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良沐了浴, 他坐在兰沁禾的梳妆镜前, 头发披散了一身。
兰沁禾自小就给妹妹梳头, 如今给他梳起来也颇为顺手。
慕良的头发又浓又密, 且并不纤细,兰沁禾挑了一缕衬在手心 ,拿着篦子一点点地篦开,看着那发丝折出润光, 忍不住赞叹:公公是怎么养出来的?慕良耳尖一颤, 他被迫看着镜子里丑陋的自己和神仙般的娘娘本就已经十分煎熬, 偏偏娘娘还对着自己的头发露出惊艳的目光。
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 说不出话来。
兰沁禾篦好了那头乌发, 手指一松,带有韧性的长发便回归到主人身边,有几缕零零散散地滑到了慕良身前。
那发丝并不柔软轻盈, 故而沉沉地落在他胸前,笔直得贴在两颊侧边。
墨发垂散,美人羞怯。
兰沁禾望着镜子里的慕良有些心醉了。
她从后贴上了慕良的脊背,勾住了他脸庞的一缕乌发, 牵到了自己面前, 低头轻吻。
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吻着那缕发叹息, 另只手穿过慕良撑在了桌上,从后将人全部囚进了怀里。
抱歉,这半年冷落你了。
慕良看着镜子里女子吻发的姿态,耳边是兰沁禾低哑的声音, 他呼吸不畅,脑中一片晕沉绚烂,低了头,僵硬着无法动作。
然而他刚刚低下头,下巴就被人捏住向后勾去。
还未来得及反应,湿润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上。
唔……他侧着头仰面,女子闭着眼睛,同他近在咫尺相濡以沫。
不冷落……怎么能算冷落呢。
慕良瞌眸,心神都烫化了。
只要娘娘的心里还有一分他,就不算冷落。
水声渐响,红烛已灭。
慕良靠在了兰沁禾肩头,眼中水雾弥漫。
……夜中,慕良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睁开眼,发现身侧已经无人。
这会儿天气有些热了,床里就没有放下床帐,他躺在枕上,看见窗前站着一抹笔直的倩影。
兰沁禾肩上披了件薄薄的外套,她立在窗前,手里捏着一顶茶盅,微微仰头望着明月。
黑夜月光下,慕良只能看见女子半张脸,那上面眉眼低垂,没有喜色,平添忧愁。
顺利解决了江苏的反民,可兰沁禾并不开心。
她听着窗外的虫鸣,被月光撒了半身的寒,又抿了口冷透的茶,轻轻叹了口气。
片刻,她将茶盅搁在了窗台上,转身回床,顿时和慕良四目相对。
兰沁禾愣了下,很快收敛起了所有怅然,那张冠绝天下的脸上对着慕良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她快步走到了慕良身前,侧坐在了床上,抱歉,吵醒你了。
慕良心里一紧,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涨了起来。
他撑着床起身,担忧地望向了兰沁禾,娘娘还在为皇园一事忧心?兰沁禾垂眸,近在咫尺,惊心动魄。
如何能说忘就忘。
娘娘……慕良呢喃着轻唤,那些劳役已经得到了安抚,往后三年都不用缴税,他们心里是高兴的,娘娘也不要再过感伤了。
兰沁禾听到这话笑了笑,不再多言,扶着慕良躺下,我知道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多想。
她把慕良当做丈夫、当做家人,有些事可以和他商量,但是有些心绪她不想拿出来烦他。
慕良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默。
娘娘是个刚强的人,很多时候她其实并不喜欢别人强加干涉。
既然如此,他便不说。
……第二日兰沁禾刚到布政使衙门上值就接到了诏令,让她去一趟巡抚衙门。
到了那里,赫然看见有上差站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兰沁酥脸色很不好看,她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见妹妹这副模样,兰沁禾眼眸微动,大抵猜到了什么。
果然,当她跪下之后,上差便又宣读了一遍:圣上有旨,江苏民反,革去兰沁酥的巡抚一职,遣送回京;江苏巡抚兼布政使由兰沁禾担任。
前一道命令兰沁禾是猜到了的,后一道让她震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她才刚升了布政使参议,怎么能连升巡抚?多亏了殷大人在皇上面前死谏,说兰大人是德才兼备的。
圣上一开始不悦,后来被殷大人感动了,这才封您出任巡抚。
上差将圣旨递给了兰沁禾,笑呵呵地提醒,您可不要辜负殷大人的一片恩情啊,兰抚台。
兰沁禾接了圣旨,一时百感交集。
殷姐姐弄了出民怨,一是为了敲打她办的官匪勾结一案。
这是在严厉地警告她,再敢触碰王党的势力利益,她是吃不到好果子的。
敲打完之后又封她为江苏巡抚,揉了揉她的脑袋给了安慰。
二是为了让酥酥回京。
兰沁禾松了口,眼下江苏又乱又艰难,酥酥并没有能力撑起这片要塞,不如趁早离开,免得沾惹祸事。
明打暗护,光从酥酥这一点来说,她也是要感谢殷姮的。
挑拨出民怨,殷姮相信兰沁禾可以摆平,于是她毫不客气地着手去做。
可兰沁酥要是继续留在江苏,不仅江苏要完,兰家也有可能摊上灭族的祸事。
这个时候的江苏,还是需要贤能者撑住的。
小打小闹可以,大是大非上她终究还是偏袒兰沁禾的。
自然,封兰沁禾出任巡抚,不仅是殷姮的意思,更是王瑞的意思,否则这道旨是没法这么顺利下来的。
国难当头,江苏不可乱。
暂不提兰沁禾这里安慰着妹妹,替她收拾东西回京,京城里内阁中一片紧张。
六部尚书侍郎坐在公署中办公,礼部尚书拿着票拟走到了王阁老面前,弯着腰道,阁老,秋闱的预算已经算出来了,考虑到今年前方要打仗,库银紧张,礼部只要八万两。
八万两。
王瑞摘下了叆叇,揉了揉眼睛,这种事情不必问我,你去找户部吧。
对方笑了笑,您是首揆,凡事都还得由您先看过。
哦。
王瑞点点头,秋闱是大事,八万确实不多,你去问问殷姮,让她给你批了吧。
嗳。
礼部尚书又去了殷姮的桌前,对着殷姮道,方才已经给王阁老看过了,这次秋闱一切从简,礼部只要八万两。
殷姮搁了笔,拿过单子细看了一遍。
确实是一切从简,比往年都少了很多银子。
可现在别说八万两,八千两国库都拨不出来了。
能不能再削减一些。
她问。
礼部一愣,殷大人,开国以来,秋闱的预算就没有比这更少了的啊。
殷姮面露难色,八万两确实不多,若是平常户部理应批的。
可是现在前方军需耗费巨大,这笔钱实在拨不出来了。
殷大人,那您说能给礼部拨出多少?最多两万。
什么?两万!礼部尚书睁大了眼睛,两万我拿去买笔墨纸卷都不够!他情绪激动,声音一下子就吸引了整个公署人的注意。
礼部的几个侍郎纷纷围了过来,殷大人,我们体谅户部的难处,这份预算是我们整个礼部算了好几天才算出来的,比起上一届秋闱所需减少了近半。
您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还是说如今只顾打仗,就不用考试了?那就请您去跟圣上说,今年这场秋闱我们不办就是!几位息怒,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殷姮头疼无比,若是有钱她自然会批,可眼下实在多一厘都没有了。
拿不出钱来,这是你户部的失职。
对方不依不饶,当初圣上亲口问你,能不能胜任户部尚书的职责,殷大人那时候是如何回答的?怎么这才过了半年就亏损至此了。
这句话十分严厉,大骂殷姮逞强无能。
国事紧张,这样压抑的氛围持续了太久,俸禄又总是不发,这些官员找到了殷姮做发泄口,竟已有些失去了理智。
这样吵闹的环境下,万清不得不停了笔,她望向了王瑞,却见他仿若未闻,依旧低着头做自己手里的事,没有一点要上前帮殷姮说话的样子。
万清皱眉,这是怎么了,殷姮哪里惹到王瑞了?她不清楚两人私下的关系,但是不能放任这些人在中堂大吵大闹,这未免太不成体统。
思及此,万清站了起来,走到了殷姮的背后,几位大人莫急,秋闱是一定要办的。
你们先将单子给我,我一会儿再同殷大人仔细算算,那么大个西朝,何至于连一场考试的钱都没有啊。
她笑着,礼部尚书听她这么说话,便将单子递给万清,万阁老可得给个期限啊。
最迟后日,后日一定给你们批复。
那好。
礼部尚书点点头,带着人散了。
殷姮见人散去,松了口气,继而起身给万清行礼,多谢万阁老解围。
万清笑笑,把单子递给她,户部是最难的,难为你了。
殷姮苦笑着,再这么赤下去,我今年就可以辞官回乡了。
殷大人言重,哪里就到这一步了。
万清拍了拍殷姮的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谈话,不要吵到里面的人办公。
殷姮跟着她走出去,忍不住问道,方才万阁老说后日给他们答复,可后日户部还是一样的回答,这可如何是好啊。
万清沉吟了片刻,秋闱是一定要办的,若是暂停秋闱,流言四起民心涣散,到时天下将震动。
三年一次的秋闱,除非国家将覆,否则是万万不能暂停或是延期的。
殷姮低头一拜,还请万阁老赐教。
万清转身,看向了殷姮,目光意味深长,顺天府的库里确实是没有钱了,可应天府的库里,要拿出八万两还是容易的。
殷姮睁眼,您是说……南京修园拨下去七百万,到现在才花了一半。
可那是给皇上修园的钱啊,每一两都有用处,总不能建了一半不建了,这、这不是损了圣上的颜面么。
一个帝王,连盖一间屋子都因为没钱而搁置,说出去会让天下耻笑。
万清拍了拍殷姮的肩膀,笑着道,我也就是提个醒,具体如何操办,还是要看您户部尚书的决断啊。
她说完兀自进了公署内,徒留殷姮一人站在外面的台阶上。
女子垂着眼睑,万清确实给她提了个醒,不仅是关于钱,更是关于安身立命。
方才公署内闹成那样,连万清都看不下去出手安抚了,可王瑞却视若无睹。
殷姮深吸了口气,目光冷然。
看来那只老狐狸已是窥探到自己背后的小动作,开始要整治自己了。
也罢,她今年开始也在布局着如何脱身,正好就借这一次的事情彻底解决吧。
江苏应天府,她得求一次沁禾了。
从方才万清别有深意的话语来看,她是不会插手的。
万清不做声,这件事她就有了九成的把握。
沁禾……她思索着,相处二十余年,殷姮太清楚兰沁禾的弱点了,对于兰沁禾而言,她永远迈不过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