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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2025-03-26 18:02:58

一潭冷水浸下,聂清越瞬时感觉四周都起风了。

潭下没有人,她呛了好几口水才浮上来。

环顾水面四周,掉下水的除了她还是她。

再看潭边那块大石头,那把她扯下水的男子早上了岸。

湿漉漉的黑发还淌着清澈的溪水,半倚在石前不紧不慢地拧着宽大的白衣袖子,浑然没有满身狼狈的自觉。

聂清越无奈有之,惊喜有之,哭笑不得有之,半晌水下手用力一挥,大束水花冲着那男子的方向扬去,可惜溅到岸边的只剩下几滴。

那男子坐在原地不闪不躲,淡笑着手下轻轻一用力,袖子里挤出的水哗哗啦啦滴滴答答,和她挥过去的可怜小水花形成鲜明对比。

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聂清越一口小白牙磨得用力,轻哼了一声,最终放开手脚像一尾鱼般灵巧流畅地游开去,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罢了罢了,既然都掉下去了,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清凉水流混着一股可疑的欢喜包裹全身,她顿觉通体舒爽。

记不清游了几圈,只知道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然而体力终究是个问题,当她拖着稍感疲惫的身子爬上岸时,那石块居然又空了,蓝色线装书依旧孤零零地躺在一边。

聂清越慢吞吞眯起眼,只来得及望见那人白色衣袂的一角转入林边隐去。

很好,她兀自站了半晌,一个喷嚏打得浑身一震,便再没有半点犹豫地弯腰捡起那本二度被主人遗弃的《伤寒论》,寻着那一路水迹快步走入林子。

树林边缘系着一匹黑马,马后拉着一辆小小的马车,那水迹就在车前停止了。

暗色车帘严严实实地盖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聂清越站在帘外,一脚踩上车槛,手中的书卷成一卷就要扔进去。

下手的时候忽然又迟疑了,自己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是要干嘛啊。

她撇撇嘴,手中一松,书嗒地落在帘前的木板上,便甩手就要转身离去。

然而下一秒,手腕便被紧紧地扣住。

车帘掀开又瞬间落下,她人已跌入一个清凉又干爽的怀抱里。

夫人。

那人收紧横在她腰间的手低低地唤她,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对上她闪烁不定的眼。

他那身邋遢又湿透的白袍已换下,仓促间新换上干净青衫的宽松领口尚未来得及理好,线条优美的锁骨半隐其中。

干、干嘛!聂清越气息不稳,故意粗着声恶狠狠道,狭小的车厢里两人的呼吸几近要绕到了一起。

药香还是那阵药香,人还是那个人,聂清越却微妙地感觉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记忆里清俊的眉眼似乎更加舒展开去,肆意疏朗得过分。

这半年,于他于她多少还是有变化在。

颜述低头不语,下巴抵在她肩上吃吃低笑着,直到她耳根微微发红才松开环着她的手,退开去前把什么放到她手上。

暗色帘子重新严实落下,聂清越一人在车厢里逐渐找回自己丢掉的小魂魄,低头一看,手上恰是一套干净的朴素布衣和一柄通体莹润的角梳。

两人直接驱车回了无荒的旧居小院落。

院里没有聂清越预想中的满室尘埃,室内桌面一指扫去,捻不出半点尘灰。

她走出内院,视线所及之处林荫草木似被悉心照料过,长得热烈欢欣,似乎是有人定期来照料过的样子。

其实记忆里对于这里的印象是有几分模糊,毕竟没有住多久就跑去村子了,尔后又借住在客栈。

聂清越一边走一边细细地打量四周,度过小石桥通向那边静谧的竹林。

竹林里摆了一张粗糙的石桌和几张矮矮的石墩椅子,颜述就坐在那儿,见她来了便把瓷碗往桌前送:防风寒。

夫君请了下人么?唔,三日一次的打扫闲工。

颜述懒懒地一手支着下颔,一手捻了片细长的竹叶无意识地绕着淡淡解释:我原以为夫人会回来住的。

聂清越乖乖喝下药,有点小愧疚:我也是一时兴起才住在客栈的。

……过得可好?……和他们一起没事闹闹挺好玩的。

聂清越搁下碗撇开眼,对从见面起到前一刻都没有触及过的话题有点措手不及。

他们?慕容,舒颂,玉澈,还有……聂清越掰着的指头忽然停下来,望望颜述,舌头忽然开始打结。

颜述睨她一眼,也不追问。

她到底在心虚什么:……还有赵家公子。

没有接话也没有发问,颜述继续风轻云淡地看她。

……就是一个天天劝我出墙的人。

那……夫人觉得墙外风景如何?颜述过了片刻才了悟过来,似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扔了竹叶笑意淡淡地等待她的回答。

夫君想知道?聂清越双手交合问得认真。

比较想。

没出过不知道,我下次试试。

她一双眼水亮水亮笑意盈盈,跟舒颂混多了,无聊玩笑开起来得心应手。

放着半年自由都不抓紧机会,夫人不觉得现在才出有点晚么?他温热的手掌伸过来轻摘下那小片飘落到她发上的竹叶,再顺道把几缕松散下来的碎发绕到她莹白的耳后,很快就眼尖地发现那白玉般的耳廓泛起淡淡的绯红。

聂清越鬼灵精地学他,只不过撑着下颔的手变成了撑着右边脸颊,纤细的指自然地弯起若有若无地盖着那发烫的耳根。

难道夫君没有听过一句话?——觉得为时已晚的时候,恰恰是最早的时候。

颜述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破:聂相三日后五十大寿,要回去么?要回去么?素来聂安儒的寿宴上,正牌的丞相小姐都会为自己的老父弹琴祝寿。

聂家小姐琴心无双技压群芳那是不容质疑的,聂清越有点头痛:夫君有琴么?颜神医很干脆:没有。

说是这样说,半个时辰后,还是给她弄来了。

曲谱、指法、弦音……通通只有零碎的记忆。

聂清越随手拨弄着,琴声断断续续碎不成音。

前世她祖母是旧社会大家族出身的女子,贤惠又严厉的老人,会茶道会书法会古琴。

她总是惧怕那种祖母身上端庄的威严,宁愿跟着叔伯们去旁听无聊的商会洽谈也不愿跟在老人身边学这些在当时的她看来已经陈腐了的东西,现下可算是吃到苦果子了。

聂清越自嘲地笑笑,重新按着沿袭而来的零碎记忆轻拢慢捻,脑子里有怎样熟练的记忆都好,下手终归是生疏的。

怎么可能糊弄过去,她看着轻微红肿的指腹,摇着头把琴从石桌面推开。

大半个下午过去了,颜述始终坐在她身旁闲闲地翻着本野史杂记。

夫人的两个哥哥都会回来。

他放下书似是忽然间想起来般告知她,随即拿出随身的伤药提她细细地涂。

她肿的是手指,他这一路耐心地抹匀上药倒生出了些十指交缠的意味。

聂清越看着颜述坦然平静的神色,不知该叹还是该笑好。

不过一念及哥哥们也会回来,聂清越似乎感觉头更痛了两分。

她连和聂安儒长久相处都不愿意,这回回去面对两个哥哥会不会破绽百出。

夫人若是身体不舒服,大可不必奔波。

当初没有知会他老人家就来了无荒长住,这次五十大寿都不回去于情于理都不合。

唔,随夫人的意罢。

颜述收好伤药,晚膳想吃什么?嗯,随夫君的意罢。

她严肃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颜述瞥她一样,向着厨房方向走。

聂清越头枕着手臂,伏在石桌上看他离开的背影,指腹上氲开的药膏仍余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担心的,似乎不止是应对聂家家人。

三日后,墨京聂府。

管事站在门口恭迎各方参宴人士,送礼的队伍长长地堵住了半条街,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喜庆的红绸。

聂清越仔细观察过,那些一箱箱载着贺礼来得大多被管事拦下,除去偶尔收下的三两件,其余皆是礼数周到地先谢后拒地退回去了。

真正拿着请帖进入聂府的,反倒多数是带着轻便礼物或两手空空的人。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聂安儒是多么两袖清风的清官啊,聂清越摇头晃脑感叹间忽然一阵沉实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回头只见盔甲未卸的阳刚男子一路风驰电掣从街那边突然拐出策马扬鞭来到身前。

准确地说,是来到聂清越身边的颜述跟前。

马速很快,片刻间已近到只留一个马身的距离,那人却毫无勒缰之意。

聂清越呼吸一滞,只觉一阵风扑面袭来,在场的人皆是一声惊呼。

几个家丁反应过来想要上去拦截,颜述只是眉头轻皱地伸手示意家丁不要靠近。

就在颜述手抬起来那瞬间,骑马的男子手中一收缰绳回勒,那马已嘶鸣着高举前蹄堪堪在颜述身前半米停下来。

夫君你欠我大哥钱没还吗?聂清越心跳都还没有平复过来,哭笑不得地压低声音问。

似乎是没有。

颜述轻轻眨了眨眼,看着一米外动作利落翻身下马的聂家大公子。

当家宴变成鸿门宴大哥。

聂清越怯怯地唤了声,准备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摆上,聂家大公子手一挥就吩咐管事:王伯,先带越儿进去。

王伯毕恭毕敬地应过,走到她面前慈祥地一笑:小姐终于回来啦。

聂清越看看一脸喜怒不辨的聂家大公子,又看看老神的颜述,轻叹一声就随着王伯慢吞吞的脚步走了进聂府。

一路上不断被王伯叨念着:小姐啊,那日你随姑爷出城,前脚刚走,后脚大少爷就从边疆赶过来了。

是吗?绕过亭台水榭。

可不是。

第二天二少爷又从水路回来了,两位少爷留在府里等了半个月都没见着你才回去的。

噢,这样。

穿过长廊回阁。

其实你也不能怪他们呐。

当时边疆战事脱不开身,二少又远在邻国,他们一知道你病危就千方百计赶回来了。

嗯,我明白。

……怎么还没有到。

两位少爷都以为小姐情况危机,一进门就急着问小姐的情况,结果小姐被姑爷救了却也随姑爷出城了。

真是天意弄人啊。

对,天意弄人。

聂清越终于听进去了一句话,关于这点她是同意得很。

寿宴设在植满玉兰树的内部庭院。

客人三三两两已经被家仆领着落座,唯独主位那桌只坐了一个人空荡得很。

那座上年轻男子穿冰蓝色的缎子衣袍,修长的指持一把象牙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时值夏末暑气未消,然庭里玉兰林荫却也清凉怡人,因此那漫不经心扇起的微风只够拂起那人额边的碎发。

丫头,怎么还不过来?过了半晌,他转头望着一直站得远远的聂清越闲闲开口。

聂清越心中轻叹,打起精神小碎步走向眼前的人——聂家二子聂清容。

二哥。

她轻轻唤一句,嘴角牵起一抹娴静的笑。

喝口茶。

聂清容似乎很满意,合起扇子用扇柄把一杯玉兰茶推到她面前,芳香缭绕。

她乖乖摸过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聂清容打量她许久,满意点头:气色不错,算那臭小子没有亏待你。

臭、臭小子?她一呛,差点咬到舌头。

聂清容取过她手中的茶杯,扇子轻轻打了一下她的额头:不声不响就把我妹娶过去了,还拐走一年,真是想来都牙痒。

聂清越捂额头碎碎念:夫君对我很好的。

啧啧,这么快就向着外人说话了。

有二哥对你好么?桃花眼眯起精光四溢。

威胁当前,聂清越决定先顺毛:没有。

真的?嗯!坚定点头,看我真诚的小眼神。

聂清容笑着瞥一眼她,招手换来丫鬟,扇子掩着嘴低低吩咐了一句话。

没过多久,丫鬟就捧来一个檀木长箱,光是看上面雕琢的精致祥云就可猜得箱内物品有多贵重。

这是给阿爹的贺礼?额头又被拍了一下,才不是给那臭老头的。

若不是猜到你会回来,二哥我才不愿来看他的脸色。

聂清越苦笑,外界传闻聂家小女儿极其受宠也不是毫无根据的。

在她看来,那根本不是想宠哪一个的问题,而是哪一个不会把你活活气死的问题。

好比于仕途光明之际毅然从军参战的聂清锐,好比叛道离经十八岁便出走经商的聂清容,聂家世代文臣恐怕都毁在这一代了。

不过,兄妹三人感情极好确是真真切切的。

聂清容扇子嗒的一声轻敲桌面,身旁侍女会意打开了木箱。

伏羲式的杉木七弦琴,琴轸为白玉,配以蚌徽。

琴身漆朱红,延有小蛇腹断纹,整体浑古庄重,大气沉静。

聂清越脑中记忆翻飞,冒出数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瞬间神经突突地跳得生痛。

喜爱的样子还是得装出来,她指腹轻触琴面,目光仍停留在那琴面上轻喃道:二哥你上哪找这么一把琴?二哥想找自然找得到。

怎么不试试?聂清越头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当准备拿什么借口搪塞过去,身边已响起一个声音:夫人总是不听话,不是说过两个月内都不能碰琴的吗?聂清越望着坐在身边的颜述,恨不得扑上去抱住:来得太及时了。

为什么?聂清容眯眼,口气瞬间冷淡。

颜述慢慢喝茶:夫人前些天做饭的时候伤到手了。

聂清越扯他袖子:你拿的是我的茶杯,眼神控诉还没完另一只手已被聂家二少爷扣起翻过,那原本纤细的指腹竟有些淡淡的红肿,像是烫伤一般。

咦咦,可是她一点都不痛啊。

现在才发现指腹异常的聂清越很纳闷,颜述的伤药素来神效隔日即好,这次怎么会……她猛然转头盯着颜述,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颜述回她一笑,把她的手从聂清容那儿抽回来。

颜府没下人吗?做饭这种事还要越儿动手。

落座不久的聂家大少爷口气不善。

怪不得丫头说他待你没二哥待你好。

二少爷若有所思继续眯眼。

这下误会大了,聂清越刚刚升起的庆幸就被担忧掩盖,箭头转向似乎都指着她夫君呢。

与宾客寒暄完的聂大人和聂夫人很适时地出现缓解了火药味四起的场面。

桌边四人站起来:爹,娘。

岳父,岳母。

聂安儒点头,朝着聂家两位公子哼了一声算是应下,携着夫人落座,目光便一直落在聂清越身上:清越你可算回来了。

聂清越微笑着任那位父亲打量,聂夫人忽然慈祥地开口:越儿,你跟容儿换一下位置。

聂清越微笑一僵,忽然感觉场面气氛微妙地变了变。

她很是犹豫,若跟聂清容一换,颜述身旁一左一右都变成聂家兄弟了,总有不祥预感。

聂清越环视桌子一周,所有人皆笑着望她,只得乖乖和聂清容换过来坐到聂安儒身旁。

寿宴开始。

各方祝酒敬词不断,礼物也是别具心思,要么千金难求,要么投其所好。

一片诡异的祥和气氛中,聂清越望见颜述已和聂家兄弟对饮不下五次,这陈年老窖酒性温和但后劲却很大,那两只到底想干什么啊?疑惑间偏偏听得一个老者的声音:三年前老夫曾在聂相寿宴上听得聂家小姐一曲,可谓绕梁三日,惟遗憾当时只痴迷于耳际之乐错失记录之机。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一尝所愿?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长须老人是宫中乐师,幼年聂清越曾跟随他习琴,素来被誉为乐痴。

借机提这样的要求固然不为过,只是她手伤的借口一出,聂安儒事后难免要追究,此时扫兴也是一定的。

相比起聂家长子一脸的兴致盎然,聂家二公子脸上的幸灾乐祸倒是十分明显。

两人皆齐齐望着颜述,颜述不待聂清越开口,便站起身向着聂安儒敬了三杯酒,清朗的声音慢慢道:颜某无以为寿,唯愿借此以一曲敬之。

聂安儒有些意外,到底是久经官场,片刻过后便微微颔首。

颜述转头,一手揽过那柄任静静躺在桌面的七弦琴,坐至筵中树下,姿态闲适。

有微风夹着玉兰清香拂过,抱琴之人长指一拨,一声玉碎铮鸣似是从青天御下,引得满场寂静。

他忽而抬头望着她,墨黑的眸间带笑,琴声渐起渐扬。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除了跃然浮现的句子,聂清越脑子里便只剩下玉兰树下那个抱琴而坐的男子。

琴乐声像是温柔的海水,一浪一浪铺天盖地静静涌来,明净柔软地充盈天地。

似是惊涛拍岸鸟啼花开,又似是万籁俱静清泉映月。

一曲罢,她竟好像什么都听进去了,又什么都没听见。

颜述缓缓站起,一片细致的白玉兰花随着他的动作从发上划落,从斜立的琴面擦过引起细微的空气震动。

场内静谧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

他目光扫过全场,继而转向聂安儒道:此曲一音一调皆为清越十指授与颜某,私借此为寿,祝丈人岳降佳辰,寿比松龄。

乐痴老人带头击掌,宾客皆称赞聂相招得东床快婿。

聂安儒眸间渐渐浮起赞赏之色,微笑着点头:好。

……于是聂清容颇为郁闷地灌下了一口酒。

而可怜的乐痴琴师击完掌回过神来,依然懊恼地抓着头发忘记了记录。

聂府西厢房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夫君你说过你不会弹琴的。

聂清越摊在床上有点小郁闷。

我只说过我没有琴。

颜述握着一本书,指尖一松翻过一页。

……会弹琴的人一般都有琴的。

不喜欢。

噢,这样啊……聂清越翻了个身,小郁闷变成了小愧疚。

他走至她床边帮她落下帐幔,早些休息。

呃,你,不睡床吗?她望着立在帐外的人影结结巴巴。

明天早起,睡床不方便。

他难得不打趣她。

那帐幔间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虚空摸了几把才捉住了他的衣袂。

你怎么都不问的?像是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隔着素色帐幔传过来有些闷闷的。

问什么?问她为何写得一手鬼神难辨的狂草,问她如何得知稀奇古怪的防疫办法,问她为何对着古琴弹了一个下午碎不成章……他望着纱帐内模糊的人影:夫人希望我问?帐内没有了回应的声音,那只手悄悄地缩了回去,话题重新跳脱:咦,夫君你早起做什么?……你大哥要找我。

什么时候?……寅时。

这么早干嘛?!凌晨三点后正是她睡得死猪样的时候。

……不知道。

灯火被挥灭,房内重归宁静。

聂清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为什么她总觉得颜神医刚才说不知道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呢?错觉错觉,聂清越拍拍脑袋,蒙头大睡。

27章-金银细软乃跑路必备(一)。

第一天。

小姐,姑爷在后花园陪大少爷练剑,大清早就开始了直到午时都没有停。

第二天。

小姐,姑爷在东厢陪二少爷下了整整一天棋。

第三天。

小姐,二少爷说要和姑爷沟通感情多作交流,请他到了东厢暂住几日。

……有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贴身丫鬟念语细声细气地报告着,聂清越听得眼眉直跳,手中瓜子壳一扔,无力地挥手示意念语退下。

沟通感情个……啊,阔别半年她自己还没顾得及和颜述说上几句,这才见面几天那头就被两个哥哥沟通去了,让人情何以堪。

空气中飘荡着一阵馥郁的桂花香,聂清越小鼻子嗅了嗅,欢快地摸进了厨房,惊得厨房两个厨娘和三个下手愣是一动没动。

小姐您饿了?老厨娘最先回过神来,手在围裙上抹了好几遍,把她拉得离火灶远了几步:这里这么大烟小姐你回去吧,要吃什么吩咐下人来说就好了。

聂清越咧嘴一笑:有桂花糕么?……哈?糕体黄白分明,入口清甜细腻,桂香浓郁。

嗯,不愧是宫中退下来的厨娘,手艺无可挑剔。

聂清越端着一碟满满的桂花糕,哼着小调迈步前进。

东厢偌大的房里只有聂清容在,穿着月牙白的锦袍斜斜地靠在檀木椅上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懒得不行的样子。

见她来了,抬起眼皮淡淡睨一眼也不说话。

聂清越自动跑过去献宝殷勤道:二哥,你喜欢的桂花糕。

聂清容收起扇子,慢吞吞捻起筷子夹了一块往嘴里送,细细咽了半晌点头道:嗯,不错。

那就多吃点吧。

聂清越碟子一放,随后一双眼借机四处乱瞄,但是空旷的房子连颜述的半个影子都没有。

聂清容伸手把她轻按在一旁的椅子上:丫头莫乱看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啊?嗯,回不来。

来陪二哥下棋,聂清容自顾岔开话题,扇子一指:棋盘还是放在那儿。

聂清越正想看清他指的具体方向,一瞬间那象牙扇已经收回去了,只留红色的络子在柄尾晃啊晃。

聂清容定定地坐着喝茶,等她去取棋过来。

聂清越有些犹豫地张望了一下,平时随处可见的家仆此刻偏偏一个都没有。

她脑子里记忆交错混乱,一幕幕翻飞而过却偏偏没有半点关于棋盘固定位置的场景。

……到底是遗漏了还是根本没有?转身向着那个模糊的大概方向走,聂清越一步步走得温吞迟缓秀气端庄,实际上却心虚无比。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杉木书架,架中端端正正摆着华丽的黑漆描金龙凤小柜,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生。

她手搭在那个小柜的暗银色麒麟锁上,冰凉的触感似乎沿着指尖迅速蔓延到了背脊,有种危险不安的感觉忽然冒上来。

聂清容明明前几天还一副宠爱偏袒她的模样,连颜述让她下厨都颇大意见,这么沉一盘棋让她去拿未免有些奇怪。

聂清越准备拉开,用力那一瞬却又转念,她回过头瞧聂清容:在里面吗?丫头忘记了?聂清容神色如常,微微侧头问她。

以前二哥都会带着棋盘来找我的。

聂清越背过身去才低声念叨,语气里带着些委屈和抱怨。

只有二人的屋很静,她相信聂清容必定听得到。

柜锁扣没有合,轻微一翻便开了,柜里正是两个方正深沉的棋罐,罐下便是金丝楠制的棋盘,颜色深暗大气。

捧上手的第一感觉便是颇为沉重,聂清越眉头微蹙,心里却稍微舒坦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棋盘端回去,尽量神色坦然地落座。

聂清容满意微笑,而后长指执白先行:看来丫头身子是真的好了。

嗯。

她微微点头算是应下,捻起黑子。

是自己太过多虑了么?还是寿宴后她露出了什么明显的破绽?赤石棋子轻拍在光泽锃亮刻工精细的棋盘上,发出清微的金玉之声,聂清越无心欣赏,只觉满脑子的焦灼不安。

丫头,专心点。

听见提醒,聂清越强迫自己把心思落回棋局,但开始接连几步的无心落棋造成的失势让她挽回地吃力无比,何况现在的她整个人都心绪不宁。

随着棋子下落越多,她越是心惊胆战。

输了棋不要紧,只是聂清容在棋局中所表现出的计算决断与缜密心思非常让她害怕。

聂清越不算围棋高手,却起码不是新手了,攻彼顾我逢危必弃的谨慎周全还是有的。

然而她和聂清容下棋却有一种每步落子位置都在他计算之内的感觉,精密准确得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策略,使她按着他的规划去走。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输得毫无翻盘之力。

聂清越注意力集中起来,两人重新开局。

一下午除了中间一场险胜外,皆是以她的失败作结。

二哥都不让我。

她伏在黄木桌面把玩罐里的玛瑙棋子。

心中思虑若是长久面对这样心思缜密的人,真的不敢保证仗着有前身记忆便能不被看穿。

聂清容用扇子轻按住她把黑白子乱混的手,啧啧摇头:二哥心情不好。

为什么啊?耳朵竖起来。

丫头把二哥送的琴漏在宴里了。

听到这样直接坦白的话,聂清越手指一顿,一瞬间被杀得措手不及简直不知要用什么表情来回应。

那日宴毕没多久她一回到房发现琴忘在了桌上便立即叫丫鬟过去拿,拿回来时还特意问了丫鬟,确定比她先离去的聂清容并没有再返回宴区才安心下来的。

怎么会……若聂清容真的是纯粹抱怨那倒还好,若是有意追究,那么她日后一举一动在他眼里可能都是破绽百出。

聂家小姐不算乐痴,但对琴的喜爱和执着她是知道的,那柄亲人所赠价值千金的古琴,随意放在宴桌上后便离去实在说不过去。

我那日听夫君弹琴,不知不觉就……聂清越绞着手指,声音随着头降下的幅度越来越低。

巧诈不如拙诚,她说的倒也是实话。

那日她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颜述身上,宴后颜述被聂清锐请了出去不知干嘛,她无意多作停留一心只想着早些回房休息。

聂清容听了也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说什么,只是用扇子敲敲她的脑袋:丫头看后面。

聂清越转过头,就看见颜述静静立在门口,左手提了好几个油纸柋,右手一个漆木食盒。

……八珍阁的红枣薏米粥,清心楼的小素七味,萍水栈的竹叶青,巷口南瓜饼,街尾粉果……甚至还有火红火红的冰糖葫芦。

夫君?看着一桌摆开令她眼花缭乱的食物,聂清越诡异感强烈沸腾,都是聂小姐闺房经常出现的药粥素菜还有小时候聂清容经常偷偷跑出去买给她的零嘴啊。

颜述面色平静没有回话,聂清容却甚是满意地回答:这些都是丫头喜欢的呢,跑腿什么的也该轮到妹夫做啦,二哥老啦。

那一脸的自得与欣慰把聂清越生生噎住了。

我刚才是多虑了吗是多虑了吧果然是多虑了啊,有那么几秒钟聂清越心底压抑而澎湃地蹦发出无数反问句。

鉴于颜述对任务良好的完成情况,聂家二公子心情大好,扔下一句慢慢吃就离开了东厢。

聂清越对着一桌的美味食物也无心垂涎,忐忑了半晌自动自觉地站到颜述背后,默默地伸出手,轻轻地捶着他的背。

从八珍阁买到清心楼,从巷口买到街尾,怪不得聂清容说颜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只是拳头还没锤多少下便被颜述宽大的手掌握住,被一股力拉着向前一转,人已被按回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怎么了?他却是扶着她的肩率先问她。

聂清越思量了片刻,采用某个熟悉句式抬头无比真诚地回答:夫君辛苦了。

颜述……了一下,我是问你怎么了?诶?夫人刚刚转过来看我的眼神,颜述顿了顿:很可怜的样子。

……没事。

二哥好恐怖,聂清越脸色悲戚心底默默念叨,不过相比之下:夫君跑了一个下午快去休息吧。

颜述默然了几秒,关切的眉梢舒展开去,笑的极其淡定:夫人,比起寅时起来练剑到午时,此行可谓身心舒畅。

一支名叫愧疚的利箭嗖地射中了某人面积和体积都并不大的良心。

聂清越思前想后,仔细度量:……夫君不如我们私奔吧。

28章-金银细软乃跑路必备(二)。

夏末接近入秋的天气已经颇有凉意。

然而坐在小桥边的六角亭内,聂清越却觉得温度清凉得刚刚好。

或许是因为月色太温柔繁星太灿烂,又或许是某人刚替她披上的尚留着余温和药香的秋袍太妥帖柔软。

明明是自己打着赏月的幌子把人拉出来,仰着脖子望了没多久后却又只懂抱着腿发呆。

白日面对聂家二公子时绷得紧紧的神经此刻悉数放松下来,心里安定又踏实。

不用再半夜梦醒疑似重新穿越般茫然心慌,不用再继续那种看似愉快实际毫无寄托的等待。

这个人真的回来了啊,就在身边就在眼前,手一伸就能够碰到。

夫人?唔?你盯着我看很久了。

颜述一直专注于月色的眼转过来望她,微带笑意。

……嗯、嗯。

她慌乱收回热烈得过分的视线,方才静谧安详的气氛似乎染上了那么一点点狭促的暧昧。

颜述眼明手快拉住正企图不着痕迹挪动位置远离的聂清越,夫人下次再挪一寸,我便近一尺。

嗯,脸皮这样薄可不好,叫他日后怎样调戏下去。

聂清越乖乖停止了动作,眨眨眼半晌没有吭声。

什么时候回去?他决定还是先转换话题。

聂清越摇头:不知道。

现在还没弄清楚聂清容对她的态度,过早离去反而引起怀疑。

不是说要私奔么?想起她下午凝重沉思后脆生生冒出尔后又不了了之的问句,颜述顿觉好笑。

聂清越点点头,伸出两只手抖了抖,哗啦啦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抖出几个铜板和几锭碎银:好像……不够路费。

脸上淡淡的自责和懊恼倒不算是假的。

颜述一点一点把那些银两捻起来搁到她手里,私奔的话,带上情郎就够了。

聂清越继续点头,丝毫没有察觉刚才拉开的距离已不知不觉被颜述拉进。

只是觉得大哥二哥这样为难夫君,我又帮不了什么。

……他们,只是关心夫人罢了。

=口= 关心到什么程度要去折磨夫君?我总觉得你们像是有仇似的。

聂清越竖起耳朵嘀嘀咕咕,难得见颜述有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刻。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你大哥认为我纳妾了。

颜述从善如流高度概括。

哈?聂清越长石椅上一个没坐稳差点往后翻,扶住了颜述伸过来的手,才得空边打着呵欠边打趣道: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看看。

颜述没有接话,扶过她乱晃的身子,直接把她抱起回西厢的闺房。

身边和衣躺下的人气息沉稳似是已经入睡。

聂清越掖着被子在昏暗中悄悄睁开了眼,除却她染上鼠疫那几日颜述日夜陪在身旁外,好似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里相伴入眠。

……这简直让人,怎么睡得着啊。

聂清越转过脸去,昏暗的光线只够她模糊看见颜述脸部的轮廓线条。

夜里感官似乎变得敏感起来,颜述均匀绵长的呼吸像是在她鼻尖不远处起伏流动。

明明是她先觉得困的,颜述却是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素来是随性自在的人过得怎么朴素简陋也是神清气爽的,这几天聂家两个少爷轮流刁难折腾,颜述总是风轻云淡配合良好的样子,其实是累坏了吧。

下午在东厢一看见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时,她便不自觉心痛起来。

纳妾什么的这两天聂清锐不是没有和她暗示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聂家大哥不会无缘无故冤枉自家妹夫。

只是颜述不提,她便不问,这不仅仅是协议也是信任。

这分开的半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聂清越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身边的人不会这么做。

起码,不会没有任何告知。

聂清越反反复复想了很多很多,带着满脑子昏沉的思绪入梦满眼混沌,最后睁开眼却不是天亮——是被颜述轻拍着脸颊唤醒的。

大抵夜已经很深,连浅淡的月色也完全隐没下去,帐内只余一片黑暗。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问。

夫人一直在抖。

颜述把她温度不高的手拢进被子里。

印象中她并没有这个病症。

没事,时不时都这样。

嗯?年前回村去看日出,遇见野兽了,应该是吓过头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回忆又似在思虑措辞,未醒的声线有种朦朦胧胧的低哑:当时还没什么事,过后夜晚就不时突然发抖或者惊醒,习惯了就好。

平淡的陈述语气一笔带过,听在颜述耳里却无端觉得胸闷:怎么会突然间回村?慕容那儿有梅花茶,……聂清越有头没尾地答出半句,逐渐归来的清醒神志噎住了她后半句。

现在想来,仅仅为了一罐梅花茶跑过去,真是太明显了。

那时果然是春天到了么。

= =颜述不说话,心中却隐隐知道答案。

用力把裹着秋被的人拥紧,他下巴抵在她秀气的额上,明天给你煮些药。

聂清越心里一暖,微微动了动,找到舒适的位置,靠在颜述怀里闭眼。

踏实安定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她即将重新睡去,颜述低语又突然传入耳际:夫人,你是喜欢我的吧?不似平时的打趣口吻,带着陈述语气的疑问句尾调微微升高,带着认认真真的询问和求确认。

内里蓄着满是郑重的温柔,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像是窃窃低语。

聂清越身子一滞,刚刚侵袭上脑的瞌睡从此刻通通跑光。

她多么庆幸此时帐幔内一片黑暗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血液像是从脖子冲刷上耳根和脸颊带来一阵酥麻的热辣。

一直觉得颜述总会察觉到是一回事,自己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沉默很短,却又很长。

聂清越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心跳随着声带震动跳动得越发急促。

那声低微又短暂的单音节,是否能隔着寸尺之间的距离清楚传达到另一边?半年时间,怎么会还不够看清楚依赖和喜欢的区别。

不是因为父命难违媒妁之言,不是因为安身立命随遇而安,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她才会试着去依赖信任和等待。

这一步步平淡相伴走来,在发现之时,那份喜欢已经快要酝酿成爱。

承认后的感觉却没有想象中的忐忑,反而像是释然般的心安。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不爱,却断然不会有伤害。

隔着薄被环在腰上的手渐渐收紧,他低声在她耳边轻喃:夫人这次终于没有躲了。

29章-这回真的要奔了(一)。

表白过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聂清越睁开眼迎来新的一天,然而身边床的位置早已空了。

她吃过早饭,在院外晃了两圈又回了闺房,颜神医没有等到,倒等到了她身平恨事——刺绣。

做工精巧的刺绣棚架上平整地绷着一块上好的红锦,旁边彩色丝线整整齐齐地绕着一匝又一匝,聂清越坐在架前良久没有说话,长睫轻眨。

果然是不应该回来聂府的,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到底要她面对多少次才算完事啊?!一刻钟前,世交苏家的长公子亲自送来了下个月婚宴的请帖,顺带为未婚妻子求一副聂家小姐的双面绣。

且不说聂苏两家的交情与利益牵涉,光是聂家兄弟与苏止白自小便混在一块儿的兄弟情谊,这要求着实不算过分,聂清容稍一思量便痛快应承下来。

拿了绸布到她房里说明来意,聂家二公子便静静立在一旁看她。

房内熏香袅袅燃着,甜腻得让聂清越无端烦躁。

以她的水平,连个简单的口罩都绣不好,更不要提聂家小姐那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人能传神的无双绣工。

从一开始的慌张,到最后无以回应的困窘,聂清越坐在架前没有动作,满满的好心情忽然就生出懈惫来。

这样不时面临被否定和质疑的日子,到底要过多久?其实也未必要越儿亲手绣。

听说了事情后进来的聂清锐说着说着,起身就要把架子上绷紧的丝绸扯走,随后淡淡加了一句:清容你直接到御锦坊帮寻件珍品就好了。

聂清容扇子一压,止住自家大哥的动作:苏家的大婚还缺那点贺礼么,这次是人家指名道姓上门求的,随便应付恐怕说不过去。

所以就要越儿去劳心劳神了?刺绣伤神你又不是不知道。

聂清锐望了脸色疲惫的聂清越两眼,反手拨开那柄象牙扇,把线一松那匹珊瑚红锦就被扯了上手。

聂清容没有回答,神色不明地看了聂清越一会儿,便转身退出房间去。

聂家大哥安慰了呆愣坐着的她几句,就追了出去。

伏在了桌上,她内心满是茫然的疲惫。

半睡半醒间,却听见几个丫鬟的声音低低地在说些什么,远远地传来一阵模糊。

你刚才看见大少爷那脸色了没有?可真吓人。

对啊,我进来八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大少爷这样生气呢。

欸,两位少爷感情打小就很好,这次真不知是为了什么啊。

难说啊。

这不还在亭子里吵着吗,二少爷还把打扫的下人都赶出去了。

念语刻意压低的声音伴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小姐在房内休息,你们聚一起嚼舌根是干嘛呢,都干活去呀。

话音刚落,聂清越便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门外流进一室的光,连带着扫去了闲言碎语。

几个围在一起料理门前回廊花木的丫鬟头埋得低低的,都不敢说话。

大哥二哥现在在哪儿?聂清越声音有点哑。

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没有人出声。

聂清越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念语。

林子外的碎烟亭。

念语犹豫了半晌,加上了一句:小姐还是在房内好好休息吧,大少爷交代了奴婢要照顾好你的。

不会让你为难的,都下去吧。

毫无疑问聂清越是抱着看那场争吵是否与自己有关的心态去的,然而当她到了的时候,两人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从亭子里往外走,脸上已然没有争吵过的神色。

碎烟亭建在林子边角,四处绕着花木丛萃的长廊,藏身之所几乎随处皆是。

聂清越远远瞧见,犹豫着是要迎上去还是随处找个地方躲起来,半晌一跺脚终是蹲在了茂盛的大树后。

没过多久,聂家大哥隐隐藏着不快的声线从前方传来:边境那场婚宴我昨日已得到消息,新郎只是颜述帮忙易了容的一介书生,婚后没多久就带着那户小姐逃了。

现在仅凭一把琴和几句棋就怀疑越儿,你不觉得太离谱了点?聂清容止住脚步,声音低下去:丫头现在若是不爱弹琴不想刺绣了也罢,一个人再怎么变也不会下棋的思路、布局、造诣都截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吧。

若不是……聂清越还没听清那句若不是后面接的是什么,旁边草丛处便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谁?聂清锐沉声一喝,两人就要快步迫近。

聂清越正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何处可逃,树上忽然快速翻下一抹青影,用力拦腰一勾便把她带上了树。

那人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揉两下向着草丛处一扔,那只发出声响的野猫吃痛便从草丛里猝然跳出,跃到了聂家兄弟面前。

两人止住了脚步,皱眉让那只野猫串走。

聂清锐转过头对自家二弟确认:仅此一次,毕竟这对于越儿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我知道,若不是小时候我偷偷带丫头上街玩,也不会让丫头遭那份罪。

直到现在,丫头看见脸上有胎记的人还会莫名惊慌失措。

聂清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那只逃串的野猫背影苦笑道。

幸好那会儿爹还把府上所有脸上有疤有痣有胎记的下人都换走了,才让越儿安生下来。

越儿长大了后倒是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习惯保存了下来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聂家大哥叹口气拍拍他的肩旁:算了,都是过去了的的事了,别想了。

……我只是害怕再把丫头弄不见。

两人脚步声渐行渐远。

聂清越静静地听完了全过程,靠着身后的颜述不作声。

树是茂密繁盛的百年老树,枝桠舒展交错。

颜述一手枕在脑后靠着结实的分叉主枝,一手环着她谨防她一个乱动掉下去,身边的小树丫上还斜斜地晾着两本医书。

她转头看着神色平静的颜述,心里比方才快要被聂家兄弟发现时还要无措彷徨上几分,又闷又沉堵得难受。

夫人可有什么要说的?颜述低头问她。

聂清越想了想,微微摇头,似乎连呼吸都觉得疲惫无力。

总归是要被他知道的,只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让她连一分一毫的准备都没有做好。

那便赔我一个安静的午觉。

颜述却安然轻笑,枕在脑后的手抽出来环住她把半身的力道靠过去,含糊的声音埋在她颈窝处懒洋洋的:聂府还真是没个清静的地方。

几点阳光漏过林叶疏影打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润出点点温亮的暖辉。

聂清越望着近在咫尺处闭眼仿若安静睡去的颜述,想要笑笑,咧起嘴角时鼻子却莫名地发酸。

清心斋,三楼的雅间里。

当那个脸上带着红色胎记的店小二跑进来时,聂清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各位客官要喝什么茶?店小二殷勤地擦干净桌子。

饭桌上出奇地一致沉默,聂清容看聂清锐,聂清锐看颜述,颜述几分莫名其妙,抬头望了一眼那个小二:……毛峰。

好咧,那请问客官点什么菜?店小二表情依旧喜庆欢乐。

……还是沉默。

枸杞木耳炒山药,姜汁烧丝瓜,葱爆黑木耳,蚝油豆腐,加上例牌的三味小素。

聂清越等了半晌没有人说话,瞥都没瞥墙上挂着菜色名的木牌一眼,平静地直视店小二脸上的红色胎记,念出几道入秋日养生的菜色。

店小二利索应下,退下去报菜了。

雅间里依旧安静,静得聂清越似乎都能听见自己心底那声叹息和苦笑。

聂清容有些讶然地转过头望她,聂家大哥却心情甚好地笑起来。

这顿饭算是兄妹俩给聂家大哥的践行。

边疆守卫容不得一丝松懈,聂清锐入城没有半个月,便接到命令要赶回边疆了。

聂清容把践行宴的地点定在清心斋,多多少少也有迁就她的因由在。

聂家里面,只有聂家小姐是因为身体问题经常吃素的,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府里的人买回来再送到她房里就是了。

所以,素菜馆里的菜色自然她是最清楚的那个。

丫头。

饭席间,聂清容沉默良久轻唤了她一声。

二哥,吃完再说吧,这可是大哥的践酒诶。

聂清越身子微微僵硬,夹着菜的筷子一顿,尔后努力笑起来,几分坦然几分恳求,心里早已有了抉择。

聂家二公子怀疑她,试她,说到底是出于对妹妹安全的担忧,她根本没有丝毫理由感到委屈。

再说,现下所拥有的安乐衣食,宠溺疼爱的确无一不是仗着获得了聂家小女儿的身份。

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罢,这些东西也真不是她的,吃过这顿再好好面对就是了。

聂清越心中阔达地安慰着自己,举着碗的手却一直僵硬着发凉。

她一直以来所害怕和逃避的,其实并不是失去聂家的疼爱和锦衣华食吧。

聂清越转头望着身边安静用膳的颜述。

颜述用膳的动作顿了顿,转手给她夹了一筷子的木耳。

低头安安分分地扒着碗内的木耳,聂清越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她想要的,远远不止是聂家人的答案。

30章-这回真的要奔了(二)。

今日是十五,聂安儒陪夫人去了城西古庙拜佛。

聂家大哥又在膳后没多久便跟着前来迎接的军士离去了,眼下聂府大厅里只有颜述和聂清容。

而聂清越,正在闺房里收拾着或许用得着的包袱。

东西不多,三两套粗布衣,几串铜板外加一把莹润剔透的角梳。

梳子是今年第一次见面时颜述连着那套布衣塞到她手上的,梳身是鲫鱼的形状,鱼鳍和鱼尾打磨雕琢得很精致,鱼首精细地凿了一个小小的孔作眼,穿着红色的络子,映着浅淡透明的牛角色显得分外鲜明。

聂清越低头又检查了一遍布包里的物品,也只有这些,是她想并且能心安理得地带走的,如果知道真相的聂清容还允许她走的话。

她扯着小包袱慢慢走出去,深红色的圆木桌边两人望见她这样,皆是一愣。

……这么急走?聂清容嘴唇嗡合,颇为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

聂清越坐到桌旁,点头不说话,等着聂清容的盘问,手指紧紧绞着布包袱的结头。

聂清容却是沉默良久,秉着呼吸问:……还回来吗?欸?她心中疑惑,语调依旧平稳:回来做什么?眼下聂清容不追究不盘查并且默认她离开的态度,已经算是她最大的意外和运气,再不识相地跑回来,万一哪天聂清容责问起来,她的小命恐怕不止危险两个字。

聂清容听见她的反问,忽然说不出话来。

走了,感谢照顾。

她压下分量不大的不舍,站起身微微颔首。

虽然很疑惑聂清容兀然黯淡下来的神色,她还是拉起怀里的小布包转身。

她走得很慢,身后却安安静静地没有响起任何脚步声。

心底的郁结似乎又稍稍重了几分,聂清越觉得呼吸有点沉重,脚下好像坠着千斤大石。

然而终究是没有忍住,她停住回头望了一眼颜述。

一直沉默不语的颜述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桌边没动,眼神迎上她的,无波无澜,连握着茶杯的手势都没有变过。

气氛有种别扭而微妙的尴尬。

聂清越别过脸去,有些不痛不痒地继续走,五指紧抓着布包绳结,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的肉里。

就在聂清越从正厅出来穿过大半个花园,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聂家二公子却扯着颜述追到她身后。

她转身,一直盯着她背影的聂清容却很快把脸转向颜述,一贯慵懒的声音里有几分气急败坏的不可置信:你就那么放心她一个人走?!颜述挑眉不语,扯过聂清越手中的包袱就拉起她的手向外走。

聂清越用力挣扎了两下,还是没有挣脱开。

三人以一种奇怪的气氛僵持着走到了街口。

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半点融不入聂清越被某种消极情绪满塞得不留空隙的心思和感官。

送到这里就行了。

她顿住脚步,低头看自己的布鞋,视线左上角是颜述沾了些许泥灰的漆黄木屐,右上角是聂清容做工精致的祥云软靴。

话刚说完没多久,那双木屐便消失了,只留那双白色软靴微微向前靠近。

聂清容盯着她脸上越发沉静淡漠的神色,忽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丫头,真的……不回来了吗?她用力摇头,耳边滤过熟悉亲昵的称谓,身形忽然一滞,面色变了又变。

聂清容见她这样,似乎有些慌了,急急地在她耳边解释这什么。

她只知道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对不起委屈怀疑几个零零碎碎的词语。

连最后聂清容抓着她的手臂不停地问着她什么问题,她都只一概胡乱地点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力的可笑。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企图维持平静安好的生活却求而不得,逼到尽头无路可退抛开一切反而快速地转变了局面。

不过这种转变于她现在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聂清容知道也好,误会也罢,她真正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她抬头望着四周匆匆檫身而过的陌生路人,呼吸吞咽感觉喉间堵得沉沉的,极不畅快。

聂清容施在她手上的力道越渐放松下来,聂清越一摆挣脱开来,旋即转身。

偌大的街头,脚步一迈开顿觉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虚空,好像往哪儿走都不对。

似乎还能感受到聂家二公子的视线,聂清越背脊挺直,一直走出街口拐进城墙一角才低头停下来。

街头依旧人来人往。

她看着自己有点脏了的白布鞋头踩在铺了粗糙石板却被磨损得模糊的街道地面,感觉视线有点模糊,迎面而来的人影重重叠叠恍恍惚惚。

她用力眨了两下眼又用手抹了抹,眼前才重新清晰过来,手背留着的薄薄水汽很快便被蒸发消去。

夏末入秋的阳光照在她头顶晒出一片微醺的感觉,然而吹来的风却带些凉意。

前头忽然传来一声粗着嗓子的叫喊:小心看路咧。

大半人高的巨型酒缸斜斜放在推车上,推车人的身体完全被掩在酒缸后看不清。

那车是被推得极快,一路洋洋洒洒从没封好的酒缸里溢出些酒水。

聂清越来不及走太远,稍稍让开身去打算与那车擦身而过,那木轱辘却磕上了路面一块石子,车身向上一起一转就冲着她倾来。

她眨眨眼,立在原地没有躲闪。

下一刻即感觉手腕一紧,眼前一抹墨青色携着清淡甘香掠入。

哗啦。

巨大的酒缸倾斜着侧翻跌落地面,在路人的惊呼下,酒缸应声破碎的同时透明酒花随着缸瓷碎片四溅而起,酒香浓郁地氲漫着城门前的空气,熏得人发醉。

聂清越干干爽爽地靠着城墙角落的桂花树,视线只够越过面前紧贴着自己的人的肩头,望着那缸破碎了的酒和路人们看热闹的表情。

圈在腰上的手一寸寸收紧,她眼珠微转收回视线,那一瞬间便望见那双黑润的墨瞳离自己极近,呼吸不自觉已经屏住。

那清淡甘润的草药香已然掩盖了身边空气中的馥郁酒味和桂花香。

微风拂过,四周喧哗都被远远地隔开,只剩一片静谧安然。

她眼里一直弥漫的水汽迅速凝聚起来又涌出散去,忽然间便极快地滑下泪来。

就对我这么没信心?清醇的男声在耳际低低响起似是自言自语,他低眸认真端详她,带着薄茧的手指轻拭她的眼角。

她摇头,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声音含糊:对自己。

从遇见他开始,轻而易举得到的爱护已经太多,多到她根本没有勇气开口要求他在这种情况一同离去。

矛盾的却是无可抑制地变得贪心,想要更多与任何约定、恩情都没有关系的喜爱。

纵然知道他不会断然离开不管不顾,却仍是止不住地怀疑自己是否足够好到能心安理得去争取想要的。

颜述默然不语,望进她眸里,眼底一片柔和。

我过去并没有过喜欢上女子的经历,他伸手拉开她挡在微红眼睛上的袖子,低头敛眼:但起码能够分清楚,唇在她秀气的额上,克制守礼地轻印下一吻。

我所了解和熟识的所谓聂家小姐,从头到尾都是你就对了。

是否无论多么冷静自信的人,一旦涉及了喜欢和爱,都会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聂清越不知道答案,只任由颜述拉着她在墨京的大街小巷里慢慢穿行,漫无目的却感觉步步踏实。

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胎记恐惧,聂家小姐是在幼年偷偷出门迷路走失过,不过尚是少年的聂清容已经很快将她寻回。

那段话那些丫鬟那个小二,统统是聂清容怀疑她时所特意让她听见看见的圈套。

心虚惊慌者,自然乖乖下套为保全自身而假装出子虚乌有的惊恐。

而她,恰好并没有。

几乎可以视作放弃的坦白举动却误打误撞地消除了聂清容的怀疑,方才聂清容那样的紧张小心,自然是认为她对自家哥哥的不信任而生气了。

巧诈不如拙诚,世事就是这样出人意料。

若是当时颜述不在她身旁,她或许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决心面对,甚至很可能,踩入计划中伪装出聂家小姐应有的惊恐。

然而现实没有如果,当时一想到这样为着安好生活而刻意欺瞒演戏的自己要被他看见,她就觉得浑身慌闷难受无地自容,即使她不是第一次为了应付聂清容的质疑而小心翼翼地演戏。

在颜述面前,她做不出也做不到。

喜欢一个人,即使明知不可能,也总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在他的眼里的吧。

总是破绽百出也好,经常出糗失措也没关系,至少这份努力维护的心意是真切存在并且有可能被感知的。

她默默地为自己的行为找开脱理由,捏紧了颜述的掌心,把落后半步的距离补上去并肩行走:现在要去哪?颜述睨她一眼,淡笑道:金银细软和情郎都齐了,你说呢?……早就就该知道,颜神医不打趣她的那日根本不会到来。

她转过脸去不说话,嘴角却微微上扬。

你真的不是问题儿童吗无荒。

聂清越彼时正伸着懒腰在院外活动筋骨,外头已经远远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

快快,到了到了。

先是着急的粗壮中年男声。

把小姐抱下来,小心头。

然后是尖细女声带着巴不得自己代劳的语气。

貂皮袍子披上,不要冷着了。

关切和担心溢于言表。

……虚掩的漆门被啪地踢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像鱼群般迅速涌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老实憨厚男子在偌大的院子里四处张望,瞧见两手保持着外伸微张的口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聂清越,急急地跑了过来:你家主人在哪里?欸?……聂清越尚有几分反应不过来。

你家主人,我家小姐要找他看诊。

男子神色焦急,尽力按捺住情绪问她,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

不在。

领汇过来,便有了被人当作丫鬟的自觉,聂清越很体贴地补充安慰:放心,最迟在日落时分回来。

男子听得更急了,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聂清越转头又被一个脂粉浓重的女子扯住了袖子: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或许,忘忧楼?聂清越对着那中年女子微讶的眼,扯回自己可怜的袖子:也可能是无荒的茶馆戏楼,还有十里桥河畔。

话音刚落,那女子粉色的手帕一挥,人群里五六个又速度地转头跑出了门,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围着的人顿时散去了一大半,聂清越终于看清了被圈在里头的人。

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华丽的貂皮袍子,只露出一张小小的却已有标准鹅蛋形的脸望过来,圆杏眼有些微微发红也难掩灵气精致。

不过也就是八九岁的模样,美人胚子的底质显露无遗。

外面风大,可以进去坐么?男子搓着手问,抱着那家小姐的家仆却已经挪动脚步想要往里走。

聂清越耸耸肩,摆了下手示意他们跟着进来。

聂清越,不要以为跑到外面就可以不用扎针。

脚步刚迈进去,一个稚嫩清澈的声音就带着老成的语气冲着她来。

几个人都停住了,带头的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觑,最后一致转过来看她。

原来是聂小姐,刚才冒昧了。

男人挠着头有些抱歉地看着她。

不碍事。

聂清越不自然地挠挠头,你们先随便坐坐。

转身便望见颜玉澈小朋友一手拿着针包,一手握着垫枕瞪眼站在她跟前。

她捂脸,声音从疏疏的指缝漏出:臭小子,这么多人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

想当初看这小子皮相好,单纯又好骗,怎知半年相处下来完全就是生人前小白兔熟人前大老虎的腹黑性格。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吗,果然当初被骗的那个人其实是她吗。

聂清越纠结得不可自拔,望见那银晃晃的针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突然想起来:小子你会看诊吗?颜玉澈小朋友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连回答都不屑了,语气带着些微的痛心疾首和咬牙切齿:师傅的品味差了好多。

聂清越不解其意自动滤过,招手示意那边呆坐着的人过来。

家仆把人放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刚松手旁边就有人把紫金暖炉递到那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没有接,不言不语,脸仍旧向着另外一边。

一个时辰前,小姐和老爷说着说这话突然间就这样了。

男子苦恼说道。

聂清越观察了好久,才发现就这样了的意思是——脖子转不过来。

这是,睡落枕了吧。

她摸着下巴提问。

颜玉澈小朋友白她一眼。

浓妆女人细细声地补充:今早起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突然间就这样了,怕是撞了什么邪风晦气。

聂清越点头,很好,颜玉澈小朋友的白眼转移了对象。

我看看。

颜小朋友说着就走到那女孩身前,伸出手。

那只白乎乎的手还没碰到女孩的下巴,就被女子一手帕给打下去了:我家小姐怎么能被你随便碰,你一个小毛头来凑什么热闹。

颜玉澈小朋友住了手,水汪汪的眼望着那女人,一眨一眨,十足的委屈又乖巧。

浓妆女子神色缓和了下来,望了玉澈两眼,视线继续停留在自家小姐精致灵秀的脸蛋上,忽然有些骄傲地感叹:还是我家小姐好看。

……某个小朋友的表情很精彩,聂清越的心情很愉快,玉面小白兔终于也有吃瘪的一天了。

捶桌闷笑完,聂清越收好表情认真地解释:这小子是颜大夫的,呃,关门弟子,你们可以相信他的医术。

那浓妆女子嘴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位看起来很朴实的男子坚定地开口:小姐的症状很奇怪,不可以随便,我们还是等颜公子回来吧。

随大叔的意,颜玉澈小朋友继续眨着水亮的眼,注意力却全部放在观察那小女孩的脸和脖子上:是一个时辰前突然间把脸转过去就转不回来了吗?声线稚嫩语气偏偏带着认真。

憨厚的男子见他只是看也不再准备动手,便礼貌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现在才带过来?聂清越加入提问行列。

之前找了相熟的大夫看诊,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开出药小姐也不吃。

浓妆女子理了理自家小姐紧围着的领口,慢慢补充:有人介绍说颜公子在此闲居行医,便过来碰碰运气。

半个时辰后,先前出去的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皆是一脸失望。

最后进来的那个正要关上门,那门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挡住,青衫广袖,随后徐徐迈步进来的,正是神色沉静的颜述。

颜述顿住扫视一屋子的人,尔后直接坐到聂清越身旁,拉过玉澈之前放到桌面的红布针包查看。

随后便低头专注帮她施针,捻转提插时重时轻。

憨厚的男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打扰了颜神医的工作,欲言又止断断续续:我家小姐……玉澈。

颜述吩咐一声。

颜玉澈小朋友马上停止了留在小女孩身上的研究目光,走到他跟前认真地叙述:颈脖尚未发现明显外伤,转侧不便持续一个多时辰,无就药经历。

顿了顿继而补充:其余情况,他们不给我看。

颜述微微点头:交给你。

颜玉澈小朋友眼睛一亮,尔后明目张胆地伸手稍微扯开围在女孩颈脖边厚厚的袍子和衣领。

动作太突然,守在身边的家仆反应过来的时候,玉澈手已经缩了回去。

颜公子,这样不好吧。

老实男子犹豫地问,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家小姐冷淡的表情。

颜述收起聂清越手臂上的银针,淡淡道:颜某只负责行针熬药,以后这里的看诊都交给玉澈。

玉澈小朋友的眼睛越来越亮,家仆们的表情越来越纠结踌躇。

你的脖子痛吗?我刚才按下去你有没有感觉?真的转不过来吗?面对玉澈一连串冒出来的提问,小女孩只是缩在椅子上别着脸不回答,精致的眼角红痕未退。

颜述静静看了会儿,眉心微微收拢,逐客令下得明显坚定:各位还是请先回吧,待郡主痊愈后,颜某亲自送回王爷府。

一干人立在原地没动。

你们不相信师傅的话吗?玉澈小朋友歪头,神色疑惑,看在聂清越眼里完全是纯正的演技啊演技。

当然不是,颜公子医术医德在国内都是人尽皆知的。

既然有颜公子保证,那我们便先告退了。

浓妆女子犹豫了一会儿,抢先应下来,扯着那憨厚相的男子带着众人退下去。

守着的人不要留太多。

颜述低声说了句,正退着出去的女人身形一顿,点头便快步走出去了。

厅内很快便只剩下两大两小。

聂清越望着颜述所说的小郡主若有所思,怪不得那么大架势简直巴不得替她疼的样子。

不是要学煲药吗?我教你。

颜述忽然拉起她向着药方走。

啊?聂清越一步三回头望着屋子里两个小朋友大眼瞪大眼,这样放着她没人照顾,没问题吗?一圈人围着才是真正的有问题。

捻药清洗,分序浸泡,煎煮滤取。

颜述一道一道工序给她细细地讲,修长的指节在形态各异的干燥药草中动作轻缓细致。

下午的阳光漏过老旧破损的纸窗,落在有些暖暗的药房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恍然就在光束下缓缓游动。

他的声音温润平缓,黑亮的眸不时对上她的以确定她听清楚了。

聂清越一开始对于这些先煎后下还听得很认真,半途却出神地望着他脸部俊朗线条上模糊的日光映照,分外柔和生动。

药方里忽然静了下来,空气里只留着甘苦的各种药味混杂和巨大木柜的陈旧气息。

可记得我刚才讲了什么?他放下砂壶,轻声问。

聂清越回神,几分窘迫回想:……滤渣?不是。

呃,可不可以把后半段再讲一遍?她低头心虚望着脚尖:刚刚看走神了。

颜述轻笑,眉梢眼角都是春风拂面的柔软愉快,回答觉很决断:我收徒弟从来只教一遍。

他收好柜台上零散的琐物:回去吧。

真的不教了?神医好大牌。

><嗯,其实学不会也无所谓……颜述用布巾擦干净手,低眸望她,后半句话像是被收起般留下一片引人猜测的空白。

聂清越回到厅子。

她尚在纠结颜述方才灼灼的目光,忽然就瞥见了空荡的圆桌边只有小郡主一个人坐着,正转头认真地看着柜子旁的挂着的水墨画。

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对劲感,聂清越走过去:你脖子这么快好啦?小郡主一愣,脖子仍旧僵硬地对着那副水墨画的方向没有丝毫偏转。

聂清越蹲到她面前抬头观察她:可是我记得你刚才是偏向右边的啊。

小郡主不说话,一个眨眼的瞬间,灵秀的脸蛋又迅速僵硬地对着右边不肯挪动半分。

这是……在装病?不会太明显了点。

聂清越表情垮了,肩上忽然拍下一只手:你围在这里干什么?是玉澈小朋友,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古籍。

郡主刚刚……她话尚未说完,玉澈小朋友便一脸嫌弃地挥手赶人:闲杂人等不要围观,这么大的人还这么不晓事。

聂清越被打击了,胸中一口闷血,跑到荷塘边抱腿蹲着望锦鲤。

关注vx公众号:小*甜*宠*文,解决书荒怎么了?颜述出来看见,蹲在她身旁好笑地问。

你徒弟说我是闲杂人等。

颜述沉吟了会儿:会医么?不会。

有病么?循循善诱。

没有。

闲杂人等么?水到渠成。

……闲杂。

=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屏风后是氤氲缭绕的水汽伴着花瓣的馨香。

聂清越倚在屏风旁看那那张精致的童颜靠在大大的黄木浴桶旁,脑袋仍保持着偏斜的角度。

专用的花瓣是守在府外的人送来的,连浴桶也是从几条街外的王爷府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绸缎运来的,说是掌上明珠也着实不为过。

再泡就掉皮啦。

聂清越扯下搭在屏风上的柔软绸巾,笑着走进。

小郡主墨钰扶着她伸过去的手从大浴桶里慢慢爬出来。

绸巾快速裹上,聂清越放轻力道擦了几下:能自己穿衣服么?墨钰有点犹豫,最终点了点头。

半柱香的时间后,聂清越再踱进屏风后,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低头望着手中缠成一团的流苏衣带,身上歪歪扭扭地套了件单衣。

听见她进来了,墨色的眼圆溜溜地望着她。

聂清越失笑,走过去帮她把结解开:先把左腰的带子系好再扣衣领的结,一件一件来从薄到厚。

蹲在墨钰身前指点,聂清越手却托在下颔上看她略显生疏地自己把衣服穿好。

即使一辈子都有人伺候,有些事情总归要学会做。

墨钰愣了一下不说话,却微微地认真点头。

聂清越望着她转侧自如的脖子,压下心中的疑惑故意不点破:出去吧,玉澈好像熬好了药。

捏在手中的小手透着沐浴后的温热香软,聂清越拉着墨钰走进正厅,厅里却坐了好几个王爷府的家仆。

还未待她开口,那两个仆人和老实男子便迎了上来,嘴上是对聂清越解释,眼却细细地打量墨钰。

我们是进来送枕被的,小姐用惯了换了会睡不着。

掌中墨钰的手明显一僵,聂清越转头望去,不出意料墨钰方才还能够直视前方的眼现在正顺着僵硬转过去的脑袋撇开。

叔叔你们送完东西就出去吧,留下来真的不好。

玉澈小朋友捧着瓷碗走进来,秀致的眉头皱起隐约有些不满。

为首的男人应了声领着家仆退出去了。

聂清越瞪着玉澈:我也要退是吧。

玉澈正要点头,却看见墨钰平静的神色动了动。

聂清越感觉手掌突然一紧,低头望去墨钰,墨抒却依旧撇着脸。

你还是陪着她吧。

玉澈眼珠子转了转,把药放在桌上,便转身走到雕木屏风后。

澄澈的药透着莲子和栀子的香气,聂清越把碗推到墨钰面前示意她喝。

墨钰没动,静静坐着却忽然侧首聚精会神起来,聂清越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徒两人的谈话声正从木屏风后清晰地传出:莲子蕊和栀子辅以炙甘草、麦冬、大枣、百合、地黄。

是以前师傅治好那个病了八年的陈御史的主方。

加些菖蒲和首乌藤。

颜述的声音淡淡。

知道。

之后想怎么做?针灸。

主穴是郄门和涌泉,配穴是足三里和曲池。

间隔和针法?隔日一次,然后……玉澈小朋友方才自信的声音徒然低下去。

颜述并没有给他太多机会:郄门穴针尖应向上。

今日应是多针强刺两次,留针一盏茶。

隔日或每日疏针减穴配刮针。

玉澈沉默了一会儿:师傅不如这次你作主治吧。

没信心?之前墨京很多例这样的病人,师傅都很快治好了。

所以我想这次还是察习为主,多取经验。

也罢,王爷府那边急着要人。

药方和针法我再斟酌,尽量三天之内就把郡主送回去。

聂清越听着忽然觉得有点微妙的违和感,转头去看见墨钰听得认真专注。

师徒两商量好踱步出来,玉澈把桌上的碗收回去,对着墨钰郑重道:师傅迟些会亲自来给你针灸,药会重新再熬。

墨钰依旧没有回答,不过拉着聂清越不放的手慢慢放松下来。

没事就多陪陪她吧。

颜述坐下来托着下颔,眼睛转而注视着墨钰笑得温柔和煦:方才他们说要找个丫鬟晚上陪着你睡,我拒绝了。

郡主这么大了,肯定是敢一个人睡的吧?墨钰微愣,身子转动斜着头看颜述,轻声应答:敢。

唔,很勇敢,玉澈那小子十岁了还不敢。

颜述清亮的眼弯起,带着赞赏的笑容蔓延至眉梢眼角。

墨钰居然真的回答了。

聂清越望两眼颜述,又望两眼小脸蛋扑红的墨钰,违和感更加强烈。

玉澈那小子明明每天都一个人睡啊喂,让玉澈听到他敬爱的师傅这样贬他会不会哭?乖,待会儿吃完饭帮你针灸。

颜述俊颜上拐小孩的笑容继续扩大。

隔日银针提插捻转,短运长留。

配以甘栀百地汤,清心解郁,滋涵肝肾。

五日后,墨钰肯开口和他们说话交流了,但病却依旧没有好。

王爷府的人直接被颜述拒在门外连半杯茶也不许送进来。

墨钰真的不是在装病么?聂清越又一次无意中看见墨钰独自在房间里灵活地转动脑袋时,终于是忍不住去找了颜述。

彼时颜述正睡在院子的长椅上晒着太阳,忽然感觉身前一片阴影投落,抬眼望见聂清越疑惑关切地皱着眉。

伸手一勾一拉,方才俯身低头凝望自己的人已经跌落下狭窄的长椅,双手抵在他肩头半倚半靠,脸颊微红。

几丝柔顺的发散落在他脸旁挠得发痒,颜述伸手拨开,身子翻过来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环着她闭眼想睡去。

回答我啊。

聂清越扯他的发,力道重了怕他痛轻了又怕他继续睡。

颜述脸埋在她颈窝处,声音含含糊糊:以前不是,现在是。

什么意思?= = 病人都没治好,不要这么闲啊喂。

冬日大好暖阳就是应该拿来睡觉的。

似是能听到她心底的揶揄,他理所当然,神情几分无赖几分慵懒,带着薄茧的指轻按在她红唇上威胁道:你再吵试试。

聂清越呼吸一滞,霎时安静下来干瞪着明亮的眼。

本来想说再吵就慢慢解释的。

颜述低笑,得寸进尺。

被困在怀里的某人终于炸毛,双手用力一推想要走开,腰上的手却徒然收紧,颜述沉雅的声线顿时近在耳际:我说过的,逃一寸便近一尺。

冬日融融暖阳晒得人脸颊发烫,早开的素心梅远远传来一阵幽香,和颜述身上的甘润气息溶在一起让她晕乎乎地分辨不清。

分辨不清,方才唇边蜻蜓点水一瞬而过的清香柔软到底是不是她午后恹恹欲睡的幻觉。

这天一早,聂清越挎了菜篮子就跑出门了。

墨钰虽然没有主动表达对于吃食的挑剔,但看人家光是沐浴睡觉的架势便知道是不能随便糊弄的。

她身为院子里不会医术又没有大病的一个闲杂人等,是要尽地主之谊体现其存在价值的。

门一拉开,王爷府的家仆一众就巴巴地站在门口看她。

还不成,别急别急。

聂清越摆手安抚,护好身后的门缝直到反手关好。

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有治好么?浓妆女子脸上的妆似乎因为担忧牵挂而黯然了不少。

聂清越本着外事不多问不八卦的原则,呵呵笑两声便企图溜走。

手臂好死不死地被拉住,那女子一面对着她诉苦一面抹着湿润的眼角:聂小姐啊,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眼也成啊。

小姐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家门这么久的啊。

王爷从来就没有对小姐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从小到大那样不是顺着抚着的,这次小姐心里估计是很难受的,又得了这样的怪病。

你就让我进去陪陪小姐吧。

聂清越手被紧紧拉住,几双眼睛盯住自己看。

她咽了咽唾沫,叹口气认命:吵什么架?女子低低地泣上了,抽抽噎噎:还不是因为大小姐的事情。

小姐从小就和大小姐亲,不满王爷对大小姐婚事的安排就去求他,说着说着好好的,王爷竟然发了一顿脾气。

小姐也是,犟着脖子眼泪就是不肯流下来。

聂清越听得头大,伸着四指发誓状:我一定好好开导你们小姐的。

脚步挪动就继续向外,无奈衣袖上的手依旧没有放开。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女子抽抽噎噎的声音很快停了下来。

一干人转过去,门后立着的正是颜述。

颜述轻扫一眼,眉头微扬,沉静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浓妆女子扯着聂清越的那只手上。

浓妆女子顶不住压力,松开了手讪讪地退开。

一起去。

颜述接过聂清越手中的篮子,左手牵起她。

聂清越思绪仍留在刚才的场景上:什么时候我也能瞪一眼就妖魔鬼怪退散呢?唔,我瞪完之后。

……= =聂清越用力晃颜述的手以表达对其的鄙视,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以前不是现在是’的意思了。

那天颜神医说完后,她曾跑去问玉澈,玉澈小朋友高深莫测地给了她一句:癔者,心意病也。

现在从那女子的话来看,应该是墨钰和父亲吵了一架情绪方面宣泄问题导致的病。

是不是类似于现代的癔症?所以才要特意让墨钰听见颜述过去治好的事例,才让她没事多找墨钰聊天哪怕她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站在那里像是自言自语。

孺子可教。

颜述点头评价。

聂清越没有自寻烦恼地想要了解更多,她只想知道墨钰现在痊愈了仍在装病的原因:回去要和墨钰谈谈么?长久住下去总是不好的。

嗯,也是时候了。

晚饭的时候,聂清越还在想着要如何把话题委婉转入正题,颜述直接淡淡就是一句:再不回去,墨家大小姐就要出嫁了。

一直安静吃饭的墨钰听着听着,顾不得装病,忽然扔了碗筷就哇地哭了起来。

聂清越有些不忍地拍拍她的肩:姐姐总归要出嫁的,归宁还是能回来陪你的啊。

不是的,墨钰一面哭得伤心一面摇头,忽然就抓住了颜述的袖子摇:姐姐身子不好,不能嫁去那么远的。

颜哥哥你去和阿爹说好不好?你是神医,阿爹会信的。

姐姐身体真的很不好,不能去的,不能去的……难过的大哭最终变成小小的呜咽。

聂清越抱着哭完后疲惫无力的墨钰走出门,王爷府的家仆很快就迎了上来,望着自家小姐通红的眼角很是心痛。

多谢颜公子和聂小姐这些天的照顾,酬劳明日十三王府定会奉上。

那浓妆女子讲了几句客套的话便转身要走。

明日方便的话,颜某想上门拜访。

颜述音量不大,却让女子顿住了脚步。

那女子脸上有讶然,转瞬即时应下:王爷自然是欢迎的,恭候大驾。

说罢便急急上轿带着墨钰回府。

黑漆大门缓缓合上,聂清越转头望着颜述:我还以为你不会去。

心病若不能解,便要学着直接面对。

颜述叙述得很是平静。

也对。

墨钰身为皇家女子,迟早要知道,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此时寒风清,月色柔,松下与颜述并肩而立的聂清越根本没有想过,明日看似平常的一行会给往后的生活带来多少未知的变数。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这夜,偶尔也会后悔,然更多的却是庆幸,起码此刻直到明天,他们的手都是紧紧牵在一起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翌日。

以墨小姐现下的身体状况,远嫁连澜的确不太合适。

还望王爷三思。

说到底,能做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句劝慰。

墨钰晶亮的眼小心翼翼地盯着父亲看,谨慎的神情和期待仿佛被安排去联姻的人是她。

而坐在主位的十三王爷却只是礼貌地点头,并不回答。

药按着方才我说过的方法,一天一次,对墨小姐身体有帮助。

颜述侧头对一旁立着的丫鬟嘱咐了句,还是先牵着聂清越走了。

两人起身没走多远,就听见墨钰带着哭腔的的吵闹声,隔着冰凉的空气从背后传来让人无端有些心痛。

丫鬟和长辈在急急地哄着,各种声调交织成一片,偏偏没有十三王爷的声音。

聂清越微叹气,推开门,赫然看见怔怔立着的墨家小姐墨玥。

一身淡蓝色的秋裳外只单薄地披了件素色的棉袍,手紧紧捻着垂下的衣带上微微发颤。

墨玥抬眼有些惊讶地望着提前走出来的两人,长睫微眨,唇被齿边用力咬得发白。

颜述不说话,聂清越也只点点头。

墨玥侧身让过,两人便顺着那空位退出去了。

走了很远,聂清越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身去望,门外那抹淡蓝色的身影依旧立着。

见她回过头来,墨玥很快转身走进了正厅。

和墨小姐是旧识?颜述停下来看她。

聂清越摇头:第一次见面。

颜述望向那扇合上的门:看诊的时候,墨小姐一直盯着你看。

聂清越愣住不说话。

其实打从一进墨玥的房间开始,她便有这种感觉,只是总觉得自己多心罢了。

当时墨玥正倚在窗边写字,下人通报了身份后,墨玥便放下毛笔迎了过来。

墨玥有着和墨钰一样精致的鹅蛋脸,眉目尚有几分相似然更多是属于女子的楚楚动人。

墨玥的目光是直接落到她身上停驻的,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去看颜述一眼。

尔后便是礼节性的客套和寒暄,接着颜述开始看诊和开药。

皇家女子养在深闺,不外乎是体弱虚寒,颜述没有费多少时间便给了建议。

期间聂清越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安静地听,墨玥虽是面对着颜述,目光确实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向她。

直到她实在按捺不住把头转向另一边,墨玥才似有察觉地有所收敛,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颜述身上。

总感觉,浑身不自在。

聂清越低低喃:像是被人摆在桌上按斤论价一样。

这算什么比喻?颜述好笑,揉她的头。

真的。

聂清越企图整理被弄乱的头发:就像看情敌一样,墨小姐其实是喜欢你的吧。

唔,喜欢到从头到位只看了我一眼。

这叫沉重而内敛的爱。

她继续插科打诨,心底总有挥之不去的不对劲。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深蓝色衣衫的男子,神色匆匆经过他们身旁。

聂清越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望去时,那男子也转头看他们,尔后身形一顿。

气氛有一瞬间的微妙僵滞。

这样实在怠慢了,我找下人送两位……男子平静下神色,礼貌地询问。

不必了烦扰了,王爷府景色好,我们想到处走走。

聂清越很快打断,告别管事陈立,拉着颜述继续走。

上次不愉快的事她忘得七七八八了,然而那时陈立给她心机计算的阴冷印象却没有消去。

无荒只有一位王爷在城内,早就应该想到的,然而光顾着墨钰,她却没有马上联系起来。

看来以后王爷府还是少来好。

此时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不久后她就会再次见到陈立这个人。

因为三天后,墨家小姐便中毒身亡了。

判断依据是后花园倒下的药渣里含有几味药性相冲后产生剧毒的中药和那张颜述亲手写下的药方。

时近暮色,天边压着连片乌黑的云。

聂清越被拦在十三王府外,枯站了半个时辰。

所谓正在休息不便见客的王爷到现在都没有方便起来。

入冬的寒风刮得人生冷,她抱紧了手臂跺着脚,门外守门的家仆面色沉静肃然。

门角两边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和绸带,在黯淡的天色里显得越加沉默哀伤。

这么简单的错误师傅不可能会犯。

这是玉澈的原话。

那天当她提着酒菜从外面回来时,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玉澈呆呆地站在中央,颜述早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当时是什么感受的呢?与其找到确切的形容词还不说是没有感受。

满脑子都是难以理解和相信的混沌和放空,像在做梦。

官府那边大抵是受了王爷府的暗示,连探视都不允许说是干扰案情。

而王爷府这边,却一直避而不见。

聂清越心中着急,完全是状况外的无力和毫无头绪。

这样下去,开堂审理的那天是不是就百口莫辩地任人处置了?正烦躁间那扇一直紧闭的漆木大门却开了,陈立从里面走出来:聂小姐还是请回吧,王爷悲伤过度休要休息。

聂清越盯着陈立平淡的脸,脸色疲惫恳切道:陈管事,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让我进去……陈立不言不语,正要吩咐下人把门关好,忽然听见沉闷一声响,方才还立得好好的聂清越已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倒在了地上。

管事,怎么办?陈立犹豫了几秒:先扶进来,把大夫请过来。

王府的厢房内。

病人本来就体虚,在门外站了那么久受了寒加上心神不宁,还需要静养,没有那么快醒。

苍老温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那麻烦李大夫了。

陈立说完后便转身对着门口的方向吩咐了几句才离去,房内只剩下一医一患。

丫头,人走了,怎么回事?搁在被子外的手被敲了一下。

聂清越挣开一直紧闭着的眼,咧嘴笑起来低声道:老大夫,怎么是你?老大夫笑吟吟地摸着那把宝贝的胡子,学着她压低声音:不知道是我,丫头你怎么敢随随便便就倒下去,也不怕被人拆穿?聂清越抱着被子坐起来挠头老实承认:之前墨钰在我家住过几日,了解病史的时候就知道了和王爷府相熟的大夫是您。

再说了住得离这里最近的也只有李家医馆。

老大夫点头:这样。

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聂清越捻着被角沉默,忽然有些疑惑地抬头:出事那天,也就是墨小姐毒发的那天,王爷府没有找您?毒发?所以说方才看得白灯笼是因为墨小姐?聂清越没有回答,心中疑虑更重几分。

按官府的官兵说法,墨小姐是喝完药没多久准备出门的时候,倒在路上毒发的。

照理说,周围应该是有下人在并且及时发现的,为何不抓紧时间找大夫来处理?她看向门扉外,现在走出去的话,应该很快就会被守在外面的家仆送回去。

老大夫,帮人帮到底吧。

聂清越稍一思索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

在老大夫的帮助下,她顺利地因为病弱体虚不得迈出房门一步再受寒而赖在了王爷府,当然,门外是十二时辰都有门人守着的。

老大夫当天开完药就离去了,吩咐第二日会有弟子过来接手医治工作。

第二日,关门弟子很快来了,温文清瘦的书生样子,进门后很快就扑过来给了聂清越一个熊抱。

根本算不上强壮的手臂用力环着她,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安慰道:放心,会没事的。

聂清越吸吸鼻子,两日来的纷乱无助终于稍稍安定下来,伸手回抱住身前清瘦的肩头,低头蹭:慕容。

慕容落温柔笑笑,转过身褪去脸上的面具和伪装。

茶馆有相熟的茶客在官府有关系,这边查弄完了我试试能不能让你们见见面。

你都知道了?她只是让不知情的老大夫找慕容过来而已,对于前因后果并没有提及。

慕容敲她的头:茶馆和客栈最多的不是酒食,是各种消息和风声。

出了事也不知道要先找我。

聂清越苦笑不作声。

墨小姐的闺房在两日前后便空了下来,聂清越远远路过便看见门角高高挂着的白绸,往日来往频繁的下人都撤下去了,透着一片诡异的荒凉冷清。

她身材偏瘦,眉目又没有寻常女子明艳,化装成方才慕容扮的那个书生根本费不了多少时间。

药房从这里进去左拐就是了,有什么需要的请再吩咐。

引路的丫鬟带她到园子前便转身走开了。

聂清越走近药房拿出老大夫开的单子,守门的下人给她开了锁,偌大的药柜分成一百多格,每格前都挂有明确的木牌名称。

她心不在焉地取着药,身后仆人一直看着她。

每次都是要大夫来亲自取药的吗?这爬着梯子上上下下的年纪大一点的可不累死。

原本是有懂得药理的家仆在看管负责的,半个月前告假回乡了。

那家丁随口地答,提醒道:取完之后药方记得留下。

留下?嗯,方便看药房的回来核查数目和补充药物。

聂清越点头,按照那家丁的提示把药方收入左下角的抽屉。

一拉开,满抽屉都是写着密密麻麻药名和用量的纸张。

聂清越把最上面的几张药方都翻了一遍,颜述当初留下的方子自然是没有的,然而药品用量的账目却好好的放在旁边。

她背着家丁,把那本账本放入怀中。

回去的路上自然又经过那间空房。

四下无人,聂清越想了想,还是偷偷溜进去了。

房内除却把粉色的帐幔换了白色外,其余的摆设都没有怎么变动过。

虽然聂清越还没有接受墨玥死了的事实,但这种气氛下不禁内心有点发毛。

那日墨玥在窗边案上随手写字的纸还在,用小巧的白瓷笔架压着,不外乎是些伤春悲秋的诗词。

聂清越翻下一张,却看见整页整页的临字,有大有小密密麻麻,一笔一划工整娟秀。

什么意思?聂清越正疑惑,紧闭的房门外却传来细碎的响声。

她进来的时候是有意把门从里面锁了的,那么现在是有人从外面想进来?思忖片刻还是躲到了屏风后面,聂清越心跳加速起来,呼吸屏住,过了良久,房外都再没有任何动静。

她走过去开了内栓,用手推两下,门没有动。

门被人从外面上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