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东海以东有一仙岛, 乃蓬莱岛。
整座岛分为子母双岛, 母岛坐落海上, 母岛东侧还有一悬空的小岛。
悬岛乃原蓬莱岛岛主从北方的悬林山迁移过来。
蓬莱仙岛素有天界景致之最的美誉, 见过的仙家无不夸赞其旖旎风光、如画美景。
在天界更是广为流传一段话:凡人入蓬莱,三生不忘景。
神仙入蓬莱,此生不虚度。
而蓬莱仙境的美,要归功于原岛主,也是天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曾驰骋天界,骁勇善战的四角赤龙的首领——太幻神君。
但在一万八千年前, 太幻神君因逆反欲称帝,被天庭诛杀,天帝念及兄妹之情,不忍取其性命,最后由太微帝君将其修为毁尽,最终扔入荒邙,永不能回天界。
自那之后,蓬莱仙岛再无人居住, 也无人问津。
岛上风光不再, 杂草丛生,野兽肆行, 往昔美景荡然无存。
因太幻神君乃谋逆重罪,蓬莱岛也一度成为天界的禁忌。
即便天帝曾说天界再难寻第二座蓬莱岛,惋惜其衰败, 希望有仙官接管,却无仙敢登岛。
时隔多年,如今竟有仙家主动接管了蓬莱岛,成为新一任岛主。
此事在天界一时风声鹊起。
好奇的仙家们俱想一窥新任岛主的样貌,瞧瞧究竟是哪方神仙。
但凡假借路遇蓬莱岛的仙家进岛欲结识一二,却苦寻不到人,只见到岛上一名仙侍。
最终打听下来,大家才知这位仙家两百年前接管蓬莱仙岛后,便交由一位仙侍打理,岛主却不知所踪。
直到最近,岛主才重回蓬莱仙岛。
兴致盎然的仙家们八卦心又起,见面三言两语寒暄便问:那位新的岛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何样貌?有仙言:未曾听过他的名号,但听说岛主容貌俊美非凡,与西方神帝太微帝君和北方神帝北霁帝君不分伯仲。
前些日我经过蓬莱岛,并未见到岛主本人,却见一貌美仙子在岛上浣纱摘花……一位男仙忆起那日情景,心中仍憧憬般娓娓续道:我按落云头时,她正抬头张望过来,她嫣然一笑,明媚得跟蓬莱岛的姹妍娇绽的仙花一般,山湖光色在她眼中璀璨生辉。
我想,岛主的长相应当也不差咧!男仙的话一出口,顿时引发众仙家激烈讨论,话题陡然转变为:那仙子又是谁?男仙笑得一脸灿烂和得意:我上前道个问讯,想拜访岛主,她称岛主有事暂不在岛上,我便顺道问了她的身份。
她笑着说:我是他的姑奶奶。
哦……仙家们了然地点头,姑奶奶都这般年轻貌美,岛主容貌定然不俗。
有仙更好奇了,问:那位姑奶奶是个甚么仙?那位姑奶奶……啊嚏!正蹲在溪边洗衣裳的摇光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擦了擦发痒的鼻头,谁在说她坏话?转念想,除了这个心黑如炭的岛主,还有谁会背后说她?摇光想着这人,心中顿时气恼,将手中衣裳丢到滑石上,站起身光着脚狠狠踩。
身为神仙,不用仙法净化衣裳,非逼着我手洗,你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修为!摇光一边用力踩一边骂骂咧咧:让你刁难我!让你威胁我!等我恢复修为,定要掰断你的龙角,剥了你的龙鳞!一个月前她被掳来此处,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蓬莱岛的岛主。
她自始至终只晓得他名叫九寤,真身是一条龙,至于是哪个龙类,她不曾知晓,以前更是从未听过这位神仙。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他威胁,屈身当他的仙侍。
想她堂堂战神,何曾受到过这种侮辱!明明有了一名仙侍,还要她当仙侍贴身伺候——洗衣打扫、斟茶倒水,就连夜晚他看书时,她还需在旁边为他掌灯。
修为不低的神仙,略施法术,那烛灯不是想悬哪儿便悬哪儿吗?他如此处心积虑,就是报复她捅他一刀,破了他的劫。
被他知道了自己是摇光的秘密,她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要剁要砍都任君高兴。
以往征战时,哪次不是豁出命为天庭效力,何曾在意过生死。
如今她自在逍遥惯了,当真是十分惜命,好不容易逃离天界,怎能再被抓了去!无忧无虑的凡人生活,全被这位素不相识的神仙毁于一旦……摇光思及此,简直要捶胸顿足。
她试过逃跑,屡逃屡败。
有一次半夜三更,确定他屋内烛火已熄,她赶忙踏云飞走。
空中顿时响起一道威震云霄的声音:你若再往前飞一丈,我就将你抓去天庭。
那声音沉沉如洪钟,大得传遍整座蓬莱岛,吓得她猛地刹住云头,掉头就飞回自己屋子,哪里还敢驳斥半句。
委实有火不能发,敢怒不敢动……实在憋屈!摇光越是思来想去,怒火越发蹭蹭在胸腔直冒,直要喷火般,脚下也就用力了十分。
*两个时辰后,悬浮小岛上的谷间庭院。
摇光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青灰色衣裳,衣裳的后背一个赫然醒目的大窟窿,窟窿正对面站着的男人正不发一语冷冷瞅着她。
你是洗衣还是撕衣?摇光努努嘴,嘀咕道:是你衣服不经洗,怎能怪我?九寤绕过衣架,缓缓走来:原来堂堂女战神还是个伶牙俐齿、巧言善辨之人。
他略显讽刺的话顿时引燃摇光好不容易压下的心头火。
她伸手一探,那破裳顷刻飞落她掌上。
摇光当着他的面,三两下将衣服撕成了十几条布,然后愤然一甩,布条落满地面。
她拍拍手,仰头瞪他:什么贴身仙侍,姑奶奶我不干了!反正你的劫已经被我破了,你要去揭穿我便去吧!去天帝那儿,亦或去我师父那也罢,随你高兴,大不了我再跳一次焚仙盘!说罢,她潇洒地转身,大踏步离开。
你敢!一声怒吼惊得摇光步伐一顿,就听身后之人厉声威胁:你若敢再跳焚仙盘,我便将你禁锢此处,你哪儿也去不成!摇光莫名其妙地转过身,她跳不跳焚仙盘,与他何干?却在转过身的一刹那撞入一双金褐的瞳孔……摇光被他乍现的龙瞳慑得噤了声。
同样身为龙,摇光知道,以人形显现龙瞳是勃然大怒的状态,也是一种警告。
而他眼底毫不掩盖的凛冽仿佛迸射出万千冰刀,不是要将她刺个千疮百孔,就是要将她冻个筋骨僵麻。
摇光大为不解,她坏了他的劫,他不是该为她跳入焚仙盘而拍手叫好吗?怎还恼羞成怒呢?当真奇怪得很!九寤将她的疑惑看在眼里,他眉头微颦,一眨眼,金褐瞳孔即刻消散,神色也缓和许多。
洗衣晒花掌灯都不用做了,你留在蓬莱岛便是赎罪,否则我设下结界,你也是哪儿都去不成。
一口气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九寤转个身就踏步离开。
唉?摇光朝他身后斥道:你怎能如此蛮不讲理啊!!直至他身影消失在前方廊道尽头,摇光捂嘴窃笑。
没成想这硬碰硬倒是碰出了好事,仙侍的工作全数免了不说,她还能继续留在蓬莱岛。
来到岛上才发现这里充盈的仙灵之气十分利于她魂魄重聚,想要恢复全盛时的修为也是指日可待。
否则她怎甘愿当所谓的贴身仙侍。
摇光举头望向高空,只见岛上烟蔼缭绕,云雾叠重。
熠熠日光倾射而下,透云度雾间,七彩虹光漫洒,宛若云空散下的彩绸锦带。
忽见三色仙鸟齐步盘飞,穿梭于竹林,莺啼高歌,余音袅袅。
刚来之时她对蓬莱景致索然乏味,此时此刻甚觉景观美轮美奂。
她脚尖轻点,飞上屋檐,心情愉悦地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阳光洒落下,昨夜残留的雨露升腾起缥缈白霭,丝丝缕缕缠绕红梅傲绽的山谷。
那朵朵拨蕾散香的寒梅,恰似仙子裙裳点缀的灼灼花影,若隐若现。
她深吸一口气,山谷间弥漫淡淡清幽梅花芳香,沁人心脾。
摇光每日定时午间修炼。
因为九寤在整座悬岛设下了结界,谁也无法用仙力窥探一二,她才敢肆无忌惮地随处修炼。
反倒比在人界更加无拘无束。
而且打从来到蓬莱岛,她修炼再没分神过。
她也不知是因为这里仙灵足够纯澈,助她消除心中杂念妄思,还是因为‘忘乐’还活着,她整日见着反倒不会多想。
其实真正的‘忘乐’已经死了……唉!又想了……静心静心!摇光拍拍脑袋,盘腿打坐,收神敛气。
*夜半时分,摇光辗转难眠。
她也不知为何,入睡前明明挺好,入睡后一阵阵地心烦意乱,好似有股燥气囤在胸口,散不出去。
她额头渐渐汗湿淋漓,不消会儿,浑身的内裳都湿透了。
她想起身倒茶,却才惊觉四肢麻痹,根本无法动弹。
摇光赶忙运气施法,将将提气,气血猛然从胸腔涌出,猝地从口中喷了出来。
龙髓在脊柱内不安乱窜,像被困住的猛兽,竭力要挣脱牢笼,将她背脊挤压得扭曲起来。
脊柱顿时像被钢针刺穿般剧痛,痛得她弓起了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
摇光神思越发不清醒,下意识地求救:忘乐……忘……残留的意识才想到另一个名字,咬牙拼尽全力喊着:九寤!九、九寤……九寤!可周遭除了她急喘的呼吸,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宛若死亡来临时的寂静,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就连窗外银盘般明亮的月光也在眼中黯了下来。
摇光无力地缓缓阖上眼。
忽而,传来一道破门声,紧接着有谁在说话,好似喊着她名字,一声急过一声。
摇光虚弱地掀了掀眼皮,昏暗的视线中唯有一双眼异常清晰,是一双漂亮澄净的眸子,正担忧地注视自己。
那眼底显露出恐慌和害怕。
摇光两眼一闭,撑持不住,晕厥过去。
***摇光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浑身虚软如一滩无法成形的泥。
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
意识稍微清醒时,她甚至有种曾经在人界经历一切都是幻渺虚无的梦的错觉,一场似美似恶的梦。
而她还在七星山,与师父和六位师兄弟于星月之下,耍枪弄剑、把酒言欢。
这个梦很长……梦里溯回她在七星山时,决定她人生转折的那天。
那日大师兄与她约酒,也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竟一夜豪饮十坛,最后酒后吐真言,将她真身乃四角赤龙,且被师父封印的事道了出来。
尘封一万多年的秘密,在那一夜如数揭开。
宛若剥开她身上虚假的白色龙鳞,血淋淋的事实将她鳞片染成了赤红。
她的身世,是烙印在她魂魄深处的原罪。
师兄还说四角赤龙一族的反叛其实是被挑拨陷害的,但天庭并没有给他们存活的机会,集天界众仙之力诛杀四角赤龙。
而仅剩为数不多的十几名族人则被驱逐至荒邙。
曾经声名显赫、叱咤六界,为天庭护下十几万年太平的战龙,就此销声匿迹。
而她所知晓的四角赤龙的故事,其实也只是久传天界,众所周知的事。
譬如四角赤龙的首领,正是天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太幻神君。
而一万多年前,携众族人联合妖族魔族反抗天庭,发动战争的,也正是太幻神君。
众仙曾说太幻神君是因杀戮或多,煞气过重,最后导致邪祟附体,控制不住心魔。
就如曾经威震四海的战神伏魔大帝一样,堕入魔性,不服天庭管制,想一举推翻天庭而自立为王。
最终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摇光也曾自认为会步伏魔大帝和太幻神君的后尘,手染无数鲜血,煞气侵心蚀魂。
师父说她天命为护六界秩序,除魔卫道。
而在知晓身世的那一夜,师父一万多年的所言所授,轰然倒塌。
她开启荒邙虽说是震惊愤怒下的酒后脑热,可她原本只是打算自己进入荒邙,去寻找仅存的族人,了解那段往事的真相,兴许自己的亲人尚活着?孰料放出了凶兽,犯下重罪,被师父抓了去。
她拼尽全力去守护的天庭,杀了她的族人,而她都不知自己父母究竟生死。
这一万多年所坚守的一切,甚是讽刺。
我该何去何从……我的命终究不在自己手中。
摇光迷迷糊糊地呢喃自语。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此时身子虚弱不堪,也将她心中的懦弱放大。
她实在有些累了,仿佛正大光明地活着已成了奢望,只有永生的逃亡。
有我在,你的命便会攥在你自己手中,谁也拿不走。
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响在她耳畔,似近在咫尺般清晰,可又像是远隔万重山岭,徐徐飘来的悠扬之音,在她耳边反复回荡。
接着,冰冷的身躯逐渐暖和,像被冬日的阳光包裹一般,舒服极了。
摇光不由舒心喟叹,缓缓伸展四肢,忽而发现自己有尾巴可以动,竟是龙身?她真身早已在焚仙盘焚尽,如今魂魄还未重聚,如何会有真身?又是梦吗?摇光欣然一笑,将心中所念道了出来:果然还是做梦好,梦里我都恢复真身了。
若是做梦很开心,你便安心好好地睡。
这道声音又响起,润如春雨,沉如陶埙。
她此刻依稀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就在她身旁。
很好听,有些耳熟,是谁呢?她脑中一片混沌,一时想不起来,想回忆时,脑子却又阵阵刺痛。
谁?你是谁?摇光好奇地直接问出来。
恰时,她发觉身子逐渐能动了,只是眼皮仍然睁不开,她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隐约感觉有什么贴着自己鳞片,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将她团团包裹,动作有些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很轻柔。
因为紧贴她龙身的东西很温暖,摇光索性不挣扎,由着自己被裹得紧密不透风。
等待良久,也未听见他的回话。
摇光又追问:你是谁?他仍未说话,摇光有些意兴阑珊地垂着龙头,懒懒地靠在自己缠成圈的身上。
她听到一声叹息,像沉淀了岁月般地沉重。
接着,他终于回了话:睡吧,别想太多,你需要好好休息。
摇光.气得鼻头直哼哼,呼哧呼哧地。
忽而,她觉着思绪越发不清晰,像醉了酒一般,昏昏欲睡。
就在她迷糊着陷入沉睡时,一声很轻微的笑音在她耳边掠过,携带着一句莫名的话:还是爱生气。
无奈却又极尽宠溺的口吻,摇光口中含糊嘀咕:我从前才不这样。
她意识再撑不住,沉沉睡去。
*摇光彻底苏醒时,正躺在自己屋内的床上。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恍惚了良久才神思归笼。
倏听得屋内似翻书的动静,她转头一看,只见九寤正坐在她屋内的桌旁一边看书一边品茶。
见她睁开眼木讷地看过来,九寤视线并未从书上移开,只淡淡道了句:醒了?摇光却才清醒许多,她坐起身,活动几番筋骨,除了有些乏累,倒也没什么不舒服。
可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隐隐记得自己恢复了龙身,且耳旁还能听见溪流般的涓涓声,嗅得芳草的清新味,像个山洞里边,并不在她的屋内。
莫非真是做了一场虚无的梦?梦里还有一个人,此刻回想,那人的声音同九寤十分相像,只不过一个清冽如冬泉,一个温润似春江。
摇光光脚踩着地板,在九寤旁边落座。
她给自己倒茶一杯,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再倒茶一杯,发出更大的喝水声,眼睛透过杯沿偷瞄旁边人的动静。
可任凭她捣腾多大响声,九寤听而不闻,眼皮都不曾抬过,仿佛书中有珍宝,吸引他专注其内。
你救了我吗?摇光状若随口一问。
岛上还有其他人?他回答。
哦……摇光被他冷淡的口吻梗得没话接,悻悻然地喝茶,又觉得自己被救,还是该道谢,便说:多谢昨晚出手相救。
九寤目光忽而一顿,合上书,抬头看向她,没头没尾道了句:两个多月。
摇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就听他又道:你昏迷了两个多月。
摇光端杯的手停在嘴边,吃惊地啊了一声。
昏迷时,她的神思一直浑噩不清明,原以为只睡了一晚做了一场梦,哪知竟已过两个多月。
摇光放下茶杯,眉头蹙起,昏迷前毫无征兆,且失去意识如此长的时间,说明她的身体出了她未能预料的严重问题。
她忽觉得那一切兴许不是梦,便问道:这两个月你带我去了其他地方疗伤?九寤只淡淡点点头,说道:曲烟岚的肉身已无法承受你的仙力,你修为复原一成,肉身便增十倍压力,直到最后肌骨损败、筋脉撕裂。
那晚将你救下时,肉身已被你的仙力冲击得血涌溃烂,我只能将你魂魄拔出,再帮你重塑肉身。
他简短几句,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两个多月的经历。
摇光诧然一怔,拔出魂魄,重塑真身?他是有多强大的法力可以在她毫无意识下完完整整将魂魄移出体内,更神乎其神的是,两个月就将她于焚仙盘焚灭的龙体真身复原?她曾以为至少也需要勤奋不断地修炼个千年,待恢复半数以上修为才能慢慢重塑龙身,这可极大缩短了她修炼的时间,好似一夜之间捡了个宝,又惊喜又不可思议。
所以那一切并不是梦!她果真复原了真身。
摇光抑制不住地狂喜,攥紧的拳头紧了又松。
忽想到什么,她两手即刻摸上自己的脸,又起身两步冲到梳妆台,弯腰照镜。
可镜中仍是曲烟岚的模样。
你如今的人形肉身是我用梅花枝变幻而成,待你这修整好精气,再修炼一段时日,便可自行变幻人形。
九寤解答了她的疑惑。
摇光望着镜中映出的男人侧脸,他恰转过头来,两人在镜中四目相接。
他淡淡睇来的目光依旧清冷,可她此时却恍觉他的心不如表面这般淡漠。
她坏了九寤的劫数,他可能还需再返人界历劫一次。
他抓她来捉弄她,看着似记仇,她也一度以为九寤定是讨厌她的,不然怎会千方百计捉弄她。
可他倘若真怨她厌她,怎会耗费法力帮她重塑真身。
令她意难平的是忘乐,但九寤不是忘乐。
她虽不想承认,但她的的确确会下意识将对忘乐的愤怒转至九寤身上,以至于不愿太过靠近他。
九寤若真想将她上报天庭,她早就被押走了,而他又何必费劲救她。
摇光转过身,两手反撑在梳妆柜,朝他欣悦一笑。
九寤双睫倏然一颤,她如花般的明媚笑靥仿佛笑开在他心间……他手指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茶杯,心跳也似快了一瞬。
摇光眉欢眼笑对他说:九寤,你塑我真身便如同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定然不忘,往后必会报答。
九寤听言,面色却刹那沉了下来,甚至比摇光在人界初次见他时还要冷上几分。
摇光正不解他为何突然变脸,思索自己方才所言哪句惹了他?只见他站起身,十分不领情地说道:我何时说过要你欠我恩情。
……摇光被瞪得一脸莫名。
九寤转身抬步离开,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我要的本就不是恩情……摇光追着他背影,扬声喊道:那你要什么,你说啊!你不说我如何办得到?九寤脚步突然顿住,他侧转身来,面无表情将她端看,直瞅得摇光心底发怵……是不是该把话收回来。
而他也只是默然看了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留下满头雾水的摇光,她摇摇头:这新任岛主的性情可真难琢磨!***十日后,蓬莱仙岛。
岛上的仙侍叴罗飞至悬岛,行于摇光门前,抬手叩门板,力道之大,一声盖过一声,势必要将还在屋内睡觉的摇光喊醒。
被扰了好眠的摇光显然习以为常,眼都未睁,直接将被子蒙上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这个没礼貌的叴罗,也不知性情不定的九寤怎么就找了一只傲慢无礼的仙鹤当仙侍。
叴罗见屋内未有丝毫动静,眉头一皱,高声冲里头威胁道:神君说了,你若再不起床修炼,明日开始罚你帮我洗衣打扫一个月。
摇光听言,猛地睁开眼,抬脚踢开被子,气呼呼地抓了抓脑袋。
哪日定要将这只鹤给炖了!她一边眨着惺忪睡眼起身穿衣裳,一边碎碎念:到底是同一个魂魄,九寤跟忘乐都有一样的兴致,一个整日督促她练功,一个整日派人监督她修炼。
摇光推门出去,瞪了眼正仰着脖子垂眸看来的叴罗,这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趾高气昂模样,真是气得她牙痒痒。
摇光脑中精光一闪,摸着下巴,摇头颇为嫌弃地说:啧啧啧!凡人有句词叫狗仗人势,你就叫鹤仗仙势。
瞧瞧你这朝天的鼻孔,丑不丑?叴罗一听丑字,头顶一小撮白色羽毛倏然直立,炸裂般撑了开来。
你……你说真的还是骗我的?真丑吗!摇光煞有其事点点头,认真而严肃拍拍他肩头:我诚不欺你,那模样你去溪边照一照,不丑你来找我!摇光的话句句扎他的心,叴罗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哪里还有方才那架势,俨然成了只委屈可怜的小鹤。
他转身就想飞去林里,去林间寻一处溪水照照模样。
却听摇光一声叹息,添油加醋地说:还是别去了,看了只会徒增烦恼。
眼不见为净吧!叴罗眼眶瞬间就红了,嗷嗷抽泣两声,抖着肩膀的雪白羽毛,飞也似的跑开了。
瞧他这委屈受伤的背影,摇光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些呀!她嘴上这般自责,面上别提笑得多幸灾乐祸。
这仙鹤虽说脾气不小,还总仗着九寤对她大呼小叫,但他头脑单纯又一根筋。
摇光来岛上没多久便参透了他的性子,发现他永远只在意两件事,一是九寤的心情,而是他自己的外貌,最怕九寤冷着脸发脾气,也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丑。
树下的摇光抬头眯起眼,阳光透过翠叶在她脸上落下斑驳光亮,烘得面颊红润几分。
她静静站着待身子晒暖些,再活动几下四肢。
片刻后,她飞身至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松柏树顶,盘腿端坐,敛气静神,开始今日的修炼。
***两个时辰后,摇光运仙力于周身,收入龙髓,结束修炼。
她站起身,展撑双臂,遥遥眺望,晴空澄湛如镜,仙云轻盈若羽,真个如画仙境。
她正要飞身而下,忽瞧见远处林间波光粼粼的溪水边,一道熟悉身影正蹲着。
叴罗?摇光定睛细看,果真是他!该不会照了两个时辰吧?真是只傻鹤哟!摇光哭笑不得,脚步一转,踏风朝那儿飞去。
待落至叴罗身旁,见他一动不动紧皱眉头,垂首盯着溪水中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
她轻咳两声,他未动,她唤了一声,他冷冷回应一句做甚?。
仔细听,还带着浓厚的鼻音,哭了?摇光想了想,随口寻着个话题,便问:九寤今日不在悬岛上吗?叴罗转过身,睁着婆娑泪眼,十足委屈又伤愁,一副你若不好好安慰我,我便不与你说话的模样。
摇光摇头一叹,蹲下身开始安抚他。
费尽口舌说了好半天,叴罗才半信半疑地又垂首照了照清澈的涧溪。
你说的可是真?摇光重重点头,又一拍胸脯:真得不能再真!你只要不仰起下巴,端着谁欠你的表情,你就是整个东海区域最靓的鹤!叴罗听得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不好意思摆摆手:哪里哪里,过誉过誉!心情转好的叴罗想到摇光方才的询问,这才答道:今日岛上来了一位贵客,神君正在岛上与那位尊贵的客人下棋呢!哦?蓬莱岛来客?这可真是稀奇事。
摇光笑呵呵地说:他那种性子,谁会专程找他下棋?这棋还没下一半,估计就得被他气跑了。
叴罗不满她取笑的口吻,瞪了瞪,道:想要拜访神君的神仙多了去,只不过你住在悬岛不知情,多数都被我婉拒了。
今日来的客人不一般,神君下凡历劫之前,这位帝君就来过两次了,也算是熟客。
帝君?摇光心想,天界称得上帝君的不多,兴许她还认识呢,便好奇问他是哪位帝君。
叴罗意味不明地凝了她一眼,回道:七星山的太微帝君。
摇光脸上笑意倏然僵住……***摇光停在半空,俯瞰下方一望无际的蓬莱岛,踌躇良久,脚下飞云也因她心绪不稳而忽骤忽散。
她明知不该下去,最终两脚随心,一踩云头,极速飞去。
*前方梅花亭下,一人面容淡淡如春水,一人眉目清冽如凉月。
两人正闲情雅致下棋。
只见太微帝君一身青白长裳,手中执一白子,神色专注棋盘上。
摇光目光颤了颤,许久未曾见过师父……久到仿佛过了千年般遥远。
原以为自己放下了天界的一切,可以在人界贪图个逍遥自在。
可今日一见,万般心绪涌在心间,有满腔的愧疚,有蓄积的挂念,悉数化作眼中氤氲的泪雾。
她虽怨师父未将她身世的真相告知她。
可这些年每每夜深人静,细细思量下来,便知师父用心良苦。
许是担心她的四角赤龙的真身被揭穿,从而被天庭追捕,这才隐瞒一万多年。
师父在她修炼之时虽严苛挑剔,这也造就了她修为一日千里。
师父养育她的那些年,未曾亏待过她,就连师兄们也羡慕不已地说:师父待你如亲生,是我们无法匹及的。
那时她不以为然,笑称他们嫉妒。
可纵观那些年,师父授予她盘龙枪,并将象征七星之主位置的七星塔传于她,可想师父的确疼她。
她无父无母,唯有师父于她心中高大如山,正如父亲一般伟岸矗立。
她万万难释怀的,就是被自己所尊重且信任的人抓去了天庭,受了刑罚,最终落个九死一生。
望着前方,摇光脸色越发白如纸,口中涩涩念着:师父……这些年可好?*正专注下一步该如何落子的太微帝君摇摇头,将白子放回棋笼,道:我又输了。
九寤广袖一拂,桌上棋盘顿时消失。
他幻出茶壶茶盏,斟茶两杯,说道:三局不过两败,兴许下一局轮到我输。
太微帝君淡笑,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忽眉心拢了拢,放下杯盏。
他伸展右手掌,一个变化,赫然呈现一枚龙鳞。
九寤瞳孔骤然一缩,目光落在龙鳞上。
难怪前些日子帮摇光复原龙身,独独少了这枚心鳞,竟是在她师父手上。
本是相谈甚欢,却因一枚龙鳞的出现急转直下。
九寤问道:你怎会有此物?太微帝君如实回答:她跳入焚仙盘之前赠予我的。
赠予你?九寤艴然不悦,他两指并拢,原本在太微帝君掌心上的龙鳞眨眼出现在他指间。
他冷声斥责:你害她险些魂飞魄散,如何敢在我面前用赠予二字?这枚护心鳞也不该由你保管。
说罢,他指尖一动,心鳞顷刻消散,已被他强行收取。
太微帝君神色一沉,却也没有夺回来的打算。
他视线转向九寤:护心鳞前些日子曾共鸣过一次,我便匆忙赶去了置星殿询问置星星君,他指引了一个方位。
我顺着他所言速速下凡找去,却未能寻到她的踪迹,但护心鳞却在那里再次产生共鸣。
我能断定她必然活着,而护心鳞引导之处……太微帝君话语一顿,将九寤的神色盯在眼里,接道:正是神君返回归劫台后又匆忙折返之处。
九寤面不改色问道:你想表明什么?太微帝君却转了个话:听说蓬莱岛最近来了位新的仙侍,有仙家说那是神君的姑奶奶,貌美如花,面容姣好,不知我可有机会一睹这位姑奶奶的芳容。
九寤嗤哼一声,说道:不论是仙侍亦或姑奶奶,都是蓬莱岛内的事,与帝君又有何关系?太微帝君被他不留情面的话堵得一时续不上话来,面色越沉了三分,正思索该如何问出自己要的答案,余光却瞥见右前方树下站着的人影,面容陌生。
本只是匆匆一瞥,但这短短瞬间却捕捉到对方的目光,这眼神……错不了。
而将将蹑手蹑脚躲在远处树下的摇光,正朝亭子里观望,猝不及防被师父的视线逮个正着,她愣了愣。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接。
摇光惊得呼吸陡然一窒,来不及收回目光,就见太微帝君突然站起身来,朝她的方位大喊:摇光!摇光猛然怔住,见他起身就往这里来,她下意识后退。
却不想,太微帝君不过是一次次地试探,就将她的伪装如数看穿。
那是摇光!他没有看错。
太微帝君正要飞身前去,陡然间,一阵旋风凭空刮起,龙卷一般袭向摇光。
她惊呼将起,就被这阵风包裹,直朝后方悬空的小岛扯去。
风速极快,不过眨眼,摇光已变成远空的一颗黑点。
太微帝君厉然转身,向来冷静自若的面容泄出恼意:天庭早晚会发现摇光还活着,届时他们派兵来抓,你藏着她有何意义?九寤漠然起身,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直接下了逐客令:即便天庭会发现,也得看他们敢不敢来犯蓬莱岛。
帝君多虑了,慢走不送。
言讫,他头也不回,腾云飞离。
情急之下,太微帝君追着他背影,喊出多年未曾唤过的称呼。
师父!这一声果真将九寤的脚步喊住了。
作者有话:谢谢徐徐图之,貓尐懶的地雷,谢谢卡默,妖夜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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