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翕是五十九走的, 算是喜丧, 江苏百姓给她立了碑庙, 又大办了一场。
逝者已逝, 活的人还得为她空出来的缺勾心斗角。
紫禁城·乾清宫小皇帝兴高采烈地跑回宫,他手里提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朝里面高声呼道,酥姐姐!酥姐姐你看!他刚跑进去, 就见女子坐在榻上, 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眉间一股懒气, 听见了他的话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 怎的?皇帝一愣,将鸟笼丢给了边上的太监,坐到了兰沁酥身边, 弯着腰去看她的脸色。
酥姐姐,你这两日怎么闷闷不乐的?他问,是不是中暑了?我摸摸。
兰沁酥拂开了他的手,又不是发热, 您摸什么。
那你是怎么了。
小皇帝搭着她的肩膀, 担忧非常, 是不是朝里又有人给你摆脸色了?谁欺负了你,我现在就把他叫过来,你别难过。
兰沁酥哼笑一声,臣的万岁爷, 有您在臣的身后,谁还敢欺负了臣去。
小皇帝摸着头嘿嘿一笑,说的也是,只有你欺负人家的。
他乐完接着问,那你到底怎么了?兰沁酥扔了书,手肘撑在小几上支着下巴,幽幽一叹。
近了六月,她受不得热,此时换了薄衫,轻薄的袖口顺着手腕落下,露出了一截白玉似的小臂,莹润白皙。
我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姐姐了。
女子垂着眸,狐狸眼失去了往日的娇媚活气,神色都黯淡了许多。
自打我们出生,还从未分开那么久过。
皇帝听了,不甚在意,我当是什么事儿,这个好办,一会儿我就下旨,请她回京述职,等你见了她解了相思之苦再让她回去就是。
他摸了摸下巴,说起来我也挺久没见到西宁姐姐了,正好我们三个一起聚聚。
别。
兰沁酥伸手抵住男子的唇,又是一叹,你将她遣回来,路途酷热艰辛不说,就算见到了也不过相伴几日她就又要走了,臣又得经一次离别之苦,不如不见的好。
那怎么办?他看着女子寂寥的神情,也跟着不好受起来,想了想他很快开口,要不然我把西宁姐姐调去六部,还在北直隶当差,她之前在常州有了功绩,提拔她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万岁爷,您莫不是忘了为何姐姐要在常州任职?是了,这不是随便找个空缺给兰沁禾当的,这里面牵扯到的关系复杂万分,起码现在兰沁禾还不能离开江苏。
兰沁酥将头转向了另一边,眼睛有些发红,她吸了吸鼻子,黯然道,罢了,臣也就是随口一说,您不必往心里去。
总归臣这样的性子,没有人能够受住,就算是打小在一起的亲姐姐恐怕也是不愿意同臣再有来往的。
酥姐姐别这么说。
小皇帝拉着她的手,哀求道,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就又慌又空。
兰沁酥将头扭得更过去了,不让皇帝看见自己的面容,可那颤抖得愈来愈烈的肩膀分明是说,她哭得极为伤心。
这、这……皇帝慌了神,从衣襟里扯了帕子给兰沁酥擦眼泪,昨日内阁说江苏布政使的缺空出来了,这么着,我现在就派你去江苏,再把西宁姐姐从常州知府提到省里给你做参议,这样你们俩就又能在一块儿了,好不好?兰沁酥倏地回头,惊喜地望着皇帝,万岁爷是说真的?片刻她又摇了摇头,咬着唇低泣,不可能,西律有规定,亲族之间在官场上要回避,臣怎么能同姐姐都在江苏呢。
您又在哄骗臣。
嗳,这个容易。
西宁姐姐头上冠了王爵,皇奶奶又认她做了孙女儿,把她算成我们彦氏的族人,不就和你无关了吗?真的?兰沁酥旋即起身,她一双狐狸眼睁得极大,卷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眸子里却全然都是欣喜。
可是万岁爷……她又想到了什么,落寞了下来,背过身去,臣还是愿意留在万岁爷身边。
小皇帝跟着站了起来,他蹙眉道,酥姐姐你不必这样,过不了一年半载你再回来就是了。
再说凌翕去了,万阁老正和王阁老争江苏呢,你去那里对你母亲也是好的。
他去牵兰沁酥的手,你现在就算留在我身边,心里还是会惦念西宁姐姐,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要是郁结于心,指不定又要病了。
兰沁酥肩膀一颤,猛地转身扑进了皇帝怀里,哭泣着道,万岁爷,您这样体贴关怀,叫臣怎么受得起……女子瑟缩着,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昂,像是只受了委屈似的垂耳兔。
皇帝顿时心软。
他环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肢,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柔声道,这有什么,若不是有俗事缠身,我一定陪着你一起去江苏。
只是你去了那里要时常回信,不要再多收男宠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夹了些蔫巴巴的委屈,我再怎么说也是个皇帝,酥姐姐你总是收人,我也会难过的。
还在哭的兰沁酥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笑,您是帝王,海乃百川的气量怎么连几个男人都容不下?又不是我自己想当帝王的。
小皇帝不满地抗议,他们有什么好的,有我俊美吗?有我了解酥姐姐吗?臣不敢明言。
好啊你,真是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两人离了江苏的话题,恢复了以往的说笑。
内阁两位宰辅绞尽脑汁的江苏布政使之位,就在一个有名无实的光禄寺卿几句话的功夫里得了手。
尽管这样令百官和天下士子寒心的事情屡有发生,可不管是内阁还是司礼监,都会死死地帮帝王保住秘密。
内里如何漆黑一团,外面始终纯洁光明。
兰沁酥从乾清宫里出来时,正遇上了来递江苏布政使候选名册的万清和吏部尚书。
她站在白玉石阶上,俯视着下方的老人,老人也抬着头有些愣神地望着她。
一上一下的视线对视了片刻,很快兰沁酥收敛了目光,踏着石阶下去,从万清身旁擦肩而过,浑然如不相识一般。
沁酥……万清开口喊了一声,句末又悻悻收声,似乎有些局促。
兰沁酥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她,笑道,万阁老叫我?你……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想要劝说却又碍于场面,最后半敛了眼睑,无事。
圣上这会儿心情不错,万阁老要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儿,可以现在去说。
兰沁酥整了整官袍上肩处的褶皱,接着转身朝着远处走去,下官就先失陪了。
她微抬着下巴,娉娉婷婷地踩在白玉道上,只是一个背影就散发着强势尊贵的意味。
吏部尚书看向了万清,万清歉意地笑了笑,耽搁了,我们进去吧。
自从兰沁禾离开北京到常州任职,她同小女儿吵了无数次架。
倒王的紧要关头,兰沁酥提出了许多方案全部被万清否决,甚至还有几次被她赶去了祠堂罚跪省过。
万阁老,您看清楚了,我身上的这件孔雀袍是皇上赐的,要打要罚也该由皇上处置,断没有内阁阁员直接发落朝廷官员的道理。
可万清面前的这个不是十年前的兰沁酥,她连夜出府去了外面的房子,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女孩儿大了,多少都会有脾气的。
吏部尚书打着圆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锐利着呢,等她有了孩子,自然就明白做母亲的苦了。
万清苦笑了下,但愿吧。
两人进了乾清宫,将名册递交了皇帝过目。
小皇帝没有打开,直接道,关于江苏布政使兼巡抚的人选,朕已经有了。
就派兰沁酥去吧。
两人错愕,接着又听皇帝说,对了,常州知府政绩不错,趁这个功夫给她提一提位置,让她进省里担任布政使右参议,你们拟了票就送去司礼监批红吧。
圣上!万万不可啊!万清伏地高呼,兰沁酥顽劣,江苏重地,怎么能派她前去!那你说,应该派谁去。
皇帝皱眉,呵斥道,好没有道理,朕给你们兰家这等赏赐你却这般不情愿。
姐姐去得江苏,妹妹却去不得?都是你的孩子,身为母亲怎么能如此偏心?兰沁酥胆识学识皆不如她姐姐,去了江苏,是国之大难。
万清顾不得天子不悦,疾声道,求圣上收回成命。
一派胡言!小皇帝恼了,从座位上直接站了起来,兰沁酥去江苏就是国之大难了,那她在朕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西朝岂不是早该亡了?万清一颤,臣不敢。
为人母却把自己的孩子看得如此不堪,我看兰沁酥有你这样的母亲才是大难!皇帝喝道,朕意已决,万阁老是准备抗旨吗?万清跪在地上,她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叩首,臣不敢。
……圣旨传到江苏的时候,兰沁禾刚处理完凌翕的丧事,还停留在南直隶。
她和慕良待了几天,这会儿正在他的屋子里谈天。
王瑞果然趁你不在的时候回了内阁,如今江苏群龙无首,他势必是要争的。
兰沁禾忧心忡忡,若是新的布政使也是他的门人,可如何是好。
慕良捧了茶给兰沁禾,臣前昨晚接到了密报,似乎说新布政使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是谁?他沉默了片刻,接着才道,兰沁酥。
胡闹!兰沁禾皱眉,我同她是嫡亲的姐妹,我在江苏,她也来江苏,这像什么话!万岁爷发了话,您是皇族的郡主,吃住也不在兰府,同兰家无关,和兰沁酥也用不着回避。
兰沁禾马上就明白酥酥是怎么来的江苏,她头疼地扶额,单手撑在了桌上。
她越大越不听劝了,眼下江苏局势扑朔迷离,她哪里担得起这个担子。
怎么就来了呢,怎么能让她来呢!她闭着眼心乱如麻,都说九千岁治下有方,短短两年时间就把东厂镇抚司管得服帖,若酥酥是您的妹妹,您该如何?慕良沉吟道,娘娘,治下和治家是不同的。
慕良没有家人,不懂其中的奥妙。
若兰沁酥是他的下属,他可以留着以利驱之,以刑镇之。
她是个好懂的人,典型的不择手段见缝就钻。
兰沁酥和万清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见不得母亲死守什么虚礼道义,她只用最有效的方法做最利己的事。
这一点倒是和慕良如出一辙。
兰沁禾眨了眨眼,对了,你还从未同我说过你家里的事,你是怎么进宫的?……臣不记得了,打有记忆起就待在了宫里。
这是慕良第二次对兰沁禾撒谎,同第一次仅隔半个月而已。
是了,他终究做不了君子,心里再怎么尊敬娘娘,依旧忍不住露出恶奴的嘴脸。
真可惜。
兰沁禾笑道,若是我能早点碰上公公,您这会儿就该在郡主府里了。
您怎么不早点来见我?她搭上了慕良的手,那只手在夏天也冰凉似玉,摸起来格外舒服。
慕良红了脸,低头不说话了。
他默默把手往前移了移,方便娘娘把玩。
他每日都有好好保养,涂着二十两一盒的护手膏,只希望娘娘能摸得舒心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