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条手臂换煌姬一条命,值不值。
殷梓那个时候并没有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她手中的剑比脑更快地做出反应——她要取煌姬的性命,哪怕这一刀落下来,这只手连同这半边身体的经脉都会为那样的魔气所彻底摧毁,她也必须用这一剑杀死煌姬。
那把砍刀的刀锋触及到了她的肩膀,再然后,那刀锋突然向着侧边偏开,就这么擦着肩膀落了下去。
在刺穿煌姬喉咙的那一个刹那,殷梓居然有些愤怒。
——她确实是胜了,即便煌姬这一刀最终落下来了,她也必定能在刀刃砍到丹田断了灵气之前取下煌姬性命,可煌姬偏偏停手了。
她的刀偏开了一点,并没有伤到她。
很荒唐的,殷梓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只觉得愤怒,恨不能抓着煌姬的领口咆哮,怒斥她为什么最后一瞬间留手,为什么不能让这场厮杀有个体面的收场。
可是她到底没有问出口,煌姬那时候依然在笑,她看上去并不绝望,也不痛苦。
即便是身陨气绝之前,她也没有丝毫战败的狼狈,甚至于在喉咙被刺穿之后,脸上也只有极短的一瞬间闪过了些许惊讶。
她笑得就仿佛她一直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而她已然等候多时。
又仿佛是她并没有在这里战败,只不过死亡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
阿梓。
煌姬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语调温柔,然而这声音却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般,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透过头骨钻入脑中,让殷梓无法躲开,醒一醒,不要再睡了,阿梓,继续走下去,莫要停下。
模模糊糊间,又有陌生的声音覆盖了过来,语速飞快回声又重重叠叠,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些字眼:……高烧……退不了……等……易师兄……吵起来……出去……无双……殷梓只来得及想起来这个,然而那声音很快远去,双耳如同浸没入水中一眼,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眼前,刀刃相接、数度千钧一发间勉强避开刀刃的光景不断地重演,一遍一遍刺激着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
殷梓烦躁地挥动手中的剑,想要摆脱这阵幻觉,然而煌姬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阿梓啊,睁开眼睛,看一看外面这光景。
闭嘴!殷梓愤怒地咆哮起来,恍惚间,先前因为情势紧急而压下去的念头却接二连三地浮了上来。
煌姬在缠身狱迎战他们,那么本该跟在她身边的南海巨妖纪玉书呢?煌姬既然是特意设了局等着他们,可她一个阵修却又为什么要选择以刀肉搏?煌姬只是想要九叶莲子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无双,一定要他入魔呢?煌姬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阿梓啊……这是什么困住神识的法阵么?你的神识还活着么?殷梓意识到这并不只是梦魇,因而停了手,看着眼前脖子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的女人,临死也不过只会这些手段而已!煌姬只是笑,她站在殷梓面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笑。
你到底在谋算些什么?殷梓两剑刺过去,觉突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剑消失不见,她听到煌姬又开了口:你要站起来,去看看外面现在的样子。
外面?殷梓冷笑,缠身狱已经不在了,现在外面有什么可看的。
煌姬依然在笑,她的笑容中混杂着一些奇怪的慈祥与怜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回没等殷梓继续说话,突然之间一声动物的响鼻声盖过了所有的动静,随即长长的鼻子从混沌一片的天幕之上垂了下来,一下子把她眼前的煌姬卷了上去。
咀嚼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殷梓猛地退了一步,发觉那笼罩在天空中的混沌散了。
这噩梦,颇为美味。
在梦境之中比殷梓几乎高出七八倍的伯奇甩动着长长的鼻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似乎是记忆堆砌而成的,却又不全是。
随着伯奇吞咽的动作,殷梓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平和,甚至有了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她仰头看着伯奇,发觉自己居然意思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殷梓没来得及细想,她耳边再度传来了巨大的嘈杂声,震得她愈发头疼。
伯奇没再回头,重又迈着步子走向了运方。
殷梓揉着额头,试图驱赶那声音,可那声音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越来越大了。
殷师姐!醒醒!师姐快醒醒!剧烈的头痛中,殷梓终于意识到这回不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推搡着喊她的名字。
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昏暗,似乎并没有人点灯。
殷梓试图挪动身体,却发觉自己并不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什么坚硬的法器上,正在向前移动。
殷梓怔了怔,她记得晕过去之前,是陆舫接住了她。
照理说,她应该会被送回他们驻扎的地方才对。
然而吹在脸上的风提醒她,这似乎正在外面。
殷师姐醒了!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近处响了起来,听上去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
殷梓一时没能回想起来这声音主人是谁,干涸的嗓子中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怎么了?是……纪玉书打过来了么?旁边的人诡异地沉默了一阵。
殷梓不耐烦地伸手想把上半身撑起来,手一动,却摸到了旁边的还躺着另一个人。
无双?殷梓认出了这人气息,稍稍一怔,转向刚才推她那人的方向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我是严策,从前和殷师姐一道去安城的,师姐还记得我么?来人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解释着自己的身份,随手拉过旁边的人,这是谢盈,也是那时候一道的。
师姐当年救了我们一命,我当时许诺过一定会报答师姐的。
殷梓头疼欲裂,好不容易隐隐想起来这么一个人:我们现在是……这是绕过缠身狱向西的路,放心吧,我们走得早,这里绝对安全,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严策一边驱使着那法器,一边谨慎地回头看着,再往前一阵,我就让这法器认主师姐,师姐快带着师兄向西逃吧。
发生什么了?殷梓又问了一遍,是缠身狱的纪玉书带人打过来了么?还是听雨阁……严策仍旧不回答,然而旁边的谢盈没忍住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恐,似乎惊魂甫定:师姐别问了,快逃吧,我不想杀你!殷梓一怔,原先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我昏迷了多久?!三个多时辰。
严策小声回答。
才三个时辰。
殷梓定定地看着严策,缠身狱被攻破才三个时辰,怀月陵就要杀我?为什么?严策垂着头,额头上尽是冷汗:带我们来的师伯说,缠身狱煌姬只是个幌子,其实师姐杀死煌姬也只是做戏,真正的风主是……是易师兄,说易师兄早就已经入了魔。
所以师伯下了令,要我们趁现在杀了师兄师姐。
不过师姐你与煌姬斗法的光景大家都见到了,有许多人都不愿意听师伯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偷偷送你们出来。
殷梓没理会这说法,再追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殷师妹挡着怀月陵的路了。
另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严策猛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舫牵着匹马走到了近处:陆师兄你是来……怀月陵下了两个命令,一个是要带回煌姬的尸体,另一个是要让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到怀月陵头上。
陆舫浅浅地吐了口气,缠身狱已毁,听雨阁撤退,而望花涧龟缩不出,若打算倾轧同道以图日后彻底称雄,现在正是时候。
走到近处的时候,殷梓才看见陆舫脸上有血。
殷梓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没法儿思考:缠身狱被毁才三个时辰,何至于现在就已经开始……哪里是缠身狱被破之后?缠身狱尚未被破,战场上的人还在流血卖命的时候,那些龟缩在后面的老畜生不就已经开始谋算着怎么踩着我们的命多分点好处了么?他眼神凌厉地看着严策,我们长剑门在这折损严重,而你们怀月陵临到最终战前派你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留着人手接管苍山一带么?!说到底,在怀月陵心里,既然没有魔道了,那现在争夺正道魁首的位置就是最重要的不是么?!殷梓只觉得一口血涌了上来,脑中有什么声音不停地回响,似乎是一个女人,带着笑意,说阿梓,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外面的光景。
——煌姬,她知道正道就是这样一盘散沙,她知道一旦魔道失势力,自己尸骨未寒的时候正道就会反目。
她早已经厌倦了活着所以她死去了,可是她谋划的还没有结束。
起码这一刻,殷梓正如她所愿地亲眼看着,自己曾经依附相信过的正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爆炸声,随即一阵混乱的嘈杂声响了起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陆师兄!严策梗着脖子吼,这是师伯自作主张,等我回去见了师父,一定会给殷师姐一个交代!陆舫的目光扫过严策那张过于年轻的脸,而后偏开了头,把手里的缰绳放到殷梓面前:别用法器,骑马带着你弟弟向西边走,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去处么?快去,我带这两个回去,他们说你打伤了我们,向着南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