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裴效先起身了。
苍白面容衬出疲倦气色,大黑眼圈昭示彻夜未眠。
他心事重重的坐在桌边用早饭,味同嚼蜡。
一个女子的身影在门外试试探探,似乎有什么话想同他说。
裴效先知道那是玉娘。
他这几个妾室里唯一一个真心喜欢他的。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裴效先木然的想。
我又不喜欢她。
就像令姜又不喜欢我一样。
李令姜进宫未归,已经十日有余。
十天前她同自己约好了,要一起去京郊的木兰湖冰嬉。
两个人高高兴兴的备下冰鞋和大毛衣服,又让人从窖里搬出珍藏的老酒,准备到湖上畅玩一番后,到湖边亭中小酌一番。
这冰嬉还是我阿兄教会我的呢!李令姜眉飞色舞的说。
我十岁那年,阿兄他——她突然住了口,停下话头,有些颓废的叹了口气轻声道:子遥,对不起,我又提阿兄了。
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子遥没有不开心,裴效先温和的说。
令姜你说吧,我喜欢听你讲你小时候的事。
他亲昵的蹭了蹭李令姜的脸道:——好让我把错过你的那些年补回来。
李令姜不好意思的笑笑,别过头去:还是不说了好······阿兄······阿兄······阿兄······裴效先吃着糖饼漠然的想。
令姜总是说阿兄,什么都能扯到阿兄上。
这是阿兄送我的玉佩,那是阿兄给我买的书,我吹洞箫是阿兄教我的,我喜欢读诗因为阿兄说读诗的女子有气韵·······阿兄阿兄阿兄!李持明!你还我令姜!裴效先愤怒的一拍桌子。
他们的冰嬉之行没能成行。
因为就在他们准备出门时,龙禁尉的人闯进来请走了令姜。
裴效先手无缚鸡之力,没能拦住他们。
令姜对着他大喊,让他不要担心,说自己只是进宫请个安,过会儿回来了便和他一起去冰嬉。
可裴效先看得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此去究竟是何前途。
令姜被皇宫扣押十天了。
书生裴效先决定,为了他的妻子,他要去闯一闯宫门。
腊月廿三·午时二刻采薇和木桃一边一个,在心惊胆战的盯着吴院正给她们郡主施治。
郡主是个暴烈性子。
可某种程度上,她又弱小无能。
因为在威胁她皇兄这件事上,她只会伤害自己。
当初非要嫁给裴效先时是那样,现在被扣在宫里了,还是这样。
今天她用一支簪子扎破了自己脖颈上的血管,鲜血汩汩的流着,郡主躺在床帐子里一动不动。
昨晚她同陛下闹了大半夜,害的整个元和殿的人都没睡好。
今天大家都是蔫蔫儿的,打着瞌睡。
若不是采薇担心她,掀开帐子进去看了。
她都不知道郡主面色青白,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吓得她立刻尖叫出声,把整个元和殿的人都从昏昏欲睡中吵醒过来。
吴太医终于把郡主救活了,郡主的一双杏眼似睁非睁,迷蒙的望向帐子顶端。
她的脖子上被太医缠了一块纱布,瞧着有些滑稽。
此时看看紫色的床帐,她又垂下眼帘闭上了眼睛,采薇听到一个苍凉的声音说:吴院正,您这不是在救人,您这是在杀人。
郡主,如有冒犯,多有得罪,老太医颤颤巍巍的说。
您青春年少,这伤口养几日便好了。
郡主无需担忧。
养几日便好了吗?郡主冷冷道。
她缓慢的扭动了脖子,拿眼睛盯着拔步床内侧。
那下次我就找根更粗的来扎。
老太医一怔,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请安离去了。
采薇一见太医离开,立刻扑上来急道:郡主,您说您这···········奴婢求求您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您这样伤自己,若是陛下知道了可怎么办啊?李令姜漠然的回过头去,毫不在意的牵动着脖子上的伤口。
鲜血从洁白的纱布下渗了出来。
木桃帮李令姜简单的处理了一下出血,眼看郡主闭上眼睛,又是一副不准备说话的光景。
她对采薇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跟自己出去。
两个大丫头在宫殿外的廊檐下站定。
木桃蹙眉道:郡主这样子,多半是以为自己同陛下还有的相抗。
准备拗过了陛下后好继续回去跟郡马爷过日子呢。
可是郡马如今听说被关在龙禁尉的天字狱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哪里还能指望的上呢?我看,要不干脆把这事告诉郡主吧!早早绝了她的念想,她说不定就不闹了。
绝了念想?绝什么念想?采薇低声道。
陛下都已经告诉郡主她和陛下并非兄妹了,可你看郡主对陛下那副厌恶的模样?这不是郡马爷是死是活的问题。
是郡主压根儿不愿意按陛下安排进宫的问题。
你知道郡主是怎么想的吗?她那日精神头不错,同我说过:’陛下多半鬼迷心窍,为了让我进宫,生编造出的谎话!说我同他不是兄妹·······说已经让人放出风声去······可他不想想,百姓和陈党在乎的是我和他是不是兄妹吗?他们在乎的是,皇上有没有出格的行为!就算我真的同他并非兄妹,可一旦他让我进宫,那在天下人眼里,恐怕只会觉得他要么是为了抬高小情儿的身价才给小情儿编出了郡主身份,要么就是认为他同前朝废帝一般,为了强纳侄女,生生给侄女改了宗谱!无论哪种,在陈党和百姓眼里都是大逆不道!他同陈党相斗本就落于下风。
这般行为,是嫌自己把柄不够多吗?’你看,郡主在乎的根本不是郡马,她是怕陛下的名声蒙羞!可事已至此·······这二位·······木桃叹了口气,言谈之间又是无奈又是担忧。
如今这光景,郡主进宫没进宫,还有什么两样?陛下这一个多月夜夜宿在这里········唉,郡主可怜呐!嘘!你小声点!宫里都知道了!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干嘛小声!那你也小声点!正月十五·戌时一刻皇帝又来了。
黑着脸,一行太监开道,提着宝彩琉璃灯。
他一进来就脱了雪帽,脸上怒怒的。
采薇和木桃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心想估计是在上元宴上被陈党气了一肚子火。
狗皇帝,木桃腹诽道。
让你欺负我们郡主!好好儿的把我们郡主抓来关在这里,供你·······唉!这都什么事儿啊!今日她烧可退了?皇帝轻声问侍候在窗边的嬷嬷。
嬷嬷张口正要回答,床里响起了一个喑哑的声音:退了,没死。
烛光映照下,李持明的脸像是瞬间被无数星星照亮了似的,一下子阴霾一扫而空,露出了满脸惊喜的笑来。
小梨涡浅浅的。
阿韫,你醒了?李令姜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似乎又往床铺里面滚了滚。
忽的发出一声压抑着的嘶——她顿了顿,声音像破锣似的炸开来:李持明你放开我!把你的破链子给我收起来!你!你——你——你用链子把我锁在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她在床上发疯般的踢腾着两条腿,却始终没法抬起来踢到坐在床边的李持明。
镣铐的声音叮叮当当,听得人心惊胆战。
李持明却低头注视着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了似的。
李令姜踢腾了许久,最后终于安静下来,躲在一团被子里喘气,她瞪着李持明,一句话也不说。
李持明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的额头,差点被她一口咬住手腕。
阿韫,别这样,李持明淡淡的说。
铐着你的脚你不舒服了?那今天改铐住胳膊吧?还是手腕?你自己选。
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李令姜嘶声道。
却始终说不出后面的话。
脸孔气的苍白。
我这个什么?我这个禽兽?我这个变态?我这个混账王八蛋?李持明轻描淡写的说。
他注视着李令姜,脸上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骂吧,阿韫,随便骂,反正你一副伶牙俐齿,现在除了这些,什么都做不了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那副伶牙俐齿其实除了骂人还能做别的似的,李令姜深深地瞪了李持明一眼,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巴。
她的牙齿快李持明的手更快,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塞进了她嘴里,李令姜便只能发出吭吭哧哧的挣扎声了。
李持明亲了亲她的眼睛道:别犯傻,上次你把舌头咬破了,后来那药的味道你还记得吗?我听嬷嬷说,你说那药的味道恶心?难道你还想再吃几天那恶心的药?他直起身子盯住了李令姜道:阿韫,别因为我伤害自己,那不值得。
不过,我很高兴你因为我而情绪失控,你总算体会到我看见你和裴效先琴瑟和鸣时的感受了,是不是?他脱下了靴子和外袍,从从容容的上床去。
李令姜闭起眼睛不去看他,就听见他说:洞箫是我教会你的,冰嬉也是我教会你的。
结果呢,你和裴效先一起切磋。
阿韫,你可真厉害啊。
还有那个裴效先,他居然敢跟你一起切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挥了挥手,一旁的太监和宫女连忙放下了拔步床外的巨大帐幔。
木桃忧心忡忡的站在帐幔外,隐隐约约听见李持明说:你的洞箫是我教的,你的书法学识,一切都是我教的。
把你培养成这样,我也算是你的师傅了对不对?可你这个不规矩的弟子,居然背叛了师父,去和别人切磋。
你说,你该罚不该罚?木桃听见她的郡主又哭了。
隔着帐幔和层层叠叠的纱,在小声啜泣。
忽然她像是发狂了似的,尖声大叫着吼道: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求求你了,我说过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我喜欢裴效先,你放我回去吧,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噢,朕知道。
皇帝说。
可是朕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