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姜被这话问住了。
这几日她和李持明朝夕相处,慢慢熟络起来,发觉这人在她这儿脾气是真好,怎么说都不生气。
因而一时间竟得意忘形了。
眼下李持明忽然严厉,李令姜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她心里也不禁有些气闷:李持明平时说话有时候虽说故作孩子气般的没心没肺。
可像这次这样直接说她没有心,可还是第一次。
见她哑口无言,李持明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神色,他生硬的笑了笑道:罢罢罢,是阿兄不对!你正开心的档口拿那混账来败你的兴。
阿兄给你赔礼道歉!他又照了照李令姜手里的小镜子,喜笑颜开道:你都快把我画成小姑娘啦!\\咱们这样能行吗········草台班子·······屠迪悄声问高得。
他们此时正走在江淮城一片狼藉的大街上。
沿途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和已经死了的人。
腥臭的气味浸润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令人作呕的同时又心生恐惧。
这里简直已经成了一座死亡之城。
死神张开他宽大的翅膀,笼罩在这里每一个人的头顶。
李令姜又从那个抛尸用的沟渠旁走过了。
沟渠里的一些尸体放的太久,已经吸引来了苍蝇虫子,在围着它们嗡嗡的叫。
福禄寿突然变成了队伍里最尊贵的人。
因为这一行人中,只有他不用伪装身份,依旧是他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
但其他人包括李持明在内,此刻都成了他的小跟班儿。
因为不好意思让皇帝也在外面跟着马车走,福禄寿就让李持明扮作了他贴身伺候的太监和他一起坐在车里。
高得负责赶车,其他人则跟在车子旁边步行。
这一支忐忑又兴奋的真假太监队,就这样一步一步进了江淮知府衙门,并成功引发了江淮知府贾正清的质疑。
江淮知府贾正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老年,然而面貌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
这人生的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眼睛又圆又大,令人联想到一只老奸巨猾左顾右盼的肥猫。
大腮帮子则像是塞多了松子的松鼠一样总是鼓着,说起话来有浓重的两江口音。
李令姜判定,这人年轻时大约长得不差,只是随着年纪渐长,相由心生,于是越长越油,活像在猪油罐子里打了个滚儿出来似的。
他半信半疑的接待了福禄寿一行人,并与司礼监来的客人进行了表面友好的谈话。
言谈之间屡次试探福禄寿究竟是不是假扮的。
哪怕福禄寿拿出了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御赐腰牌,贾正清也还是一副笑而不语心有所疑的样子。
坐在江淮府光明敞亮的大厅里,门外树上吱哇乱叫的知了把李令姜等人搅的心烦气躁。
这时候贾正清说:福公公,您说了这么多,可在下这心里头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啊·······恕在下冒昧。
陛下既然都派您前来通报他老人家即将驾临的消息了,怎么在下这边却半点公文都没收到呢?他抬起头假意看了眼门外白晃晃的晴天,回过头来摇头晃脑的补充:——不应该呀·······若是陛下他老人家真的要驾临,这八百里加急的朝廷文书肯定要先到的呀!福禄寿坐在他对面,脸都要被假笑搞僵了。
听了这话,久经风雨的年轻太监在心里不紧不慢的翻了个白眼。
嘴上说道:知府大人,瞧您这话说的。
陛下不是怕您不知道,让杂家来传旨于您了么?贾正清别过脸去不看他,脸上假惺惺的笑道:福公公说得有理。
可在下以为,陛下若是真要驾临,这不得让六部或者布政使司那边给在下传一封公文才行吗?他扭过脸来看向福禄寿:福公公,您说是不是?凭李令姜对福禄寿这些天的了解,她敢肯定,福禄寿心里都气的冒烟儿了。
可脸上依旧是和颜悦色——甚至比方才更加和颜悦色:府台大人,您这话可就有意思了。
杂家素日里侍奉陛下,他老人家的口谕都是杂家草拟的诏书。
府台大人这意思,是说杂家今天这是在行骗于您府台大人吗?——咳!不敢不敢,福公公您说的这是哪里话?见福禄寿开始笑里藏刀了,贾正清立马收回了试试探探的爪子,陪着笑脸说笑话。
福公公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儿,说的话在下再信不过了。
只不过········福禄寿的脸色刚略有缓和,就又被贾正清这句话激的变了脸色。
他正要再捅对方一把软刀子,就听得贾正清的语气霍然之间变得严肃:——只不过福公公是陛下的心腹,却不知我面前这位,您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福公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贾正清勃然变色,李令姜顿时发觉身后有人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堪称粗暴的把她控制了起来。
她惊慌的回过头,发现在场的几位太监中除了福禄寿本人,其他人都已经被贾正清手下的府兵控制住了行动。
站在福禄寿身旁的李持明此时手腕也被扭住。
那府兵不怀好意,还对着李持明颇为猥琐的笑了笑。
李持明装出一脸惊恐看着那人,李令姜听见他故意捏出娇细嗓音挣扎道:你!你放开杂家!大哥你真能演啊·······李令姜颇为无奈的想。
都这个时候了,李持明还有心思反调戏对手。
在木桃的传说中,按照李持明的身手打这种外强中干的府兵应该一个打十个都没问题。
所以他眼下才能这么装模作样的配合对方的调戏。
这样一想,李令姜心里又踏实了许多——有李持明在呢,不会有事的。
看他那副胸有成竹反调戏别人的样子,大约是已经有了办法。
府台大人,你这是何意?福禄寿不愧是跟着李持明见惯了妖魔鬼怪的人,毫不慌乱。
面对着笑的一脸高深莫测的贾正清,福禄寿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了几丝嘲讽。
闻言,贾正清笑着摇了摇头道:福公公别误会,在下得罪,您几位先委屈一会儿,等在下的同僚黄通判到了,您是真是假,咱们一看便知。
哦·······明白了。
李令姜想。
大燕在地方实行通判监察制度,州府以上的行政单位均设有中央派遣的通判。
这通判品级不高,却是京官。
派遣到在地方,说是协助知府负责粮草水利方面的工作,实际上是中央派给地方的特派员,检察官,防止州府级长官暗中行事。
只不过听贾正清这个语气,这地方的通判怕是早就和他同流合污了。
但另一方面,通判都是中央派遣的,也就是说,这通判是担任过京官的。
不出意外,大概在京城时曾见过福禄寿,那也就是说········他见过李持明!李令姜的眼睛倏的瞪大了,她忙不迭的看向李持明,想看看那位仁兄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就在此刻,知府衙门大厅外响起了下人高声奏报的声音:黄大人到!和贾正清颇具特色的外模相比,他的搭档黄渡笃则正好相反。
这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毫无特色。
他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国字脸,一双平平无奇的死鱼眼,一对平平无奇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眉毛,一撮平平无奇无甚特色的山羊胡,以及一副不胖不瘦平平无奇的身材。
从外面走进来时,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李令姜会以为这是哪家大户人家的扫地大爷跑出来了。
他一张嘴,说话声音更像扫地大爷,透着一股子无趣无聊无意义的味道,令人听了想打瞌睡。
府台大人,听说宫中有贵客远道而来,在下连忙赶来了。
敢问是——黄渡笃闭嘴了,因为他看见了怒气隐隐的福禄寿。
这不看见还好,一看见福禄寿,黄渡笃脸上那点子快要睡着的索然无味瞬间扫了个精光。
他的死鱼眼在一刹那睁得很大,并且飞快的冲上来,对着福禄寿拱手行了个大礼。
福公公!许久未见!您别来无恙!这下子,轮到贾正清的脸上青一阵儿红一阵儿了。
他愣在原地足足小半晌,方才试试探探道:经安兄·······这········你敢肯定这位便是宫中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福禄寿公公?黄渡笃大概是瞪了他一眼,因为贾正清的肩膀瞬间像斗鸡似的架起老高,哆哆嗦嗦的跟着黄渡笃一起给福禄寿行礼。
本朝太监地位原本不高,但架不住这是京官认证的皇上身边的太监,这就让贾正清很诚惶诚恐了。
但话虽如此,大约是因为方才太过怠慢,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对皇帝的亲信太监如此的不尊重。
所以行了礼也要别别扭扭的回过头去看着同僚道:经安兄,福公公只带了六个随从!黄渡笃,大约是实在是受不了自己同僚这猪一样的脑子了。
此刻终于爆发。
当着福禄寿一干人的面,他冷笑着对着贾正清发出一声低吼:宗静兄没听说过微服出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