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清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周围的人群包括官兵在内都看向那个缓慢向我走来的老头。
官爷,此子乃鄙人的孙子,因为一时贪玩,不小心掉进了粪坑,让官爷误以为是不雅之人,实在抱歉,不过这真的是个误会,还望官爷手下留情,让鄙人带他回去清洗一番。
这老头说的头头是道,街上的人还真的信了,尤其是那个抓着我的官兵,他一听我是从粪坑里出来的,赶紧嫌弃的把我扔在地上,退出三尺远。
快快带走,不知道金陵城不能出现垢人吗。
那老头对着官兵弯腰行了个大礼,把他的外衫脱了下来罩在我身上,又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脸,便拉着我走了。
那老头带着我走了很远,我也不识路,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不过看他不想坏人,便乖乖的跟在他后面,如果我发现他有什么坏心思,我会立马跑掉,虽然我才十二岁,但是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论力量肯定是拗不过我的。
我们穿过繁华热闹的夜市,跨过了一座石拱桥,最后停在一间狭小的房子前面。
那老头松开我的手,搬开门上的木条,对我招了招手。
孩子,过来。
我看了看左右,都比这间房子要大一倍不止,这间房子处在两座大房子中间,未免有些突兀,不会是什么黑店吧,我有些犹豫,如果他这个老滑头准备把我关在屋子里,我可能很难逃出来,于是我便站在原地,没有听老头的话走过去。
你要是有地方去,我也不拦着你,如果没地方去,暂时在我这包子铺做个小工,也省的又被那些官兵抓了去,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我也不会不让你走,如何?我看这老头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大概不会是在骗我,便点了点头,朝屋内走去。
屋子前面放着很多蒸笼,还有发好的面团,真如那老头所说,他确实是卖包子的。
我跟着老头来到了后院,他特地烧了一锅热水,让我自己抹身子,然后又递给我一套干净的衣服。
这是我孙子的,他和你一般大,你应该能穿上。
我接过衣服,手脚伶俐穿了起来,心想原来这老头还有个孙子,也是,都这么老了,确实该抱孙子了。
老头的孙子还在睡觉,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我和老头进屋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将他吵醒,睡得和死猪一样。
于是我就在这间包子铺住了下来,老头会每个月给我发工钱,我也是第一次明白了没有钱在外面是没法生活的,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离金陵城有多远,只能先选择在这里住下,等我攒够了回家的路费,就离开这里。
老头的包子生意还算不错,周围的街坊邻居早上都习惯来买几个包子吃,他们都夸老头的包子好吃,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腻。
牛师傅这又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小娃娃,看起来还挺水灵的,不会是个女娃吧?这天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了老头的包子铺,他买了四个牛肉包子,一口就吃掉了一个,嘴里一边咀嚼着包子一边指着我对老头说。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跑进了后院,这人怕是个瞎子,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可别这么说,人家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呢,前几天……老头和那个男人解释道,我躲在门后面听的一清二楚,听见了没,我可是男孩,快吧你的眼睛擦干净再说话。
男人走后,我才从帘子后面出来,接着帮老头卖包子。
后来老头告诉我,那个男人是城东的屠夫,每三天就来城西买一次他的包子,要不是因为城东离城西太远,他真是恨不得天天都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包子。
在包子铺里干活的只有我和老头,老头姓牛,周围的人来买包子的时候都会叫他牛师傅,而我心里就只想叫他老头,我不喜欢卖包子,如果认了他做师父,那我岂不是得卖一辈子的包子了,这可不行。
老头的孙子叫阿虎,牛阿虎,这名字真是太逗了,要不是我有点面瘫,我真的就当着他的面笑出来了。
牛阿虎和我差不多高,但是他才十岁,也不知道这家伙吃了什么好东西,居然能长得和我一般高,我心里难免有点小嫉妒。
听街坊邻居无意中的谈话中,我得知牛阿虎也是老头捡回来的,不过捡的早,大概是十年前,牛阿虎是个弃婴,大冬天的被扔在了金陵城外的城门口,要不是老头路过看到了他,牛阿虎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也许是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呆的久了,牛阿虎从小就身体不好,发热感冒是常有的事,不仅疾病喜欢他,那些苍蝇蚊子也都粘着他,他一个月里有二十天都是在床上躺着的,真是有点可怜,连我这个冰冷无情的人都忍不住有点同情他。
老头为了帮助牛阿虎驱赶蚊虫的叮咬,在牛阿虎的房间里燃着最贵的熏香,还用帐子把牛阿虎围住,这样做果然有效,至少蚊虫不见了,但是疾病还在。
当初老头给牛阿虎起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健健康康的像只老虎,起个贱名的人,命一般会硬一些,可是牛阿虎的命硬不硬,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几天牛阿虎没生病,我和他睡一个屋,他总是会缠着我问我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我被他弄得烦不胜烦。
哥哥从哪里来?哥哥去过哪些地方?哥哥以前过得什么生活,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真是的,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家在哪里了,也忘记了家乡的名字,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牛阿虎的身体竟然慢慢的开始变好了,以前一个月躺二十天,现在最多只有十天,只要是能下床的日子,牛阿虎都喜欢赖着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哪怕我不怎么理他,他也乐此不疲,真是个傻子。
一晃三年过去了。
我长高了不少,牛阿虎终于没我高了,这才对得起哥哥的称呼嘛,我心里有些小骄傲。
最近一年牛阿虎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一样病来如山倒,这大概是这三年来最好的事情了。
但是似乎就像是命运在作怪一样,老头又病倒了,都说病来如山倒,对柔弱的孩子来说是这样,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也是一样,老头这次真的病的不轻。
包子铺关门了,街坊邻居都哀叹可惜,而且还送来了养生的东西,希望老头的病能早点好。
吃不到你的包子感觉活着都没什么追求了,牛师傅,你可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啊。
城东的屠夫坐在老头病床上唉声叹气,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他送来的十斤牛肉。
包子铺已经有半个月没开张了,小院里每天都被苦的让人流泪的中药味充斥着,可是老头的病一点也不见起色,老头大概挺不过去了,我想。
在老头生病的第二十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熬药,守着老头的牛阿虎突然冲进来对我说爷爷吐血了。
听牛阿虎叫了三年的爷爷,本该很快反应过来的,我却愣了一下,牛阿虎所说的爷爷是谁呢?哦,对了,是那个把我从官兵手里救下来,还收留了我三年的老头。
我赶紧冲出去找大夫,只要把大夫请来就好了,老头就不会吐血了,我这样想着。
我熟门熟路的跑进那家医馆,拉着那个医生的胳膊,求他去看一看老头的病。
可是他却对我摇了摇头,还把我的手掰开了。
他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是神医降世,也是无力回天。
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神医降世,无力回天!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医馆,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听路边的人说金陵城来了一位神医,包治百病,神乎其神。
神医来了!我急不可待地冲到神医面前,人们排着队等着神医看病,对我插队这件事非常不满,可是那又如何,神医我是请定了。
神医是一个中年人,大概四十岁,非常好说话,他听了我的解释后,怜悯的摸了摸我的头,虽然我不喜欢被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但是神医是好意,我知道。
神医说如果他答应我去救老头,我要答应做他的弟子,和他一起学医术,好让他一身的本领后继有人,我答应了,就这样,我把神医请回来了。
神医给老头把了把脉,他眉头紧皱,微闭双眼,完后转过头对我和牛阿虎微微一笑。
你们爷爷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吃了我开的药,就能不会再痛苦了。
我和牛阿虎一听,激动的抱在了一起,果然神医就是神医,不是医馆里的那些庸医可以相比的,还说什么神医降世,无力回天,简直就是放屁。
神医让他的小斯去买了药,还特地低声交代了几句话,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不过大概是什么医学机密,不可以对外人泄露,所以才如此小心翼翼。
此刻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我和牛阿虎苦苦的等着那小斯回来,只有亲眼看到老头吃完药,我们才能安心。
那小斯腿脚也太慢了,如果是我的话,早就回来了,我不免有些急躁,一会儿跑到门口看那小斯回来没有,一会儿又跑到老头病床前看他有没有再吐血。
哥哥,你不要着急,还是坐下来等着吧。
牛阿虎拽着我的胳膊让我歇一会儿,我也知道自己有些急躁了,便坐了下来。
哥哥,等爷爷好起来了,我们就不让爷爷干活了,咱们两个负责包子铺的所有事情吧,让爷爷每天都歇着,我身体也好了,已经不需要爷爷和你再照顾我了。
牛阿虎坐在我旁边,一脸憧憬的说,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想象中的场景:爷爷坐在凳子上,含着笑看着我们两个经营包子铺。
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错,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这三年已经存了不少钱了,我迟早都是要离开这里的,回到我真正的家去。
现在这个情景,我也不想让牛阿虎伤心,便含糊的嗯了一声,离开的事情,还是等老头病好了再说吧。
我也是难得会这么大发善心,这三年来,我没少让牛阿虎难过,这样顾虑他心情的时刻更是少之又少,也许是因为快要离开了,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吧。
坐等又等,终于等回了那小斯,他把药放在我手上,让我去熬药,我听完他的话,二话不说就拎着药包进了厨房,这可是老头的救命药,必须得重视。
等我端着熬好的药进老头房间时,发现只有神医和那小斯二人。
阿虎呢,他去哪里了?我将药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去扶老头起来喝药,顺便问了一下牛阿虎的去向,他可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老头,就算是想要尿尿,他也会等我来了之后再去,牛阿虎对老头的重视程度非常之高,也许是因为老头的救命之恩吧,可是现在他居然离开了,真是令我奇怪。
他啊……那神医说了两个字,但是却迟迟不说下文,我心中疑惑,想要看看他在干什么,忽然有人从背后勒住我的脖子,然后一块湿抹布捂住了我的口鼻,没过一会儿,我就失去了知觉,临近昏迷之前,我好像听到了一阵笑声,那声音就像蛇一样,不怀好意。
*这老头和小孩怎么办?小斯问那神医,刚刚他们趁着花阑去熬药的功夫已经把牛阿虎给迷晕了,现在牛阿虎被他们塞在床底下,对于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
还能怎么办?这老头眼看活不成,留着也是遭罪,你把药给他灌下去,好送他上路,让他临死前少吃点苦头,至于那小子,就留他一命,反正山高水长,他也找不到我们。
哎。
那神医呵斥了小斯一通,小斯低下头迎合一声,便把那一碗黑乎乎的药全部喂给了老头,片刻,老头便断了气。
两个人带着花阑连夜坐马车离开了金陵城,踏出城门的那一刻,神医回过头看向金陵城的城门,摇了摇头,连叹三声。
这金陵城,以后还是别来了罢,可惜喽,可惜啊。
说完便放下马车的帘子,闭目养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