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被烧、前方失利, 直接导致兰沁禾的处境艰难。
太后本来只想稍作打压, 却不想她还真的答应了和亲, 于是西朝给鞑靼下了帖, 邀请鞑靼的少主来京师参宴。
然而对方压根不屑一顾,写了封挑衅的嘲讽回信。
慕良看完将它压在了司礼监。
这样的信断然不能呈上去,否则皇帝得被气得七窍生烟。
本来鞑靼的少主要是愿意来,就算西朝不把他当做人质困住, 也能让两方停战大半个月, 这段时间好让殷姮赶紧筹措军需。
但是人家识破了西朝的小把戏, 不想求和, 于是西朝只能继续硬着头皮死战。
内阁刑部侍郎看完那封回信后, 气得胡子翘了起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真要改朝换代!杨士冼道,那倒不至于, 大概是想再多赢两场战役,到时候和我们谈判就能多几分筹码。
北边的部落进犯一般不是打着天下的主意,只是希望西朝能够给予财富和土地而已。
逼急了谁都别想好过!我朝三万万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都能把鞑靼淹了。
刑部尚书怒气犹存, 咒骂道, 一群蛮夷!殷姮和兰沁禾围在中间的沙盘上, 对立而站。
两人望着上面的拟城,面色凝重。
兰沁禾伸手,指尖划过被烧毁粮草的地方,呢喃自语, 粮草尽失,军心大乱啊。
刚刚集全国之力收了三个月的粮草,现在再想筹措,送过去起码要十日。
殷姮同样蹙着眉,摇摇头,三年丰三年欠,今年不是丰年啊……这十日里只能临时让临省开官仓,救一时之火,虽然不会饿到士兵,但是如果后方没有充足的粮仓囤积着,军心就不会稳定。
纳兰珏打算怎么办?她抬起头问兰沁禾。
兰沁禾垂着眼摇摇头,她没有给我来信。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
旁边的刑部尚书道,早说了二十岁的女娃娃不能担任大任,兰大人未免太激进了一些。
殷姮刚想帮兰沁禾说话,就见她轻飘飘地来了句,是了,宋高宗也不信二十出头的辛弃疾能抗金。
兰大人!对方拔高了声音,这里是西朝,没有宋高宗,纳兰珏也不是辛弃疾!您知道西朝没有宋高宗就好。
兰沁禾冲他一笑,侧过身又低头看那沙盘去了。
刑部尚书一愣,他咂摸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兰沁禾是在让自己闭嘴。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回嘴又已经过了时机,再提这件事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于是只好一甩袖子坐下喝茶败火。
殷姮忍不住侧目,沁禾最近的表现比自己预计的强硬许多。
也是,万清不在,她得撑起来才行。
兰沁禾看着桌上的沙盘,她内心的情绪其实要比表现出来的脸色难看很多。
烧完了粮草,对方一盘散沙,若她是鞑靼,此时必攻。
还不等她细想,忽然外面急急忙忙地跑来了自己的上司——兵部尚书。
他火急火燎地一路赶来,手里拿着一份急递,兰沁禾一扫,看见了上面的鸡毛。
前线来的。
阁老,诸位大人。
他匆匆行礼,很快把急递给了殷姮,抿着唇低头叹气。
这个表现绝不是什么好事,殷姮拆了信一目十行地读完,眉头紧锁。
怎么了?杨士冼问。
丢了垚兆,大军后退一百里,现驻扎九簧。
什么!惊呼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穷的寂静。
兰沁禾接过了那份奏疏,看完后一言不发。
丢失城池,当斩主将。
她能感觉到众人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里面有责怪、有为难,她闭了闭眼,继而开口,我这就写信给纳兰珏,问问她到底在前面做什么。
殷姮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刚刚到了那里,大营都没扎下就被烧了粮草,这一个措手不及,就算是老将也会失策,你也不必太过苛责她了。
她说完又看向了另外几人,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把鞑靼的回信以及失城的事情禀告圣上。
鞑靼的信慕公公已经看了,他老人家又打回了内阁,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司礼监不会管,还是得由我们去说。
殷姮看向了兰沁禾,其中深意不喻言表。
兰沁禾意会点了点头,和亲是我主张的,纳兰珏也是我举荐的,我下午就进宫面圣,将这两件事一并禀明。
那好,就辛苦你了。
殷姮把东西都给她,去吃点东西,还不知道得在宫里待多久。
兰沁禾暗自苦笑,是啊,还不知道得在宫里跪多久呢。
她在馔堂草草了吃了一个馒头,带上了两封信就去了乾清宫。
在兰沁禾刚刚准备前往时,另一边的乾清宫中的慕良就得到了消息。
平喜将慕良叫出来讲了前因后果,末了感叹,殷阁老也忒油滑了,把这样两件事都推给了娘娘,她一个代理首辅倒躲在后面清净。
慕良听完后皱眉,黑眸稍一转动,压低了声音吩咐,你立刻去光禄寺,告诉兰沁酥,娘娘要进宫面圣了。
平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嗳,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
……兰沁禾抵达乾清宫之前,兰沁酥刚刚进去。
慕良出来见她,小声道,娘娘,光禄寺卿在里面。
兰沁禾一怔,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妹妹和皇帝相处的场景。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片刻后她道,我知道了,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慕良应了,等兰沁禾进入殿内,提起蔽膝准备跪下时,皇帝先一步开口了,没关系,既然是西宁姐姐,就过来坐着回话吧。
他身边坐着兰沁酥,两人挨得极近。
这么多年,皇后一个月才见皇帝一次,夫妻情分还不比不上兰沁酥一个外臣。
兰沁禾眼睫颤了颤,依旧跪了下去。
圣上,礼数不可废。
她顿了顿,臣此次前来,是为请罪。
她不喜欢别人管她叫郡主,穿着这身朝服,她就只是兵部侍郎、内阁阁员,再没有别的身份。
请罪?小皇帝疑惑,是前线出了问题吗?兰沁酥马上接话,那都是武官们的失职,姐姐远在京师的,哪有什么错。
兰沁禾论君臣,她得论人伦。
慕良派来的太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她,兰沁酥一早就知道殷姮不是个好东西,什么二十多年的情分,一出事还不是把姐姐一个人推出来。
她现在坐在这里,广袖底下的手偷偷在皇帝手心勾了勾,咬重了姐姐两个字,小皇帝马上意会。
他朝兰沁酥投去一瞥,示意她放心。
酥姐姐的姐姐自然也是他的姐姐,他不会责怪的。
兰沁禾跪在地上,对于上面的小动作似有所感,她没有抬头,举起了两份奏疏,由慕良转呈皇帝。
这两封信函,一封是鞑靼少主关于进京的回信;一封是前线的急递,粮草尽失军心涣散,纳兰珏整军不利,失了垚兆,大军现驻扎九簧。
小皇帝一一看过去,越看脸色越差,尤其是当他看完鞑靼少主的回信后,手臂一扬,当场就要撕了。
刚要发作,身侧袭来一股冷香。
女子从侧边倚了过来,软软地半趴在他的肩头去看那两封信。
她看得很专注,两条柳眉也蹙了起来,一只手撑在皇帝身后的垫子上支撑自己,微抬着下巴阅读信上的文字。
岂有此理。
娇媚的声音在皇帝暴怒之前响了起来,不过是群蛮夷,真是给脸不要脸。
她抓着皇帝的袖子,似是生气又似撒娇地来回摇晃,圣上,得赶紧让户部调粮草给纳兰珏,让她立刻把那群蛮夷给办了,叫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
这一连串的暗示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他把信放到一旁,对,叫殷姮赶紧把粮草补过去,口里无粮,纳兰珏这仗没法打。
你回去催催她,不能再耽搁了。
兰沁禾半瞌着眼睑,她跪在地上,磕了一头,是,臣这就去催户部办粮。
在交了这样两封引发帝怒的信函后,她没有被责怪一句,安然无恙地从乾清宫退了出来。
慕良出来送兰沁禾,到了台阶前,兰沁禾抬手拦住了他。
不必送了,公公回去吧。
她冲慕良笑了笑,那笑容并不长久,淡淡地转瞬即逝。
慕良一愣,接着听到兰沁禾轻声开口,军国大事向来是兵部内阁和司礼监共议的,本不该外泄,今日是我轻率了。
娘娘……我知道。
兰沁禾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多谢公公今日解围。
那声音缥缈似沙,松松地散在风里。
女子说完兀自下了台阶,一步步朝外走去。
慕良望着她离去,抿了抿唇。
快十年了,娘娘竟然还对兰沁酥和皇帝的事情心怀芥蒂。
兰沁禾在江苏待了四年,也算是看尽为官之道了,可今日的作态依旧如此。
慕良叹息一声,殷姮说得没错,娘娘是个博学刚直的人,可为师表,但是做官就难了。
兰沁禾未尝不明白这一点,今日乾清宫短暂的面圣让她如鲠在喉。
该指责把妹妹卷进来的慕良吗,可他仅仅是为了自己能够不被圣上责罚而已,这份体贴她应当珍视而不是指责。
那该指责惑主弄权的妹妹吗,可她因为担心自己,把一切公务都抛下了跑来圣上面前提自己求情,这份情谊何忍苛责。
兰沁禾谁也不能怪,身为最终的受益者,她只能闷在心里,默默咀嚼。
这些在外人眼里正常不过的手段,很难想象一个进了内阁的阁员居然还看不过去。
就连殷姮也一早算到了兰沁禾不会受罚,才示意由她面圣。
不对劲的不是别人,正是和这个官场格格不入的兰沁禾一人而已。
……前线·九簧·帅帐禀主帅,押送军需粮草的车已经离开太原,预计明日晚上就能抵达大营!坐在主位上的女子正在看手中的地图,听到这声奏报,她将图纸放下,露出了正脸。
那张脸上面无表情,双眸冷锐,漆黑如墨。
听到了粮草即将解送到的好消息也并不惊喜,反而露出了几分沉思。
她旁边的副官开口道,主帅,这是好事啊,得赶紧通告各营,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不急。
纳兰珏起身,对着下面的探兵吩咐,粮草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许外露。
让解送官在太原歇一日,后日晚上再把粮草送来。
帐中的几人一愣,又听她道,去告诉粮官,从今天晚上开始把所有粮米都断了,一粒米都不许发。
主帅!您这是何意啊!几位副官纷纷起身,大惊失色,粮草一断,将士们该怎么作战呢?是啊,这几日军中没有粮草储备,众将士已经有些焦急浮躁了,要是再不发粮米,怕是会引发众怒的。
纳兰珏踱步出了座位,她遥遥地望着远处,一字一句地下令,明晚大攻,告诉他们——从鞑靼那里抢到的战马全部杀了吃肉。
作者有话要说: 鞑靼:战马吃肉,你他妈真不嫌浪费啊!末世饥荒出来的纳兰珏:不嫌。
西朝:我他妈嫌啊草!这篇文皇帝一共就两种戏份:1.酥姐姐酥姐姐!2.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王瑞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万清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殷姮气死我了楼月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太后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兰沁禾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没钱气死我了气死了我......不过兰沁禾就一个戏份: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和慕良搞完黄色都要爬起来站在窗口对着月亮想: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夹在中间的慕良左顾右盼:他气了她急了他气了她急了他气了她急了他气了她急了......☆、第一百章京师·司礼监慕良从城外办差回来, 刚踏入司礼监的门就见平喜匆匆跑了过来。
干爹。
他见到慕良后, 踮起脚就凑到他耳边私语, 娘娘在慈宁宫, 太后又找她了。
太后又找娘娘了?慕良解下身后的披风递给平喜,为的什么事儿?嗐,新的粮草紧着置办完之后,国库里就空了, 和西洋的买卖又还没谈成, 殷大人就想加收三个月的税先顶着, 可娘娘不同意, 又将之前提的增收皇税的方案提了出来。
平喜一边说一边去给慕良挂披风, 他把司礼监休息室的门关了起来,小声道,殷大人自然不同意, 万阁老又不在,两人就在中堂吵了起来,没人敢拦,吵了半个时辰。
下午太后就把娘娘叫走了。
他倒了水给慕良, 忧心忡忡, 太后刚刚拿和亲的事儿敲打过娘娘, 娘娘这么快又旧事重提,儿子估计,太后这回是真的要动手了。
慕良猛然想起三年前兰沁禾在苏州同他说的话,当时她笑着敷衍了过去, 慕良也没有当回事。
收皇税,这样的事称作谋逆都不为过。
万清如果在内阁,绝不会让娘娘说出这样的话来……等等,为什么娘娘三年的时间里从没有提过,偏偏在万阁老病了之后才提?慕良恍然一惊,这几日娘娘宿在哪里?好像都在郡主府,朝中事忙,郡主府离得近些。
平喜答道。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慕良握拳,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万清明明病着,素来孝顺的兰沁禾却在第一日服侍母亲后就回了郡主府,这哪里是因为什么事忙,而是她一早开始做了提收皇税的准备。
她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艰难,于是把万清摘出去,让司礼监镇抚司知道这件事和万清无关。
慕良重重地闭眼,连坐之下,血亲之间哪有什么无关。
娘娘就是十年不再和万清见面,这件事最后也会落在万清头上。
因为她是兰沁禾的母亲、是西朝的首辅,这件事她逃不了干系。
娘娘啊……蜉蝣撼大树,您要做什么啊……兰沁禾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她没有告诉母亲,没有和慕良商量,单枪匹马地闯进了紫禁城,枪尖直指金銮殿上的龙椅。
她在江苏磨了三年的枪,一直默默准备着,终于等到了皇帝召她回京、步入内阁。
慕良实在想不明白,娘娘向来是个内敛克制的性格,她似莲花,虽然读的是圣贤,可也深谙水下污泥对于莲花的重要性。
她会低头附和权贵,喝酒、赌博、养戏子,这些都可见她并非极端的清高之辈。
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呢。
前方战局危及,娘娘此时最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何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天下之大不讳。
这件事,就算是慕良也束手无策。
泰山皇权之下,没有人可以动摇半分。
让慈宁宫的人盯着,一有消息就回来禀报。
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慈宁宫内,太后正携着兰沁禾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两人迎着秋日午后的阳光,看着就像是一对普通的贵家祖孙。
沁禾呀,你知道皇奶奶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吗?老人看向左侧,那里长了一树金桂一树银桂,花香馥郁,浓得散不开。
兰沁禾倾身,儿臣不知。
我想把你太.祖爷打趴下,让他管我叫主子,因为他老是趾高气昂的,看着就烦。
噗。
后面跟着的姑姑忍俊不禁,太后嗔她一眼,然后继续跟兰沁禾说话,这事儿奶奶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别往外说。
兰沁禾点点头,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您说。
有一次你太.祖爷在御书房看书看睡着了,我去的时候,他那身龙袍就挂在椅背上。
我想着,当九五至尊多气派呀,于是就偷偷把龙袍穿上了。
兰沁禾一笑,皇奶奶不愧是皇奶奶。
这样诛族的事情也敢做出来。
太后接着讲,你别说,我穿上还挺合身。
太.祖爷醒了,他看见我穿了龙袍也不气,还笑眯眯地跟我说,‘你穿着好看,这件衣裳就给你了’。
我怎么没见您穿过呢?兰沁禾问。
太后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她停下了脚步,正了色看向兰沁禾,穿着呢,打从太.祖爷去了,我已经穿了这件龙袍四十年了。
兰沁禾一愣,她从没想过能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尖锐的话。
我日里穿,夜里也穿,没有一刻能把它脱下来。
她直直地望着兰沁禾,丫头,你是七岁得的郡主,到如今不过二十四年载。
才穿了一件郡主的凤袍,你就被压得喘不过气,可皇奶奶已经把这件龙袍穿了整整四十年了啊。
她唇边的笑意染上了苦涩,人人都羡慕这皇城里的日子,可皇城里的人呢,谁又不是羡慕外边的日子。
她拉着兰沁禾的手,握在掌心,你有志气,奶奶心里明白,咱们沁禾是要做大事的人,请民愿、清盛世,这些年你做的奶奶和皇帝都看在眼里。
但是丫头。
她抬起头,那双带着皱纹的眼睛泛红,在日光下闪着明显的泪光。
太后伸手,抚上了兰沁禾的侧脸,一件龙袍,需要两百名绣娘花上三四年的功夫,你可以拿剪子剪了它,但要想将上面的丝线一根根抽出来,到死也难啊。
兰沁禾沉默着,良久,她低声道,可是娘娘,这件衣服从一开始就织错了,不想弃了它,那就只能拆了重织。
再不重织,唯有抛弃。
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满目失望,你不为自己想想,多少也该为了你家中父母想想。
我正是为了我家中父母着想。
兰沁禾抬眸,眼眸深邃,君父国母皆在,儿臣如何不为家国忧心。
你…太后一怔,女子的目光让她忽地忘记了后话,好半晌,她才软了语气,纵要改革,如今强敌当前,内里要是再生变动,难免会引发乱事。
这件事内阁要慢慢商议,绝不能操之过切。
各地藩王、皇室宗亲一旦闹将起来,国将不国。
兰沁禾明白这一点,可她更加明白改革之事绝不能拖,一旦拖缓就不会再有下文。
娘娘,此时鞑靼进犯,国库空虚,这正是改革的好时候。
若是等到鞑靼退去,国泰民安之时,那些皇室宗亲焉能答应加收皇税。
她后退了半步,我不明白,只是单单收他们一成田税而已,为何就是不可行。
平头百姓,从未受过礼仪教化的,也能每年每月的为国库里缴银;那些皇室宗亲每年都拿朝廷那么多的俸禄,他们为什么就不愿拿出九牛一毛来为国渡难。
这是彦氏的天下,他们头顶各个都顶着彦姓,就算是孝敬君父,也该拿些钱出来以全孝道。
兰沁禾提起衣袍,跪在了太后面前,仰着头望着她,皇奶奶,您是三朝的国母,只要您发话,这件事就成了大半。
国库年年空虚,百姓年年重税,二十年倭患刚清,鞑靼又接踵而来,鞑靼以后西有亦力把里、北有瓦刺。
东有女真。
不过一个倭寇进犯,偌大的西朝竟是连一场秋闱的钱都出不起了!她双眼通红,拉着太后的衣摆哀求,如今还能靠着和西洋各国的买卖筹措军饷,可有朝一日西洋诸国起了歹心又该如何?战船火炮皆是从他们那里买入,这么多年来我们光是抵御外敌、救济灾民就拖垮了整个国家。
民生艰难、温饱难行,何时才有精力支持工商?皇奶奶,兰沁禾膝行了两步,膝盖抵上了太后的鞋尖,大弊不革,如何自强啊!太后低头,她看着女子年轻的面庞,沉沉地长叹。
沁禾啊……她闭上了眼睛,搂住了兰沁禾的头,你母亲掌着工部,殷姮掌着户部,这些道理她们又如何不知、皇奶奶又如何不知。
老人摇了摇头,热泪从闭着的眼里流下,这个时候我不能答应你,藩王们远在藩地,奶奶不能冒这个险啊。
兰沁禾怔怔地抬头,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太后没有说话,直到兰沁禾出了宫,她也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等到西朝赢来明主,等到君臣一心,等到国泰民安,等到清明之世。
太后看着女子出宫的身影,苦笑着叹息。
殷姮压不住她啊。
她呢喃自语,旁边的姑姑听了附和道,她们是打小的情谊,这两次筹措军饷殷姮是全力相助。
况且国库现在空着,指不定她是有意放兰沁禾来闹的。
这样不好。
太后摇了摇头,臣民其乐融融,皇家就没法太平了。
她抬了抬手,那人也休息够了,放他回来吧。
万清不在,内阁天天吵来吵去,还是得有个老臣压住才行。
姑姑微讶,娘娘您还想着他呢?从来就没忘过。
太后又是一叹,把沁禾留着。
这么大的朝廷里不缺善臣,缺她这样的直臣,留着吧,没什么坏处。
她转身回宫,把那道圣旨拿出来,烧了吧。
您是说先帝留给您的密旨,抄斩兰家的那道?姑姑大惊,您不怕她捅破了天?所以才要找个人来压压她,殷姮不行,她私底下是和沁禾一条心的。
太后道,立马下旨,叫王瑞回来理事,代理首辅位,直到万清回来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23:00二更谢谢gagagagaga、Es、bbjxwqllss、陌紫曦的地雷!!!谢谢倾年、狐拾贰、媛酱、羊儿子不知道、゛聆、Hulda、JINDO、旅途、八鹤蓝、echo猫、陌紫曦、kuaile的营养液!!!☆、第一百零一章兰沁禾敛着眸从皇宫里出来, 她回到了兵部, 被兵部尚书高兴地叫过去。
前方传来了捷报, 垚兆已经夺回来了, 还抢了鞑靼好多战马,这一下纳兰珏可是立功了。
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特别是对于兰沁禾而言。
纳兰珏一立功她身上的筹码就重一些、负担就轻一些,只要纳兰珏保持这样的战绩, 她在前线一日, 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后还是别的大臣就不敢动兰沁禾一日。
兰沁禾心里宽慰了一些, 可那一点点的欣喜又很快被无边的怅然湮没。
改革一日不施行, 国家就一日不强, 就随时都处于危难之中。
她靠在了椅背上,直到公署里的官员全部走完了也一动不动。
西朝之前的易朝曾两次派使者西行,从此打开了海上的贸易之路, 除了各种衣食住行的民用器具交易,也从外面引进了各式军备武器。
虽然人人都视西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可兰沁禾明白,外面还有着他们了解不全的诸国, 他们既然能卖给西朝威力骇人的火炮, 那么他们自己是不是还藏着更加恐怖的武器?现在双方还保持着和平的外交关系, 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开始觊觎西朝的国土了,又该如何?待到那时,他们有余力自制足以同西洋相抗的战备吗?在江苏的三年,兰沁禾时常去沿海视察, 她自诩武功尚可,可是在火炮面前根本是不堪一击,就算是她练得最为出色的轻功也无法让她在炮雨中全身而退。
万清掌着工部,可是工部每年拨下来的钱只够修建水坝、建造宫殿园林,根本无法支持西朝自己去开发战备。
一旦西洋和西朝反目,他们既无法筹措军饷,也敌不过西洋那些可怕的武器。
国难四伏,这不是兰沁禾笑一笑就能和王公贵族们朱门酒肉的玩笑。
她必须要争,不得不争,那身长袖善舞的本事不能放在根本大事上面。
她在公署里坐了许久,直到门卫来落锁,见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兰大人,您怎么不点灯啊?兰沁禾这才如梦初醒,她站了起来,冲人笑了笑,抱歉,我这就走。
她离开了公署,走在日落月起的街上,左边是空空荡荡的郡主府,右边是充斥药气的兰府。
兰沁禾站在中间,她想回去见见母亲,看看她病得如何了,更想把这几日心中的苦闷全都说出来,让母亲帮自己拿主意。
但她到底不再是个孩子了,三十一了,她得自己立住。
兰沁禾恍惚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徘徊,脑子里一边算着皇税税率,一边回荡起了江苏那几年同倭寇作战时的炮火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绮水楼,离开京师将近四年,在西宁郡主不办茶宴的四年里,绮水楼的客人少了七成,热闹褪去,只剩萧索。
她仰着头望着典雅的阁楼,惶然地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忽而身后传来了马蹄车滚声,兰沁禾回头,就见慕良从车里下来,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这么快找到她,想必一整日都派人盯着自己的行踪。
兰沁禾于是笑了,她抬脚迈向了慕良的方向,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
对不起。
她说,让我靠一会儿。
她没有地方去,只能靠在这儿了。
慕良站直了身子,在大街上两人靠在一起其实是不该的,可他还是站直了让兰沁禾靠着。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肩上的女子开口。
慕良摇了摇头,娘娘要做什么,臣只管在后面跟着就是了。
他劝不动。
就如两人第一次在绮水楼私会,兰沁禾恼他干涉一样,他的娘娘从没有面上看起来的好说话,骨子里是比万清兰国骑都要固执的刚强。
兰沁禾闭上了眼,她脸上的笑意收了,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慕良便知道自己的话说对了。
娘娘,今晚去臣那里吧。
他抚上了兰沁禾的后背,贴近了她的耳间低语,让臣为您解乏。
女子闭着眼颔首,随他上了那辆不起眼的马车。
回了千岁府,在兰沁禾去沐浴的时间里,慕良将屋子里的一些公文奏疏全都藏了起来。
他白日里思量了许久,摸透了兰沁禾现在想要什么。
这种时候比起劝她放弃或是同她商量对策,不如和往常一样装作无事发生。
她需要的是休息,渴望在纷繁复杂的政事之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而处理这样的疲惫,正是慕良最擅长的绝技,他就是靠着这一点捋顺了皇帝的皮毛,让皇帝彻底厌烦了政事,将一切大权都交到了自己手里。
当对象换成了兰沁禾,慕良就更加有胜算了。
兰沁禾此时的确身心俱疲,她清洗完身子,披了件单衣走了出来。
女子低挽着松松的发髻——除了入寝,兰沁禾是不会放任自己披头散发的。
她眉眼带倦,唇畔固然还有两分浅笑,看起来却愈加疲惫。
慕良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此时的娘娘脆弱而迷茫,像是暴雨中的花茎,被大雨打击得弯了腰,却还死死坚持着不被折断。
他应该为娘娘而感到痛苦,可慕良却诡异地升起了兴奋。
上位向来都是趁虚而入的,一旦娘娘能在他这里尝到舒心的滋味,日后娘娘难受一日便会想念他一日。
骨子里的恶性又一次蹿了上来,慕良垂着手,乖巧地站在软塌前,按捺住了龌龊的窃喜。
娘娘……出口的声音含着丝丝的颤抖,说不清到底是羞怯还是激动。
让臣帮你按按肩吧。
他低眉顺眼的,甚至连看都不敢僭越一眼。
兰沁禾有些新奇,他们私下的接触里慕良一直都是腼腆矜持的,对待自己就像是对待铁烙,有一点触碰都会受惊。
她于是依言趴在了软塌上,弯着眸子看向了慕良,那就劳烦你了。
慕良应了一声,用热水浸泡了手再擦干,把整只手都烫热后抚上了兰沁禾的后肩。
唔……打从第一下,兰沁禾就溢出了呻.吟,炙热的手指捏住了僵硬的肌肉,在慕良富有技巧的按捏之下,一股酸麻的感觉遍布全身。
臣弄疼您了吗?听到声响后慕良马上问道,那一声轻喘听得他面红耳赤,指尖上的力道也瞬间泄了。
娘娘到底是和皇帝不一样的,他没法那么冷静。
不疼,很舒服。
兰沁禾趴着,主动撩开了自己的长发,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公公有这等本事。
慕良于是继续了手上的动作,他一边体会着手下凝脂似的触感,一边红着脸回答兰沁禾的话,万岁爷身边的奴才多少都要学点伺候人的本事,娘娘若是喜欢,臣每日都来帮您按。
他说完过了片刻,又极为小声地补了一句,只希望娘娘能够在臣身边松快一会儿……兰沁禾扬唇,旋即感慨,天下之大,也只有在公公身边能让我喘息片刻了。
她闭着眼睛,后背酥麻一片,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可脑中依旧不停回想今日白天的一切。
太后那里是说不通了,她是不是该明日再去圣上面前进谏。
当今圣上并不醉心朝政,将所有事物都交给内阁和司礼监处理,除非火烧眉毛的急事,,其他一律不管不问。
但是一旦确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皇帝通常还是会答应的。
兰沁禾思忖着该如何谏言,才能使自己的方案得到皇帝的认同。
改革向来并非一日之事,兰沁禾最终的目的也绝不是只收一成皇税。
她想从这里打破一个口子,只要能够征收一项田税,日后就能收齐全部田税,再往后商税盐铁税就都能慢慢收起来,到那时西朝何愁银米不足?这一点她想得到,皇室宗亲自然也想得到,只要开了这个头,后面的各项税收就会接踵而来,那就再不是几十万两的小钱了。
这便是为什么太后认定皇室不会答应这件事,一定要将兰沁禾的提议压下去。
这个先河不能开,一开就是永无止境。
想着想着,兰沁禾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慕良见了心里一沉。
娘娘就是在他身边,也还是想着旁的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起了酸涩嫉恨,若是从前娘娘凡事还会同他商量,可是这一次她把慕良撇到了外面,对他三缄其口。
娘娘是不信任自己了么,还觉得自己肯定没有同她一条心,所以说都懒得同自己说?这样下去,若是哪日娘娘遇上了她心中的知音,她还会愿意来自己这里吗。
慕良只要一想那种场景,心脏就一阵闷疼窒息。
不……他无法接受娘娘弃自己而去,他不能离开娘娘,全天下再没有比娘娘更好的人了,他好不容易能够得到娘娘的垂怜,绝不想再回到从前在阴影里痴心妄想的日子。
娘娘。
他搭上了兰沁禾的肩膀,俯身将脸贴在了女子的后颈。
娘娘……慕良一遍又一遍地低唤着,爱恋地埋头轻蹭,您已经…许久没有让臣伺候您了。
这大胆的举动把兰沁禾的思绪勾了回来,她从软塌上翻身,抱住了慕良的头,见他眸色似水,眼里蒙起了氤氲的暧昧,细想了一下上次和慕良欢好似乎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抱歉。
她歉意地笑了下,最近事忙,忘记了你。
她仰头吻了吻慕良的额间,拉过他的手于自己十指相扣。
慕良微微别过头,抿唇不语,只是另一只手拉开了自己腰间的玉带。
他想要……想要娘娘。
……在千岁府休息了一夜之后,兰沁禾调整好心态回到了公署。
是了,改革并非一日、一人之事,她做好了一生都不成功的准备,怎么能因为遇到第一次挫败就灰心丧气。
刚到了兵部,兵部尚书见了她就道,方才内阁差人找你,说是有要紧的事,让你赶快去一趟。
好,我这就去。
兰沁禾内心了然,说得应该就是商量收民税的事,今日她必须再争一次。
然而刚到了内阁,她赫然看见了主位上坐着一个不该在的人——王瑞。
内阁的阁员都已到齐,殷姮站在最前面,她看到兰沁禾后冲她笑了笑。
万阁老病重,圣上便请了上任首辅王阁老暂理阁中事物。
她对着所有人解释了一遍,以后阁中的事物就都先请王阁老过目,一切都由他老人家来定夺。
主座上的王瑞抬了抬眼,动作迟缓地摆手,该如何还是如何,我老了,眼花耳鸣,担不起什么事了,主事照旧由殷阁老管,你们听她的吩咐就是了。
☆、第一百零二章王瑞的突然到来, 让内阁的气氛为之一变。
他基本不参与会议, 只是在一旁眯着眼坐着, 等最后殷姮询问他时, 再慢吞吞地反问一句,殷阁老以为如何?最后点点头,那就按照殷阁老的意思办吧。
今日照旧是讨论筹措军饷的问题。
殷姮将户部理出来的账册分发给众人,解释道, 目前的粮草还能支撑三个半月, 如今已是十月, 必须赶快抓紧置办新的粮草。
今日我们就来议一下各项税收如何增添。
刑部尚书问, 户部是怎么个说法?殷姮道, 寻常的田税应该是四十税一,户部算了一下,要为和西洋的买卖留出足够的时间, 接下来的半年田税涨到三十税一。
那倒也不高。
杨士冼点头。
是,三年大税刚过,农户们苦不堪言,我们就不再苛求田税了, 将大头放在商税上面。
我不同意。
兰沁禾起身, 今年并非丰年, 就是江浙两地的谷价都已然涨到了四十五一石,那些不产粮的省份甚至有的出现了六十一石,再要加重赋税,粮价愈涨, 前方将士是吃饱了,百姓们还如何过年?如何过不了年?殷姮反问,两汉唐宋皆是三十税一、甚至十五税一,就说文景之治时也是三十税一,百姓不也安居乐业?局势不同。
殷阁老也知三年大税刚过,这些年农户家里的壮丁多在前线打仗。
倭患刚清,他们好不容易能够回家耕种,紧着鞑靼进犯,朝廷又颁布军令。
三十税一是不高,但是如今田里的都是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者,他们如何负担的起?殷姮深吸了一口气,凤眸微沉。
她盯着兰沁禾看了半晌,将心绪压下,倏而一笑,那好,田税的事情我们再议。
商税可饿不死人,兰大人不会也说不能加重吧?我正要说。
兰沁禾没有理会殷姮的讽刺,她眼神坚锐,开口掷地有声,如今海上商路已通,大税过去,工商初现复苏的苗头。
遍览史册,凡盛世皆兴工商。
她伸手指向宫门外的街道,数贞观之治,长安大道连狭斜,市坊夜夜不绝声;而如今京师之中,一过戌时就不见人影,满城清冷萧索,再要重税打压工商,莫说太平盛世,国将倾矣!你!殷姮睁大了眼睛,气急无比。
我说的难道不对?兰沁禾平手四顾,诸位大人,你们仔细想想,皇室宗亲财产富于天下,他们一个月的俸禄就是内阁所有阁员加起来的数十倍之多。
前方军需紧缺,后方百姓困苦,而他们呢!我敢说任何一个亲王私库的财产都抵得上我西朝整个国库!这西朝到底还是不是彦家的!他们到底还姓不姓彦!够了!殷姮一甩袖子,兰沁禾,这里是中堂,你要说这样的谋逆之言你有本事去前面紫禁城里说去!你自己也享着王侯的俸禄,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逆言!兰沁禾看着她,忽而冷笑一声,好,我这就去乾清宫里说去。
那份王爵,我不要就是。
若是圣上开恩将我名下的所有家产抄归入库,能够挡下全国的这次大税,我兰沁禾——感激涕零。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拿上了准备好的谏疏大步朝皇宫走去。
殷姮倒吸一口凉气,甩袖朝前追了两步,你给我站住!然而穿着绯袍的女子却仿若未闻,步子不见停顿,那抹绯色的身影笔直地朝着大道外走去。
殷姮瞥见旁边的王瑞,他还是老神在在地坐着,眯着眼喝茶。
太后想要王瑞来压一压兰沁禾,但王瑞懒得为皇家收拾这个刺头。
反正他老家也被抄了,自己也被革职了,当两个月代理首辅而已,何必给自己找事呢。
他愿意回来,只不过为了处理一件未完的私事罢了。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不做点什么又说不过去,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王瑞慢悠悠地开口了,军国大事不能耽搁,这样吧,在座的几位阁员,你们若是同意兰大人的提案的,现在就随她一道进宫。
众人低头,一言不发。
触动皇权的事情,他们实在不敢。
啊……王瑞点了点头,五位阁员,万阁老暂且不在,剩下四位既然不同意兰大人的方案,那就是同意殷阁老的方案了。
既如此这件事就按照殷阁老的方法办吧,现在就拟了奏疏送去司礼监,让慕公公看看可行不可行,要是不可行,我们再议,若是可行就这么定了。
他一锤定音,众人俯首行礼,恭敬应是。
殷姮忍不住瞥向了门外,她心里焦急。
若是万清在此,必然不会放任沁禾口出狂言,一定会把她撵回家关禁闭。
可现在万清病倒了,她一个年轻的次辅也压不住沁禾。
太后昨日召见沁禾之后,今日就派了王瑞过来,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她还是固执己见。
女子苦笑,沁禾啊,这可不是学堂里的策论,纵使你舌灿莲花也未必有用。
她沉沉地叹气,一抬头,对上了王瑞的双眼。
两人视线交错,殷姮率先低下了头,冲着王瑞笑了笑。
罢了,还是先处理好自身罢,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兰沁禾说到做到,她入宫上了谏言书,却被守门的太监告知皇帝身体不适,不方便见人。
说这话的时候,里间传来两位女子娇俏的笑声。
陛下,您可好久没有召见臣妾了,不是同皇后娘娘在一起就是陪着大臣,人家都快无聊死了。
哈哈哈你天天和宫里的宫女太监开赌局,怎么会无聊,少要蒙朕。
就是,姐姐昨日还赢走了我一套面首呢。
今日当着陛下面前,臣妾要把它赢回来。
里间的欢声笑语不断,守门的太监听了也不免有些尴尬。
他冲着兰沁禾又是一笑,您看,您现在进去确实不太方便,要不然这样,奴才等万岁爷得空之后再将您来的事儿告诉他,他一准马上召见您。
兰沁禾站在台阶上,里面的笑声、骨牌声、箜篌声宛如一盆冷水扣在了她头上。
她知道当今皇上厌烦政务,于是花了三年的时间设计如何谏言,今早还刚刚下了决心,无论被斥骂也好贬官也罢,她一定要说动圣上。
但她未曾想过,对方连见她都不愿见。
她沉默良久,对着守门的太监说了句多谢,转身离开。
第二日早晨,兰沁禾又一次进了宫。
万岁爷还没起呢。
守门的太监试探道,要不然您明儿再来?不必,我在这等着圣上醒。
兰沁禾撩起官袍,跪在了乾清宫下方的青石板上。
往来的宫人讶异地望着她,躲在柱子后窃窃私语,西宁郡主这是怎么了?得罪万岁爷了?嗐,什么得罪呀,她有个兰沁酥怎么会得罪万岁爷,万岁爷这都是在躲着她呢。
干嘛要躲着她啊。
喏,你看她手上拿的奏疏,一准是要说些让万岁爷心烦的事儿。
我听在中堂做洒扫的兄弟说啊……说什么?说西宁郡主要让万岁爷收……皇税。
收、收皇税?她不想活了?!嘘,小点声!小点声什么啊?刚说完,身后就传来严厉地低喝。
众人回头,就见一身绯色蟒袍的慕良直立着,身后跟着冷了脸的平喜,刚才那话就是平喜说的。
顿时噤声俯首,见过老祖宗、见过平喜公公,给老祖宗请安、给平喜公公请安。
去去去,干活去,就会私下嚼舌头,仔细舌头被嚼烂了。
平喜挥手将人赶走。
慕良一眼看见了跪在门口的兰沁禾,他是听到了消息才赶来的,可如今望着娘娘的身影,他又迟疑自己是否该上前了。
绮水楼面前那一次,慕良就知道兰沁禾不想有人劝她这件事,她是要撞破城墙的劲头。
自己上前劝慰,真的能将她劝下来吗。
平喜见慕良久久不动,小声地问他,干爹,咱不过去吗?慕良眯着黑眸,他看了一眼女子跪地的身姿,摇了摇头,不去。
你们谁都不准去。
娘娘在这里的时候,让他们能别过来就别过来。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上跪皇天后土,下跪君父黎民,慕良不许那些奴才从娘娘身边践踏而过。
他蹙着眉,眼里的心痛快要溢出眼眶。
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去,不忍久看。
兰沁禾似乎是听到了身后那声见过老祖宗,可她没有回头,巍然不动地跪在门前。
从辰时到酉时,她一直跪在门口,宫人手上的捧的膳食从早膳变到晚膳。
门口的几个太监焦急地对视,最后派出一个人端了水过去,兰大人,您这样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圣上他不愿意见您,您就是跪倒死了也没用。
赶紧喝点水回去歇着吧,再这么下去恐怕就得惊动太医了。
兰沁禾没有动作,多谢公公,我再等一会儿。
那要不然您到回廊上坐坐?反正怎么等不都是等嘛。
不必了。
兰沁禾笑笑,不再说话。
她每日来,除了第一天,往后每日下了值之后跪倒宫中门禁,一连跪了四天,没有一次见到皇帝。
四天之后,兰沁禾不再来了。
太后不许,皇帝冷漠,西朝最顶端的两位人物通通将她拒之门外,兰沁禾再无路可走。
最后一日的晚上,她握着打了三年腹稿写的上书失魂落魄地从宫中出来,望着悠悠天地,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是再等时机?可是下一个时机何时才能到达,而时机和危机又到底是哪个先降临西朝。
身上那件绯色的大员朝服显得格外刺眼,兰沁禾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官靴,那样的精致、那样的大气,一双就足要八两白银。
月上柳梢,百姓闭门,街上一片秋的清冷。
可她走着走着耳边却响起了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马车驶过的车辘声,这些鲜活而热闹的声音打她出生以来听了三十一年,尔后不知道还能听上几年。
兰沁禾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无边的孤独和惶恐裹挟着她,她安静地哭着,泪水蒙住了眼睛,怎么眨也眨不落。
山河犹在,国魂已散。
脚步带着她回到了郡主府,兰沁禾仰着头,她望着面前典雅贵气的宅邸,痴傻地站了很久。
直到门房发现了她,惊疑地迎出来,娘娘,您回来了?兰沁禾眼睫微颤,抖落了一连串的泪珠。
不要叫我娘娘。
门房一愣,您说什么?不要叫我娘娘!她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随后大步走向了里间。
殷姮说得对,她不该享着郡主碌还提收皇税。
兰沁禾回了府,告了三日的病假,谁也不见。
她闷在屋子里,把自己名下所有庄园田地工厂和商铺清算了一遍,通通卖。
她从来不想做什么郡主娘娘,她宁愿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
……西宁郡主售卖全部私产的事情震惊了全国,太后半是气恼半是无奈。
她对着身旁的姑姑道,你叫小九过去,让他劝劝沁禾。
姑姑眼睛一亮,这一招妙,奴婢这就去办。
兰沁禾的东西是不会有人买的,就算偶尔有几个不知情的商人,他们前脚刚打算掏钱,晚上锦衣卫后脚就到了他们家里。
西宁郡主必须是西宁郡主,一旦她将私产卖了全部上缴国库,别的王侯就不得不跟着掏钱。
她这是在间接地逼迫皇室,更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向上方发泄自己的不满。
若是寻常的人敢这么干,立马就能杀头诛族。
可是太后存了为朝廷留下火种的心思,她要把兰沁禾保住。
或许等到下一任、下下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兰沁禾能拥有一个大举改革的机会,但是如今的明宣帝不行,他不是有毅力和野心的明君,擅自改革只会引发动乱。
九王爷听了太后的话,去了郡主府。
他见到兰沁禾后十分吃惊,我和你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还是头一回见你这副打扮。
兰沁禾不语。
她穿着茶白的布衣黑色的布鞋,头上挽了根普通的木簪,身上看不见一点首饰。
她坐在那里,喝着清茶,像是一只落在松柏间的野鹤,衣饰简单,身上却萦绕着浓郁的清贵气息。
唯有眼下有些青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人也消瘦了一圈。
见她如此,九王爷低头难过地叹了口气,你从前和我们一块玩儿,是不是其实心里很瞧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骄奢淫逸的蠹虫?兰沁禾摇头,王爷言重。
沁禾,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也知道我从小就不爱读书。
他抬起头,对着她咧了咧嘴,笑容有些艰涩,但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是有缘由的。
这次的事情他们给我讲了,我也没怎么听明白,反正就是打仗要钱,殷姮要赋税,你不愿意让百姓多赋税,对不对?兰沁禾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就被他打断,你说的对,西朝开朝到现在,百姓已经支撑朝廷打了数百年的仗了,这一次就由我们彦氏出钱吧。
他努力笑着,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豁达率性,我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出五十万两,另外五位亲王的皇叔一人出四十万两,郡王一级的每人三十万,南立候她说既然这件事涉及到你,她也出十万两。
九王爷掰着手指,虽然不多,但是加起来也有三百九十万,应该能撑到殷姮和西洋的买卖结束。
他说完,忐忑地望着兰沁禾,那么尊贵的王爷,对着她露出了乞求,你不要再和皇家对着干了,这一次是太后保住了你,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虽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辞了这个郡主……我一直、一直把你当做最好的妹妹看待。
兰沁禾愣在了原地,半晌,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多谢。
她说。
这尊王爵,她再也摘不掉了。
兰沁禾可以不要名利,可二十多年同西朝彦氏之间的感情,她再也无法切断。
这份感情像是一根细细的金丝,纤细,但是将她和皇室宗亲们牢牢地捆在一起,挣脱不得。
九王爷见她答应下来,终于高兴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正如当初殷姮向兰沁禾求助一般,太后同样看出了兰沁禾的弱点。
兰沁禾不够狠,情这一关,她一生都无法跨过去。
☆、第一百零三章由诸王开囊, 西朝得到了近四百万之巨的军费, 这是从未有过的美谈。
御史纷纷上表, 史官大肆书写, 户部也不用商量什么税收了,只着手办同西洋的买卖就行。
前线的纳兰珏似是站住了脚跟,已然调整好了状态,大功虽然还未立, 但是京师总能接到小捷的报喜。
战局一片明朗, 大家都很欢喜。
这日沐休, 慕良得以有时间来看看兰沁禾。
当他走进郡主府里之后, 赫然发现偌大的郡主府冷清了不少。
银耳跟他解释, 主子将不必要的家奴都遣散了,还了卖身契、给了一笔钱,让他们去做点小买卖。
将府里的奴仆再卖出去太过冷情, 兰沁禾索性免了他们的奴籍,也顺势为西朝的商业出一份绵薄之力。
莲儿虽然不知道银耳为什么要跟慕良解释,但她习惯性地插上一句,不止是这些家奴, 主子现在连衣服首饰都不买了, 只穿粗布衣服。
真不知道主子那么节俭干什么, 就算省下来再多,朝廷也不要她的钱的。
莲儿!银耳呵斥了一声,朝着慕良歉意低头,娘娘正在书房, 公公请自便。
说完她就拎着莲儿走了,隐约还能听见几句训斥。
慕良愈加着急,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娘娘现在如何。
他疾步向前,去书房找了却不见人影。
一连问了几个下人,才辗转到了小竹林。
湘妃竹中,他远远看见兰沁禾坐在石凳上,她穿着秋色的直裰,上面无一丝纹样,所取的也并非丝绸锦缎,只是粗布而已。
她坐在竹林之前,一茶一书,身姿清逸,眉间和煦。
为了让兰沁禾不要再惹事,朝廷将她雪藏。
内阁给她批了假,让她回去照料母亲,兵部的诸事也都避开了兰沁禾。
她一下子没了事情可做,每日申时一到就回家看书,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的国子监司业生活。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兰沁禾放下了书,抬眸望了过来。
公公来了。
她笑着,慕良恍惚时间回到了明宣六年的初三夜晚,那日兰沁禾大醉,她也是站在桥上,一人一酒一月,在见到自己之后露出了笑颜,散散地唤了句公公。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娘娘。
他行礼上前,想要说点什么,可对上女子那双清澈的明眸,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兰沁禾请他坐下,倒了盅茶递给他。
她先慕良一步说话,我都明白,你不必担心。
太后几次三番的找我入宫,却不见什么责罚,我明白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慕良抿唇,您都明白。
是啊。
兰沁禾和他相对而坐,她敛眸微笑,她力排众议地把王瑞请回内阁,又让他们把我隔出去,就是想叫我乖一点,隐忍蛰伏一段时日。
三朝国母的用心,良苦啊。
是。
慕良答道,她老人家把先帝留下的圣旨烧了,在慈宁宫正庭烧的,好些个宫人都看见了。
兰沁禾颔首,我感她的恩,也感九爷他们的恩,可正是如此,我不想再看着彦家一步步衰退了。
其实臣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娘娘。
什么事?慕良道,大皇子今年四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万岁爷正在为他找讲学师傅,太后举荐了您。
兰沁禾手指一顿,仰着头闭目苦笑。
皇奶奶啊……娘娘,功不在一世。
慕良小心翼翼地搭上了她的手,不收皇税是祖制,千百年都是这样下来的,改革并非一日之功。
我知道……她叹息着笑,我知道。
左右现在我也无事可做。
她起身走到慕良身后,将他搂入怀中。
不如多陪陪你和母亲。
女子的气息笼罩下来,慕良身体一僵,立马紧张了起来。
听说万阁老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关心了一下万清的病情以讨兰沁禾的好感。
是,每餐已经能吃下大半碗饭了,我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回到内阁。
提到母亲的病,兰沁禾终于心情好了些,母亲病的这几日,酥酥也时常回家照顾她,前日我回去时见她们有说有笑的,关系比往日都要好了许多。
慕良心下微动,万清的病好了,王瑞就该走了。
他望着终于有点真实笑意的兰沁禾,最终还是把话压了下去。
罢了,能瞒娘娘一日是一日吧。
刚思忖一会儿,脸上被覆上了温软。
兰沁禾捧着慕良的脸左右看了看,你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司礼监不忙吗?慕良哪里肯说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日日药补、食补,就怕娘娘又说自己肾虚血弱。
他按捺着羞涩,胡乱地点了点头,近日宽松一些。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起了念想,那点心思被兰沁禾听了出来。
她忍不住轻笑两声,好,那我多陪你。
纵使国事再艰难,她也不愿意在慕良面前摆出低落的情绪。
本就绰约多姿的女子在展露笑靥之后,愈加光芒四射。
曾经的京师佳人哪怕年过三十,依旧面善气华。
在慕良眼里,那身简陋的布衣非但没有把娘娘的美貌折损半分,反倒更加衬得她大方温润。
他再也遮不住眼中的痴迷,仰起头面露渴求。
娘娘……兰沁禾识趣地没有多问,她低头同慕良鼻尖相处,继而偏头相濡以沫。
四年的时间,慕良终于有了暖化的趋势。
他开始对着自己展露欲望,甚至表现出了几丝占有欲。
这是从前的慕良不曾有的,从前的慕良就算是在床上也拘束非常。
许久,兰沁禾稍稍退开了一些,她望着怀里面色酡红的美人,又俯身在他唇角一吻。
你若是能在我家中,我就能随时见着你了。
慕良刚飘飘忽忽的心一下子落了地,面前的女子美如冠玉,望着自己的神情温柔似水,他从来不能拒绝娘娘任何请求,更何况此时兰沁禾用如此甜腻的爱恋包裹着他,叫他张口就要说好。
兰沁禾给的情意实在太过甘美,不止是他,慕良想,任何人都会沉溺在娘娘的怀里。
可他今年已经三十六了,快四十岁的老太监,长得又那般丑陋,当他不再是司礼监掌印和九千岁时,娘娘对自己的宠爱还能保持多久。
慕良不敢赌,他赌不起,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娘娘离开自己,慕良就绝望得天地黯然。
再没有人能够代替娘娘了,世上只有一个兰沁禾,那是慕良在黑暗之中顶礼膜拜了二十余年的太阳,他舍不得离开。
可是娘娘……慕良鼻间充斥着女子身上的芬芳,他像是喝醉了一样浑身骨头酥软。
只要自己点头,他便能入住郡主府,和娘娘每日同吃同睡,堂而皇之地住进娘娘的寝屋。
理智和情感拉扯着他,慕良迟迟没有回答,兰沁禾原也没有想得到什么答案,只是随口的感慨而已。
郡主府里的两人又温存了半日,而京城的另一边气氛就有些冰冷了。
北直隶·诏狱狭窄但是整洁的囚房内,年过半百的老人端坐着。
他在这间囚房已经带了四年了,四年前,他是这个西朝的户部尚书,是最有资格进入内阁的老臣。
但仅仅是王党的一念之间,这位清廉一生的老人就被扣上了贪官罪臣的名号,被关在这件囚房长达四年之久。
万清和慕良虽然一直托人照顾着陈宝国,但是这几年外战不停,不宜大兴诏狱。
陈宝国一案牵扯到无数官员,于是不得不压制了下来。
他本已不抱希望,自觉要在牢中度过一生,不想今日忽然有人打开了牢门。
做什么。
陈宝国不为所动,冷冷地看向了牢头。
有位大人请您出去谈您的案子。
牢头侧身,手指向了外面,出来吧,陈大人。
陈宝国狐疑地出去,他被带到了一间封闭的小室。
当他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时,猛地睁大了眼睛,叫了出声——王瑞?☆、第一百零四章逼仄狭窄的小室内, 穿着便衣的老人坐在里面, 他鹤发白须, 腰背已经无法挺直, 浑浊的老眼也半眯了起来。
房门打开,当带着镣铐的陈宝国踏入后,他才半昏半醒地抬了抬眼皮。
王瑞?陈宝国认清了里面的人,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被却被堵在门口的牢头拦下。
他看了看牢头, 又转身看向了王瑞, 冷笑一声, 四年了, 王阁老竟然能等到现在才杀我,好气量。
我不是来杀你的。
王瑞摆了摆手,牢头便将门关了起来, 在外面落了锁。
陈宝国冷哼一声,扭头不屑与他说话。
王瑞不恼,慢吞吞地开口,这一次来, 我是来给您赔礼道歉了。
王阁老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使出来。
陈宝国挺着胸, 看着别的地方 , 陈某百无一处,唯有一颗正心不惧你的邪气。
我知道我知道。
王瑞叹了口气,四十年的清誉,可惜啊。
整个官场上人人都知道陈大人清廉刚直, 在户部这个地方做了十年的尚书,家里竟然连十两的现银都拿不出来,要说您贪污,滑天下之大稽。
陈宝国没有说话,他不想和王瑞废舌。
自打我被革职,在家里总是翻来覆去想这件事。
王瑞兀自感叹,人老了,睡不好,常常一想您就想到了天亮。
我想着,我和陈大人打了十五年的交道,他怎么也不该是那样的人啊。
陈宝国眉头一竖,你到底要说什么!他没耐心听这只老狐狸打感情牌。
王瑞望向了他,那十万两白银是殷姮埋在你老家的。
呵,那也不过是奉了你王阁老的旨意!不。
王瑞垂眸,他低下了头,眉宇寂落,我不知道,她根本就没同我说过这件事,坐上了户部尚书位之后,她便将对付您的法子一一搁到了我的身上。
您可知道我是如何革职的?没等陈宝国说话,自己接着道,她也让人在我亲家家里埋了银子。
陈宝国一愣,但嘴上依旧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算是种因得果。
是,所以我被革职、被抄家,这些我都认了。
王瑞凄然一笑,接着缓缓抬头,深深地望向了陈宝国,但是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什么意思。
鞑靼入境,国库空虚,殷姮经营不善,若是再放任她在户部重地上,西朝——堪忧。
陈宝国睁大了眼睛,鞑靼进犯?什么时候的事,现下战局如何了?勉力支撑吧。
王瑞摇摇头,可日后如何,谁能知晓呢。
陈大人,我王瑞历经两朝,再怎么穷凶极恶,心中到底还是有半分是念着家国的。
这次来我是想为您翻案。
他撑着自己笨重迟缓的身体站起来,上前紧紧握住了陈宝国的手,双眼通红地盯着他,悲然低呼,求您救救西朝,赶紧回户部去吧!这……陈宝国后退了半步,面露迟疑,却没有甩开王瑞的手。
……兰沁禾每日几乎无事可做,她巳时去兵部,坐三个时辰后申时回家,回家看望母亲之后再回郡主府练剑看书自弈抚琴。
这不仅是因为上头有意将她雪藏,也是因为她内心茫然。
太后、皇帝、司礼监、内阁她全都上过奏本,全都据理力争,可是换来的结果只是自己被隔离出去而已。
能争的地方兰沁禾自觉都争过了,她甚至一怒之下打算抛弃郡主衔,将自己的所有钱财散尽,可满天下却没有一个商人敢接手她的一厘财产。
直到九王爷来见她之后,兰沁禾明白,自己这一生将和彦氏捆绑在一起。
她永远不会是个纯粹的人臣,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永远只是她身上的郡主衔,而她也无力辩驳。
她求而不得,前路一片茫茫。
她还能做什么,改革无路;朝中能人才子数不胜数,那些纷繁的公务没有她也一样在好好地运转。
她似乎是没有用了。
三十一的年纪,兰沁禾开始陷入困惑。
这一日她从兵部出来,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殷姮,兰沁禾上前打招呼,殷姐姐,今日内阁无事么,你怎么回去得这么早?然而对方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直到兰沁禾追到她面前,女人才惊讶地挑眉,沁禾,你怎么在这儿?我去将军府看望母亲。
兰沁禾疑惑,方才我喊了你好多遍,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内阁又出了什么事儿?殷姮一笑,哪就天天出事了。
只是同西洋交易的茶叶数目上有些出入,我算着账,没听到而已。
是这样……是。
殷姮拍了拍兰沁禾的肩,好了,我回去还有些家事,你也快去看看万阁老吧。
若是缺人缺药,尽管来我府上支一声。
兰沁禾点点头,我从来都不会同你客气的,那你先忙。
听到这句话殷姮笑了,她凤眸微眯,眼角隐隐折下了两丝眼纹。
倒也是,你从来就没跟我见外过。
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自语。
打也打过、吵也吵过,这会儿咱们再谈客气多么矫情啊。
兰沁禾道,再说了,殷姐姐也没同我客气过,凭什么我得对你客气?是这个理。
殷姮唇角上扬,她笑着附和兰沁禾的话,末了眼睫微垂。
好了,我该回去了,就此别过吧。
她摆了摆手,又朝着殷府而去。
两人在朝上吵得再如何不可开交,但是并不太影响二十六年的感情。
殷姮与兰沁禾,就如凌翕如万清,患难之后千丝万缕的情谊是分不开的。
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分别,兰沁禾回了将军府,她去见了万清。
这几日万清的病情反反复复,使人有些担心。
二小姐,药好了。
丫鬟递上了碗,兰沁禾接过,辛苦了,我来吧。
端着碗入月门,她先将药搁到一旁,自己坐到了床沿上,轻轻唤醒了万清。
病榻上的老人唇色泛白,安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声响。
兰沁禾一连唤了七.八声,万清才缓缓睁眼。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稍显涣散,过了片刻才凝聚起了神光,有了清醒的意识。
母亲,该进药了。
兰沁禾扶着她起身,将软枕靠紧床头,又把被子给万清拉到了脖颈盖严实。
万清一动不动的由她动作,看着女儿把药吹凉,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
万清不是兰沁酥,喝药没有那么麻烦,安安静静地喝完之后,兰沁禾又将准备好的白水喂给她,捧着一个小盆等着她吐出后拿了手帕帮万清擦嘴。
您这两日的气色看着好些了,我问了御医,冬天之前就能大安。
兰沁禾笑着同母亲说话,内阁那么多事,可都得等着您回去料理啊。
万清轻哂,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无尽。
她面朝了兰沁禾,先来说说这些日我女儿的事吧。
兰沁禾眨了眨眼,酥酥又闯祸了?万清摇头,沁禾,朝中的许多事情,王瑞都瞒不了我,你那点小伎俩……不管用。
兰沁禾低头应是,女儿不敢。
这几日你在外面是好一通拨云搅雾啊,太后、皇上、京中王侯还有内阁都被你吓怕了,他们又动不了你,真是像供祖宗似的供着你,就连皇上都得闭门躲你。
万清笑意愈深,这份殊荣,天下无二。
母亲……兰沁禾悻悻地缄口。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她侧靠着枕头,用闲聊的姿态同兰沁禾谈,你动了天下最不能动的棋,可是太后却当众烧了灭兰门的圣旨、圣上再三地回避你、九王爷联合众王献银,你更是毫发无伤,不过是被朝廷冷落了一段时日。
沁禾呀,万清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女儿只插木簪的鬓发,你知道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吗?兰沁禾无言回视。
万清眸中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低声嘱咐,好好地教导大皇子,那是比什么打仗、什么筹钱更加重要的大事。
兰沁禾一愣,继而又苦涩道,母亲,只怕等不到那一日啊。
谁又能保证大皇子日后会是什么样呢。
愚公移山,但凡动摇根本的大事从来不是一日之功。
万清浅浅地笑着,母亲的日子到头了,在朝中周旋了三四十年,意气、志气都早就磨平了。
可我的女儿还在,三十年后我的孙儿还在,西朝也是如此。
龙骨一日不碎,龙魂就一日不息,你明白吗?地利人和渐起,缺的不过天时而已。
三分有二,足矣。
万清微微仰头,望向了远处,自尧舜禹至今,已有三千余年,历时二十四朝。
从石器到金属,从土房到高楼,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沁禾,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她顿了顿,将目光放远些,做官为何,忠君为民而已,二者得其一,就不负来世一遭。
母亲。
兰沁禾咬着唇,眼眶微湿,可若是不能两全,又有何面目去见先祖?万清扭头看向她,我只是说最坏的打算而已。
如今龙首已抬,跃深渊、见青日是早晚的事,你只要静心教导大皇子就是了。
母亲真这么想?万清闭目颔首,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我便能这么想。
兰沁禾低头,她看着自己的祥云官靴,半晌开口,女儿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万清换了话题,我听闻你之前在内阁几次与殷姮争吵,你们现在如何了?我来时还碰见她,与她家常了两句。
兰沁禾帮万清滑下来的被子又往上提了提,母亲放心吧,我和殷姐姐感情依旧,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闹别扭的。
那就好、那就好……万清笑了两声,继而又淡了笑意,你平日得空还是多去看看她吧。
怎么了?兰沁禾不解,她手里的公务和家事也忙,我不好多打扰她。
万清听罢,轻叹一声,只怕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打扰她了。
兰沁禾一怔,母亲何出此言?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有人问我为什么文名明明是九千岁,慕良的戏份却那么少,并不是这样的,他最多只占半个千岁。
自尧舜禹至今,已有三千余年,历时二十四朝。
从石器到金属,从土房到高楼,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下一朝、下下朝,只要有人生了这个火苗,千百年之后总有机会窜天灼日。
不必执着于西朝,将目光放远些,做官为何,忠君为民而已,二者得其一,就不负来世一遭。
千岁千岁千千岁,华夏之久,千千年永续。
☆、第一百零五章万清没有跟兰沁禾细说, 慕良也并未给兰沁禾递任何消息。
他们都看得明白, 王瑞这次回来是做什么来的, 而他们也并不打算阻止, 因为兰沁禾和殷姮,天子只能容下一个。
万清选择了自己的女儿,慕良选择了自己的妻子。
兰沁禾愈加惊疑不定,她连夜敲响了殷府的大门。
门房开了门, 给兰沁禾行礼后道, 郡主您来得不巧了, 我们家大人有事出城了, 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您要不改日再来?兰沁禾踉跄了两步,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
到底是什么事?她想去问问慕良,慕良手里一定有情报, 可今日慕良又在乾清宫伺候皇上,并未回千岁府。
十月的夜晚,秋风拂过,兰沁禾忽然一阵哆嗦, 心骨皆凉。
殷姐姐在户部做得好好的, 这些年几乎是力挽狂澜, 将连年的赤字扳回抹平,等过两年和西洋的贸易多了,很快就能把银子堆起来。
眼下又在打仗,户部尚书如此重要的位置, 她就算犯错也不会立马摊上什么大事。
……亦或者是说,她已经摊上了什么罪无可赦的大事了。
王瑞……兰沁禾瞳孔微缩,赫然想起了那每日坐在内阁角落里的老人——被殷姮背叛到抄家革职的前任首辅。
倾巢之仇,安能不报。
两朝首辅,就算如今被拔了爪牙,要碾死一个年纪轻轻的殷姮也还是绰绰有余。
兰沁禾所料不错,就在第二日的内阁与司礼监的御前议事上,王瑞站了出来。
皇帝有些意外,这些日子王瑞虽然身在内阁,但是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基本一言不发,今日却在议会上站了出来,实在让人意外。
不过今日殷姮告假,王瑞站出来说话也情有可原,思及此他遂问道,你有什么事儿?禀报圣上。
古稀之年的老人颤巍巍地下跪俯首,老臣要为天下第一忠臣翻案。
天下第一忠臣?皇帝笑了下,谁啊?王瑞抬眸,眸色锐利,绽出了年迈雄狮的最后一抹威气——陈宝国。
兰沁禾扶着放票拟的案桌,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殷姐姐…………前方战局稳定,同西洋的贸易也步入了正轨,朝廷便有余力开始处理大案。
王瑞在圣上面前参了次辅殷姮,拿出了当时参与陷害陈宝国一案的证人口供,并且给出了殷姮在那年的银铺票据——统共十万,数量符合、时间符合。
他被革职的三年里,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搜集证据之中。
证据凿凿,皇帝勃然大怒,立即让大理寺会同镇抚司一起审理,并使兵部差人将殷府控住,把殷姮押送入狱。
兵部,去的是兰沁禾。
毕竟是曾经的师兄妹,兵部尚书不想撕破了这张脸,但是缉拿宰辅又不能随便派个小卒。
抱着几分报复的心态,他命兰沁禾去处理这件事。
兰沁禾捧着圣旨,她双臂使不上力,每走一步都有些恍惚,被那沉重的圣旨压着,连走路都走不太稳。
她身后是数十位着铠甲的士兵,所有人都手持刀刃、面色淡然。
缉拿罪员,他们办得多了。
去殷府的这条道兰沁禾走了二十六年,她轻车熟路,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殷府的门当,可唯有这一次,这条路短得让人还没回神就到了。
殷姮在前天就出了城,她在王瑞重返内阁的那一日就有了打算。
众人默认了她是戴罪潜逃,已经做好了等到出门搜查的准备,甚至兰沁禾也以为……也希望殷姮已经逃了。
天下之大,只要殷姐姐逃过了头一年,日后在山野溪涧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说不准这件案子就慢慢烂了。
她抱着三分侥幸,一抬头,却看见了立在殷府门前的殷姮。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直裰,如松婷立,在望见兰沁禾之后粲然一笑,冲她颔首致意,兰大人。
她身后敞开的大门之中,空无一人,摆满了箱子。
兰沁禾脚步一顿,她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悲伤,只是站在台阶下愣愣地抬头看着殷姮。
身后的将官提醒她,兰大人,该宣旨了。
该宣旨了。
兰沁禾将那圣旨打开,上面的字随着她的手一并发抖。
她张了嘴,刚想要念,心下千回百转,终还是将圣旨合上,递给了殷姮。
她不忍在这座殷府之前读这样的旨意,怕被殷家百年的先灵们听见。
殷姮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无奈一笑,接过了那道圣旨,兰沁禾身后的士卒便蜂涌入门。
然而府里上下已经全部站在了后院,所有的财物也尽数装进了箱子,摆在了门口。
还从未有过这么省心的案子过。
殷姐姐……兰沁禾蹙着眉,泪水弥漫。
她叫出殷姐姐三个字,就是在拼命告诉殷姮——快走啊,你就是现在走我都不会去追的。
殷姮看懂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罢了。
她上前两步,忽地将兰沁禾拥入怀中。
女子偏首,同她耳鬓厮磨。
沁禾,我要走了。
她呢喃着,柔声道,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兰沁禾再也崩不住,她闭着眼泪如雨下。
何止是病,从学堂到内阁,殷姮顾了她整整二十六年。
殷姮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笑道,我一早就说你不适合为官,三十多的人了,还像个丫头片子。
她说着,沉沉叹息,听姐姐的,回家吧。
殷姮松开了兰沁禾,她主动走到士卒面前,将手伸了过去,戴上了镣铐,接着一步一步走向了诏狱。
这条路她走了无数次,最开始的时候被路上的人们称为神童天才,继而被辱骂害人性命的祸害,慢慢的又被恭维声堆满。
直到现在,她戴着镣铐,面上含笑,风轻云淡地踏入囚牢。
殷姮没有穿自己那身仙鹤纹的宰辅华袍,亦或许她本来就不喜欢穿那件衣服,在殷姮的常服中从未有过红色的衣裳。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悲愤,她走得轻松愉悦,根本不像是临死的模样,一如殷老太太去世时,她也不见半分伤感。
因为正是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殷姮最后的枷锁——开了。
十五年,她从一个罪臣之子爬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在最风光的时候送走了家中高堂,也为当年的父亲和殷家正了名声。
如今她终于得以脱去戴了十五年的镣铐。
殷姮自由了。
她不必担心高堂,不必担心政党,不必担心国库,亦不必担心日后——打从兰沁禾从江苏回到内阁,殷姮就做好了准备。
她压不住沁禾的,她终归没法像对付王瑞那样对沁禾彻底狠心。
这份犹豫被太后看得很清楚,如今她只是将王瑞放回内阁,可时间一长,天子就不得不在殷姮和兰沁禾之中做出选择。
两大党派的首领不能藕断丝连,政党融洽,天子的龙椅就无法安稳。
就算明宣帝和太后不挥刀,迟早会有下一任帝王亮出屠刀。
这也许是许久以后的事,可却是必然发生的事。
殷姮累了,她懒得争了,更不想和此生唯一的挚友争了。
十五年前,金榜上殷姮的名字是兰沁禾一力推上去的,十五年后,她把这身官服锦袍还给兰沁禾,穿着年少时自己的布衣,走了。
兰沁禾亲自送她去了诏狱,风抚在脸上,她听着锁链曳地的泠泠声,冰凉入骨。
她不记得自己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哭,只是朦胧之中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殷府。
她站在台阶上向上看,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存在。
就在上个月,这里还因为殷老太太的去世而人声鼎沸、宾客满座。
这样的空寂让兰沁禾觉得似曾相识,一如十九年前,殷父入狱之时。
那时候十二岁的兰沁禾带着银米来到殷家,她留在殷府夜宿,晚上和殷姮睡在一起。
你做什么翻来覆去的,吵得我都睡不着。
殷姮半夜被她吵醒,点了灯坐起来。
我身上疼。
兰沁禾委屈巴巴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昨日练功被父亲打了十棍,一躺下就痛。
殷姮闻言,举着灯靠了过来,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一阵窸窣之后,屋子里传来兰沁禾隐忍地抽气,轻、轻点殷姐姐。
你有本事对着我喊,怎么不同你父亲撒撒娇?殷姮将药油的盖子盖好,不解道,你看看你妹妹,她每次只要喊两声就不必练功了,你就不能学学她?酥酥身体弱,我不一样。
兰沁禾把衣服穿好,对着殷姮咧嘴一笑,我可是要做国士的,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好了好了国士,那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殷姮打了个哈欠。
殷姐姐你真没意思。
兰沁禾撇嘴,你才十五岁就像个老太婆一样,就不能有点志气么。
殷姮哼笑一声,你懂什么,当官哪是那么好当的,官场上波谲云诡、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满门抄斩了。
我没你那么大的抱负,就想让母亲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后我就能遍览江湖,隐居避世了。
到时候谁都别来烦我,最好我一个人死在小草房里。
兰沁禾扑上去捏她的脸,嬉笑道,那到时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抢走,然后看你被雨淋的样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会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想法,只会啐你。
殷姮一拍她的伤口,顿时让兰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觉兰大人,明早还要上学呢。
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无趣地躺下,可闭上眼睛还是毫无困意。
她又爬了起来,去把殷姮推醒,殷姐姐我睡不着,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殷姮翻了个身,困,没脑子想诗词。
不玩令,玩别的。
我们家没有骨牌只有药酒。
我才不喜欢玩那些,兰沁禾站了起来,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殷姮起身,眯着眼盯着她,你疯了?起来嘛起来嘛,兰沁禾拉着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殷姮不耐地吐气,求求你现在就让我长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证不吵你,一定让你长眠。
说话算话。
殷姮又躺了回去,懒懒摆手,你去藏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兰沁禾见她躺在床上又闭了眼,有点不放心,你别睡过去,让我在外面蹲一夜。
不会的不会……的……殷姮垂下了手,头也微微歪了过去。
……沁禾,姐姐走了。
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兰沁禾仰头,她心脏忽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使她无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门口。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提气,跃过了围墙。
她在无人的府宅里直奔地窖。
那是殷府从前的地窖,现已废弃了。
她跪在地上,将厚重的青石板撬开,纵身跳入其中。
里面的空间狭小,仅容一人和一个腌菜缸。
兰沁禾将那缸挪了出来,就见里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一岁女童。
她在看见兰沁禾之后高兴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唤,姨姨、姨姨!……就知道你藏在这儿。
那年月下,殷姮敲着缸壁打哈欠,出来吧,我找到你了,沁禾。
作者有话要说: 秋夜风起,灵堂中的挽联被吹得哗哗作响,兰沁禾定睛看去,就见白色花圈上的一副挽联被吹得快要脱落,挽联上写着的字跟着风在空中扭转,那上面落得是——蝶化竟成辞世梦,鹤鸣犹作步虚声。
这是西宁郡主府送来的,所附的挽联是兰沁禾亲手所写。
她挑着中规中矩的好词写,可此时再见,却没由的一阵心慌。
殷姐姐!她下意识大喊着殷姮的名字,快步朝她跑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兰沁禾将殷婳藏回了自己府中, 改名为兰婳。
她去了千岁府, 坐了到了子时, 直等慕良回来。
府上的小太监听到点风声, 又见兰沁禾脸色苍白,于是无人敢去打扰她,派了人去宫里给慕良传话,巴望着干爹早点回来。
另一头的慕良也在想尽办法脱身。
今日审理殷姮, 皇帝大发雷霆, 他不得不在边上候着, 一直到了子时才把皇帝劝下安寝。
等皇帝一歇, 慕良马上出了宫, 他大步朝外面走去,平喜已经备好了马车。
你去万岁爷门口候着。
他上车前叮嘱了一句,他要是醒了就说我身体不适, 这两日我就不来了。
平喜躬身,送慕良离开,儿子省的。
匆匆交代过后,慕良立马赶回了府里。
他暗骂兵部那些老甲鱼油滑, 明知道娘娘和殷姮的关系还让她负责押送。
二十六年的患难情分, 最终娘娘却得亲手将殷姮送上断头台, 依娘娘的性子,那绝不比自己获罪来的轻松。
马车一停慕良就跳了下来,不用人凳也不用人扶,他疾步进府, 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安抚娘娘。
然而他刚刚推开屋子的门,怀里就一紧,被人死死抱住了腰。
慕良一怔,半是惊吓半是被冲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女子双手环着他的腰,低着头,脸埋在慕良的胸口,一言不发。
娘娘……慕良原本盘算好的话术瞬间被打散。
过去的四年里,兰沁禾从来都是坚忍的,哪怕酒后失态也从没有露出这副软弱的模样。
兰沁禾没有回应他,只是这么静静地埋在他怀里。
慕良的身体几乎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光是看着就无法给予人安全感,可她却像是抱着最后的稻草似的不放手。
慕良放柔了声音,娘娘,门口风大,进去说吧。
慕良。
女子却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跟我回家。
她说。
声音在发抖。
慕良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先抬脚把门勾上,可就是这么一瞬没有回答兰沁禾的话,女子便抬起头,悲凉地望着他。
慕良……那双杏眼红肿,一日之间不知流出了多少泪水,直到现在已经干涩枯竭。
母亲病重,挚友不再,我只有你了。
她的十指收紧,将慕良身上的蟒袍攥出了印记。
前线的战局日渐明朗,恐怕明年纳兰珏就能班师回朝。
王党已废,殷党不成气候,母亲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几年,政党之争趋平,外稳内安了啊!皇帝马上步入而立,于是阉党之患就将首当其冲。
慕良是先帝和太后为小皇帝留下的盾牌,冰冷坚硬,可以抵挡一时锐箭,可一旦战乱结束,粉饰太平之时,又有谁会愿意随时带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铁板呢。
娘娘……慕良刚出口两个字,就见兰沁禾浑身脱力一般松开了他的衣袍,朝后退了两步。
你还是不肯信我。
她苦笑着,自嘲且凄凉,是,我在朝中言行激进至此,能保住自身尚且是大幸,我不该强求你……强求你委身于我。
女子仓惶颔首,错步从慕良肩侧迈过,她勉强微笑,压低了语气,抱歉,我失态了,今日就先回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娘娘!慕良倏地拉住了兰沁禾的手腕,他屏着呼吸,在兰沁禾看过来的一瞬浑身寒颤。
臣愿意、愿意的。
若是能让娘娘安心,就算过不了几年他被厌弃了又何妨,最多不过是离开京师一人过活。
慕良没法拒绝兰沁禾的任何请求,她和殷姮有着二十六年的情分,可对于慕良来说,兰沁禾是他痴念了二十七年的太阳。
若是有朝一日娘娘真的厌弃了他,大抵也不会冷漠到将他逐出府去。
他下半生能在郡主府里时常望一望娘娘,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慕良跪了下去,他捧着兰沁禾的右手,像是捧着龙玺,卑顺而虔诚地仰视她,臣永远不会离开娘娘,请您给臣一段时间料理好司礼监。
兰沁禾逆着光看他,半晌,闭上了眼睛,将他死死搂入怀中。
慕良,她出口的声音轻微似烟,哽咽苍凉,我不能没有你了。
……殷姮的入狱给兰沁禾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一回不需要上头有意将她隔离,她主动避开了那些政务,每日只有给大皇子讲学的那一个时辰眼中有些光彩。
十一月初一,兰沁禾给内阁上了一道奏疏:奏请调自己为国子监博士,革去身上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的一切官职。
小皇帝十分困惑,拿着这道奏疏给兰沁酥看,我一直以为西宁姐姐是个坚强的人,她怎么能就因为殷姮的事情一蹶不振了呢。
兰沁禾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熬进的内阁,这一下又退到了原点,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舍得。
兰沁酥看完请辞之后,神色晦涩不明,她低垂着眼睫,心中百般滋味。
姐姐她如今空有其名,说是内阁阁员和兵部侍郎,可内阁和兵部的事情她一盖无法沾手。
她抿了抿唇,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圣上,这道奏疏臣求请您恩准。
小皇帝沉吟片刻,转头问向旁边的慕良,你以为呢?慕良叹了口气,兰大人是个忧国之士,您与其将她隔空架在高处,不如允了她回国子监做点实事吧。
万清的一席话和殷姮一事让兰沁禾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还做不到母亲那样的豁达,能够将西朝抛开。
但是母亲有一句话令她茅塞顿开——龙骨一日不碎,龙魂一日不息。
她一人之力实在太过单薄,没法扛起整座龙躯,兰沁禾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破碎的龙骨一片一片粘起来。
大皇子是龙心,她会沥血倾囊,国子监是龙骨,在她活着的时候能粘一片就多粘一片。
日复一日,早晚能有够看见巨龙出渊那一日。
上行不通之后,兰沁禾将希望寄予了下面,那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好吧,既然你们两都这么说,那朕去问问太后的意思。
小皇帝允了。
他去了慈宁宫,彼时太后正在给怀孕了的波斯猫揉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一肚子的小猫崽。
太后一边揉一边听了皇帝的转述。
随她去吧。
她只评了四个字。
明宣九年十一月初六,原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兰沁禾调入国子监,任祭酒。
虽说是回到了国子监,可做的事还是有所不同的。
她没有再教琴,改教了四书,每日从早到晚都有课。
绮水楼的茶宴也再一次摆开,每月为贫寒的士子监生分发赏银,亦为那些清寒之士搭建了入仕拜师的桥梁。
又过了一年,在明宣十年冬,司礼监掌印九千岁慕良在去城外办事时被人刺杀身亡,尸首沉入江河,打捞无果。
帝大恸。
……明宣十一年春结束了数月的寒冷,银装素裹的大地终于染绿。
春暖花开之际,兰沁禾正好教完今日最后一个堂的课程。
她收拾好用具回到公署,照例坐了一会儿,每日申时下学之后,还会有许多上进的学生留下来问她问题,今日也不例外。
等解决完所有学生的疑问之后,已是酉时二刻,兰沁禾又坐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后她才换下官服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路过了一家点心铺,念着家里的丫头爱吃甜食,于是她抬脚迈入其中。
这似乎是家新店,装潢崭新干净。
兰沁禾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对着老板道,麻烦帮我包二十钱的栗糕。
老板是个三十岁的妇人,她见面前的女子虽然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木簪固定,可周身气度明朗似月,眉眼温和含笑,一看就让如沐春风。
呦,姑娘是哪个学院的先生吧?她一边唠一边铲起栗糕。
兰沁禾微讶抬眉,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嗐,这有啥看不出来的,像您这样白白净净又没穿丝绸的,肯定就是读书人了。
老板娘将栗糕用纸包好,拎着上面的麻线递给她,您拿好。
多谢。
兰沁禾交了钱,冲她一笑,是,我就在旁边的书院教书。
您教什么呀?诗词子集音律礼仪,什么都教。
兰沁禾冲她笑着点头,您忙。
好嘞,先生下次再来啊。
老板娘摆手,心里疑惑。
这旁边的书院都是大院,先生们负责的课程都十分细致,只有那些经费不够、请不起先生的小书院才会需要这样什么都教的先生。
她纳闷地挠头,这人到底是干嘛的。
兰沁禾拎着栗糕进了郡主府,刚刚走进门就听到了莲儿惊慌的声音——小主子!小主子别跑了,仔细摔了!紧接着面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一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女童约莫三岁不到,弯着眼睛张开手臂朝兰沁禾跑来,娘——娘!她奶声奶气地喊着,兰沁禾屈膝弯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看看娘给你带什么了?她弯着唇将手里的纸包提到女孩面前,被小姑娘扯住抱进了怀里,欢喜地大喊,是糖糖!对,是糖糖。
兰沁禾一边说一边抱着她往里走,咱们去洗洗手,然后吃糖糖好不好?好——莲儿终于跑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疾呼,主子您又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主子现在不能吃那么多糖。
兰沁禾还没说话,兰婳就指向了莲儿,恶人先告状,坏!不能这么没规矩。
兰沁禾按下了她指着莲儿的手,温和地训导,莲姨是长辈,她每天带你多辛苦呀,不能这样对莲姨知道吗?兰婳扁了扁嘴,有点委屈。
兰沁禾接着道,以后每天睡觉前都要对莲姨说一句谢谢。
她点了点兰婳手中的纸包,糖糖给莲姨吃一点好不好?兰婳看了看莲儿,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纸包,片刻两只小短手一伸,把纸包递了出去。
莲儿笑道,还是主子有办法。
兰沁禾将人递给她抱,问道,姑爷呢。
姑爷在后院呢,莲儿把兰婳抱过来,小主子就是从姑爷那儿跑过来的。
姑爷教她手谈,她把棋盒里的子撒了,半刻钟都坐不住。
兰沁禾闻言失笑,字都不认呢,还教手谈。
您别这么说,却不想莲儿睁大了眼睛反驳,小主子虽然淘气了点,但人是真的聪明。
上次姑爷自奕完把棋子收了,可晚上过去一看,那局棋依旧一子不差地摆在上面,您猜怎么着?怎么着?全都是小主子给复盘的,她就看了没几眼就全都记住了!莲儿笃定道,咱小主子一定是个天才。
兰沁禾一怔,天才这两个字听起来熟悉而陌生。
她看向了莲儿怀中的小姑娘,虽然还没长开,可眉眼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是了,她是那个人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血脉,又怎么可能蠢笨。
旧事重提,兰沁禾一阵恍惚,她走向了后院,对着莲儿嘱咐,我先去看看姑爷,你带着丫头去洗手吃东西吧。
嗳。
兰沁禾进入后院,果然看见慕良正一人坐在石凳上下棋。
望着他削瘦却挺直的背影,兰沁禾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罢了,斯人已去,她要做的是好好抚养活下来的孩子,以及顾好还在的人。
女子抬步靠近,她从后覆上了慕良的肩胛。
慕良突然被触碰,下意识一惊,待回头看见来人是兰沁禾后又低垂了眉眼。
娘娘,您回来了。
兰沁禾倾身,她将唇落在了男子的鬓角,恬然微笑,嗯,我回来了。
全文完兰沁禾,北京人士,浩德十四年至鸿裕四年,享年六十二岁,浩德三十三年间进士,五十一岁时官至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曾任太子少傅,一生主张收缴皇税,未果。
其女兰婳后拜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继母亲遗愿,于鸿裕二十年时改革皇税,从此开辟了西朝收缴皇税的先河。
作者有话要说: 2020的第一天,在这里完结,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天天开心。
看到这里不容易,如果可以的话,大家能不能给个全文评分(在书籍详情页右下角的评分那栏,这跟B站一键三连一样重要,求求了TAT)为了感谢评分的读者,我设置了点小福利:评分人数过100,在微博更新免费番外·慕良醉酒【吻足/求您……不要走】过200,更新番外·兰沁禾醉酒【抱歉慕良,我不想这样,可我控制不住......】过250,更新番外·兰沁酥【被姐姐这样疼爱着,酥酥好高兴......】过250,更新番外·殷姮【嘘——这种时候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叫一声殷姐姐,多给你批一百两】以上番外全部免费,详情介绍请见微博@江枫愁眠 置顶接档文《江湖事 有点甜》,单元剧甜文,1月25日开文,当天六章,欢迎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