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暴雨如注,噼里啪啦落到下午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临近三点,李月寒开车出发,在梧南中学校门口的一家奶茶店前停下来。
雨帘盖住车窗,眼睛跟世界也隔了层幕布,街头巷尾店面招牌的颜色仿若被冲刷干净,乍一看去,眼中的色彩单调地只剩灰白两种。
李月寒挂住空挡,拉起手刹,然后解开安全带挑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坐在驾驶座上。
车内空气潮湿,她拿起副驾驶座的手提包,给苏星厌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在校门口奶茶店的二楼等他。
梧南中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已经转手好几任老板。
但店内装潢还是从前的风格,唯独卡座翻新,换成暗红色的沙发,上面还摆放了几个方形抱枕。
通向二楼的楼梯,也漆成明/黄色调,楼梯扶手缠绕着颜色更深的芒果黄小彩灯,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生生挣出片温暖。
李月寒给自己要了杯加冰拿铁,又帮苏星厌点了杯柠檬养乐多。
考虑到十七岁的小孩口味,她站在柜台前犹豫片刻,照着菜单点了份小薯和鸡翅。
扫码付款,手机没有收到苏星厌的短信回复。
李月寒站在店门口往外探头,看了眼时间,三点过十分。
这个点苏星厌早该出来了,然而对面的校门口依然空荡。
老板问她,请问您要在一楼还是二楼坐?李月寒收回视线,转身回答:二楼。
打开手机,再次发条短信给他,【来了吗?】依然没有回复。
李月寒坐在二楼靠近落地窗的卡座,从这里往下望,能看到梧南中学的校内景象,脚下的街道巷口也尽皆纳入眼中。
偶尔有一两个人踩着水花经过,步履维艰,差不多走一步得骂两句。
雨实在是大,潮气粉尘般落下又飞扬。
拿铁、柠檬养乐多,还有小薯和鸡翅被老板端盘送上,李月寒摁下手机看时间,三点二十,她没等到人,连条回复也没收到。
拨号呼出,三声响后对面传出声喂,略带粗糙的暗哑嗓音,估计他刚刚才醒。
李月寒并不生气,以前还遇到过约定好的被访对象临时反悔放鸽子,在报社里面工作三年,她的脾气早已被磨得平和许多。
更何况今天大雨,光从宿舍出来站三分钟,怕都能把自己淋得半湿。
现在三点二十,而且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你还要出来吗?她问。
电话那头声音顿住,而后她听到苏星厌清了清嗓子,但开口的音调是依然拖长拍的沙哑,李月寒只当他刚起床嗓子干,没往深处细想。
你出来了吗?她不打算隐瞒,嗯,就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奶茶店二楼。
他没什么力气地念了句抱歉,语气匆忙,我现在就过来。
嗯,不急。
李月寒叮嘱他,你来的时候穿拖鞋,沙滩裤就好。
现在外面的雨很大,小心淋湿感冒。
也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句客套话,不知道是不是李月寒的错觉,苏星厌只是回了一个嗯,可语气却莫名让人感觉好乖好软。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苏星的厌是坐在床边上,不修边幅,头发凌乱,可还是因为她随口一句的关心,举着手机脸红发怔。
像玻璃杯里的啤酒浮沫,满足感快要溢出杯面。
啧!冰拿铁的杯面水蒸汽掉在她的手背上,李月寒喝了口咖啡压住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想法,吸管咬得用力,留下一圈齿痕。
难道真的年纪大了?颜琅琅最近的确帮她买了一堆抗衰老的护肤品。
但自己也才二十五岁。
然而上个月跟杨青逛街,她们好像就是被一群高中生喊阿姨。
李月寒在微信三人群里丢了个问题。
【什么时候感觉自己不再年轻?】颜琅琅【我感觉自己时刻年轻。
】李月寒【……你家得鹿可能招架不住你这位女妖精。
】颜琅琅不要脸地继续补充【我家得鹿更是时刻年轻,雄风高振。
】李月寒默默嘴贱【越炫耀什么,越没什么。
】颜琅琅【……】颜琅琅【李月寒,我敲你妈!我要跟你拼命!!!说我丑说我胖说我黑都没什么,就是不能说我家得鹿半句不好!】杨青终于上线【嗯,你丑你胖你黑。
】问题三言两语就被扯到太平洋,李月寒笑着看颜琅琅在群里跳脚,说要打死杨青。
楼梯间有声音响起,一节一节的阶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李月寒的视线从手机转到楼梯口,她看到苏星厌穿着宽大的浅色牛仔裤,一身白T被雨水淋得近乎透明,奶白色的皮肤藏在底下若隐若现,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露出底下一双似乎也被雨水打湿过的眼睛。
黝黑干净,望向她的时候显出少年独有的无辜气息。
掌心里的手机振动,偏到太平洋的问题终于跳出了个答案。
什么时候感觉自己不再年轻?杨青【看到年轻人一脸依赖看向自己的时候。
】李月寒喝了口咖啡,她怕是真老了。
月寒姐……苏星厌话没说完,先捏住拳头捂住嘴巴咳嗽两声,气若游丝,走路的脚步也是虚浮。
李月寒意识到他的不对,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没事。
苏星厌坐在她对面,单手撑住额头,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咳咳,有点着凉。
他的面孔显露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这也因此映照他的眼睛颜色更黑。
小男孩没什么精神,话说不到三句就藏不住事。
他蔫蔫地靠在卡座沙发的角落里,拿抱枕揣在怀里头,脑袋耷拉在抱枕上面,嘴巴还要硬撑,我昨天晚上没休息好,现在有点困。
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他的额头。
嗯,烧成碳了昨晚的确是没休息好。
李月寒不阴不阳接一句,见他没应,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吃药了吗?苏星厌没正面回答,他现在甚至连说长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哼出一两个词,糯糯唧唧,声音小到听不见。
那就是没吃了。
目前以他的状况,李月寒也不好展开采访。
她知道如果叫苏星厌回宿舍,他也只是把湿衣服脱掉,窝在床上昏天暗地继续睡觉。
两相权衡,李月寒决定带苏星厌回家。
她大学住宿,受过一个人生病没人管的苦楚。
舍友能帮忙带药带饭,但总比不过家里人的照顾妥帖。
更何况苏星厌性格孤僻,在跟班级同学基本没有来往的情况下,李月寒估计他病死在宿舍床上都没有人管。
两人五年前勉强度过一段相依为命的岁月。
李月寒素来面冷心热,虽然跟苏星厌长久没见隔了层岁月的生疏,但她心里还是把他当作五年前的小萝卜头看。
小萝卜头现在长大了些,可还是跟从前一样,一难受,眼睛比心先做出反应,黑黢黢地望着人,一望就望到人心底。
走吧。
李月寒拿过旁边的手提包,从宝石红的小手包里面找出车钥匙,带你去诊所看一下。
她今天穿了件黑白格子吊带裙,外面笼了件乳白色的开衫,一头长发散在肩头,挡住背部些许风景。
本是极其淡雅的装扮,可她手中的提包却是颜色浓郁,红得扎眼,像暴雨天里的柿子林,啪地一声砸下一地浓烈黏稠。
苏星厌的目光在她的包上停顿片刻,而后转头望向落地窗,湿漉漉的短T贴在身上并不舒服,脑袋昏沉,眼皮发烫。
一天才刚刚开始。
我可以的。
可以接受采访。
你现在连说十个字以上的长句都困难,怎么采访,只说yes or no?李月寒放软语气,走吧,先去诊所看病拿药,然后去我家,我做午饭给你吃。
中午熬些清粥,总比校园门口的速食快餐强。
苏星厌的目光这次重新落回她的身上。
小男孩似乎很局促,听到李月寒的话,原本烧得发红的脸更是要烫得冒泡,慢半拍把抱枕扔到旁边,支起身子,目光往她那边探了又探,好啊。
语调比棉花糖软。
把没吃完的小食和饮品打包,李月寒准备带他去距离最近的一家小诊所。
天空像是破了个洞,雨水不断往里灌进。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李月寒发现苏星厌的牛仔裤被雨水浇了个透,白色运动球鞋看着也颇有重量感。
她顿时对现在青春期小孩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不是让你穿拖鞋过来吗?现在浑身湿漉漉的,感冒不是更重。
雨声嘈杂,噼里啪啦说话声也跟着开了个岔。
苏星厌矮身凑到她的身边,街边雨雾同他的温度一起朝李月寒扑来——温热的粘稠,沁凉的湿意,像闷在车内的潮气。
你说什么?李月寒稍感不适地后退两步,到底不再啰嗦。
温度计的体温高达39.5,诊所医生笑着打趣,晚点过来还可以在脑袋上煎个鸡蛋。
苏星厌笑笑不语,他虽然强撑着一股力气,但看上去心情不错。
医生开完药后,李月寒扫码付钱。
他看到停在外面的车,自然而然跟苏星厌搭话,你姐姐对你真好。
李月寒正在输入支付密码,一小截的素白手腕从防晒开衫露出,青蓝色的血管攥住她的筋脉骨骼,脏灰色的墙面空了个缺,往上便是她单薄白皙的侧脸。
苏星厌看得发痴,猝不及防对上李月寒付款抬头的目光。
他弯起嘴唇笑,痴迷的神色在眼底被碾碎成少年人坦率的光。
他的身体发热心也热,哑着嗓子想起回答刚才医生的话题。
嗯,我的姐姐最好了。
作者有话说: 已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