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沁禾是不可置信地走出千岁府的。
按理自己这样表白心迹了, 慕良就算不直接同她一块儿, 也该扭扭捏捏地露出点害羞的模样来。
可慕良什么都没做, 二话不说跪下请罪, 弄得兰沁禾尴尬不已,最后给他赔了半天的不是,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然后就这样道别分开了,和以往的道别毫无区别。
甚至那人的眼神更加惶恐了, 整个人都在发抖, 像是被强.奸了的小姑娘一般, 离自己远远的。
难道……是她误会了?其实慕公公本来就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体贴又心细, 因为受到过母亲的照顾,所以也特别照顾自己?如果慕良真的对她无意,只是自己一头热的话……兰沁禾想一头撞死。
太丢人了。
慕良会怎么看她?一个为了求他办事, 而倒贴太监的郡主。
兰沁禾倒吸一口凉气,方才亲吻慕良时的那点羞涩,全部变成了要命。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这辈子都不用见人了, 早点找棵树吊死算了。
等过两日慕良遇见了母亲, 将这事告诉了万清, 说你的好女儿强.奸了我……兰沁禾停下了马,望着尽头的歪脖子树看了一会儿,又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锭金子,大小正好入口。
心里一边想死, 她一边还是拐向了兰府。
情场暂且不管,今日宫里可谓千钧一发,不知道母亲那边顺不顺利。
兰沁禾去了兰府,没有见到母亲,说是还留在工部,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想了想,先回了郡主府,等母亲传自己过去后,再来兰府好了。
这件事她力尽于此,接下来如何,兰沁禾没有一点办法。
不在其位,她谋不了那里的事儿,但看母亲有什么吩咐,她照做就是。
……回到郡主府,银耳禀报,给纳兰珏招的学武师傅已经来了,正在后院和纳兰珏说话。
兰沁禾知道后去瞧了一眼,来的是父亲原先的部下,现在老了退下来,教小姑娘是绰绰有余了。
把束脩给我吧。
她接过银耳手里的袋子,亲自给师傅送去。
纳兰珏父亲不在,母亲走了,严氏也在纳兰府里,在这里兰沁禾就姑且代严氏行礼了。
好好学,别伤到自己。
她摸了摸小丫头的头,跪下给师傅磕个头吧。
纳兰珏仰着脸看兰沁禾,她定定地看了会儿,撩起衣服跪了下去。
对着兰沁禾。
谢谢您。
她额头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纳兰珏想,所谓恩人,不过如此。
……纳兰珏的学业渐渐走上正轨,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结实,兰沁禾打算看看她的成绩,如果可以,秋猎的时候就能带上她了。
第二天晚上,万清唤了她过去。
兰沁禾心里一咯噔,四川和慕良两件事同时涌上心头,她忐忑地到了兰府,直进书房给万清请安。
坐吧。
万清正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兰沁禾来了也没有看她。
看她满面疲惫却还平和的模样,兰沁禾松了口气,也是,慕良这两日休假,应该还不会特意去告她的状。
既然不是慕良,想必就是陈宝国的事了。
母亲这两日又吃睡的少了?兰沁禾蹙眉,见她满面倦容,起身帮她到了杯热茶,国事重要,您的身体也不能耽误啊。
万清似乎叹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杯。
难呐,难。
她摇着头,安得两全法。
这句话回答的不止是兰沁禾的话,也是再讲四川和福建的事。
王阁老知道了吗?兰沁禾问。
知道了,你派人告诉我之前,他就知道了。
万清喝了口茶,兰沁禾扶她起来,给她腰后垫了块靠枕。
王瑞是绝不可能退步的,四川的人死了,那是天灾,就算整个四川都死绝了,也赖不到他的头上。
可福建这边如果出了水灾,完全是他的责任。
如何断舍,王阁老一目了然。
陈大人那边呢?兰沁禾问。
他是个刚直的,福建现在还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四川这边却是急用钱。
大震之后有余震,不尽快安排下去,会愈加不可收拾。
万清拍了拍兰沁禾的手,我估摸着今天、最迟明天,殷姮就该来找你了。
你告诉她,什么法子都行,我是不愿意耽搁四川的。
这句话大有深意,兰沁禾记下了,四川那边的番库,只够支撑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朝廷的拨款必须下去。
万清身上还穿着绯色的朝服,次辅胸口绣着的是仙鹤,三十余年,中间多少辛酸苦楚,好不容易能换来了这块仙鹤补子,她不想弄脏了它。
她撑着扶手站起来,刚一起身,就是一个晃形,兰沁禾急忙扶住她,母亲?我没事。
万清推开她,有事的是四川的子民。
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死了一千人!受伤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她神情苍凉,四川,天府啊!每年产那么多粮食,供那么多的蜀锦佳酿,可整个州府的番库里加起来,居然只能支撑半个月!这钱都去哪了!兰沁禾心里也不好受,但她还得露出好看的脸色来宽慰母亲,三尺之上有神明,他们做的恶事自会有天来收。
母亲切勿太过悲恸了,您若是在这个时候气病了,那四川的百姓,才是真的无望了。
万清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这些不过是安慰话,她知道大女儿孝顺。
半晌,她挥了挥手,你回去吧,这个时候,殷姮应该已经在你府里等着了。
兰沁禾张了张嘴,实在不放心这个时候离开万清。
可她知道母亲更重视什么。
欲言又止了半晌,她终是弯下了腰告辞,那我先去了。
去吧。
万清算得不错,兰沁禾甫一回府,就看见有人坐在她门前的石阶上。
正是殷姮。
这会儿郡主府的大门虽然关了,可里面有房门,敲两声也就开了,她却坐在最上面的石阶上,伸直了腿,手里拿了个西洋的小酒壶,巴掌大小,正仰着脖子喝酒。
月色方露,如水的月光湿了她半身,这整条街上再无一人,幽静的很。
兰沁禾翻身下马,笑着上前,好个对影成三人。
殷姐姐等着,我回去一趟,这就给你拿些花过来铺好。
石阶上的人摘下了酒壶,睨着眼瞥见了兰沁禾,脸上跟着勾起一抹笑来,好啊,拿些豆腐花来,我正好饿了。
兰沁禾走到她边上,饿了还喝?她弯腰从殷姮手中将酒壶夺来,自己尝了两口,还是冷的。
你是学医的,怎么这事儿还要旁人来提醒?真是刁蛮的郡主娘娘,抢了我的酒,回过头还要骂我。
殷姮笑着,拉了拉兰沁禾的衣摆,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我还没怪你不请自来呢,你倒怪上我了。
兰沁禾没坐,伸手就要敲门,走,进屋请你吃饭去。
不吃了,就借你这郡主府的台阶坐会儿。
兰沁禾扭头看了看殷姮,思量了一下,便也撩起袍子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了。
你的马呢,停去哪了。
她问。
没骑来,我从王阁老那里走着过来的。
殷姮从兰沁禾那,又把酒壶拿了过来,喝了一口,望着月亮。
四川和沿海的月亮,现在都是血红色的了,难为咱们这儿的月亮还白得玉似的。
兰沁禾垂下眼睑,轻声笑了笑。
自古文人崇玉,满朝的大臣,从两府到十三省,谁的头上不是天天顶着玉冠玉簪。
可又有多少玉能百世得留在他们头上,大多不过几十年,就滑下来碎了。
白玉是玉,血玉就不是玉了?她装作听不懂,人家还卖得更贵呢。
太贵的东西没意思,又不敢戴出去,放柜子里又看不见摸不着。
殷姮摇摇头,不如买两个馒头吃了实在。
你这会儿是饿昏了头,看什么都像吃的,还是随我进去,吃点东西吧。
殷姮望着月亮,没有接兰沁禾的话,而是忽然问道,万阁老是怎么个意思?兰沁禾沉默,半晌叹息道,四川这个样子,她老人家能有什么意思。
我方才同王阁老议了,打算找几个富商的家抄。
她转过头来看着兰沁禾,这会儿子再去收税是来不及了,就着临省的商人先抄了,然后立即买了粮送过去应急,再慢慢从江苏浙江调拨。
今年江浙一带没有大的天灾,是个好丰年,粮价也便宜。
兰沁禾没有评价,拉着殷姮拿着酒壶的手,让她喂自己了两口,王阁老要是这个意思,我一会儿就差人告诉母亲。
殷姮看着她,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兰沁禾一挑眉,我的看法就是在国子监当值的月俸太少了,你们内阁什么时候能议议这事儿?殷姮垂眸。
西宁郡主是不喜欢参与朝中政事的,这谁都知道。
哪怕内阁、太后和皇上时常去请她做官,她也不愿意,就喜欢窝在国子监里,同先生学生们说说话、弹弹琴,是个乐得清闲的性子。
但殷姮是同她一起长起来的。
从小到大,她知道兰沁禾的志向。
那个是七岁就翻《贞观政要》的女孩、是个在家里供伊尹、拜皋陶的姑娘。
她听了兰沁禾这话,点了点头,浅浅一笑,好,哪日首辅和次辅心情好,我一准求他们,给你每月多长两钱。
兰沁禾不想谈,她就不谈。
酒都被你喝光了,她撑着地起身,借了你两刻钟的月亮,你也别恼,改明儿我府里的太阳也借给你,绝不亏了你的。
今儿我就先回去了。
兰沁禾冲她摆了摆手,我才没那么小气。
去吧,路上小心些。
她坐在台阶上望她,眉宇柔和,朱唇噙着浅笑,再没有从前那个指着二十四史骂遍昏君庸臣的少女的锐气。
殷姮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她背对着兰沁禾摆了摆手,半是叹息地笑道,娘娘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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