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缠绕,李月寒在闹钟响起的十分钟前醒来。
后背冷汗涔涔,梦里的内容她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一股失重感始终拖曳着她往下坠,身下是迷雾重重的无尽深渊。
手机的铃声跟随闹铃一同响起,李月寒接起电话,摁掉闹钟。
喂——刚醒?有一阵了。
李月寒靠坐在床上,往后随意撩了把发,怎么了吗?赵音哦了句,很快打开话茬,你最近有在忙什么选题吗?不是周一例会讨论吗?我刚写完一篇报道,目前还不着急。
赵音:那刚好。
我们组的老肖打算做一篇关于梧市农村孤寡老人的综合报道,但他不是梧市本地人,在采访过程中肯定有不方便沟通的地方。
要不这次你跟他一块儿去?李月寒掀开被子,趿上拖鞋,问道:什么时候?明天早上九点,报社派车送你们过去。
李月寒话音一滞,明天……吗?赵音嗅到她话里的不对,很快反应过来,明天你有什么事吗?她在李月寒回答之前就替她作了答,明天周末,你能有什么事?李月寒:……她扭开卧室房门,进到厨房倒了杯温水,你都知道答案自问自答,应该不需要我的应和吧?赵音笑。
喝下半杯温水,李月寒反身靠在餐桌前,行,我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去报社。
要没其他事的话,那就先这样。
诶诶诶!赵音尖声叫停,又急又赶地叫住她,先等等。
李月寒以为她还有什么正经事,举着电话没挂断。
却不想她略带猥/琐地嘿嘿笑了几声,斟酌着问:你跟那小孩……李月寒跟在她后面悠悠反问:你跟你前任…………赵音三秒就被堵住话头,她噎了两秒,挫嘴发出个气音,得,我算知道那小孩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李月寒没跟她往下掰扯,说了句,没事先这样。
然后挂断了电话。
—八月将到,空调冷气呜呜咽咽从早开到晚。
菜市场里的新鲜果蔬一早就被哄抢而空,商贩早早收摊躲在阴凉处里吹着空调风扇纳凉,苏星厌没买到什么新鲜菜,就简单地挑了几味卤料回家。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月寒的口味他也多少摸透——嗜辣好酸,口味偏重,但隔几天又得做些清淡寡口的伙食改换胃口,习惯每天一个苹果,其他水果倒没几个能入她眼,不吃不想也不念。
总之一句话,看着好养活,实则挑得很。
从菜市场到李月寒家得步行二十分钟,穿过几条街道巷口,等一两个红绿灯,他走路速度快,也不需要多久的功夫。
手机在他爬楼梯的时候响起,苏星厌把手里的菜放在地上,一手扶住栏杆,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喂,爸。
苏星厌跟父母关系一直都淡。
父亲懒散母亲懦弱,长姐高中一毕业,拎着一个破旅行包,带上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强日子过不顺心,只敢挑家里的两个女人骂,说母亲没用,养着是个吃白饭的;说长姐忘恩,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
家里三口人要吃饭,更遑论每个月到日子就要及时缴纳的房租和水电费,苏强撑不住家庭重担,每每拿回工资交完必交费用,脸色都相当难看。
苏星厌五六年级就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到了初中更是承包所有家务,暑假跟人出去打工,在太阳底下发过传单,也在玩具厂的流水线里没日没夜组装零件。
苏强免了近乎半个人的生活费用,他担子松快不少,在家里的笑脸也多。
苏星厌没在父亲身上感受到什么爱,他自私懒惰,看事情永远最先是自己,外人亲戚常说,有了儿子男人就会不一样。
苏强跟从前的确很不一样,但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不一样。
苏星厌有时候会消极地想,他何必成家,连累一堆人跟着不痛快。
你暑假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好久你都没回家了,想吃什么,我让你妈给你做。
随着苏星厌长大,苏强对他有种近乎讨好的谄媚,这不是什么源自血缘里的爱,而是一种对衰老无能的忌惮。
苏星厌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甚至对书上电视里歌功颂德的所谓亲情父爱感到肉麻寒颤。
暑假要打工,没时间回去。
八月中旬学校高三要补课,临近九月份我会挑一个周末回家。
苏强忙不迭地点头应和,对对对。
你高三了花销不是更多?要缺钱就别自己忍着,打电话给爸爸说,练习册啊笔啊这些别委屈自己,有空买点好的补补身体。
苏星厌没着急感动,他单手插兜,影子拉在地上愈显颓废,你涨工资了?没有。
苏强干巴巴地笑,是你妈,她找了个工厂给人做饭,一个月工资三千,包吃包住。
说到后面声音压低,你妈还负责买菜,每天漏个十几块到自己兜里也没问题。
苏星厌还没听完,眉头就先高高蹙起,她身体不是不好,以前生我落下那么多病根……一天才做三顿饭,算什么?而且她都养了那么多年的身体,早该好了。
苏强见跟他说不通,不耐烦地粗/暴收尾,好了好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读好你的书什么都别管。
苏星厌气到冷笑,他一个孩子,连了解家庭基本情况的资格都没有。
苏强:还有什么事吗?苏星厌懒得跟他多聊,冷然呛声几句,没事找事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吧?苏强发怒,大声吼道:苏星厌!他这边把电话直接掐断。
手机的屏幕光由亮起转黯淡,他叹出一口浊气,踩着台阶坐下。
远方暮色将合,绛紫色的云层重得将要坠入地平线下。
他视线之中的光亮越来越暗,一团浓稠化不开的黑暗至后而来,如茧蛹将他深深包围,压抑得近乎窒息。
他对生活无能为力,是那种对着天父祈求长大,也无力改变的无能。
手机在旁边突然响起。
苏星厌看到来电提醒,沉默片刻还是选择接通。
月寒姐姐——嗯,星厌今天很忙吗?他拎起脚边的塑料袋,还好,我已经在上楼梯,很快就到家了。
好。
推门进入,苏星厌看到李月寒正端着菜盘放在餐桌上,她穿着件纯白短T,搭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两腿纤瘦白皙,青蓝色的脉络隐约能现。
餐桌上是简单的两菜一汤。
李月寒见他过来,催促道:快去洗手吃饭。
马上。
苏星厌拿起围裙系在身上,把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里,简单冲了下锅就打开煤气灶,将新买回来的卤料简单加热,他翻炒几下,对站在门边的李月寒说道:姐姐,热一下就好。
李月寒:嗯。
盛放起菜装进瓷盘之中,苏星厌转过身来问她,怎么今天想着下厨?李月寒装好米饭以后,走在餐桌前面放下碗。
她今天扎了个高马尾,将饱/满白皙的额头完全露出,鬓边留着两小绺的碎发,纤细修长的胳膊向前伸展摆动菜盘。
没什么,一直让你帮忙做饭也不好意思,有时候总该要反馈一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往苏星厌那看,抓过一张抽纸细细擦着餐盘沿边,一团油污包在纸里,她往脚边的垃圾桶里扔。
姐姐……还有……两人异口同声,李月寒抬头往他那里看,笑着截住苏星厌的话头,我先说。
他目光轻柔,好。
也不知怎么就有点发虚,想起他湿漉漉像被人弃养的小狗目光,李月寒特地错开苏星厌的视线,明天我要出差,时间不定,这几天你就先别来我这边了。
……好。
他应得很轻。
这顿饭两人都没有说话。
李月寒话向来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苏星厌在说,她偶尔插/上几句,但今天他沉默异常,像面巨大静默又看不透的湖面。
李月寒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被带糟。
晚饭结束以后,照例还是苏星厌去洗碗。
两人像是置着股气,谁也不跟谁说话。
李月寒进卧室里面收拾衣服,她装了几件轻便的换洗衣物放包里,又带上一本专门用来打发时间的散文闲读。
她拉上旅行包的拉链,想起外面客厅还有一些赵音发来的基本资料要拿,走出去蹲坐在茶几前的毛毯上,收拾整理一些零散要用的资料。
苏星厌洗好碗,解开围裙放在原来的地方。
他不离开也不动,安静地站在她的后面。
李月寒并不痛快。
苏星厌。
腰被人从后面抱住,小男孩紧紧箍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
客厅里的灯光将两人影子往前拉,拉到墙角融成一条细长的缩影。
他的温度毫无保留,所以更显依赖感孤注一掷。
带着用力、摧毁一般全心全意的依赖感。
李月寒也说不清自己是被哪个点触碰,她反手摸了摸他的头。
两人之前的无言僵持默默破裂。
苏星厌话里掐着一股濡湿的哭意,但又怕被李月寒笑,闷闷地埋在她的肩膀里说:姐姐,我想你。
李月寒笑:我还没走,你就想了?嗯。
不怕被我笑娘啊?他不语,只加重了抱她的力气。
出发之前记得给我发条短信。
李月寒很配合地顺从他的心意,好。
到了也要给我发条短信。
小男孩得寸进尺,每天至少都要一通电话。
行。
同事是男是女?她的小管家想得很长远,有结婚吗?没结婚那有对象吗?话还没说完,苏星厌就要被脑子里不断蹦出来的设想先给吓死,一张脸皱得堪比七十岁老头。
李月寒一把扯过他的胳膊,正面直视他的目光,已婚男性,没你帅。
他结结巴巴,红着脸故作正经地批评李月寒,做人不能太肤浅,帅……帅也不可以当饭吃。
不过他已婚了啊,那……那……李月寒:那你是在暗示我要跟他发生点什么吗?当然没有!小男孩一秒变身守卫领地的小狮子,就着别扭的姿势一把将李月寒拉入怀里,紧紧抱住,我不会说话,没那个意思。
就是我舍不得你,又没有安全感。
苏星厌话音放柔,听着像有点委屈,他的下颌肌肤贴在李月寒的头顶上,稍稍蹭乱了她的发,后面声音更低,才刚好上没几天,就要出差了。
李月寒没见过这么黏糊的男孩,光一个短暂的出差就能腻乎乎地抱上那么久。
但他的失落是真的,不舍也是真的。
李月寒胳膊放在他的腰上,真是!怎么自己也跟着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