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章晚从回忆里抽身,房间是长久的沉默。
章晚指头戳了戳温舟勍,他敛眉看她。
替我捏捏眉心。
他说。
章晚笑容滞了下, 努力勾起的风轻云淡落下来, 抬手捏上他眉心打圈, 老温, 都已经过去了。
他偏头看她,我该叫你商渔还是章晚?她耸耸肩, 商渔已经是七岁前的事了,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章晚, 当然……我暂时还是商渔。
商渔请求你的第三件事, 就是让你再演一次她?温舟勍一针见血。
不算是。
章晚摇头,她和厉斯远在一起的第二天……确诊了白血病。
那天之后,她就联系了我,请求是让厉斯远忘掉她。
你答应了?结果呈现在眼前, 实际上根本不用问。
章晚点点头, 是。
好,我知道了。
温舟勍按了卧室的灯,睡吧。
老温……章晚慌张起来, 你怎么了。
商渔,不,章晚。
他嘲讽的笑了声,你有没有想过, 我们在卡朗的相遇就是小丑的闹剧。
你怎么会这么想!章晚按亮灯看他,无论这六年有多艰辛, 她始终庆幸自己在最孤单的时候遇到了温舟勍。
温舟勍漆黑的眸子望着她, 章晚, 我会遇到你,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
接着,他坦然告诉她温雄的逼迫和他的妥协。
章晚听完,怔怔看他。
两个相互欺骗的人相遇,只会像平行线一样越走越远,难怪我们分开六年,再见还有这么多谎言。
可,可我已经把真相都告诉你了。
嗯,就像撕开了一床花团锦簇的被子,原来里面都是烂棉花。
不是这样的!老温,你别这么想。
商渔扑过去抱住他,原本以为温舟勍会躲开,他伸手护住了她的腰。
老温。
她声音发颤,没那么糟糕,没那么糟糕,我喜欢你,这绝对不是谎言,否则就算答应商渔万千个事我也不会去做的,我答应她是因为能见到你啊,这是我的一己之私。
我扮演商渔,说是帮她,不如说是成全我自己。
老温,你不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我想见你,想找你,六年时间,我每天都很难熬,我一点也不想放下你。
老温,你不要这么说,我很害怕,我们的婚姻绝对没有那么糟糕。
那我娶的人是谁?温舟勍拂走她嘴边的碎发,是你,还是商渔。
你想我是谁,我便是谁。
章晚认真的看着他,老温,我可以为了三件事成为章晚,我也可以为了爱你做一辈子商渔,只要你不生气推开我。
她牢牢抱住他,我没有办法的,当时真的没有办法,否则我不想骗你。
温舟勍清楚的感受到身上的人在害怕的颤抖,也清楚的感受到胸腔里活跃的愉悦,只是他仍绷着脸说:你可以先来找我的。
商渔苦笑,抬头看温舟勍,老温,你真的不懂吗?我如果不爱你,我就会先找你。
如果我带着请求,带着可怜,带着麻烦,带着卑微出现在你面前,那么再过六年,我也还是会在溱溪,坐在码头,看日升日落,想着遥远的人,听着汽笛声远去,却永不上船。
温舟勍抚摸她后背的手顿住。
他看着她,昏暗的台灯照不亮漆黑眸子里的深意。
老温……温舟勍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要你没那么爱我了。
尾音带着骄矜愉悦。
商渔:……什么意思。
温舟勍嘴角衔起笑,没什么。
章晚坐起审视他,老温……你不生气了?温舟勍:气有什么用?和我做夫妻勾当的是你吗?怀了我孩子的是你吗?我喜欢的人是你吗?木已成舟,你做再多傻事,不也得我来纵着。
章晚看着他,眼眶又红了。
他伸开手臂,吊儿郎当的语气,过来。
章晚依偎过去,心还在酸涩茫然。
你真的不跟我计较了?算来算去算得清吗?他低头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卡朗就没少被你欺负,出了卡朗好日子也没过几天,自个的小姑娘跑了。
一跑六年,回来带着满肚子苦水,你说我是打还是骂?商渔摇头:小姑娘愿意被骂,但是不能打人,男人不能打女人。
骂也不行,是自己的人啊。
他轻轻摸上她肚子,这个就更不用说了。
商渔恍惚:你就这么放过我啊。
温舟勍捏了捏她鼻子,意味深长道:不是放过,是放不过了。
夜深人静,昏暗的卧室陷入黑暗,江边的风缓缓吹进卧室,带起浅浅清凉。
眼角染着红意的女人侧身已经睡着,男人从身后抱住她,低头轻轻捋下她脖颈间的乱发。
温热的呼吸里,男人沉迷的抱住她。
偏执,深刻。
哪有半分生气要放手的模样。
翌日,姥姥和裴瞳瞳回溱溪,送他们离开后,温舟勍送章晚回公司,一路上章晚都很沉默。
当初她接手工作,有商渔在背后指点,身边还有个精明能干的康雯,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事情她都应付不过来,现在商渔忽然消失,联系绿岛那边也只是重复性道歉。
康雯拿文件进来,签三个名字听她叹了五声气。
小商总,周末不愉快吗?她问。
章晚看她:和当初预想的一样,好像没什么不愉快的。
那?她挑眉。
章晚:关于一个错误事情的预想,怎么发展都是错。
那倒是。
两人对视一眼,摇摇头笑了。
晚上一起吃饭?章晚邀约。
好。
下班点,康雯开车载章晚离开,停车场遇见何笑,站在出口的中央发愣,远处一辆黑色大G刚刚驶离。
康雯嘀了下,喇叭震得何笑回过神来。
看到她,扯唇笑了笑,转身往停车场里走了。
章晚看着后视镜里逐渐消失的人,心里又叹了口气。
最近公司还在传她和杨毅?章晚问。
连你都听说了?康雯说:也是,整个公司还有谁不知道的。
章晚也是今早听助理小鸽说的,金钛老总在一次酒宴上说起了杨毅,话里话外都是把人当自己女婿看,这件事在公司传开,再看何笑就少了几分戏弄。
原来不是舔狗,早就将人收入囊中。
到餐厅前,路上章晚给温舟勍打电话。
嗯,估计九点多结束,到时候你不用来接我了。
地址分享给我。
好吧。
她发完,吃饭了吗,我今早出门看花好像有点蔫,天气太热了,我浇了点水,你看行不行。
好。
嗯……那我先挂了。
章晚放下手机,笑容敛了几分。
手指点着窗玻璃,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其实不太了解你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做?怎么这么问?康雯说。
章晚耸了耸肩,只是这么觉得,我目前处境应该是这样。
就像她对公司业务没那么熟练一样,离开卡朗,隔着六年,温舟勍其实并不了解她,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商渔,在知道真相后又因为爱她而接受,但是这之间的隔阂,不是一个放不过就可以解决的。
就比如今早两人起床送姥姥和裴瞳瞳离开。
想到她熟悉的溱溪,回来路上章晚心情有些沉郁,温舟勍见状安抚她,以后我陪你回去。
好啊。
章晚点点头,带你走过溱溪最长的那条街,我肯定有很多话对你说。
比如,你这些年都在那里做了什么?章晚顿了下,你想听,也可以讲一讲啊。
可以先讲一讲,为什么瞳瞳叫你小老板。
这个啊……章晚摸了摸鼻子,就是那条街上有十几家门面都是我的,她觉得厉害,后来就一直这么叫,我也随她了。
十几家门面?温舟勍掠了她一眼。
只是很短促的一眼,章晚心口却刺了一下。
为他的惊讶。
因为不了解,所以惊讶。
六年前的商渔还在满草原跑着放羊,六年间的商渔是商家千金。
而她说起的是没日没夜为了挣钱在货车能凑合一晚是一晚的章晚。
他的惊讶源自于对她的陌生。
章晚点头动作慢了半拍,嗯……开了些店。
温舟勍:挺好。
章晚不知道怎么接,便没有接了,她的谎言,注定了自己的心虚和气短。
到达餐厅,康雯点服务员先上了两瓶酒。
少喝点?章晚说。
偶尔喝一喝。
停车场门口何笑怅然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低头给自己灌了一杯,干完后说:我和杨毅,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喜欢他。
章晚点头,挺明显的。
康雯闷笑了一下,又给自己倒酒。
我第一次知道他名字,不是在公司的人员表上,你猜猜在哪里?……不会是早就暗恋吧。
呵。
康雯纯粹的笑了一声,我初中上的希望中学,捐过来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张纸条。
【这么难看的书你都看,要是还想看,给我打电话。
】康雯笑:是不是和现在不太一样,一点没现在装出来的风流绅士,装模作样,自恋臭屁。
我想那时他应该在上大学,一个中国人在国外长大,大学回国做交换生,好死不死的参加个捐书活动还让我碰到了。
说实话,那本书是真难看,一堆生僻字,读都读不通,只是那时候我动作慢,偌大校园没几本书,那本书没人愿意看,我就只能硬啃那一本。
你给他打电话了?章晚问。
康雯怪笑地瞥她一眼:怎么可能?我那时候又穷,脾气又怪,看完书后发短信把这个人骂了一通,这么难看的书为什么还只捐个下册。
我现在都不记得那本书是什么了,看的有尾无头的,短信骂的很毒。
章晚没问是不是真不记得书名了,按他当时的性子,应该也是一顿输出。
康雯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笑了一声。
没有,只是在我期末考试前,往学校又邮了一本书,是这书的上册。
她叹气,当时学校里快递都不通,邮政小哥从很远把书交给学校门卫,学校门卫又交给图书室老师时,还不解的问怎么现在又寄来一本。
我那个期末考了整个学习生涯最差的一次成绩,因为从我借到那本书后,就在点灯熬油的看。
他在书的扉页写,下册是垃圾,上册就是大垃圾,送下本是要你们学会鉴赏,以后记得绕开此类书。
康雯浅笑,我看完后很生气,因为明明下本才是狗尾续貂的大垃圾,怒喷他没有文学素养,根本够不上作家的心理境界。
在我以为他忍不住要回怼的时候,他又寄了一大摞书过来。
商渔,你不知道那些书有多难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复杂、晦涩、深奥、枯燥、无味的书,为了骂他,我一本本都认真看完了。
康雯握酒杯的手指颤了下,那段时间,我爸刚死了,我妈忙着打麻将没空管我,我因为所谓长得不错的缘由遭受着班里女生日复一日的霸凌。
有几次看书,嘴边的血都没来得及擦。
但是因为那些书实在难看,我恶心的连脸上的痛都忘了。
章晚心口缩了下,像风吹过琴弦,余颤不止。
康雯……康雯脸上并没有露出苍白的笑,反而轻描淡写瞟了她一眼,笑道:那些我都忘了。
他交换了一个学期,往学校邮了几十本书,我骂他的短信有上百条,他一条也没有回复过我。
我明白,能随便寄过来那么多价格不低书本的学生,未必愿意靠近一个希望中学里贫穷女孩生活,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要是缠上了,多晦气啊。
她自嘲笑。
章晚摇头,杨毅不是那样的人。
康雯笑了声,虽然没有回应这句话,但是眼里有酒意掩不下去的骄傲。
在我以为我怎么骂都得不到回应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个很普通的一天,我至今都记得,我放学回家,在闷热狭窄阴暗的房间煮面,没什么菜,如同嚼蜡,我妈的手机忽然响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站起来冲进房间去拿。
她的一堆牌友都还没走,场子正热闹,满屋子的二手烟。
我一边呛着咳嗽,一边点开,真的是他的短信。
【哥交换结束回去了,难看垃圾的书多的是,以后接着给你寄,别再给我发短信,这号不用了。
】她呼吸都顾不上,手指颤抖飞快打下:你叫什么?她紧紧盯着屏幕,怕他手机号已经注销。
只是过了很久,那边都没有回应。
康雯!手机拿过来!她妈吆喝了一声,我说我短信费怎么这么高,你偷拿我手机用啊!跟你麻将输的钱比,那算什么!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咒我手气啊,本来这盘要赢。
打错了打错了啊刚才那牌我没注意啊……她已经又看回了牌面。
康雯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吸着呛得她缓不过气来的二手烟走向她妈,准备交回手机。
手机又响了一声,她呼吸几乎都停了,点开,只是短短的两个字。
雷锋。
啊……章晚愕然,不解的看康雯: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杨毅。
康雯掠了她一眼,笑:你知道自己以前有多糟糕吧,是助理最不想碰到的一类上司。
嗯……关于商渔为厉斯远的不务正业,她深有体会。
我来商氏面试完,原本没打算留下,只是……偏偏遇到了杨毅,那天他在公司和一个漂亮的前台聊天,前台嗔笑着说他没良心。
我怎么没有,哥当年交换回国,就那么短短几个月,还捐书做好事呢,一捐就是小两年。
康雯的脚步骤然僵在那里,再也迈不开。
大厅穿堂风过从胸口穿过,她仿若置身暗夜的辽阔原野,身后是她丢失已久的北极星。
她不敢回头,只是听着这个声音,忽然就有了潸然泪下的冲动。
一周后,康雯正式入职,在一个早间会议上,她终于见到那个人,一身黑色西装,长腿宽肩精英模样,潇洒自然指着白板讲他手上的项目,意气风发,旁边拙劣歪扭的中文字是那么熟悉。
见到来人,男人看了眼,举手投足是副总的张扬风流,接着看向白板。
康雯与他隔着十几个人的桌椅对视,像是走过一场艰辛疲惫的长途跋涉,风尘仆仆。
波澜不惊的转身关门时,按在门把书上的手已经颤的明显。
你说……不了解你喜欢的人……康雯的笑很勉强,我对杨毅的了解很浅薄,而杨毅是压根不了解真实的我,甚至一无所知。
你有没有想过和他说这些?那你呢?章晚沉默,他们都是被贴了封条的房子,只有风透得过,云飘得过,偏偏不知如何留人。
她端茶杯和她酒瓶碰了下,喝吧。
康雯挑唇,喝完了杯里的酒。
可能是今天何笑的目光太刺人,康雯比以往都要放纵,以前在酒吧都喝不醉的人,在一个普通饭店喝醉了。
章晚正想着如何送她回家,她手机先响了。
心随念动,她看向屏幕:杨老炮。
章晚:……康雯,你电话响了。
章晚推她,她懵懵懂懂睁开眼,双目无神看她。
……要接吗?她呆呆看屏幕,摇了摇头。
章晚准备静音,她又点了点头。
章晚看了她两三秒,打电话的不是杨老炮,是雷锋,雷锋。
康雯顿住两三秒,头猛地点点,又点了点。
杨毅一路车开的飞快,进门时正碰上一个熟悉的面孔从另一方走进。
温少?温舟勍撩眉看他,点点头。
两人一起进去,然后同样是左转跟着走到过道尽头的饭桌停下。
老温!章晚迎上他,说了让你慢点开,怎么来这么快。
不快。
温舟勍摸摸她头,走吗?桌对面,杨毅正扶着康雯,轻轻唤人。
杨毅。
章晚喊他。
他看过来,拧眉问:她一个人喝了五瓶酒?章晚:可能不止五杯。
杨毅沉默。
是,这也只是他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