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是半夜离开村子的,他不是很擅长道别这种事情,只得留书一封,不过感谢村民们三年来的照顾,又交代了下医馆留有简单药方与药材,可随意取之,最后表达自己不舍之情。
一切计划都很完美,却在村口柳树下被人逮到了。
宋老头在时常说书的木桌前坐着,眯着眼看月亮,问道:阿叶要走了?这突然一声吓得叶先生脚底一阵打滑,借着月光看清人,讪讪说道:宋伯,您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宋老头缓缓站起来,招手让叶先生过去,说道:年纪大睡不着,出来坐坐。
待叶先生走到身前,便又问一句:阿叶是要走了吗?叶先生连忙摆手,道:宋伯勿多心,我不过去山上采些草药。
宋老头笑了,阿叶都学会说谎了?可惜小老头没那么好糊弄,你都换回三年前刚来村里的那身衣服,还不是要走了。
叶先生低头不语。
他那身粗麻衣已经换下,现在身穿的虽还是一身白,但衣服材质和细节程度都比粗麻衣好了太多。
宋老头见他这副模样,也不难为他,我三年前一见你就知道,你在咱们这个村子是待不久的。
老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倒是看得很准。
叶先生扶着宋老伯坐下,道:宋伯厉害。
阿叶不瞒您,是要走了。
宋老头闻言点点头,再问:还回来吗?叶先生的眸又低下去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半晌,宋老伯再次开口,小老头身无长物,只会说书,让我再为你讲上一遭吧,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临别礼物。
那便有劳宋伯。
宋老头一拍桌子,朗声道:上回书说到,这天下已定,各方安稳,武林中已显现出几大帮派,以修仙为上,修武为中,修魔为下。
今天咱们就单讲讲这修武的凤阳门。
讲的还是凤阳门的故事,这个故事叶先生三年来听了无数遍,却还是很喜欢。
他随着宋老伯的声音,又一次体会了苏启尧的无奈与绝望。
……宋老头一书讲完,叶先生捧场叫了声好!顿了顿,他说:宋伯,我一直想问,后来苏启尧的大弟子怎么样了?您从没有说过。
宋老头沉声道:不知道。
有说他疯了的,也有说他被吓死的,还有说他被万箭穿心了,甚至有说连他的后代都生生世世被诅咒了。
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均无一善终。
叶先生蹙眉道:不知他是否后悔出卖苏启尧。
宋老头也轻声附和:谁知道呢。
兴许都是后人瞎编排的。
末了又问:阿叶信吗?苏启尧真得了‘凤凰之力’,真得了神力相助?犹豫片刻,叶先生垂目,道:我信。
不过不是神力,而是疾病。
言罢,便起身向村口走去。
未走两步,身后宋老头缓缓地道:阿叶,还不肯告诉小老头儿,你到底是谁吗?叶先生停下来,转身莞尔一笑:我以为宋伯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什么总给我讲凤阳门的故事呢。
只听一道温润的声音说:凤阳门少主苏子叶,拜别宋伯。
……出了村子,苏子叶顺着大路一直走下去,本就没有方向,便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运气好碰到城镇就投宿客栈,运气不好,山野间随便一破庙也能凑合。
走走停停大半个月,竟到了淮锦地界。
他本不欲进大城镇,但念淮锦城有三奇,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就去看看。
淮锦三奇分别是烟火奇,酒奇和道奇。
这烟火奇无非就是烟花做的好看,远近闻名,甚至每年还要在城中还有举办烟花大会,场面据说是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酒奇指的是淮锦特产梨花酿。
而道奇则是指在武林之中唯一一个既修仙道,又修武道的门派,白坞观。
这白坞观在武林上名头不大,想着修双道,却哪门都修不精细。
但架不住观主财大气粗,又乐善好施,深受百姓爱戴,也能堪堪跻身进一流门派。
最吸引苏子叶去淮锦的就是这第二奇,梨花酿。
梨花酿不单单喝起来清甜可口,据说还能利水去渗湿,是酒又是药。
以前跟着晏馆主学医道时,就时常听他提起,只可惜这酒不利于保存,过个三两天就容易变味,药效大减,是以出了淮锦地界就再也喝不到了。
苏子叶在心里确认一遍,淮锦没有熟悉他的人,才向着城里走去。
淮锦富足,即便不是什么节日庆典,也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就连外城都啰音不觉。
但苏子叶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入城的人群似是走的过于缓慢了。
他排着队站在人流中部,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便询声问站在自己身后的民妇:这位…这位姐姐,请问今日入城速度为何如此缓慢?那妇女抬头看苏子叶一眼,脸唰得就红了,这小哥儿长得俊俏又嘴甜,真叫人心下欢喜。
她掐着嗓音回道:小哥儿是外来人吧。
这段时间入城都是这样,好像是白坞观死了几个弟子,进城都要严查一番才能放行。
苏子叶听后神色微微一变,随意道了谢,转身逆着人流走去。
白坞观若是只发生普通命案,应当不会进城严查,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苏子叶本意就不愿凑热闹,而且又怕有凤阳门弟子下山协助,只希望快速离开淮锦地界,勿要多生枝节。
正走着,突然撞上一白衣男子,他连声道:抱歉。
抬头一看,两人皆是愣住。
…………苏子叶瞬间回神,一把拨开人群,拔腿就跑,连头都不敢回。
那白衣男子见到他先是一怔,待回神时苏子叶早已窜出去了七八米。
人流拥挤,那白衣男子被撞得眼冒金星,眼看苏子叶就快跑没影了,他忽地定住,大声道:前面那位白衣小公子跑什么,是怕我抖出来你小时候做过什么事情吗?苏子叶一惊,却也顾不上他要说什么,窜得更快了,然而下一秒就转身回奔。
只听那男子大喊道:你三岁时上树偷果子捅了马蜂窝,被蛰的满头包;五岁时去掏鸡窝,被老母鸡啄得满院跑;六岁时偷穿小师妹的红棉袄,逢人就问自己好看吗?人群里爆发出阵阵笑声,苏子叶的脸烫得都快冒气了,恨不得直接飞到白衣男子面前。
那男子挑眉继续大声道:还有,你八岁还尿床,又怕挨骂,居然……苏子叶用力拨开前面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道:别说了,别说了…男子看他一眼,问道:阿叶,还跑不跑了?苏子叶揉揉额头,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嗤笑,连拉带拽地将他推去人潮末端,嘟囔道:我错了,师兄饶了我这次吧。
这白衣男子正是凤阳门的大弟子,简淳。
简淳任由他拉着不答话,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反复的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突然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严厉道:苏子叶,你可真有能耐啊!一跑就是整整八年,连个消息都没有!你是不准备再要我这个师兄,不准备再要师父,不准备再要那个家了吗!苏子叶垂着眼,喃喃道:没有…简淳指着他继续呵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为了找你,我费了多少力气!知不知道师父因为你,连个‘叶’字都听不得!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接近嘶吼:你又知不知道!我们每天有多担心!担心你会受委屈!担心你会吃不饱!!担心你会被欺负!!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害怕!生怕你…生怕你…简淳说到这里似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突然伸出手摸摸苏子叶的胳膊,再看看他的腿,狠狠一掌打在他身上,却又在下一刻揽他入怀,嘴唇微微颤抖,哽咽道:阿叶,你知道八年有多长吗,刚才,师兄…师兄差点没认出你。
苏子叶怎么会不知道八年有漫长,有多难熬,他无数次想回凤阳门看一眼,偷偷地看上一眼就好。
可是他不敢,他怕只有那一眼,自己就再也不想离开了。
简淳用力在他背后拍上两巴掌,松开他问道:这几年你到底跑哪里去了?苏子叶沉默不语,终是摇了摇头没回答,岔开话题问:父亲…还好吗?闻言,简淳也摇了摇头,叹道:又怎么可能好。
你走后,师父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也越来越差。
今年春末得了场大病,到现在都没好利索。
苏子叶忙问,是何病?可有用药?简淳答:不过一场风寒,师父这病根本原因还是有心结啊,心结不开,吃什么药都好不了。
顿了顿又说:不过师父要是知道你没事,这心结也算解开一半了。
苏子叶脸色沉了沉,是我不孝。
简淳摆摆手,你们父子俩简直一个样,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阿叶,你…要不要回去见见师父?闻言,苏子叶瞬间脸色发白,厉声道:绝对不行!还有,师兄你必须答应我,如果传信回山,只能说在山下遇到我了,绝对不能透露我的行踪!简淳缓缓道:你这又是何苦?见他不应,苏子叶心中一阵惶恐,脱口喝道:师兄,我不能见父亲!你要是不答应我,我现在就把你打晕,一走了之,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你?简淳看他神色,便知他不是开玩笑,终于妥协,行,我答应了。
你也别再做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我钱呢。
苏子叶定了定神,又悠悠道:师兄,你若敢骗我,待我回山,必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地往你宝贝鱼塘里投食,直到你那些大宝二宝们全翻了肚皮才会停。
简淳此人对修道之术没有半点兴趣,幼年时父母双亡,蒙苏皓阳门主收养。
又因他资质上乘,得遇名师,大家都认为此子将来必会成为个武修奇才。
谁知他刚到凤阳门的第一日,就只是扒着院里大鱼塘看啊看,第二日便给每只鱼都起了名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经被给予厚望的少年,修为是半分没长,反倒凤阳门的鱼是越养越多。
简淳从此便得了个鱼塘公子的戏称。
当世修道门派甚多,而凤阳门占着修武第一门的名号,却出了个只会养鱼的公子和一个背信弃义的少主,差点一度沦为江湖笑柄,幸得苏子叶的三师弟与小师妹争气,均是少年武修中的翘楚,这才堪堪挽回些名声。
听到苏子叶要毒害他的宝贝们,简淳急切道:答应不会透露你的行踪,就一定做到。
威胁我的鱼做甚,他们幼小的心灵会被你吓坏的!又像是想起什么,神色温柔说:我家二宝现在长大了,前些日子还生了小宝宝。
还有七宝,现在变得可凶呢,我最近想着为他说一门亲。
还有…苏子叶根本不想听鱼的生老病死,婚配嫁娶。
连忙制止他,岔开话题,问道:师兄怎么会来淮锦?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因为你!简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看看。
这是一封白坞观的求助信,大意说自己观里的弟子接二连三遇害,死因蹊跷,但每个死者左臂上都有一梅花状的伤口。
苏子叶看到这里停下来,蹩眉道:梅花状伤口…这不是…简淳点点头,这正是中了你们苏家不外传的‘凤扫梅飞’,才会留下的伤口!凤扫梅飞是苏启尧自创的绝技,正是因为这一招才得那个百鸟争鸣凤凰出的名头。
然而百年过去,苏家再无人能把这招使用出那种威力。
说的不好听点,这招凤扫梅飞传到现在,根本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花里胡哨一顿操作,最多在对手身上留个梅花状的小伤口。
苏家之所以把这招传下去,不过是为了感念苏启尧自戕表清白的壮志,没几个人在实战中会用到。
苏子叶揉揉额头道:所以,白坞观怀疑是我苏家杀了人?简淳看了他一眼,白坞观根本就认定是苏家杀的人!顿了顿补充道:我把事情从头给你说一遍。
二十多天前,白坞观死了第一个弟子,当时他们观主孟元风立刻就向各大武林门派发了求助帖,唯独漏了凤阳门。
待苏皓阳得知此事后,竟已过了五日,他立刻给孟元风去了信,表明事出蹊跷,还望勿要妄下定论。
孟元风只回信说,未给凤阳门发出求救信并不是断定苏家就是凶手,只是自己知道苏门主近年来身体欠安,不敢去叨扰。
他虽在信里这么说,可却对别的门派不断暗示就是苏家杀的人,请各家速派弟子前来支援。
而在这二十多日里,白坞观又死了几名弟子,这孟元风的求助信也越催越急,并且在信中表明他知苏皓阳身体不好,一直在山中休养,从未下山,所以请各门派不要误会是苏门主杀人。
他此举表面看似好意,实则把舆论引向另一个方向——苏皓阳没杀人,那必然就是苏皓阳那个叛逃的不孝子做的!苏子叶听后不以为意,嗤笑道:所以我现在又背了个‘杀人魔头’的称号吗?简淳白他一眼,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这消息一出,师父都急坏了,立马亲自要来淮锦。
他身体不好哪受得了这番折腾,我是好劝歹劝才把人给拦住。
多谢师兄了。
苏子叶看了看他,又道:所以你就亲自来了?简淳点头,本想来看看白坞观到底在搞什么鬼,没想到真遇见你了,这趟来的不亏。
苏子叶想了下,又问:师兄相信我没杀人?简淳白他一眼,一手拍在他头顶,当然不信。
你要是杀人才不会用‘凤扫梅风’这一招,就算用了,也不留下任何证据。
对师父和凤阳门半点不利的事,你都不会做。
苏子叶笑了,拉着简淳站到人流中排队,只说:走吧,进城。
进城做什么?知道你没事就好,何必再淌这浑水?苏子叶无辜眨眨眼,唇角笑意更深了,那可不行,他们泼了凤阳门一身腥,还想全身而退?必须让他们知道,我苏家可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