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白粥情事 > 第 7 章

第 7 章

2025-03-26 18:02:57

就在聂清越差点把所有人都看成萝卜干的时候,她的碗里终于出现了青菜鸡腿肉鱼丸。

聂清越眉开眼笑地捧着她的饭在凉亭里吃得正欢,若云姑娘就拉着小丫头过来的。

若云似乎有些激动,看着聂清越的眼神清亮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小聂姑娘,这词……聂清越含着可爱的白菜一摆手,慢慢地咀嚼咽下才无谓地开口:你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李妈妈问你有什么别的要求?她都会尽量满足。

聂清越歪头想了想,那我说啦,那个,下人房里的被子都发霉换一批成么?若云眼神闪了闪,迟疑道:只有这样么?暂时是这个。

聂清越一拍手继续吃饭。

当天,下人房的被子就换了一批新的,聂清越被老鸨安排住进了小丫头的房间。

未来头牌果然是未来头牌,这房子住三个人都嫌空荡。

聂清越一边调戏欢喜抱住她蹭的小丫头一边摇头晃脑感叹。

闲聊间她才得知了一个事实,她之所以吃了三天的豆腐干完全是因为若云姑娘看不懂她那手笑傲苍生的抽象狂草。

艺术家果然都是孤独的啊。

知我字者颜述也。

聂清越舒适地躺在高床暖枕上眯着眼舒服得动都不想动。

第二天晚饭过后若云姑娘就抱着琵琶进来了:曲子我谱好了,小越姑娘停停是否满意?说罢技法纯熟地演奏起来。

一曲完毕。

聂清越也不评价:若云姑娘可否答应小聂一个请求?什么?若有人问这首词是谁写的,若云姑娘便说是自己作得罢了。

若云一脸疑惑和不赞同:小越姑娘这样是为何?聂清越心不在焉地拨了拨琵琶弦,声调碎不成音:若云姑娘答应便是。

那若有人问起,若云便说是旧识故人写的。

也行。

聂清越抬眼看了看若云坚持的样子,倒也是个有原则的女子。

真正的演出是在五天后的晚上。

聂清越借着想听整体效果为由,在二楼蹭了个雅间。

从栏前轻纱紫幔往外看,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来了快一个月,总算是光明正大地进了一回勾栏院了。

聂清越吃着干果蜜饯,看内堂众多风流公子名流富商。

青楼薄幸名,古来多少正直之士所不齿,却也偏偏是文人墨客的流连地。

精致雕栏的舞台层纱叠漫,若云一袭红衣侧坐在其中影影绰绰。

瀑布般的青丝悉数披下,映得人面如桃花,随性而迷离。

聂清越曾经提议她半挽发却料不到她如此随性,更添了一份率直脱俗的明艳。

拨弦一声,堂内多数的灯在同一时间被熄去,只留台上微光柔弱,更映得整个舞台在黑暗中莹白剔透,台中女子艳若红霞。

客人正低声议论间,红衣女子一双白净的玉手按在琵琶上转轴拨弦,曲未成情已现。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台上忽而鱼动涌出一群身着白衣的女子体态婀娜伴着音乐赤足而舞,身若轻莲。

红衣女子低眉信手,歌声缓缓而至落地而起,似珠落玉盘,又似流水柔润:万灯初上忘忧楼,千金一掷夜暖柔。

嫣然浅笑,莺歌燕舞化烦恼,寻常只道良宵一醉梦正好。

琴音一转,其声渐下,歌声已由盈盈柔缓转向低迷惆怅。

台中曼妙轻舞的女子忽然低眉敛首缓缓地四散开去似蝴蝶折翼般跌落在台上,白色的布裙纱衣铺到木板上巧妙地并好恰似朵朵白莲盛开:醉梦忘忧,怎知落尽喧嚣,流光容易把人抛,陨了风华暗了朱颜莫相告。

来者不拒,谁叹旧情难再,翠黛横愁泪洗红铅,可怜萍水姻缘挽不住人心变迁,可恨一夜风雨落红颜。

满场寂静的思绪忽而随着琴音一跃跳散开去,红衣女子幽怨的歌声在一段巧妙的过度后越渐放松疏朗起来,堂内逐渐三两燃起些许莲花青灯。

静止的舞姬缓缓跃动开去跳得华丽绚烂:香车宝马醉梦游,浅霞远碧绕红绸。

把盏言笑,高歌盛舞醉欢好,寻常只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醉梦忘忧,何不散尽新愁,君既无心我便休,不闻谁唱天若有情天亦老。

舞姬身形一动,白纱素衣扬起漫天舞去,身上已着珊瑚红的锦缎舞得盛大奢华,台中女子的歌声越加辽远清旷,眼神清澈明亮:去者不留,素来夙愿难遂过客良人姻缘碎,但求拟把疏狂今朝有酒今朝醉。

任他明日愁来明日愁。

去者不留,需知人生苦短莫待须臾满惆怅,但求拟把疏狂今朝有酒今朝醉。

任他明日愁来明日愁。

曲罢琴消,歌止舞毕。

琴者四弦一声收起,裂锦之声破空的同时堂内所有灯盏悉数亮起。

饶是聂清越已经听过了曲子也没有想到若云的嗓音和词曲糅合得浑然天成到不见半节僵硬词音。

她在满场的寂静中走到围栏前,隔壁雅间已率先传出了掌声。

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在下先饮为重。

男子声音不大却清晰透彻地传遍了内堂。

四下宾客这才回过神来,当即爆发成震天的叫好声和掌声,然后便是喧哗热烈的杯盏相触。

聂清越微笑着退出雅间,拎了壶小酒摸了去凉亭。

躺在沁凉的长石椅上,望着夜紫色天幕上多点有点夸张的繁星,果然是要在无污染的青空之下才能有所谓银河的概念呐。

回忆起这一个月的生活,她已经把忘忧楼的格局,人员守卫情况,出行时间等摸清楚了个大概,作为一个刚收进来的丫头,要获得外出的权利是很难的。

再者忘忧楼只包三餐不给钱(或者只是对她而言 = = ),出了去也不容易真正逃生。

聂清越一拍脑袋,还得拐走人家未来头牌,啊啊啊,不想了。

她抱头乱晃一个斜眼就看到了凉亭里竟然还立着另一个人。

灰色锦袍的青年,五官算不上出众但也算得上俊秀,眼神睿智平和,有点眼熟。

是那日躲老鸨时见到的那个,此时不去和若云姑娘幽会站在亭子里干嘛。

聂清越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她莫不是当了十几瓦的电灯泡赖在人家约会地点闪啊闪了半天?想到这里聂清越赶紧起身:呃,我去看看若云姑娘怎么这么慢,您坐着等哈。

无妨。

那人沉静开口,自顾自坐下用凉亭常备的杯子倒起了聂清越带来的酒,并搁了一杯到聂清越面前。

聂清越也不便扭捏,反正是自己带的酒,坐回去慢慢喝,忘忧楼的酒素来一醉解千愁。

词是姑娘写的?青年淡淡的口气倒不像疑问句。

聂清越猜想或许是叫丫头送词去的时候正好他也在若云房间,也就直接坦白:嗯,偷了点古籍诗歌凑起来。

那人低低笑出声,这起承转合先抑后扬也是偷的?云儿可是喜欢得很。

聂清越的小鼻子问到了空气中有八卦的味道,都云儿了肯定有JQ,正猜想期间哀怨缠绵凄凄切切的爱情故事。

青年淡雅温润的声音传来:姑娘可是这样想的?啊?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君既无心我便休。

聂清越摸摸鼻子,我想的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番论调都是给姑娘们逼出来的。

怎说?三两杯下肚,聂清越也不再拘束,伏在桌面摸着杯沿回忆起来:每日清早去姑娘房前收拾她们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隔三岔五总有那么几个姑娘偷偷躲在闺房里哭得凄凄切切,有些喜欢半夜哭的更像闹鬼似的扰得我不得安眠。

这样写着实看得烦了抱怨和发泄的味道居多。

灰袍青年似是并没料到她这番滑稽直白的解释,怔了几秒无奈地笑笑:若那些文人墨客红妆佳人知道了这样的因由恐怕是要郁闷上一阵子的。

聂清越眨眨眼,这词的文采音韵和结构都很外行和拙劣,胜在比起这个时代晦涩模糊的情曲来得平实直白,把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的率性阔达放在素来委屈逢迎的风尘女子身上自然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鲜感。

只是这份新鲜怕也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她慢慢嗯了一声,能点醒一两个姑娘倒算是意外收获了。

毕竟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例如?例如,我得不到春花的鸡腿白菜肉鱼丸,所以我就写了这词儿去换菜,其实……聂清越撇撇嘴,吃过之后好像味道也不怎样。

直接举了一个生动平实的例子便伏在冰凉的石桌上半眯着眼。

灰袍青年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她喝得两颊绯红醉眼迷离,喃喃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天若有情天亦老。

嗯,人若有情死的早。

聂清越半眯着眼碎碎念想起前生网上看过的一个纯恶搞。

青年大抵是被她这煞风景的话噎住了,半天没吭声只温吞吞地喝酒。

凉夜宁静,轻风正好。

聂清越舒服得眼一闭就迷迷茫茫地睡着了,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随后陪完酒客踏进内院的若云。

若云静静看着亭内一男一女。

男子神态悠专注作轻缓地把自己的袍子披在安然入睡的女子身上,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到来的样子。

若云看了多久,男子的眼神就一直在睡眼恬然的女子脸上停留多久。

终是眼眶一热,转身而去。

男子似一早有感觉,在若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就收回了停留在聂清越脸上的视线。

人若有情死得早么?男子望了眼若云离去的单薄背影,眼神清明平静。

所谓看破红尘聂清越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

天灰蒙蒙的样子像是凌晨四五点的那种要亮不亮。

聂清越看了看四周静得鬼影也不见半个叹了口气,她在凉亭睡着了。

呃,旁边的灰袍青年也没有醒,头枕在手臂上。

凉亭只点了一盏柔和的灯。

光晕落在那张陌生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并没有像过往看过的小说写的那样在眼底投落下阴影。

聂清越看着看着有点懊恼,一是她睫毛没有人家长(喂),二是看来她不仅坏了人家的幽会,还当了一晚上闪啊闪的强力电灯泡。

手臂好像僵了。

聂清越脸部扭曲地活动着手臂,感受着千针齐刺的酥麻感。

身上的袍子随着动作掉落在地上,聂清越静静地捡起,袍子还留着自己的余温和一阵浅淡的药味。

醒了?青年轻缓的声音有些模糊,惺忪黑润的眼睁开尚带着些雾气,整个人好像完全放下了戒备和心防般有一瞬间的懵懂柔和。

嗯,谢谢。

聂清越还回他的袍子拍拍他的肩,若云姑娘怕是要恼了。

青年伸手揉了揉脸,声音含含糊糊地透过来在清晨凉薄的空气中:我和云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聂清越没接话,吃早餐么?昨夜的酒喝得胃好难受。

青年似乎很惊讶:你会做?等着。

聂清越头也不回摆摆手,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企图赶走纷乱的思绪,光明正大地摸了进厨房。

这个钟点,除了老鼠和她,厨房大概没有什么别的生物了。

为何这个时代没有面饼,往开水里一扔就好了,多省事儿。

聂清越在扣着的盘子里找到块发好的面粉,似乎是昨晚留下的,便四处瞄去寻找现成的馅料。

台上尚有些猪肉,白菜,青椒,香果,还有……聂清越乐不可支地笑笑。

烧火煮水大锅蒸。

对着灶里熊熊烈火,聂清越一边扔着柴一边呛得直咳,灼热的空气烘得脸颊发烫。

要帮忙吗?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走进厨房接过她手中的柴薪,自然地蹲在了灶前。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聂清越看着他熟练的扔柴扇风。

青年笑笑坦白道:那是有钱的君子。

聂清越点头,忙于纠结那些奇形怪状的馅料,不太美观地包好了后青年那边的水也煮好了。

放到了架子上盖上锅,没有表真的好麻烦,要不时查看熟了没有。

聂清越看着悠闲围观的青年小手一指:沏茶去。

青年配合良好地点头,去一旁柜子里寻茶叶。

试了一个后聂清越又等了会儿,然后慢慢地一个个放到托盘的碟子上捧进了凉亭。

青年早沏好了茶等在亭子里。

聂清越和青年用清茶漱了口,拎起还冒着热气的眉开眼笑地吃了起来。

厨房大娘不知加了什么,包子外皮松软香甜,聂清越满意地吃着不期然地看见青年微微皱起的眉头。

很难吃吗?……很特别。

青年踌躇了两秒下了个中肯的评价。

聂清越抓住他的手腕翻过来看剩下的那半边,还真的摸到萝卜干了。

笑得十分无辜。

什么意思?就是每个包子不同馅看运气吃的意思。

聂清越兄弟状地拍了拍他的肩旁,这小萝卜干啊爽脆香甜营养丰富,诶,就一个都给你吃了。

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无数经验教训告诉我们幸灾乐祸是不对的,作为小小的警示,聂清越在下一个包子里遭遇了味道比较与众不同的青椒。

青年吃着肉馅满意地喝了口茶。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亭内一对饮食男女在茶香氤氲顺利完成了他们的早餐。

十来米外准备准备早饭的厨房大娘一声中气十足的狮吼:见鬼,谁偷了老娘的面粉?有人偷面粉么?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转头走开。

聂清越回到房间,小丫头早不知道跑那个姑娘那儿学艺去了。

不用洗衣服就是闲,桌上摆着些女红针线剪刀彩纸,聂清越心下一动拿起剪刀灵活的转折纸张,裁出了一个梳着双鬟身形小巧的女孩,活脱脱一个小丫头的模样。

然后是一圈清雅繁盛的玉兰花绕着枝条漫展的绿柳。

聂清越兴致来了,回忆以前去北方参加体验活动时候那个慈祥农村老人剪过年窗花顺道交给她的各种图案,悠哉悠哉地剪了一个上午。

午饭过后便拿着叠剪纸去若云房间寻小丫头讨她欢喜。

丫头。

聂清越满脸笑地推开房门却看见桌子旁除了若云还坐了一个眉目清秀的书生样男子。

她记得这个是朝廷翰林院的文官陈涛,一直钟情于若云三两天便会来拜访一次。

两人显得聊得正投入见到聂清越推门而入明显一愣。

若云还是礼貌地告诉她:丫头在红烟房里学品酒。

聂清越点点头,道了句不好意思就关门退了出去,手里的剪纸随手就搁在了走廊。

她细细地回忆,刚才推门而入时陈涛很清晰地带着抱怨的口吻:丞相已经告病一个月没有上朝了,各党相争人心惟危。

生什么病能旷工一个月?聂清越靠在院子里的老树下。

那个风度翩翩沉稳健实的中年男人,实在想不出生起大病来会是什么样子。

要开口回去么,聂清越不自觉地咬着手指思索。

眼前忽然出现了灵动讨喜的剪纸小人,早上才与她共进早餐店的青年男子,眼角眉心都是温文的微笑:会填词的手原来还会剪纸。

还会蒸包子。

聂清越接过那些剪好的纸样儿。

似乎闷闷不乐。

青年随意地在她身旁坐下学她靠着苍老虬结的老树。

聂清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衣裙边的青草:闷闷不乐倒算不上,后悔到有些。

后悔什么?遇人不淑。

聂清越直接转身望着那张陌生的脸还有熟悉的眼,靠过身去呼吸近在咫尺,药香就在鼻尖萦绕,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颊边戳了一下。

青年也不退让:非礼在下作甚。

想看看人皮下是不是狼皮。

聂清越退开来,自己易容跑过来和红颜知己眉来眼去却把新婚妻子扔在勾栏院住了一个月。

理所当然的语气却没有一点醋意也没有抱怨甚至因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而显得儿戏含糊。

互不干涉内政不是么,夫人在忘忧楼活得倒是怡然自得。

像墨迹沁入纸张般,脸上的笑容徐徐晕染开去,声线淡去了掩藏仍是平淡自然甚至带点玩笑的口吻。

聂清越自然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为何她来到这里不久后他就乔装进来留在她身边却不早作接触一定有他的理由。

再者她习惯依靠自己的力量,若不是事情突然她定会一脚一步自己走出去而不是在今天贸贸然开口。

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他转过头问她。

刚听一个酒客说爹病了一个月没有上朝。

聂清越谈不上多担心却也算有点牵挂,没有那个叫聂安儒的父亲,这副身体或许未必能在她灵魂穿越到这个异地后清醒过来。

聂清越抬头看着那双沉静清澈的眼忽然染上些许着急的神色正想打趣两句,嘴一张人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睁开眼时人已在一顶四平八稳的轿子中,颜述换回一袭朴素青衫神色淡淡。

如果不是风掀起轿帘让聂清越看见的帘外移动的街景,她定会以为自己只是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

现在要去哪?聂清越忽然觉得有些冷。

回暂住的院子。

颜述拿起一件秋袍披在她身上,你一个月没有施针了,看似无事实际不过外强中干。

过了半晌又补充:聂相那边没有你想的严重大可不必担心。

嗯。

聂清越点头靠在轿子一侧眯着眼。

忘忧楼的情况有些复杂,所以……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

轿子太硬借我靠会儿。

聂清越皱眉懒懒地靠在他身上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互不干涉内政不是么,夫君。

颜述低眼看她眼底的惫色收回了打算解释的话:嗯,祭秋将至,夫人也应该回来了。

祭秋?聂清越凭着模糊的回忆,祭秋算得上是迎墨国除了立新外最重要的传统节日,通常在秋去冬至的时候到来。

纪念秋天的丰收迎接瑞冬,是一家人团聚欢庆的日子性质和中秋差不多。

倒是也有特别的习俗聂清越头脑昏沉一下子回忆不起来。

轿子停了。

聂清越站在植满绿竹的庭院里四处打量,内院不算大,倒是外部活动空间很广。

竹林花木,莲池假山,亭台回廊,好似以前见过的私人医院疗养区。

不过聂清越没有想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

颜述一向喜爱清静,从聂府出来一路出行除了车夫外再也没有其他随从仆人。

是朋友么?那人高冠博带,白色衣袂边沿饰有精致繁复的暗纹,一手懒散地托着白玉般的下颔,一手无心地撒下些鱼饲撩拨池里的红色锦鲤。

不辨雌雄的美,说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或许太过分,但清逸柔韧的气韵却不输半分。

聂清越生前看过太多形色妖娆的男子,也只是略微意外,让她在意的是这个美人好眼熟。

那人见聂清越怔怔地望着他,当即眉开眼笑。

一阵衣角翩跹人已定定地站在聂清越跟前调戏起她:小越姑娘,好久不见。

中性的声线清艳低润,丹凤眼角水光流转。

慢着。

聂清越一惊拍下玩弄她头发的那爪子,……舒、舒颂?美人满意地眯起眼,不顾立在一旁的颜述,挽起聂清越的手臂就向内院走去:来,我们别管那只狐狸,进屋坐下喝茶慢慢说。

这一说便说到了天色昏暗。

原来舒颂本是世家之子,因为私人恩怨一直在追查无荒城的黑市人口贩卖,借着本身相貌上的特点乔装成女子设计了一个圈套令自己被拐。

当日颜述找到十三娘他们时第一个找的是另一辆马车,自然眼尖地发现了舒颂在内。

舒颂要找的不是黑市贩卖的团伙,而是背后一直操纵谋利的幕后力量,颜述若直接带走聂清越会打草惊蛇扰乱了全盘计划,只得一路随行。

本来在聂清越进了忘忧楼的第二天就打算带她走,舒颂的追查偏偏扯出了忘忧楼有人一直在做人口黑市的情报贩卖与消息传递。

颜述与舒颂约定了一个月的期限,无论舒颂完成与否,限期一到都直接将聂清越带走。

舒颂毫无姿态地懒在长椅上说得气愤又暧昧:小越妹妹,你都不知道那只死狐狸刚开始肯给我半个月的时间。

我软磨硬泡了三天他才答应延期,还要亲自乔装混进忘忧楼。

啧,认识他十多年都从没见他这么紧张过谁。

聂清越但笑不语,如果两人没有在新婚讲清楚以后的关系她或许会有点想入非非,但已经事先声明好的情况下,聂清越很清楚,颜述担心的只是她需要持续施针服药的身体。

知道之后心下只有微妙的感激和感慨。

晚饭在舒颂无所不聊的随性和聂清越颜述一个配合一个无视中完成了。

舒颂一吃完便回房换了夜行衣溜了出去,案子没有查完聂清越人又被带走了忘忧楼里的人定会有所戒备,看来这阵子有得他忙的。

聂清越像看特技般看着舒颂矫健地在屋檐上跳跃三两下闪进夜色不见的身影。

小丫头那边可能要过会儿再解决,我不想再增加舒颂的麻烦。

颜述走到窗户旁陪她站着看窗外的月色。

聂清越点点头,一直学艺的生活倒也不算艰难,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得阴险又奸诈。

经过了忘忧楼那壶酒和那顿早饭所培养的短暂友谊,以及刚才得知内情后那么些些感动,她已经懒得像从前一样端着聂家小姐的样子和他相敬如宾。

聂清越拍拍颜述的肩,夫君,那个舒晏是谁呀?一声疑问词余音宛转,寓意深厚引人遐想。

掌下的肩膀不自然地动了动,颜述思索半晌笑着反问:夫人不是应该问若云是谁吗?清朗月色下某人眼里的一丝闪烁还是给聂清越铮亮的眼捕捉到了。

小晏美人莫要转移话题。

聂清越满意地看到颜述从来只有温雅淡笑或沉静安然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尴尬,一时欢快得很。

可惜这份欢快没几秒报应就到了。

颜述从怀里取了一个状似香囊的小药袋搁在她手里:随身带着以后出事了方便寻找。

聂清越一听顺口就得瑟起来,嗯,要知道你夫人现在可是抢手词人了,要换回来不容易啊。

嗯,花了整整一文钱呢。

…… = = 夫人怎么不说话?……夫君,你觉得什么是看破红尘。

中医圣手缺什么临近入冬的天气已经微冷。

聂清越恢复了米虫的生活倚在小假山旁看从颜述房内摸出来的医书。

并非她对此有兴趣而是因为实在闲得发慌,颜述一大早就出了门暂住的院子又没有别的藏书。

应是遗传多年的古籍,讲得是中药膳食,有许多字晦涩得难辨其意直接导致步骤做法模糊缺失,若不是颜述在书上推敲性的部分补注估计撑不了五分钟聂清越就扔书了。

穿越前聂清越活在点灯泡面自来水的便利时代,电子产品日新月异一个不留神就被淘汰了,倒也没觉得中国古文化有多么博大精深。

现在活在飞檐亭角红妆白袖的千百年前,龙纹木雕石坛怒狮光是建筑的饰纹就能令她心生感叹,何况还是奇异都无法一一言喻的中医。

珍贵如熊胆冬虫夏草,寻常至食盐葱白大蒜,甚至连紫石英硼砂一些聂清越想都没有想过得东西可入药,相使相杀相恶阴阳调和得妙不可言。

还没有感叹完眼前白影忽动一张放大的妖颜就出现在眼前:小越妹妹,你有没空?唔?这几天不是昼伏夜出就是睡得日上三竿才爬起来觅食的动物竟然会午饭前出现?嘲笑没有出口手就被无所顾忌地拉起往外走。

出了门,早市已经开了许久,街上人来人往叫喊不断。

各种气味颜色声音混杂成金色阳光下有些疲惫和温暖的早晨。

穿越过大街,拐上长桥,眼前景色骤然开阔。

不远处便是四季常绿的芳草长堤,河中轻舟短棹静静地凝滞着似是还未睡醒。

来这里干嘛?聂清越打量着河边曲折萦回的木质小楼,建构流畅朴实,透过长长的回廊便可以清楚看到眼前水景。

拿书。

舒颂笑得几分得意带着她进了楼。

竟然是一间临河而建的的茶馆,多半是年老的长者在悠闲得喝着茶低声愉快地交谈,一室都是茶香氤氲的闲情逸致。

踏着朴素的木梯上了二楼,聂清越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的长须老者睡在廊里竹制的躺椅上,手中尚拿着一卷未合的书。

听到舒颂的动静缓缓睁开眼来:拿去罢,答应我的事要做好。

说着手一扬,舒颂已稳稳地接过了。

聂清越一看,正是她刚才看的那本古籍的下半本。

舒颂一拱手道了句谢拉着聂清越走了。

聂清越很是无奈:舒大美人你拿书就拿书拉着我来干什么?舒颂白眼一翻,顺便挑贺礼。

咦,你要送谁?白眼已经变成了三十五度角:不是我买,是你买。

啥?刚下了小楼就听见一阵妇人的啼哭撕心裂肺。

两人同望过去几米外只见一布衣妇人抱着一个脸色苍白浑身是水的孩子悲恸大哭,那溺水的孩子紧闭着眼没有半分反应。

身旁一个裤脚尚滴着水赤着膀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有点无措地安慰着那妇人,几分悲悯惋惜的神色并不见太多悲伤,似乎是路过好心下水救人的行人。

在水里还有呼吸的,刚救上来断气了。

见舒颂疾步走来把手指探到那孩子的鼻翼下,中年男子懊恼地喃喃:我应该再早一点发现的。

没有气息了。

舒颂惋惜地摇摇头,忽而眼睛眼睛一闪就要走开:送他去忘忧楼找阿述看看有没有办法。

身一动已被聂清越拦下:帮我把人放平。

皱起眉来语气急切而不容抗拒:没时间了,看清楚度气的步骤。

舒颂犹豫了一秒立刻就照这她的话做了。

上了不下三次的急救课再怎么不听也还是有印象的,聂清越有几分感谢学校那冗长的课程来。

确定了口腔内没有异物后,聂清越解开了那孩子的上衣,一手按着他的前额,一手托起下颔令头部后仰,然后捏紧鼻孔吸了口气控制好力量度过去。

胸廓的扩张算不上明显但还是可以看见,聂清越抬起头默念了一两秒重复了一次。

等我停你就开始。

她用眼神示意舒颂过来,声音因着急有些发颤,触到那孩子皮肤的手指更是冰凉。

聂清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到记忆中的位置,两掌相叠手指翘起用掌根部施力按压。

深度和力度都因对方是年幼的孩子而比一般常规有所略减。

三十下的默数漫长又短暂。

舒颂早默契地蹲下身扶好孩子的下颔,见聂清越停下来就开始吸了口气低头度过去,动作十分生疏却毫不迟疑,连时间的间隔的掌握得不相上下。

如此交替反复,时间一分一秒流走。

聂清越检查了一次生命迹象,没有起色。

已经感觉额上沁出薄薄的汗水浑身凉意渐起,手下仍不肯停,不要死啊挺住。

也只有死过一次才知道生命有多糟糕就有多美好,已经不能再冷眼看曾经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流失生机了。

在动作已经有点麻木了之后终于出现轻微的挣扎。

因为难以做到和心跳同步,所以一旦恢复呼吸最好中止徒手急救。

聂清越想起校医的原话,微颤着把手探向颈动脉处。

隐隐的,不强烈却有力的搏动。

高度精神紧绷在突然放松下来后,聂清越有种微弱的虚脱感,靠着河岸的老树装死。

心底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明明应该兴奋却又有点微微的苦涩。

……一顿午饭吃得寡淡无味。

这些菜不合夫人胃口?大清早就出了门的颜述一踏进屋门就看见聂清越桌前半天未动的饭碗,一旁的舒颂早吃得风卷云残兴高采烈。

不是。

聂清越回过神来赶紧扒了口饭。

小越妹妹,人家刚才差点全家都给你磕头了,什么老酒点心礼盒送了一程又一程。

舒颂眨着漂亮的眼,你自己不领情回绝了回来干嘛苦着脸后悔。

聂清越叹气干脆地一巴掌拍过去:吃货,我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呀?舒颂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颜述也静静坐着倒茶似在等她的答案。

聂清越看看颜述,又看看舒颂,欲言又止,一摆手:诶,吃饭吃饭!随便吃了一半就回房往床上一躺了。

——明天秋祭是阿述的生辰,二十三。

——什、什么?——……不是吧,= = 小越妹妹你是阿述的妻子诶都不知道,难得独来独往的阿述今年的秋祭和生辰都不是一个人过。

——……——算了,那本书你拿去当礼物吧,阿述找了很久的。

聂清越烦恼地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干嘛提前一天告诉她啊,让她突然知道然后自然地道一句生日快乐不就完了吗。

偏偏和秋祭碰在一起啊,好像没点表示就对不起人家一样。

拿走舒颂寻了那么久的礼物冒充这种事她是做不出的。

祭秋将至,夫人也应该回来了。

想到当时颜述说这句话时浅淡温和的语调,聂清越抱着头欲哭无泪。

难道真的要像舒颂打趣的那样把自己做成中草药往煲里一跳么?夫人头痛?搭在额上的手被轻轻拉起来,颜述探究地看着她脸上纠结的神色。

咦,竟然入神到连敲门声也没有听到?聂清越摇摇头:不痛。

嗯,颜述慢慢取出银针:夫人转过身去。

喔。

聂清越配合的转身趴睡在床上,颈部被温热的手指按着摸索至衣领边缘,感觉腰带一松。

被脱了 = = 衣领处的衣布被往背后一拉,松散地褪下,露出一边肩旁和背部的皮肤。

软软的银针被慢慢地捻进皮肤里带来蚊叮般的痛感。

原来电视剧里隔着衣服嗖嗖三两下直接刺进去都是骗人的,聂清越懵了半晌得出这个结论。

她把脸埋在枕头上,露出一双眼偷偷看颜述。

床边低头的清雅男子神色坦然,认真专注。

颜述见聂清越半天没有说话,以为她在害羞,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夫人若是介意,我明天寻个女医来代劳如何?诶?没关系我不介意。

正苦恼明日生辰的聂清越心不在焉,话一出口回过神来只觉得刚才的不介意有微妙的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忙补充:请别人来多浪费钱啊,还不如省下来咱两好好过日子。

唔,夫人说得是。

颜述点头,嘴角牵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

聂清越回过味来,这么□的话她怎么说的这么顺溜,都怪一直想他的生日害的。

再看颜述脸上欠抽的笑,聂清越有点恼了,也不管背后的针坐起身子抓着他的衣领直接问:生辰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快招了。

清澈纯净的眼直逼那双永远宁静淡然的眸子。

那双眸子闪烁了几下,唇边笑意渐浓,夫人再不趴下去怕是要后悔的。

又不是没有穿过露背背心。

聂清越嘀嘀咕咕地趴回去,脸颊却有点发烫。

背后的刺痛感仍在继续,粗糙温热的手指无意间的触过有点痒。

夫人方才午饭是在苦恼这个问题?他仍是言笑淡淡。

唔。

聂清越头埋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

早上救人的方法。

嗯?我想要早上救人的方法。

舒颂告诉你的?当时我在茶馆雅间,听人说有人溺水后下了楼你早已经开始施救了。

咦咦,舒颂说你在忘忧楼,我以为你和若云在一起。

夫人。

嗯?这算不算是妻子对夫君行踪的试探?……以后教了你我就算是你半个师傅了,这是师傅对徒儿名正言顺的关心。

嗯,现在有什么感觉?赚到便宜了。

聂清越窃喜,三分钟即会的心肺复苏法就解决了礼物问题。

我说这里。

颜述哭笑不得地轻轻掐了她的背一下。

酸麻胀痛。

嗯。

颜述动作利索地收了针替她把衣服拉好,还是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什么?聂清越翻过身来拉着被子歪头看他,背后酸麻感似乎消了点。

生辰想要什么。

他收拾好医具神采奕奕地看向她,忽然伸手揉了揉聂清越的脑袋:夫人早些休息吧。

直到颜述走出房间,聂清越仍是躺在床上茫茫然,半天把右手拳头往左手掌心一敲:肯定是和舒颂混多了,不然没事笑得那么妖孽干嘛。

友情和爱情的距离没有电饭锅没有榨汁机没有微波炉的结果就是聂清越从中午一直陀螺似的忙到接近晚上,而且焦头烂额中饭还焦了。

想起自己对这颜述信誓旦旦拍胸口:今晚的饭就包在我身上吧。

聂清越就想挖个洞躲进去。

舒颂早在昨日午后策马扬鞭往邻城家里赶回去团聚了,聂清越又不想让颜述帮忙,现在进退两难的局面可算是自找的。

洗了手厚着脸皮端了盘清蒸鲈鱼出去,颜述在正厅看医书正入神。

那个,饭焦了,我再煮一次,你先吃菜吧。

嗯。

颜述放下手里的医书看她满头是汗一脸无力也不多问,夹起一筷子的鱼肉尝了尝。

鱼肉细嫩清香鲜甜软腻,从鱼身上细碎的葱花到条条纤细分明的姜丝都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颜述倒了杯茶放到聂清越面前,夫人先坐下休息吧,吃菜就够了。

待会儿庆丰祭会有很多特色小食,现在不必吃那么饱。

庆丰祭是祭秋的传统项目,每年民间必办。

聂清越一听也释然了,怕颜述等一下午饿了就点点头:那我去把其余的菜端出来。

清蒸鲈鱼,桂花酒酿丸子,时令小蔬,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清淡小汤。

没有了舒颂的吱吱喳喳饭桌上两人都显得有些沉默,只有碗碟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是不是医生都比较将就良好的生活习惯所以吃饭都不爱说话?聂清越扒着菜一双猫眼瞄过去。

颜述回望她:怎么了?呃,好像不吃饭有点怪。

唔,是有点。

聂清越不接话低头继续默默扒菜,不带这么直接的。

颜述见她可怜巴巴的表情只觉得好笑,搁下碗筷:菜很好吃,多谢夫人费心。

真的觉得好吃?聂清越一听到夸奖不自觉毛都顺起来了。

颜述回给她一个笑:吃五分饱就行了,留着肚子散步的时候吃。

嗯。

聂清越咽下嘴里的丸子,站起身来。

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是个什么状况?聂清越晕头转向地望着数不清的陌生面孔觉得自己要被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中。

两旁的小摊挤满了人好像整条街的商品都不用钱一样,聂清越从旁边走过连卖什么的都不知道。

今夜的小吃,灯花,饰品等琐碎物件都会以比以往低的价格出售。

摆摊的大多数是外城农郊的人家,入冬后一般都会留在家不进城所以趁今晚销售出大部分货物。

颜述见她疑惑便给她短暂解释了缘由。

果然减价无论古今都是有巨大威力的啊。

聂清越小小声感叹,看见街心交界处的空地上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舞台,四周没有围栏。

台上平整规矩,中央是一根巨大的木柱周围有些突起的短木枝以供攀爬。

庆祭还没有开始舞台四边已围满了人。

我们等会儿要在这里看这个吗?聂清越转头问道,来往人潮一推攘,肩旁一痛已被挤到一米开外。

颜述皱眉越过人潮走来::原来是的。

说罢拉起聂清越的手腕。

被修长有力的指节扣在略嫌细弱的手腕上有种莫名的安定感。

聂清越看着眼前男子清逸的背影笑笑,是来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啊。

没有醒前一直凭声音推断他是那种清冷的男子,便告诉自己要保持安全距离不能越界。

其实相处下来,好像也不尽然。

跟着颜述的脚步走到了一间酒楼外,他忽然停住了。

原本扣在手腕的手向下一滑握住了她柔弱白皙的指,颜述转过身来低头来柔声问她:夫人我们去二楼雅间看可好?暧昧贴近的唇呼出的热气让聂清越原本冰凉的耳有些发烫。

聂清越疑惑了半晌,眨眨眼嗯了一声含羞低头靠在颜述肩上一起上了楼,余光瞟见一抹粉色静静立在楼边。

直到上了雅间都还可以从窗边围栏看见拥挤人潮中那个女子落寞孤单的身影分外显眼,是若云。

不喜欢人家就直说嘛,演着装着多辛苦。

聂清越一手托着下颔一手拎着酒。

云儿生性倔强,说了也没用。

颜述嘴角有丝微微的苦笑。

啧。

聂清越摇摇头感叹。

夫人不好奇我和云儿的关系?唔,让我猜猜。

一:夫君留恋花丛和认识的清傲佳人一见如故,可惜妾有意郎无情。

二:从小的青梅竹马后来因家中变故一个沦落风尘一个名扬天下,夫君怕自跌身价从此以兄妹之情代之。

聂清越点点头,嗯,暂时就这两个版本。

夫人觉得我是第二个版本这样的人?疑问句里甚至带着笑意而不见愠怒。

哎,把夫人扔在勾栏院一个月的人呀,难说。

聂清越强词夺理。

嗯,我也觉得。

颜述摸摸下巴眸间映着彩灯流溢的光。

震天的鼓声突然轰然而起气势逼人,一下一下顿重地捶得人心房直接跟着节奏跳动。

看来心脏病人不太适合这个节日,聂清越眯眼望过去将台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两名扮演季节神的演员分别身着红色和白色袍子头戴尖嘴面具在武斗,其实在聂清越眼里那更像舞斗。

一招一式舞得衣袍翻飞华丽流畅,更随着鼓点带有节奏感和韵律感。

台下的观众叫喊加油声不断此起彼伏,形成一波接一波的声浪随着人潮涌起。

两神竞相攀爬上木柱想要夺得木柱顶端绑紧的一束寓意来年丰收的麦穗,真正的竞争仿佛现在才开始。

一招一式开始平实简明敏捷迅速,一上一下的变换攀在十来米高的木柱上引得台下的观众屏住呼吸。

在原来的传统里,扮演红衣季节神的是要落在白衣之后让白衣夺得麦穗的,但这样一来夺丰也失去了看头变得观众寥寥。

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进,这种原有的约定俗成有所改变,代表两支不同团队的两个武者可以公平竞争象征丰收喜庆的麦穗。

毕竟只是作为一个纪念和庆贺的模式,还是有大众的参与和支持比较欢乐。

正专注间忽然台下传来一阵惊呼,猛然看见那个红衣的演员从柱子中央掉了下来摔在台上。

历年请来的都是经验丰富武艺不错的人自然没有料到这种意外,场里已一片手忙脚乱。

颜述身形没有只微微蹙眉,聂清越拍拍他的肩:职业病犯了就去看看罢。

颜述顺手一揉她的脑袋:等我回来。

便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带起一阵衣袂翻飞,借着翘起的飞檐敏捷地连续跃动直接跳到了舞台上。

聂清越愣了半晌,古人都会特技的么。

回到雅间里兴致寥寥地吃了些酒菜,聂清越想起从出来到现在颜述根本没有吃过多少东西。

等了会儿觉得有些闷了便下楼去吹吹风,在楼下门口他应该能看见吧。

聂清越托脸蹲在酒楼边角的石坛上,眼前忽然蹦出了两个铜板。

咦?啪嗒。

又两个。

咦咦?聂清越哭笑不得低头捂着肚子。

她是穿得清贫朴素了点,头发是随意用布带子束起被风吹乱了点,犯不着把她直接当成乞丐吧?聂清越借着酒楼亮黄的灯光数着面前的铜板。

唔,照这样下去等到颜述回来的时候或许可以一起去用这些钱吃碗面了。

还盘算着眼前忽然投落下一道阴影。

聂清越抬头弯眉开心地笑:夫君,你回来了。

颜述看着她手里的铜板微怔,点点头微笑拉起她:回家吧。

聂清越忽然心中一动,拉着他的手站起后也没有松开。

夫君,刚才好多人给我丢铜板呢。

被当乞丐了。

陈述句语气。

嗯,其实我觉得不会很像啊。

唔,是有点不像。

什么叫有点?对了,那人没事吧?><在场的观众有医师在只是当时挤不进去,我做了简单处理后交给了他。

嗯,没事就好。

翡翠般晶莹剔透的浅绿色细面整齐地被挽成圆弧,边缘紧靠着的是通透白皙的长须面,然后是灯光般柔和亮泽的暖黄色蛋面。

三种颜色的面相间循环被精致用心地摆成盛开的花的形状,中央是一颗均匀夺目的红鸡蛋。

碟子旁边对映地放了三个小巧的圆碟摆放着不同色泽的调味酱,不同色的面边缘散落着细碎的蔬果条粒显得清新缤纷。

蒙在自己眼前的那双白玉般温软的素手松开后,颜述看见的就是暖灯映照下桌面色彩可口造型别致的寿面。

聂清越得意又讨喜地笑得灿烂欢欣:夫君,生日快乐!颜述有些怔忡,几分钟前的场景尚在脑中一遍遍回放,呼出的带着馨香的气息,隐匿在黑暗中温柔又舒缓的歌词,她清亮柔和的歌声地近在咫尺的耳边低低的唱:不管时间/走了多远/不管昨天明天/什么叫做永远/我只想要今天陪在你的身边/为你唱一首歌/再靠近你一点/肩并着肩/脸贴着脸/就在这一瞬间/有你就是永远/我在你的耳边悄悄许一个愿/祝福你的梦想都实现/不需要流星出现/你也可以闭上眼/映着烛光许下心愿/一遍又一遍/当你一睁开双眼/什么都多一点/因为这是你的时间。

(江美琪 《生日快乐》-歌词有略微改动)夫君?!聂清越小手在颜述面前微微晃,回神了回神了。

清越。

他忽然柔声念她的名字,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唔?聂清越只觉得那双深如潭渊的眸子越加黑亮深邃,里面萦绕的清亮的光似乎令她移不开眼。

她拍拍脑袋转移注意力:快吃吧,我准备这个都准备一天了。

本来是冷盘来的现在天气很凉我拿出来前蒸了一下,你再等又要变冷了。

颜述静静看着聂清越低着脑袋,素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桌子,继续无视他的目光絮絮叨叨:吃寿面和红鸡蛋是我们聂家庆生的传统,男女老少都是这样过的,寓意很丰富。

你别看我煮焦饭了其实我煮面很好吃的。

那声谢谢好似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罢了,什么时候这样犹豫过。

颜述伸手想要拍她的头,半路改道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收回手来,指下软绵绵的触感犹在。

诶?聂清越惊讶地抬起头来只看见颜述在云淡风轻地吃面,嘴角牵起一抹愉悦的笑,比往常淡然雅致的笑容都要来得真实放松。

寿星公要吃豆腐就吃吧。

聂清越纠结了会儿还是释然地笑笑,起码眼前的他会医术精湛保她小命,会一路相随给她安身立命之所,会朝着她伸手对她笑道:回家吧。

没米下锅的时候聂相的告病是借口,原因大抵跟最近朝廷关于立太子所引发的党争有关。

夫人若是担心可以会墨京看看。

这颜述最初给她的解释。

牵挂是一回事,回去相处又是另一回事,还是可免则免。

眼看着小丫头也在颜述的帮助下从忘忧楼出来回到了家,聂清越继续无忧无虑地赖在无荒城当她的游手闲人。

然而这种空闲日子并没有持续几天,原因嘛,实在很煞风景,米缸的米没了。

用颜述的话讲就是:舒颂的案子没查完。

未来头牌的价钱很贵。

完全没有因果关系的两句话就把聂清越给噎住了。

未来的头牌有多贵她是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夫君每日都过得很清闲。

不是今天去茶楼看书喝茶就是明天找哪个红颜知己叙旧,加上又花了大笔钱去忘忧楼弄她们两个出来,再这样下去能院子下个月的租金能否付得起还是个问题。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况且她还不巧。

踢他出去看个诊不就得了?唔,聂清越也这样想过。

可是她家夫君看诊从来不要钱,不仅不要钱,而且无论多么廉价的草药还是多么珍贵的药材一概免费附送眉头都不皱一下。

在天下百姓看来这是医者父母心啊菩萨心肠啊云云,在聂清越看来这完全跟什么善良啊仁慈啊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颜述纯粹就是觉得累赘。

从许多生活习惯看来这人简直无拘无束两袖清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从来不用下人,衣服也是件件朴素能穿就行,青菜白饭吃得很自在熊掌鱼肉也吃得很安心,和她外出时会包下几两银子一晚的厢房,采药时累了也可以直接枕在树下荒山野岭过一晚。

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回到院子面对她的询问理所当然道:不小心在山里睡着了。

聂清越回忆从墨京一路过来的衣食住行完全是颜述在照顾她而有所讲究。

真不知这种生活习性下那种浑身清贵尔雅的气质是怎么养出来的。

那你之前的钱从哪里来的?聂清越很是不解。

你爹给的银票。

颜述回答很是坦然,尔后补充了一句:一个月的花费。

聂清越一阵无力。

当初说是出去寻药自然没有料到途中有这么多变数,而且她现在又想在无荒长住。

夫君你这二十三年是怎么活过来的?聂清越郁闷地捶着桌子。

颜述非常配合地认真回忆:有时候是病人挽留用餐,有时候打野兔捕鱼之类的,还有时候是……姑娘家送得食盒。

舒颂看不过去的时候还会拿我的方子出卖回来把钱扔给我。

聂清越完全挫败。

以这样看来,若不是聂安儒有那半边情债玉,颜述是绝无可能收下她这个称得上是累赘的废柴。

颜神医闲云野鹤行踪飘忽就和他看病不用钱一样人尽皆知。

如果不是我爹逼你,夫君打算终生不娶么?其实想说出口的是您直接升仙得了。

何解?哪家姑娘受得了你这种居无定所食无宁时的生活。

斜眼过去。

颜述若有所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我能够找到情投意合又适应这种生活的姑娘。

你就不能迁就下人家姑娘么。

诶,厨房好像还有面粉我去做包子。

聂清越哭笑不得拍拍手站起。

颜述看了眼她清瘦笔直的背影,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和谐宁静的午餐过后两人分别前后脚地出了门。

聂清越提着一袋米和两条鱼回来的时候颜述已经在屋里了。

他低头喝着茶,桌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两锭银子。

两人看到对方这个样子皆是一笑。

我去卖了张方子。

颜神医率先坦白。

聂清越喝了一大口茶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去卖了个故事。

夫人去当说书人了?眉毛挑起似乎很惊讶的样子。

不是,我去说给说书的听了。

以前看纪晓岚的时候有一场是他含着个大烟斗在茶馆里听着戏曲开档买故事写笔记,想不到今天聂清越在街上闲逛看有没有请零工的时候在街角遇见说书的。

那人一把扇一壶茶即买也卖,聂清越心下一动就等人少了去问了价钱。

报酬倒也不高胜在聂清越看了不少古今名著和电视剧电影,保险起见她还是讲了《聊斋志异》里的两个故事。

那人初一听只觉得新奇曲折,聂清越嗓音有柔和里带清冷讲起来娓娓动听,说书人一满意就给多了几个钱。

颜述见她口干舌燥的样子有些不忍:其实夫人可以不必费心。

毕竟现下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自然不会让夫人吃苦。

聂清越点头:我知道,可是我总得有些谋生的法子不是么?就当是积累经验做些尝试。

总得是什么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有些技艺总感觉比较安心。

要如何向一个古代人说明白职业对于已婚女性的必要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夫为天在她那个时代已经不能让女性安心,拥有自己的工作或者赚钱的技能就是最后的底线和退路。

虽然是回到了千百年前,但在聂清越眼里,这份警惕的重要性有增无减。

夫人的观点倒是少见。

颜述接受得很快并没有什么女子不应该抛头露脸的思想:不过倘若能够选的话,写些词总是比讲故事要来得舒适些。

我去煮些润喉茶,夫人休息会儿。

说罢便提着小米和鱼去了厨房。

被这么一说聂清越原本不明显的困意倒也涌了出来,她如何不知道填词比卖故事更安逸更容易来钱,只是这种不自觉的引用和沿袭让她不舒服,毕竟不完全是自己的东西,记忆力再怎么好也有掏尽的一天。

她读的是商科,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抛头露脸做生意总是遭人非议阻力重重的。

迷茫地眯了不知多久,就被颜述唤醒了。

夫人先把茶喝了。

聂清越抬头,看见桌面已经摆好了饭菜,还有一碗色泽醇润的茶飘散着袅袅清香。

眉开眼笑地喝过,聂清越尚有余味般舔了舔嘴角。

夫人很像某种动物。

颜述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话就低头吃饭。

聂清越仍在感叹颜述的手艺。

穿越之前她每次生病都是吃西药,倒不是有多么信任西医而是纯粹不想喝中药。

一闻到那种味道她的胃就会开始翻涌。

所以一听到余生汤药侍候的时候她再死一遍的心都有了。

怎知颜述煲的药都碗碗清透醇厚,不像以前见过的那样漆黑浑浊,反倒像普洱茶般的色泽没有一丝杂质,喝下去微苦的药味中透着柔和持久的甘香。

嗯,就像他身上的味道那样。

夫君改天叫我煲药吧。

煲药也要学?嗯,你煲的药不苦,以后若是一个人,我也可以自己煲。

颜述沉默了几秒,沉吟道:工序很繁琐,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改天有空详细教你。

好。

夫君,无荒城的冬天会不会下雪?会。

夫人想看?嗯,以前身子弱,阿爹怕我着凉一下雪就把我关在屋里。

实际上是前生住在亚热带省份惟一一次大雪发生在她出生的那年。

入冬的天北风已经刮得很猛烈了。

屋内燃有炭火小盆一片暖暖的柔光,聂清越仍是有些寒意。

在颜述的调理下她感觉已经比记忆中那个成天卧床的聂清越好多了,起码洗了半个月的衣服吃了半个月的萝卜干都没事,但终究底子薄一到寒冬就需要注意好保暖。

夫人这身子要看雪怕是要捆着棉被出去的。

颜述眨眨眼,说得亦真亦假。

正谈笑用膳间,清静的夜里忽然传来急促的一阵叩门声,尔后一声闷响便停止了,让人感觉很是不详。

我出去看看。

颜述放下碗走开。

聂清越有点心神不宁地坐在桌边。

颜述得知她想在无荒城长住的时候,便在府门口挂了一个葫芦。

在迎墨,这是行医的标志,但并没有打出颜述的旗号。

尽管同样是免费看诊,但无荒也有许多善心的大夫会免费额赠送些草药,所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起码像这种夜里急诊的是暂时没有的。

没等多久,就看见颜述面色严峻地扶着满身是血的舒颂走进来。

舒颂往日光华四溢的脸此刻苍白得吓人,胸前还插着半支箭。

关注vx公众号:小*甜*宠*文,解决书荒聂清越愣了几秒立刻就跑出了大厅,三两下急急忙忙地准备好镊子剪刀纱布之类的工具放在盆子里端进去。

颜述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把舒颂放平在长椅上开始检查。

聂清越抱过颜述的药箱:水正在烧,很快就好。

关心则乱。

饶是从容淡定如颜述此时都有些急切从眼里透出。

舒颂身上除了那一箭外,还有或深或浅的刀伤,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聂清越把手搭在颜述肩上拍拍安抚道:没事的,相信自己的医术。

颜述点头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便专心处理舒颂的伤口。

边处理刀伤边等热水烧好,便要拔掉那支有狰狞倒刺的箭了。

切开四周皮肤拔箭的过程聂清越看了两眼就扔不住想要别过头去。

但这样一来就不能随时帮颜述传递他需要的工具和给以协助,很明显会影响处理的进度,聂清越也只得强迫自己盯着伤口看以推测下一步颜述要的是什么。

两人正神情凝重地忙着,外院又传来粗鲁猛烈的敲门声,伴着不耐烦的呼喊:开门,追捕王爷府上出逃的刺客!人似乎不少的样子。

颜述和聂清越对视一眼,根本顾不上猜测舒颂到底做了些什么,第一感觉就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舒颂。

这里我来收拾。

聂清越快手收起那些带血的纱布剪子。

颜述点头,转身把舒颂背起放在客厅屏风后的角落。

快开门,不然我们撞门!院外粗着嗓子的叫喊声仍在。

聂清越加紧速度忽然看见木板上从院外一路蔓延进厅子里的鲜艳血迹,心中一凛,来不及洗了,破绽太大。

安置好舒颂,颜述转身走出来便看见聂清越忙着把那些刚收好的带着血的工具凌乱地放回原来显眼的地方。

地板。

聂清越言简意赅地解释说罢便要扯开衣领。

颜述一瞬间心领神会抬手挡下了聂清越的动作:换我。

语气里有不容否决的坚定。

会是王爷府的人还是官府的人?聂清越听着破门而入的脚步声不自觉捏紧了衣袖。

然后聂清越喜忧半掺地看见,王爷府的管事领着官府的兵还有一众家丁闯了进来。

想不出标题的时候十三王爷府上的管事陈立举着火把一路快跑。

地上的血迹在火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片显眼的暗红,顺着巷子往西拐,最后的一滩凝在一户人家的漆黑大门前。

受那么重的伤决计是跑不远的,陈立留意到门角挂了个葫芦,躲到医者家里了?在他的示意下,官府的领头捕快把门瞧得轰响:开门,追捕王爷府上出逃的刺客!粗着的嗓子听得陈立皱眉。

迟迟没有人开门。

快开门,不然我们撞门!领队见他神色不愉又喊了一句。

陈立不耐烦地挥挥手:撞开。

门应声而破。

一队人马走进院里,地上蜿蜒的血迹一路延伸至内院。

不会错了,那人就躲在这里。

想一个小小的大夫竟然敢窝藏刺客,这连带的关系是跑不掉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火把照向远处。

中庭竟然静静立了一个女子,白色的绣鞋赫赫踩在那半干的血迹下。

陈立有点疑惑,还是带着家丁和官兵快步迫近。

相貌十分平凡的朴素女子,看不出有任何权势背景。

刺客翻过西墙逃了。

女子语气平静分不清真假,神情却是有隐约的不悦:走得时候勿要吵闹,我夫君正在休息。

丝毫没有面对王爷府和官府的尊重胆怯。

陈立一声冷笑:那么这一路落至内院的血迹姑娘如何解释?心下暗暗在回忆无荒城的权贵当中似乎并没有这么一户无名无姓的人家。

领头的捕快讨好心切,也不顾两人的对峙领着下属向前走。

那女子冷眼扫过正欲踏进内院的捕快,眉目沉静下来语气却渐显不耐:我说过刺客翻过西墙跑了,莫要扰我夫君休息。

官府的狗都听不懂人话吗?领头的捕快被她当着下属的面言语羞辱,当下火气正要动手打去,四面的随行也停住了脚步。

那女子却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朝着领头捕快脸上扔过去:给我看清楚你们闯的是谁的门!清冷的嗓音蓄着愠怒,眉目从容中透出一股常年养尊处优的清贵傲气。

捕快借着火光看清了令牌,丞相府的印记不会错,是聂家小姐。

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半是不服气半是犹豫难堪地把令牌递给了陈立。

陈立握着令牌上镂刻的饰纹心中一惊,权倾朝野的丞相印记。

嘴上却寻常地笑开来:聂相的千金么?素来听闻聂相有一女才艺双绝深得宠爱。

眼前的平凡女子衣着朴素,眉宇间褪去掩藏的神色气质却不假。

两害相衡取其轻,若是得罪了丞相府也可打着抓刺客的幌子和误闯为由日后再道歉,若是为了交情让刺客挑掉了十三王府只会后患无穷。

聂清越不让他们进内院的坚持几乎就让陈立认定刺客就在府里。

堂堂丞相之女又怎么会如此着装住在无荒的小小院落。

只怕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想要用假令牌冒充聂小姐,为了丞相千金的安全,给我搜清楚有何可疑人物!陈立抓紧不合理的地方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高声下令。

四散开去的家丁和官兵很快就涌进了内院。

报告!内厅有发现!陈立听着手下的报告,看着脸色刷白的聂清越满意微笑:请问聂小姐要如何解释?聂清越却没有回他的话,转身着急地跑进了内厅。

陈立悠闲地踱步进了内厅,不算宽敞的厅里围满了官兵,中心处是一名穿着白色里衣浑身漫着血迹的男子。

男子正躺在长椅上似乎昏睡过去,手搭在额上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半边脸,四周是处理伤口用的带血的工具。

男子的呼吸均匀绵长,丝毫没有察觉四周的包围。

死到临头还不知。

陈立心中冷笑,扬手示意,领头的捕快一把扯起男子染血的领口,两个随从立刻把刀分别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都给我放手!聂清越挤过去企图用手拔开那男子脖子上的刀,随从忌惮怕伤了她又怕刺客逃掉,慌忙中竟在聂清越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艳的血沿着伤口往外一直流,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煞是触目。

陈立皱眉心中顾忌起来,伤了聂清越只怕往后向丞相府的解释会困难起来。

聂小姐莫要再作挣扎,还是留着心思和丞相还有王爷解释为何窝藏罪犯吧。

解释什么?聂清越眼里满是嘲弄:解释陈管事如何领着一队人夜闯民宅,鲁莽伤人?!陈立正越发感觉不对劲间,那一直低头昏睡的男子沉吟一声醒来,抬头四顾望去,清朗淡雅的眉目风华灼灼,一身狼狈也难掩其一二。

这个人他见过,陈立快速回忆。

是那个姓颜的大夫!刺客竟然是那个艺绝天下的神医?陈立心中犹豫忌惮越发浓重。

他抢步上前伸手扯开颜述的衣领,看见肩下只有处理过的利器划开的伤口,没有被箭射中的痕迹。

再怎么医术精湛也无法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愈合伤口,他心中一凉,刺客不是颜述。

如果是无关要紧的人,为了不得罪丞相府尚可将计就计污蔑他就是刺客将人带走再处理以后的破绽。

偏偏这人是迎墨出名的中医圣手,满朝权贵的疑难杂症都求着他去医治,又是丞相府千金的新婚丈夫。

尚且来不及思考对策,聂清越冷笑的脸已靠近面前,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瞬间涌现,扬手用力。

啪!响亮清脆的耳光毫不留情。

陈立丝毫不怀疑聂清越想打的就是他,但是那手却直落到捕快首领横肉满面的脸上。

我说过了刺客不在,无荒捕快的脑子是塞杂草的吗?那刺客闯进府里要求我夫君给他救治,我夫君断然拒绝却被他用暗器所伤。

你们倒好,刺客不去追捕却把刀架在了我夫君的脖子上!聂清越看着捕快一字一句声线清冷冰凉,那话却是说给陈立听的。

她转头看着陈立不带温度地微笑:陈管事,劳烦回去转告十三王爷,下次抓刺客莫要用地方官府了。

落得个仗势欺人有力无脑的名声可不好,我爹可是素来称赞十三王爷温文儒雅用人唯贤的。

撕破脸皮当然不好,十三王府的面子是要给的,拿刀架她夫君的气也是要出的。

聂清越的暗指如此明显,话语却礼数周到。

夫人还是快上药吧,聂相最见不得你有半道疤痕了。

颜述也不管被松开的领口,拉过聂清越的手臂旁若无人地给她擦去周边的血,再一点一点地清洗伤药。

神情一如既往的专注,温雅的声线透着些虚弱和心痛。

陈管事若是想看我们夫妻相处颜某倒也不在意。

只是这么一些人立在内厅着实不方便,府上尚有些酒水,不介意的话可以坐下慢慢喝。

颜述处理好聂清越的伤口,转过头去看着陈立,脸上带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夫人怕各位阻碍颜某休息一直不肯配合工作,让各位见笑了。

陈管事若是不放心,可自行随意。

陈立原本被聂清越讽刺地发白的脸上忽然一阵红,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刺激令原本冷静的他越发心虚。

他拱手道了句:今日是陈某打搅了,望多包涵。

便领着人匆匆离去了。

小厅随着那群人的离去显得安静下来。

夫人是故意碰刀上的吧?颜述用手指敲了敲聂清越手上绑着纱布的地方。

咝。

聂清越像泄气的气球般软软地伏在桌上倒抽口凉气:夫君我们去看舒颂吧。

放过她的小手臂吧。

夫人还没有回答我。

颜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嗯,我觉得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点。

聂清越龇牙咧嘴承认。

以后会留疤。

诶,夫君不是应该有什么生肌恢理的上好伤药的吗?没有。

颜述干脆利落,站起身到屏风后把舒颂搬出来处理后续工作。

聂清越想过去帮忙,刚站起来就天旋地转。

坐下。

颜述三两步跨过来把她按回桌边: 硬撑出那么强的气势也不顾心神受不受得了。

确实,聂清越乖乖坐下看颜述慢条斯理地处理舒颂身上的伤口。

刚才那么十分钟,对她来说恍若一年。

聂相千金应有什么样的官家习气她不知道,她所用的不过是作为聂氏接班人从小所培养出来的骄傲底气。

童年放假做的最多的事情不是去游乐场,而是跟着她那些快成精的叔伯们和商户或对手洽谈。

几个加起来上百岁的人严肃谈判,她一个连人家零头都不到的丫头片子捧着一杯橙汁静静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一来二去耳濡目染再加上成年实习时栽的跟头教训,即使生性如何懒散临时摆出点架势还是有的。

然而这种面上功夫却是撑不了多久的,如果不是颜述温和妥帖的收尾,面对仍旧站在屋里的陈立,聂清越还真不知有没有勇气那样有恃无恐地说请君随意。

舒颂说颜述是狐狸还真是没有错。

她戒备心重,面对真正的敌人只会想要变强,哪怕不能撕破脸皮也会藏针带刺地暗暗反击。

完全做不到像颜述一样言笑温和好似有朋自远方来那般自然热情得让人感觉诡异。

方才时间急迫,她只想到自己装受伤来解释那些血迹,却没有考虑过即使陈立相信也可能会再作搜查。

换成颜述的话,在聂清越表明身份后让陈立犹豫顾忌,再让他误会抓到刺客心神振奋,发现是颜述时情势的急转直下,加上两人言语一冷一热的刺激,把握确实比她原来的计划要大得多。

夫人在想什么?颜述把舒颂扔到房里去,回来看到聂清越一脸神游。

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夫君。

她讨好地眯眼笑,眼睛晶亮。

颜述坐到桌边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给她:吃下去。

聂清越也不问,拿了药就和水吞配合得很。

芳香馥郁,嗯,好药。

夫人可知得罪了会有什么后果?颜述好笑地问她。

诶?我得罪了吗?无辜眨眼。

夫人觉得?思考两秒果断否认:无有。

……咝。

手臂又被敲了。

面前出现一个圆圆的怡宝瓶盖大小的翡翠盒子。

等伤口好了些再涂上去。

颜述慢慢地喝着茶。

什么东西?妍肤膏。

听着像我想的那种。

就是你想的那种。

不是说没……下次不准。

颜述没头没尾地打断她,聂清越却好似听懂了。

颜述伸手揽过她的腰,聂清越身子一轻,天旋地转,嗯,不是头晕,是被抱起了。

她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药香,紧紧抓着颜述的衣领心中一暖,便任他抱着自己走向厢房,反正她也走不动。

颜述把聂清越轻轻放下再掀过被子盖上掖好。

夫君对所有女子都这么温柔吗?被子下的人儿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睁着明亮的眼直直望他,就像新婚那夜那样,水光盈盈却澄净清透。

颜述有点惊讶:这样就算温柔?算吧。

夫人介意?好奇。

颜述沉默了两秒似在回忆:上次在荒山脚混进马车随行时扔了一个下车。

聂清越看着他气定神闲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都……了。

不要用那种苹果批发商扔了一个被虫子蛀坏的苹果的表情好不好……那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阿喂!=皿=医者父母心么第二天聂清越一早醒来打算去看舒颂,推开门见到的只是空空如也的房间。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颜述趁着天色微亮就把舒颂从后门送出去了:昨天不过是瞒过一时半刻,若是等那管事思量回味过来必点疑点重重。

还是早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为好。

YQ.熙辞整理合集托在哪里了?我想去看看他。

聂清越思量了片刻又补充道:等到风声过了以后。

颜述顿了顿,似笑非笑:忘忧楼。

聂清越瞪大眼睛:舒颂不是说忘忧楼有人口贩卖的眼线么?舒颂去行刺这个说法不用问过本人,聂清越也是不太相信的。

与其说是行刺失败,倒不如说舒颂潜进王爷府查案得到了什么重要线索或者撞破了什么秘密,陈管事才会以抓刺客的借口连夜四处搜查。

以舒颂那身伤看来说他们想要杀人灭口也不过分。

的确。

夫人我出去看诊。

颜述眨眨眼睛背起药箱往外走。

聂清越默然,这样大胆冒险法真不知说是颜述果断还是舒颂倒霉。

懒惰虫上脑不想做早饭,聂清越看看空荡荡的屋子也干脆两手一拍把门合上出去吃面。

她来了这个世界已经好几个月了,除了跟颜述一起还有偶然买买菜外也没怎么好好逛过街。

寻了家看起来生意不错的面档,聂清越心情愉快地坐下要了碗阳春面。

吃着吃着便来了两个男子想要搭桌子,聂清越往旁边挪了挪且表示默认。

那两人见聂清越神色平常并不介怀,也就放下心来开始旁若无人地交谈。

听说了吗?昨夜十三王爷府里遭刺客了。

聂清越身形一顿,换来那两人的注视。

她只得干咳几声装作噎着了,自顾自倒了杯茶。

那两人继续回到话题上。

昨夜搜查闹那么大动静能不知道吗?那通缉榜都贴到城门上了,说是身上有箭伤和刀伤的年轻男子,现在租客栈上医馆出城都要脱衣服验身。

可不是,出了三千两抓捕呢。

白天还要入户检查体形相似的男子。

这阵子都没得安生,麻烦事一件接一件。

怎么说一件接一件?城边那村落有传染病你不知道吗?不是下了禁行令不得那条村的人进来吗?下是下了,问题是出了城进村采购粮食农货的人也出不来了。

城里有部分粮食都是从那条村子购回来的,现在物价涨了,迟些粮食紧缺恐怕会越来越严重。

唉,那些出了去的人也不知道还能否平安回来。

我听说那病可邪乎了,只要一沾上病人或者那条村的东西,好好的健康小伙子第二天立刻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面档里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邻桌人有些疑问搭话过去:那不是还有半条么?那人收敛起神色神神秘秘地压低声:第三天可不就没了吗。

换来面档里一阵到嘘声,倒彩喝完后店里食客又安静了不少,似乎都有些担忧。

面档胖胖的慈眉善目的老板走过来收拾汤碗,笑呵呵地安慰着:城里不是有几个大夫都去了么,都是些善良的人啊,会没事的。

老天爷看着呢。

对啊,都是些好大夫。

我隔壁李大夫一把年纪了,也不顾家人劝阻,早早就动身出发了,说是不能看着那么多条人命白白死去。

可是隔绝令还有半个月时间就到期了啊。

邻桌的人叹了一句,面档里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默下去。

一直充当听众的聂清越鬼使神推地插了一句:到期了会怎样?于是无数疑惑的鄙视的感叹的眼神砸来。

同桌那男人打量她半晌:小姑娘,你不是城里人吧?聂清越心里后悔怎么穿到了这个时代自己还当起了宅女,对外界世事一问三不知。

她笑笑:来住没多久。

那也难怪。

他点头沉吟似乎在考虑措辞:到期了还没有找到对策的话,村子大概要消失了。

聂清越算是彻底噎住了。

消失?好好的一条村子有房屋有良田有人有畜生,怎么个消失法。

想到以前从一些野史杂记里看到的,聂清越心底一沉。

那人看她表情便知道她大约是了解了,环顾四周发现气氛有些沉重,叹了口气,搁下几个钱和同伴起身离去了。

聂清越吃着也觉得味道寡淡了不少,很快就走开了。

那人之前说了通缉令贴在城门,聂清越慢悠悠地踱步过去还真看见一张显眼的纸张贴在城门旁的墙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会停下看几眼。

看了那临时画出来的刺客模样后,聂清越平静严肃的心情终是哗啦啦地碎开来,嘴角不自觉抽动。

大块黑布就遮住了半张脸,剩下那双唯一可供辨认容貌的眼睛被画师画得抽象无比。

就是那种你随便抓个人,只要不是长得鬼斧神工的,都能觉得这人跟画像有几分像,仔细一样,又觉得不是同一个人。

这通缉令恐怕是目击证人言辞描叙后画师加入想象脑补出来的,真的……能抓到人么。

聂清越觉得舒颂若不是有伤,光明正大地晃出来的话根本没有人把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和榜上……的脸联系起来。

画技能到这种天下大同的境界,不容易。

如果每次有逃犯这通缉榜的画师又一天不换的话,要抓到猴年马月啊。

且放下了些许对舒颂的担心,聂清越转身去买米。

不出意外地听见一片主妇们对于涨价的抱怨。

聂清越提着米一转身就撞到了别人身上,那人颤颤巍巍晃了两下就倒在了地上。

聂清越一看,糟糕,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碰坏骨头可不得了。

她一把扶起那人:对不起啊,我带您去看大夫。

那老人拉住她:姑娘,我就是大夫。

啥?没事,您扶我去那间茶馆坐坐就成。

一进茶馆就有不少茶客热心地和那老人打招呼。

李大夫,您有没有磕到哪儿啦?聂清越看着他的手手脚脚,刚才打招呼的茶客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真的没事,丫头你多虑了。

老大夫慢慢喝了口茶,摆摆手。

聂清越看那老人虽然满面皱纹,但是眼神清醒温和反应灵敏,面色比一般人都健康,便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其实是老夫心里想事情才撞上姑娘的。

老大夫宽厚温和地笑笑。

小二屁颠颠地跑过来加了两碟小菜:李大夫,这是掌柜送的。

这怎么好意思?老大夫就要拒绝。

上次药费您都没有收他的,掌柜说你这次肯定不能推迟了。

掌柜还说叫你安心留在城里别去那病村子了。

老大夫皱眉似不敢赞同,还是收了碟子:替我多谢你们掌柜好意。

聂清越听着心中明白了几分,她人品地遇到了早上那个同桌食客谈论的那个硬要去村子的大夫了。

她笑着问道:李大夫想什么事情还能入神到那么个大活人都看不见?李大夫缓缓捋那一把很整齐的胡须,说来姑娘莫笑话,今天老夫出城被守城的士兵赶了回来,不死心又蒙混了一次,终是不得。

这路上便有些失意苦恼了。

现在不能出城么?她记得她去看通缉榜的时候还是有人出城的,只不过要检查而已。

老大夫摇摇头懊恼:那条村子的病疫姑娘知道吧?不断有些大夫去了那条村子都没有会过来,官府担心城里的医师减少会影响百姓生活便禁了医者再出城。

已经去了些大夫的话,官府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聂清越安抚道:李大夫就莫要忧心了。

老夫如何不知道。

只是老夫都一把年纪了,呆在城里也不见得能治好多少个人,还不如去村里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这把年纪死了倒也算不上可惜。

老人谈论着自己生死的表情很平静,聂清越甚至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悲悯温柔。

真的就是那种典型的把一生都奉献给医疗的老人。

没有过多的想法,仿佛给病困的人救助就是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把治病当成了自己生命还有生活。

很自然地,聂清越就想起了颜述。

同样是医者,两人却带给聂清越截然不同的感觉。

聂清越每次看见颜述在院子内看诊都有一种隐约的说不出口的感觉,那就是,颜述或者并不喜欢行医。

她每次这样想时总觉得自己有点荒唐,一个名满天下的神医怎么会不喜欢这份神圣的职业。

但是颜述看诊时那种一贯的浅淡态度,送药时的随意无谓,都让聂清越疑惑。

就像以前开玩笑的那样,她觉得颜述是职业病,一旦开始了就既不热衷也不讨厌地继续下去,就像是习惯一般,见到有人受伤会习惯性地去施以援手,但是像李大夫这种悲悯的热忱的兢兢业业的态度却并不能从他身上窥见半分。

聂清越和老大夫又聊了一会儿,坚持付了茶钱后便离去了。

第一天,聂清越怡然自得地吃着自己煮的饭。

第二天,聂清越百无聊赖地翻着颜述房里的医书。

第三天,聂清越干脆利落地收拾了些衣物出门。

颜述从那天早上破天荒地出门看诊后,三天里,都没有再回来过。

迎墨没有119花街柳巷地,茶楼戏馆阁,茫茫四相顾,唯独不见君。

聂清越站在等候出城检查的队伍里,慢慢前进。

才过了三天就武断颜述去了那条村子可能操之过急,不过对于人们口中所说很邪乎的病她也不是不好奇。

正凝神间前方传来谈话声。

聂清越这才看见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旁边一随从模样的人推着装有两个半人高酒缸的大推车。

这是赶着送去墨京的陈年老酒。

女子声音柔而不媚,笑容和气。

士兵正掀开第一缸的封盖检查,红色的糊纸一揭起,浓郁的酒香立即四溢开来。

可是好酒啊。

那士兵低低喃了句,伸手要去检查第二缸。

这位小哥,那女子笑意盈盈地拦下那士兵的手:这缸可是要送给陈员外纳妾之喜等着给他老人家开封的,味道有影响怪罪下来我可不好做。

你看,我慕容落开茶馆客栈时间也不算短了信誉这东西还是有的,是否行个方便?说着从推车旁摸了壶小酒送过去,壶盖处明晃晃地搁着几个碎银。

那士兵大抵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的,相当爽利地就让了那个叫慕容落的女子过去。

然后便轮到聂清越了。

聂清越今天穿的是男装,头发很随意地束起,加上本来长相就偏向干净清秀并不如美艳女子出众,守城的士兵只当她哪家的病书生一看身高不符合,便也没有叫她脱衣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

轻松地出了城随便抓了个路人请问那条村子的方向,聂清越记清楚大致线路后刚迈开脚步却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银发长须,背着个大大的药箱,正站在那两个大酒缸旁拱手作揖,是老大夫!您怎么溜出来了?聂清越惊喜地蹭过去。

这位公子是?老大夫打量聂清越半晌还在回忆自己何时结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老大夫,可不是公子,是那天和你来我茶馆的姑娘。

那个叫慕容落的女人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聂清越:对吧。

聂清越心中一怔,怎么才一句话就给人识破了,对。

我是前几天撞到您的那个丫头。

老大夫又定定地盯着聂清越的脸看了看,一拍脑袋:丫头你怎么穿这个样子啦?呃,我想上那条村子找人,这样或许会方便些。

聂清越看看排在后面的那个空空如也的大酒缸,老大夫您刚才……?老大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还多亏慕容掌柜相助。

慕容落笑得无奈:若不是您为了救人连多年的交情恩情都拿出来了,慕容是说什么也不肯让你去的。

她转眼看看聂清越:送佛送到西,我陪你们去到村口吧。

有向导同行还有老医师相伴,哪有不应之理?聂清越当即浅笑开来,那就有劳啦。

路途要比想象中遥远。

慕容落遣了仆人回城,自己雇了量马车便当起了车夫,动作利落熟练毫无女子的扭捏迟疑。

一个徐娘半老的女子在无荒城抛头露脸经营茶馆客栈,定是人情练达有过人手段才能办到的,真不知身上有多少曲折的故事起伏。

聂清越边感叹着边嘲笑自己一个商科生来到资本经济尚未发达的古代世界,竟放不开手去做些尝试反而是安分老实起来乖乖嫁了人。

一夜一日的颠簸,终于在天色将要黑下来的时候赶到了郊野一个类似十字路口的岔路。

一条连接了无荒和墨京,一条连接了边城的村落和无人的荒野,两条路交叉在一起就贯穿了东南西北。

交叉点旁边是广阔的空地,静静地立着一间几层楼高的客栈。

客栈门外挂着两块木扁:迎四方客共饮百年酒,交五湖友同结万世缘。

中央的牌匾正是:四方客栈。

简单的对仗偏偏似是用剑在木上刻出般,一笔一划锋利遒劲又不失沉实大气,与客栈的名字和地理位置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快意豪气。

马车一停在门口就立刻有小二出来迎接。

小二一看驱车的慕容落就惊喜地叫开来:掌柜的,你终于回来了。

小和怎么说得我好像永远都不回来一样?慕容落打趣,两步跳下车:马牵好,带车上两位客人上厢房。

是!小和得令牵着马殷勤地给他们引路:客官这边请。

然而聂清越和老大夫还没踏进客栈半步,一个满身风尘脸狼狈的少年就踉跄着冲了进去:救、救人啊!少年仿佛跌入大海般绝望而无助,颤抖着手就抓紧了身边最近的人的领口死死不放:他们要烧了村子,他们要烧了村子!一听少年的呼喊整个客栈都乱了,人们惊慌着往后退出生怕惹上了病,而被少年紧紧抓住的客人则是恐惧地想要逃开。

客栈内的人多是来往无荒和墨京的商旅或是做些小本买卖的生意人,对于城外有村落染上怪病一事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我没有病!快救救村子!少年看着四散开去的人们,恍惚地松开了手中的衣领,神色痛苦地跪在了地上:我真的没有病!求求你们,他们马上就要烧了村子!求求你们……苍白的手指用力的按在地板上什么也抓不住,带着哭腔的呐喊最终因为四周的惊恐的目光而渐渐弱成微不可闻的呢喃。

小安,怎么回事?慕容落看清了少年的模样,皱眉拉起他问。

少年仿佛抓住了海里唯一的浮木,晦暗的眼里亮起一点光,断断续续道:官兵、封、封村。

冷静下来!慕容落脸色严厉起来,一把把少年按到了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少年深深吸了几口气,想要镇定下来声音里还是透着慌乱:我、我回去看他们,山脚下围满了官兵在封路。

我说我进了就不会出来,他们还是不让。

声音越渐沉下去:一个以前经常光顾茶馆的官兵悄悄告诉我,他们接到命令今晚就要开始烧村,让我不要白白进去送死。

四周碎碎的议论忽然沉寂下来。

慕容落沉吟了半晌,安抚地拍了拍小安的肩旁:莫要担心,我过去看看。

你在这里休息会儿。

然后看向四周的客人朗声道:各位客官,这是我在无荒城开的茶馆雇的小工,从村子染病到下禁出令期间一直在我茶馆做工借宿,前天才决定辞工回村。

刚才他的话相信大家都听见了,有质疑的可以询问无荒城来的客人,请各位放心,小安并没有染病也没有染病的机会。

一番话说完后过了会儿,才有认识慕容落的客人站出来劝告,客人们将信将疑地重新坐下来,一时间客栈内气氛有些沉重地静默着。

慕容落叹了口气,便转身疾步上了楼。

聂清越始终站在客栈大门外静静看着,转头望见老大夫脸色不太好张嘴也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木楼上走下一位轻装短衣的束发男子,眉宇间尽是坚毅和沉静,眼角有道短短的疤痕。

那男子走到聂清越和老大夫面前拱手:两位若是不介意,可否立即启程?那声音,却是慕容落的柔软舒缓。

老大夫和聂清越回味过来点头,有些疲惫地钻进了才从上面下来没多久的马车。

毕竟是人命攸关的事情,再怎么累也不得不抓紧时间。

连着随后跑出来要求同行的少年小安,一行四人在浓重夜色里驱车继续赶路。

山脚下毫不意外地就遇到了官兵的阻挠。

聂清越跳下马车把丞相府的令牌拿了出来:我们是聂相派来的人,带了医术精湛的大夫来查看情况,今晚的烧村延迟。

守道的官兵踌躇了几秒,我回去禀告大人,你们等等。

负责的地方官走出来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本官并没有接到延迟的命令。

聂清越点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知县将信将疑地和聂清越走到一旁。

为了清理彻底,大人是否安排了官兵进村放火?聂清越直直盯着那知县的眼睛。

知县刚开始还有所推搪,见聂清越神色磊落开门见山迟疑半晌终是点头。

那些官兵烧完后还能活着出去么?聂清越看着他又问。

知县神色闪烁,这是今早接到的命令安排,晚上叫一部分官兵进去烧村,完成后让剩下一部分官兵把出口封锁起来等待接应。

只得佯装恼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聂清越忽然冷笑起来:小的的意思是,为了避免烧村的官兵出去传播怪病,他们要牺牲。

然后不紧不慢地顿了顿,可是一个月来一直把守村子出口的其余官兵和大人却可以安然无恙,不用避免斩草除根的危险。

如果大人是居上位者,可会像小的一样有这种荒唐的想法?知县过了许久都没有回答聂清越的话,心里闪过可能的场景不知觉就出了一身冷汗。

村子所连带的人命是去是留,全凭大人定夺的了。

聂清越看他的神色知他已相信了七八分,脸上的表情越发无谓:我家主子心怀百姓才派我带着名医连夜赶来,若大人赞同这种想法小的倒也不能说些什么。

就在聂清越觉得成功在望之时,知县却面如死灰地回答她:……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聂清越有点发懵。

到达村子要翻过一座山,因为今晚的烧村令需要禁止闲杂人进入,才会把官兵调出一部分守在山脚。

村口的两队官兵……恐怕已经开始了。

Q:谁能挽狂澜于即倒聂清越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像热血少年漫画男主角一样扶大厦之将倾,所以在听到来不及了的那一瞬间,她满脑子都是冲天的火光凄厉的哭喊,甚至神经质地闻到了有机物烧焦的特殊气味。

然而生活总是能以它独有的奇形怪状的方式发展成人们想象力范畴以外的样子,无论是想象力以外的坏还是想象力以外的好。

好比一个人在拐进死胡前是围墙后是虎的时候,捡到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或者,从天而降一只膘肥体壮的猪,哪怕这有点荒诞和狗血。

那么现在,聂清越觉得她是捡到那头猪了,因为这场对话结束没多久后,一场凶猛热烈的暴雨欢快地扑来。

等到雨停了,她举着要灭不灭的火把翻过一座山,拖着剩下的半条命来到村子的时候,只剩下零星的火点在弱弱地燃着,连烧焦的味道都被暴雨冲刷得微不可闻。

在没有辩证唯物主义的迎墨里,人们信仰敬畏掌管四季的神明,他们认为冬天突降暴雨必定是皇天保佑,村子气数未尽。

所以连带着烧火的官兵,都愣愣地提着木桶往小火堆里泼水,喃喃地念叨:天意难违,天意难违。

聂清越哭笑不得,一夜一日的马车颠簸,茶都没喝上就赶过来攀山,面对这种顺心顺意的收场却有种被耍的无力感。

她两眼一黑昏过去前看到的是慕容落着急的脸,记得自己似乎还很淡定地念了句:困晕的。

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天色发黑的时辰。

小木桌上静静点着半盏虚弱的煤油灯。

聂清越有些懵懂地坐起来打量四周,朴素得有些简陋的木头房子,房梁两头悬着个不大不小的浅灰色布袋子,空气中飘着些许苦涩干寡的药味。

单薄可怜到有些漏光的门扉外传来谈话声,音量不大,却很清晰。

解表清热,解毒消肿的方子似乎已经不适用了。

今日看诊的病人大多有剧烈胸痛,咳嗽,咯大量鲜红色痰,呼吸急促困难。

如不及早更换方针恐怕会于几日之内心力衰竭而亡。

旧症未愈,新疾又起,各位可有对策?暂时只有先开些凉血止血,化痰散结的药看看情况。

只是新疾人数日益暴增,惟恐……大夫且尽力而为,那么旧症新疾症状皆具的病人应如何医治?两药齐下恐怕会引起药性相冲,且待我们再翻查写医药典籍再行讨论对策。

有劳各位大夫了。

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讨论和纸页细微翻动的声音。

聂清越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症状有点像印象中的普通肺炎,但是人数日益暴增是怎么回事?她所了解的肺炎是大多不会传染的。

正思忖间门被人轻轻推开了,那人端着碗黑漆漆的药,见她醒了不疾不徐地淡淡笑开来:夫人来喝药。

神色依旧温朗恬然。

是那个多日不见的人。

眼底有些泛起暗青色,似乎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聂清越细细看了几眼,低头慢慢喝药,浓稠苦涩刺激得胃里一阵翻涌,正想疑问几句转念一想到这简陋的屋子,这种条件有药喝已经算是很好了还抱怨什么味道色相。

这药是干嘛的?强身健体夫人信么?延年益寿我都信,味道销魂提神。

没有关于不辞而别的追问,没有关于远道而来的询问。

两人的默契似是一早就培养好的。

颜述眨眨眼,表情很无辜,坐到床边从枕边摸出一个布袋子挂在她脖子上。

聂清越低头看着胸前的绳子和布袋,想起以前上街就看过一些老人小孩胸前挂着的牌子记录着地址什么的以防迷路,不禁哈一声轻笑出来。

颜述看得疑惑,嘴上不紧不慢地叮嘱着:没事不要走出这间屋子,脖子上的东西随时带着。

聂清越扯开袋口,是一些圆溜溜的丸子,味道和空气里飘着的差不多,不,更浓重些。

嗯,头在布袋在,夫君你来这里多久了?也就比你早两三天,夫人上次教我的急救是从那里学来的?哈?她一直感觉颜述不会问这个问题所以并没有预想好答案,思忖几秒把问题推回去:夫君觉得?我曾听说聂府有间藏书阁。

聂清越忽然明白过来,却依旧明知故问:那又如何?夫人可知村里的大夫们除了看诊做得最多的是什么?颜述弯起嘴角,却没有在笑。

聂清越默然。

人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的时候便会想要寻找别人给出的方法道路作为依靠,哪怕那条道路并非那么可信。

大夫们做得最多的,除了看诊外恐怕就是翻找古籍手记。

连夫君也没有办法么?若不是情况极其严峻,颜述是如何也不会询问她这种事情。

互不干涉内政这条他素来履行得比她全面。

一人疫,一家染。

一家染,一里亡。

这样形容虽夸张却不过分。

颜述口气淡淡,表情有些沉默平静。

手中起死回生无数的人,面对大规模的迅速死亡是否也会有无力之感聂清越不知道,她只觉得她见不得颜述这样的表情。

不像悲伤,反倒像自责,或许还有其它她不能看不懂的东西。

急救法是先生上课教授的,并非医书古籍。

聂清越沉吟半晌算是照实回答。

大夫的职责是医治,至于如何停止蔓延,何不交给其他人考虑?颜述望着她想说些什么,掩上的门被人推开了:聂公子?是男装易容的慕容落,不过声线却比前两天要沙哑低沉,看见颜述坐在她床沿,眼底闪过一瞬即逝的惊讶。

我明日再来。

颜述点头退出去。

姑娘你认识那小子?慕容落关好门扑过去直奔主题。

小、小子?聂清越失笑,那是我夫君。

慕容落瞪大了眼睛,看着聂清越半晌不可置信地笑笑:那小子还真的娶妻了,他三师傅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聂清越虽然很想八卦一下,但是慕容落显然已先付诸于行动: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谁先主动?……女强人的形象在聂清越心目中碎得稀里哗啦。

聂清越住的是村子里专门腾开来给城里来的大夫们住的屋子,门一推开就能看见堂内十来个大夫围在一起皱眉讨论。

古籍医书摊开摆满了一桌子,随处皆是一箕一箕的各色药物。

应该算得上是村里最安全的地方了。

颜述并不在大夫堆里,聂清越眯眼笑笑,她答应了头在布袋在,可没有答应不走出去。

大夫们不种地但是要吃饭,来到村子一直的饭食都是村民们每年挪出一部分上交村里的公粮。

当初村长这样做的意愿显然是作为躲避饥荒的储蓄,只是迎墨近年风调雨顺农民百姓都过得丰衣足食,一来二去规矩取消了那点公粮却仍放在村子的粮仓里。

一直赖在屋里受人照顾还不如不来,聂清越蹑手蹑脚跑出去跟着慕容落去粮仓取米。

荒山后的村落拥有的却是一片肥沃的黑土良田,地形平坦空旷一眼望去视野开阔舒坦。

只是时值初冬,不然看到的定是一片绵延的动人绿意。

村里的房子不似无荒或是墨京隔着小巷围墙,都是一间间紧紧挨着密密的显得很是亲近。

如果没有这种奇怪的传染病,大概也算得上半个和谐安宁的世外桃源,聂清越有点惋惜地想。

粮仓显然是闲置了很久,除了最近新换上的锁外,墙角尽是厚厚的尘灰。

慕容落开了锁,聂清越后脚跟着走进去。

空气里蔓延了一阵陈腐的味道,仓库尽头堆放的多是多年前的陈粮。

聂清越下意识就闭紧了呼吸和慕容落对视一眼,想要快些取完快些离去。

角落的尘埃明显比其余地方要少一些,几个大大的瓦缸被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盖着开口。

这应该是交粮的最后那年放的,慕容落翻开布来却脸色铁青地低呼一声,聂清越抬头望了一眼就拉着有些发愣的慕容落走出了粮仓。

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死状狰狞的老鼠,恶臭阵阵。

大约是爬进了米缸里一直吃缸里的米,不自觉米越来越少老鼠也随着降到缸底出不来活活饿死的。

那场景聂清越一想胃里就有些闹腾。

这样算来倒是陈粮要干净安全些,聂清越拿手帕蒙着鼻子走进去。

陈粮却是封存得好好的,盖子严严实实。

聂清越有些奇怪地装了大袋子米,盖好盖子,拐着细幼的胳膊抱着米袋就走了一刻也不愿多留。

村子里的人都不养猫的吗?聂清越嘀嘀咕咕。

猫?慕容落很是奇怪地看着她,做什么要养些野性难驯的畜生?聂清越尴尬地打着哈哈绕过去。

她忘记了在古代捉老鼠的大多是狗,猫还属于野兽,直至汉代才驯养为家畜。

而且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原来既不用狗也不用猫,灭鼠一般都是重烟灌水。

回去的路上遇见的人不多,各家依旧大门紧闭。

其中一户门忽然打开从里面踉跄走出一个面脸悲色的人,清秀瘦弱的少年模样,却是慕容落的伙计小安。

小安慌张地向着医舍跑去,拉着温吞吞的老大夫跑出来:李大夫,李大夫救救我奶奶!聂清越踌躇着想要跟过去,被慕容落一把拉住:交给大夫们吧,去一个病一个可不好。

聂清越点点头回了医舍,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搁下米回了小房间换下那身衣服。

正恍惚间,远远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不,比起哭更像是极度悲伤的大叫。

用尽了全身力气,听得人心神俱伤。

聂清越心下一沉,捏紧了手中的衣服眼前仿佛出现了小安那张满布泪痕的脸。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颜述。

小安的奶奶,怎么了?聂清越问得很轻。

颜述走过来轻轻环住她:我没去看。

聂清越头埋在他胸前不说话,失去亲人的悲伤她不能感同身受,哀悼同情的成分要大于难过。

真正震慑她思绪的,是恐惧。

——我听说那病可邪乎了,只要一沾上病人或者那条村的东西,好好的健康小伙子第二天立刻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那不是还有半条么?——第三天可不就没了吗。

茶馆里的话她只当作是夸张,21世纪的医学水平有多发达,霸道如癌症都至少还有三两个月的苟延残喘,咳嗽吐血什么的一两天之内毙命是什么状况根本想象不出。

昨天夜里慕容落还边八卦着边告诉她小安的奶奶很好,小安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下。

今日耳边充斥的便是悲伤欲绝的哭喊。

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么样的问题。

上百人的疫症不是靠小聪明小心机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是没有特效药没有消毒水没有手术刀的古代,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病菌比洪水猛兽更加凶狠无情。

夫君我们去看看小安吧。

聂清越站了许久才调整过来心情。

颜述静了几秒,等会儿要烧尸。

……嗯。

如果凭一己之力不行聂清越挽起袖子在厨房里烧菜。

她并没有换上女装但是大夫们都很自动觉地把她当女子看,寻常衣物缝补煮菜拣药什么的全部托付给她。

颜述说这是因为她晕倒的时候中医们帮她把了脉的缘故,这让聂清越有点郁闷,因为电视剧又骗了她一次。

尸体处理当天的情景其实没有她想象中的恐怖。

一块白布一把火,除了熊熊火光外聂清越眼里只有少年小安固执地守在一旁的身影。

那场大哭似是掏尽了小安身体所有的情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稚气单纯的眼神一下子多了许多聂清越看不懂的东西,从此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成长,聂清越看着着实有些许的心痛,也只是些许。

心不在焉地摆着碗筷招呼大夫们来吃饭,却久久没有人影出来。

往日再怎么忙最多缺几个人,今日的状况可以说是从未有过。

她走出去看往日挤满大夫的房子空空如也,聂清越不能想象情况能更坏到什么地步。

无精打采的迈不开脚步,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对着一桌饭菜,终于午饭等成了晚饭的时候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村里一部分青壮年想要趁着清晨逃出村子,被村口巡逻的官兵发现了,平日温顺老实的村民突然发了狠和官兵打斗起来企图硬冲。

一来二去,人倒没有死多少个只是有些官兵冲突间进了村子碍于形势出不来,心里有气自然又掀起一场恶斗。

本来就忙着看诊的大夫被迫分一部分赶去疗伤,村民的算一份,官兵的也算一份。

聂清越不用细想都知道其中的冲突矛盾几乎就能纠成一团乱麻,听完慕容落描述当场的情况心里越来越凉。

这条村子算不上富裕,但地理条件好也算得上丰衣足食民风淳朴。

要狠下心抛下妻儿家人与官兵武力冲突,虽然只是村民里较小的一部分,却是真实反映了村子里的人们对于未来的生活绝望无助到了什么地步。

青壮年尚且如此,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妇会如何,她有些不敢想。

夫人发呆发很久了。

颜述提醒她,把药碗向她面前推了推。

是么。

接过碗直接饮下,苦涩浓重的药味涌向喉咙,却好似比往日无味了许多。

夫人在担心?聂清越愣了会儿,与其说这样是担心倒不如说是犹豫。

是的,她很犹豫,自从昨天无意间一眼瞥见小安奶奶离去的样子开始。

白布下神色尚算安详,只是皮肤一块紫一块黑有些骇人。

聂清越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有一篇英语课文讲得就是黑死病,欧洲年轻智慧的医生凭借周密的实验分析找出了传染源头并告知世人,病疫在半年之内得到扑灭从此人们安居乐业。

课文总是离不开积极思想教育的,要凭借科学知识实地调查,要冷静理智坚持不懈。

可惜的是这些的东西的一半恐怕她都没有学到,却偏偏记住了以象征忧郁绝望恐惧的黑色命名的黑死病,它的另一个名字是鼠疫。

救世主情节什么的聂清越倒不是很强烈,只是她对于这个病所了解的终究比村里人多那么一点,一直保持沉默的话总有种隐隐约约的愧疚心虚感。

可是她又凭什么作为底气去做这些事情,关于鼠疫的病理,药方,潜伏期,病症她一条都记不住。

有些郁闷地磕着桌子:夫君可知道第一个病人的情况?第一个发病的人?嗯。

颜述有点奇怪的看着她:我来之前怕是已经变成灰了。

收起药碗直视她的眼:夫人说过关心则乱,何人何事让夫人关心了?温温淡淡的语气让人不自觉安定下来。

聂清越苦笑,明明是再想想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只是当愧疚和责任对上个人能力的匮乏,那种诡异沸腾的无力焦躁感令人失智。

何事关心关心何事。

也许,她怕的不是做不出,而是做不好。

医学这块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东西,所以她害怕她所了解的所掌握的鼠疫情况根本不能被准确地表达运用。

我曾经看过关于这场瘟疫的相关记载,可是……可是忘记了?颜述替她把话接下去。

聂清越摇摇头,脸埋在手掌里,声音闷闷的:我不懂也说不出。

……那,就当作没有看过,颜述把她的手掌挪开来,大夫的职责是医治,至于如何停止蔓延,何不交给其他人考虑?夫人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吧。

所以,相对的,做好自己能做到的,至于如何医治,何不交给大夫们考虑?聂清越有点混乱,脑内BGM了一遍颜述的话,突然福至心灵,半晌终是徐徐笑起来握紧了手边宽厚温热的指掌:……或许,我可以做那个其他人。

第二天一早颜述就陪着聂清越走了几户人家,戴着聂清越临时缝出来的简陋口罩。

此行一是确认,二是了解村子现下的情况。

村子里原有的大夫提供的情况并不多,对她这个外来人也不怎么待见,不耐烦地答完第一个病发者的状况还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句:生前不让人安生,死后也不让人好过。

聂清越本是没有留意,颜述倒是随口接了句:生前怎么了?村大夫的怨气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一发不可收拾:那混账还欠着我一笔医药费没还,整个就是一流氓混子,家里有好好的田不安安生生去种,不是今天偷王家的瓜就是明天偷李家的鸡,病前我还看见他去偷仓库里的应急粮。

自己得怪病遭报应也就算了,还要连累村子害人无数。

唉!……聂清越心下了然,见他有越讲越多的趋势,拉着颜述道了句谢就走。

那粮仓长期闲置怕是养了一屋子的病鼠,去偷粮的话被鼠蚤咬两口也没什么好说的。

往日祥和宁静的村子一片愁云惨雾,一路走下来可以完全躲避病疫的人家只是少数。

病得重的终日卧床似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样子,在一旁照顾的也好似面色发青神思恍惚,未知疾病所来带的死亡恐惧一直笼罩着村子。

夫君以后出去看诊要记得带着这个,聂清越指指做工粗糙的口罩,尽量避免接触病人的唾沫,血液,痰物等,最好看诊时把头发和手包起来。

每次回来都要把衣服换下用热水蒸煮。

聂清越说得认真严肃如临大敌,颜述听着听着嘴角却慢慢牵起一抹浅笑,是不是最好只露出眼睛?聂清越点头:如果做得到的话,快把衣服换下来我拿去消毒。

她巴不得把颜述把眼镜都戴上,可惜这个时代没有。

可有其它要注意的地方?聂清越想了想:有,面带笑容保持心境开朗,相信自己的精湛医书一定能解决难关。

颜述转过身去换衣服,唔了一声算是了解。

走了一遍算是弄清楚了个大概。

古代关于隔离的概念很模糊却也好是存在的。

村子里就在大夫们的指导下专门腾出了几间房子作为病房,然而这个数目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需要。

加上病人担心去了就是送死,亲人也不愿意相隔分离,种种原因下,病舍里住的多半是无依无靠的孤独病人。

病舍里有大夫轮流守夜,其余的就是在医舍讨论或许走访。

瘟疫的彻底解除靠的除了是医学技术,还有掌权机构的管理统治。

然而村子是小村,地方离城镇较远,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

官府若不是怕村民跑进村传染人,怕也是不想管太多。

官府的态度是靠大夫,大夫们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力去管隔离,终于造成了今日千头万绪的局面。

动用丞相府的势力会不会影响到我爹?聂清越敲着那块给她带来极大便利的令牌有些举棋不定。

夫人认为村子里能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丞相意味着什么?三个还是五个?颜述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聂清越一拍脑袋,要论对于村民来说最直接最迫近的权利机构还是地方官府。

可是封山烧村作为之下,人们对于官府还有信任和爱戴可言么?特殊条件下,有武力和威慑就够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有点犹豫,民望人心那些东西短时间内确实挽救不回来,只是物极必反,过分的暴力威迫把人逼得越急,其反作用越可怕。

可惜这时的她尚未意识到,这种反作用不久后的某一天将会施行在她身上。

暂且撇去这个,万一知县不肯合作?颜述笑笑,语气理所当然:这不是知县大人可以选择的问题。

接下来颜神医消失了一天,然后当天晚上,聂清越在柴房里看见昏睡得一脸死猪相的知县官人后,终于明白了颜述那句话的意思。

你、你到底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就这么弄。

颜述尚穿着官兵的衣服,作了一个手刀劈晕的动作,避而不谈如何出去进来的过程。

聂清越便也不再问,一下子把人塞到她眼前她真的没有想好怎么处理。

只见颜述慢条斯理地掏出一瓶药,塞入知县嘴里托着他下巴抬了下,边喃喃感叹:可是千金难求的好药啊,就这样浪费了。

……夫君,你好药的定义是什么? 聂清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笼罩全身。

颜述拍干净手站起,轻轻吐出二字:药效。

针线女红?事实证明无论实在现代还是古代,从事医学事业的人群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除非你有把命乖乖在别人手上的准备。

聂清越有些可怜地看着知县大人面色赤红全身肿痛却仍然战战兢兢地站在村口吩咐村外的官兵未来几日的任务,心里默默下了这个结论。

而一手把知县大人绑来这里并使其误以为自己得了瘟疫的颜神医,此刻正气定神闲地在村口空地上铺开从村后丘陵小山采来的草药,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温良无害的笑。

冬季和煦的阳光下,清新的草药被柔和的温度熏出一阵浅淡青涩的气味。

那个墨发青衫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把药草一根根摆好,神情宁静悠闲得丝毫不像身处瘟疫爆发现场。

聂清越看看肿成猪头样的知县大人,又看看颜述,摇头晃脑地叹人比人果然比死人。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农村的邻里关系总是比城市要亲密得多,无论这份亲密是否是你所期盼的。

从村口王家养了多少只鸡,到村尾李家的二娃子昨天偷吃了多少个烙饼,不管你想知道哪一方面,随便拉一个人来问都能知道一堆别人家的家里长短生活琐事。

与其说是一条村子,不如说是有许多间房子的大家庭,有点烦腻,却又很热情。

所以想要知道每家人口这样简单的东西更是轻而易举。

聂清越敲开了村长家的小木门,说明了来意。

曾经读过几年书的村长下笔时比写自己名字还顺溜,几乎没有想就一路写下去了。

没等多久,聂清越就从村长手里接过那张按地段顺序写满了每户人口数的纸。

这张纸真的能帮上忙?四十多岁的村长一口黄牙,地方口音浓重将信将疑地看着聂清越,满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希冀。

帮助很大。

聂清越不敢把话说死,又想安慰这个老实淳朴的中年人。

几乎是每天下午,她都能看见村长跑来医舍问情况,那个焦急又无奈的样子都恨不得得病的人是他。

那么三天后的事,还劳烦村长了。

不劳烦不劳烦,能帮上忙就好。

村长点点头送了聂清越出门,笑得一脸憨厚欣慰。

古代自建房的农村没有攀比心里,房屋面积空间的制定准则很实在,通常与人头数密切关系。

有了手上的纸张,每家每户的硫磺重量的多少自然好计算。

聂清越拿着纸张回到医舍,袋袋的硫磺已经静静摆在医舍门前,官兵同志果然有效率。

草草吃过午饭,开始做计算分配的准备。

半个下午长时间枯燥简单运算下,聂清越脑筋开始有点打架,乘法口诀念了好几遍嘴里蹦出的却是不同答案。

这时颜述背着大大的竹篓回来了。

医舍里三位大夫接过他竹篓的草药,又聚在一旁低声讨论研究。

颜述坐到她身旁接过写着人数、空间、硫磺份量的纸张,看到聂清越涂画的那些字母单位和阿拉伯数字:夫人写的这些字符……字符?聂清越脑袋凑过去,呵欠着挠挠头:这个是计算方便写的简记,我等会儿就换上。

来到这村子后午睡的习惯几乎没有了,其实她也没干多么累的活,大多是跑腿打杂,只是入睡时情绪焦虑心神不宁,加上看着大夫们恨不得一刻扳成两刻用她也不好意思睡。

喏,是这样的。

见颜述难得感兴趣的神色,聂清越抽了张纸对应写上阿拉伯数字和数字大写。

简单实用。

颜述有趣地看着对应的数字评价四字。

唔,当然。

聂清越闻着颜述身上的药香迷迷糊糊,大夫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些药味,这些天接触满屋子的中医她的鼻子辨别得晕头转向,有的苦涩有的甘寡经常弄混。

唯独颜述身上的药味最独特也最好闻,有草药令人宁静的青涩又混着浅淡的甘香,让人不自觉放松。

心神一松懈放松的结果就是聂清越满脑子比例地一睁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惊得抬起头就想要乱翻那些稿纸才发现桌上只剩下一碗饭和一碟青菜肉丝。

吃完再弄吧。

颜述坐在桌对面笑吟吟地看她慌张的样子。

形象,聂清越想自己刚才狼狈的样子,再望望桌上她刚刚枕过的地方那可疑的水迹,再抬头企图笑得镇定自若。

她尚在现代的时候曾听某人说过,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好了。

顶着颜述似笑非笑的目光,聂清越非常淡定地吃完了晚饭。

再找回那张未完成的纸时却发现上面的空白早被流畅的阿拉伯数字填满,聂清越随便抓了几处看,人数、空间和硫磺的比例都没有错,而起还用毛笔圈出了她之前脑袋打结写下的错误答案。

……情何以堪,纸张后面还叠着一张全部对应数字换上的中文行楷,笔道流畅舒展俊逸。

可是有错误?见她拿着看了许久,颜述侧头询问。

没有错。

聂清越微微摇头,笑着捏了捏手中的纸,心下感激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颜述似是放下心来淡淡一笑,已经分批包好了,若夫人说错了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夫君你以后有什么洗衣煮饭缝补晒药的活尽管吩咐清越吧。

聂清越一脸诚恳,差点连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也用上了。

……夫人不是一直在干这些活么?……解决了硫磺,聂清越第二天清晨以官府命令为由又请大夫们配了大量灭蚤驱虫的药粉。

大夫们虽然知道她是女儿身,却也真当她是丞相府派来协助的人,毕竟她身上的令牌不假。

面对配药一事,只是询问了缘由却没有追问如何证实,省去了聂清越不少麻烦。

谨慎起见聂清越按地段把村子分了两部分分两日进行,接初次灭鼠当天天气很好,太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接到村长通知前半部分的村民们很早就自觉出了屋子,用现代的话讲就是村长是个好干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管理着村里事务为人民群众谋福利很受爱戴。

所以即使家中有病人出屋不方便,村民们还是不忍心拒绝村长的游说,加之这次灭鼠是官府组织以减缓瘟疫蔓延,再不愿意也是半推半就地腾出了屋子。

官兵们分段拿着颜述写有每户分量的纸张,带着标记有不同分量的硫磺纸包开始进屋关窗,点硫磺关门。

硫磺燃烧的生成的二氧化硫可使鼠类生物咽刺激,从而麻痹窒息,这种化学原理古人虽然不能清楚懂得但是烟熏灭鼠的方法却是早有记载的。

只是硫磺并非山野常见之物,燃烧气味刺激费时长,小村落才会成为病鼠猖獗之地。

而其中漫长的无家可归的三四个时辰里,就是大夫们和另一队官兵最忙的时刻。

屋外的平地上站满男女老少,其中不乏病重的躺在简制布担子上的。

自从瘟疫爆发以来,往日鸡犬相闻热闹和谐的村落每户闭门真正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今日聂清越才正真得以一见村里的大部分人口。

统一灭鼠的另一个目的是强制隔离往日闭门不出的病患。

当然这是没有告知村民,否则即使村长如何劝说,怕也是不能配合的。

因□起肿块疼痛难耐站立姿势和走路姿势会比寻常人特殊的,呼吸困难全身呈中毒症状的,咳嗽带血体温异常的,全部强制带回新开辟的隔离病舍。

村民当然不愿意,骂的躲的哭的求的,却也敌不过佩刀的官兵威慑。

古代屋子门窗都不密封,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隐隐传来令人不悦,和眼前人们各种痛苦离别的表情混在一起让聂清越有种诡秘的揪心感。

哭喊着不要离开母亲的孩子,与儿女悲伤分别的老人,望着丈夫远去的妻子,现场乱成一片。

虽然早有预料但聂清越心情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颜述当天听完了她的计划后曾经询问过她灭鼠当日是否要出来,当时她没有多想直接就点了头,过后想到可能的场景,人已经踏出了屋子。

聂清越微微叹了口气,感觉手指有些发凉。

可是后悔了?颜述站在她身旁,声音隔着她缝的口罩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大半张脸被遮住了只剩下润黑的眸子微微眨着看不出表情。

没有。

聂清越抿唇,她只是没胆而已。

这次灭鼠隔离名为官府组织实际则是她一手出谋划策,除了不想解释缘由外聂清越不可否认眼前的场景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她敢做不敢当,没有勇气站出头来筹划缓解瘟疫的同时承受村里那些淳朴人们的怨恨和眼泪。

熏蒸时间到了后,官兵一家一户地进去开门窗通风洒药粉。

此时聂清越已和慕容落还有三四个村子里的姑娘纠结于白布针线两三个时辰了。

古代防疫虽然有佩挂法,但聂清越对于那些脖子上的药丸袋子实在有些不放心。

她相信博大精深的中医,也认同清晰分明的西医。

对于病菌这种无形无色无孔不入的东西实在不能大意,伤口血液呼吸飞唾一不留神就可能中招。

姑娘们也是聂清越和慕容落趁着灭鼠时候半请半带地劝回来帮忙的,针线女红那就是聂清越心中永远的痛。

那次她连夜给一屋子的大夫们做简制口罩,做好后千叮万嘱看诊时的注意事项结果大夫们听是听进去了,口罩却没有多少个坚持戴着的。

颜述每次去病舍守夜都戴得好好的啊,聂清越郁闷地跑去问老大夫:为什么你们就不戴呢?老大夫乐呵呵地从袖口掏出叠好的口罩,聂清越仔细一看,几根线耷拉着露出来一旁的带子似乎轻轻一扯就掉了。

记忆中缝好的时候可是很结实的……聂清越事后一回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会有多尴尬就悲从中来,所以才有了请村里姑娘们帮忙的结果。

一则是人多效率高,二则是质量比她好。

一开始几个姑娘与亲人分别心情悲戚还不愿意跟她回去,聂清越一通道理讲下来,姑娘们一听是为村子里的人做的倒也抹着眼泪痛快应承了。

聂清越剪了一下午的布,手几近抽筋。

姑娘们手艺的确好,针脚致密妥帖做得结实美观。

聂清越拎了个成品跑出去,大夫堆里依旧没有颜述的身影。

似乎从来到这条村子开始,她看见颜述做得最多的便是采药晒药还有去病舍守夜。

即使在房子里,也是静静坐在一旁听大夫们讨论研究,却并没有参与。

推开门篱笆围栏前,果然看见他站在药架前,手里捻着株褐色的药草为头微蹙。

喏。

聂清越笑着把手中的口罩递过去:新鲜成品。

颜述放下药草,接过白布口罩仔细看看,抬头:已经有一个了。

不同的,出自张家三姑娘玉手,结实耐用。

聂清越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之前给你那个……拿回来成么?见识过村里姑娘们的针线女红,聂清越决定以后让她的残次品消失。

颜述点头在身上寻了会儿,两手一摊有点抱歉地笑:似乎采药时漏在村后山上了。

那就忘记它吧。

聂清越拍拍颜述的肩旁,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地跑回屋里帮忙。

闲事不能多管大夫们用雄黄,雌黄,丹砂,矾石制药丸药散。

姑娘们用针线绢白布连夜赶工口罩、药布袋。

有了官府物资和人手的帮助,除却隔离外,古代传统的防疫措施也得以大范围施展开来。

两天后,包括官兵们驻扎的帐篷在内,大量装着药丸的布袋子以及简易口罩也被送到每家每户。

然后官兵们再按着大夫教的方法和聂清越给出的注意事项详细叮嘱一遍村民。

统一隔离使得病舍人数暴增,大夫们更是忙得陀螺样转来转去。

每次回来蒸煮衣服灭菌消毒也改成了用火烧雄黄,用烟熏领袖、脚绷和草屐,省时快速效果也似乎更好。

医舍本来床帐、门梁就挂着这些药散药丸,现在又短时间内大批量配置,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聂清越光是闻着药丸那苦净的味道便觉得比起医院消毒水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吃饭都有点过敏地觉得连饭菜都是苦的。

她非常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前世所了解的基本防疫常识,能告诉能提醒的基本上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一翻工作施行下来后,新病人仍然每天都有,但人数明显是呈减少趋势的。

聂清越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无比心安地继续以前打下手跑腿的生活。

治病嘛,像颜神医说的那样,教给大夫就好了。

小日子开始恢复了小小的平静,聂清越认真地在厨房煮着大锅菜,颜述在一旁往灶里添柴。

干柴燃烧发出轻微实碎的声响,小小的厨房里透着一股暖热的烟火味。

聂清越盖上大木盖子,转头看着颜述依旧认真干着手上的活,忍了会儿终是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要隐藏身份?每次她听到屋里的大夫称呼颜述终觉得有些怪怪的,一开始她以为是个别大夫咬字不清也没有细想,越听越久才发现是燕大夫而不是颜。

本着互不干涉的原则,聂清越默默地跳过了这个大问号,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听上好几遍终于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村民们或许未必知道颜述,但是那些大夫们肯定是听过他的。

这样起码能够安抚一下惶惶的人心不是么。

橙黄色的火光映在颜述眼里有跳跃的光影抖动,颜述把手里最后一根枯木柴放进灶里站起身来,转头神色不明地看她:夫人很想知道?……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也可以不答。

嗯。

他慢慢应了一声。

聂清越摊开沾满油污的粗糙抹布低头默默等,半晌都没有回复。

通常对话中不想说可以不答接下去的不应该都是回答么 = = 。

真的一个嗯字就没有了?就当她把小抹布揉成一团考虑着换个话题的时候,慕容落皱着眉出现在厨房门前。

刚刚李大夫去医舍检查,发现少了一个病人。

官兵正在搜寻,你们……慕容落顿了一下在想用什么词语合适:要留心。

两人都愣了会儿,颜述率先反应过来朝慕容落点头:知道了。

等等,是村子里的病人?聂清越有点疑惑地叫住要走开的慕容落。

这个倒不是很清楚。

那没事了,劳烦了。

当初趁着灭鼠的时候,就已经对村民宣告了以后一旦有新病情就要如实上报的规定,违者廷杖处置。

企图从病舍逃跑的一旦被发现,处罚也会加倍。

村民们就算是心有不服,但前些天官兵就在村口当众打过偷跑病人的板子威慑仍在。

病人当然是聂清越找官兵假扮的,为的只是在大夫们全力攻关确定药方的时期内起警示威慑的作用。

真打十来板就能没掉一条命,掂量着的话即使数十板打得血肉模糊回去躺半个月又能活蹦乱跳了。

那场戏假归假,面上功夫却是做足的,皮开肉绽的场景光聂清越看着就心寒,何况是一向与世无争的淳朴村民。

是一个进村采购冬粮的商人,从无荒城来的。

晚饭间,一个从病舍轮班回来的大夫沉吟着回忆。

聂清越咬着木筷子不知说什么,官兵大部分驻扎进了村子里后,村口的守卫自然弱了。

若是城里那些算计多的生意人有心想办法混出去,难度自然比村民想要出村小。

刚刚已经和知县说了情况,村口守卫不必担心。

似是知道聂清越在考虑什么,颜述伸手把她微咬着的筷子轻轻扯开来,淡淡道:夫人专心吃饭。

聂清越看看颜述,又看看那根质量粗劣尚留着她些许牙印的筷子,讪讪地埋头努力吃饭。

医舍里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当时值班的两位大夫表情都有些内疚。

聂清越含着饭想热热场,嚼了两下又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憋屈着吃完一顿总觉得消化不良,便搬了两张小凳子到屋外晒药的空地上坐着。

入冬的天气算不上十分寒冷却也凉意渐起,清泠的风吹在脸上很是提神。

聂清越裹紧了衣服,不太想回去那间气氛沉重的屋子。

没过多久在隔壁村居寄住的慕容落便来了,自动自觉地坐在她旁边的空凳子上学着聂清越用手托着下颔。

两个人都是不懂药理不懂针织的专职跑腿,每到晚上闲下来就坐一起死嗑很快就混熟了。

慕容落是出来打滚做生意的女子自有一套人情世故,对着聂清越却也是真性情流露爽快得很。

聂清越想或多或少是因为颜述的缘故,因为据说慕容落就是教颜述易容的半个师傅,慕容落应是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了。

不过……慕容你到底多少岁就开始当颜述师傅了?慕容落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从言谈间推断两师徒分别却又不止一两年。

慕容落掰着手指头回忆:十七岁吧。

哦。

聂清越点头又忽然觉得有点不顺畅,电光火石蹦出口:那颜述岂不是只有几岁?嗯,就一毛孩儿。

慕容落用那种你太没见过世面的眼光瞥过去,我也就算半路接手,教了几年就扔回给他师傅。

刚来这那会儿若不是他身上那股药味还未必能认出他。

这么小啊。

虽然说自己也是从小就与童年乐趣失之交臂,但遇到一个比自己更早开始接受折腾的人,那种夹杂着欣慰的同情令聂清越的心情微妙无比。

啧啧,心痛啦?慕容落看着聂清越复杂的表情斜眼。

嗯,痛得心如刀绞。

聂清越一脸凝重,这种只会越描越黑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夸张地直接承认。

没诚意。

慕容落扔她两颗瓜子,不过我倒没想到那小子会来村子。

啊?你不知道缘由?不知道。

= =就是十年前墨京那场瘟疫,小越你是那小子的妻子耶,你真的不知道?不要卖关子!聂清越炸毛。

……聂清越估摸不准时辰却也知道自己和慕容落在屋外聊了很久,再回去时已是四肢僵硬发凉。

要不是聊天中途颜述端了碗姜汤给她,她怕是一早就冷得躲进屋了。

屋内大夫不多,大多数不是去病舍守夜了就是抓紧时间休息补眠。

颜述仍然坐在小木桌边,桌面摆着形形□聂清越不认识的药草和两本医药典籍。

怎么还不睡?快了,夫人也早些休息。

颜述抬头看她一眼,却丝毫没有离开去休息的意思。

聂清越摇摇头,去厨房下了碗面条放到颜述桌上。

白色的热气从碗面缓缓弥散,临时找不到材料汤面只漂着几丝可怜的咸酸菜。

那个,将就着吃。

颜述正想说什么,半途顿住终是回以一笑,大大方方地接过碗筷。

一夜睡得辗转反侧极不安稳。

聂清越起了个大早摸去厨房准备早饭,天色尚未完全亮起稍显得有些黯淡。

厨房堆着的木柴剩下不多,煮那么多人的早饭似乎有点勉强。

去隔壁家借会不会太早了点?聂清越踌躇半晌,还是出了门。

村子里有官兵轮班巡逻,逮着个借点柴凑合过一顿应该没问题吧。

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一个人从田边一棵果树那头拐出来,天色不亮加上布口罩遮住了那人半张脸,聂清越其实完全是凭官兵的特定制服和佩刀辨认的。

聂清越叫了一声,那官兵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那样径自走开了,擦身而过时似乎还隔着口罩发出些模糊的声响。

奇怪,印象中为防止意外官兵巡逻是两人一队的。

聂清越疑惑着脚步不自觉就向刚才那官兵出来的地方走去。

昏暗中显得黑乎乎的泥土地里,粗壮的树干脚露出一小片显眼的白色。

事实证明闲事不能管,至少不要一个人管。

聂清越走近了几步,树后的矮草丛中赫赫躺着一个穿着白色里衣的似乎昏迷着的男子。

心下感觉已有几分不妙,她没有多作停留立刻转头走开了。

没走几步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倒回来了竟然一直站在不远处看她。

聂清越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却顿时觉得森然阴冷。

怎么办?后面是田园荒野向后跑被抓住会不会就是抛尸荒野了。

或许跑出去能遇到巡逻的官兵,但那人就站在面前怎么跑出去。

聂清越几念转过只是一瞬,调整好状态向那人急急走去:兵大哥,快喊大夫!这里有人晕倒了,怕是昨夜出逃的病人。

那人或许正等着聂清越逃跑,见她急切却不畏惧地向自己走来不由得分神一愣。

正思量怀疑的空档,聂清越已走到他面前。

奸商怎么可能会那么好骗,一切不过拖延时间。

聂清越见他似乎有所作动,望着左边惊喜大喊道:夫君救我!那人只愣了一秒,甚至连头都没有完全侧过去便反应过来。

聂清越哪里会等,我字还没说完人已经快步跑开去了。

聂清越边跑边喊企图吸引真正巡逻的官兵注意,小半年没有运动过加上害怕脚步不禁有些慌乱打结。

身后脚步声越加迫近,颈间忽然传来一阵顿重的痛。

脑中的神经似乎都在突突地狂跳,聂清越一阵眩晕。

晕倒前唯一念头便是但愿刚才的痛是因为裹着鞘的刀。

这不是放弃那天的昏厥简直可以用短暂来形容,眼前一黑但模模糊糊的感知还是有的,被粗鲁地原路拖回,皮肤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渐渐发烫疼痛。

过了会儿睁开眼时天色已经稍稍亮起,映着那人病态红肿的脸色和癫狂的眼神,聂清越才真正感到生命迫切的威胁和恐惧。

被紧紧扣住的双手,塞入口中阻止发声的厚口罩,浑浊的呼吸近在鼻翼,那人的低咳极度压抑却又显得竭斯底里。

远处巡逻的官兵并没有注意到这里,聂清越看着他们渐渐走远胸中蓦然升起一种难受焦躁的类似于绝望的情绪。

等到不知过了多久再被发现少了人的官兵四处搜寻救出来的时候,聂清越只觉得茫然又疲惫,唯独没有丝毫欣喜。

她想自己迈步走进病舍的时候表情一定很吓人,不然当时当值的老大夫不会在看她的第一眼就皱起眉头扣手把脉。

潜伏期还是有的,即使被感染了也未必能立刻诊断出来。

老大夫特地给她腾了一间独立的小泥房,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一边又忧心忡忡地叹气。

聂清越浑身虚软也无心安慰他,躲在屋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睁眼闭眼都是微亮天色褐色树干后压抑的情景。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成分居多还是情况本来如此,聂清越的病情来得迅猛凶悍,旁晚时烧得浑身发热头晕脑胀,伴着不断的咳嗽和胸痛。

人总是要在生病的时候才感觉得到健康的难能可贵。

大夫开的苦涩中药没喝几口全部在咳嗽时悉数吐出来,聂清越从没有感觉自己如此残破憔悴过,越是强迫自己喝胃里越是翻江倒海地闹腾。

暮色降下的入夜时分终于看见颜述推门而入,随手把背上装着草药的竹篓扯下一扔,青绿的药草散乱一地。

三两步迈至床沿,颜述便立刻扣起她的手腕把脉,疏朗的眉目间尽是焦灼之色。

他的手指很凉,青衫上似乎还染着一阵入夜山风的清寒之气,额前几缕发丝有些凌乱地疏散开来似乎是一下山听见消息就急急赶过来的样子。

冰凉的手背贴在她的额上缓解了聂清越的热烫。

颜述腾出另一只手,小木窗吱呀吱呀被他推开,一阵寒凉北风灌入静默的屋室也冲散了他身上缭绕氤氲的药香。

清寒夜风吹过发烫的脸颊,聂清越疲惫地睁眼仔仔细细看他的容颜神色,烦躁恐慌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似乎之前一切的慌乱无力,都只是因为在等待这个人能带给她的宁静。

果然还是不知不觉依赖了,聂清越有几分感叹,溃散的理智逐渐集回。

退开身去缩在床角,用袖子捂着嘴闷闷地咳着,胸肺牵扯出一阵尖锐的痛。

把口、口罩戴上。

一开口竟才觉声音已带着几分沙哑。

颜述却只当作没有听见她的话,起身关上小木窗抱来一床被子把她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一颗脑袋。

略微粗糙的拇指放在她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聂清越正抬头思量着他的表情,便被迅速地按入一颗药丸托着下颔吞下去。

等到反应过来,颜述已经举着茶杯送至她的唇缘。

聂清越有些艰难地和水吞下,杯沿漏着些茶水顺着唇角往下蔓。

颜述毫不避忌地低头帮她缓缓拭去,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尔雅的眉头依旧微微蹙起。

似乎是让人担心了。

聂清越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从遇到病人直至上一刻都从来没有生出过的后悔忽然涌上。

颜述清朗的声线从近距离漫入耳际:药能坚持一晚,睡吧。

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几乎是在念头升起的同时,聂清越身体就作出了反应。

颜述低头看着聂清越紧紧扯着他衣袖的白净素手,静静待她的下文。

聂清越眨眨眼,视线也盯着自己那只不愿松开的手,微微咬唇:……没、没事了。

其实只是想要有人陪。

嘴巴永远不如心底诚实。

是不是生病的人总是比较依赖和需要关怀?明明理智在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自私把他留下来,明明从来不习惯在他人面前露出怯懦软弱,但看着那人转过去的背影心底的话竟然一不留神就差点脱了口,只差一点。

生病真是可怕。

聂清越讪讪地松开手望着颜述袖口被她捏得皱起的褶子,立竿见影的药效平顺了她的呼吸也令她逐渐昏沉放松。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不敢看颜述的反应,聂清越裹着被子手缩回去转身躺下。

身后的床板忽然因为多出的重量而微微陷下,隔着厚厚的被子都能感到腰间那只手臂沉实的力道。

耳际后似乎几厘米的距离就是那人均匀平静的呼吸,几缕清苦的甘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中。

夫人多虑了,颜述温雅的声音仿佛就在耳际传来能灼得人的耳根微微发烫,似是窃窃低语夹杂着温柔的叹息:只是想出去煮碗粥罢了。

微茫柔软的情绪忽然好像实体化般翻涌上喉间堵得厚实,聂清越无力回应,只抽出那只方才松开的手重新轻轻地捏着那人的袖口,指背靠着他手腕间的皮肤传来微热的温度。

沉沉睡去前,聂清越隐隐约约地想。

如果可以,就让她把一辈子的自私不理智都悉数用在这一次。

聂清越今天第二次把药倒在了窗边的杂草丛。

大夫们的药服下仍未见起色,既然无用,还不如省去了这苦臭的折腾。

每次咳嗽胸肺撕扯的痛越发加重,看着咳出来的痰里血丝渐浓她却并不担忧。

或许说是不想去担忧,这两天所得到的和体会的似乎比来到这个世界的半年里加起来的都要多,满满的情绪绕得千回百转只待理清沉淀。

于是颜述推门而入的时候便只看见空荡荡的药碗搁在桌上。

聂清越抱着腿坐在床沿歪头茫然,见他来了嘴角牵起一抹病弱的笑:夫君,药好苦。

本来偏向清冷的嗓音因为主人的不健康显得低软虚柔,似是撒娇抱怨又似是情人间喃喃的私语。

颜述微微撩起她宽大的袖口两指按于腕间,皱眉发现病情一日比一日恶劣。

夫人没有喝药吧?颜述神情骤然冷下,扫视一眼桌上空荡的药碗。

聂清越只低眉敛眼,胀痛的脑袋靠在他颈窝处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药香,气若游丝:好苦。

我不想喝。

夫人从来不是任性的女子。

颜述带着研判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所以啊,聂清越依旧笑意迷离,死前想试试是什么感觉。

只是话一说完便止不住地咳起来,每一次似乎都耗费一寸生机。

聂清越。

颜述沉下声直唤她的名,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长指抬起她的下颔逼她与自己对视。

他逼视她光彩黯淡的眼,心中疑惑这两天眼前的女子似乎突然间变得柔弱贪情,心态松散懈惫毫无求生欲念。

问题到底在哪里。

聂清越撇嘴:啧,真是凶。

片刻却又莞尔:清越想喝夫君的药,好不好?讨好地扯着颜述的袖子轻晃,像是几岁的孩童在向你讨一块糖。

没有回答。

聂清越看着颜述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底暗叹,人啊果然不能太贪心。

当天晚上老大夫就把药端进来了,清透澄净的茶色,碗上香气浓郁。

谁配的药?聂清越笑吟吟地看着老大夫。

陈大夫。

丫头你夫君可是煲了很久的,要乖乖喝啊。

李大夫习惯性地摸摸胡须,口气像哄孩子一般慈祥温和。

知道了。

他人呢?帮陈大夫去研药了,说是待会儿来看你。

嗯。

聂清越乖巧的点头,待老大夫出去后便又不可遏止地咳了起来。

会不会把肺咳出来的?聂清越饶有兴致地想起以前看过的恶搞电影。

待会儿其实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正在她费力地推开窗把药碗翻侧的时候,颜述便一身疲惫地走进来了。

人赃并获可不可以用在这种情况?聂清越弯唇苦笑。

颜述面色一瞬间沉静下来,深如潭渊的眸子打量着她看不出喜怒。

聂清越吐着舌头收回空碗,非常确定颜神医在生气。

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真真是佛也有火。

看见他有转身离去的迹象,聂清越用尽力气三两步跑过去拉住他衣袂一角。

颜述是停住了,却并没有转过身来看她。

聂清越微叹口气,努力平顺艰难的呼吸走到颜述面前。

她坦然地抬头定定望向他,因病黯淡的眼忽然一瞬间注入往日清亮灼目的潋滟光彩,微笑着一字一句缓慢费力却又认真道:清越想喝的,是夫君一手配的药。

这几天她一直在作同一个梦,梦里还是一场瘟疫,只不过地点是繁华都城墨京。

因为药理的疏忽错误,名声初扬的十三岁少年医者看着第一个试药的同龄病人在一片家属的哭号声中离去。

少年把错误的药方被反复检查修正后,广泛应用救活了墨京人们。

朝廷重赏,世人称道,鲜花锦绣前程大好中,早慧少年却选择了作免费看诊的四海游医,自此断症精准无误,手下起死回生无数。

梦中的所有场景构想都想放快镜一般飞闪而过,唯独少年脸上越发沉静淡漠的微笑缓慢深刻得让人揪心。

承认错误勇于改正换来大团圆结局,在世人看来是多么励志的故事。

聂清越第一次在医舍外听慕容落说起的时候只举得触目惊心。

虽然行医见惯生死,毕竟那条鲜活的性命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而离去的。

世人可以用冷静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可以冠冕堂皇地找出必然理由解释这场死亡的价值所在,唯独少年不能。

十三岁的少年如何成熟早慧冷静明达,心里终究是清透纯粹的。

他可以允许自己活得潇洒自在游戏人间,他可以克服恐惧继续行医,却不能允许自己忘记手下惟一一个因自己而离逝的病人。

聂清越想象不到颜述只身前来却隐姓埋名的原因除了那个有问题的药方外,还有别的什么。

共苦是因为相信同甘等待康复的过程显得磨人又漫长,然而感觉生命力在一点一点恢复着实是令人欣喜的。

聂清越每天困在小泥屋里看天黑了亮亮了黑,好不容易等到老大夫首肯便从病床上飞快逃离。

力气已经恢复了七八分,感觉虽然没有死里逃生那么夸张但跨过一劫的庆幸总是有的。

看着屋外浅蓝的天,聂清越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对生活的小热爱似乎又平添了几分。

颜述开出的两个药方经过大夫们反复讨论研究后,最终敲定为主治药方。

丹皮、赤芍、生地、黄芩、半夏、仙鹤草……她看着手上两张药方密密麻麻的中药名称和各自分量,半天也没有看出所以然。

不过既然这些东西能把她治好,那么照做便是。

根据病后可获得持久免疫力这一模糊记忆,康复后的聂清越主动承担起了住在病舍照顾病人的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在不断的熬药送药和喂药换药中度过。

病人大概分两类,一种是像她之前一样高热咳血的,一种是身体长有异常肿块的。

内服外敷,换药送饭,一号房的工作刚忙完还没喘两口气便又急急奔去二号房。

虽然并不能百分百救回所有病人的性命,但效果已经比聂清越估计的要好很多。

鼠疫发病快,夺人性命也快,能在几天之内使得大部分病人的病情延缓减轻并逐渐好转,已经算是仓促时间内的最大幸运。

在聂清越亲身例子的劝说下,不少康复休养后的痊愈病人主动承担了病舍医护工作。

新的病人仍然不时有所增加但为数不多,聂清越终于得以稍稍空闲下来。

老大夫总是拧起的眉头终于在前几天舒展开去,笑吟吟地倒了杯茶给聂清越:丫头,这会儿忙坏了。

回去医舍住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聂清越摸着茶杯刚喝下半口,立即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忙摆手:不、不用了,我在这就行了,还有很多事要忙的。

是不想回去吧。

丫头莫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我看你们这几天都没说上几句话。

老大夫抹着胡须瞧着她窘迫的表情若有所思。

话音刚落颜述便端着药碗走进来,看着聂清越和老大夫面面相觑的样子眉头微扬。

聂清越转头不期然对上颜述平静的眼神,赶紧低下头专心喝茶,余光瞄过去见颜述没有走开的意思,便一搁茶杯对着老大夫扔下句:我去三号房换药。

就逃离开去。

一边走过颜述身旁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到自己节奏紊乱的心跳。

独留下颜神医对着老大夫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哭笑不得。

年轻人啊,小两口闹别扭你大大方方让个步就过去了啊。

丫头可是好姑娘啊,要珍惜。

老大夫遥想当年状感叹地给予后生忠告。

恐怕不止是别扭呢。

颜述看着聂清越飞快逃离的背影,语气无奈,嘴角却心情甚好地牵起一抹笑。

用药确定以后半个月后,疫情算是基本得到抑制。

然而一场瘟疫要完全扑灭并非一两个月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每天的检查和报告仍然不得有丝毫松懈,除了病舍的救治防护外,同步进行的还有户外户内持续定期的消毒防疫。

苍术艾叶混着雄黄白芷,熏出来的气味出乎意料地浓郁芬芳,聂清越闻着很是提神。

忙了这么久她大病初愈的身体支撑不住,终是被一干大夫以手脚慢为理由给弄回了医舍住。

医舍隔壁住的是姓陈的大娘,前几天见聂清越在风里抖得哆哆嗦嗦,赶工了两天塞了件新棉袄给她。

聂清越起初是不肯收,陈大娘嚷着大嗓门硬是塞到了她手里说是当作她在病舍照顾村民的谢礼。

厚厚的棉絮被细致均匀地夹缝在绯色的碎花棉布中,触手即是温暖厚实的触感。

小小的棉袄分外合身妥帖,聂清越感激地收下心中也颇无奈,一屋子大夫们老是丫头来丫头去地喊她差不多全村都知道她是的伪君子了。

第二天她也干脆地捆起来麻花辫走乡土路线。

村长当天晚上在医舍置了些酒食当作是村里对大家的感谢,菜色虽然算不上矜贵但却是用料十足。

张家的鸡蛋李家的老酒,陈家二姐的厨艺王家腊的肉。

疫情未完全止息不适宜大规模聚集,这一桌子的菜却也是整条村子满满的朴实心意。

显得几分粗劣却又认真诚挚的,最质朴的谢意。

聂清越吃得七八分饱,看见颜述被隔壁桌大夫唤过去,趁机裹紧碎花小棉袄跑出去吹冷风。

医舍里人多,点着小火炉烘得空气暖熏熏的让她有几分混沌,还是饭后散散步清醒下脑袋比较好。

聂清越一边在心里自欺欺人地找着借口,一边借着柔和的月色闲荡。

刚才那顿饭,她完全是食不知味,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饭桌上和颜述不着痕迹地减少接触这一问题上。

那天自己一定是病昏头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病愈过后每次想起都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所以她才会借着照护病人的借口直接住在病舍避免相见。

啊啊啊、好烦啊。

聂清越揉着脑袋,随便找了个地儿就赖下来不走。

这头颜述刚帮大夫们去厨房温了壶酒,回来一看聂清越就不在酒席之中了。

半个多月了,女儿家正常的羞涩怕是早过了吧,况且他夫人着实不太属于女儿家的范畴。

想起那日的情景,颜述笑着推开门扉寻了出去。

若不是这次根据病情配出的方子和十年前那个错误的药方十分相似,他也不会来到这条村子却埋头研究药理药性良久也不参与诊断讨论。

若不是聂清越的体质和十年前那个病逝的试药人别无二致,他也不会踌躇再三终是先采用别的大夫的药。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他可能心念一转就果断用回那张方子。

只是,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关心则乱罢了。

十年前历历在目的场景如果重演在她身上……他竟不愿去想。

夫人难道就不怕丢了性命?当自己把实情和可能的严重后果告诉她时,聂清越脸上的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有意外的惊讶,更多的却好似了然和放松。

她舒颜展眉,狡黠地眨眨眼:当然是怕的。

眸间聚起点点似是蕴蓄着最后生命力的潋滟水光,嘴角的笑花动人又明亮。

随即伸出细弱的手臂环着他的颈脖,踮起脚尖极其快速地在他嘴角印下一吻。

他有几分尚未反应过来,全身知觉大半都停留在嘴角仍残留的蝶翼般轻盈的触感上。

才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事,聂清越已环紧他的颈脖喃喃低语:相比死亡,夫君可知女子更怕寂寞?所以?他挑眉不解。

所以,她微微地停顿了下,歪着头抬眼依旧笑着看他,语气似是任性刁蛮的贪情女子在索要情人的承诺:若清越死去了,也请夫君随清越去罢。

本是性格清淡随意的女子,此刻明亮的眼神却是绽放着大喜大悲至情至性的浓烈光彩。

一室静默安谧,唯有北风隔在窗外凛冽呼啸。

她的最后一句话反复出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看似儿戏的字句却透着不同寻常的认真。

——若清越死去了,也请夫君随清越去罢。

这种毫无保障的诺言,放轻了是一两字的信口之词,看重了则是羁绊一生的代价。

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用药抛下所有包袱,才以对自己医术的全然信赖用两人的性命作赌。

这种一条一命偿一命的极端后路,却偏偏直接弥补了他心中的症结。

不会再重陷十年前的遗憾错误了,若是失败了,便一起去罢。

她静默地立着直直望向他的眼,笑容里分明蓄着相信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充分自信肯定。

颜述看着她认真坦然的明眸忽然觉得不能直视。

或许,信任不止是相信谁能救谁于危难之间,而是于危难之间,你能够和那个人一起走出去。

与男女情爱都没有关系,仅为敢于作出这种程诺的最大前提——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便真的是赔上性命,有那么一刻居然也觉得没有所谓了。

颜述惬意地吹着冷风,提着暖黄色的纸灯走在宁静的村道上。

不出意外就在几米外看见了那个身影,斜斜地倚在老树干上毫无仪态可言。

穿着村里女子常见的碎花棉袄,梳着两条麻花辫,若不是夜里没有其他人,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村里哪家的姑娘,哪里还有半分那日光华四溢的动人风采。

聂清越啊聂清越,这么那啥的事情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夜风送来前方女子低低的碎碎喃呢,颜述只见聂清越把脸埋在双掌间一副懊恼的模样,顿时扬起嘴角。

把灯斜挂在矮树枝上,颜述好整以暇地在她身旁坐下。

感觉到身边有人,聂清越抬起脸来一眼瞄过去,无表情转过头。

再瞄过去,脸上已换上一副惊骇的模样。

反应能更迟钝点么?颜述好笑地看着她挪动身子想要走开,眼明手快地扣住她的手臂。

聂清越进退不得憋了半晌:……能。

死都不怕了,夫人就这么怕见到我?……哪有。

不自然的表情子在死撑。

伸长手臂把她瘦弱的身子轻轻环起,口气尽量放轻缓让她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一个主动的吻而已,躲半个月也该够了,夫人。

躲了半个月的闷葫芦红着脸终于诚实无比地开口:不止是因为这个。

唔,那还有什么?颜述循循善诱。

聂清越闷了半晌望着他线条俊朗的侧脸:不能告诉你。

低头望着怀中人的眼睛黑亮水润,似是藏着许多秘密般眨啊眨,神情若有所思。

颜述玩心忽起,夫人若是觉得丢脸,为夫不介意补回去。

话音未落腰间一阵痛疼。

他心中叹气,恢复得可真快啊。

聂清越脸颊仍然留着微微的红,却咧起嘴得逞地笑,缩回那只行凶的手乖巧又无辜地点头:多谢夫君,补回去了。

物情今已见,你可曾被永恒的事物而触动过。

当雨后凌晨强盛的日光划开乌云数障倾泻而下,以光年计算的距离之外万道光芒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徐徐盈来,一瞬间充天斥地明耀四野时,聂清越竟不自觉掩住了嘴。

徒劳伸出的空掌握不住一寸流光,浅金的色泽似水漫过苍白的掌心,迅烈又温柔。

与天地乾坤相比人生从来都太短暂,所以古人才会对这历尽万世洪荒的自然有着几近虔诚的敬畏。

就连聂清越,在那么一刻也几乎要相信神迹。

那种凌驾于万里河川至上的强大力量,是寒暑相推岁岁生生也不会泯灭的唯一存在。

直接注视强盛光源的双目渐渐承受不住眼前所见的倾世光华,直到被颜述宽大的手掌覆上视野时才感觉灼热的痛感和溢出眼角的泪花,红热的光影残像仍然在陷入黑暗的视线里闪跃。

聂清越有些满足地叹了口气,拉下颜述覆在自己眼前的手掌。

还真的是有日出。

她笑着揉了揉眼角被刺激出的泪水感叹。

明明一个时辰之前她还缩在床角裹着冰冷的棉被微微发颤,几步之外御寒的小火炉只剩荧荧的微亮快要熄灭。

颜述却忽然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辰静静推门而入,重新燃起小炉。

橙亮的暖光缓缓渲染开去,聂清越缩在床角看颜述摆好炉子似要离去轻轻地唤了声。

颜述见她眼神清醒似是一宿没睡的样子有些惊讶:睡不着?被角下露出的手似是冰雪融水般带着刺骨的凉,虽然知道她身体虚弱但这种偏低的体温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嗯。

聂清越不自觉向温热源头靠过去,或许是接近深冬她的身体越来越不适应,或许是一夜渐歇的疏风骤雨,她从入夜起根本就无法入睡。

夫君每夜都会进来添火么?从前就算睡得辗转反侧也不会朝着房门坐起来,颜述又是动作极轻毫无声息,她只记得每次模糊睁眼房内温热的柔光都未曾熄灭过。

嗯。

岂不是不得安睡。

只是每天醒来顺道进来看看罢了。

颜述扯开只有微弱温度的棉被,把她抱在怀里。

这、这么早。

聂清越瞪大眼。

山上的日出极好。

颜述看着聂清越饶有兴趣的样子微笑:是否同去?……下过雨应该看不到吧。

说是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不期待。

天色深谙尚有点点星光,耳边风声呼呼掠过挟来阵阵清寒。

颜述脚速极快,背着她一路上山却是轻松自如如履平地。

登到山顶的时候依然只能看到暗云层层,漏不出一点微光。

靠着顶峰大树微湿的树根坐下,聂清越有些遗憾地托着下巴:怕是看不到了。

颜述只静静坐在她身旁不说话,神情看不清楚姿态却是极其放松闲适,似是已经来看过千百次般笃定自在。

山风渐止。

林间琐碎的沙沙响动慢慢降落下去直至了无声息,一瞬间四野越发显得寂寥起来。

似是踏过千军万马跋涉而来,铺天盖地地将所有推送前的隐忍沉默。

然后眼前骤然开阔,像是于无声深处响起万道惊雷。

一瞬间,云破,日晓,风起,光耀。

整个万籁俱寂的世界都在光煌中苏醒过来。

仿佛能凝滞住时间席卷天地,让人屏住呼吸魂悸魄动,良久才回过神来。

夫君为何不早一点带我来呢?聂清越愣愣地看着微微喃道,带着些许满足的惋惜枕在颜述肩上:这样便可以多看几遍了。

颜述低头凝望她,长睫微动,一抹暖金的色泽映在他黑润的眼底静静渲染开去。

再好的风景,多了总是会厌倦的。

语气浅淡得不着痕迹。

所以之前才会云游四海闲云野鹤么?在不同的地方看过不同的风景,想来这样的生活定是极其惬意自在。

关注vx公众号:小*甜*宠*文,解决书荒不完全是。

颜述把她冰凉的手握过来,温热的手掌严实覆着,世间胜景总在无名处。

那岂不是要寻到地老天荒?聂清越歪头看他。

夫人,他放轻了声音微微低下头去,漂亮的嘴角弯起一抹徐徐的笑,字句吞吐间若有若无地拂过她发红的耳根。

有些风景,只需要遇见。

就像是顺着地平线潮水般漫溢过神州大地的浩荡日光,每日每月都在与匆匆世人擦肩而过。

偶尔驻足停下回望,那道风景便穿越数光年跋涉来到你眼前。

聂清越不说话,静静反握住掌外温热的手。

可遇不可求的何止是风景,有些人,一错眼一转身便是永远。

四方客栈。

聂清越睁眼醒来,素色的帐幔透着窗外落入的晨光。

第几次了?她有些有些无奈地起身走至窗边完全推开半掩的那扇窗。

自从和慕容落离开小村大半个月至今,那日与颜述看日出的情景总是反反复复地袭入梦境。

如果这算是想念,会不会太没有志气了点,聂清越撇撇嘴披头散发走下楼。

掌柜的,有客官找你,说是你的……小和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提着茶壶上楼上到一半,看见聂清越一脸没睡好的低气压相,后半句话生生噎了回去。

聂清越面无表情走到内院,用烧好的茶水慢吞吞地漱口洗脸,热烫的面巾敷在脸上令她懈惫的神志稍稍恢复了一半。

谁找我啊?换上温淡的微笑,语气里明显留着兴致缺缺的意味。

说是掌柜的夫君。

小和见她疑惑的神色补充道:还有一名同行的年轻男子。

知道了。

聂清越挥挥手示意他出去干活,有一步没一步地慢慢踱出去。

大半个月前她就要和慕容落离开了村子,一则是村里疫情已经逐渐安定下来她留下用处不大,二则是越发接近深冬她的身体渐渐吃不消。

村里大部分大夫也陆续准备赶回城与家人团聚过年,只剩颜述和其余几个大夫自愿留在村里守着。

现代医学技术发达要完全扑灭一场疫症最短尚要半载,颜述这一留怕是也不能两三个月了事的。

离别前两人对于未来的情景都心知肚明,却也同是没有作任何交流。

分开多久,回来要在哪里相见一概没有提及。

再者她留在四方客栈替回城的慕容落照看生意也是临时作的决定,颜述一来不知道,二来眼下出村也太早了。

莫不是慕容落的夫家寻错地儿了,可是小和没理由不认识啊。

疑惑间已经走到了客栈一楼的内堂,门前的桌子上坐了两个人。

聂清越眯起眼仔细辨认,心下一喜,是舒颂。

当即加快脚步迎上去,你伤好啦?小越妹妹。

舒颂站起来笑着就要扑上去。

聂清越一矮身躲过寻了个空位坐下来。

啧,才一见面就这么冷淡。

要热情找忘忧楼姑娘去。

聂清越见他气色很好,放下心来摸了杯子自顾自倒茶。

同舒颂一桌的是个黑色衣袍的英气男子,浓黑的剑眉下是炯亮有神的眼,脸部线条分明轮廓深刻。

自从她走过来后这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挪过眼。

聂清越快速倒退了一遍记忆,眨眼下了结论:不认识,无论是来到这里的她还是原来的聂清越都不认识。

请问阁下是……她皱眉考虑着措辞。

你就是聂家的小女儿聂清越?那男子却率先打断她的话,声音硬朗。

聂清越不祥预感顿起,摸得一清二楚的样子啊。

人看起来倒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表情透着微微的不屑和不耐烦。

是。

聂清越搁下杯子直视他:你谁?说不清是没看见颜述有些失望还是不满意这人的态度,她也跟着不自觉语气不善起来。

那男子却眉头微扬:赵家的赵临尉。

赵家。

聂清越眨眨眼,千头万绪疑惑起来,心中忽然炸起一个大大的惊响。

她扶额有点混乱了,你、你、你不是病死了么?眼前明显身强力壮的男子哪里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此事说来话长。

所以?家父离世而去前一直对于欺骗了聂家未能结为姻亲而愧疚于心,命人吩咐我一回国就前来寻聂家小姐履行诺言。

聂清越听着有点卡带,慢着,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又没有往自己脑袋上贴着丞相之女的字条,这素未谋面的怎么就精准无误地寻了上门。

赵临尉转过头去看舒颂。

阿述叫慕容给我捎了口讯要我看好你。

恰好当时临尉兄也在,……就说要一起过来。

舒颂笑得一脸讨好无辜就差举手起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们那什么陈年往事。

小越妹妹,要我提前知道肯定拦着他不让他来的。

聂清越狠狠地剜了舒颂两眼,还说什么看好她,这人少给她找两回麻烦就已经很好了。

不过倒真的是已经快要盖棺的陈年往事了。

沿袭的记忆中,迎墨赵家世代出良将,而聂家则多文臣。

本是文武不相容的两家却在她爹聂安儒那一代忽然奇迹般地交好起来,甚至为赵家刚出生的长子定下过半途夭折的娃娃亲。

之所以说是半途夭折,则是因为聂家两位夫人都先后诞下男子,而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世时,赵家长子赵临尉却忽然大病离世。

自此婚约不了了之,而两家关系更是微妙地疏远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她稍长大后聂安儒告诉她的。

聂清越温温文文地尽力笑出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赵公子,我已经嫁了。

要成亲得打听清楚,迎墨允许一夫多妻却一不允许一女二嫁。

邻国民风是否开放聂清越倒知之不详,她只知道赵临尉听后似是早有预料,当即扬起一个明亮无谓的笑:我不介意。

聂清越好像听见了自己碜人的磨牙声。

胭脂桃颊梨花粉,客栈内院值着几株早开的梅花。

圆圆小小的缀满细长的干枝,不似寻常国画里看见的鲜红,反倒是粉白粉白地透着股纤细娇柔。

若不是偏偏在众花凋零的寒冬里开得热烈欢欣,聂清越定不觉得那是梅花。

小越妹妹,你看了很久了。

莫不是想采下来来年泡梅花茶?舒颂脑袋凑到她旁边,凤眼眯起仔细打量那株开得正盛的梅。

梅花茶?太看得起她了。

聂清越摸了摸肚子,我只是想起了梅花糕。

舒颂哧笑一声,背手转身离去:厨娘把饭煮好了。

嗯,这就去。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临近年夜,住店的商旅客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家团聚了。

偌大的客栈只剩下三两伙计和舒颂他们几个,倒显得有些冷清。

聂清越坐在饭桌旁有些食不知味,抬头恰好瞥见赵临尉面前整碗饭都没动过,只夹着筷子漫不经心地拨着菜。

赵公子吃不惯便回墨京罢,小栈寒碜没什么好招待的。

赵临尉听了放下筷子认真道:聂小姐若是愿意同去,我现在就去取马。

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聂清越叹了口气,搁下碗筷诚诚恳恳地说:赵公子,你耐性一流我耗不过,我认了。

所以聂小姐决定回心转意了?赵临尉语气不见惊喜,似笑非笑。

聂清越尽量摆出一副我很真诚的表情,尝试着用商量口吻:这婚姻大事总得跟着规矩走。

这样吧,你去找我爹,我爹要是同意了,你去找我夫君,我夫君要是同意和离了,那我也不说些什么了。

赵家公子自客栈住下半个月以来,每天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

聂清越眼见心烦一咬牙把住店费翻了三倍,每日给他的饭食招待却极为粗劣简朴。

赵家公子眼皮都不多眨一下,每日掏钱如流水,对着一日明显三餐不屑一顾但也不作要求。

这样帮慕容添生意她本来乐意得很,可是赵临尉每日坚持不懈地和她讨论陈年婚约,她说到心力交瘁都没能动摇他完成家父遗愿的决心。

好吧,她不作无谓尝试了,把皮球踢给别人还不容易。

且不说颜述那边态度如何,光是凭着她已经嫁了以及小命靠颜述保着这两点,聂安儒是决然不会傻到把这笔人情债收回来去填另一笔账的。

她耗不过,找别人去耗还不简单。

赵公子要找壁碰,找她那个老谋深算的爹去。

这边聂清越心里小算盘打得哒哒响,那边赵临尉却完全不为所动,扬起嘴角不急不躁道:不急,只要聂小姐先点头其他人一切好办。

得,一眼看穿又被绕回来了。

上一次有捶桌子冲动的时候是多久之前了?聂清越扶额企图心平气和下来,瞧见一旁舒颂吃得正欢快仿佛现在发生的事与他毫不相干。

很快,舒颂一声惨叫回荡在空荡的客栈内。

小越妹妹,你掐我作甚么?啥?来来,吃饭吃饭。

不是所有人穿了都能穿成女主命的,自然聂清越也不会以为自己别具一格到赵临尉非卿不娶。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每日茫然又疑惑地挠破头了也没能想明白。

赵家家长再怎么病入膏肓总不会连聂相嫁女都不知道吧,这遗愿一留下来摆明了是自家长子难做的。

唔,有猫腻。

聂清越想得入神,一个侧身没注意就从床上滚了下去。

她痛得龇牙咧嘴赖在地板上瘫尸,午后窗外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入了一半床底隐隐约约地透出个圆厚的形状来。

咦?聂清越脑袋探进去,发现两个封得严实的钧瓷罐。

这是慕容掌柜去年存的梅花,一罐渍蜜一罐风干。

进来给炉子添火的小和见聂清越歪头打量罐子许久的样子,笑着解释道:以前一个常来的熟客爱喝,慕容掌柜便年年做。

今年那客人迁到别处去了,慕容掌柜叫我把罐子扔了。

我倒忘了这回事。

这存了一年扔了多可惜啊,还不如大家一起喝。

聂清越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阵清甜徐徐溢出。

封着梅花的蜜都不如现代来得醇透清澈,却是纯正天然的好蜜。

另一罐气味道不浓郁,盖子一掀开甚至还透着缕缕湿润清寒,满满都是风干的梅花。

聂清越心头一动:慕容莫不是还存了雪水?小和回忆了会儿:似乎是有的,只是有次掌柜发脾气摔了坛子。

聂清越先是疑惑,然后后知后觉地有些感叹地笑了,真不知哪位熟客竟然这么有面子让慕容肯去费这些心思。

这水要取冬日初雪的水,这花也是浸过雪水后再放到梅影下让斑驳疏漏的阳光一点点阴干,尔后染上几丝泥土气息增添醇厚感。

尚在现代的时候她从杂谈笔记里看过一些步骤,稍稍讲究的人家光是初步工序就要费不少耐心。

炭火小砂锅,清透的井水一会儿就开了。

聂清越把盖子盖上将沸气回收入水中,混匀了再倒出来一些将梅花漆开。

略略地涮完把第一遍水倒掉,然后才开始泡茶。

风干的梅花颜色要比庭院里种的深许多,像女儿家的点点胭脂,显然不是同一个品种的。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没有了纤枝衬托,收敛缩拢的花苞在沸水中慢慢绽开却是另一番风景。

胭脂色的梅花在盏中沦以沸水后,颜色染散开去,只留缀在粉白里的一捻嫣红无端动人。

像是偷得了一年的光景,把所有的美丽蕴蓄封存下来等到有心人才悉数绽放,她低头静静地想,手下动作却没有停。

渍了蜜的腊梅泡开去舒展着精致的花瓣,馥郁的香气沁着甜在缭绕水汽中钻进鼻端,小小的几朵漂在盏中浅色的茶水上微微荡漾讨喜得很。

聂清越心情顿好起来,一盏一盏摆开去送至几人面前。

小越妹妹怎么不喝腊梅?舒颂含着白瓷茶盏的边缘,含含糊糊道,眯起眼伏在桌上惬意至极。

太甜了。

聂清越轻轻啜着温茶,胭脂梅茶清苦的香在口腔里氤氲润开去。

女儿家不都喜欢甜的么。

你可以把我当男的。

胭脂梅当然不如腊梅馥郁芳甜,但这清冷微香的味道却很合她心意。

不浓重,轻淡绵长得刚刚好。

甚至,还有几分像颜述身上的清苦的药香。

啧啧,刚刚还想夸你泡茶的时候还有几分女儿家娴静的样子。

舒颂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得暧昧不明:还真是夫妻同心,阿述也是喜欢胭脂梅的味道呢。

一直低头静静喝茶的赵临尉忽然抬眼瞥了一下聂清越,明亮的眼睛里意味不明。

聂清越好不犹豫地以白眼迎过去,心里却在想着舒颂的话。

梅花茶要存一年,村里是山野之地定是极少人家有做花茶的习惯,真是可惜了颜述不在。

若是那个随意温淡的人能喝到喜欢的茶……会是怎样的表情。

聂清越莫名想起了在祭秋那天,他掐她的脸然后埋头吃寿面的情景。

她好似就不自觉期待起来。

对了小越妹妹,年夜你就打算在客栈过?唔,不然怎么过?回去村里和阿述一起吃顿饭又不会少根头发,不过是一夜的路程,你怎么当人家妻子的?聂清越心中一动:你再说一遍。

开窍啦?我说你怎样当人家妻子的。

上一句。

诶诶,我的腊梅茶,斯文点!我说不过是一夜的路程。

聂清越坐在马车上看窗外平野和山景飞速掠过,怀里抱着大半罐清寒的梅花。

她心情甚好,浅淡的香气似被奇异的心情扩大化,充盈了小小的车厢。

就连路上迎面经过一个带着斗笠匆匆赶马的灰袍男子,她都无端觉得顺眼起来。

甚至连硬是要跟着来的赵临尉和舒颂,也觉得可以瞬间无视他们的存在了。

其实一个月的离别,相隔的不过是一夜的距离而已。

若是颠簸半日,能圆满这种急切想要共同分享体会的心情,好像也并不算浪费,不是么。

裹紧了棉袄,呵出的白气很快被北风吹散开去,聂清越微笑着踏上了小村的土地。

冬天村里走动的人不多,却是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门神和喜联。

虽然一直知道年夜将至,但是客栈那种疏离的气氛并没有带给她多少喜庆感。

直至回到这里,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空气里洋溢着的喜气。

哟,姑娘,你回来啦? 陈大娘抱着几捆木柴,看见她又惊又喜,扯开嗓子就喊起来:大夫们,丫头们,小聂姑娘回来啦。

紧闭的门一扇扇开了,往日熟识的病人康复后精神奕奕地迎了出来,几个相熟的大夫也围了过来。

聂清越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愣愣站着,最后还是给陈大娘拉回了家。

她、她只是想低低调调地回来送罐梅花茶再偷偷溜回去而已,这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久别重逢的状况是什么回事?这就是传说中淳朴又热情的乡村邻里感情么,聂清越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

面前的饭碗被堆起满满的菜直到淹没米饭的白色,她听着乡亲门左一句右一句的嘘寒问暖,眨眨眼吸吸鼻子,咧起嘴笑着一句句认真应答回去。

期间完全对村子陌生的舒颂和赵临尉都非常配合地或者说规矩地安静吃饭。

好不容易寻着空隙,聂清越逮了个年轻大夫问颜述的去向。

已经做好了或许他人在某个山头看风景或者采药自己要等个一天半的准备,聂清越仍是没有料想到那个年轻的大夫一脸愕然地回答:一个时辰前走了。

走去哪里了?他问官府要了匹马就上路了,没有讲清楚。

那……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嘛,难讲。

年轻大夫挠挠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继而被人召唤过去喝酒。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聂清越抱着瓷罐子回到医舍她之前住过的小房间有点发愣。

房里防疫的药丸袋子还挂在门上,空气里弥漫着一阵药味湮灭了梅花的清香。

不至于难过,却比又惋惜要强烈点。

一个时辰前,如果,自己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遇见?哪怕他还是赶着上路也好,只是,想把罐子交到他手上就好了。

聂清越闷闷地坐在床边,手下按到微微厚于床板的触感。

做工粗糙的白布口罩,一边的布条还疏松地跑出了线脚。

她记得灭鼠当日就请姑娘们重新做过一批口罩,村里这种残次品应是消失掉了才对。

——我之前给你那个……拿回来成么?——似乎采药时漏在村后山上了。

她歪头沉思良久,然后释然一笑把口罩收进了袖子里,抱着罐子起身一推开房门就看见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舒颂。

杵在这里干嘛?舒颂直盯着她的眼,确定没事后松了口气:小越妹妹,我多怕你想不开。

聂清越咧嘴一笑,一掌蓄尽力道拍他肩上:兄弟有心了!去帮忙泡梅花茶,叫乡亲们偿偿吧。

独乐乐还不如众乐乐。

嗷……!身后回荡的痛呼声还真是……大快人心呐,聂清越无比舒坦地走出房门。

欺负人是不对的,嗯,她才没有呢。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作者可能删除了文件,或者暂时不对外开放.请按下一章继续阅读!久懈技怠,久离情疏。

三日堂。

与其说是医馆,倒不如说只是街口一间小小的药铺。

聂清越捏着那张药方和那块木牌来到挂有小小牌匾的门口,眼前两队长长的人龙就令她整个人定住了。

三日一济,还真是恰好碰上了那一济。

聂清越刚向前踏了几步,就被两边队伍里的人给生生瞪得缩回了脚步。

众怒还是不能犯的,她拿着零号的筹牌,随便找了队寻到最末尾苦哈哈地站定。

队伍前进如龟,聂清越等到几乎睡着了才轮到她。

还没开口,那门口摆张桌子看诊的大夫二话不说就一拉她的手腕,翻过,搭上,尔后两条长长的眉头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姑娘啊,你这病……没没治了?聂清越望见大夫像是现代医生给病人下病危通知书般的严肃神色,顺着话头搭上去。

也并非全无,大夫沉吟了一会儿,只是啊……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聂清越看着似曾相识的情节顿时无语状:嗯,我明白了。

啊?这会儿踌躇许久的大夫有点懵。

是不是要用什么五十年开一次的天山雪莲作药引,然后那花四十九年前才开完,今年要取的话要爬雪山过草地啥啥的。

武侠故事里都这样讲,聂清越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是。

大夫消化了许久,淡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我这病天下只有一位世外高人能救,而这位高人恰好避世隐居在啥啥山谷或啥啥海岛踪迹难寻我最好明天就动身之类的。

聂清越约摸是等昏了头,总想试验一下有什么比穿越更狗血的事情可以发生。

大夫茫然呆愣,期间忽闻一声轻灵的笑。

聂清越才注意到大夫身后立了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童。

一半头发高高束起,穿着一身蓝衣安静立着。

黑亮圆杏眼,白里透红肤。

聂清越愣愣地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清透孩童,那童子也睁着亮晶晶的圆眼看她。

好,好想掐一下,她痛苦又镇定地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右爪。

那大夫回过神,轻咳一声唤回聂清越的注意力:姑娘可是自幼便身体虚弱?嗯。

聂清越认真应一声,近年才好起来的。

那大夫神色却忽然严肃起来,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样怎么能算好起来,不过外强中干罢了。

可是容易困乏,经常体力不支?聂清越点头如捣蒜,刚才站队的时候就差点睡着了。

姑娘身子要好好调理,不得过度劳累,特别是天冷的时候不要再出门。

啊。

聂清越有些遗憾地地喃喃:我还想来年去看看北疆的雪。

胡闹!北疆的冰雪天姑娘的身体断然是受不住的。

那大夫口气忽然严厉起来,聂清越不留神微微吓了一跳,手一松开那捏着的木牌便跳到了小木桌上。

那童子兀自用圆润的小手拿起木牌翻过,看到那刻着的字时眼睛忽然一亮。

聂清越没有多留意,只像是被训的小学生般恭恭敬敬地乖乖点头:不、不去了。

先生,这个姐姐是约好的客人。

小童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打断大夫的说教。

那大夫瞥了眼木牌,继而眉头皱起再次爆发开来:姑娘约好了的怎么不早说?这春寒天的站在外面就是大半天……聂清越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哭笑不得,这种看似斥责的唠叨体现的却是一位大夫对病人最直接的关心。

那童子望着聂清越唯唯诺诺的样子,忽然顽皮一笑,走到聂清越身旁拉起她的袖子就走:姐姐你身上可是还有张方子?有、有啊。

搞不清楚状况的聂清越只跟那小童走进了三日堂。

絮絮叨叨地念着的大夫看见小童主动拉起她往内走,神色讶然,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感叹地念了句:总算是来了。

三日堂内部空间比想象中的大,只是光是那药柜便占据了三面墙壁。

蓝衣童子拿着那张颜述写的药单,架着小竹梯,灵巧地上下左右地抽开柜子取药,最后走到一个独立锁着的小柜前,取出一个黑木盒子。

他娴熟灵活地用白布把黑木盒子与一大包一大包的药打包起来,系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再次拉起聂清越的袖子:走吧。

去哪?姐姐家啊。

理所当然状。

啥?……聂清越在平稳前进的马车里望着蓝衣童子专心读医书的样子,半晌无语。

她这样稀里糊涂地把人家医堂小童带回去算不算被迫拐卖儿童?然而这孩子确实自在得很,她自己在一旁又时怀疑又是懊悔的倒比较像被拐卖的。

你、确定你是来帮我治病的?聂清越半信半疑地问了第三遍。

小医童放下手中的医书,一改正太样十分老成地看着她:我是颜哥哥的关门弟子颜玉澈。

噗……!聂清越没忍住,笑起来身子一歪就倒向了马车厢的一边。

颜玉澈小朋友不干了,嘴巴微微嘟起,黑亮的圆眸七分不甘三分委屈:我真的是。

唔,我相信你。

真的。

聂清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加强语气。

神医出少年,她夫君可以十三岁就治好墨京的瘟疫,眼前聪慧的正太帮她施针熬药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小孩子像个大人一样严肃起来总有种稚趣的滑稽感。

是颜述叫你来的吗?这么小的弟子啊,对于颜述身边的人际她了解的部分真的少之又少。

他们只是叫我来无荒新开的三日堂等一个拿着药方和零好木牌的客人,然后按时帮她熬药施针。

一本正经的语气因为稚嫩的声线和歪着头的动作全然失效。

聂清越用手捂住了微微笑起来的嘴免得再次踩着小朋友的尾巴,只是回过味来不禁疑惑:可是他们没有叫你跟我走啊。

小医童玉澈惨兮兮地望着她:姐姐你不喜欢我吗?聂清越犹犹豫豫地开声:……我确实不太喜欢小孩子。

玉澈小朋友大抵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回答,闻言半饷小嘴愣愣地张开却什么话也吐不出来。

哎,罪恶感,聂清越别过头去偷偷笑得肩旁微抖,袖子忽然被一直胖乎乎的白玉小手扯了扯,耳边传来战战兢兢的声音:姐姐,马车能、能倒回去么?颜玉澈小朋友一到医馆看见赵临尉便欢呼着扑了过去、完全把她晾在了一旁。

好嘛,她知道骗小孩子是不对的,但是至于把她当成会虐待他的大坏蛋而敬而远之么?聂清越悔不当初捶着桌子,脑中一个大大的疑惑:这两只又是怎么认识的?小越妹妹你上哪儿拐这么个小子回来?舒颂兴致盎然地望着玉澈小朋友拉着赵临尉玩的情景。

说是颜述的‘关门弟子’。

我竟然会不知道?!舒颂惊讶的模样让聂清越心里平衡了几分,但他很快又思索片刻后沉吟道:我觉得……只有一个正常的理由。

啊?这小子是阿述的私生子。

…… = = 舒公子你的正常是有多惊世骇俗千回百转。

还不是今天听一个从边境小镇来的商客说看见阿述娶了当地乡绅的女儿,搞的我一天都在神经兮兮地思索这个事情。

舒颂边说着边苦恼地恼着脑袋。

噢,这样啊。

聂清越表示充分理解,摸摸肚子唤道:小和,叫厨房炒几个小菜顺便帮我烧水,坐了这么久马车累死了。

小越妹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唔,听着听着,舒公子请继续。

……料峭春寒,细雨连绵;明亮盛夏,绿荫成片。

半年光景如飞梭,环绕在聂清越身边的人事却并没有变。

她偶尔静下来时,总会越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一种无比奇妙却又矛盾的东西,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好比放下成见后她竟然与赵临尉成了酒友,好比在一个擦身而过的错面她竟与颜述分隔了大半年。

感慨也不过是一时而发罢了,现在的她正无比悠闲地在郊外的林荫小潭边钓鱼。

自从春后无荒茶馆生意安定了,慕容便回了客栈重新掌管生意,聂清越断断续续的闲人生活得以长时间稳定延续。

旅游业尚未开发的时代,郊外天然胜景的游人总是不多的,聂清越偶然也能见到三两个雅兴怡然的书生文人对着春花夏雨吟诗作赋,但更多的则是每日固定前来真正喜爱清净的闲人。

例如山脚下小庙里那个每日来静坐或挑泉水的中年和尚,例如那对年近古稀每三日互相搀扶着来一次散心的老夫妇。

聂清越已经记不清楚她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了,只知道几乎是第一眼,便爱上了这里的环境。

四面林荫环绕,蜿蜒斗折的溪水徐徐汇至中央聚成一汪清澈冰凉的深潭,映上叮咚流水更显得清幽。

只是这本该宁静安分的时刻,聂清越却总受不住诱惑想要下水游上那么三两圈。

夏天气温干燥炎热,纵然躲在这阴凉的消暑之地,却是不如在清凉冷水里来得舒爽痛快。

要不要下去呢?聂清越思量了会儿打量小潭四周,潭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钓鱼的男子,舒适地靠着潭边光滑的巨石。

明明一手还松松地握着钓鱼的竹竿,整个人却像是睡着了一样,摊开的墨蓝色线书盖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容貌,仅留线条瘦削的下颔和微抿的薄唇。

身上宽松的白色衣袍已被潭边土灰染上尘色,主人却似是并不在意似的,仍旧半身坐地半身靠石,睡得极其自在安然。

聂清越有点犹豫,便只脱了鞋袜,双腿浸在清亮的溪水里心痒难耐地望着远处中央浮光跃金的水面。

持久的清净间忽然一声落水的噗通格外明显,聂清越循声望去之间潭面溅起余落的水花,潭边钓鱼男子靠着的巨石上空空如也,仅余一本斜着摊开的书。

翻身时掉、掉下去了?聂清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瞪口呆。

反光的水面半天没有动静,聂清越有点急地探出身子向那边看,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

要、要游下去看看吗?她正纠结决断,忽然脚踝间一阵紧圈着的力向下,她只知道自己心头一慌手边什么都抓不住就要往潭水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