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睨着她,问:哪里错了?延湄心里头不得劲儿,可又无法全部说出来,往前跪坐在榻上,抱住萧澜的腰,小声说:都错了。
她不该那么信闵蘅,更不该问那句话。
萧澜屈指在她脑门儿上点了点,现今知道他是为什么了?延湄脑袋动了动,嗯一声,说:澜哥哥,你罚我吧。
怎么罚?萧澜把她拽起来,挑眉道:罚你做什么?做什么都成,延湄拍拍自己说:罚吧。
萧澜看她一会儿,见延湄目含忐忑,心里确实还没缓过劲儿来,便展臂抱住她,半晌,轻声道:你又没什么错,澜哥哥没怪你。
延湄闻言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身子稍有些发抖,声音也变了,错了,就错了。
嗯,萧澜后仰着身子,被她抱得有点儿上不来气,但又不愿让她撒开,好半天热出了汗他才拍拍延湄说:错了澜哥哥也原谅你。
延湄松开些,红着眼睛看他,萧澜仰头在她眉心亲了亲,延湄把脸贴过来,轻轻蹭他的脸。
萧澜药力上来,渐撑不住了,额际发汗,身上也酸痛,延湄晚间听刘院正说药力发时可能会不大舒服,见他微蹙着眉头,便扯了薄毯给他盖在身上,自己跪坐在旁边,说:睡。
萧澜拉她的手,你不睡?你睡,延湄说,我看着你,难受了,传太医。
我没事,萧澜拉着她躺倒,睡一觉,明早便能好了。
延湄不放心地看着他,半支起身子,一边胳膊从萧澜脖子下伸过去,另一只手搂着他,帮他揉按酸疼的后背,萧澜起先还觉得好笑,后头不知不觉便在延湄怀里睡着了。
五更时阴了天,不疾不徐地下起雨来,细雨如丝,总算在闷热中添了几分凉爽。
卯时末,萧澜醒了一回,见延湄毯子也没盖,就保持着睡前那个姿势,一手还垫在他肋下,应是揉着揉着实在捱不住,睡着了,萧澜小心地把枕着的手抽出来,延湄胳膊都麻了,随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萧澜在她手腕处轻捏几下,延湄没醒,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萧澜拉好薄毯,如睡前延湄搂着他一般,把人抱在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下一直睡到辰时末,俩人才都醒了。
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延湄清醒过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热退了,又捏捏他的胳膊,问:身上疼么?萧澜说:不疼。
延湄不信,不过这回她也没有说,手摸到萧澜的肚子,问他:饿么?有一点儿,萧澜懒洋洋地答。
那传膳,延湄先坐起身,撩开帷帐看了看,说:下雨啦!她一说话,耿娘子听见动静忙问:皇上,娘娘,奴婢们现进来伺候么?延湄嗯一声,外头这才开了殿门,传伺候洗漱的宫人。
延湄转身见萧澜还躺着,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她想了想,心疼道:澜哥哥,起不来?嗯,萧澜枕着一只胳膊,散散说:身上没力气。
我扶着你,延湄跪坐到他身边,一手揽着他脖子,一手扶他的背,萧澜自己也不用劲儿,任由她费力地把自己弄起来,亲自伺候他漱口、净面,洗漱完,他从身后抱住延湄,下巴垫在她肩膀上,说:下半晌,咱们去趟乐游苑。
延湄点头:好。
她要给萧澜更衣,萧澜却在她身后说:走不动。
延湄平时被萧澜背的次数多,因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拍自己肩膀,我背你。
好啊,萧澜长臂往她肩上一搭,那皇后快快背朕去更衣。
延湄还真没顽笑,坐在榻边托着他两条长腿,噫……站不起来。
萧澜在她身后催:快些快些,澜哥哥饿了。
延湄应一声,往前蹲低了身子,萧澜整个重量压在她身上,延湄咬着牙,脸都憋红了,就是起不来,萧澜在她身后哈哈笑,咬一下她耳朵尖,站起身:朕免你背了,快来伺候。
延湄呼哧呼哧喘气。
用过膳,刘院正又来给萧澜行了次针,午时前服药,中午小憩一个时辰,未时,起驾往乐游苑去。
阴雨未停,淅淅沥沥地下着,进了乐游苑正门,花生道:皇上,奴婢先去给太后娘娘禀一声?萧澜默了默,道:不必,也莫叫这么多人跟着,朕与皇后请个安便走。
花生应是,便只留了他与耿娘子,还有四个抬肩舆的,刘院正也跟在旁侧。
一路到了霍氏的寝居,雨越发大了,可一入庭院,哗哗的雨声也盖不住霍氏尖利的嗓音,她这些天愈见暴躁,午睡方醒,便在屋中摔盘摔盏。
皇上怎么还不来?霍氏的声音透过门扇传出,哀家养了他这么些年,他转头就被个小贱蹄子迷住了眼,成何体统!去,给哀家把皇上叫来!屋里乒铃乓啷一通乱响,不知什么东西撞在了门扇上,门扇晃荡两下,被撞开了一条缝儿。
萧澜皱皱眉,顿住脚步,站在庭院里。
房里的宫女过来关门,一眼看见了站在雨里的皇上和皇后,吓了一大跳,直接跪在门口:皇……花生沉脸挥了下浮尘,小宫女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去。
屋里忽然又传来了哭声:王爷啊,我没有对不起你,是皇上不孝……萧澜抿抿唇,拉着延湄转身走,正莲姑往门口来,看见明黄的华盖,不大相信地喊了一声:皇上?!里间的霍氏一耳朵听见,疾跑出来,一把拉开莲姑,透过雨帘,望见了半侧着身子的萧澜和延湄,她可能没有想到,怔了一怔,哈哈大笑,紧接着,回身去抱了只蓝釉的花瓶,冲着萧澜和延湄便砸过来。
花生和耿娘子赶忙护在身前,花瓶脆响一声,碎在雨里。
霍氏指着萧澜喝道:返回来求你母亲了?没门儿!你给我在这跪着!跪上三天三夜,再废了这个小贱人,娶沈家女儿为后,带着满朝文武风风光光来迎哀家,否则别想哀家跟你回宫里去!你给我跪下,想想你母亲我这些年受的罪,不孝的东西!她说着,便要冲出去拉扯萧澜。
莲姑忙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声道:太后,皇上皇后与好不容易来一回……霍氏挣了两下没挣开,又指着莲姑骂,眼中已带着些许疯癫,可就在这疯癫里,她也得让萧澜顺从她的话。
萧澜紧抿着嘴唇,静静看了她片刻,霍氏穿戴齐整,从头到脚也都是贵重之物,有莲姑在身边,伺候的还是很妥帖,稍瘦了些,面色也不大好,骂人时更显歇斯底里。
萧澜默了默,拉着延湄在雨里给霍氏行了一礼,行完转身出门。
你给我回来!霍氏在他后面叫:哀家没叫你走你敢走!又踢莲姑,你拽着哀家做什么!雨越下越密,她眼瞅着萧澜的身影渐渐出了院门。
霍氏盯着看一阵,转而又乐了,低头对莲姑说:是不是闵蘅告诉他哀家病了,他忍不住跑来了?这样,哀家再躺几天,你让闵蘅说哀家病得更重了,他再来,哀家不见他,就让他在雨里头等着,他小时候就这样,淋病了也不妨事,他身子能捱。
莲姑抹掉脸上的泪,说:太后累了么?先进屋歇会儿吧。
霍氏又乐了一阵儿,她发了快半个时辰的脾气,心跳得厉害,身子都哆嗦,又嘀咕说:今日闵蘅怎地没来?莲姑将她哄进去,霍氏脑仁疼,又想睡觉了。
萧澜与延湄出来,慢步走了一段,旁人大气不敢出,延湄惦记他的身子,不时便要看看他的脸色,萧澜攥攥她的手,停住,问刘院正:太后这病能好么?臣斗胆,刘院正躬身,从实了说,怕是……很难。
他抬抬眼,萧澜示意继续说,刘院正接着道:闵蘅虽用了药,能使太后夜不安寝,以至渐渐发癫,时日久了,元气大损,危及性命。
可是此药也因人而异,若是原本就不爱发梦,心宽些,此药不至见效这般快,等出现神思不清之症…再治已难。
更何况太后痴颠了还一门心思记着要回宫掌权,心里头又有许多事放不下,怎么治?萧澜半晌没出声,正莲姑让人安抚下霍氏急匆匆赶过来,见萧澜与延湄还站在路上,忙道:皇上……萧澜摇摇头,说:不必了,朕就是过来看一眼。
莲姑昨日见过刘院正,事情已知了个大概,跪身道:都是奴婢大意,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不过半年而已,莲姑看着却老了不少,萧澜亲自把她扶起来,你照顾太后尽心,朕知道,朕与皇后这便回去了,你也不必过分自责。
莲姑看他这便要走,想帮霍氏说几句好话,萧澜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回去时,萧澜一路沉默,临近宫门,他闭了闭眼吩咐刘院正:你尽力吧。
过几日,闵馨进宫了一趟——当时事情突然,她和闵蘅都还没有卸职,这日进宫归还之前在太医院所领的宫牌、官服等等。
还完了东西,她来给延湄磕头。
延湄在外殿见的她,闵馨行完大礼,跪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延湄也有一点儿难受,不看她了,说:走吧。
闵馨又磕个头,哽声说:娘娘身子要注意的微臣……闵馨都写了单子交给耿大娘子,愿娘娘凤体安康,福泽如海。
延湄没说话,闵馨又跪了片刻,行礼告退。
此事并没有张扬,她出宫时亦有小太监与她打招呼,不过宫里的事向来是不好说的,宫人们瞧一眼也就罢了。
她出了宫,靠在城墙根儿等着,仰头看高高的天,心里头空成一片。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至日头西去,晃着她半边脸,闵馨转头,看见傅长启仍旧站在她三步开外,夕阳映在他身上,有些看不清。
闵馨蓦地笑了笑,笑得眼睛一热。
她转身往前走,傅长启便在她身后跟着,仍旧是那条青石长街,仍旧是没人开口说话,但是除去这两样,可能没有任何东西与之前相同了。
很快,长街到了尽头。
闵馨站定,夕阳将她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又笑了笑,看着傅长启,傅长启也定定看着她,良久,两人同时拱手。
闵馨:傅公子,保重。
傅长启半晌才出声:你也是。
此去经年,不知还能否再见。
闵馨拍拍自己的身上,咧嘴笑,极力不让眼泪滚下来,先行转了身。
傅长启在原地站着,直至她的背影再看不见,也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六月下旬,萧澜的身子得差不多,到了月底,已经又是龙精虎猛。
时入七月,金陵城像个蒸笼,蒸烤得人心烦意乱,然而在这暑热里,还更让人燥火的事——匈奴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