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九月在一场阴雨连绵的小雨中进入, 几场秋风扫过,马路边的悬铃木,栾树便染上了枯黄, 在枝头摇摇瑟瑟, 清洁工人扫的黄叶落了一堆又一堆, 有几片乱飞, 随着车轮碾过碎如沙子。
章晚站在车边,看着车辙边的黄叶发愣。
温舟勍过来, 把灰色休闲外套搭在她肩上,有些凉, 再穿个衣服。
她的肚子逐渐显怀, 天气渐冷,身体和神经都变得沉重迟缓。
你冷不冷?她搓搓他胳膊,我们进去吧。
两人来医院产检,最近因为商渔的消失, 她晚上总是睡不踏实, 连带着孩子可能都没休息好,章晚的焦虑就又多了几分。
进去前,温舟勍捏了捏她眉心, 别蹙着。
章晚:我蹙眉了?她都没发觉。
温舟勍浅笑,弯下身子额头贴了贴她额头, 别怕,一切都正常的。
章晚:我最近情绪不好……那就结束了我们去散散步, 调节调节心情。
嗯。
看着温舟勍安抚的笑,章晚紧绷的情绪也缓了几分, 然后踏入产检室, 又紧张起来, 温舟勍握住她手心捏了捏。
医生见状也笑,别怕,到了这个时间段,都像你一样会担心这个那个,放宽心,别让自己那么焦躁,孩子知道妈妈开心了,自己也会健康成长。
章晚点点头,与温舟勍对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孩子渐大,她有了点当母亲的概念,最近确实有点情绪紧绷了,好在听到医生说长得很好才松口气,温舟勍朝她挑挑眉。
出了产检室,章晚转身就抱住了温舟勍,哭笑不得:我是不是丢人了。
温舟勍好笑地怕她后背,别这么说,我也紧张。
是嘛。
孩子一切正常,章晚心情舒畅了许多,出门又在下淅沥沥小雨,天阴沉沉,远处乌云席卷,也不觉这在暗示什么。
因为又开始下雨,两人散步的计划只得做罢。
回到家温舟勍做饭,章晚拿了本书去阳台坐着,远处江上了白蒙蒙浓雾,淅沥沥小雨衬的青山更绿,肩上又拢着温舟勍的外套,倒觉得舒适自得。
生活的节拍就在大自然的召唤里慢下来,然后又在便捷的电子通讯的催促里被打乱,加快,好像遥控器按了加速按钮。
电话那头,低低的喘息声像阳台外的安静小雨,泛着薄薄温凉和无力。
商渔?章晚问。
温舟勍端着冲好的糖水过来,放在她桌边。
章晚看了他一眼,口型道:谢谢。
接着注意力转回电话,商渔,是你吗?温舟勍拉住她脱落到肩下的衣服盖回肩头,没有再管电话内容,转身又回了厨房。
姐姐……那边声音低低,但相比那天高烧后的见面状态好些,应该是刚刚化疗完。
章晚:你去哪了?不要告诉他。
章晚的心像外面被雨水打落下的枯黄银杏叶,在空中打转,飘来飘去。
那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那边轻笑了一声。
你打算就这么藏起来?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反正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她像斤斤计较的三岁小孩,找到机会报复回来般玩笑:让我在他身后追了那么多年,他吃吃苦头也好。
章晚舀了舀手边的糖水,没有应她的话。
姐姐,你和爸爸……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等你死了,我就做回章晚。
她打断她的话,我和他当从来没有见过。
可你本来就是我啊,姐姐,是我抢了你的东西。
商渔苦笑,现在是不是轮到报复我了,不该贪婪去追自己找不到的东西。
分开那段时间,她跟着爸爸回到商家。
商强仕忙着事业,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像那就是姐姐和妈妈在的地方。
一定是我太快把你们忘掉,老天爷觉得我没有良心。
章晚想到那晚商强仕发狠残暴的脸,心紧了一下。
是我本来就想背叛他了。
姐姐,妈妈已经不在了,你回去,爸爸一定会原谅你的,他本来就更喜欢你。
商渔急切说。
章晚端起糖水喝了口,甜滋滋,不太腻,秋日午后小雨中喝些糖水都会让人知足惬意,如果讨论的内容不是这个的话,大概就更好了。
你还有功夫操心我?章晚不冷不热说:厉斯远已经好久没来找我了,你现在更应该担心担心他现在的心理状态。
商渔沉默。
找不到我,他不会随便去死的。
这么了解他。
如果不是这么了解就好了……商渔叹气。
章晚忽然就想到了时隔六年,再次接到她电话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的时间点,只是那日天气不错,她刚进了一车的货,心情也不错,然后在接通电话后就开始无限飘荡。
姐姐,我求你了,你不了解他!他真的会跟我去死,会跟我一起去死的!我不想,我不想让他死。
商渔在那边痛哭到绝望,让她身后的橙黄太阳都变得冷冷发凉,四肢跟着僵住,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受控,砰地撞向了路边的花坛。
碎叶乱飞,溅起一地灰尘。
章晚心口扑通扑通跳,才回过神来,那边还在苦苦哀求。
这一次,就这一次,这辈子最后一次了姐姐,我不想让他跟我死,我不能!姐姐我真的不能啊!我追了他十六年,不是想在我终于决定放手时,看着他转身来追我,陪我去死。
椎心泣血,啮齿惨怛。
这样的痛商渔承担不了。
姐姐,我不怕化疗,不怕掉光头发,不怕面对死亡,但是我怕他要陪我一起死,我真的好害怕。
姐姐,再做回商渔好不好。
第三件事,也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章晚沉默良久,摇头说:愚蠢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那次的犯蠢给她带来的影响依旧在折磨着她每晚的睡眠,她不可能重蹈覆辙。
那他呢?姐姐,温舟勍他很想你。
章晚的手一颤,从方向盘落下。
六年,他只找过我四次,但是我知道,他很想姐姐你。
姐姐,你回来吧。
挂了电话,章晚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发昏。
阳台坐了很久,温舟勍喊她吃饭,才缓慢起身离开。
身后纱帘摇曳,秋风轻拂。
每周末温舟勍在家,章晚必有口福,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她见怪不怪,走到他身后帮他解罩衣带子,刚才打电话的是商渔。
嗯。
她和小时候一样,人美嘴甜,我们不熟,姐姐倒是叫得很勤。
温舟勍不置可否,盛了碗鱼汤给她。
鲥鱼?章晚尝了口,我在溱溪的时候经常吃鱼,只不过那边很少这类鱼。
那以后每周一条?他夹了块到自己碗里,刺多,我帮你剥一剥。
不用,你自己吃吧。
章晚好笑的看他,我是怀孕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温舟勍拍她脑袋,别胡说。
章晚吐舌,我收回。
温舟勍哼哼了一声。
老温。
章晚慢慢嚼着菜看他,你说……这六年你见过我四次,第四次在哪里,你还没说呢?商渔没告诉你?说是说了,但她只说你们在宴会上擦肩而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为什么啊?章晚看他的眸子里有疑惑,为什么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你是看出来……没有。
温舟勍很快打断。
只是厌了。
嗯?章晚愣了下。
温舟勍:第四次见你,是在拍卖会的大厅里。
这我知道。
你……不,她穿着一身红裙,跟在厉斯远身后。
温舟勍远远看着,她注意到人的视线看过来,见到是他后,颔首礼貌的笑了下,接着又看回厉斯远。
两人相携往这边走来,商渔玩笑着说:阿远,刚才那个画好丑,你不要拍那个啊,浪费钱……经过温舟勍,商渔看也没看过来,仍拉着旁边的人,渐渐走远。
温舟勍看着两人背影,他思念的笑容正对着另一个人,搂着他的胳膊在撒娇,巧笑嫣然。
旁边要买画的朋友问他展品,见他半天没有回应,寻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好花总在牛粪上。
温舟勍摸着下巴,点点头说:挺配。
你骂我!章晚听到这,惊讶看他。
差不多吧。
温舟勍懒懒的笑了,从那以后,见你的口味也不过如此,就对你没什么兴趣了。
啊……章晚怅怅看他,也挺好。
如果真的像他说的,觉得她也不过如此然后放下了,她的心虽然会堵得难受,但会真的开心,他不用煎熬这六年。
可是若真如他所说,怎么会再见后答应她那么唐突的请求。
章晚咬着筷子看他,要哭不哭的模样。
温舟勍哭笑不得,现在知道错了?知道自己干了多蠢的事?章晚摇头:一直都知道。
只是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吃完饭,下午温舟勍说学校有事,要回去,章晚等他离开后,才回房间午休。
白色途锐刚转上大路,电话便拨了过来。
少爷,资料我已经发到您的邮箱了。
好。
挂了电话,方向盘右转,车在路边停下。
温舟勍拿出平板,黑色屏幕倒影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眸子漆黑,手在屏幕上停了下,然后按亮。
邮箱点开,一份近万字的资料在他眼前显示。
调查人:章晚。
下面,是她六年溱溪的生活轨迹,事无巨细,比温舟勍以为的还要详细。
他用了六年时间想要搜寻的只言片语,现在像不要钱的大米一样在他面前清晰罗列。
秋日的天气像小姑娘的脸,说阴就阴。
温舟勍看完这份资料,落下车窗长长叹了口气,胳膊上落下一点凉,看过去是啪嗒开的雨滴,随着他在车里的长坐,雨越来越大。
远处乌云卷来,头顶的天空陷入阴暗,完全不同于温舟勍第四次见商渔后的艳阳天。
他瞒了章晚,商渔也没说实话。
那日的故事从擦肩而过起,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还有小可爱在看吗~要是没有回应我就缘更吧,因为感觉写的不满意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