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效先坐在皇帝下首的第一张桌子上,是今晚士子中最尊贵的位置。
他不怎么说话。
只有当别人走过来主动向他敬酒时才与别人说两句。
许多人偷偷议论他这幅样子实在是小人得志,过于高傲。
他听见了,也不以为意。
反正看这群人一个个上赶着同胡从襄交谈的样子,就已经够令他作呕的了。
酒过三巡,席上的人也散漫了一些。
皇后已经悄悄退回了自己的静宁宫去,一些年事已高的宗室勋贵也拜别告退。
只有年轻人们还留在宴席上。
裴效先瞧着文弱,但其实却是海量。
不过此时席上之人皆是他看了便觉得厌烦的人。
裴效先打了个哈欠,心说自己大约也可以告辞退场了。
正欲起身向皇帝请辞,他忽然看见李令姜从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闪了出来,一袭玉色曳地望仙裙,发髻上簪了一枝金步摇。
正低了头窸窸窣窣的同李持明说着什么。
李持明侧过脸去全神贯注的听她说话,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他今晚穿了一身白金色圆领锦袍,腰悬玉带,同李令姜站在一起,正是一对金童玉女。
裴效先慢慢的坐了下去。
他忽然不想上去告辞了。
李令姜和李持明说了会儿话,便转身闪进了屏风里。
片刻后她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从屏风后面出来,一群人手里都捧着鎏金朱漆盘。
席上众人渐渐止住了说话声,一齐往皇帝那边看去。
李持明微微一笑,站起身道:良辰美景,实属难得。
今日众位爱卿登科,朕也很是为尔等高兴。
所以让内务府寻出一批上好的玉佩玉玦来,赏赐给诸位登科夺魁的爱卿,权做朕给诸位的贺礼。
大家意下如何?陛下慷慨!陛下慷慨!陛下慷慨!七嘴八舌的溢美之词中,李持明满意的笑了笑,转过身去对李令姜微微示意。
李令姜会意,带着宫女太监们走下台阶,莲步而来,亲自为进士和武魁们发放赠礼。
裴效先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到自己身前了。
她才发现他的眼神竟然那么炽热。
李令姜大约是被吓了一跳,原本得体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
不过又飞快的调整回来了。
她的嘴角还是笑着的,但眼睛望向裴效先时却带着疑惑。
裴效先默然无语的接过了她递来的玉观音,忽然飞快用手指蹭了蹭她的手背。
李令姜像是被火灼烧到了似的,胳膊轻轻打了个颤。
她瞪了裴效先一眼,疑惑又羞恼的走开了。
裴效先收起了玉佩。
知道李令姜过会儿宴会结束后肯定会来找他。
他猜得没错,李令姜果然来了。
如水月色中,她拂开几缕落在她眼前的矮树枝,在潺潺水声中走到了裴效先的身后。
裴效先站在御花园的仰止湖畔,背着手,遥遥望着远处万春山上玲珑塔尖的一粒月亮。
听见身后的衣裙响动,他转过了身来,平静的看向李令姜道:你来了。
李令姜点了点头,她的曳地望仙裙摆上沾了点泥土,瞧着不那么皎如月色了。
但她怒气冲冲,脸儿通红,是个被轻薄后愤怒不已的模样。
裴效先?你什么意思?她低声怒道。
你已经跟我和离快一年了。
怎么?现在又想破镜重圆?破镜重圆也不是这么个圆法啊!她总是这样怒气冲冲,叽叽喳喳,有事了,不去想想怎么办,倒先要叫嚷一番才好。
裴效先在心里平静的想。
其实这样挺好,说明她还是那个她。
虽然她从玲珑塔上跳下来,把很多事都忘了。
可抛开白日里虚假的微笑和妥帖的言辞,到了夜深露重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暴躁又烈性的李令姜。
可怜又可爱。
裴效先想起自己和她刚成亲那阵子,两个人天天吵得鸡飞狗跳,动不动就打成一团。
可是每次李令姜发过了脾气后,都要可怜巴巴的跑到他紧闭着的房门外头嘟嘟囔囔的求他原谅。
她像个小狗似的,趴在门上喋喋不休的低声说着种种表达歉意和爱意的腻歪话语。
一边说还要一边回头去看后面有没有下人偷听,哪怕是哄夫君也坚决不能失了她身为郡主的面子。
有许多次裴效先都在里面听得想笑,但脸上还是要绷出一副气愤愤的样子,对着外头的李令姜冷嘲热讽。
他止不住这样。
只要一想到他好好儿的功名因为这女孩子,一夜之间全都作废了。
他心里就像结了个小疙瘩似的,叫他非要拿李令姜撒撒气才痛快。
李令姜的脾气是很大的。
忍耐也有限。
于是往往是一开始摆足了低姿态说要跟裴效先道歉,可说着说着就被裴效先的冷言冷语气到发昏,隔着门板破口大骂起来。
偏偏骂人的言辞又极刁蛮,一不问候家人二不牵涉脏字。
但饶是如此,依旧能把裴效先气的够呛。
于是一场道歉成了不欢而散的对呛,李令姜怒气冲冲的走开,裴效先气的坐在屋子里摔杯子。
那时候,多好啊,吵吵闹闹的,但她却是愿意和他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