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正二刻,宫钟响过两遍,陆文正写完奏折的最后一个字,微微吁了口气,搁笔,晾干,他起身理一理官服,揣上折子出了吏部,入大司马门,往武英殿去。
时辰已经不早,月亮升至半空,清辉铺洒在武英殿前的广场上,将整座宫城罩上了别样的静谧。
陆文正一路随着内侍到了后面敬思殿外廊下,小太监稍稍摆手,示意他等一等。
片刻,大太监花生出来传他,陆文正捧着折子进殿,一时看见叔父陆潜还在殿中,略微意外——下半晌陆潜进宫他是知道的,不想这时辰了还没走?殿中没有单设蒲席,并非是前两回清谈论政的样子,陆文正呈上折子,暗暗看了陆潜一眼,陆潜却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又觑向萧澜,皇上正垂眸看他的折子,脸上瞧不出喜怒,陆文正只得收回目光,静静候着。
半晌,萧澜看完了折子,点头道:你写的这几处,宁王可知悉了?是,陆文正回话:这中间有两件事是王爷查了卷宗说与微臣,叫微臣整理后立即呈给皇上过目。
写得很详尽,萧澜手指在折子上敲一敲,一瞥陆潜,道:就这么办。
——陆文正这封折子条理分明,详略十分得当,在写官员之间的牵系时句句切中,这固然有他自己之才,但应也向陆潜讨教过。
陆文正躬身应声,萧澜望了眼外头,成了,时辰不早,且先回去罢。
陆文正叩安,侧身看向自己的叔父,陆潜两手按着轮椅,缓慢地单腿站了起来,扶住拐杖,躬身行了个礼,看着萧澜,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过了半天又没说出来。
夜风还有些凉,陆文正推着陆潜往宫外走,见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便低声道:皇上可是与叔父谈及了什么?内侍在前面提着宫灯引路,风大,灯便跟着摇晃,陆潜眼神还随着那灯发怔,及至陆文正又唤了他一声,才茫然道:什么?陆文正看他神色有异,往旁侧探了探身子:叔父怎的了?陆潜默了片刻,忽然问:三郎,你可见过皇后娘娘?册后大典与元月初一的宫宴上都是见过的,陆文正道:叔父怎问起这个?陆潜摆摆手道:随口一说。
陆文正不知他怎想起问这个,但头回谒见时他也在,知晓皇后亦爱奇巧之物,倒是与陆潜同好,因等上了陆家马车,笑道:侄儿当初在濮阳任太守时,就曾听濮阳军中传扬过皇后娘娘大才,似是赶上匈奴攻城,皇后娘娘的□□立了大功。
陆潜眼神微亮,唇边带了笑意:是,她天分极高。
说起来,侄儿当初在濮阳的侯府里还差差闹了乌龙,陆文正也笑了,道:那日方到衙里,去侯府呈公文,碰巧遇见了皇后娘娘,乍一见,侄儿险错认成了堂妹。
因当时只瞧了个侧影儿,恍惚里觉得颇有几分相像。
他也只是记起来这般一说,不想陆潜一时拔高了声儿:你怎不早与我说?!陆文正没反应过来——皇后虽是国母,可亦是后宫女眷,外臣不得妄议,况且皇上龙伏濮阳时,与陆潜还未曾见过,他哪里能拿着侯府的女眷与陆潜说事?叔父?陆文正有些诧异。
陆潜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其实就算陆文正当日与他说了又怎样呢?他是万想不到亲缘上头来的,物有相似人有相像,他最多也就是一听一过罢了。
今日坐得太久,他往后靠到车壁上,乏了。
陆文正颔首,他是陆家晚辈里最得陆潜宽待的了,知他应是心里有事,便也不问,帮着将他双腿抬到榻上,陆潜闭上眼,淡淡道:今日太晚,明儿请族中叔伯到我府里来。
叔父的意思……,陆文正坐直了身子道:愿意让族中子弟出仕了?你不是早就身在朝中?陆潜没睁眼,隔了会儿,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陆文正登时大喜——陆家旁人并没有入仕,之前有两位伯父也是走了官途的,但早在受沈家打压后一气辞官,同辈里亦有出众得举荐者,然而都因太和帝在位时心灰意冷,纵有声名,却不愿入仕,如今,陆潜总算肯开口了。
陆文正还要说话,陆潜却沉声道:守好自己的臣子本分,皇上有意提携陆家,然而,并不乐意看到第二个沈家。
陆文正一警,正色道:是,侄儿牢记叔父的话。
……宫中。
陆潜走时已近二更,延湄酉时在内殿用了晚膳,萧澜则一直没进东西,只是时辰已晚,不宜多用,延湄让膳房做了三鲜烩疙瘩,陪着萧澜吃了一小碗,等回到赤乌殿时,已是二更末。
洗漱歇下,萧澜一时睡不着,手指头蹭延湄的脸,问:困了?延湄按平日的习惯已经睡下,今儿脑袋埋在他怀里不出声,萧澜任她闷了一会儿,说:你讨厌陆家二老爷么?陆潜晚上走时想说话,萧澜知道他应该是想再见见延湄,但延湄回内殿后便一直没出来,萧澜也就没让。
延湄在他胸前蹭了蹭,半晌才抬头,却答非所问说:我是傅家的。
嗯,萧澜把她搂紧些,低声道:你是傅家的,如今更是我的,这任谁也改不了。
延湄嘟嘟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萧澜又问:是不是并不讨厌他?延湄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她对陆潜的确说不上讨厌,毕竟陆潜性情温和,之前在不知延湄身世时,对她也多有善意,两人喜好相近,甚至有些微莫可名状的默契。
但也仅限于此——并不讨厌的陌生人。
即便知晓了陆潜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延湄心里头也升腾不出甚么感情,只稍稍有一丁点儿别扭。
那……虞家呢?萧澜道:或者说大司马夫人虞氏,你上回见了她的。
提起虞家,延湄眼中便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意来,她偏了偏头,磨出一个字:呸。
萧澜揉揉她的脑袋,小声道:刺客的事如今查到的是虞家老太太,但母亲当日求人,求的是司马夫人,她……萧澜是顾忌延湄心里反伤,不知晓便罢了,如今知道虞氏是她的生母,他怕延湄哀怜自个儿身世。
然而延湄半点儿也没有。
她对虞氏只有怒和恨,亲缘两个字在她的眼里,若与傅家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打断道:澜哥哥,我要见她。
萧澜看她片刻,已懂了她心中所想,亲亲她的额角,说:我带你见。
不止虞氏,算上沈家和虞家一块儿,连带陆二老爷,该是说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