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近,冷清一个冬天的梧市街区巷角,好似都憋着一股化不开的劲,红灯笼红双喜,迎着料峭冬风一路噼里啪啦,从街头烧到巷尾。
在苏阳青续上第二杯咖啡的时候,她等的人终于来到。
短棉袄蓝牛仔,上肥下瘦的装扮更显穿衣人的单薄纤弱,她摘下驼色围巾,跟手中提包一起放在旁边椅上。
很快有侍者送菜单上来,问她可有需要。
一杯意式浓缩,谢谢。
咖啡厅内有音乐流淌,暖色调的灯光融在头顶之上,她们坐在一个不靠窗户的小角落里,比黑夜更暗,光下的影子遮住彼此面庞。
找我有事?咖啡上桌,李月寒倒一杯奶咖下去,细长白勺搅拌,碰到杯面,声音叮咚。
苏阳青并不在意李月寒的态度冷淡,她舀下一口旁边白瓷骨碟上的草莓蛋糕,奶油的甜腻连带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化学添加剂的酸甜一道融于嘴间,她很是受用,没忍住又是一口。
李月寒不动声色地在暗处打量。
苏阳青这才想起对面来人,恋恋不舍放下细勺,同李月寒拉起家常,真没想到缘分奇妙,以前的同学成了现在的姑嫂。
李月寒淡笑,眉眼里的情绪更薄,她低头端起咖啡,轻抿一口,意式浓缩的味道最苦。
你以前,说话从不绕圈。
人总是要变。
她刚咽下一口奶油甜,开口却是黄莲苦。
李月寒不冷不热说着过场话,各有各的难处。
即使看不清面庞,苏阳青的坐姿李月寒还是能完全收纳于眼底,她两腿交叠,后背绷着一条弦,连带身前锁骨凸棱,像刀像剑,撑起水草绿的圆领毛衣。
她几欲开口。
李月寒想来想去估计她也是说些油盐不进的废话,干脆提前发声,在苏阳青前面截住她的话头,你怀孕了。
她用的是陈述句。
苏阳青没藏住惊讶,即使打算坦白,也没料想进度条会以一点五倍速播放,她措不及防,稍不注意便将主动权交予对面人的手中。
李月寒继续加料,孩子的父亲有家有室。
苏阳青此刻已说不出任何话来,瘦弱过分的手掌抓紧又松开,几次重复无意义的动作。
最后开口,喉间已是一片铁锈般的涩,你怎么知道?李月寒:三个月的肚子总该显怀,更何况你藏得也不算够好。
至于孩子的父亲情况,我是从你脸上的表情猜出。
她已揭破苏阳青溃烂发臭的另外一面,像直接明悉对方底牌,大小王连带炸/弹齐上,杀她个片甲不留,打她个流花流水。
玻璃门前风铃晃动,有人进出,掀起一片风声。
对面女人像开到艳时即将凋零的花,浓稠到腐烂的颜色,黑如碳木一样的眉轻轻拢起,她一双肖似苏星厌的中式内双眼噙着两滴泪,晃晃悠悠掉在黑褐色的咖啡中。
那个男人是我老板,大我十五岁。
除了有妻有子,什么都很好。
李月寒只笑不应,桌上咖啡在老掉牙的情节中逐渐放凉。
她耐心听着,直到故事讲完,玻璃门推开拉起已有好几轮,李月寒才坐直后背,浅声开口:你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讲述你的过去。
说到目的,苏阳青话语一顿,像一个急促未完的句子,在雪白扉页上留下一道突兀划痕。
她犹豫片刻,也不遮掩,我们的家庭情况,想必你也是有所了解。
我妈跟我爸已经离婚,嫁到另外一户做别人的妈。
至于我爸,更是烂泥扶不上墙,送钱过去只是把钱扔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这个家已经药石无医。
我和我的孩子,无名无分,也不知道要在哪扎根。
李月寒挑眉,所以?所以——苏阳青抚上肚子低吟,我想你跟星厌以后结婚也需要一套婚房,这钱你们不用担心,我来负责。
三层高的复式楼,连地方我也给你们看好了。
你知道,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无根无依,就想找块能落脚的家。
任何感情扯上金钱就不再纯粹。
更何况涉及不动产,里面圈圈绕绕更多,光房子落户写谁的名字就足够讨论好几个来回,再加上花别人的钱,住别人的房,不管在哪都要被生生压低一头。
李月寒一只胳膊搭在座椅扶手上,玩着有段时间没绞的指甲,你知道,我之前在《梧南早报》工作,别的本事没有,大街小巷天天窜,就消息还算灵通。
前年低价买了套二手房,搁在那儿也没动,算是走运,最近听说那片要拆,赔钱赔房。
虽然钱不一定会多,房不一定会好,但聊胜于无,毕竟我跟星厌最合拍的地方,莫过于物质上的知足常乐。
苏阳青低头笑:也对,以前高中就数你不声不响最聪明,什么事情到你手里都多一分算计。
是我糊涂,看你现在当个小记者,就忘了你有通天的本领。
李月寒:谬赞了。
她不待苏阳青回答,就先行开口,一面抓起手机看时间,作势匆匆,有些事情,得你跟星厌去说,我毕竟是个外姓人,很多话不好也不方便开口。
苏阳青比她更急,追着问:那今天的提议……李月寒拿过围巾,我听星厌安排。
苏阳青绷直如刃的后背一下断碎,全身重量仅靠两边肩膀提起,她像垃圾堆里没有灵魂的木偶,等人来收,去重新加工。
李月寒离开之前给她留下一句话,你想要一个家,可家从不是靠别人给的。
草莓蛋糕还剩一半,放置于瓷碟之中,粉色白色奶油和蛋糕胚糊了颜色,一片僵硬如墙的模糊。
-一日无事,好不容易能在家歇息,陪陪苏星厌,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苏阳青,一通电话不带预约,点名道姓直接喊人过去,待到从咖啡馆里出来,李月寒已白白蹉跎半天时光。
她赶回家时,已是下午三点。
苏星厌抱着靠枕窝在沙发里打瞌睡,迷迷糊糊间听到门锁响动,睁开眼见是她,舍不得睡更舍不得不看她,两相为难,他没精打采地半睁起眼睛哼唧:去哪呢?你姐约我。
苏星厌瞌睡去了大半。
她是不是找你聊什么婚房,还说要跟我们住一起?李月寒坐到他旁边,她之前找过你?嗯,但我没同意。
难怪。
她想起苏阳青当时颓丧的神态。
苏星厌抓住她的手,揉着骨节碰到李月寒好一段时间没剪的指甲,他从抽屉里找出指甲刀,又抽出一张纸垫在膝盖上,五根手指从食指开始剪,大拇指留在最后。
李月寒很少去询问关于苏星厌的家庭状况。
准确来说,光苏强和周兰芳和生养出苏星厌这样乖巧的小孩都很难想象。
毕竟他的家庭、他的遭遇,都让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去选择作恶人,干坏事。
届时总有人理解、总有人同情,原生家庭在人一生中的缺失,足够成为所有错误的理由。
但他没有……十根手指指甲已被全部剪净,苏星厌先生服务到位,甚至还拿出指甲锉要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李月寒收回自己的手,换个地方去捉他的耳朵,大拇指和食指从耳垂捏到耳朵尖,好玩的时候还要拽两把。
小朋友,你知道你姐姐怀孕了吗?苏星厌点头:嗯。
黑黢黢的眼睛凝放一本正经,他故作严肃绷着张脸,表示自己有认真在听,简直超级可爱。
李月寒又问:没什么反应?他动了点反应。
李月寒的小朋友伸直胳膊一把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巴准确找到肩膀位置,明明一米八六的个子,关于扮弱却得心应手。
我姐离开家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家迟早要散。
她当时心比天高,我跟她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也是真心祝她挣脱牢笼。
她离开以后,我们家的经济情况并没有轻松多少,苏强要扛下一个家的压力,时间久了也不会因为我是男孩,而摆什么好脸色。
我妈虽然想帮我,但她身体的确不行,从前生我落下太过病根,苏强又舍不得给她花钱治,只能这么拖着。
我一直都很不开心,也一直都很压抑。
李月寒听着心疼,用力抱住他。
苏星厌笑:不怕,能够说出来的痛苦就已经不再痛苦。
至少对我而言,都已经过去了。
我猜想我姐可能跟我是同样的一类人,不,应该说我们一家都是一群骨子里面懦弱的人。
只不过她跟苏强一样,外强中干,果断果断不彻底,跟家里面断绝联系不知道后悔多少次,从初中开始就跟我电话联系,说后悔了想回家,我说家就是一个让你没办法出来的无底洞,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何必再回去。
像我们这类懦弱人,总要寻着一个依靠才有勇气。
只不过她没我幸运,遇上了个错误的人。
再无所谓的口吻,碰上跟自己有关的人,难免会藏不住情绪。
苏星厌讲到最后,深深地叹出口气。
但他还要继续同李月寒解释:我之前跟她说过,我做不了她的依靠,两根在水里的稻草遇在一起除了加速溺亡根本没有其他结局。
我以为她会就这样算了,没想到……苏星厌扯出一抹苦笑。
李月寒没办法抬头对苏星厌说一句过去了。
毕竟很多过去的事情并不是真的过去。
她所能够做到的实在不多,除了拥抱和温度以外再无其他,但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却是完全足够。
作者有话说: 这本小说有点压抑的基调,让我想把番外写甜都有点困难。
虽然苏阳青这个人物没必要展开,但我的键盘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去讲一讲她o(╥﹏╥)o(都是键盘的锅,非作者君本愿)。
另外真诚保证,下章番外必甜,就日常甜,不搞什么过去苦大仇深相互救赎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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