长阶上,血色如新。
有人自长阶那端走来,带着温醇的笑意,踩着嚎哭的冤鬼与遍地的尸骨走来:阿梓,醒过来。
殷梓坐在长阶前,低头看着指尖上的血迹:我醒着。
鲜血自指尖滴落而下,积成一片浅浅的血洼,血洼中倒映着无数的人影,商晏垂头去看的时候,却并没有能够认出多少来。
他也走过名山大川,认得出这些人影穿着不同地方的衣服,甚至是不同时代的服饰,有些似乎也只是旁人的记忆,因而虚虚地倒映出一个影子。
在他所未来得及或是不曾参与的地方,这个孩子也曾经跋涉过千山万水,见过无数生离死别。
她一贯是守规矩的,即便谁都记得她嬉笑打闹,满口胡话,可众人都极少听说殷梓会为了什么人破坏固有的规矩。
她总是循着什么规矩,不多管别人的事情。
殷正河说她省心懂事,或许是,或许只是她害怕于破坏天道之下既行的规则。
他说,我该恨的是世人,不是天道。
殷梓垂着头,一动不动,她似乎认不出来人是谁,却又仿佛心知肚明,斩断龙脉之后,世间会如何呢?斩断龙脉之后,修道者将坠回俗世。
商晏平静地回答,世人再不能以修为以分出强弱,天之骄子会变成凡人。
而后呢?而后世人们会逐渐忘却修道者们曾经的身份,而后以出生分出贵贱,以王族分出宗族,以特征分出部族,以任何不同为标准来相互攻讦倾轧……那岂不是和如今没有什么不同。
与如今确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殷梓歪着头:果真会如此么?俗世便是如此,你所见的冤鬼中,并不是没有宫廷俗世之间出生的。
你清楚的,世间便是如此,‘人’便是如此。
只要还是这些人,什么都不会变。
那该如何呢。
或许可以教化他们。
可世人还是这样的世人。
殷梓抬起了手,看到自己指尖上不断流过的鲜血:我不要……这样的人世,我恨……我知道。
是我的错,我也对他们见死不救过。
殷梓看着指尖上的鲜血,在西陵,在秦国,在很多地方,我见过冤鬼,我曾经遇到过他们,而我说那就是天道给他们他们的命运。
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恨,我要毁去这天道,以我的……我的性命,我的鲜血,我做错的一切,在扶正这天道。
一根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殷梓抬起头,听到颇为无奈的声音:合道了,就不能信口胡说了。
我合道了……?殷梓嗤笑,仿佛刚刚意识到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脚边的血水慢慢地开始积攒起来,漫过了脚背,这算什么道?我只是觉得不公,觉得怨恨而已,这算什么道。
商晏弯下腰,半蹲在她面前:为何会觉得不公与怨恨?……阿梓,为何?因为……血。
有许多人在流血,而那些东西如此轻易地被践踏,因为不公,因为这一切的不公,就这样发生在这人世间。
还有么?天道冷眼旁观这一切,它似乎无处不在,却又似乎并不理会世人。
天道本如此。
……有一个人,我不记得了,可是我知道,这世间的一切都仿佛在恨他。
殷梓的瞳孔中倒映着鲜红的血水,我记得,他对旁人的好,只换回来苦难。
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人,比起那些背弃他的人,几乎屈指可数。
他总是不在意,可是——殷梓抬起了头:可是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他不该变成那样。
殷梓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我记不起来,可是他不该变成那样……不对,不是想不起来,这里是魔,是污秽之处,他不会在这里。
他不该来到这里……我不该在这里想起他。
殷梓微微地摇头,又继续看向那些倒影:他是干干净净的,与这里没有关系的,这里是我的心魔。
腥臭的血水中,她睁着眼睛看着那一地的悲嚎的冤鬼,却不曾记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一片。
她踏入自己的心魔之中,却终究没有肯把她心中最干净的那一块带到此处。
商晏沉默地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殷梓尝试反抗了一次,却没能成功。
我不记得了。
殷梓低声重复道,可是不会有区别的……人世间的冤屈侮辱,都是相似的,这人世间……这人世间,你不要的话,那就不要了罢。
殷梓的瞳孔陡然间一缩,那些混沌的神智近乎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这声音算不上太熟悉,可是与那乐声一般温柔。
它随着万千雷声自她耳畔响起,她抬起头,看向了眼前的人,似乎隔着漫长的时光才又认出了这个人,却又也像是短短的失神之后重新寻回了神智。
商渡过了自己的寂灭,熬过了他的劫难,却在锻体的天劫中折返了回来。
他看上去与这些年里消瘦病弱的模样并不相同,可是那神色却分明与平日并无太大的差别。
明亮的雷光自他身后落下,那些血水却不避不让,被那些雷光照亮。
师叔?殷梓瞳孔稍稍睁大,意识到这是何处,我入魔了?醒过来吧。
商晏微微地笑,却并不像是责怪,大家在等你。
不,我不走。
殷梓看向了商晏握着她的手,师叔……你还活着,那我不走了。
阿梓?我救不了师叔。
殷梓垂下眼,我什么都做不到,而现在,我没能守住剑心,堕入了魔道,我不该离开此处。
这就是你的本心。
商晏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阿梓,我教过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想什么,你就是你。
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你不爱世人,阿梓,你也不必去爱天下人,不必体谅他们。
商晏闭了闭眼睛,你的师弟师妹师父,还有你的弟弟和身边的其他人,你爱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师叔,天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天道?商晏握住她的手,渡劫的天雷自他身后被引渡向前,落到殷梓旁侧,天道便是这样的。
这样的?阿梓,去问天道吧。
商晏微微松了手,而那些劫雷却依然在向前,若是不明白,就去询问。
等你有了结果再回来吧。
师叔会等我么?我会一直等你。
商晏的身形慢慢地变淡,我等你回来,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劫雷再度落下的时候,却并不在商晏的身边。
商晏松了手,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师叔……你也去吧。
商晏伸手,在易无双肩膀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将他也推进了天雷的范围之中,你看上去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道,可大道三千,多看一眼也都是好的。
圣人?班舒哑然,圣人将自己的天劫,度给他们了?天劫台本就是这样的作用。
商晏并未回头,天劫台引来天劫,本为强行渡劫证道用。
此处乃天劫台上方,将天劫度给他人再容易不过。
那圣人你——我太多愚钝,天劫台降下的天劫中我没能悟出天道。
商晏并不在意地笑着,甚至连累众人为我的性命受伤,是我之过。
你渡劫到一半,半仙之体,若是你现在把天劫渡给他人,就再也不能飞升了。
岳氏的女人向前一步,岳氏的船已经重新浮了起来,略有些摇晃地靠向了她的身边,可她依然没有回头,圣人当真要这么做。
人不该有两次机会。
商晏淡淡地转身,看向了岳氏那艘船驶来的方向,我已经错过了一次而已。
漆黑的魔气裹着袭征向着那船正下方的龙骨撞了过去,整艘本就已摇摇欲坠的船只发出剧烈的颤动,紧随其后的是破裂的脆响。
谁都没有动,班舒与文悦亦回过头看了过去,他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那艘船船身剧烈地震颤之后,轰然间从中间裂开,向下坠落。
不管是怀月陵,还是岳氏,收场似乎总是比想象中轻易很多。
班舒支着文悦的肩膀站稳,打了个哈欠,半张着眼,就像一群不入流的小角色。
商晏远远地看着袭征在那之后猛地向下一坠,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俯视着那艘船坠落,而后发出了一声近乎癫狂的大笑。
班舒抬脚,刚要迈出,又转头问:圣人不去么?商晏转头,重新看向殷梓的方向:我不甚关心。
作者有话说:忘带电脑了,手机码字慢,状态也糟,抱歉。
大家最近注意卫生安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