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约莫是儿孙不在跟前,难得有个和他聊天的,拉着殷梓不住地说着话。
他终于停下话茬的时候,殷梓已经看到村口的祠堂就在眼前了。
庙堂并不算大,比起玄山脚下那些城里供奉玄山的要小很多,但是整个祠堂门前干干净净,门槛已经被踩得很是光滑,不难看出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对它多么上心。
哎,也百十来年了,村里见过那仙人的人都不在啦,可大家都念着他的好呢。
只可惜我们也没机会再见着他了。
殷梓笑着宽慰了一句:那位仙人是有大功德的人,必定福寿绵长,指不定回来看过大家,只不过不愿意惊扰你们的生活而已。
老人脸上笑容稍淡,稍稍摇了摇头:仙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记得还是我十来岁时候的事情,村子里有老人下山去城里,遇见了仙人当时同行的朋友,那人说仙人已经仙去好多年了,不会再回来了……我记得那时候,爷爷为此哭了好几回,几次怒骂好人没好报。
仙人当年送给我们的石板前些年断了,我们想修一修,结果都没办法修起来,村里人都说这是仙人不在了,所以石板也修不好了。
饶是殷梓万年脸皮比井厚,这会儿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看向祠堂的脸色肃穆了不少:不知这位仙人的姓名为何?他日若是遇见他的……遇见其他供奉他的祠堂,我也该进去的。
老人伸手把钥匙插进了锁孔,一边推门一边摇了摇头:仙人的姓名哪是我们能知道的,我听爷爷说,他同行的人都得尊称他一声晏圣人。
我们这些凡人哪里敢打听仙人的姓名。
晏圣人?商晏?!殷梓听到这名字禁不住一愣,下意识地扭过头向着推开的祠堂门内看去。
阳光从屋顶的天窗里漏下来,正照亮了祠堂正中央那一尊石像的脸。
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这……他不是商晏。
殷梓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想,否定的话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位不是晏圣人,这是……她的声音卡在了半路,一阵奇异茫然感突然涌了上来——这人不是商晏,可是,他是谁呢?他是小师叔,是绝影峰上的小师叔,是人们说的绝影峰之变里入魔之后众叛亲离的小师叔,可是小师叔又是谁呢?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没有一刻想过这件事,小师叔究竟是谁,他叫什么,绝影峰之变之前又在哪里呢?为什么在人们的传说里,他似乎从未存在于绝影峰之变之前,也从未在那之后现身于众人之前呢?玄山虽然没有给人立像的习惯,但是却也是有命牌的,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小师叔的命牌呢?她的思绪一时有点混乱,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额有什么咒印脱落的动静,她盯着石像看了一会儿,在老人担忧的视线中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这位仙人是我的长辈,他不是晏圣人。
她这么说着低下了头,终于看到了放在塑像下方的两截石板。
这大概就是老人刚才提到的仙人送给他们的石板,石板上满是符咒的纹路,殷梓走近到了桌前,终于看清了那些符咒。
石板上的符咒纹路对她而言非常熟悉,殷梓在绝影峰的时候就是照着这样的字迹学习过基础的符咒。
她伸手把两截石板合到一起,拼起了符咒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此咒为幼童祈福所设,如有损毁,还望看到此字的道友出手修缮,他日玄山必有重谢。
——商晏。
殷梓表情木然地抱着石板站了起来,仰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突然察觉到了一阵非常陌生的情绪。
是惶恐,她因为这个落款而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惶恐。
——小师叔,真的是商晏。
小姑娘?老人紧张地看着殷梓抱着的石板,伸手在下方虚虚地托着,生怕她一个不留心把石板摔了。
殷梓呆立了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把石板重新放平到了桌面上,伸手在断开的符咒上画了几下。
她不是阵修,并不是擅长这些,不过她太熟悉最初设下这道符咒的人的习惯了,以至于即便是心中一片混乱的现在,她也无比流畅地做完了这一套动作。
几乎在她停手的一瞬间,两块石板就拼合到了一起,仿佛从未断裂过。
老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石板,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刚才还站在这里的那个小姑娘,居然已经不见了。
重新走到后山的时候,后山比起先前她离开的时候多出了不少人。
这些人穿着厚重的铠甲,训练有素地握着枪站成一排,而在那群人中间,唐青洲背着琵琶站在那里,正在低声对其中一人吩咐什么。
殷梓面无表情地越过人群,向着被他们拦在后方的马车走去。
立刻就有士兵要来拦住她,不过被唐青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赶紧喝退了那个士兵。
他快步示意旁边的士兵站着别动,自己大步走到了殷梓身边:师姐,是我带来的人,别担心,师叔现在很安全。
辛苦你了。
殷梓有口无心地敷衍了一句,伸手拨开唐青洲,继续向前走。
唐青洲眼看着殷梓的表情不对,立刻动手想拉住她: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殷梓没留神他会突然动手,被拉得一个踉跄,向旁边走了两步才站稳,随即用力甩开了唐青洲的手:我没事,只是打算找师叔问件事情,不用管我。
师姐!唐青洲再上前一步,又抓住了殷梓的手腕,这一次他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肯定,算我求你,别去问师叔是不是商晏。
殷梓的瞳孔猛地一缩,霍得回过头:你知道?是,我知道。
但是师父和师叔都不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敢说过。
唐青洲看殷梓没再向前走的打算,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应该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师姐别去问。
师姐没注意到吧,每个去绝影峰当剑侍的都被下了这道符咒,不要去想、也不可以去想师叔究竟是谁,这是玄山的秘密。
殷梓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果真摸到了破碎的符咒留下的痕迹:谁下的?是师父。
唐青洲看着殷梓的表情,飞快地接了下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师叔自己希望的,但是师叔没有反对。
为什么你会知道?师父没有给你下——不对,你也是意外知道自己冲破符咒的?殷梓顺势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自己这些年都干过什么蠢事——哦,她昨天下午还问过师叔,有没有和商晏圣人讨论过合道期的状态。
那大概也是符咒的影响,她当时居然没有想过,为什么商晏师叔合道全修真界都知道,而小师叔也是合道却没人记得这么个人,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去玄山不久。
唐青洲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琵琶,师叔给我琵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这琵琶我从国库藏品里见过,我记得最后是进贡给了玄山商晏圣人的。
殷梓捂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总算冷静了下来,压下了立刻去追问这件事情的冲动。
唐青洲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跟自己来。
殷梓抬起头看向了周围,这才终于意识到周围这些人的存在。
她脸色冷了冷:青洲,这些人你从哪里带过来的?师姐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回去了一趟。
唐青洲咧开嘴,一如往日纯良地笑着,师姐断开联系好几天了,我担心魔境会把你们抛出来,所以去找我那位好兄长借了些人手在这一代待命。
殷梓无视了他撒娇讨好一样的语气:怎么借的?唐青洲嘟了嘟嘴,视线微微下移:很容易借呀,这北晋的江山本来就该是我的,现在只是借点兵马来有什么难的。
殷梓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还活着么?胆子小的人总是活得久一点的,师姐放心吧。
唐青洲终于收起了装傻卖嗔的口气,凉凉地嗤笑了一声,我只是露了个面,报上了名字,他就吓得从美人身上滚到了地上,一个劲地说当年父王死后,杀我母后还要杀我都是他母妃自己的主意,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我非要泄愤的话,他带我去开他母亲坟鞭尸挫骨扬灰……他也快八十了,吓成这样也没几天好活了,我不至于跟这种人过不去。
殷梓听着后半句忍不住皱了皱眉毛:青洲,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常常偷偷下山,给他下过不能真正行房的咒术?而现在北晋王膝下的独子,不是他亲生的血脉对吧?你早年看过的书练习画过的符都经过过我的手,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知道?唐青洲被这么指着鼻子直接戳穿了倒也脸不红心不跳,干脆地认了:嗯,那个独子是个抢来的美人生的,那美人回家省亲和竹马共度过一夜怀上的孩子。
他倒是相信是自己的,不过他也不是真的不能行房,就只是快……哎呀,师姐为什么要调查这些腌臜事情。
你也知道这事儿腌臜,那你还做。
殷梓看着那张看着天真活泼的娃娃脸只觉得头疼,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脑门儿,你倒是不怕天道的惩罚。
那个美人生的孩子,明明不是王族的血统身上却有龙气,这不就说明天道也认了我的做法不是么?唐青洲说着回头看了看马车的方向,何况天道无常,再怎么都不可能猜到天道究竟是什么,那何必照着教条讨好天道。
师姐,是随便猜测天道的先祖们不对,天道才不是那种东西呢。
你看师叔,既然师姐现在也知道了师叔是商晏圣人,那商晏圣人破须弥妖境、退南海巨妖救过那么多人,又为那么多凡人尽过心力,可是天道,不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么?作者有话说:采访一下商晏圣人对自己养的第二个剑侍这段言论有什么看法。
商晏:人各有志,也有自己的经历和看法,这些东西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
个人有个人的命理,我也不敢断言现在这样就不好。
凌韶:我给大家翻译一下我师弟的话——这孩子开头就歪得有点严重,真的正不动,放着不管指不定就负负得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