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至溪边, 上游被提前放了鱼, 跟个浅浅的鱼塘似的。
兰沁禾捡了两颗石子, 绕开那些肥硕呆滞连人都不怕的鱼, 挑着巴掌大的野鱼打了几条。
她把鱼提上来,平喜赶忙去接,一边问,娘娘, 奴才不明白, 那边那么多膏肥肉多的鱼, 您为什么就捡着这样的……兰沁禾就着银耳带来的水壶里的水洗了洗手, 接着用帕子擦干, 听了这话之后,笑着看向了慕良,你干爹什么鱼膏鱼肉没有吃过, 早就尝腻了玉盘珍羞,既是出来玩,好歹尝尝真正的野物,否则还不如在家里吃来得便宜。
先不说慕良听后作何感想, 听兰沁禾的语气, 平喜恍惚之间竟有些忘了自家干爹是什么角色, 大抵是个娇弱的大家闺秀,还是又倾国倾城又矜持懂礼、惹人疼爱的那类。
平喜下意识往溪边的石头上看去,看见了慕良那张熟悉的脸。
……他一下子梦醒了,干爹果然还是那个干爹, 说句造反的话,平喜觉得自己都比干爹长得好看一些。
但这就是干爹的厉害之处了,顶着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面孔,愣是能在宫里宫外周旋得如鱼得水,上能讨得万岁爷的欢心,下能勾得出了名的风流佳人对他念念不舍。
要不怎么说还是干爹有手段。
兰沁禾洗了手就坐到了慕良身边,由着下人生火处理鱼,她撩起披风坐在石头上,这石头被中午的太阳晒过,暖呼呼得不冷人。
十一月中旬的正午,阳光和煦,溪水潺潺,兰沁禾有点想去牵慕良的手,可前面那么多人在看,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发乎情,止乎礼,不管怎么说,在外面她应该多尊重慕良一些。
鱼很快被处理好、串了签子递过来,慕良伸手去拿来烤,被兰沁禾倏地拦下。
这样漂亮的手不要糟蹋了。
她趁机偷偷挨了会儿慕良的手,随后若无其事地分开,从他面前接过盘子,还是我来吧。
慕良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看头,但这已经是娘娘第三次称赞了,他琢磨想着要回去把手保养好,嘴上一边道,这怎么使得,还是让臣来吧。
君子远庖厨,娘娘哪能做这些。
这鱼是我亲自杀了提上来的,这会儿还谈什么不忍食其肉。
兰沁禾不以为意,偏过头去看慕良,不过慕公公要是心里有愧的话,就多怜惜怜惜我吧。
她说这话时笑意吟吟,杏眸里含了汪秋泉似的脉脉柔和,叫慕良一下子晃了神,心律乱了起来。
怎、怎么怜惜……他说得支吾,尤其是最后两个字腼腆得没了声音。
看他这副模样,兰沁禾愈加想逗他,我手里拿着东西,公公帮我擦擦额上的汗?她料定慕良又要扭捏为难半日,随口说着玩而已。
熟料下一瞬额上一软,慕良这次毫不犹豫地捏了帕子覆了上来。
擦汗这种活儿他十分熟练,从小就在太子身上练,这会儿竟也没什么羞意,毕竟对他而言这是为奴的基本功。
兰沁禾若是叫他做这些奴才做的事,慕良是极为爽快利索的,倒不如说他更加喜欢兰沁禾把他当做奴才来使,那样他才不会于心不安。
兰沁禾愣怔住了,这是慕良第一次主动触碰她。
在那人的身影真的靠过来、真的仔细耐心地为自己擦拭后,兰沁禾忽然就脸红了。
多、多谢。
她结巴地说了一句,接着一言不发地烤鱼。
原本没什么旖旎,慕良就像块玉石一样安安静静由着自己逗弄,可今日他一主动,兰沁禾又羞窘了。
这到底是她第一次喜欢上谁,哪里就真的那么镇定自若了,不过是往常慕良表现得比她更害羞拘束,才放纵了兰沁禾的胆量。
银耳站在一旁看得直心里叹气。
她家主子真的陷进去了。
怎么就一头栽在了个太监身上呢?这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了怎么得了,要是传出去更是会成为天大的丑闻,日后再难安身。
她心里对慕良不喜起来,她家主子年轻不谙世事也就罢了,慕良是谁,深宫之内从一个洒扫太监爬起来的,什么脏事没做过、什么道理不明白,怎么也同主子纠缠在一起。
不过是被封了九千岁,寻常的女子就看不上了,竟然打算找个娘娘尝尝滋味。
未免太过歹毒贪婪。
这可怎么是好。
她忧心忡忡满腹心思,另一边两人分吃完了鱼,慕良慢慢开始得寸进尺了,他敢去给兰沁禾擦嘴。
兰沁禾坐着一动不动,她目光停在了面前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上,心里极想抓住了吻一吻;又想看看慕良大腿内侧的伤怎么样了;还想在这样温暖的地方搂一搂慕良的腰,同他耳鬓厮磨一阵。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同慕良保持距离着坐着,装出正经的模样来。
本以为会是明媚的一个午后,似乎又变得缺憾。
越是同慕良相处,兰沁禾越是不满足,她想要离慕良更进一步,最好时时刻刻都挨着,时时刻刻都能抱在怀里。
这世间恐怕再没有比慕良更加惹人怜爱的了,兰沁禾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儿,扭头打量了慕良一会儿,疑惑道,公公好像从没在我跟前笑过。
哪里都好,就是不对她笑。
慕良愣了下,急忙扯出个笑来,臣日后一定改。
兰沁禾蹙眉,她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勉强。
他笑起来不是真心的,看着就敷衍。
不止不笑,慕良在她跟前一点火气也没有,等哪日他真能在自己面前喜怒哀乐一应俱全了,那才是交心。
慕良被勉强两字打得不安,他忐忑地看兰沁禾脸色,臣没有勉强,只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着兰沁禾他总是嘴拙。
但是如果把兰沁禾换成皇上呢?慕良这么一替换,脑子马上清醒了过来,他腼腆着,只是娘娘貌若天人,臣每次都看得忘形,一时做不出别的表情来。
兰沁禾讶异地回视他,慕良对上女子的杏眸,脑子里刚刚浮现出的皇帝身影又消散了,只留女子温润的面庞。
他后知后觉地羞耻,直想把自己舌头咬了,竟然对着娘娘说这样孟浪的话。
这不是很会说话吗。
兰沁禾掩着唇笑了两声,怎么从前就木讷了?慕良被她打趣地再也抬不起头,鹌鹑一下缩着,脚趾都蜷缩成了一团。
不必勉强。
兰沁禾伸出手按住了他身旁的披风一角,宫里宫外已经够难了,在我这里不要勉强。
慕良呼吸一滞,他看到了女子按着自己披风的手。
她虚虚地按着边角,和慕良的身体毫无接触。
简单的动作里包含着的礼让克制让慕良一下子红了眼睛。
她是喜欢慕良的,但不会逼他。
慕良鼻尖酸涩,他替娘娘抱不平。
这么好的娘娘怎么就和他在一起了?换做任何男子被娘娘这样体贴对待都会死心塌地的,他一个太监何德何能承受娘娘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怀。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申时初,慕良骑着马先走了,兰沁禾松了松手腕,开始寻找自己的猎物交差。
银耳一等慕良离开,便上前劝说。
可她还未张口就被兰沁禾挡了回去。
若是劝我的话就不必说了。
她牵着马朝投放猎物的区域走去,我今日带你来,就是知道你口风紧,有些事只能你去办。
银耳不安道,主子既然这样说了,奴婢自然可以保密,奴婢也知道您有自个儿的主意,好死奴婢都是您的人,自当听您的吩咐。
兰沁禾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是极不赞同的。
但其中的情意兰沁禾无法跟银耳细说,况且她也知道和慕良私会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事,别说银耳,换成两个月前的她肯定也是绝不赞同的。
我带你看了人,是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她转身看向银耳。
主子请吩咐。
请你帮我去置办给他的聘礼。
银耳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难道这事果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竟已到了下聘的地步。
单子我已经拟好了,等回去就交给你,最好能在过年前置办妥当。
兰沁禾停了下来,拉住了银耳的手,好姐姐,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喜欢过谁,你就宠了我这一回吧。
她见银耳还是沉默,于是红了眼睛背过身去,小声地哽咽道,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断不是那种轻浮鲁莽的人,对慕良我是犹豫再三,多少次狠下心想要忘了他。
可但凡有一日见不到他,我就浑浑噩噩什么都提不起劲,一见了他我才觉得日子有点滋味。
她抬起袖子拭泪,我也没办法,若是不能同他在一起,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银耳大惊,连忙去拉兰沁禾,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的,奴婢答应您还不成?单子您给奴婢,奴婢保证年底前全部办齐。
真的?真的。
银耳绕过去要给兰沁禾擦眼泪,主子快别哭……她绕过去一抬头,才发现兰沁禾脸上哪有半点泪痕,笑意倒是装满了整双眼睛。
主子!银耳一甩帕子恼怒了起来。
好姐姐,你已经答应了我。
兰沁禾握住她的手,开朗道,不许反悔呀。
银耳又气又无奈,这都是跟哪个小蹄子学得功夫,变得这样蔫儿坏。
她气了一会儿,心中又柔软下来。
兰沁禾是兰家的嫡长女、唯一外姓王,往上有父母看着,要孝顺稳重;往下有弟妹靠着,要成熟坚强;外头又有天下的权贵们盯着,里头又有宫里的太后皇上皇后瞧着,无时无刻不得端出贤良得体的形状,哪怕是同那些王公贵族一块吃酒玩牌时,也要时刻注意着分寸。
她从小就不像个孩子,长大了更是没有任性的资格。
早些时候,兰沁禾还能对着殷姮撒撒娇,如今形势暧昧,殷大人那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主子只有在自己面前稍稍放松片刻了。
银耳不免有些心疼,一边叹息一边应了下来。
刚想到殷姮,就听见北边传来一阵马蹄,两人望去,赫然是刚升了尚书的殷姮携着几位户部、吏部的堂官朝这边赶来。
她看见兰沁禾后勒住了马,正说怎么不见西宁郡主的踪影,原来是在这儿躲懒来了。
一身银色骑服的殷姮翻身下马,笑着走了过来,行礼道,微臣见过西宁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