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叶醒来之时,躺在一床榻上,他轻轻侧头看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茅草屋内,屋子内还散发出阵阵药香。
他想直起身来,却发觉浑身无力,肺腑作痛。
只好撑着手坐起,但是这一撑,他便愣住了。
自己的左手几乎没有知觉,他连忙回身用左手去握枕头,然而没有握住,他的左手不仅没有了知觉,也没有了力气。
苏子叶垂目思索一番,便猜到元襄最后那几道真气,可能伤了他左手的筋脉,只怕今后,这只手都会虚软无力了。
这时,从屋外进来一青袍道人,手中端着碗草药。
见到苏子叶起来了,道:醒了?那正好,喝药吧。
苏子叶将药接过,他闻出来这药是副医治内伤的良方,便温声道:多谢前辈。
那道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开口道:幸亏你醒了,也不枉我师侄那么拼命地救你了。
仙棕背着你一路从苍丘台往回赶,你能活着到玄清台,全靠他一直给你输送真气,回来后那小子差点儿力竭而亡。
其实从这位道人刚进来的时候,苏子叶已经猜到他可能就是顾仙棕以前提及过的师伯,现在听到他这样说,便更加确定。
苏子叶喝药的手一顿,连忙问:顾道长没事吧?那道长似有些不满,道:当然没事。
我连你都救得活,更何况治好他呢。
苏子叶心安些,又问道:那顾道长现在人在何处?那道人却道:从你一醒来,就只问顾仙棕,连我名讳都没问一句,有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苏子叶一愣,将药碗放在一侧。
他本想行个礼,奈何左手却提不起来,只好微微鞠了一躬,道:是我失礼了。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前辈名讳?那人哼了一声,答:我是玄清台的古樵道长,也是顾仙棕的师伯。
顾仙棕因为你得罪了苍丘台,现在正在后山思过呢。
你再等上几日,待他思过结束,肯定会来我这儿找你的。
苏子叶淡声道:那就劳烦前辈了。
古樵见他一脸平静,既不询问自己伤势,也不问自己能否痊愈,就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这小子倒是有趣,自己的事情一句不问,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伤势到底怎么样吗?苏子叶笑了,不瞒前辈,我也略通一点医道。
我知道内力反噬只能慢慢休养,所以何必多此一问。
古樵道:那你的左手呢?别告诉我,还没发觉你左手筋脉已断?苏子叶答:我知道。
断了就断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是普通人左手废了,都不可能这般平静,更何况是修武之人,废一只手,武学修为也会大减。
像苏子叶这般无所谓的,古樵还是第一次见。
古樵看向他,道:你倒是心志坚强。
我听顾仙棕说,你惯用武器还是双剑,常人要是像你这般内息俱毁,还废了只手,早就要死要活了。
不过,你这小子也真是不幸,居然惹上元襄了,她可是出了名的绝情。
苏子叶温声道:前辈说笑了。
在我看来,成败之数皆有定论。
您觉得我左手已断,内息皆毁,是我的不幸,但我却觉得这是我的幸。
元掌门武艺精湛,与她交手我已是必败,可我只废了一手,就完成了心中想做之事,甚至,还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我的幸吗?古樵一怔,道:哪有这么算的?那你要是一开始就不去招惹元襄,你左手也废不了,还不用遭这番罪呢。
苏子叶又笑了,道:那不可能。
我若想做什么,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做。
我性格如此,所以闹成现在这样也是必然,毕竟世间因果皆由性格而定。
古樵摇摇头,一时没了言语。
这位苏小门主世间因果都想得清楚,成败也都看得明白,可偏偏是个执念极深之人。
强极则辱,慧极必伤啊。
古樵叹口气,我看你资质上佳,医道也精湛,不如干脆拜我为师,入我玄清台修习仙道,你那废手或许也有能重塑筋脉的一日。
闻言,苏子叶双眼睁大,笑得更深了,前辈又在说笑了。
我是断不可能修习仙道的,别说我现在红尘未断,就算我六根清净,也不会修仙的。
我父亲曾说,如果这世间再没有所爱之人,也没有所恨之人,那活得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同样是这样,如果我真的心如止水,就算左手筋脉重塑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仙修魔修武,都不如修人,我只愿做一普通人。
古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说:那你既然都想得这么明白了,就别再缠着我师侄顾仙棕了。
仙棕不如你看的明白,但他认死理。
像你这样,三天两头就会出事,他便会如今次这般拼命救你。
可他又能救你几次呢,长久以往,迟早他会为了你力竭而亡。
苏子叶的眸子微微暗下去,他不笑了,认真道:这我做不到。
除非顾道长自己说,让我别再跟着他。
请恕我失礼,您说这句话已经不合适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又岂是旁人可以置喙的?古樵:……两人都不再说话,良久,古樵才将药碗拿起,转身出了屋,你就先在我这儿养养身体吧。
…………苏子叶在茅屋住了几日,身体中内息慢慢平复下来。
闲来无事,他还向古樵请教了几副药方,古樵也乐意指教,毕竟整个玄清台除了他,就再没人在医道上下功夫的了。
偶尔,苏子叶也出屋转转。
这茅屋建在玄清台一极偏的院子中,很少有人往来,院里有一荷塘,里面一金一红两条鲤鱼在塘中戏耍。
苏子叶看着它们,苦笑一声,心道:要是简淳知道我一把火烧死了他的鱼,肯定会和我拼命的…突然,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他,苏子叶只愣一下,便认出了那双手的主人。
顾仙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叶…你快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带着颤,是从未有过的焦虑与害怕。
苏子叶回身,微仰头看着他。
顾仙棕像是刚从什么地方疾步跑来,他的发乱了,神色也很慌乱。
苏子叶安慰道:让道长挂心了。
你放心,我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了。
顾仙棕怔怔看向他,突然手上用力,将他拉进怀里,抱得很紧,生怕怀里人会消失一般。
苏子叶伸出右手回抱他,侧首看到顾仙棕的发,卷在身前,便想帮他整理好。
苏子叶缓缓抬起左手,略微有些痛,可他没有放弃,慢慢地将顾仙棕散乱的发挽到耳后。
顾仙棕瞬间就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放开他,呆呆地望着苏子叶颤抖的左手,道:阿叶……你的手…怎么了…苏子叶眼眸染上笑意,柔声道:没事,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顾仙棕轻握住他的左手,立马察觉到他的手筋脉已断,愕然道:怎么会……是元襄?苏子叶笑了,开玩笑道:真的没事。
顾道长一见面就只问我的手,我可要生气了。
顾仙棕凝视着他,目光里透露着说不明的意味,良久,再次紧紧将苏子叶搂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去早点找你…苏子叶却道:可是你来了。
在苍丘台山脚下,我真的很想见道长,然后你就来了,我很开心。
顾仙棕声音沉下去,他道:我都快疯了。
我去了凤阳门,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我在凤阳山下待了几天,终于见到几个归山的凤阳门弟子,得知苍丘台的宋道长也在山上,就赶快去了苍丘台,本来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刚到,突然百鸟齐鸣……我真的…要被你吓死了…苏子叶将头抵在他肩上,道:我没想到会遇上元襄,本来想着解决完苍丘台的事情,就来找你。
竟不料,反而是道长先找到了我。
顾仙棕问道:阿叶,凤阳门到底出了什么事?苏子叶正要开口,两人身后就传来一声咳嗦声,是古樵端着药走过来,看见他们无奈道:你们能不能注意点,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闻言,苏子叶放开顾仙棕,略退两步,然而顾仙棕还拉着他,不让他离自己太远。
古樵将药递给苏子叶,喝药,这是最后一副。
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一瓷瓶,这里面有两颗‘九转白益丹’,以后内息不稳时,吃一颗。
苏子叶不知道九转白益丹的效用,只是接过。
顾仙棕却对着古樵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师伯。
古樵看他一眼,便道:仙棕,你先回去吧。
你今日思过结束,还没去找过你师父吧?苏门主在我这里,不会有事的。
顾仙棕想了想,温声道:我留下陪着阿叶,明日,再与他一起向师父请辞。
古樵听后,脸色有些不好道:我这里就一张床,你留下怎么睡?顾仙棕道:没事的,以前我和阿叶也同睡一床。
这次古樵彻底黑了脸,同睡一床让他想歪了,生怕两人在他的茅屋里不能控住,万一没有止乎礼,那让他以后怎么直视自己的茅屋。
而他根本不知道,两人到了现在,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有一个吻,还是在一人不太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
古樵思索片刻,道:苏门主大病初愈,不适合…不太适合剧烈与过激的行为…你们懂我的意思吧?两人均是一头雾水。
苏子叶道:还请前辈直言。
古樵:……这让他怎么直言?顾仙棕又道:师伯直说即可,阿叶是性情中人,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我们也不会介意的。
古樵心说:你们俩不介意,但是我介意啊!沉默片刻,他只道:反正你们俩悠着点就行了!说完这句,古樵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已经盘算着明天过后就把茅屋拆了重建。
苏子叶道:前辈这是怎么了?顾仙棕摇摇头,不知道,以后有机会我再问他吧。
阿叶,进屋吧,你刚好,别再吹风了。
…………晚间,顾苏二人躺在床上。
顾仙棕将多半床都留给了苏子叶,身子有一半悬在空中,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压到苏子叶的左手。
苏子叶自是注意到了,轻揽着顾仙棕的腰,将人往里带了带。
然后又三言两语地把两人分开后,凤阳门中发生的事情说了。
他说的语气很平淡,但顾仙棕还是听出了一丝伤感的情绪,道:阿叶,都已经过去了,会没事的。
苏子叶点头道:我已经释怀了。
想了想,又笑着道:顾道长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差点入了魔,后来是听到你的声音才冷静下来。
顾仙棕问道:我的声音?苏子叶看向他,眼睛亮亮的,真的,我也不好和你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我感觉在一片黑暗里,然后就听到你说话了。
顾仙棕笑了,那我说了什么?苏子叶道:你说你会陪着我,还说会一直在我身边,还有,不管我去哪里,你都在。
其实后面几句都是苏子叶现编的,他只是想看看顾仙棕听后的反应。
顾仙棕笑意更深,道:好,既然‘我’这么说了,那我也会这样做的。
苏子叶眨眨眼,突然环上顾仙棕的腰,道:顾道长,我有话和你说。
其实我早就应该和你直说,只是之前…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也不晚,我其实,喜欢…顾仙棕手指缠上他的发,打断他道:阿叶,我知道。
苏子叶:……顾仙棕道:是我应该早些和你说。
那时我总想着要先回山禀明师父,待我不是玄清台弟子后,再告诉你。
可是就因为这样,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仙棕抬手抚上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向上移,轻触他的嘴唇,他的鼻梁,他的眼,他的眉,柔声道:从我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喜欢上阿叶了。
苏子叶笑着伸手握住顾仙棕的手,好巧,我也是。
两只手,十指相扣,而两颗满怀爱意的心,也终于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