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文悦看着商晏的脸,几乎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见到商晏的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听母亲说起过忘心斋的事情,忘心斋是乐修大派,也是只留乐修的门派。
即便商晏是忘心斋主人的嫡子,即便商晏的天资再高,他执意选择剑道的时候,忘心斋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是被赶出来的,听说忘心斋只把他的剑和他一起丢了出来。
而后那个半大的孩童独自一人越过苍山,背着剑拜入了玄山,然后从一个小小的少年,成长成了玄山首峰的天之骄子。
但是商晏是个乖巧的孩子。
他仿佛没有过其他孩子那样叛逆的时候,似乎也没有过失意难受的时候,更加没有因为自己的天资而盛气凌人过。
他那张脸上有过少年人蓬勃的朝气,有过孩童的执着,而更多的时候,是某种让人安心的温和。
甚至于文悦一直都记得,当年忘心斋的人来到首峰的时候,商晏脸上的神色都是震惊远多于悲伤的。
每一本修真的典籍都说过,一旦步入洞虚,天赋的作用就开始变小,自那之后之后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是更依赖于心境的突破。
文悦从洞虚初期向上突破并不顺利,而她看着师弟商晏合道成圣的那一年,其实心里想过,商晏和她是不一样的,他百岁合道,也不全是靠着他那万中无一的经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约莫说的就是他那时候的心境了,若是这样维持下去,立地飞升或许也不会是太遥远的事情。
她确实足够了解当年的商晏,然而她面前这个商晏的脸上的神情,文悦却从没有见过。
他看着自己笔尖下的字,像是看着什么万般珍惜的宝物。
他重新抬起眼的时候,脸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新春初雨之后般清新而干净。
——原来商晏也是个人。
文悦发觉自己居然在这么想。
他不是真的万般荣辱加诸于身而无所觉的圣人,他是个人。
阿晏,你确实变了很多。
商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他弯了弯嘴角,换了一张纸:是。
我现在很高兴。
文悦在踏入这扇门之后,第一次笑了起来,阿晏,对不起,但是我在想,或许这些年里,也不是只有坏事。
有很多好事。
商晏写这行字的时候很慢,能再见到师姐,我其实很高兴。
文悦看着商晏写字,没开口。
我听阿梓说你在听雨阁的时候,以为师姐也入魔了,不过似乎并没有。
商晏抬起了头,师姐魔纹生到第几条了?他不是问有没有,而是问第几条。
文悦偏开了眼睛:早年结元婴的时候不顺生了半条,现在三条半。
上一次发作的时候大概三年前,整整长了一条半出来,我那时候以为我会直接入魔,所以……打算直接自杀。
商晏看着她的神情,了然:雷主救了你?嗯。
文悦的声音轻了一些,那时候听雨阁跟着缠身狱围攻幽篁里,我循着战乱找到了他们的踪迹,结果……我在逃难的人里,看到了一个人。
鸿宇师叔么。
商晏安静地写道,师姐杀了他?文悦有些惊讶:你知道他没死?不难猜。
商晏倒是很平静,我前些日子见到凌师兄,又过了一趟师兄的心魔境。
文悦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这一次,我在那一天去见了师兄。
商晏并没有明说是哪一天,然而这也并不是需要详细说的事情,我那时候在想,或许我那时候也应该去见师姐的,我在那一天之后闭门的半个月里,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是我们自己的错。
文悦轻声说,你没有错,也没有责任来见我们。
可是我也是把师姐当姐姐的。
商晏微微地笑,所以我也亲眼看到了师姐见过的那一幕,心里隐约有些怀疑,鸿宇师叔是个医修,而我见过的修真者当中,医修是最不容易一次性杀死的。
他那时候死得太干脆了,我想过他是不是惯于把一部分神识存在别的什么东西上,那时候求生无望,干脆等着这身体死亡,重新复活再来过。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个凡人。
文悦轻声说,他没再修真,不过或许是用丹药延长了寿命,看着没有太老。
我看到他现在有儿子和孙子在跟前,也是普通人,但是我杀了他。
商晏停下了笔,没有说什么。
文悦是了解他的,他一贯不喜评判对错,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而后我心魔发作,又正巧在听雨阁撤离的方向上……我自杀之前,被班舒救了。
文悦迟疑了一阵,看了商晏一眼:班舒……不像是我以为的魔修,他从我跟前逃来窜去了三十二年,那天却主动现身,给了我压制心魔的药,制住了我,把我藏在他车里……他说,我屠戮魔修不过是为了欺骗自己,而继续这样欺骗自己是没意义的。
可我那时候听不进去。
最后他说我承了他恩情,合该先报恩。
正好我想摧毁魔道,那就假扮成他的妻子,跟他去听雨阁,他会给我看到如今魔道的情况,而且需要我的帮忙。
我知道听雨阁的状况极其复杂,并不统一,几方各自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商晏回忆了一阵,连续好几任雷主都没有实权,这一任本来也只是个被扶上去的傀儡,倒是多年前正魔大战的时候,因为与缠身狱结下了梁子死伤众多,反而让这一任雷主拿住了一些势力。
他这么写着,抬起头,与文悦四目相对,看出了彼此的意思——不是巧合,就是班舒的手笔。
师姐与雷主,现在还是假扮的么?商晏想了想,还是这么问道,我看雷主愿意陪师姐走这一趟,不像是作戏。
文悦稍作迟疑,然后摇了摇头。
商晏于是笑:恭喜师姐。
文悦偏过头:……是我错了,我曾以为的魔修不过是我迁怒的影子。
我知道不该这么做的,但我……一声短促的乐声打断了她的话,文悦回过神头,看到商晏又换了张纸,飞快地写了个字。
喜喜文悦:……字,是很好看。
但一百多年过去了,她这位师弟的常识水平果然没有随着年龄长进。
阿晏,双喜一般不用黑色写。
这字,也不是道贺用的。
文悦揉了揉额头,有些怀疑玄山大概还跟她走的时候一样一山的光棍,以至于商晏没一点道喜的经验,……玄山这一百年,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就没有谁成家了么?商晏神色非常开心:师姐是第一个,可惜婚礼的时候我们都不在。
还没有婚礼。
文悦摇了摇头,听雨阁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班舒昨日被刺杀了三回。
商晏稍稍扬眉:缠身狱的人?还是正道派来的?不是。
文悦摇头,师弟不用操心,等我解决了,会再邀请师弟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商晏于是点头:好。
文悦盯着商晏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我没有兄弟,到那时候,阿晏会背我上轿子么?商晏再点头:自然。
阿晏。
商晏抬头。
你还活着,是我这一百多年里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文悦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母亲的事情,还有后来我离开玄山的事情,我嫉妒过你也发过疯,我有很多事情对不起你,但我还可以把你当成家人,对么?——望花涧门口的位置倒是比平日里热闹。
是那时候的姐姐!才齐殷梓腰的小女孩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着殷梓挥手,姐姐还记得我么?殷梓看着那女孩一路高兴地跑过来,却因为目不能视而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只觉得自己心脏也随之一跳一跳的。
果子,安静点。
花重伸手把女孩拉了到了旁边,继续跟班舒谈论之前的话题,雷主以为‘比试比试’这种说辞,能让我信服?怎么不能?班舒的脸皮那自然是足够厚实,花主在疑虑些什么,我总不可能胆子肥到在距离晏圣人这么近的地方跟殷姑娘动手,我可是很惜命的,何况殷姑娘是我夫人的后辈,初见赠些礼物也是应该的。
殷梓在花重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自己没事。
花重脸色稍好了一些,转向了剑的方向:我想雷主不会这么轻易赠出惊雷起。
花主这么想的话,不如给我望花涧的功法作为交换怎么样?班舒挑了挑眉毛看向花重。
殷梓听着这话手一抖,差点直接把惊雷起的玉简扔回去,倒是班舒自己又很快开了口,我说笑的,燕归时我已经看过了,再给我一次也没什么用处。
这回不用殷梓动手了,几乎他话出口的一瞬间,十余位身穿黑衣的人影瞬间把他围在了中间,数把弓倏然张开,冰冷的箭尖直指班舒的喉咙。
这么大阵仗?班舒注意到自己被整个儿围了起来,看上去却依然不怎么急,只举起手做了个认输的姿势,就这么担心有外人偷学了燕归时么?咦,这些人我看着眼生,从没见过,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望花涧嫡系的子弟……放心吧,我只是看过,没修炼过,我对医修这一套东西不感兴趣。
黑衣的人群并没有动。
都退下。
花重侧了头,察觉到颜思思已经回到了自己身后,于是低声吩咐道,思思,带果子和外门子弟先走。
其他人也退下,无论他修习了还是没有,你们现在都该不该指着他喉咙。
殷梓侧头:那我先……不,殷姑娘你应该留下来。
班舒眼睁睁看着溢满灵气的箭尖指着自己的脖子,语气依然吊儿郎当,等颜思思带人离开,这才继续,魔祖密令,能同时修习燕归时和惊雷起成功的,就是下一任魔祖,能获得他以密法封存留下的真魔之体的一半修为,殷姑娘,不想试试看么?殷梓平静地看着班舒的脸:抱歉,我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班舒:…………?某天国的遗恨:呵呵。
(发出过来人的嘲笑)——文悦:玄山我们这代这么光棍的么?难以置信!凌韶:停一停,我是个有儿子的人!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是有家庭的!!商晏:噗嗤.jpg凤凰世家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爱好做媒的主人:我尽力过,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