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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2025-03-26 18:07:13

夫君先莫要说了!长宁突然转头对陆砚喊道, 转头揉按着曲老夫人的胸口,连声唤道:外婆,咱们先回屋好么……别为了这等人气坏了身子呀……陆砚几人看到曲老夫人面色铁青, 后牙紧咬, 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也连忙起身围过去。

曲何氏见老夫人这般模样, 生怕她老人家一口气没过来,万一……那他们岂不是要从这一大家分出去了么?当下嚎啕大哭起来:老夫人, 老夫人你莫要听这郎君胡说, 这种话本一般的故事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你可要好好的呀!曲何氏的话提醒了曲元恒,当下也指着陆砚大吼起来:你说的那些混账话意欲何为,难不成想趁机贪捞……话还没说完, 便哎呀呀的惨叫起来。

陆砚掰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目光淡漠的看着他,声音轻飘的让人不寒而栗:看在你是阿桐长辈份上,我不与你计较, 再有下次,便莫想开口说话了!只听得咯嘣一声,曲元恒的食指便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 惨叫顿时穿破了房顶。

曲老夫人好不容易被长宁揉按的顺过气来,听到曲元恒的惨呼和曲何氏的嚎哭,忍不住心中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将这二人给我拉出去!待我处理了这贱妇, 再对你们用家法!长宁看着管家带着人将曲元恒夫妻带走,转头担忧的看着曲老夫人:外婆……曲老夫人握住长宁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陆砚道:你二舅舅无礼之处,老身向你赔不是了,终归是我没有教导好曲家儿郎,才养出这样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陆砚看一眼长宁,见长宁眼眶红红的盯着曲老夫人,心中也是一叹,躬身道:砚不敢受,还请外祖母莫要折煞孙婿。

长宁接过刚刚命人去熬煮的静心汤,劝道:外婆先喝些。

曲老夫人这次没有拒绝,拒绝了长宁的喂服,自己端着饮尽,恨恨的看了眼已经摊在院中的玉娇,目光从她身后的三哥儿郎身上扫过,问:砚郎,那几个可是三儿血脉?陆砚一怔,半响后有些为难道:这个着实不知……曲老夫人沉默了片刻,惨然一笑:是我糊涂了,这种事情你又怎会知晓。

祖母若是心中存疑,不若查验一下吧。

曲景曜看祖母面色一下子苍老衰败的离开,心中酸楚,轻声道:如此也算给三舅舅一个交代。

曲元白将目光从房外几人身上收回,冷冷道:如何查?用合血法么?三哥已经不在了,如何查验?亦或是滴骨法?三哥故去到此时,只怕还未成白骨一具吧!还能如何查?曲景曜被曲元白斥责,也不恼怒,缓声道:不若叫族中长老以及族亲过来,看看能否从面貌上鉴识出来。

相貌?曲元白瞪向曲景曜,指着外面道:还用叫族亲?那些人还能比我和母亲更了解三哥么?哪一点都不像三哥!房内一片静寂,只有越来越大的雨声伴随着风声呼啸,凉意灌进房中,陆砚关心的看了眼长宁,只见她小脸发白,紧张的看着曲老夫人,眼中满是担忧,一点也感觉不到冷似得。

老夫人,老夫人,奴有罪,可这个儿郎真的是郎主的血脉啊……风中传来玉娇断断续续的呼喊,惊醒了堂中的众人。

曲老夫人眼珠有些木然的转动了一些,看向外面跪着的几人,突然平静道:曲承,将这几人都带走吧,那玉娇既然那么忘不了余宝乾,我便做个善事,也算给我儿积福,将她分了以后,给余知州送去吧。

长宁瞪大双眼,分了?分了……她突然打了个冷颤。

幼时在曲家玩耍,因曲家太大,曾被人到处寻找,后来舒孟骏吓唬她,说曲家保留的家法之一便是分人,将人活活的斩断六七节,吓得她连做好几日噩梦,此时听到外祖母的话,不由只觉得后背发冷,神情恍然的看了眼风雨中仍在苦求的女子,想到三舅舅的遭遇,明明还是恨得,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是!那三位郎君呢?曲承面色如同曲老夫人一般平静,仿佛在说这发卖人这般普通的事情一般。

曲景曜显然也是被祖母的话惊到了,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将求情的话咽了下去,毕竟这女人害死的是自己的亲人,即便他对那位三叔已经没有了任何印象,可也是与自己一衣带水的亲人。

曲老夫人缓缓从椅上站起来,目光平静无波:其生母一无名分,二行为不正,这般诞下的血脉,我曲家岂会由她惑乱!处置了吧!长宁看了眼外面紧紧抱成一团的三个儿郎,最小的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的啼哭着,骂着他们这些人,完全不知道,也许今天的春雨,便是他们在这人世间所见最后的春光。

自从曲老夫人那里回来,长宁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风雨,一言不发。

陆砚本想陪她一同回来,却被曲元白留下说些事情,无奈只能将自己的斗篷将人裹紧,有命身边仆从小心伺候,才不甚放心的跟着曲元白到了他前院的书房。

陆砚看着将自己叫进来便一直沉默的曲元白,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起身道:今日之事,对众人冲击极大,还请小舅舅节哀,待缓过两日,再谈也好。

那余宝乾你不会放过他吧。

曲元白突然开口:还有那范家,你让我查范家的生意,定是也牵扯在你要查的事情之中的吧?陆砚微微垂眸,点头道:正是,余宝乾在我此次到江南所查之事中并不算什么,那范家才是牵扯甚广,小舅舅有话直言。

曲元白眯着眼睛看向陆砚,片刻后,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战国策》,道:你要的东西都在其中,只是若余宝乾只是撤职、杀头,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要他五马分尸!陆砚眉心皱起,南平建朝以仁,因此立法宽和,废除了前朝许多残酷暴戾的刑罚,就算唯一保留的五马分尸,也是只有三罪方可量用,其一,弑父杀母;其二,杀妻灭子;其三;谋逆反叛。

虽有立法,可在执行中,南平立朝百年,也只有文宗时期一桩弑父案动用过此刑。

便是平帝时的辽东何健叛乱,最后也只是斩其首,流其从众罢了。

叛乱之罪尚且无此,更别说余宝乾便是贪墨再大,只怕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斩立决,想要五马分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国有法度,只怕小舅舅所求,砚无能为力。

陆砚微微拱手一礼,道:还请小舅舅宽谅。

曲元白看着陆砚,脸色阴翳:若他弑父杀母呢?余宝乾已无高堂在世。

陆砚淡淡道。

杀妻灭子呢?陆砚静静的看着已经毫无理智的曲元白,本不予理会,但想到他对长宁的疼爱,终究还是劝了劝,他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或可或不可……当今圣上仁明,登基快四年,甚少动用大法,加之如今中宫有孕,为皇嗣积福,也不会允此暴戾。

小舅舅,人死如灯灭,余宝乾一生所求,终将因为他的贪婪而失去,对他而言,已是大罚了,你实在不必为他沾染上罪孽。

雨丝密密急急的落在地上,砸起一个有一个水涡,天地间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像极了渠家大院这让人压抑到沉寂的气氛。

窗户被缓缓关上,陆砚抬手摸了摸长宁的额头,感觉还好,微微有些放心,道:雨大风急,莫要在此吹风了。

长宁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处,不似往常一般见到他便露出明媚笑颜,甚至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陆砚弯腰看着她有些涣散的目光,半响后道:便是与我置气,也不能坐在此处吹风。

说罢便将人抱起来,往榻边走去。

你早知道这些事情了对么?长宁突然开口:因此昨日你只是去确定下那几人是不是你在湖州时听到几人是么?陆砚脚步不停,将人抱坐在榻上,应道:事情确实是在湖州时便知晓了,只是并不知道那位曲老爷便是三舅舅,因此回来听你言语之后,便心中存疑,去确认了那几位确实是去曲老爷的亲眷后,基本上就将事情猜测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事情是何坤昨日从湖州带回来的……长宁坐在他怀中,听到他诚实的回答,半响后似有些难过般的开口道:让我自己一个人坐可以么?长宁的话让陆砚抱着她的手臂一僵,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胳膊,看着她道:你怨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与你?长宁转头看向他:这么重要的事情,三郎难道不觉得应该提前告诉我么?更何况,这事情牵扯到三舅舅生死,你有没有想过这般突然说出来,外婆是否能承受?便是你觉得外婆应知道真相,可不可以先对我说一声,我也好让提前让外婆有个准备……你……许是觉得事情是外婆让你查的,她便有承受一起的义务,却从未考虑过她的年纪和心情!长宁眼眶慢慢泛出了眼泪,带着几分失望轻声道:你之前说过以后有事都不会瞒我,可这般大事,你却对我未出一言……第一百章陆砚定定的看着长宁, 久久未发一言,他确实没有考虑曲老夫人的年纪和心情,因此也根本不会考虑听闻这件事情会有的反应, 长宁的指责他无从辩白。

长宁目光幽幽的看向他:可是这事牵扯到你公务机密?没有, 若是牵扯机密,今日我便不会说。

陆砚凝视着长宁, 看着她眼眶中积蓄的眼泪落下,伸手用指尖拭去, 叹道:是我错了……我未告知你, 并不是有意瞒你, 而是……我认为此事与你我无关。

陆砚声音平静,带着几分怅然:我自幼长在深宫,遇到过许多人, 也遭遇过许多事,因此对我而言,信任是只给亲人的东西,而在我心中, 我的亲人只有母亲和你,除此之外,其余人都不在我顾念的范围, 你说得对,我是从未想过这般事情会对外祖母有怎样的打击,因此也不会知晓,你会为此难过……理由或许自私, 但我从没有出尔反尔的意思,与你我相关的事情更不会瞒你。

长宁怔怔的看着他,半响后才喃喃道:你……你怎么能这般想啊,外婆、舅舅那都是亲人啊,你怎么会想不到他们遭受的冲击呢?三郎,你这般孤独,不觉得苦么?陆砚眼眸深深的看着她,道:不觉得,以前不觉得因为他人的想法我根本不在意,现在不觉得,因为除了母亲,我还有你,你存在意义,便是让所有的苦都变得甘甜,所以以后我会多去考虑考虑你身边亲人的感受,不要哭了,好么?长宁轻轻咬着唇看他,见他脸色平静,眼眸认真的看着自己,心中像是堵了许多东西,却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很少说起那段伴读岁月,可是长相如此温润的男子,性格本应如春风一般,舒展无忧,可是他却清冷的如秋菊,冷冽似冬雪一般,那些磨练过他的遭遇,许是也不必说,因为全部刻在他的性情中。

这样的人,只因自己在乎,便愿意去多想想自己亲人的感受,她还要求什么呢?便是她,不也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么?张手环抱住陆砚,长宁靠在他的肩膀,闷闷道:今日这事太沉重了,我心里难受……陆砚抱着怀中娇软的人儿,大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莫要想太多,那玉娇是咎由自取,三舅舅对不起曲家、对不起你昨日说的那位小娘子,却对她不薄,替她赎了身,娶她做正妻,她便该知足,然而她却贪钱又贪情,外祖母这般恨她也是人之常情。

我也恨她!世间最难得有情郎,她却这般辜负三舅舅情意,实在是死不足惜!长宁声音也带着几分恨意,只是随后轻轻一叹:只是那三个儿郎,终究让人觉得不忍,最小的儿郎今年刚刚七岁……三郎,我想求情……陆砚看着她,半响后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陪你前去。

长宁眼中带着忧愁:可是我又不知晓要如何说……那是外婆的心头恨,我是不愿那三个儿郎死,可是我更不愿让外婆生气。

不会。

陆砚轻摇头,看着她的脸庞道:阿桐良善,外祖母定不会为此生气的,我陪你一起去,便是外祖母生气,看在我面前,也会略忍了忍,如何?长宁趴在陆砚肩头,片刻后点点头:去说说吧,否则总是于心不忍……三郎,我这般是不是对不起三舅舅?陆砚拿起一件加棉的斗篷给她披上,轻轻笑了下:怎么会,犯错的是玉娇,这个儿郎哪怕真的不是三舅舅的血脉,也是无辜,三舅舅养育他们一场,想必泉下有知,应也不愿他们如此下场。

雨渐渐住了,长宁轻声问询曲老夫人可否睡着时,就听到里面传来曲老夫人的声音,阿桐么?进来吧。

外婆,可是扰了你休息……长宁被曲老夫人的样子吓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响后突然痛哭出声:外婆,你……你这是怎么了呀?去唤大夫,唤大夫呀!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曲老夫人原本还黑着的头发全部变白,一头银丝更显苍老。

长宁扑倒在老人怀中,哭的泣不成声。

陆砚见此情景,微微垂下了双眸,若是自己昨日便将事情告知阿桐,能够及早让曲老夫人心中有数,是不是今日便是冲击,也不会如此?听着长宁呜咽的哭声,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陆砚扶着长宁,看着屋里人来人往,每个大夫都摇头默叹,气哀过甚,一夜白头,无可挽回。

曲元白、曲元恒与曲景曜都围在几个大夫身边,询问老人可还有其他问题,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之后,叹道:老夫人年近花甲,保养如此已经不易,今日遭此气哀攻心,以后万不可再大动干戈,需静心休养才是。

长宁有些木怔怔的走到曲老夫人面前,还未开口便落下了两行泪,曲老夫人倒是比儿孙们都坦然,抬手拂去长宁脸上的泪珠,笑道:阿桐莫哭,哭的眼睛肿肿,不好看了呢。

长宁也想听话止住眼泪,看着看着曲老夫人如此苍老的模样,心中酸楚便如大海一般翻涌,眼泪如何都止不住。

曲老夫人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将长宁抱入怀中,轻轻唱起了哄她的歌谣。

老人的嗓音不在清亮,甚至带着破风箱一般的沙哑,可疼爱长宁的心却一直都未曾变过……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和阿桐说说话。

曲老夫人对一旁的几个儿郎挥了挥手,看了眼陆砚道:你留下吧。

长宁狠狠的咬着嘴唇,将眼泪逼回,对着曲老夫人展开一个笑:外婆的歌谣还是那般好听呢……哎,老了,三儿当年挨家法时也才阿桐这么大,如今……老人眼眶微湿,摆了摆手:不说了,他不听话,这是他该得的报应!罢了罢了……阿桐,可是有话要和我说?长宁低垂着头,刚刚来时想说的话,在看到曲老夫人这一头白发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

曲老夫人见状看向陆砚道:你来说。

陆砚看向长宁,见她垂首难过,便道:没什么,阿桐只是不放心外祖母过来看看。

莫要瞒我了,阿桐不似你,心思都写在脸上。

曲老夫人瞪了陆砚一眼,转头拉起长宁的手道:你这个夫君心思深沉了些,但却有一点好,便是知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这一点就胜过你那几个舅舅!你婆婆好福气,教养的好,不像我,哪个孩儿都没有教导成……长宁不停地摇头:外婆很好的……曲老夫人见二人是无论都不打算说出来了,精神也有些疲乏了,摆摆手道:罢了,即是来看我的,如今看过了,便回去吧,别忧心我,不就是白了头发么?人这一生,头发终究是要白的……陆砚看着从回来就怔怔的长宁,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鬓角低低道:阿桐,是我错了,你怨恨我么?长宁回头看向陆砚,见他眼神带着歉疚,知晓他定是因为自己之前的一番话,又见外婆瞬间白头而难过,转身抱住他,轻声道:不怨的,三郎莫要自责了……陆砚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发顶:那些作恶的人,我会让他们给三舅舅一个交代的!曲元白看着站在书房门口的陆砚,怔了下:阿桐这两日心情不畅,你不陪着她,在此处作何?小舅舅还想让余宝乾五马分尸么?陆砚直直的看向曲元白:我有办法。

曲元白眼睛猛然瞪大:需要我做什么?陆砚轻轻勾唇:暂且将昨日送出去的御状撤回来,然后再说下一步打算。

曲元白眉心紧皱,半响后对身后的厮儿挥了挥手,嘲讽道:住在别人家中,这消息倒是比有些主人还灵通!陆砚微微笑了下:别人家中?阿桐昨日可是才和我置完气,只因嫌我未将小舅舅当做亲人,今日小舅舅又这般说,砚到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曲元白被他的话一噎,半响无言应对,翻了个白眼道:撤回御状,你又要如何?平帝时,何健叛乱没有五马分尸是因为前后不过五天时间,而且多是一些流氓混混的乌合之众,因此先帝愿意卖个人情,可若是士兵哗变呢?陆砚声音淡淡,像是谈论字画一般看向曲元白道:而为了一己贪欲逼得士兵哗变的人可会怎样?曲元白愣在当场,等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将书房前后的门窗关好,压低声音喝到:你疯了么!这种事也能如此这般说出来?陆砚神色不变,从袖中拿出两本账册递给曲元白,道:这是此次巡州发现的情况,江阴军、顺安军的每日军需,朝中对驻军的饷抚是有定数的,小舅舅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不会不知晓。

说罢示意他打开,看着他猛地瞪大的眼睛,起身道:差的那把火,我希望小舅舅添上。

小剧场:溪溪:长宁,你太好说话了,小天使说应该让那陆三睡书房!长宁:啊?可是夫君只有我呀,他睡了书房,多可怜呀……陆砚:阿桐良善,实乃砚之幸事,况且身在外家,如此分居总让长辈忧心。

长宁:……夫君说的有道理呢溪溪:_(?3」∠)_第一百零一章曲元白看完手中的两本账册, 久久不能言语。

他知晓十官九贪,可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江阴、顺安两军官属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瓜分八成军饷、军需, 私下侵占、交易屯田、官庄, 贪得无厌到这般地步,士兵哗变确实是早晚的事情。

你就不怕这把火烧开了烧到你了么?曲元白将手中账册丢给陆砚, 压低声音道:此事太危险,我便是再想报仇也不能让你陷入此境地。

陆砚淡淡然的将两本账册收起, 道:我敢让火烧, 就必定能灭火。

小舅舅不用管这些, 只用在下个月送往江阴、顺安两军的军粮中掺一些东西就好,其余的我会安排。

说罢也不多留,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你且等等!曲元白见他如此, 也从椅上站来起来,定定的看着他,声音带出几分严厉:你这般可曾想过万一事败,阿桐会如何?陆砚眼中有了一丝波澜, 但很快归于平静:谢小舅舅提醒,正因为有阿桐,我才不愿等!曲元白看着春日明媚的阳光落在他渐渐远去的后背上, 无线光华,然而却不能让他忘记,此人的正面却是在阴影中。

看着临走时留在自己书案上所需军粮的数目,曲元白眸色渐渐沉肃。

两浙驻军非南平主要军事力量, 驻军编制四万,实不足两万,然而就这样谎报多出的军饷贪占了不说,就连这一万多兵士也靠着余下二成军需度日,难怪陆三能那般肯定士兵哗变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记下那几个数目,曲元白默默的将纸条烧掉,看着外面刺眼的光线,却一点都没有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感。

回来了?陆砚坐在书案前,看着从外面进来的长宁,问道:外祖母今日如何?长宁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看似比昨日好些……三郎,我们是不是这两日便要离开?陆砚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点头道:没错,离开钱塘已快两月,卫元杰他们只怕早已起了疑心,而且……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夫君可是有了打算?长宁有些紧张的看着陆砚,紧紧抓着他的手:之前不是说要等到税收时节才可行动吗?陆砚看她忧心自己,抬头摸了摸她微微冰凉的鬓发:等不到了,所做太过,必伤其身,而他们已经无可救药了。

长宁心中疑惑,却知有些话不该问,只能默默的看着他,关切道:夫君已经准备好了么?陆砚对她微微笑了下:还没有,正有事要与你商量。

可有我能帮忙的?长宁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肯定万分道:夫君尽管说,阿桐定不推辞。

陆砚凝视她许久,弯唇一笑,将人拥入怀中,声音悠悠道:你留下可好?长宁一下子从他怀中挣出,不解的看着他:留下?我留在外婆这里么?为何要如此?我自是不愿和你分离的,只是现在情况超出原本预计,你若是回到钱塘,只怕不安全。

陆砚抬手抚了抚她精致的小脸,柔声劝道:恰巧外祖母身体有恙,你留此也可尽尽孝道。

情况比想象中更危险么?长宁受惊又有些迷茫的眼神惹人怜爱,陆砚声音更加温柔:正是,之前我以为两浙官员最多也就是贪墨、侵占,然而此次巡州,才发现居然有些士绅联合官员,与驻军官属一并侵吞了屯田、官庄大半……就连军饷,落到普通军士手中也不足二成……长宁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抬手捂住嘴巴:这样,这样那些兵士总会有忍不下去的时候呀!她突然定定的看着陆砚,半响后才不敢置信的喃喃道:莫不是……莫不是……哗变?最后两个字她几乎不敢发出声音,只有口型尚可辨别,陆砚见将自己娇柔的小娘子吓成了这般模样,心疼的将人楼里怀里安抚着:阿桐说言正是,因此我才想将你留在曲家,毕竟万一形势不可控制,你远离两浙,我也更加安心,是以,阿桐留下可好?长宁绞着手指,心中再次纠结起来,按理她是应该听从陆砚的安排,留在阜城,免他后顾之忧,然而……此事已经不同之前所忧,她却是放心不下让他一人回钱塘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们的。

垂头紧抿这嘴唇,陆砚见她手指相互绞得通红,伸手制止了她继续这样纠结的动作,抵着她的鬓边道:阿桐莫要忧心我,你要安全,我才算是真的准备好了。

可是,我想与你一同回钱塘……长宁抬头看着陆砚,咬了咬唇道:我知道我会成为累赘,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和你在一处!陆砚目光深深的看着她,道:你若与我一起回去,也许我稍微疏忽,你便会被人掳走,不怕么?长宁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不怕!若真这般,我定会在贼人掳我之前,先自行了断……闭嘴!陆砚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惶的颤抖,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唇,眼中完全没有平常的淡漠,满满都是紧张和不安:不许这般!便是真有这样情况,也好好好活着!我定会救你!长宁拉下他的手掌,眼睛变得湿漉漉起来:我不怕你不救我,我怕你会为我而妥协……因此我知晓我随你回去,定是会有如此种种掣肘,然而……我是你的妻子,便是累赘也好,我也想和你在一处!陆砚只觉得心中酸胀,将人一把扣在胸前,无章法的吻着她的脸颊、额头:阿桐信我么?长宁没有说话,小脑袋在他胸前点了点,陆砚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来:那请阿桐放心,我定不会让你陷入如此境地!长宁被他紧紧按在胸前,声音有些瓮瓮:我知晓那你是为了吓唬我留下,才那般说的,我夫君乃是百万军中去敌将首级的英雄,如何能那般护不住妻子?陆砚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眉目温柔的如同春阳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道:既如此,那你要好好像外祖母赔罪了。

曲老夫人从陆砚回来那时,就知晓这夫妻二人今日定是要离开的,因此看着眼前满脸愧疚的长宁,浑不在意的挥挥手道:你便是不告辞,我也是要撵你走的。

做人妻子,风雨同舟、荣辱与共才是夫妻相处之道。

不必挂心我,再过两日,我定就好了,等到你们再闲时,来看看就好。

长宁看着曲老夫人满头银丝,在心中唾骂自己不孝,上前拉住老人的手:外婆可要说话算话,待到端午我便来看你,你定要精精神神的!好!曲老夫人笑的慈和,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陆砚,顿了顿道:去吧,阿桐既嫁与你,不管如何……都是她该承受的!像是两月前才到曲家那般,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来时,夕阳正好,而此时离开时,朝霞漫天,都是一副人间美景。

马车檐角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远到再也看不到曲家高高的阁楼,长宁才叹了口气,缓缓放下了帘子。

陆砚昨日已经连发十几封密报,将自己散落在两浙各处的人手召回,此时正在看棋福从驿站拿来的公报,眼神嘲讽,余光瞥见长宁怏怏,将手中公报递给她:来看看这个,能解闷呢。

长宁奇怪的看他一眼,半信半疑的接过他手中的公报,刚看两眼,眉心不由皱起:盐不应是禁榷么?怎么……这上面看起来好似盐商自由交易一般?陆砚点头:这是圣上允许的,前两年战事颇废军费,圣上便在两淮、福建、两浙实行了通商法,不再由州府统一调引,只管收盐税便是了,然而问题在这里……说着手指点了点其中两行数字,冷冷笑道:这般价格,我这个月俸不足二百贯的转运使都不见得能吃起,更不知百姓该如何了!长宁长长叹了一声,皱眉将公报放到一边,挪坐到陆砚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小手轻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夫君莫要为这些人置气,报应不爽,这些小人自有天收!陆砚握住她的手,瞥了眼公报,才对长宁勾了勾唇角,自嘲道:我一向自诩还算富贵人家出身,却不想到了这两浙,竟觉的自己穷的连豆腐都要吃不起了,实在是可笑!长宁知他心中郁结,心中不忍,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靠着他娇声道:怎么会……夫君还有我呢,我的嫁妆可是能让夫君天天吃肉的!陆砚突然笑了出来,抬手捏了捏她的颊边,在她腮边亲了下,低低道:我不爱吃肉,只爱阿桐……第一百零二章因为心中要事, 一路上并未耽搁,十日后陆砚与长宁的马车刚进入转运司衙署后宅府邸,贲静芳就得到了消息。

确定?没有看错?贲静芳猛地起身看着前来传报的差官, 见对方点头再三保证不会看错之后, 匆匆出了门,直向钱塘府衙而去。

一别两月, 再次回到钱塘,陆砚拉着长宁的手慢慢在回廊中走着, 看着夕阳一点点的染红天, 突然道:明日开始, 怕是要见阿桐的人有许多,都让人回了。

长宁侧头看他,知他心中疼惜自己车马劳顿, 不由笑颜绽放,点头道:好,待过了这几日,我在请她们过府一叙。

陆砚其实并不愿让人老搅扰长宁, 事到如今,便是再掩饰,只怕那些人也知晓了他这两月的去处, 不过这又如何呢?他早已不打算从贪腐入手整治这些人了,且让他们再过几天逍遥日子,只怕不到月余,他们便只能去看阴曹地府的风景了。

是以, 这些人的家眷阿桐又何必看顾!不必这般折腾,阿桐还是好好歇歇,待事情了结,给我生孩儿。

陆砚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长宁,见她两家飞红,在这夕阳红光中娇艳芳香的如玫瑰一般,让人心动神摇。

连日赶路,长宁确实觉得困倦了,沐浴时都差点在浴桶中睡着,吓得阿珍她们几人一声惊呼,引来了陆砚将自己抱了出去,本还想与他再说两句话,可是不想挨着枕头居然就熟睡了过去。

陆砚见她睡得沉香,起身掩好床帐,走到门前看着值守的几人,看向白一道:进去在床榻下守着!阿珍一愣,刚想说自己去,却在看到他冷漠的眼神时,默默的垂了头。

陆砚也不管这几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娘子若是醒了,就说我去了书房,然后使人来叫我。

严乐是陆砚从京中走时带的那十几人之一,与那些人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一点功夫都没有,但是从小就混迹京中勾栏瓦舍之中,养的他极其油滑,十分善于打探各类消息。

此次陆砚离开钱塘,留他在此打听柳通判病逝一事。

柳通判虽然只是六品官员,但却是圣上钦点到钱塘府监政的,若是查出那些人毒杀柳通判的罪证,只怕轻轻松松扣个蔑视皇权的罪状完全没问题。

陆砚走进书房,抬手让地上给他行礼的严乐站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见他脸上一副习惯性谄媚的笑,不由慢慢的别过了眼。

三郎君,你让小的打听的事情,已经有名目了。

严乐在外油滑,但到了陆砚面前却是安分老实,一句废话都不敢说,那位蛮娘并未跟柳通判的家眷一起回乡,留在了钱塘,此时在红香楼中做教习。

红香楼?陆砚皱了皱眉,那是钱塘府出名的青楼,主业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因此心下便有些反感,也不愿再问什么,直接道:既然找到人了,想必那柳通判的事情也清楚了吧?正是,据那蛮娘说是范家大郎君和卫知府两人同时下的手。

陆砚眼神平静,这个答案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挡着的查出来时,心中还是对那位刚到任不久就撒手而去的柳通判多了几分感慨,心中却是更加忧心起长宁的安危来。

……据说是因为那柳通判到钱塘之后,查阅账册,发现多有不实之处,被卫知府察觉才下了杀手,不过蛮娘倒是说,柳通判病逝前,曾经说过他将那些发现记了下来,但是册子好像被他身边的一个侍婢带走了,小的应该这几日便能查出这个侍婢的下落。

严乐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心虚,一点都不敢看陆砚。

路眼看着跳动的烛火,默默沉思了片刻,轻轻应了声道:去查吧,查到之后交给玉成。

草长莺飞四月,天气乍暖还寒,许是因为临近清明,天气一连几日都有些灰蒙蒙的,院中的花草也恹恹的,唯一精神的只有那院中尽情舒展的杨柳随风轻摆。

长宁有些懒懒的靠在榻上,看着外面飞来飞去的燕子,听着耳边清脆的黄鹂叫声,不禁露出了笑来:这小东西,也知道天寒春暖呢,一冬天挂在厢房都不听它叫唤的。

阿珍眼神有些复杂的看了眼长宁,又瞥了眼窗格下来回闪动的翠黄的小点,轻声道:前日,郎君问这阿黄是哪里来的了……长宁微微一愣,缓缓转身看着阿珍:你如何答?阿珍垂了头,低声道:婢子说是娘子在娘家时养的。

长宁默默的垂了眼帘,半响后道:我晓得了,你下去吧。

房里安静了下来,越显得那黄鹂叫声欢快,长宁转头看着外面澄明的天空,捏了捏手指,准备等陆砚回来,对他说一下这黄鹂的来历。

陆砚正在书房提笔写奏疏,按照他的估算,哗变应该就在这封奏疏送到京都之际。

他眼眸低垂,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臣遥拜圣安……自太、宗立朝至今,已过一百一十三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乃是祖法规置……然两浙路十四州两军却上下一气,反腐窝案触目惊心!……昭和二年春,曲远志被圣上钦点为钱塘通判,然不到半年,却因发现卫元杰为首的两浙官员贪腐,而被毒杀…………臣私服巡州,过半屯田已为私用……两浙商宦勾结牢不可破,因范妃伴随君侧,茶、盐、酒、铁等禁榷均被各州官属孝敬奉上……仅臣之查明所占屯田、营田、官庄之数已过八千倾,占两浙总数之七成……两浙驻军实则一万三人,然而军需、军饷皆被霸占,除官头外,其余士兵皆食不果腹,臣恳请圣上速速决断,晚则不虞矣……崔庭轩清朗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内回荡,昭和帝越发威严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舒晏清、林中书为首的三省官员皆已起身,垂首静默。

崔庭轩念完奏疏上的最后一个字,再度浏览了一遍,确定无所疏漏,躬身道:禀圣上,臣念完了。

话音刚落,昭和帝便已经将龙案上所有的东西尽数拂落,那些珍贵的玉镇纸、钧瓷笔洗、水晶笔架哗啦啦的碎了一地,传朕旨意,着陆砚相机行事!朕赐他先斩后奏之权!圣上三思!圣上不可……林中书与凌云霄几乎同时发声,昭和帝眯了眯眼睛看着两人:为何不可?林中书看了眼凌云霄,收起了话头,凌云霄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仅凭陆大人一人之言,便授此重权,臣以为不妥!臣亦是此意!臣亦如此臣赞同。

……昭和帝看着以凌云霄为首的七八个官员,脸上杀意闪现,就在这时,从刚刚念完奏疏就一言不发的崔庭轩,突然开口道:凌大人此时说着话,只怕不妥。

凌云霄皱了皱眉,看向崔庭轩:请崔小郎明示。

我记得凌大娘子好似就嫁与了两浙路江都府知府的长子,不知可是鄙人记错了?崔庭轩脸上笑容温和,拱手道:若是记错了,还请凌大人见谅,若是……记得没错,凌大人此时该避嫌才是。

凌云霄没想到这个一向温润从容的起居郎居然会在此时突然开口说出自己的姻亲,当下口舌便慢了一步。

其余几个大人见状,刚想开口辩解,却见舒晏清上前一步,撩开袍脚跪下道:崔小郎言之有理,请圣上许老臣先行告退,此事……牵扯老臣孙婿,实在是无法商讨。

凌云霄双目瞪大,看着跪在地上的舒晏清,缓缓将目光移向林中书,却见林中书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在心中重叹一声,上前跪下道:臣一时激动,忘了避讳,还请圣上宽宥。

昭和帝的目光落在凌云霄身上,半响后轻轻弯起唇角,上前将一手一个将人扶起,和气道:商议国家大事,那用这般避讳……不过老师与凌尚书既已提出,可见可是心地清明之人,朕便允了……说罢目光似乎带笑的从其余几位身上扫过,玩笑般道:还有哪位大人的亲眷也在江南,不若一起提出,朕都允了。

江南?不是说的是两浙的事情么?怎么现如今在江南的都要避讳了?这七八人像是摸不着头脑一般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三人站出来道:臣请避嫌……请舒晏清几人退下,昭和帝才看了林中书一眼,不慌不忙道:执玉奏疏写的清楚,兵士哗变非小事,林中书既然觉得让执玉最终决断有失公允,那依你之意又该如何?林中书万万没有想到,崔庭轩刚刚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将自己这边的人弄下去了好几个,虽然舒晏清这般重量级的人物也因避嫌下去了,可是这三省中此时剩下的几位大臣,几乎都和舒晏清、陆砚有交情,还有两三个既不属于他这边的人,也不属于舒晏清,却是属于圣上自己的亲信,比如崔庭轩!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这般事情有些棘手,弄不好,两浙全盘皆完!第一百零三章清明越来越近了, 天气晴好半日,便一连几日阴沉,更显春花残败。

长宁站在廊檐下, 用刚刚折回来的花枝逗弄着活泼的黄鹂, 见它在花枝的搔弄下,蹦跶越发欢实, 脸上露出轻轻的一抹笑,但很快便被悠长的叹气声取代。

这几日虽然陆砚什么都没说, 也一如既往的每日多多陪伴她, 可她依然能够感觉到他越蹙越紧的眉心, 和周身越来越戒备的气息,长宁目光有些涣散的看了眼远处的天际,灰蓝一片, 让人心情发闷。

阿珍。

长宁丢掉手里的花枝,从小丫鬟手里拿过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你去寻林妈妈、许妈妈过来。

阿珍应了声,立刻转身去叫林、许两位妈妈过来,这两位原本都是在舒家祖宅的, 见过不少场面,为人也忠心精明,因着上次长宁回家提了要帮手, 余氏便将这二人派了过来,然而只配合长宁办了一场酒宴,长宁便跟着陆砚一起去了阜城,这二位妈妈终日在家也无事好做, 此时听闻长宁寻她们,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裳,跟着阿珍向正堂走去。

二位妈妈,我记得距离钱塘府不远,有咱们一座田庄,此时应是桃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吧?长宁笑吟吟的看着林、许两位,和气道:我想借一借这座田庄,请各府的夫人去赏赏花,两位妈妈替我回去向大伯母说一下,然后也不必回来了,直接带着人去收拾吧。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林妈妈开口道:留老奴在此给娘子跑跑路,送送帖子吧……长宁含笑摇头:不必了,那田庄极大,二位妈妈还是早些去收拾较好,等确定了日子,我使人告诉你们。

两人还想说什么,去听到门口传来阿珍传报郎君回来了的声音,只好告辞之后,躬身告退。

长宁回到屋内,就见陆砚正在书案前笔走龙蛇的写着东西,走过去还没有看清楚,就被人揽进怀里低声道:收拾一下,我送你回舒家。

长宁一时有些怔忡,抬眼看向他,见他眉宇之间一派凝重,心里当下就咯噔了一下:可是出事了?陆砚一边唤人进来给她收拾东西,一边抱着她坐在榻上,轻柔的宽着她的心:还没有,但也就是这一两日了……我给圣上的奏疏也应是这一两日到,朝中必定决断不下……那你为何不早些上奏?长宁对此十分不理解,明明早有警觉,为何一直拖到前几日才开始奏疏?陆砚摸了摸她的头,浅浅一笑,伏在她身边轻声道:我要的就是士兵哗变!长宁全身猛地一僵,呆呆的看着唇角含笑的男人,随即立刻转身对无力忙碌的丫鬟喝到:都出去!转头细细打量着陆砚,长宁才发现虽然他态度凝重,但周身都散发出一种说不来的得意的愉悦感,这种感觉让她心中更加迷茫:为什么?陆砚将丫鬟已经整理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放进箱子中,缓缓道:只有这样,那些人才能全部除尽!阿桐,我面对的虽然是这些人,可是真正较量的却是在京都。

若只是贪腐,便是各种证据确凿,圣上也会顾念许多,刀下留人,可若是哗变呢?长宁明白了,想要挖骨割肉,就必须要让圣上痛入心扉,只是这般也太冒险了!她上前从陆砚手中将东西扯出来,盯着他道:可是万一哗变无法控制,又该如何?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一种巨大的恐慌袭来,她紧紧抓住陆砚的双手道:我不走,你莫想送我离开!我们说好的,不管如何,都要在一处的!陆砚目光深沉,看着眼前精妙绝美的人儿,他何尝不想时时刻刻与她一处,只是身为男儿,要做许多事情,只有做好了才能护住妻儿。

他伸手将人抱进怀中,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道:是在一处的,都在钱塘府,我便是要去处理哗变的那些人,也比先将钱塘府的这些人拿下,因此,你在这府邸实在是隐患多多,舒家传世百年,便是不看舒相情面,为这南平士子,也不敢有人轻易动舒家,你在那里我放心。

你说得对,因为舒家,所以我才不怕!长宁目光越发坚定起来,仰头看着他:你尽管去办你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便在钱塘城外舒家的桃花庄办桃花宴,你给我一份名单,别家夫人我会请,名单上的那些家眷,我更会请。

我就不信,那些人真的会灭绝人伦,置妻女生死于不顾?陆砚觉得自己好似没有听懂长宁的话,半响后看着她轻轻道:阿桐再说一遍可好?长宁从未见过这般迷茫的陆砚,当下抿唇一笑,拉着他的手道:你去抓那些害民害国的蛀虫,他们的家眷,我来处理!见陆砚还是一脸怔忡,长宁瞥了他一眼道:难不成就你以公事为名义将各州府官员叫在一起,我便不能以赏花为名,将他们的家眷一并扣下么?陆砚像是才反应过来,突然朗声大笑,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人抱进怀中亲了亲,道:我的阿桐,果真了不起!如此……我便用怕那些因故不来的人家了!山色清明,一派春上好风景。

转运司府邸的春花虽然有些残破了,可这桃花庄的春花却开得正好,一路走来桃花明艳,新柳如烟,让人简直误入仙境一般。

两浙各州府有头有脸的夫人接到转运使陆夫人的帖子后,虽然有些嫌弃路途跋涉不易,但看在这是陆夫人第一次请她们的份上,加之州府各官属刚好也要前往钱塘府向转运使大人报呈今年的财赋税收量额,因此倒是来了八九成。

长宁笑眯眯的看着满园子穿红戴金的众位夫人,一边和两边恭维自己的人说着话,一边打量着看钱塘府还有哪家夫人未到。

别的州府夫人今日未来,影响都不大,可钱塘府的那些夫人必须到!凌飞燕看着高坐上首的长宁,心中五味陈杂,距离那年博郡王秋宴已过五年,舒家这位六娘子是越发的娇艳动人了,刚刚从那桃林长廊走来,一眼看到舒六娘子时,恍若神仙妃子下凡一般,自己的婆婆与两位弟媳还有小姑皆都惊艳在原地,半响才记起如何走路,实在是丢人至极。

长宁的目光从凌飞燕身上扫过,唇角带出一抹淡淡的笑,这位凌大娘子的家翁不简单呢,硬生生的用三个铜板,买走了一船盐,可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这般底气。

凌飞燕觉得长宁脸上的笑意有些意味,心下一紧,想要再看仔细,却见她已经款款起身出外去迎接客人了。

长宁转过田庄里的桃花河,立刻沉了脸:白一,命人去请范夫人、范家娘子还有卫夫人……今日景色优美,她们可不能辜负了!钱塘湖边,景色正好,春风和缓,丝竹阵阵。

陆砚懒散的靠在榻上,看着不远处水台上的美人蹁跹,淡淡的赞道:贲运判今日安排的地方,本官甚喜。

贲静芳与卫元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两人带动下,今日所到官员皆举起了酒杯,齐声道:谢陆转运使大人款待。

卫元杰看着陆砚似是来者不拒的喝着酒,对身边的几人打个眼色,示意他们先离开。

前些时候,陆砚借去阜城拜访内子外家离开钱塘两月,卫元杰与范家派人给各州府都打了招呼,一直暗中盯梢,谁成想居然将人盯丢了,不多时,各地便都传出来了陆砚私服巡州的传闻,卫元杰也知晓了陆砚用意何为。

自他回来,两方都未捅破这层窗户纸,卫元杰依旧冷眼看他装懒装散漫,而陆砚更似从未认识过卫元杰这些人一般,在自己的府邸中不知作何。

今日两浙路十四州齐聚,大家心中都颇多猜忌,但是朝廷规制,五月收税必须要先将税报送与路转运使审阅,因此不得不来,可是为了自身安全,卫元杰还是让范大郎君带着州府护卫做好准备。

看着章明、孙正明、荀雨几个曹参已经离开,陆砚也似有了几分醉意,便笑道:陆大人今日辛苦,如今依然微醺,不若就到此罢,各位改日再聚……陆大人!江阴军哗变了!一个驿使跌跌撞撞冲进来,高声叫道:林知军已经被哗变的军士斩成肉泥了!还请大人尽快报于圣上,莫要延误……在座众人脸上血色齐刷刷的尽数退进,距离江阴最近的湖州知州余宝乾腿一软跌落在椅上,似是吓傻了一般,看着卫元杰一脸死灰。

卫元杰后背渗出一身冷汗,慢慢转头看向陆砚,只见刚刚已经醉熏的人,神色清明的坐在上首,眼神冷漠如冬日冰棱一般,就连声音也似寒风吹袭,让他浑身汗毛竖立。

都带下去吧。

陆砚神情淡淡,看了眼卫元杰,轻飘飘道:卫大人请放心,尊夫人还有令公子皆在内子那里,比现在哗变的两浙安全多了。

承庆殿传出林中书声调平板的声音,王德安立在外面,轻轻撇了撇嘴,瞟了一眼里面还在侃侃而谈不可让陆砚领重权的林中书,这件事已经商议了四日,圣上心中只怕早已怒不可遏了。

王德安心中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林中书这个一向最能看清楚的人,今日为何如此糊涂,难不成真的是被那些银钱糊了眼睛?王德安这边吐槽着,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神色陡然一紧,转身看向来路,只见一个身穿酱衣的小黄门一路直向承庆殿奔来,他连忙上前拦下道:有何急事?王……王……小黄门着急的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满脸通红。

王德安心急不已,狠狠的对着小黄门的后背给了一拳,喝到:直接讲!两浙急报……江阴军哗变了……殿内林中书的声音蓦然静止,整座大殿都沉默了。

第一百零四章江阴军哗变那日天气晴好, 长宁邀请的各家夫人几乎尽数到来, 众人流连桃花院中,饮酒作诗, 听曲赏乐好不自在, 可刚到午时, 菜肴尚未上毕, 就见几个丫鬟匆匆而来, 分别附耳在卫夫人、范夫人身边不知说了什么, 几人脸色登时就变了, 卫夫人先起身向长宁请辞,范夫人紧随其后。

长宁微笑着看向两人,道:春日好景不长,两位夫人还是再细细品赏一番才不会辜负, 如此匆匆告辞, 莫不是觉得我哪里招待不周?长宁脸上的笑看的几人都有些心慌, 卫夫人倒还算镇定,连忙摇头道:陆夫人招待甚好, 只是家中有事, 不得不先行回府处置, 母亲随我一道,也能帮我几分。

长宁闻言轻轻一笑,起身道:既如此,我也不好留二位,那我便亲自送你们出去。

众人皆感叹长宁礼数周到, 却不想刚走出园子,一再在外守候的护卫就将卫夫人、范夫人一行人围了起来。

卫夫人面色大惊,刚想说什么,却见长宁笑容甜美道:江阴军哗变,如今外面还真是不怎么太平,不若几位暂且留在这庄园上,待哗变平息,我再送几位出去。

范夫人大惊,立刻高喊道:你居然敢囚禁命官家眷?我要让宫中的范妃奏明圣上……我该如何,就不劳范夫人操心了,这宴席乃是我办下的,我自要负责各位周全,如今外面形势动荡,我也是一片好心,范夫人若是不领情也无妨,待事情结束之后,自由你到皇后面前参我一本,长宁届时一定应奏!长宁身材细长,此时下巴微扬,看着几人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感,满满的威严。

卫夫人知晓今日宴席只怕是早已设计好的,想到早上出门赴宴时卫元杰的安排,心中安定了几分,冷笑一声:既然陆夫人真心考虑我与家母安全,我也不好推辞,只不过希望待会儿我家兄弟前来接我们时,陆夫人能痛快放行!长宁见她气势变得十足,心中不清楚范家大郎君做何安排,手心渐渐沁出一层细汗,但面色笃自镇定道:我这人做事没计划,还未到来的事情,不做承诺。

说罢挥挥手,让护卫将几人带下去,看着依然云淡风轻的高空,只觉心中有些惴惴。

哗变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宴席,待到长宁回到宴上时,好几家夫人神色都有些惊惶,气氛瞬间变得让人焦虑起来。

余宝乾的夫人神情焦躁的看着案几上的东西,终于忍不住起身道:谢陆夫人今日招待,只是湖州路远,妾身向先行告退归家……既然路远,那边在着钱塘歇歇吧……长宁声音不紧不慢,看都没看余夫人一眼,慢悠悠道:我这座庄子大得很,便是众位夫人都在此住下,也都是无妨的。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皆惊,长宁心中记挂外面,也懒得与她们多话,直接看向她们道:江阴军哗变一事,各位都已知晓,为各位夫人周全,还请安心在此住下,虽不比各位家中豪华,却也算的上舒适。

而且众位今日都是随大人们前来钱塘的,若是一会儿有哪家大人来接夫人们归家,我自让护卫从各位回去。

此话一出,任众位夫人就是赴过再多宴席,也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当下便有人起身反驳起来,长宁理也不理,看了眼白一,白一轻轻拍了拍手,刚刚还娇粉如云的桃林中,瞬间出来了好些穿着打扮十分轻便的女婢,众人皆是一愣,就见长宁起身缓缓道:这些人都是自幼习武的,由她们保护各位夫人,我很放心,也请各位夫人放心!突然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动,卷起地上的片片落红,美景似烟,只可惜人们再无心欣赏。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眼见就要过未时,还没有陆砚的任何消息,长宁觉得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已经空了的宴席,手里紧紧握着一只小小酒杯,再次告诫自己要冷静,此刻只有她在此才能护住自己,护住自己便是对陆砚最大的帮助。

阿桐,莫要焦心,骅郎已经到了陆郎君那边,若是无事定会来向我们报讯,你还是先回房歇息歇息。

余氏见长宁忧心,拉住她冰凉凉汗津津的小手劝道:只怕处理了这边的事情,陆郎君就要立刻启程前往江阴,你要善顾自己才是。

风吹的天气有些凉,云也渐渐的厚重起来,乌沉沉的云遮住了明媚的阳光,天地都变得阴沉沉起来。

六娘子,范大郎君带着一堆人过来了,说是要接母亲和卫夫人回城。

长宁全身一僵,猛地站起身,半响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随我去看看。

余氏见状也跟着起身,长宁转身看向她,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大伯母,你莫要陪我……不行!余氏断然拒绝:便是我没有其他用处,在你身边也是个帮衬!走吧。

长宁还想说什么,见余氏态度坚决,只能默默的将话头收起,对身边的林妈妈道:让阿布将门楼打开,我一会儿到楼上与庄外的范大郎君说话。

林妈妈闻言匆匆前去,余氏拉起长宁紧紧钻起来的小手,轻轻拍了拍,道:记得当年老大人辞官时,京中众人皆觉得我们舒家要就此没落,然而老大人却说事情犹如浪涛,总是连绵不绝,唯有心态平和,无视不惧方可踏浪归来。

阿桐是舒家的女儿,正该如此,魑魅魍魉总小人,本心求正,便无所畏惧。

范旭宁看着田庄紧闭的大门,心焦不已,刚得知江阴军哗变,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闻那陆砚已经将两浙各州府的官员尽数扣留了,想到今日在城外办宴的陆夫人,他当即带着家中的一百护卫赶了过来,若是能抓住那陆夫人,只怕陆砚再不愿意也得放人!那些扣留的官员中,大部分可是软骨头,只怕这一关,什么事都秃噜出去了!大郎君还是莫要等了,我们这就把门撞开!范旭宁身边一个护卫小头头见门久久不开,心中也是一片焦躁,不由上前献计。

范旭宁若有所思的看了他半响,正欲同意,就听到门楼之上有人开口说话。

范大郎君这般阵势,可不像是接人,倒像是准备砸了我舒家的庄园?范旭宁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还未看清就忍不住怒道:快将我母亲与我家四娘子送出来,要不然莫怪我不客气!长宁一袭帷帽将她遮的严严实实,走到高楼檐台前冷声道:范大郎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正逢春日花开,我请各家夫人赴宴,范大郎君兴师动众前来,又打算如何不客气?范旭宁一愣,见是小娘子,当下明了此人应就是那陆砚的夫人,他上前两步,却一点也看不清楚长宁的面容。

那日回去之后他专门问了陆夫人相貌,没想到就连自己那小肚鸡肠的妻子也说陆夫人是天人之姿,只可惜今日无缘得见。

心中遗憾的叹了一声,指向长宁道:你们无故扣留命妇,真当南平没有王法了么?长宁眉心一皱,冷笑出声:范大郎君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口舌,好好的赴宴居然也成了无故扣留命妇?罢了,为了不留口舌,我便让范夫人和卫夫人出来见见你,让你看看是我留下她们,还是她们不愿离开!范旭宁一愣,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答应的这么顺利,当下直接道:不必问了,我既然已经到了,自是要接她们回府的,之前误会还请陆夫人见谅。

长宁不理会他,看了白一一眼,见白一微微点头,便知事情无碍,当下也放松心情站在高楼上看着远处已经渐渐散开的乌云。

很快范夫人和卫夫人便被人带到了高楼之上,长宁冷冷的看着一脸惊诧的范旭宁:若想让二位夫人归家,还请范大郎君只身来接,否则……说着瞥了一眼一边的白一。

白一一把拉着范夫人的衣襟就将她半推出了高楼,吓得范夫人惊声尖叫起来,卫夫人腿一软差点就要倒下,却被身边的大力女仆一把捞起来,长宁唇角勾了勾戏谑道:怎么?卫夫人也想试试这般感觉?卫夫人连连摇头,范旭宁见自己母亲大半身子已经悬空在高楼之外,气的跳脚,从身边的护卫手中拔出长剑就要掷向长宁,却见眼前银光一闪,长宁不知手中何时多了把匕首,斜斜的放于范夫人向下栽倒的脖颈,大声道:范公子若是想试试谁的手快,那就丢过来吧!范夫人吓得脸色苍白如纸,七魂丢了三魄,连声道:大郎,住手!住手啊!长宁见范旭宁手中依然拿着长剑,狠狠的咬了咬牙,用刀刃划破了范夫人脖子上皮肤,血丝瞬间冒了出来,长宁只觉得腿有些发软,还兀自坚持着看向范旭宁,喝道:放下剑,带着你的人立刻退出庄园十里,否则莫怪我将范夫人还有卫夫人掉在这高楼!范夫人的叫声已经变成了苦求,长宁只觉得手抖的厉害,隔着密实的帷帽双眼瞪向范旭宁的方向已经有些发酸,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软弱,只要软弱一点点,这些人完全可以轻松破门入内,到那时,她就成了夫君的掣肘,犹如现在范夫人对范大郎君一样。

想到陆砚,长宁努力定住心神,手中的匕首更加用力的嵌入范夫人的皮肉之中,只要轻轻一划,便可送她归西。

范旭宁看着已经哭道无声的母亲,还有彻底瘫软的四娘子,手掌微松,剑还未落下,就觉得手肘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定定的看着地上,只见地上落着半截手臂,手指还在抽搐,他木呆呆的看着自己已经齐刷刷断掉的右手,一声惨叫冲破了云霄。

陆砚跨马飞奔而来,冷冷的瞥了范旭宁一眼,顺势收回刚刚斩落他手臂的飞剑,直接从马上跃起,三两下就落到了高楼之上,身手漂亮的犹如飞燕。

长宁怔怔的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陆砚,脑中一片空白,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要先说什么,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陆砚将人抱进怀里,掀开她的帷帽,轻轻用指尖拭去眼泪,也不顾的众人都在,轻轻吻了吻,道:阿桐真了不起,帮了我大忙。

长宁身体还僵硬在威胁范夫人的那个姿态,将匕首攥的紧紧的,陆砚一边轻轻安抚她的情绪,一边温柔的掰松她的手指,匕首咣的一声落地,长宁才彻底哭出了声:我……我伤了人了,出来好多血……不怕不怕……陆砚心疼极了,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柔声道:阿桐并没有伤人,只是让她破了点皮,不算什么,也没有很多血,都没有,不用害怕……陆砚神情温柔,话语轻缓,看呆了下面跟着他来抓捕范旭宁的一众人,好像刚刚那个冷血一剑斩人手臂如罗刹一般的男子都是他们的错觉。

长宁哭了几声,觉得心中舒服许多,也知道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垂头擦掉眼泪,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依然是早上出门的一身玄衣,神态自如,知晓他无事,心中轻松不少,道:夫君那边的事情都解决了么?长宁看了眼已经被人带走的范旭宁,以及那些护卫,点头道:已经好了,只是……阿桐,我现在要即刻赶往江阴,控制事态,你听我说,这里的那些夫人一个也莫让离开,若是有人想给你东西,你就告诉他们,除了账本,什么都不要,明白了么?长宁点头,知晓之情紧急,也不黏糊:晓得了,夫君到了江阴事事需多加思量,毕竟与军权相关,圣上那边圣旨还未到,夫君可千万莫要引人猜忌。

陆砚见她忧心的眼泪又起,微微叹了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方才松开,转身对高楼下立着的几十人道:我陆家养你们数年,此时便是你们回报之时,夫人安危我交于你们,若是有所差池……他声音渐渐变得冰冷,全身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你们谁都不必活了……两浙急报……江阴军哗变了!片刻安静之后,明黄色的奏本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直直砸向林中书,昭和帝脸色铁青的盯着站在殿中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人:说呀!怎么不继续说了?中书大人不是口才了得么,来,给朕还有几位大人说一说如今士兵哗变要如何?林中书看着刚刚砸到自己身上,然后摔落到地上的奏本,眼神微暗,他是平帝时的礼部尚书,平帝驾崩之后,昭和帝从三省重臣中选了他任尚书右仆射,当时他就知道与后来进京,但是直接任左仆射的舒晏清相比,他还是要差上很多。

因此这五年来,对于舒相做出的决议,他一向甚少反驳,只因明白舒相之意便是圣上之意。

可是这次两浙事情不必往常,上下牵扯甚广,若是真由的陆砚随意处置,只怕两浙官员几乎就要全换了,朝政之稳在于平衡,贪腐一事千年不绝,杀一儆百便足矣,怎能让一方军政尽数瘫痪,实不应当!臣请议两淮高邮军、淮阳军即刻动身平乱……林中书缓缓跪下,叩首道。

昭和帝见他无半点认错迹象,心中大怒,正欲呵斥,却见舒晏清上前一步道:臣以为不可……说着抬头看了眼处于暴怒边缘的昭和帝,眼神平和中带着几分定人心神的力量。

若陆转运使前几日所奏属实,那么江阴军哗变应是军官作恶,激起兵愤,压制反而适得其反,不如给兵士们一个交代,反倒能尽快平息,也少伤亡。

舒晏清缓缓说道:只是不管圣上最终如何决议,老臣都请尽快决断,八百里加急至今,只怕哗变应该已过好几日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情况十分棘手。

林中书看向一旁不慌不忙的舒晏清,喉头动了又动,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昭和帝目光凌冽的扫过在座的三省重臣,沉声道:乐容拟旨!……两浙事宜尽由转运司陆砚相机处置……江阴哗变一事,勘明原委,擒首者送兵部审理,余者从宽处罚……急务不必上报,受尔生杀决断之权!崔庭轩很快拟好圣旨,拿起检查一遍,确定无误之后,拿给了昭和帝。

昭和帝伸手接过,扫了一眼,示意他将圣旨送舒晏清、林中书、曹枢密使审阅,众卿看过若无意见,用印吧!林中书缓缓垂下了头,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昭和帝的目光冰冷冷的射在他身上,殿内的地毡还在,但还是有丝丝凉意顺着他的膝盖,一点点的升腾到了全身。

崔庭轩默默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林中书,垂下了眼眸。

昭和帝一向善忍,很少有大怒的时候,今日可见真是忍无可忍了。

乐容,你亲自去两浙路宣旨。

昭和帝将用了印的圣旨递给崔庭轩,道:如老师所言,哗变应是几日前的事情,如不出意外,执玉此时应去了江阴,你直接去见他。

崔庭轩一愣,没想到昭和帝居然会让自己在此时出京,目光扫过殿内的几位尚书,心中知晓圣上此刻只怕是对谁都不信任,当下立刻躬身接旨:臣遵命。

不知郎君此时可到了江阴……长宁盯着窗外灿如云霞的桃花发了会儿呆,心中毫无一丝闲情,微微叹了一声,转头看着一旁立着的几个丫鬟,问:那些夫人们可还安稳?白一点头道:大部分还好,只有那江都府丁知州家的长媳天天喊着要见娘子。

长宁眼角轻挑,想起了一片花灯下的清秀佳人,轻轻哼了一声道:告诉她我没空,庄子里要招呼这么多夫人,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她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还是好好休息吧。

是,婢子这就去传话。

凌飞燕在房中走来走去,看的丁夫人眼晕心烦,轻轻拍了下扶手道:大娘,你不是说与那陆夫人是旧交么,当日怎么就不会说说让我们出去?凌飞燕心中烦躁当下也没好气道:我又如何知晓!那日的情景夫人又不是不在场,那么多护卫拿兵器指着,阿姑好胆量为何不自己说?丁夫人被她猛地一噎,想到三日前桃花宴上的情景,也不由脸上露出一丝惊惧,胆战心惊的看看外面,叹了声:也不知道这个陆夫人到底是在做些什么!江阴军哗变,留我们再次作甚!家里老爷也是,怎么到如今也不见派人来接……凌飞燕不想听她念叨,凉凉道:那范家可是来接人了呢,怎么?阿姑想让阿翁也如也那范大郎君一般么?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凌飞燕这般顶撞,当下就有些怒了:大娘便是心烦,也该思量思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婆媳二人这边正在争吵,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传报,白一笑吟吟的从外面走进来,微微给二人行了礼,道:这两日委屈夫人了,若有什么招待不周,还请夫人见谅。

丁夫人心中不悦,但勉强维持着脸面道:这庄上一切都好,只是我们心中还是惦念着江都府中的事情,毕竟出来已过三日,只怕家中事务也有积压,再者一直叨扰陆夫人,心中也甚过意不去,不知陆夫人何时有空,容老身亲去告辞。

白一笑容不变,摇头道:我家夫人时时都有空,只是那日外面发生的事情想必各位也是听说了,实在是不太平的紧,所以还请丁夫人安心等待,待到丁大人前来,定会送夫人出去。

丁夫人脸色一滞,心中暗骂自家那老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她们都已三日未见,也不知道派个人过来接她们离去!凌飞燕看白一脸上不浅不淡的笑容,又细细品了品她话中那句丁大人来接心里咯噔一下,见白一要走,连忙起身道:阿姑,我去送送这丫头。

丁夫人心中还在咒骂自家夫君,不耐烦的挥挥手,凌飞燕便随白一一同出来,刚转过花门,凌飞燕看着白一冷声道:我家阿翁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来?!第一百零五章白一回头看她, 对她施了一礼, 道:夫人这话,婢子不懂。

凌飞燕目光恨恨的盯着白一, 半响后道:我要见舒六娘子。

白一笑容客气道:我家夫人说了, 让凌大娘子好好休息休息……如何才能见她?凌飞燕十分不耐烦的打断了白一的话, 她才不会像自己那个婆婆一样蠢, 这个丫头怎么见都不是一般女婢, 走路说话一看都与那日带他们回院中的那些会武功的婢女一模一样, 可见应是陆三郎留给长宁的, 今日前来传话,定是有其他意图,若不是和她们这些内眷有关,那便定是与外事有关了。

白一看着眼前的女子, 唇角露出一抹讥讽, 当年她被沉河一事, 他们这些在陆砚身边的人都清楚,此刻见她仍是一副自诩聪明的样子, 便有些厌恶:夫人此刻正在休息, 待夫人起身, 我前来通传。

凌飞燕看着白一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陡然一紧,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长宁听了白一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她知晓多少事情?白一看了眼长宁, 垂眸道:婢子不敢妄猜,不过……这位凌娘子还是有些机灵的,就算不知晓其一,只怕也会有所耳闻。

长宁叹了口气,喃喃道:自那日这些人来钱塘已经过去了三四日,若是再不回去,只怕这些人家中亲眷也会寻来,到时便是夫君再有因由,只怕也不好处理……白一闻言,唇角勾出一抹浅笑道:若为此,夫人不必担忧,那日郎君已经让僚属给各州府下了公报,说要再商议税报,许有延误,因此便是在晚上一些时日,也不会有事。

长宁闻言微微松了口气:罢了,她要见我,便让她来吧。

傍晚时分,红霞遍布,凌飞燕跟在白一身后,眼见距离长宁所住的院落越来越近,她心中那股说不出的羡慕、嫉妒、不甘也越来越甚。

明明一样都是重臣之女,舒长宁的父亲甚至还比不过自己父亲官阶高,为何她就可以嫁给陆三郎,而自己却只能嫁给一个平庸的知州之子?长宁看着款款而来的凌飞燕,笑了笑,指了指对面道:凌大娘子请坐。

凌飞燕坐下看了长宁半响,突然开口道:你想要什么?长宁一怔,侧头看着凌大娘子,半响后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缺。

凌飞燕咬了咬后槽牙,看向乌青的远山,低声道:丁家……怕是不行了吧?长宁看着凌飞燕的侧颜,明白了白一之前对她的评价,果真是个机灵人,只可惜她不喜她这般姿态,许是自己没有这种清秀的长相,便对长相清秀的人都喜爱不起来?长宁微微撇了下嘴,笑道:凌大娘子这话倒让我不知说什么了。

凌飞燕猛地转头看向她,突然道:你什么都不缺,可是陆三公子应是有想要的东西吧?我将他想要的东西给他,请他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何?长宁目光刷的一下沉了下来,盯着凌大娘子冷道:夫君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凌大娘子若是有话,还是等夫君来了,亲自向他说罢!凌飞燕见她动气,脸上竟然浮现一抹有些舒心的笑,见长宁已经端起茶碗,也起身道:既如此,那我先告辞了,还请舒六娘子莫忘了到时帮我向陆三公子说一声。

见她走远不见,长宁才愤愤的将茶盏丢到案上,哼道:终于记起了她是谁!哼……阿珍与其他几个丫鬟相互对视一眼,皆是一脸不解,这个凌大娘子不是早在江都府的时候就见过了么?长宁心中不虞,尤其想到那声陆三公子就觉得心口有些疼,那年秋宴她无意撞见的痴情女子薄幸郎原来就是这两人呢!真是气人!远在江阴的陆砚觉得鼻子有些发痒,连忙伸手挡住,可依然响亮的打出了两个喷嚏。

棋福连忙从身后抽出披风,道:郎君定是着凉了,这下回去娘子又该责骂小人了。

陆砚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皱眉道:阿桐那般好性,何时责骂过你?棋福不敢反驳陆砚的话,只能默默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娘子许是不喜小的……话还未完,就觉得浑身冷飕飕的,连忙改口道:是小的总让娘子生气……陆砚冷冷的从他伸手收回目光,淡淡道:阿桐若是敢喜他人,那人必须死!棋福打了个冷颤,突然觉得长宁对自己冷冷的态度其实蛮好的。

昨日刚到江阴,陆砚就寻到了江阴、顺安的钤辖莫友山,上次巡州时,就发现此人对两军事务十分不上心,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虽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但却也不会动手整治,因此在军中威望极低,只是现如今兵士哗变,陆砚有无圣旨在身,军中管辖要么是牵扯颇深,要么就是极其敌对官员,都不利于如今的形势,只能托莫友山从中转圜。

莫友山此人虽然混吃等死,但士兵哗变是大事,弄不好自己项上人头就要没了,因此也顾不得高高挂起了,见到陆砚前来,就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匍匐在地,紧抱陆砚大腿,求他救命。

陆砚十分反感这样的人,一脚将人踹快,冷声道:如今情况如何?莫友山怔了怔,半响后才带着几分迷茫道:哗变兵士已经斩杀了孙知军……陆砚等了片刻,拧了下眉,看向他:别的情况呢?别的情况?什么情况?陆砚盯着还跪在地上不起来的莫友山,眉头跳了好几跳,忍着怒火道:参与哗变士兵多少?那些未参与其中的兵士如今在何处?除了孙知军外,其余曹判、参军又如何?哗变士兵为首者是谁?起因为何?如今可否有人前来向你交涉?如此种种你都未与我说清,还问我有何别的情况?莫友山被这一堆问题问的越发直不起身子来,只能嗫嚅着含糊不清。

陆砚冷眼看着他,半响后起身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忍无可忍转身猛地一脚将他踹到屋外,沉声道:一炷香时间给我查清,如若不然,我便砍了你的脑袋来灭众人之怒!莫友山吓得踉踉跄跄的冲了出去,连声叫道:末将这就去查,这就去查!陆砚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外面惨白的天空,眉心越皱越紧,问:朝中依然还无圣意传来么?是!棋福肃声应道:笑的已经让严乐守在驿站,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陆砚眉宇中带着几分疲惫,重新坐于案后,翻开刚刚莫友山送过来的名册,一页一页细细看起来。

崔庭轩脚步匆匆回到崔家,管家立刻迎上前:上午时候,县主要给老夫人问安,让老夫人拒了,县主十分恼怒,回了郡王府……如今郡王妃正在于老夫人说话。

崔庭轩眉心一紧,抬脚走向正堂。

崔夫人神色平和的喝着茶,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对母女,心中微叹,春节过后她提出想入京看二郎,一直从不答应的崔庭轩居然同意了,专一派了人回去接她过来,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不接彤霞的敬亲茶,第二不受彤霞的问安礼。

当日二人成婚时,因着他的书信,让她从京郊折回了清河,因此本该在新婚当夜边喝敬亲茶一直到此时都未喝到,至于问安礼,这三四年她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婚后的二郎,更别说彤霞了。

她心中不解,却见崔庭轩眉宇间神色坚定,大有若是不应便要将自己送回清河的意思,崔夫人只能应下。

前几日庭轩一直在家,不管彤霞如何闹着要见她,都让他派人打发回去了,今日他前脚走,彤霞便过来说要问安。

凭心讲,对这个本不应是自己儿媳的小娘子她实在无甚感觉,谈不上喜欢,却还说不到讨厌,只是自己儿子不喜,她也只能跟着儿子的态度走,便以自己要静坐为由推拒了,却不想转眼她居然拉了博郡王妃到府,逼得自己不得不见她。

崔夫人微微皱了下眉头,心中大概了解了儿子为何不喜这个县主,心中放不下长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轩儿这一生最恨被人逼迫,虽然对这位县主了解不多,但仅从今日这一事来看,只怕性子去此难得轩儿喜欢。

简单的寒暄过后,崔夫人便甚少言语,博郡王妃也觉尴尬,可是女儿已经嫁入崔家,到现在仍未有夫妻之实,郡王也为此事被圣上责难一番,若是连敬亲茶也没有,以后崔家可否会真的认女儿这个新妇?气氛尴尬又诡异,博郡王妃终于下定决心撇开面子替女儿说说敬亲茶的事情,门外却进来一个人。

崔庭轩进入堂内,冷冷淡淡的看了博郡王妃一眼,行了君臣礼之后,开口道:轩今日承受圣命又要事离家,有些话要与母亲交待,还请王妃勿怪。

说罢,上前扶起崔夫人,向屋外走去。

博郡王妃知晓女儿不受待见,可是如今当着她的面,崔庭轩都能这般赤裸裸的无视彤霞,平日遭遇可见一斑,当下心火一个没攥住呵斥道:你便是这般的礼数么?崔庭轩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漠出尘的目光让博郡王妃还欲出口的教训尽数卡在了喉头。

不知博郡王妃要臣行何等大礼?平日里臣见圣上,也不过躬身,许是圣上宽和让臣太过散漫,既然郡王妃今日觉得臣礼数不到,那臣便给郡王妃行大礼吧。

崔庭轩唇角轻轻勾了下,对屋外的人道:拿锦垫来。

博郡王妃被他此举将的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白,看到锦垫落地落地,才忍着气,笑道:那用这般,只是你归家见到彤霞也不言语一声,总归是冷落的妻子,我做母亲的总是操心多了些。

崔庭轩没有理会她,规规矩矩的跪下行了叩首礼,随后起身整了整袖脚,看着博郡王妃道:文宗时,幼鸽郡主下嫁崔家七郎,我应称她一声七祖母,我记得当年文宗曾专门下诏教她如何为人妻子,其中有一条便是‘自古恭候郡县多有,而崔家百年难出一姓’让她莫以为自是皇家便笑看我崔家,是以每年朝拜,我祖父面见文宗、平帝,从未曾叩首,今日……轩算是见识了!博郡王妃脸色发青,双眼瞪着崔庭轩,嘴唇不停地颤抖,崔庭轩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外,扶着母亲走到门口时,浅浅一笑,风华动人,只是那话语却入冰箭一般射入博郡王妃与彤霞心中,又冷又疼。

在我心中,尚未有妻,又何谈冷落。

第一百零六章崔二, 你站住!彤霞大喊一声, 提起裙摆追了出去,却只看到崔庭轩扶着崔夫人不紧不慢离去的背影, 她恨恨的锤着廊柱, 大吼道:你便是再不认我,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跟定你了, 你永世都摆脱不了……博郡王妃听着女儿竭嘶底里的吼叫, 颓然的坐在椅上, 单手支头神情一片萧索。

那日郡王从宫中回来就对自己说以后彤霞的事情莫要再管了, 圣上当日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他们欺君得到了这桩婚事,圣上心中觉得对不起崔庭轩,本就偏颇, 更别说这几年崔庭轩时时跟在圣上左右, 这种亲近哪怕他们是宗亲也是比不了的。

心中对郡王的话十分了然, 但是为人母,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冷落而不管, 可她万万没想到崔庭轩居然连面子功夫也不想做!也是她今日气怒, 少了一份思量, 早在看到那人对自己行君臣礼时,就应知道他根本没将自己看成亲家岳母……轩儿……崔夫人看向儿子,道:刚刚你说有事要离家,要去多久?崔庭轩弯唇笑道:去两浙,孩儿要与母亲说的也是这事, 此次外出短则半月,长则一月,母亲若想回去,我可送母亲到扬州。

若是想留在京中等孩儿回来,也无妨。

崔夫人看着身高七尺的男儿,久久不语,到京之中,这家中氛围奇怪,她是住的有些拘束,可也正因如此才让她更加不放心这个二儿,去说成家立业,可如今儿子执拗又固执,对那县主芥蒂颇深,两人莫说相敬如宾,便是连陌生人都不如,是在让她忧心不已,无法放心归家。

轻轻叹了一声,崔夫人轻声道:我等你回来吧,如今春日正好,我去京郊的田庄上住两天,你出门在外,莫要牵挂家中……崔庭轩微微垂眸,半响后低声道:是孩儿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崔夫人没有应话,打发身边的丫鬟去给崔庭轩收拾东西,垂眸拉住他的手道:养儿一百,常忧九十九,没有这桩事,也有别的事要一样操心……唉,我儿心苦,娘知道。

崔庭轩有些慌忙的将目光从母亲面庞上移开,淡笑道:娘亲就是多忧心了,儿心中并不苦。

院中桃李芳菲,清香满园,崔庭轩看着远处,灿灿朝霞像是装满了他的眼眸,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崔夫人,从容道:一花一世界,孩儿心中繁花万千,是他人眼中并不曾见之景象,不会苦。

崔夫人目送儿子离开,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门上写着崔宅的匾额,扶着身边的婢女准备登车离开。

还未上车,就见彤霞从内脚步匆匆跑出来,看到崔母正要上车,上前一把拉住崔夫人的衣袖连声道:崔二呢?他就这般走了么?去了哪里?做什么事?阿姑,你看看他这样子,可曾将我放眼里?崔夫人看着彤霞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庞,缓缓垂眸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一点点的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道:轩郎刚到家时便说奉圣命要外出,距此已过了半个时辰,县主可为轩郎备下了出行的东西?彤霞一愣,很快叫道:他都不让我近身,我怎晓得要替他收拾那些东西?崔夫人目光冷淡,轻轻点头:这是轩郎不对,那县主可为轩郎备下了出行所需的干粮?干粮?彤霞更是怔然:为何要备干粮,路上没有驿站么?崔夫人见她两手空空,身后女婢手中也并没有什么包袱,默了默道:那县主为轩郎出行都准备了些什么?彤霞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崔夫人微微叹了一声,道:轩郎外出数日,这期间我去田庄上看看春播,县主请回吧。

说罢也不理会彤霞,登车离去。

博郡王妃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来,堵心又酸涩,拉着她的手道:虽娘回去吧,这宅院由他们崔家人去守吧!彤霞眼眶溢满泪水,怔怔的看着博郡王妃,猛地哭道:娘亲,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你看,崔二他什么都不与我说!博郡王妃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却只能抱着女儿,听着女儿嚎啕的哭声,心如苦莲。

陆使大人……莫友山从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许是真的被陆砚的话吓到了,跑的衣冠都有些散乱,进了门也不敢耽误,先看了眼一旁的香炉,见炉鼎还有袅袅青烟,当下松了一口气,道:大人让末将查的事情,都已查清了。

陆砚将目光从兵士名册上移开,淡淡看了眼站在书案对面低头哈腰的莫友山,指了指旁边的圆椅,示意他坐下回话。

棋福十分有眼色的给莫友山端上一碗温凉的茶汤,莫友山端起来一饮而尽,才觉得气息平复了许多,道:江阴共有驻军九千四百人,此次参与哗变的共有三千六百六人,为首的之人……说到这里拧了拧眉,不知道要如何将情况说清楚。

为首一共几人,都做何职?陆砚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一下子解了莫友山的困局。

为首一共十二人,听闻前日起事之前都花了押书,只是末将未能拿到此押书,只弄清楚了这些人的生平……说着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送交陆砚。

陆砚接过扫了眼,放到自己刚刚整理出来的名册旁,抬了抬下巴:继续……莫友山呼出一口气,道:剩下那些没有参与哗变的兵士此时被关在大营中,前日哗变至今,一直未有人与末将交涉……陆砚看着手边的东西,半响后抬头看着莫友山道:这几日勿要外出,随叫随到。

说罢挥手让他出去。

棋福见人出去才奇怪道:郎君就这般么?陆砚摇了摇头,摸了摸腰中的一块玉令牌,眼睛微微眯起,许久后才起身平静道:等到明日午时,若是再无圣意……他看向门外,神情变得沉肃。

长宁虔诚的给菩萨跪拜叩首,口中念念有词,都是希望能够保佑夫君平安的乞告。

白一刚到门前,就被银巧拦下了,小声道:娘子在礼佛,白一姐稍等片刻。

白一探头看了眼,神色了然,自从陆砚起身去江阴,长宁便日日上香乞告,以前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虔诚,可见心中是真的担忧。

长宁将自己能想到的乞告词都念了一遍,恭恭敬敬的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喃:五天了呢……也不知江阴那边如何了……说着眉宇间便有些烦色。

红二,你去驿馆再问问,是否还未有朝中圣意下达?长宁突然转身看着红二道:哗变五日,圣意迟迟不到,夫君处处掣肘,这可如何是好!白一见她烦忧,上前道:娘子莫要忧心,哗变对郎君而言不过顺手处置的事情罢了……长宁看向她,脸色严肃:此话不可乱讲,圣意不可妄测,无圣上之命,夫君岂能妄动!说罢,像是想到什么,心中一紧,微微提高了声音:若是再让我听得这般混账的话,便先仗责二十关起来,等夫君回来再处置!你们几人也都留心些,若是听到这田庄上谁这般言语,直接将人拿下!陆砚此刻在江阴情况不明,她不能让后院传出一丁点的风言风语。

自古帝王多疑,便是与夫君是自幼的伴读,也经不起一点点的风言风语。

长宁慢慢握紧手心,看着天边乌云翻滚,低声轻喃:又要下雨了……入了四月,江南的梅雨季也渐渐而至,崔庭轩连日奔马,不到六日时间,四日都在风雨中疾行,眼见风雨又起,一直跟着崔庭轩的护卫驾马撵上道:崔大人,今日这雨不必前几日,看起来春雷当头,不若我们到前面驿馆避避再走?不避!崔庭轩一口回绝,又加了一马鞭,白马如一道光影窜出,风中飘来他的声音:事务紧急,误者决不轻饶!陆砚从棋福手里接过许久未穿的甲胄,一件一件穿的极慢,脸色平静,眼眸却深沉如墨。

郎君……棋福将头盔递过给他,有些结巴道:郎君真的要一人入营吗?陆砚没有回话,形势不容他再等,哗变刚发生之时,哗变士兵只是斩杀了孙知军,可是从前日开始,军中那些盘剥过他们的皆被斩下了头颅,若是他在不出面,只怕哗变很快就会变成动乱,他深吸一口气,等不来朝中旨意,他只能按照对昭和帝的了解去做出决断,一旦错了……他接过头盔捧在右手,向外走去,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仍未出来,拿着我昨日交给你的玉牌前去江淮东路,请淮安军支援……若我出不来,即刻回钱塘见六娘子,让她速速归京请旨和离。

第一百零七章江阴军驻军大营的正堂内气氛十分紧张, 陆砚神色从容立于屋内, 环视着一周刀戟相向的兵士,突然勾了勾唇, 道:我若是真有心与你们相对, 莫说你们这几十人, 便是再多些, 也不是我对手, 将武器收起来吧, 莫要再铸大错。

陆砚一战成名, 兵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面面相觑许久,脸色惶惶,却在没有得到命令前, 依然拿着刀戟不放手。

陆砚看着立在前方几人中, 脸上戾气最重的那一位, 道:蒋哲义,步军都头, 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营官, 这般做究竟为何?蒋哲义直愣愣的看着他, 声音粗犷:老子辛辛苦苦操练护守,可天天给老子喝稀汤,军饷不见、军需短缺,去年冬日我们弟兄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穿的都是芦花袄……老子粗人一个, 不比陆将军名门出身,当兵就是为了求口饱饭,可是这帮杂碎,吃香的喝辣的,玩小姐,抱美人,可有想过我们这些弟兄过的什么日子?来人,将咱们那石子饭给陆将军上一碗,让他尝尝!陆砚听到石子饭三个字,眼底微微闪烁了下,看着蒋哲义越说越激动,带着满堂士兵情绪也暴躁起来,抬眼看向他神色不变道:孙知军所做我已听闻,也已据实上奏圣上,只是百姓无辜,那米粮店的东家不过也买卖罢了,你们将人扣留至此,欲要何为?你果真是来当说客的!蒋哲义刷的一下抖出长刀,刀锋直逼陆砚,怒道:我们原敬重陆将军铁血男儿,打过仗、杀过敌,定会了解我们心中郁愤,却不想原来也是个官宦杂碎!陆砚毫不躲闪,任由凌冽的刀风刮过自己面庞,双眼直视蒋哲义,平静道:我知兵士辛苦与我此次前来与你相商并无冲突。

说罢,抬手将直对面中刀锋移开,环视一圈朗声说道:因为一时激愤,斩杀将官,可诸位大多家有老小,日后又要如何,总是要想想清楚。

斩杀将官,虽说大逆,却上可算有情可原,可若是叨扰百姓,尔等莫不是要就地谋乱吗?最后一声猛喝,势如千钧,持刀戟围着陆砚的几个年轻兵士被吓得手一抖,咣啷啷几声响,刀戟纷纷落地。

蒋哲义也被陆砚说的愣在当场,一时堂上无人出声,安静一片。

风吹雨急,啪啦啦打地的雨声越发凸显这骤然的寂静,压的人心跳缓慢。

陆砚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长戟,蒋哲义神色大变,连忙重新持刀指向陆砚喝到:放下!不许碰!陆砚没有理会他,手指缓缓从长戟的刃上划过,在蒋哲义越来越狂躁的喊声中,将戟递给面前一个年级不过十四、五的年轻兵士手里,目光深沉的看着他,沉声道:昭和三年,我奉命带三百兵士前往定西调运粮草,其中有半数都是你这般年级,原本张元帅是出于好意,不愿让如此年轻的儿郎前线应敌,却不曾想刚出定州不远,就遭遇三千东胡兵将……那一战,是我这三年打的最苦的一战,几度险些丧命,待最终杀出重围时,余人不到五十!如你这般年纪的儿郎只存活下来六人!陆砚看着那个年轻兵士缓缓瞪大的眼睛,转头看向蒋哲义:他们是否不如你们苦?他们比你们又是否安乐?蒋哲义定定的看着陆砚,陆砚眼神渐冷,脚尖微微一动,踢起一根长戟,握在手中:同样的年纪、同样都是儿郎、同样的武器,他们将这尖峰送进敌人身体,而你们……却要用着武器对准我南平百姓么?陆砚大声喝道,双手猛地用力,十尺长的长戟竟然被他折的粉碎,众人尚还未回神,陆砚手一抖,矛尖已经从他手中直直对着蒋哲义投掷过去,几乎是擦着蒋哲义的耳廓飞过,定在后壁的圆柱上,发出一阵嗡鸣。

蒋哲义捂着耳朵惊恐的看着陆砚,见陆砚抬脚越过他,在上首正中落座,看向他们的目光冰冷淡漠:我不善言语,更厌烦说教,今日前来也是看在都为兵士的份儿上,否则你们这区区百十人想困住我……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止住了话头。

蒋哲义身边一人见状,连忙开口道:陆将军明察,我等绝对没有谋乱之心,只是……只是被孙知军这些将官逼得走投无路了!陆砚目光冷意微收,淡然道:那便将那些商贾都放了,劫掠的财物也尽数交还!不扰百姓,不杀无辜,你们有何要求,尽可以提。

大雨朦胧,远远依稀可见江阴城门,崔庭轩清隽的脸上满是雨水,却一刻都不敢放松。

自接到陆砚上报江阴哗变讯报已有三日,一路换了四匹马,昼夜未歇,可他知晓这种事情,每耽误一日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越临近江阴城,他心中越加惴惴,生怕看到最坏的结果。

可是朝中传旨的使臣?一个身披蓑衣的厮儿一路朝着崔庭轩一行人飞奔而来,雨声混着他高声的询问,让崔庭轩听的有些不真切。

起居郎崔大人奉旨前来,陆使大人呢?崔庭轩身边的一个护从立刻应声问道。

严乐听到等了几日的圣意终于到达,心中狂喜,扑上前拉住崔庭轩的马缰道:我们郎君已经入营了!还请大人速速前去……话还未完,手心被拉扯的一阵剧痛,眼前的马儿瞬间消失在风雨之中。

江阴军营大堂,气氛还在胶着,陆砚面色淡淡的坐在正中,摇头道:尔等所提太过,军有军规,今日我不愿费口舌再教你们一遍,我只说一点,莫提不该提的!蒋哲义几人面面相觑,突然道:将军何来这般底气?若是今日谈不成,我们本就活不成了,若是将军与我们一道共赴黄泉,我们倒也无憾!陆砚轻轻的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你们打不过我……那陆将军尽可以将我等拿下问斩,何必要如此多话!一个彪形大汉猛拍桌子道:那些你让我们送出去的富人可是与那孙知军他们是一伙的,盘剥我们这么许久,我们要他们的财产为何不许?还有那些被关起来的将官,各个都是杂碎,贪赃枉法,强抢民女,我们便是杀了他们,也是替天行道……这些陆将军都不允,还有什么谈的,无甚好谈,不如拳脚之下见功夫吧!陆砚微微拧了拧眉,他自然不怕这些人,可是他身为一路监政,他有掣肘,这掣肘便是这江阴城的百姓,甚至是两浙全路的百姓。

昨日深夜这些无法无天的兵士,已经趁夜哄抢了十几家富户,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在圣意未到时,便贸然前来谈判,因为他有预感,这些人……忍不住了!若是真的贸然斩杀哗变兵士,只怕激起更大病变,反而不好。

蒋哲义心中知晓陆砚的顾虑,也知晓自己的短处,南平立朝百年,歌舞升平,国泰民安,莫说百姓过惯了安稳日子,便是同样受盘剥的那些兵士不也有一部分不愿随他哗变么。

长远看,谋乱必死无疑,可此时若是轻易投降,只怕后账难算。

双方的谈判再次陷入胶着,陆砚如入定一般静坐不动,这番姿态反而让蒋哲义等人心中越发惶惶,许久之后,蒋哲义才开口问:陆将军再三说让我们莫要提出不该提的要求,那我想问问陆大人,圣上对我们这些人又是何等处罚?陆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蒋哲义,沉缓道:为首者进京辩奏,从者无罪!崔庭轩脚步一顿,半响后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摸了摸手中的盒子,扭头对身边厮儿道:带我去偏堂,悄声告知你们大人圣旨到了。

陆砚余光瞥见严乐带着一个人去了偏堂,目光微闪,起身看着蒋哲义等人,道:圣上宽和,你们还是莫要枉费了。

崔庭轩喝下一盏茶,才觉得身上寒意微散了些,刚将圣旨从盒子中拿出来,就见陆砚进来,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微微笑着拱手:陆使大人。

陆砚看着她已经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回了一礼,客气道:劳崔小郎一路风雨兼程,辛苦了。

崔庭轩笑的和气,摇了摇头,将手中盒子举起,道:圣上有旨,两浙路转运使陆砚听旨。

……擒首者送兵部审理,余者从宽处罚……急务不必上报,受尔生杀决断之权!陆砚恭敬接旨后,又低头细细看了遍,才将圣旨收好,对着崔庭轩浅浅一笑:既然圣上命崔小郎一并视察此案,不若随我一起吧。

崔庭轩摆了摆手:今日便罢了,陆使大人处理极为妥当,我还是先回去洗漱更衣为好。

说着边往外走,陆砚见状,也不留他,向外客气的送了两步。

崔庭轩看出他敷衍的意思,心中也不愿与他一并同行,转头轻笑道:陆使大人要事在身,便送到这里吧,某自行回去。

陆砚闻言,当即住了脚,看了眼一旁的严乐,口不对心的抬了抬手:送崔大人回钤辖府。

严乐只觉得两位郎君之间气氛古怪,也纵使他机灵油滑,一时也辨不清自家三郎君这话是真心还是客气,只能弱弱的应一声,扯着嘴角撑伞送崔庭轩回去。

陆砚再次回到大堂,周身气氛依然变了,坐下之后也不如之前那般有耐心,当即道:刚刚我所言,尔等意下如何,莫要拖延时间,圣上恩典可是有期限的!第一百零八章江阴哗变的谈判进行的比陆砚想象中要难一些, 最终在圣旨范围之内, 陆砚答应替蒋哲义他们写免罪状,同时将被他们扣押起来未杀死的将官抓捕审讯, 从而打开了两浙贪腐窝案的缺口。

崔庭轩看着陆砚整理出来的部分东西, 眉心紧皱:这两浙情况, 可比你当日奏折更加严重!陆砚一边整理案卷, 一边点头道:这只是围绕江阴军贪腐的调查, 还有一些在钱塘。

崔庭轩听到钱塘二字, 微微垂了垂眼眸, 一句问话到了唇边,最终还是默默收回。

陆砚瞥了他一眼,眼中有几分复杂,离家已经十日, 不知阿桐那边情况可还好, 便是自己离家前给了各州府的公函, 只怕十日时间,那些被看在田庄的内眷也都已经心烦意乱了。

想到此, 他笔下一重, 原本干净整洁的公文瞬间多了一团墨渍。

身边的棋福连忙上前将污了的纸张拿下, 先泡入水中,待墨迹花开之后,才丢进了香炉中烧尽。

崔庭轩见陆砚此状,想了想,开口道:可是忧心家中?陆砚点头, 眉宇中带着深深的担忧:十四州具有内眷在钱塘城外的桃花庄上,便是我离开时,将各州府的官员尽数关押,也安排了护卫守护,可毕竟心中还是不安……你留阿桐一人在钱塘?崔庭轩闻言,声音立刻提高起来,带着几分责问,却在看到陆砚沉静的面庞时,心中所有的焦急不安皆像是被冷水浇灭一般,半响后才缓缓道:六娘子只怕挟持困难,这里的案卷交给我,你明日便回钱塘吧。

陆砚盯着崔庭轩看了许久:这里的案卷我明日要带回钱塘与两浙贪腐案一并处理,崔小郎只怕要跟随某一同前往。

崔庭轩微微点了点头,凝眸看拴上的卷宗不再说话。

陆砚将棋福重新铺好的文册推开,起身走向门外,突然停下,转身看向崔庭轩道:六娘乳名崔小郎以后还是莫要唤了,终归不好!长宁看着手中刚刚送上来案册,看了眼坐在对面手脚有些不安的章夫人,忽然漾开一抹笑:章夫人如此深明大义,乃是章大人的福气。

章夫人胡乱应了声,眼巴巴的看着长宁:那我这就可以出去了吧,我夫君也会无事的吧?长宁将手中的案册放到一边,轻轻摇了摇头:不行呢。

你!陆夫人,咱们不是说好了么。

只要我主动说出来,便可以归家,夫君也会无事的么?章夫人猛地站起来,气恼的看着长宁:你可不能如此说话不作数呀!长宁见她如此着急,笑道:章夫人还是真是急性子,你归家自是可以的,我一会儿就让人送你回去,只是章大人这有事无事……只怕还要等夫君回来后量律而定……你!章夫人狠狠的瞪着长宁,一脸上当受骗的颓唐。

长宁也站起来,走到章夫人身边,轻声漫语道:你莫急呀,法理不外乎人情,若是章大人真的念顾章夫人及那几个孩儿,就该知晓如何做让自己能够更好……你们夫妻分别数日,章夫人又是这般大义,稍待我使人送章夫人回去时,顺便让你去看看章大人,只是咱们有言在先,事在人为,有些事,总要自己先做,别人才好说话。

你说是么?章夫人。

户参章明的夫人送给长宁账册之后,当天午时便离开桃花庄的消息很快就在已经被圈的十分焦躁的夫人内眷们中传开,一些夫人觉得章夫人太傻,如此这般不等于自己将到送到别人手里吗?还有一些夫人对眼前遭遇心中已做最坏打算,如今见章夫人如此待遇,心思也纷纷活络开来。

还剩下几位依然是观望态度,侥幸盼着能躲过这一遭。

凌飞燕在屋中来回转圈,心中暗恨自己这两年一直未能接手丁家中馈,要不然也不至于让那章夫人占了头魁!事情到今天这地步,若是陆三公子没有抓住他们的把柄,岂会这般圈着她们,只怕自己那阿翁早被关起来了!也就自己那蠢婆母和每日前来其他几个州府的夫人还心存妄想。

此时此刻,只有主动妥协,尚能求得一丝宽待!她缓缓在桌边坐下,喝了口茶,沉思起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丁家怕是回天乏术了,她与其在此与他们共存亡,不如套的话来,到时请求陆三公子帮自己与丁家和离,唯有此才能免自己被连带!凌飞燕眼神渐渐坚定,突然起身对着身边的丫鬟道:随我去几位娘子哪里坐坐。

章夫人的牵头的效果很好,一连几天,每天都有人向长宁送来案册,长宁越看心中越气,却还不得不笑着接待,只是对于有些明显非死不能免其罪的情况,长宁皆都默默不言的将册子送还回去。

此举直接让一些人歇了侥幸心理,那些夫人们吃香喝辣这么多年,便是再无常识,也知长宁不接账册的意思,个个惊慌不已。

人总是在生死关头才会特别惜命,这种暗示的心理压力让那几位夫人口舌生疮,夜不能寐。

春深日暖,万物哺育出一派生机,湖州余宝乾的夫人满面憔悴的跪在长宁脚边,死死的抱着她的腿哭求道:……自知与夫君罪孽深重,但稚子无辜,还请陆夫人在陆大人面前求求情,饶恕几个孩儿吧……长宁默默的看着她,半响后轻轻开口道:夫人久居湖州,应知晓城中有一位商户叫曲元安吧。

余范氏眼泪布满了一脸,不解的看着她,点头:有些印象,似是做干果生意的。

那是我三舅舅,你家夫君毒害了他……长宁命人将已经僵住的余范氏拉开,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如风般清淡:他可否无辜?余夫人还是请起吧,我家夫君能力小薄,只怕余知州之事,实在是难以插得上话。

余范氏呆愣在原地,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求为儿孙留一条活路,可是为何这条活动也因为这样的机缘而破灭了?瞬间万念俱灰,眼前一阵黑暗袭来,软软的晕了过去。

长宁冷冷的看着晕倒在地上的余范氏,冷声道:让人抬出去!白一刚带人进来抬走余范氏,银巧就一阵风似得从门外奔进来:郎君回来了!已经进门了呢!还有……长宁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道:郎君……回来了?银巧用力点头,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长宁提着裙摆跑出了门外。

陆砚刚转过花门,就听到一阵微乱的脚步声,转头看去,如烟霞般的杏梨芬芳中,一个身着桃粉色衣衫的人儿如精灵般向着自己跑近,风吹起让落在鬓边的长发,果绿色的披帛和鹅黄色的裙角高高扬起,柔和的让人心软。

大步向前,张手将还在跑着的人儿一把抱起,低头在她有些微微汗意的额间狠狠吻了两下,低声唤道:阿桐……长宁双眼明亮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化作了明媚如阳光一般的笑容,晃得周围一切景色都失去了颜色。

三郎回来了,真好……长宁窝在陆砚温暖坚实的怀抱中,轻轻喃道,眼睛像是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他一般,贪婪的看着他脸上每一处。

陆砚紧紧的抱着她,惦记人的滋味他在北地时便心有体会,可如今尤甚当初,此刻软软娇娇的小娘子就在自己怀中,他忍不住想将她揉进自己怀中,填满这些时日心怀的空荡。

瘦了……瘦了!两人同时开口,陆砚微微松了松胳膊不满的看着怀里的小女人,眉头皱成了一团。

长宁手掌还轻抚着他的面颊,顺势帮他抚平眉间的不平,听到二人都说一样的话,两人先是一愣,随后相视笑开。

牵手一路返回卧房,短短的一段路被两人走的情谊缠绵,相互绞缠不舍移开的目光,让跟在身后的一种仆从腰都快弯垂到了地下,眼睛更是一刻都不敢乱瞟,生怕看到什么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画面。

长宁挥退丫鬟,亲手开始整理他带回来的东西。

当日走得匆忙,陆砚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回来时倒是多了好几个匣子。

长宁捧着匣子走到他面前,奇怪道:这是什么?陆砚正在看长宁书案上写的一东西,听到她的问话,看了眼,拉着她的手抱进自己怀中,笑道: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送我的么?长宁惊讶的回头看向陆砚,却被陆砚轻轻啄了下唇瓣,低低应了声:江阴事多,也没有细逛,前日返家时才去街上看了看,觉得这几样东西阿桐应该喜欢,便买了回来……揪着她的手,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精致的鸟碗,品相极美。

长宁微微有些惊叹的从匣中拿出一只放在掌心端详,叹道:这个可比我在钱塘看到的美多了呢,这天青色简直澄清……鸟碗周径不到长宁掌心的一半,瓷质细腻透润的如同水晶,带着淡淡光晕。

陆砚抱着她,下巴放在她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道:里面加了翡翠,是江阴那边一个瓷行特有的工艺,当时看时,就觉得这套鸟碗极其匹配阿桐的那只黄鹂。

长宁微微一顿,小心翼翼的将鸟碗放进匣子中,转头看着陆砚道:原本想对你说的,可是后来事情太多,一时也无空暇……那黄鹂,是……崔家二郎君送的……陆砚搂着她腰部的胳膊紧了紧,闭着的双眼跳了跳,半响后才平静道:我知晓……不过也不是你还是小娘子时送你的么!我再小气,也不至于和一只鸟儿过不去。

长宁闻言轻声笑了起来,将匣子放到一边,在他怀中转了转身子,搂住他道:我就知晓夫君大度呢,待会儿我就将这套小碗儿给阿黄换上。

陆砚脸色带着几分不愉快,抵着她的额头一下一下的吻着她的唇,厮磨了半响,才松开她有些红肿的唇瓣,道:一会儿设个接风宴,朝中宣旨的人一并跟着从江阴过来了。

好的。

长宁立刻应道,准备从他身上起来去布置,却被陆砚紧紧箍在怀中,看着她问:你一会儿要不要与我同去?长宁觉得有些奇怪,摇头:那位大人应没有带内眷吧?那边不用了,夫君去招待便是了。

陆砚闻言翘了翘唇角,缓缓松开手,让她去布置。

见他疲惫,长宁交代了几句,便回来让陆砚去床上休息,却连人也被挟裹上了床。

长宁连忙推拒:此时不行!陆砚低低的笑声在床幔中散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阿桐想多了,为夫只是想抱着阿桐躺躺罢了。

第一百零九章崔大人,小的玉成问大人安好。

崔庭轩收回正在打量房间的目光, 看向站在门口的厮儿, 略微想了下, 笑道:陆大人真的是客气了,居然让你过来了。

玉成咧嘴一笑,命人将文房四宝、各式摆件还有崭新的杯盘碗盏拿了进来, 恭声道:郎君知晓大人此次前来未带僮仆,特让小的这些时日前来停用, 还请崔大人吩咐。

崔庭轩微微点了点头,拿起一件玉葫芦摆件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道:留下必须的,这些物件儿就拿回去吧。

玉成愣了下,点头应是, 看了眼崔庭轩刚刚放下的玉葫芦,道:这些都是夫人让小的备下的, 说是之前并不知晓大人到来, 准备疏忽, 有所不周, 还请大人见谅。

崔庭轩抬头看向玉成:你家夫人……备下的?转头看了房中已经摆上的物件儿, 都是一些寻常摆件儿,虽然质地、做工可见不凡,但器型、寓意并无什么特意之处。

他慢慢将目光收回,将刚刚放下的玉葫芦拿起,缓缓道:留下那边的一套漆器和这个玉葫芦, 其余的都拿走吧。

陆砚抱着长宁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来了,长宁却依然睡得香甜。

垂眸看着臂弯中的人儿,清楚的看到她眼下的青色,心疼的抚了抚,想到刚刚在书案上看到她记下的那些东西,就知晓这些时日她在家中过得也甚是疲累。

帐外传来轻轻地唤起声,陆砚小心翼翼的起身,却不想刚一动,长宁就被惊醒了。

看着她刚醒来还有些惶然的样子,陆砚只觉得心里密密的刺痛,将人拥进怀中,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哄道:莫怕,我回来了。

像是卸了一口气一般,原本还僵着的人儿,陡然放松了身体,软软的靠进他怀里:我都忘了,还以为是梦呢……长宁低低的嘟囔声带着几分稚气,听的陆砚心尖有些痒痒的,唇瓣碰了碰她冰凉的耳廓,柔声笑道:可见阿桐是日日念着梦着我呢。

长宁带着几分羞涩的在他怀里蹭了蹭,又依赖的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才看向垂下帐幔道:时辰不早了罢,夫君要去招待朝中使臣了。

陆砚实在是不舍得放开她,可是就那样将崔庭轩带过来不闻不问的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因此只能有些怏怏的起身下床,道:确实是时辰了,阿桐都已安排了对么?嗯,你说那位大人此次前来未带仆从,所以我专门让玉成过去了,今日先安排在东苑,转运使前衙客院也派人去收拾了,夫君待会儿再问问看贵客还有何需求,可要伎人伺候……长宁说到这点,微微拧了下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道:若有不周到的地方,咱们再补上罢了,毕竟是圣上身边的近臣,总是要悉心招待的。

陆砚听到长宁提出的话,脸色微顿,道:那般他应是不需要的……阿桐已经布置的很好了,余事不必管了。

夫君如何晓得?刚说罢,才想起什么,眼珠微转,唇角带出一抹笑:我都忘了,即使天子近臣,想必夫君也应是知晓的……可是夫君之前所提到的南世子?陆砚正在整理袖脚的动作猛地停下,拧眉看向她:你怎么会想到他?不是对他印象不好么?长宁正在给他挂腰配,闻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他不好又不是圣上觉得他不好,难不成因我觉得他不好,圣上便不用他了么?你这话可真真是没道理。

说罢瞥了他一眼,低头帮他将衣袍整理好。

是我说错了。

陆砚伸手将她圈在怀中,看着她的双眼,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就在长宁眼中疑惑越来越甚的时候,突然开口道:是崔小郎。

啊?长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眨巴眨巴眼睛才慢慢将官职与人对上了号,惊喜道:来人是崔二哥?陆砚看着她眼睛陡然迸发的光彩,不由眯起了眼睛:阿桐……很开心?那是自然!长宁似是没有注意到陆砚微微冷下来的表情,依然眉飞色舞道:崔二哥与大伯父有师生情谊,对夫君自然是好的呀。

陆砚微微一怔:对我好?长宁见他一副不甚明白的样子,忍不住跺跺脚,着急道:可不是么!虽说是为了控制两浙形势,可毕竟尚未有证据之前,夫君先行扣押两浙十四州官属,这事必定是瞒不住的……两浙贪腐窝案几乎将八成官员牵扯其中,若说三省无人知晓,我是不信的。

夫君这般,看似整治的是两浙,实则也牵扯了朝中一些重臣,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奏劾你的机会么?到时祖父为了避嫌,只能让文士学子们帮你应辩,力量大小,尚未可知。

而这些奏疏中,圣上最信任的应是他所派之人的说词,崔二哥此时前来,又与舒家情谊深厚,便是略略看顾些,也是好的呀。

陆砚看着长宁的目光渐渐的变得炙热,这些牵扯他早已知晓,但怕她多思忧虑,因此从未向她讲的太明白,可不成想,她这般娇娇柔柔的人儿,居然将事情想得这般透彻!长宁越说,心中忧虑越甚,一把抓住陆砚的手道:我知晓你与圣上是自幼的情谊,可是西汉晁错曾是汉景帝的老师,可最后不也因为得罪了众诸侯王而被景帝杀掉了么?景帝不宽和么?二人师徒情谊不深厚么?你榜眼出身,史册定是比我读的要多,也曾说过断人财路犹如夺人性命……两浙一事,牵扯甚广,不仅在这两浙地面,还有朝中……可这乃是君命,你应做,那些蛀虫也该杀!然,阿桐却不愿你成为晁错那样的下场……长宁的眼泪像是砸落在陆砚的心上,烫的他心口发疼,一把将人揽进怀中,轻轻的吻掉她眼下的泪水,沉声道:阿桐之心,执玉晓得了。

是我之过,让阿桐如此劳心忧虑!我不怕劳心,夫妻一体,本就应共进退,共忧心,我只怕夫君一身孤勇,忘记了阿桐。

长宁抬手拭去眼泪,仰头看向陆砚,轻声道:三郎,若真有那日,阿桐定会随你一起去的……陆砚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唇,低声喝斥道:不许胡说!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让阿桐有如此遭遇!长宁的杏眸中蕴满了晶莹的泪水,定定的看着陆砚,似有千言万语,让他心柔软的快要化掉了,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声音很小,但却带着坚定:我知晓你担忧,我们远离庙堂,不在君前,确实不利,但阿桐信我,我有分寸。

陆砚的声音带着坚定自信的力量温暖了长宁这些时日一直惶惶不安的心,看着他柔和的双眸,用力的点了点头,此生,仅他一人,天涯海角、黄泉碧落,都随他去了……我想随你一起去……陆砚快出门时,长宁突然拉住了他的袖脚,弱弱道:便是不为你的事情,以陆崔两家的关系,我也应该见一见崔二哥的。

陆砚的心像是突然漏跳了半拍,定定的看着拉着自己袖子面色有些怯怯的长宁,半响后才微叹一声,反握住她的手道:好……不过我不爱听你那般唤他,换一个称呼吧。

长宁连忙点头:那崔二郎君如何?若是再不行,与你一般唤他崔小郎么?扑簌簌眨巴着眼睛期待的看着自己,陆砚觉得这般的她很难让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尽管这两个称呼哪个他都不愿意,确切讲,他根本就不愿意带她去见哪个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子!只是才应下的话,不好反悔,因此只能有些闷闷的点头:都好。

晚宴时间将至,长宁也无空闲时间可重新整梳更衣,只能挑出一套富丽堂皇的钗簪带到头上,以示隆重。

陆砚自从答应了待长宁去见崔庭轩,脸色便一直是气闷的,此时见她光彩明丽的样子,不悦道:换套衣裙吧,这套不好。

长宁一愣,今日原本没有安排,所以穿的也十分简单,粉色的对襟上襦,鹅黄色的百褶绣花裙,因为心情一直郁郁不安,所以挑了一条果绿色的披帛,家常简单的衣服,好似确实不适合见客,因此顺从的让人从衣柜中拿出前些时日为了桃花宴准备的几身礼衣,一套套的问着陆砚的意思。

陆砚看着眼前让长宁越加娇艳的衣衫,眉头越拧越紧:都不好!长宁猛地瞪大眼睛,半响后才喃喃道:可是没有了呀,本来到此带的衣服便不多的。

陆砚瞅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丫鬟手里捧着的衣衫,最后指了指其中几件,道:就这样配着穿吧。

长宁看着他指的那几件衣服,眼睛瞪得更大了,茄紫色的交领上襦、葱绿色的间色裙还要再配一件姜黄色的半臂么?她疑惑的看了眼坐在榻上的陆砚,紫玉冠束发,丁酱紫的圆领箭袖袍、玄色缂丝镂雕腰带、云紫色的香袋……配色和谐又高贵,可是为什么给她挑的眼光就这么的稀奇呢?第一百一十章陆砚沉着脸走在前面,长宁跟在后面不满的瞪了他好几眼, 拉了拉身上的衣裙, 扭头低声问身边的阿珍:我这样穿, 真的不好么?阿珍抽了抽嘴角,她能说六娘子这般穿才是正常的么,如果真是穿着郎君给搭配的那般, 只怕崔家二郎君要以为娘子嫁给陆郎君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长宁见她不说话,低头看着脚下因为行走像浪花一样翻腾开的宝蓝色裙摆, 整了整天蓝色的宽袖,哼道:那般难看的颜色, 便是我再美,穿上也定像个傻子!陆砚耳尖微动,停下神看向跟在后面嘟囔的长宁, 轻飘飘的问了句:什么?阿桐是觉得我眼光像个傻子么?长宁乜斜了他一眼,嘟着脸道:那夫君便是觉得我是傻子么?陆砚眯了眯眼睛, 上前一步, 见她倔强的抬着下巴看着自己, 又看看不远处的楼阁, 抬手捏着她的下巴, 低声道:待回去我们再好好分说分说!今日月圆,如银盆一般的月亮高悬中控,夜凉如水,月色溶溶。

崔庭轩站在楼阁之上,看着长宁二人踏月而来, 月色晕染之下,翩跹如仙。

崔二郎君。

待陆砚与崔庭轩寒暄之后,长宁上前一步,微施一礼道:一路上辛苦,此时庄园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这般客气的语气让崔庭轩神情一僵,不着痕迹的瞥了眼两人,方才笑道:六娘子不必如此客气,说来还是我失礼了,下午休憩起来方知师母也在此处,居然未去拜见,实在惭愧。

长宁眉眼弯弯的看着崔庭轩,脸上俱是见到熟人的开心,只是还未说话,便听陆砚在一旁淡淡道:鄙姓陆。

长宁有些怔忡,还未理解陆砚这句话的意思,便听到面前的崔庭轩轻声笑了出来,不解的看向他,眼中茫然的样子十分可爱。

崔庭轩脸上笑容越加柔和,低低解释道:陆大人怕是也不喜我唤你排行吧。

长宁刚明白过来,就被陆砚一把从崔庭轩面前拉走,冷冷道:开宴吧,崔小郎请坐。

长宁嗔了陆砚一眼,看着端上的菜,脸上颇有几分尬色,都怨他不说清来人是谁,要不她定会准备些崔二哥爱吃的吃食的!想到这里,她连忙伸手将阿珍唤来,附耳说了几句,阿珍连连点头之后,转身离去。

陆砚皱了下眉心,却也没说什么,开宴三杯酒,三人气氛还算和谐。

陆砚话虽少,但是基本的场面话还都会说,长宁一直含笑端坐一旁,偶尔招呼女婢给几人斟酒。

场面话尽,场上气氛也静默了下来,崔庭轩看着与陆砚端坐在眼前的长宁,眉眼含笑、灿如春华,一眼过去,似是天上明月之辉与之相较也暗淡不少。

唇角轻轻翘了翘,崔庭轩放下手中酒杯,看向长宁道:不知明日可否方便让我拜见下师母?长宁笑了:崔二郎君莫急,我已使人去告知大伯母了,稍等便有人来回话了。

崔庭轩浅笑点头:一别六年,实在是想念先生他们,不知可好?一切甚好!大伯父越发精神了,待回城你去拜访他,他见你定是高兴的。

长宁声音欢快:前些时日我与夫君去看他,他还问你了呢,得知你一切都好时,也甚开心。

崔庭轩笑容渐渐加大:只怕先生见我要先责骂一番了,一别六年,不求精进,怕是再应对先生要出错了呢。

才不会呢!大伯母现如今很少考校人了,大堂兄那日还说,近几年大伯父的脾气好了许多呢。

长宁一边说着,一边笑的开心:不再是那些年你答不出便罚你的脾性了呢。

月色醉人,回忆如水,崔庭轩笑声舒朗的如同月边的浮云,……最后一次被罚便是在这里呢……是呢!我记得!长宁拍掌笑道:是重阳,我们从山上下来,便在此处歇息,祖父让你们做登高赋,你做的最快,可是最后却被打了手板……笑声如银铃,楼阁的池塘也仿佛被这清脆的笑声振开了一圈涟漪,有人听的欢快,却有人听的心情烦躁。

陆砚看着眉飞色舞的长宁,突然觉得仿佛在自己面前她从未如此这般开怀过,余光扫了眼崔庭轩,心中越发不爽起来。

啪,酒杯落地的声音打断了长宁与崔庭轩的对话,二人皆转头看向好似沉默了许久的陆砚,只见他神色淡然的拂落洒在身上的酒水,道:手滑了。

长宁连忙拿出帕子替他擦拭,关切的看着他道:可有伤到?看着她关心的神色,陆砚觉得心中的酸郁消散了些,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不曾。

长宁知他心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眼神娇俏亲昵,让陆砚木然的脸色露出了几分笑意,握着她的指尖,转头看向低头吃菜的崔庭轩,假装不经意道:景美人醉,手就有些拿不住东西了。

崔庭轩放下筷子,抬眼看向他,片刻之后才缓缓举起手边的酒杯道:只是可惜了这套白玉酒具。

陆砚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却带出一抹浅笑:我心爱的,不管如何也会一直爱!长宁静静的看着两人,陆砚的手渐渐收紧,让她的指尖微微有些疼,她微微垂眸看着满桌菜肴,半响后抬头笑道:菜都要凉了呢,崔二郎君快些尝尝,看看可还是合口?陆砚微微瞥眼看向长宁,长宁小脸微沉,目光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从他掌心将手抽出,重新拿起一只杯子放到他面前,给他满了酒,笑的咬牙道:夫君这次可莫要再手滑了,要不这套酒具就是夫君再爱,只怕也用不成了。

陆砚默默的接过酒杯,刚要饮下,便见几个使女端着几个精致的盘子进来,心下疑惑,就见长宁起身示意使女将盘子放于崔庭轩面前,道:是这庄园厨娘拿手的菜肴,这边材料难寻,因此上的迟了些,还请崔二郎君莫怪。

菜品一道一道落下,崔庭轩突然轻笑出声,看着眼前容色倾国又心思玲珑的长宁,心中百味陈杂,面前的几道菜品哪里是什么厨娘的拿手菜,俱是他喜欢吃的,不成想,这么多年,她还记得……崔庭轩慢慢品尝着,放下筷子看着对面一如幼时娇憨的女子,好像突然间心中所有的酸楚尽数散开,她这般好,也过得这般好,如此便就是最好了。

陆使大人,多谢今日款待,某敬你一杯……崔庭轩双手举起起立,看着陆砚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眼中,皓月当空,一别六年,依然是当时的人和景,只可惜已经换了角色……长宁觉得气氛有些沉重,看着缓缓落座的崔庭轩,又转头看向脸色也不甚明朗的崔庭轩,扯了扯唇角,道:这几日夫君在江阴未归,有些夫人们送来了家中的账册,我也让人送她们离开了,那些账册我拿给夫君与崔二郎君看看?崔庭轩看着她,又看向陆砚,默默的点了点头。

让人取来便是,天黑莫要去了。

陆砚拉住她,看了看楼阁外面。

长宁觉得此刻在这里有些坐不住,当下摇头道:不了呢,那些东西放的地方只有我知晓,还是我自己去拿较好。

陆砚知道长宁看似人天真单纯,实则心思细腻,于是也不强留,示意自己身边的几个护卫随长宁一起去,一直目送长宁转过回廊,才收回目光。

崔庭轩默默的饮尽一杯酒,看向陆砚道:阿桐曾与我有婚约。

陆砚双眸一冷,目光凌冽的看向他:此话何意?并无他意。

崔庭轩面色平静道:我识的阿桐时,她才五岁,就在这里……崔庭轩的话让陆砚身上散发出森森冷意,随着一声峥鸣,一把长剑已经架于崔庭轩的脖颈,陆砚声音里透出残酷的杀意:崔小郎是要逼我给圣上上一道你惨死哗变的奏本么?崔庭轩毫不畏惧的看着他,道:阿桐不顾避嫌来见我,为的便是你平安,你便如此回报她呢?莫要扯起阿桐!便是不靠你,我也能平安!陆砚声音带着怒意:我曾说过,六娘乳名崔小郎还是莫要唤了,你看来是记不住。

崔庭轩觉得脖子有些割裂的疼痛,却依然唇角微翘的看着他:你知晓崔舒两家的婚约,所以当初被圣上赐婚时,有所不甘吧?陆砚眼睛渐渐眯起,淡漠道:那又如何?你一直到现在都心有不甘,便也如此这般想我么?我不是你,自从决定娶阿桐,我便决意给她最基本的尊重,可是到如今,我对她之情……我们夫妻之事,不必与你细说,我只想告诉你一句,如今我无比庆幸这桩赐婚,让我娶到阿桐!崔庭轩看着楼阁下影影绰绰的人影,唇角慢慢勾起,低低喃道:如此……便好。

陆砚尚未听清,刚皱眉头,就见崔庭轩对他轻轻一笑:陆夫人要来了,你便让他见你如此么?陆砚神情一凛,果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看向崔庭轩的眼中带着冷入骨髓的寒意,缓缓的收回剑,道:你与阿桐有婚约又如何?青梅竹马又如何?便是阿桐现在心中依然有你,可我守着她的日子还长着呢,百年后,是我与她同穴,而你……不过外人罢了!崔庭轩看着陆砚冰冷冷的脸庞,轻轻摇了摇头:阿桐心中对我不过兄长之情罢了,我识的她时,她还年幼,尚不知男女之情是何事物。

我离开她时,她又太懵懂,你才是她碰到的那个刚刚好的人,这便是命吧……陆砚看向崔庭轩,见他眼中深沉,无尽悲凉,半响后仰头饮尽一杯酒,道:阿桐对我如何,不必你说,我自有感知。

崔庭轩听到楼阁下问安的声音,缓缓往口中倒入一杯酒,唇角弯起:陆使大人所言极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第一百一十一章长宁走进楼阁,就感觉到那二人之间的沉默, 微微愣了下, 笑着走上前:怎的都不动筷子, 光喝酒么?陆砚身上的冷意像是瞬间消融了一般,伸手拉她坐下,看了眼崔庭轩应道:饮酒对月, 正是今日景色所言。

长宁嗔了他一眼,从怀中将装着账本的匣子拿出来, 道:送的人不少,但是有些我没接……崔庭轩抬手整了整衣领, 微微侧了身,将受伤的颈侧转向阴影处,看着长宁问道:不收是为何?长宁还未答话, 陆砚就将匣子推到他面前,淡淡道:内子心中有数, 晓得有些人便是自求宽恕, 也难逃一死。

崔庭轩一怔, 长宁对他轻轻点点头, 开口道:就如那湖州知州, 我定是不想饶了他的!崔庭轩面色疑惑,长宁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垂眸道:还有那市舶提举孙大人所犯之事,实在可恶,过往商船所纳抽解居然半数都尽收私囊, 不止如此,还常常卡拿夷人货物,甚至……长宁突然住了口,看了眼楼内伺候的仆从,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之后才压低声音道:甚至还有一些数额特别大的金银,不知晓是做何而来,我想大多应和货物上下出港有关罢。

崔庭轩一边听长宁说话,一边从匣子中拿出一本账册翻了翻,刚看没两页,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又听到长宁做出这般猜测,眉心更是拧的死紧。

陆砚浅笑着看向长宁,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淡淡道:夫人估计不差,市舶司乃是钱塘府最大的钱袋子,来钱的方式许多种,这些明日我一一向崔小郎说明。

崔庭轩面色沉肃看向陆砚,半响后才道:两浙官属已被你扣留十日有余,只怕朝中已是一片纷纷,圣上再偏心你,你也要尽快做出应对。

陆砚微微点头,看向他道:证据已尽数掌握在手中,明日我们再细说。

凉风习习,陆砚牵着长宁的手慢慢往回走,路上经过一片荷塘时,转头看向她道:阿桐幼时常来这里么?长宁点头:这个田庄是家中景致最好的一个,家中兄弟姐妹都爱来。

陆砚默默不语,半响后才问道:他也与你们一起?长宁看着月光洒在湖边,一片粼粼荧光,心中满是欣赏,没有太在意陆砚的话,随意的点了点头,指着湖面道:夏日这里可以采莲蓬呢。

陆砚心中烦躁,扯过她的手将她拽进怀里,垂眸看着她:崔庭轩也与你一起么?长宁眨了眨眼睛,看着明显忍着怒气的男人,半响后才小鸡啄米般点点小脑袋:那时崔二郎君住在舒家,与家中几位兄长年岁有相当,自然一起的……每日都一起么?陆砚声音越发焦躁起来,握着长宁双肩的手也越收越紧。

长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他挤成一团了,无力的抬手挣扎了下:他与二哥、三哥日日在一起的。

你呢?陆砚眼神执着的看着她突然想到她曾对自己说过因为与舒孟骏年岁相差不多,自小便跟着舒孟骏疯玩的,心中一堵,也不等她答话,直接将人拦抱起,大步走向正院。

长宁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惊疑的看着他冷沉的脸色,半响后才似明白过来一般,忽而笑出了声,软软的靠在他的肩头,手指捏着他的高挺硬朗的鼻子,在他耳边吐气道:我呀……我幼时可不乖了,天天跟着三哥玩耍呢……陆砚扭头警告的看向她,长宁像是不怕死一般的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颈侧蹭了蹭,娇笑道:你为这个不高兴呀?可是我以前想对你说的呀,是你不听的,还说以后不想再从我嘴里听到崔二郎君的事情……陆砚脚步一顿,眯着眼看她,长宁的倾城的容颜在月光下犹如脱尘的仙女一般,眉眼狡黠的看向自己却带着几分勾人的妩媚,这般矛盾又奇妙的组合,又让她更像个妖精一般,让他想用另一种方式发泄自己心中郁怒。

房门被陆砚大力关上,将人掷到床上,长发像是流水般散泄开,发饰叮叮当当洒了一地,陆砚看着有些慌张想要坐起身的长宁,俯身压下,狠狠的攫住她的红唇,手下所到之处,皆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长宁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有些疯狂的男人,陆砚抬手遮挡住她清澈无辜的眼睛,从她的唇上慢慢游离至颈侧,布片从他掌中褪下,露出玉润可爱的肩臂,有些粗粝的指尖从她皮肤上划过,让长宁在他身下的身体渐渐瑟缩的更加贴紧自己。

唇瓣隐在长宁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点点红梅,微疼痒麻的感觉让长宁轻轻呼了出声:疼呢……娇柔稚气的声音让陆砚从她胸前抬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手指从盛开红梅的肩头滑过,低低道:我的!夜空如洗,月华如练,摇晃颤抖了大半个晚上的帐幔终于缓缓静止了下来,月色透过碧青色帐子,光线更加柔和,似是美玉的光芒铺洒了一床。

陆砚湿汗淋漓,紧紧搂着怀中已经哭了一番的长宁,温柔的吻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一点一点的含住她的耳廓,含糊道:这些都是我的……长宁已经累得不想睁眼睛,虚弱的靠在他怀里,想要抬手锤砸他一番,也无力实施,只能软绵绵的踢了他两下,无力气道:讨厌你!紧了紧手臂,陆砚轻轻碰着她嫣红如朱砂的唇瓣,低低的应了声:我欢喜你……长宁半睁双眼控诉的看着他,半响后才叹息道:没有日日在一处的,三哥好动,觉得二哥他们无趣,我又是小娘子,便是年岁再小,也不会日日与外男在一处的……从小到大,只有三郎才这般日日与我一处呢。

软糯的话像是春风拂过了他的心,无比舒展,陆砚将人搂紧在怀里,柔声道:可便是如此,依然心中不爽快……他说识的阿桐时,你才五岁,如今已相识一十三年,而我与你却只相识不过四年,还有三年未曾见面,这般想,就觉得心中酸苦。

气闷的声音听得长宁心弦微动,从来都是那般冷峻的男子居然会如孩童般计较,是在让她想笑,却又觉得心里酥软,抬手环住他的腰,在他胸口轻轻吻了下,缓缓闭眼道:可是我的余生不都要与你这般过么?那可是好多个一十三年呢,不够么?不够!陆砚觉得胸口微痒,心中火热又起,翻身将人压下,吻住她道:先将没有相识的那一十三年补回来再说。

床幔又开始抖动起来,两边金钩摇晃的越来越激烈,清脆的声响直到天色微晓。

臣有本奏劾!殿前御史范中明突然出声,拦住了王德安刚要说出的散朝二字。

昭和帝目光静静的看着跪在大殿之上的范中明,半响后开口道:王德安,取上来。

范中明一愣,眼睁睁看着王德安从自己手中将奏本拿走,才连忙道:臣奏劾……散了吧。

不待范中明说完,昭和帝起身挥了挥袖子,淡淡丢了三个字,便转身离开了。

留下满朝的大臣面面相觑。

范中明眼眸中带出一丝恨意,当即大声喝道:臣奏劾两浙转运使陆砚无辜私自扣留两浙十四州州官,导致两浙事务无人为政……声音在大殿回荡,一直传到刚刚走到后殿的昭和帝耳中,他慢慢握紧了拳头,看了眼跟进来的王德安,问:殿内还有谁?林中书、凌尚书、刘尚书还有三院班使的一些大人都在。

昭和帝轻轻哼了一声,看着回廊外郁郁葱葱的草木,半响后才道:莫管他们了,请舒相还有费知事过来。

王德安还未离开,就看到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道:范妃在承庆殿前跪迎圣上。

昭和帝刚刚从王德安手里接过的奏本啪的一声便摔到了地上,目光冰冷的看着那个小黄门,身上杀意尽显。

范妃是昨日才得知范家居然全家都被陆砚扣押了,只有大伯父因为刚好那日在外才躲过一劫,昼夜不停的赶往京都,请求范中明及范妃帮忙。

初接如此家信,她有些怔然,完全不信范家居然会遭此大祸,自从父亲入仕,她入宫,范家在两浙便不再是以前那个谁都小看的商户人家,她入宫之后,又得圣上偏宠,两浙官员每年岁贡皆要为她备上一份,可见范家在两浙官员心中位置。

那个陆砚怎么敢如此扣押她的母族?当即便怒不可遏的奔向承庆殿,让圣上为她母族做主。

身边的妈妈、宫人皆苦心相劝,然而自从入宫就得宠的范妃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有两浙范家全家遭人羞辱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二章承庆殿乃是列位皇上处理政事、面见大臣的地方,寝宫并不在此, 然而昭和帝登基之后, 便将此处做了起居之所。

因常有众臣来往, 此处皆被后妃视为无诏不可前来之地,范妃便是再受宠,从未在此留宿过。

因此当带着宫人怒气冲冲的快到承庆殿时, 神智才渐渐回笼,然而她这般阵势早被阖宫上下看在眼里, 若是此时返回,脸上无光, 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却被护卫拦在了承庆殿的大门之外。

昭和帝乘坐御撵回到承庆殿时,远远就看到跪在大殿门侧的范妃。

今日天热, 日头晒烤着地面,甚至能感觉到如夏日般升腾的热气。

范妃已在此跪等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身体僵硬, 浑身酸疼, 精致的妆容也有些狼狈, 突然之间, 昭和帝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会觉得她像那个人,明明就是云泥之别!御撵冷漠的从范妃面前经过,昭和帝脸上一片漠然,仿佛未听到身后的高声哭叫一般。

待进入殿内, 昭和帝从御撵上下来,对王德安道:传我之命,今日之后后妃无诏不得来此,违者……立斩!范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楞的看着王德安,猛地叫道:怎么会这样?我……还请范妃娘娘看在圣上此次不责罚的份儿上快些回去吧。

王德安劝道,看了眼身后的远远的大殿,心中叹了声,这范家究竟是真傻还是被圣上的恩宠迷了眼,以至于今日父女两人这般两相逼迫。

昭和帝坐于龙案之后,打开手边的这几日的奏疏,从中挑拣出奏劾陆砚的奏本,长长叹了一声,面色有些晦涩。

林中书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大殿,上前将范中明扶起:罢了,今日怕是圣上什么话都不会听了,范大人还是先回吧。

范中明看向林中书,又看了眼凌云霄,忍不住怒道:圣上就这般包庇陆大人吗?凌云霄拧了拧眉心,沉声道:不若我们跪大庆殿吧!不可!林中书连声喝止,大庆殿是南平举行盛典之处,也是自来文臣死谏之处,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只怕便是圣上也不饶他们!范中明忧心忡忡道:我范家老小皆被那陆三扣押,家中老父已经年过古稀,这般可如何是好?林中书只觉得眼前沉沉,两浙十四州官属就这样被扣押,这些时日,只怕陆砚早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了,若是不能再证据进京前奏劾下陆砚,只怕他们……在劫难逃!这像是一盘死局,而他们已经面临着将军。

陆砚将手头到两浙后整理好的所有案册全部拿给崔庭轩,道:卫元杰、范家、市舶司是两浙贪腐最大的利益联结,也是中心,其他各州府利用手中之权为自己牟利之后,再将禁榷或低价,或虚开份额让给范家,然后从中抽利,至于市舶使,除了昨夜内子所说的多加抽解以外,孙正天更是高价买卖我朝命令禁止出港、入港的货物,这部分钱财几乎都与卫元杰共分了。

陆砚一边说着,一边从成箱子的案册中抽出一本账薄丢给崔庭轩,坐下淡淡道:这是从孙正天家里拿出来的,里面还有和卫元杰的分成。

崔庭轩拧眉翻看,半响后见陆砚不再说话,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有呢?陆砚微微垂下眼眸,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道:剩下的,我俱写在其中,马上就送报圣上,崔大人对这些若有疑点,尽可查实,为避嫌,砚这几日就不来了。

崔庭轩拧了下眉:圣上派我过来,并不是为了监政陆使大人。

陆砚勾了勾唇角:但崔小郎还是公平正直些好,不若朝中奏劾的人只怕就要再多一个你了。

陆砚从前衙出来,脸色就沉了下来,现在两浙贪案罪证确凿,甚至纵火杀人、强抢民女等恶行他也是人证俱在,不怕那些人翻案。

但他们与朝中那些人之间的牵连却仍没有任何明证,若是不能将朝中那些人抓出来,两浙贪腐便如原上草一般,烧不尽,吹又生!钱塘府的地牢又湿又潮,还有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陆砚看着眼前一点也看不出往日官威的卫元杰,平静道:你所犯过错难逃一死,不过你家中幼子今年不过十岁,若随你一道,未免可惜了,你晓得我要什么,一物换一命,如何?卫元杰恨恨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便是在这幽暗的地牢中,周身也好似带着光晕一般,越发衬得四周黯淡无光。

陆砚无视他怒意滔天的目光,语气越发清淡:卫大人做官十数年,总是知晓利弊轻重的。

你这小人!控制两浙官场、造谣污蔑我两浙官员,实在是其心可诛!卫元杰大喝道,恨不得将陆砚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砚冷冷的看着他,懒得与他多话,直接从差役腰间抽出刀来,手起刀落,一只耳朵便落在了卫元杰脚边,惨叫让整个地牢更加阴森。

陆砚淡漠的看了他一眼:换还是不换?卫元杰没想到陆砚居然是这般辣手的作风,明明富贵公子一般,此时却像是地狱罗刹,他抖索着身体,半响说不出话来。

陆砚不再理会他,降到丢给身边的洪坤,转身向外走去:钱塘知州卫元杰,狱中畏罪自杀!清冷冷的声音犹如一阵阴风,吹得卫元杰寒毛直竖,眼看陆砚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地牢中,叫到:陆使大人,且慢……陆砚看着洪坤刚从范家后院中挖出来的一个酒坛子,抬手阻挡了要打开的举动,盯着坛子看了半天才道:送到崔小郎处,就说卫元杰愿用这里的东西换他幼子一条性命。

洪坤不明白陆砚为何得到了这个东西却不打开,但依然遵命将酒坛子送给了崔庭轩。

崔庭轩这几日不停地翻开卷册、账薄,越看越觉触目惊心,心中殷忧这两浙能这般贪婪,只怕与朝中牵扯不会少,只是不知到底牵扯哪一位或者哪一些。

看着眼前铺开的奏本,他居然一时不知要如何下笔。

崔大人。

玉成进来恭敬道:我家郎君使人给大人送了些东西。

崔庭轩愣了下,看着外面站着的那个壮汉,点头道:拿进来吧。

洪坤将酒坛子放到崔庭轩面前,声如洪钟道:郎君说这是卫元杰送来换家中幼子姓名的,请大人笑纳。

崔庭轩疑惑的在洪坤与酒坛子之间打量了两眼,抬手摸了摸坛口,忽然笑了下,摇头道:你家郎君真是……利人利已,风险共摊啊!洪坤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直挺挺的站在崔庭轩一侧,崔庭轩无奈的收回手,道:我晓得了,放这吧。

洪坤闻言,又将手中另一封信笺双手递给崔庭轩:这是我家郎君新整理出来关于江阴哗变的书信,还请崔大人过目。

崔庭轩脸色一变,伸手接过,刚打开看了不到两行,眉心就皱了起来。

江阴哗变是因为湖州知州为了帮范家出售霉米而引起的兵愤?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蹊跷,抬眸看了眼洪坤,问:你家郎君可还有话交代?洪坤点头:我家郎君说不管大人有何疑问,这证据就是这样,不会错的。

崔庭轩半响不言,许久后将信笺收起来,抬眼看向洪坤道:去回话吧,就说两个我都收下了。

六娘子,凌大娘子使人来说想见你了。

阿珍有些不悦的对着院外翻了个白眼,道:明明都将这些夫人放回家中了,可这个凌娘子居然说着了风寒不肯走?怎么这么厚脸皮的人呀!长宁恍然才想起还有这桩事忘了告知陆砚,这几日陆砚一直早出晚归,本该早早回钱塘去,可是如今也顾不得,知晓他忙,她也没有打搅他,可是此时突然想到凌大娘子当初所说的话,长宁突然觉得这桩事情不能耽搁,当下立刻道:让银巧去看看郎君可曾回来了,若是回来了,便请郎君过来,就说我有话对他讲。

阿珍见银巧走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夫人真让郎君去见那个凌大娘子呀?那娘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思中正之人呢。

长宁想到前几日放各家夫人归家时,凌大娘子恰巧得的风寒,任凭她心思再单纯也知晓不会那般巧合,可偏偏她有拿不准她口中所说之事到底是否重要,因此也只能让陆砚来决断了。

何事让娘子这般发愁?陆砚今日刚从钱塘城回来就见长宁身边的一个使女在花门外张望,当下便知长宁怕是有事要和自己说,下了马就直接过来了。

长宁一边帮他擦手净面,一边将那日凌飞燕所说的话复述一遍,最后乜斜了他一眼,道:因不知她到底要求什么,我也不敢轻易答应,还请夫君亲自决断吧。

陆砚见她嘟着小嘴,一脸不虞的样子,勾唇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不必见了。

长宁惊讶的看着他,片刻之后才心中纠结的提醒道:可是万一……没有万一。

陆砚看向长宁,语气平静:我已娶妻,岂有再见别家娘子之理,更莫说什么只能说与我听的要求,更是荒唐!第一百一十三章窗外传来黄鹂欢快的叫声,陆砚转头看了眼窗格下闪跳过的一抹嫩黄, 拉着长宁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使人将凌大娘子送出去吧, 不必在意她说什么。

长宁缓缓点了点头, 看向陆砚道:她夫家牵扯深么?陆砚看向她,沉声道:不浅……凌大娘子可能不知,京中凌尚书也与两浙贪腐有关。

长宁微微拧起眉头, 奇怪道:便是知晓又如何?莫不成你已经晓得凌大娘子求你何事?陆砚见她满脸狐疑的表情,不由失笑, 将人揽进怀中,道:大约能猜到, 许是不愿被丁家牵连,想用丁家的事情求和离罢。

长宁小嘴越撅越高,半响后忿忿的瞪了他一眼, 一扭肩从他怀中出来道:哼,你倒是了解这个小娘子!陆砚垂眸看着坐在一边不高兴的长宁, 见她小脸微微嘟起, 眼睛不高兴的瞥着自己, 忍不住笑道:阿桐怎么这般可爱。

长宁见他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抬手推开他, 起身看着他道:难怪那年秋宴,凌大娘子叫你叫的那般……情意绵绵,可见你并非当时那般冷漠呢!秋宴?陆砚眉心皱了皱,回想了下,才明白长宁话里说的事情, 当即失笑:是了,就是那日之后,满京都都知道阿桐是个美貌无双的小娘子了,居然已经过了五年了。

他话中有些感慨,伸手将别扭的长宁揽进怀中,轻声道:莫要多想,我与那凌大娘子前后拢共不过见了几面罢了,话语都没有我们两人此时说的话多,谈何了解?能这般猜测不过是从利害角度去想罢了……长宁乜了他一眼,哼道:我才不听你说呢!前几日为着崔二郎君的事情,你可是脸色沉了好久呢,我不管,我也要对你沉沉脸才行!陆砚笑声更加愉悦了,低头在轻轻啄了下长宁撅起的嘴巴,抵着她的额头道:哪有几天?不过半柱香不到罢了……长宁瞪了他一眼,撞了下他的额头,哼哼道:那日秋宴,我可是听人家将‘陆三公子’叫的百转回肠呢,定是你以前招惹了人家小娘子,不记得罢了。

听着长宁捏着嗓子学凌飞燕那般叫法,陆砚猛地将人箍紧,含笑狠声道:越发不讲理了!没影儿的事情都被你拿出来编排我了!也不想想我七岁入宫,一直到你归京时还常常在宫里,哪有时间认识什么小娘子……若是有时间认识呢?长宁猛地侧目看向他,瞪大眼睛:若是有时间认识,三郎是不是早早就已经定亲了?陆砚垂眸看着在自己怀中耍性子撒娇的娇娇,唇角的笑容一点一点的绽开:不会,你我是月老牵的红线,剪不断的。

温柔的注视让长宁脸颊满满粉红起来,不愿认输的鼓起腮帮子,嘴硬道:反正……反正……哪有什么反正?陆砚不等她想好要说什么,直接吻住她鼓起来像朵花苞一样的唇瓣,厮磨道:反正这辈子就是你我做了夫妻。

风和日丽,春光更加明媚,黄鹂鸟儿清脆的叫声越发欢快,陆砚将人抱在怀中靠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外面,春风带着些微暖意从大开的窗棂中涌入,舒适的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陆砚下巴抵着长宁的额角,就这般抱着她闭目小憩了片刻,听到怀中人儿呼吸变得绵长,睁眼垂眸看着已经睡着的长宁,自上而下,能看到她浓密黑翘的睫毛在光线下泛着细小如毫的光亮,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张桃花似得小嘴微微嘟起,饱满的像是一口咬下就能尝到其中的甜蜜。

将人缓缓放平在榻上,轻柔的吻了吻长宁的唇瓣,陆砚将锦被展开给她盖好,立于榻边看半响,伸手将窗户半合之后才转身出了内室。

阿珍几人自从陆砚进了内室之后,便都在外间守着,见他出来,几人慌忙行礼,陆砚一边整了下袖脚,一边道:娘子睡了,白一进去守着,若是申时还未醒,将窗户关了,莫着了风寒。

听到陆砚这般仔细的交代,白一立刻应是,陆砚眼角扫过阿珍、引兰两人手里正在整理的丝线,拧了拧眉:六娘又要做针线?阿珍闻言连忙上前道:是,六娘子说再给郎君做几个香袋……收起来吧!陆砚抬脚向屋外走去,声音带着几分不悦:这几日本就疲乏,这些活计都莫让做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出了卧房,只留下阿珍几人面面相觑,默默的将手里已经整理了一半的丝线收了起来。

崔庭轩刚写好奏疏,就听人传报陆砚来了,刚放下笔,陆砚就从外面进了来,二人也不寒暄,直接说起了正事。

崔小郎准备何时归京?陆砚毫不客气的问道:两浙一事便是如今你所见,我能查到的皆以明示与你,若有疑惑,崔小郎可随便查验。

崔庭轩看着陆砚,轻笑道:我来时便说过,不是监政的,只是传达圣命罢了,就算有疑惑那也是三司的事情,与我无关。

至于何时离开,我尚做不了主,要等圣上旨意。

说着抬手晃了下手中的奏本。

三司会审……陆砚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道:应是这般。

昭和帝看完手中的奏本,脸色冰冷,递给王德安,指了指满堂的朝臣道:拿下去给众人都看看……舒晏清接过奏本打开,奏本是陆砚所写,开头甚是简单,直接写了到两浙后的所见所闻所查,虽然对两浙情况有些猜测,但看到奏本所写时,还是不由眉心紧皱。

虽然所报事情重大,但陆砚一向言语简明,奏本并不长,很快就从舒晏清手中传到了其他重臣手中,昭和帝静静的看着满堂朝臣,见范中明接过了奏本,突然开口道:范御史念给大家听听吧。

奏本中所写内容早已让范中明额头汗水津津,此时听到昭和帝的话,只觉得双膝发软。

昭和帝看着范中明抖索不稳的样子,唇角微微勾了下,带着几丝嘲讽道:范御史前些日子不是还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奏劾两浙转运使么?怎么?今日居然连读个奏本都读不出来了?范中明强自忍着心中惊惧,艰难开口道:臣……冤枉。

昭和帝笑了一下,点头道:朕让你读奏本,不是让你自辩。

范御史快些读罢,让人听一听这私自扣押了两浙十四州官属的陆转运使都做了些什么。

看着昭和帝平静到冷漠的双眼,范中明只觉得腿肚子打颤的更加厉害,抬手用袖子抹了把从额头滚落的汗珠,声音抖索的念起来。

……罪一,侵吞官财。

自昭和元年至今,钱塘知州卫元杰隐没官钱二百三十万……湖州知州余宝乾隐没官钱一百八十万……罪二,借公饱私。

昭和二年,朝中命钱塘、秀州、越州、湖州、江都等地以比市价高一成的价格采购军粮,各州知州均借此从中私买粮食一百七十八万石,动用朝中官银九十六万……罪三,强占勒索……罪四,官商勾结。

钱塘范家……范家……范中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不出半点声音。

昭和帝眼神冰冷的看着摊在地上的范中明,似是刀锋刮过范中明的脖子,让他全身发冷。

李大人接着念吧。

昭和帝指了指范中明身边站的另一位大臣,声音平静。

李鹤亭是大理寺少卿,平帝二十年的进士,曾求学舒家书院。

此次两浙一事,不管李艳如何被人奏劾,他均未出面替陆砚辩解,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立于朝堂之上,听着舒、林两派相互辩诉。

今日听到陆砚奏本内容,他便心知这桩贪腐大案只怕大理寺必要参与其中,因此听闻昭帝旨意,当即立刻应是,弯腰从瘫跪在地上的范中明手中将奏本拿出来,声音朗朗,大殿内外皆可闻之。

……钱塘范家与钱塘知州卫元杰、湖州知州余宝乾、秀州通判明利皆有姻亲……茶、盐、酒、铁禁榷之物皆虚开份额,由范家低价入、高价卖,官盐空白,私盐泛滥,一两盐价八十八文,远超一斗米价……禁榷所牟利千万难挡。

罪五,乱立税目……罪六,私加税赋……罪七,侵占营田、官庄、屯田。

……范家所占四万零一百亩,占两浙营田、屯田、官庄之四成。

罪八,虚报军士,贪污军饷,……湖州知州余宝乾为解决范家囤积之霉米,低价售与江阴军,此乃此次哗变之导索……两浙之腐,触目惊心,臣擢发难数,自圣上登基至今,两浙共贪墨官钱两万万九千万钱……臣,跪请圣上速查,荡清两浙天地日月,还两浙百姓碧水青河。

李鹤亭缓缓将奏本合起,看了眼满堂静寂的朝臣,道:禀圣上,臣……念完了。

昭和帝眼中似是风云翻涌,抬眼从下面站着的大臣身上扫过,半响后才开口道:两万万九千万钱……王尚书,你给朕说说,去年朝中岁入多少?王尚书早已是冷汗淋漓,两浙贪腐至此,身为一国财政部曹,且先不说他有没有牵扯其中,从未提出异议便是失职,他只觉得嗓子发紧,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昭和帝看都未看他一眼,对林中书道:林大人说说吧,去年朝中岁入多少?林琪的心早已坠如千斤,此刻听到昭和帝问话,抬眼看向朝堂上的年轻君王,见他面色平静,似是不悲不喜,但周身威压依然扑面而来,让他心中颤抖,默默的垂下眼睑,答道:二千三百九十六千万。

大殿之上安静的似乎连众臣的呼吸都听不到了,昭和帝缓缓起身,从林琪、范中明还有王尚书几人身上扫过,随后又看向殿外密密麻麻跪着的百臣,沉声道:给朕查!那些吸骨剥皮的败类,朕……一个都不留!第一百一十四章两浙一案的审查从四月一直查到当年十一月, 历经七个月时间, 才将这桩震惊天下的贪腐案查点清楚。

陆砚看着案头送过来厚厚案卷, 半响后才抬头对来人道:容我细细看一遍,告知几位大人明日我亲自将这些案卷送去。

小吏不敢托大,连忙道:应该的,陆大人客气了。

陆砚神情淡淡, 让人将这个小吏送出去之后,才拿起案卷看起来。

对于这桩他亲手撕开的案子,三司派来的官员查探到的都是他已知的情况, 如今查案结束, 自是要他这个主政一路的陆转运使签字用印的。

从日中看到日暮,案卷不过才翻阅了不到三成。

陆砚命人去后院给长宁说了声, 便掌灯继续看。

突听的外面传来脚步声,刚抬头,就见长宁带着几个丫鬟推门而入。

长宁嗔了他一眼, 让人将手里的食盒在另一侧的榻桌上放好, 才转头对默默看着她的陆砚道:总是要用些东西才好继续看的呀。

说罢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烛光下, 披着粉霞色织锦斗篷的长宁小脸莹润如玉,面如花娇, 让人心动。

大手猛地用力,将人拉坐在自己腿上,陆砚将头埋在她颈间,闻着她身上的幽幽香气, 低声道:这几日未回后院,阿桐可想我?自从两浙贪案开始审查,圣上便授意陆砚主管两浙大小事务,这几日到了年底入岁的时候,陆砚每日都在外繁忙,夫妻两人确实好几日未曾见面了。

长宁知道他辛苦,也不敢烦他,此刻见他如此,当即伸手环拥住他,用力道:想呢!陆砚唇角翘起,从她颈间抬头定定的看着长宁,眼里俱是温柔情谊,轻轻在她唇上碰了碰,便放开她,深吸一口气道:不能这般,否则今日这些卷宗怎么都看不完了!长宁在他怀中嘻嘻笑着,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那先用饭吧,一会儿我在此陪你可好?陆砚本想拒绝,却见她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心中也想看看她,便点头应下。

长宁备的饭菜不多,清清爽爽四道菜,一道点心,一道汤。

陆砚净手之后,站在榻边看了半响,拉起长宁的手反复翻看了下,才轻声教训道:莫要再下厨了!长宁咧唇一笑,轻轻推着他坐下,夹起一块嫩腰肉放到他碗中,道:我终日无事,这不过也是给自己找些乐趣罢了……三郎快尝尝这个,是我前两日刚和林妈妈学的,据说此时节吃这个最好呢。

陆砚看着天青色瓷碗中放的那块琥珀色的蜜汁烤肉,唇角微扬,执筷送入口中,点头道:很是香嫩。

长宁笑的眉眼弯弯,遂将自己做的几道菜每样都给陆砚夹了一些,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品尝,见他喜欢,只觉得比吃了这美味还要满足。

陆砚见她开心,情绪也甚好,夹了一块山菌喂给她,道:虽说是找乐趣,可厨房毕竟刀、火俱在,前些日子,不是就伤了手么?是以,以后……不呢!长宁微微撅起嘴巴抗议道:你莫要小看我,上次伤到手都是六月的事情了,这几月我不就好好的嘛。

陆砚见说不下她,只能停下了话头。

到两浙这么久,长宁的日子确实过得无趣,原本还能回舒家住上两日,可是自从两浙贪案开始,怕她遇到什么意外,便只能劝她留在府中,长宁懂事又听话,知他心中忧虑,当即就答应了下来,这日日在府中晃悠,从春深到初冬,便是转运司的府邸再大,只怕是逛得无趣了,因此才跟着家中的几个妈妈学着做一些小玩意打发时间。

虽怕伤着了她,可是想到她日日孤寂,陆砚又觉心疼。

将榻桌推到一边,将人揽进怀里,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道:年前事情此案就应了结了,到时我陪阿桐四处走走,散散心。

长宁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话点点头:我无事的,虽说当初家中对我管束不严,可是略大些也不能如幼时一般到处疯跑了,三哥也觉得带着我累赘,我也一个人在家自己打发时间呢,并不觉得难过。

夫君要事在身,莫要忧虑我。

陆砚轻轻嗯了声,抱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心中奇异般的宁静。

两人如此依偎了一会儿,长宁看向一边的书案,问:年前此案可以了结么?可以的。

陆砚松开她,牵着她走向书案,道:这些卷宗月中可送达京中,随后便是判罚,刚好能跟上年前判罚的一种囚徒。

两浙的官员定是要在当地行刑的,也给百姓一个交代,还有就是……他眼神突然暗了下来。

长宁奇怪道:还有什么?陆砚看着她,半响后道:忘了告知你一件事。

长宁看着他,陆砚将人轻轻搂进怀中,道:判罚之后,先将所查抄之物送入京都……此次财物巨大,只怕我要亲自回趟京都才行。

长宁仰头看他,眼中带着几丝期盼,但也知不可能,只好闷闷道:我也想回去呢,可是知晓不能随你一同前行的。

陆砚见她乖巧,心尖发软,轻拍着她的后背道:阿桐□□,此次是不行,不过待三年我回京述职,定带你同行。

长宁有些怏怏的点点头,随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得开口问他:夫君,你说圣上会不会明年便让你归京呀?毕竟当初派你前来是为了这两浙赋税,如今已经荡清,应会让你会去的吧?陆砚见她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轻声笑了起来:三年后许是会让我回去,可现在是不行的,虽说两浙荡清,可新的官员怕是还要拖上一阵才能议定,更何况明年又逢大比,怕是会赶大比之后两浙空缺职位才会尽数补上,便也已近年底了(明年)。

来年三月我便归京述职,因此不会早回。

长宁有些失望的瘪了瘪嘴,靠着陆砚无奈道:好吧,是我多想了。

阿桐想回京中了么?陆砚见她神色恹恹,心中疑惑。

长宁点头:是呢,大哥、二哥明年便都可以回京了,我都五、六年未见大哥、二哥了呢。

陆砚知晓此事,舒孟骐任渝州同知今年便已满六年,圣上定是不会再让他留在渝州的,要么令任他方,要么留在京中。

不过按照他心中所想,怕是留京的可能性更大些,只是舒孟驰怕是还要继续外任。

低头看着长宁,抬手抚了抚她乌压压的发髻,陆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阿桐莫要失望,待我们回京之后,定能见到内兄的。

长宁歪着头想了想,对陆砚的说法十分信服,不过微微惆怅了一下下,便也散了,让人吃食撤下,又给她拿了锦被过来,爬上榻对着坐在书案前继续看卷宗的陆砚道:我便这般陪着三郎,可好?陆砚见她裹着锦被,长发散开,似是夜间玫瑰一般蛊惑人心的笑,不由放下手中的笔,走过去道:罢了,你这般我怕是也看不进去了,不若陪着你睡一会儿吧。

长宁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这样还不如回房呢。

陆砚已经脱掉外衫,拥着她躺下,轻拍着她后背,闭眼慢慢道:睡上片刻,起身再看。

陆砚身上总有种青松翠柏一般的味道,冷冽却让人安心。

长宁窝在他怀中,闭着眼睛轻声道:三郎近日可还用着药?陆砚伸手将她搂紧,亲了亲她的额头,低低嗯了一声。

长宁抓紧他胸前的衣襟,喃道:两浙事情已毕,莫要用了可好?陆砚缓缓睁眼看向长宁:阿桐想要孩儿了?暗夜中,他的声音醇厚如酒,让人沉醉。

长宁脸颊绯红,烛光落在她明亮的眼眸,似星辰一般晶亮,微微咬唇羞涩的看着陆砚,点着小脑袋道:是呢……娘亲也催我了呢。

陆砚闷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的让长宁心尖都酥了,像是要把人揉进怀中似得狠狠抱紧,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廓,低声道:阿桐替为夫受了责难,实在不该……长宁的小手打在他的腰上,感觉到耳朵的酥麻,身子微微颤了颤,紧紧贴着陆砚火热的身体,道:三郎……婉转莺啼,陆砚只觉得心中滚烫的情欲翻滚,火热像是从下肢瞬间涌到下腹,低头吻住她的唇,手掌探进她的衣襟轻抚,指尖的温度带着几分急切,微微用力的揉捏让长宁轻轻呼了声来。

两人气息紊乱,中衣都已散开,裸露的皮肤擦碰出更大的火苗,长宁杏眸半睁,带着几分沉醉的攀住陆砚的脖颈,只是神志还在推拒:书房呢……陆砚本想说无事,只是房间中央悬挂的圣人像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让他气闷不已。

趴在长宁身上平缓了下气息,手掌轻轻剐蹭这柔嫩的肌肤不舍离开。

片刻后,重重叹出一口气,陆砚抽出手,将人猛地抱进怀中,沉声道:今夜便罢了,明日给你!第一百一十五章秋风沉沉怒吼, 承庆殿灯火通明, 昭和帝刚批完中书省送来的奏本, 就听得门外一阵悉索,拧了拧眉:王德安,去看看!昭和帝节俭,自登基后便将自己所用的明烛份例减少了三成, 因此承庆殿外的烛光有些稀落,不甚明亮。

王德安皱眉走上前,喝到:那殿宫人, 这般不知礼数?穿着靛青色内侍服侍的小黄门闻言立刻躬身道:小的是翠微殿范妃娘娘处听用的, 范妃娘娘病体沉重,还请阁长通融。

范妃娘娘?王德安眉心皱成了疙瘩, 自从两浙事发之后,圣上便不再见范妃了,钱塘范家早已被陆转运使押进大牢, 上个月范御史也被下狱, 范家这下算是彻底垮台了,范妃派人前来这般哀求, 大约是想请圣上开恩,量刑留情吧。

禀圣上。

王德安进了殿内, 回禀道:范妃娘娘病体沉重,使人想请圣上去看看。

昭和帝笔下不停,半响后淡淡道:请李御医去看看吧。

王德安应了声,出殿将昭和帝旨意传到, 甩开那小黄门的拉扯,重新回到殿中。

昭和帝将奏本批完,看了看殿外,一片黑漆漆的,转头问:什么时辰了?已经亥时了。

王德安答道:圣上该歇息了。

昭和帝缓缓走到殿门前,仰头天上,轻声道:今日无月也无云,怕是明日要冷了……王德安笑道:圣上记挂百姓,乃是百姓是朝阳。

昭和帝轻轻摇头:还是要吃饱穿暖才实际,难不成冷困饿苦之时,念朕几声,便能缓解了么?朕又不是菩萨!王德安呐呐应是,不敢在言语。

昭和帝出了殿,向外走了几步,伸手对王德安道:给朕掌灯。

宫中寂静,夏秋时的虫鸣也渐渐无声了,只有风吹草木的簌簌声,吹在人身上,有些寒凉,却也让人清醒。

与平帝不同,昭和帝登基五年,除大婚三月后选妃五人之外,再无举行过任何选秀,因此宫中人也稀少,所经之处,先帝时热闹的宫殿俱是空空,黑黑透着萧索。

昭和帝脚步不急不慢,像是随意闲逛般的走着,然而伺候昭和帝许久的王德安却信纸他要去往何处。

快到和庆宫时,昭和帝从王德安手中接过灯笼,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单独打着灯笼向前面走去。

和庆宫一边种着几树桂花,据说是文宗时给他最心爱的张贵妃栽种的,只可惜红颜薄命,张贵妃陪伴文宗十年,最后难产而死,没过两年,文宗也跟着去了。

当日舒太贵妃被赐宫和庆时,阖宫上下都以为她会是平帝的宠妃,然而在那个男人心中,除了一心被他保护的淑妃,其余人的宠爱都是虚假的让人恶心。

昭和帝面色带出几分疲惫,风似乎吹来几缕花香,让他心神震动。

已是初冬,桂花早已败了,可是此时他却嗅到了难忘又不敢接近的桂花香气……顺着道路,追随着花香一步一步的距离和庆宫越来越近,桂花的香气越来越重,甜香浓郁。

静静的站在宫殿一侧,缓缓闭上眼睛,嗅一腔花香,记忆仿佛回到了母亲刚去的那段时光,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光。

他曾经是那般讨厌她的,讨厌她明艳的张扬,讨厌她唇角讥讽的笑,更讨厌她对母亲的不恭敬,可是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母亲会将自己托付给她。

在应下母亲之前,她似乎还是一个骄傲的少女,可是应下母亲之后,她的骄傲再自己被先帝无休止的打压中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她向先帝下跪过,向淑妃下跪过,甚至还被晋王逼得下跪过……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骄傲因为他消磨的不见分毫,却教会了他怎么忍,如何忍,为何忍。

他不喜甜点,但和她在一起那么些年,每次将她从先帝、从淑妃那里带回来,她总会亲自开伙为他做一份高点,神态平和的好似完全没有被折辱过一般,他曾因厌恶她,觉得她这般假惺惺,可是大了,才知晓她那句总要善顾自己是何意……花香被风吹散了,昭和帝站在和庆宫门口,门口的白灯笼是新换的,几年来,王德安从不敢有一点怠慢,而他也从不敢再进入其中。

今夜,这花香似是召唤一般,让他缓缓推开和庆宫的宫门,一步一步走进那些他记得深沉,却再也不敢触碰的回忆。

桂花树在刚进二门的右手边,栽种的稀疏,却长得茂密,灯笼的光线如萤火,照亮了挂花枝头已经被日照风吹折磨的干瘪了花苞,虽未灿烂开放,却在枝头留香。

昭和帝缓缓蹲下身,将灯笼放到一边,掏出一方帕子,将树下还残留着香味的桂花粒捡起来。

风从他身边吹过,他抬头环视这座宫殿,似是看到明亮秋日下,身着华衣的女子笑颜明媚的立于院中,一位神色阴郁的少年被她哄劝着上树摘桂花,柔软的掌心带着说不出味道的香气,让那小小少年心中安定……桂花落了一地,似是下了一场花雨,她在其中笑着看向那少年,声音柔和却带着霸气:若是真的记挂你母亲,便做一个比你父亲更好的圣上才不辜负她,晓得了么?眼前画面渐渐模糊,昭和帝缓缓垂下头,将染了香气的手帕小心包好,起身离开。

风似乎是散了,花香也似乎是散了,空气中只留下了秋日萧索的气息。

王德安在道旁等了许久,就在等不下去时,才看到昭和帝提着灯笼慢慢走来。

连忙上前接过,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到昭和帝道:去翠微殿。

范妃已经病了许久,自从范家出事,她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本以为圣上宠爱她,定会网开一面,可是不成想自那日后,她居然再也见不到昭和帝一面。

范妃娘娘,圣上请李御医为你看看。

刚从承庆殿回来的小黄门抖抖索索的看着范妃,十分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

范妃没想到自己已经这般,昭和帝居然还不见自己,临近年底,若是再不求情,只怕范家真的完了。

她神思焦躁的将床边的药碗推落,清脆的破碎声让刚刚进入翠微殿的昭和帝脚步顿了下。

两边的宫人立刻跪倒,昭和帝眸色深沉,走进内室。

范妃乍见圣上进来,慌乱的从床上起身行礼:臣妾未能亲迎,请圣上恕罪。

昭和帝在房内寻了地方坐下,抬手示意她起来,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开口道:你见朕之因由,朕晓得,只是你既入了皇家门,便是皇家的妃妾,有些话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莫要说了。

范妃呆呆的看着昭和帝,原本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昭和帝看着她,微叹一声,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声音和缓了许多:你在宫中也多有不易,朕能向你保证的是,不管你范家如何,都不会亏待于你。

你为人子女,我知你心中孝道,但我为天下君父,看那些败类如此啃噬我子民骨血,我又怎能不恨?范妃脸上布满了泪水,紧紧抓住昭和帝的袖子,目光悲切的看着他,祈求他的怜悯,能网开一面。

昭和帝缓缓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沉沉:朕今日言尽于此,日后你多多善顾自己,真会让王德安好好照应你。

圣上……范妃紧紧拉住昭和帝要转身离开的袍脚,哭诉道:臣妾什么都不说了,你……昭和帝脚步微微顿了顿,半响后才缓缓道:朕今日来看你,是念在……故人的情分上,只是如今看来还是朕错了,朕杀了你父亲,便是你还能让朕幸你,朕也不敢!说罢从她手中扯出袍脚,大步走出了翠微殿。

王德安紧随其后,许久后听到昭和帝飘在风中的旨意:翠微殿众人,日后无旨不得外出。

陆砚看着刚刚送到的圣旨,是关于对两浙一案的判罚,与陆砚最开始的预计差不多,对卫家的处罚遵从了当日崔庭轩与他应下卫元杰的承诺,除幼子以外,满门抄斩;其他各州知州涉案不等,斩杀八家,其余没入官奴;这其中量刑最重的便是湖州知州余宝乾,因一己私利导致江阴军哗变,罪不可恕,刑车裂,以熄兵将之怒;范家满门抄斩,罪连三族。

长宁见到这个刑罚都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深深叹了口气。

陆砚见她如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圣上一向仁和,此次年前处决的大部分犯人,除了十恶不赦、反纲常灭人轮的,圣上都以皇嗣百日为由,罪减一等。

而此次两浙贪腐、江阴哗变若不从重处罚,只怕无法挟制地方官属。

长宁点头:我晓得利害的,只是想到那些内眷,终究有些不忍。

陆砚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她们当日享受那些荣华时,就该算一算自家的家底、夫君月俸可否支撑,若不能便应想到那些钱财来路不正,当及时劝止才是。

可她们并不曾,反而以此为傲,如此也该承受这般罪责,并不过分。

长宁知晓他言之有理,虽想到那些夫人当日还曾与自己吃酒赏戏还有些恻隐,但一想到自己看到的哪些账册,便有忿忿起来,点头道:夫君所言极是!陆砚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看了眼外面肃杀的天气,道:终于结束了。

长宁抬头看他,也是感慨了一阵,才忽然问道:夫君何时启程进京,我好为你准备。

陆砚在心中默默算了下,道:五日后吧,与三司那几位大人一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江风呼啸, 陆砚握着长宁的手, 看她鼻尖被风吹的微红, 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道:江边风大,回去吧。

长宁目光幽幽的看着他,听着风吹动桅杆风帆带出的抖动声, 涌出一股离愁:待你走后我再回去,总要看船离岸了我才能放心。

陆砚低低笑了两声,将她鬓边被风吹起的散发理了理, 回头看了眼已经张帆的大船, 轻拍她的肩头道:此去最长一月便回,你在舒家安心等我, 莫要多虑。

船哨声响起,陆砚深深的看了眼长宁,转身登船离去。

带着两浙贪案所有抄家财银渐渐顺风远去, 只能远远看到陆砚还立于甲板之上, 风吹起他银灰色的斗篷,清逸无双。

直到江面上再也看不到船的影子, 长宁才长长叹出一口气,转身慢慢向马车走去。

舒孟骅见她过来, 不由笑道:妹婿不过离家月余,阿桐便如此惆怅,当年在北地三年,阿桐可不是日日以泪洗面么?长宁情绪不高的睨了他一眼, 就着他的手坐上马车道:那如何一样,当初在北地时,我还不认得他呢。

舒孟骅哈哈大笑起来,替她将车门关好,道:母亲为了你归家,可是从三日前就开始准备,你若是这般情绪,只怕母亲要难过了。

长宁闻言,扯起唇角道:我也就是这么一下离愁,三郎远出,虽知他定会平安,可依然会忧心呢,堂兄莫要笑话我,回家问问嫂嫂便知我心情了。

舒孟骅神色暗了下,随后跃马而上,随在马车旁陪着长宁向舒家大宅走去。

陆砚见远处的码头渐渐看不清,才缓缓回身。

南北通河钱塘码头两岸的货船来来往往,客船行了许久,速度依然缓慢。

陆砚接受两浙政事,第一件就是将各州府的赋税全部清点、盘查,取消了近半数不合理的税目,消减了曾经私加的税赋,各港口码头的抽解也全部按照朝中规制严格执行。

经此整顿,原本一些为了避免两浙高额抽解而绕道或者少走的商船也尽数从此同行,两浙水运比以往更加繁华热闹。

陆砚看着江面上穿梭的各色船只,听着耳边几位官员的称赞,虽嘴上谦虚客套,但眼底一片平静。

世间万物,本就有道,两浙物阜地丰,本就应如此繁华,而他不过是顺势罢了,谈不上什么功绩。

心里牵挂着长宁,从钱塘道京都这一路,陆砚话语始终很少,三司几位官员也知晓这位年轻的公子郎君一向寡言,因此也不在意,倒是过得比陆砚潇洒许多。

顺风又顺水,加之政务在身,十日后携带大量金银的船只便在京都港口靠岸。

南翎早早接到陆砚的讯报,两日前就派人再次等候,此时见船只停靠,一人立刻报于南翎知晓。

陆砚早已从船舱出来,静静立于码头,远远看到疾驰而来的南翎,平静的脸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来。

执玉,一路可好?南翎不等船停稳,一个箭步就跳了上去。

陆砚点头,指着身后对的舱门道:东西在此,如何入宫?南翎走过去打开舱门,看到内里密密摆放齐整的箱子,不由惊了一下:这么多?陆砚点头,此次查抄之重难以想象,便是他从小看惯了皇宫的奢华富贵,也被查抄出来的银钱、奇玩、古董、书画惊了一下。

此时见南翎震惊,不由轻轻弯了下唇角,低声道:这里的东西,足够再战东胡十次!南翎瞪大眼睛看向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虽知晓此次贪腐之重,可当那些数字真的具象在他面前时,他才深深的感觉到震撼。

这帮孙子!南翎低低咒骂了一声:前些时候,凌云霄、王铭被下了大狱,有人还曾到我面前让我在圣上面前求求情,幸亏我没答应,这样的贪法,怕是拉到圣上面前,砍十次脑袋都不够呢!陆砚眉心拧起,问:凌、王两位大人可有判罚?南翎摇头:下狱的不止他们二人,六部牵出来不少人,圣上现在都留中不发,我以为是等你进京呢。

陆砚看向南翎,只见南翎眼中意味深沉复杂。

我明白了,多谢开诚提醒。

陆砚微微拱了拱手,看着南翎指示禁卫将这大半舱的箱子装好,才整了整衣冠与南翎一同进宫。

昭和帝散朝之后就回到了承庆殿,不到一炷香时间问了三次陆砚可到否。

王德安实在是不知作何回答,只能打发一个小黄门速速出宫查探,谁知片刻之后,这个小黄门便折返回来,跑的气喘吁吁,指着宫门方向道:陆大人与南统领已经进了正和门了。

三司官属见是南翎亲自前来,不敢耽误,随着二人进宫后,直接拜见了昭和帝,将两浙抄家清单奏与昭和帝知晓后,才告退而出。

昭和帝没有翻看那几份清单,只是看着近一年未见的陆砚,许久后才像是松下一口气大气一般,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执玉……辛苦了!陆砚唇角微微带出一丝浅笑,躬身道: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道:皇长子百日庆典,臣身在钱塘,未及庆祝,此物乃是内子到灵隐寺求来的,略作薄礼,还请圣上笑纳。

昭和帝闻言,脸上带出一丝惊喜,伸手接过锦盒,打开,见里面是一块上好的玻璃种翡翠雕成的长命锁,豆青色虽然略微浅淡,看起来却十分舒服,出手凉滑,又不似一般翡翠那么寒凉,皮肤所触润泽如膏脂一般,温温柔柔十分舒服,可见陆砚夫妻是下了心力去寻的这块玉,只为小孩儿带上触感体贴。

将礼物手下,昭和帝示意陆砚在一旁落座,笑道:如今我已为人父,执玉何时才能让我回礼呀?南翎闻言笑道:可不是,待执玉有了孩儿,我定要去做孩儿的干爹。

执玉看了南翎一眼,摇头道:只怕有些难。

昭和帝两人都疑惑的看着他,陆砚也不掩饰,直接淡淡道:干亲一事,内子做主,开诚还是好好想一想如何的罪过我家夫人,以至于她听到你,便觉得你不是好人呢。

昭和帝朗声大笑,也跟着道:执玉言之有理,比起认干亲,开诚还是先找个夫人为要。

南翎被两人打趣,心中不忿,闷闷道:要不怎么说圣上偏心呢,只给执玉赐了婚,就不管我了,安平侯府的情况圣上不识不知,我比执玉更需要圣上照料才是呢!陆砚笑着摇头,看了南翎一眼,只笑不语。

他这桩婚事来之有因,南翎或许半知不解,但此时还能这般与昭和帝说话,可见圣上这几年对南翎的态度应是无多大变化。

昭和帝的笑容也淡了几分,先看了眼陆砚,才起身对南翎道:婚事我是不敢再替人做主了,执玉过得好,可……崔小郎那桩婚事,朕可是心中有愧得很呢。

南翎闻言讪笑道:其实臣也没有多少要求,只要如小六娘那般的小娘子就成。

话音刚落,陆砚与昭和帝的目光都射向他,只不过陆砚的目光更扎人:天下只得一个六娘,开诚还是莫要做梦了。

昭和帝也是十分无言的看着他,半响后才挥手道:开诚怕是昨夜酒还未醒,净说胡话呢!小六娘的那般品貌,我也就只能寻来那么一个,你还觉得没甚要求?朕还是趁早莫管你的婚事为好,免得将来遭抱怨。

南翎见昭和帝手势,便知他有话要和陆砚单独谈,当下嘻哈着告退,待走出承庆殿,昭和帝才叹了声道:此次回京这几日若是无事,劝劝开诚,让他将他那几个从青楼纳的妾室打发了,免得将来给他遭祸。

陆砚心中一震,抬眼飞快的看了眼昭和帝,低低道:是,臣会与他说。

挥退殿内宫人,昭和帝将刚刚三司送呈的抄家清单拿起晃了下,看着陆砚道:两浙官属尽已清理,京中牵扯官员,执玉有何看法?陆砚微微愣了半响,才缓缓开口道:臣对此无任何看法,国有法度,按律执行便是了。

昭和帝目光深深的看向陆砚,半响后才挥挥手:你先回去歇歇吧,过两日再议。

陆砚退出承庆殿,宫中这几年多栽种了些青柏,便是冬日萧索时节,也是一片郁郁葱葱,只是有些刚冷了。

想到钱塘院中的景致,陆砚唇角微微扬了下,此时正是钱塘山茶盛放时节,早就应下要带长宁去看,只是不知自己回去时,山茶是否败落?秦氏得知陆砚返京,早早就准备起来,原本以为圣上要留人在宫中用饭,却不想还未到午时,陆砚已经到家了。

秦氏连忙使人去唤定国公过来,陆砚规规矩矩的向父母行了礼之后,才起身寒暄道:怎么未见祖母?前日刚去别院。

秦氏答道,看了眼陆汝风道:用完午膳,你去别院向你祖母问安。

陆砚轻轻点头,看到陆汝风鬓边居然有了丝丝白发,不由微微蹙眉,关心道:父亲这一年身体可好?陆汝风看着自己出息的二儿子,又想到子嗣无继的大儿子,不由叹道:为父一切安好,砚儿莫要挂心。

陆砚眉头皱的更紧,虽说父子两人关系生疏,但身为人子,陆砚见父亲精神比他走时差了许多,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秦氏轻轻拍了下儿子的手,使个眼色告诉他稍后再说。

陆砚明了,垂下眼睑看着地毡上的花纹,道:儿子远任他方,还请父亲多多善顾自身。

陆汝风笑了起来,看着越发丰神俊朗的儿子,笑道:今日家中人不多,我让人去叫四郎、五郎还有三娘子他们姊妹过来,一同为砚郎接风。

第一百一十七章这段时间家中事多, 让公爷十分烦心, 因此看起来精神疲惫, 砚郎莫要太过担忧,公爷的性子定是不会为难他自己的。

接风宴后,众人散去,陆砚心里记挂父亲, 便留了下来。

陆砚在府中留有人,只是他与长宁双双前往钱塘之后,他便对家中之事不再关注, 不是与秦氏有关的事情, 他都懒得知晓。

秦氏命人给他倒了一杯茶,才继续道:三娘已过二十, 上月,官媒到家中指配了一桩婚事,是许昌候的十四郎君……他还未死?陆砚眉心一拧, 看向秦氏:去年此时, 这位十四郎君在京中夜市奔马,然而却被马踩踏, 听说昏迷了数日,还活着?秦氏微微一怔, 疑惑他倒是对这桩事记得清楚,不过也未想太多,嗔了他一眼,道:昏迷了两三月, 年后才醒,死倒是没死,不过双腿残疾,这辈子都无法行走了。

是以,三娘子才日日以泪洗面,那芳娘子更是哭哭啼啼,你父亲心中烦扰,想要让官媒另行匹配,可是许昌候家在那日官媒指配之后,就来下聘了,你父亲与人大吵一架,都快成了这满京城的笑柄了。

陆砚眉心紧皱,若有所思的看着正前方,半响后才开口道:家中还有何事?秦氏撇了撇嘴,拿眼神示意了下世子所住的方向,道:世子的婚事!陆砚看向秦氏,想到今日接风宴世子与三娘子俱未出现,眼眸微垂,淡淡道:世子夫人尚在,谈何婚事,也不怕人说世子薄情。

秦氏嗤笑一声:他们当然不会让世子背负这般名头,公爷觉得世子夫人所做是不对,也一直无所出,但娘家破败,不如给了放妻书,再给一笔财物罢了,若是愿留在陆家,我们自会养她,若是想要另寻依靠,公爷也说了帮她另择夫婿,然而老夫人却不允许,要以恶疾为名将滕氏休出,公爷觉得老夫人薄情,母子两人争执不下,公爷不愿再管世子的婚事了,可是眼看过了年,世子就要而立膝下除了一女再无子嗣,心中如何不急,也难怪他日日难眠,精神渐衰……陆砚拧眉:可已寻好人家?秦氏脸上的笑容更是讥讽:寻好了,王铭家的四娘子。

陆砚脸色陡变,低低喝了句:荒唐!可不是么!秦氏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叹道:得亏滕氏尚在,否则就凭王铭此时的情况,我们家不是也要被牵累么?幸好还未走六礼,为娘倒不怕被他们拖累,可我儿自幼辛苦到如今,凭什么由得他们糊涂带累你了!陆砚脸如寒霜,冷声问:母亲可知这桩亲事如何说合的?秦氏摇头,半响后才不确定道:你知晓我向来不管他们的事情,因此知晓的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好似是王家主动提的。

陆砚将手中茶盏放于一旁,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环视这座富丽堂皇的堂厅,越发觉得心中郁怒。

他四月便就将两浙贪腐呈报朝堂,便是王铭尚未牵扯其中,略长些脑子的人也该想清楚王铭身为户部尚书,两浙连年岁入低少,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居然还敢在那种时候应亲,难不成真觉得结了亲家,便能带累到自己了么?简直荒谬!秦氏见陆砚气势压人,微微叹了口气,挥手让人下去,倾身压低声音道:砚郎,听为娘一句话,若是可以,求求圣上,允你分家吧。

陆砚扭头看向母亲,见秦氏目光慈爱的看着自己:虽说父母健在分家不好,可如今那对祖孙又傻且疯,为娘实在不忍看着我儿辛苦操劳,最后还被他们拖累!还有小六娘,那般花玉似得人儿,你们以后还要有孩儿,难不成也要让他被拖累么?陆砚目光沉沉,听着秦氏的担忧,半响后才点头道:孩儿知晓了,母亲不必太过忧虑,父亲乃是一家之主,事情并不会如母亲想的那般严重。

见秦氏担忧,好言劝说了几句,微微开解了一些,才起身回自己院中。

清潭院依然是年前他们离家时的样子,红灯、红帐、红喜都未撤下,只是少了人住,也没有半丝喜气。

缓缓在大大的三围床边坐下,看着床上铺的锦褥,抬手轻轻抚了抚,忽然莫名的感受到了长宁那三年等他的感觉。

在卧房中转了一圈,心中压着太多事情,陆砚起身来到书房,将自己留在这府中的人叫来,将事情一一布置下去,才起身看向窗外,垂眸凝思秦氏刚刚说的话。

因凌云霄、王铭等人尚未判罚,舒晏清乃是京中六部会审的主审,陆砚又是两浙贪案的检举人,为避嫌,陆砚不能前往舒家,只能在长宁已经备好的礼单上又加了三成,让人送到舒府。

舒修远看着从门外抬进来的一担担礼物,将手中礼单递给舒孟骏,道:送与你母亲回礼,你去趟定国公府见下新郎君,就说不管朝中如何审议,让他不置一词便好。

舒孟骏身上已经褪去了当年的少年气,变得沉稳起来,听闻父亲交代,也不多话,应下之后,待母亲准备好回礼,方才前往定国公府。

陆砚听闻舒孟骅带来的话,神色微怔,半响后才点头道:多谢岳父提醒,还请内兄替我转达。

舒孟骏看着陆砚比在京中时气质温和许多,想到近一年未见的妹妹,急切道:阿桐如何?身体可好?精神可好?陆砚见他如此关切长宁情况,想到长宁也常在他面前念叨这位三内兄,不由微微一笑:阿桐一切都好,内兄年内若有时间,可随我一起前往钱塘去看看她。

舒孟骏闻言先是一喜,随后有些懊恼的摇头道:今年怕是不行了,年后朝中派使臣前往莫勒,我要随行护卫,听闻莫勒还在东胡以东,往来要一年之久,那时你应与阿桐回京了,到时再见罢。

去莫勒陆砚有些惊讶,这消息还是第一次听闻,当即问道:做何?莫勒新王登基,给我朝写了降书,圣上派人前去恭贺。

舒孟骏三言两语回答了清楚,看着陆砚桌上的笔墨,想了想道:我给阿桐写一封书信吧,本以为不用的,可是此时到了这里,想到有许多话与她说,请借笔墨一用。

陆砚见他认真,也笑着从书案后起身,让位道:内兄客气,请用。

舒孟骏想着写着,原本以为三言两句便能结束,谁知越写越多,待写完,才发现居然十数张之多,当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请妹婿莫怪。

陆砚接过舒孟骏写好的信笺,仔细放好,道:阿桐见内兄书信定会心中欣喜,只是不知内兄此行几人?舒孟骏皱眉想了下,道:使臣暂且未定,不过应是鸿胪寺少监米培大人,至于护卫应有百人,你们与东胡一战过后,北边太平许多,因此不用许多护卫……原本没有我的,可是我总觉得男儿当走四方,便主动请命了。

说着露出一个得意地笑。

陆砚见他与长宁一般虽说稳重了许多,但身上长长带着几丝孩子气,不由笑开,拍着他的肩头叮嘱道:此去万里,内兄还需一路保重,尽早归来!回京已三日,自从那日从宫中回来,圣上并未再传召他,陆砚一边在书房练字,一边思绪翻腾。

这几年,昭和帝身上龙气日重,便是他有时也无法猜出圣上心中所想,将那日圣上所言一遍遍回想,陆砚心中大约有些猜测,但却又无法肯定,又想到还在钱塘的长宁,心中焦心忧虑,手下一顿,好好的一张字便毁了。

将笔放到一旁,陆砚看着窗外渐渐倾斜的日影,想到昭和帝那句状似无意的提醒,不由眯了眯眼睛,对屋外唤道:棋福,将这拜帖送往南平侯府。

日影西斜,京都闹市已经挂起万盏灯火,陆砚坐在盛阳楼自己专用的雅阁中,看着对面听曲听的迷醉的南翎,微微拧了下眉头道:开诚,你我自幼相识,有些事我本不应干涉,然而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南翎醉眼朦胧的看着陆砚,爽朗道:你我兄弟,何必这般客气!陆砚将他并未将自己所言放在心上,微微垂了眼帘,轻轻将圣上那日所言复述了一遍,最后抬眼看向他:你的那些妾室什么来路你自己最清楚,圣上能这般提醒已是仁至义尽,你莫要当做耳旁风。

南翎瞬间被吓的彻底清醒过来,看着陆砚半响才呆怔道:圣上真是这般说的?我从不玩笑。

陆砚声音清淡,目光冷静的看着他:也不关心别家后院。

南翎抬手揉了把脸,开始在脑中盘算起到底是哪个切实有问题,是什么问题。

陆砚见他神态就知晓他心中想什么,饮下一杯酒提醒道:圣上让你全部打发。

南翎怔怔的看着陆砚,半响后颓然道:我知晓了。

耳边丝竹声乐不断,脂粉香气厚重,陆砚微微拧了拧眉,起身看着他道:安平侯爷醉心山水,不理世事,侯夫人身子抱恙,你下面还有弟妹尚未婚配,开诚,听我一言,好好寻个小娘子过日子,莫要再惦记这脂粉花丛。

说罢也不等南翎反应,转身离开。

刚出盛阳楼,就见棋福匆匆来报:三郎君……老夫人……老夫人昏迷了!第一百一十八章陆砚神色淡淡的看了眼棋福, 结果他手中的缰绳,跃上马:在别院?棋福奇怪陆砚态度,微微一怔, 随即点头:是。

话音刚落,陆砚已经驾马远去。

陆家的别院距离京都城十多里, 待陆砚赶到时,陆汝风、秦氏还有陆砥与几位郎君、娘子都已到来。

几位京中有名的大夫面带忧色的相互商讨,半响后才上前对焦心忧虑的陆汝风道:小可无能,还请公爷另寻名医。

陆汝风神色一变,当即怔怔的看着几位大夫不信的喃喃道:无法医治么?几位大夫皆是微叹一声, 其中一位年长者开口道:老夫人所中毒药,小可暂且只能为老夫人保住性命,可若要醒来……怕是小可能力有限。

陆砚目光落在平躺着的陆老夫人身上,眼神淡漠清冷,听到陆砥悲切的哭泣, 眼底毫无波澜。

陆汝风见陆砚到来,慌忙道:砚儿,你可能请御医来为你祖母看看?陆砚点头应下,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棋福,道:看李御医今日可否当值, 若是当值便请王御医来。

见他安排得当,陆汝风才算是松了口气,看到一边跪着的仆从,当即怒道:将这些人拉出去杖毙!不可!秦氏与陆砚同时开口, 见陆汝风与陆砥满目愤怒的看向他们母子,陆砚上前一步挡在秦氏面前,看着陆砥充满恨意的眼神,淡淡道:南平禁私刑,父亲与大哥若是觉得这些人与祖母中毒有关,便送往官府,私自动刑是要流徙的。

一旁跪着的仆从也纷纷哭叫着,喊着冤枉,一个丫鬟的声音尤其尖利,大声叫喊道:不管婢子的事呀,这点心是世子夫人送过来的呀……话音刚落,陆砥便噌的一下从老夫人床前起身,将站在人群中的滕氏拖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开始拳打脚踢不停。

陆砚拧眉,看了眼秦氏,秦氏赶忙让人上前将陆砥拉开,耐着性子教训道:世子过分了,怎能凭一个小丫头的话便这般对待世子夫人,成何体统!陆砥满脸恨意的看着被秦氏拦在身后的滕氏,咬牙道:请母亲让开,今日我定要教训了这个贱人,为祖母出气!陆砚微微垂眸看着褐黄色的地毡,半响后才开口道:还请父亲、大哥听我一言,即是下毒,不若报官吧。

你想我死么?陆砥突然冲到陆砚面前,咬牙切齿道:我就知晓你回来准没好事,祖母这般不定还是你……啊……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声惨叫响起。

陆砚捏着陆砥指向自己的手腕,语气平静道:大哥慎言!看在你着急忧心祖母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若再胡说,我便要问你一个污蔑朝廷命官之罪!说罢松开手,警告的瞥过陆砥的脸,转身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陆老夫人不再说话。

陆砥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断掉一样,但却被吓得不敢再出声,陆汝风见大儿子手腕形状奇特,有些责怨陆砚,却也知是陆砥先说错了话,只能装作没看到,任他们兄弟这般。

半个时辰后,王御医随棋福匆匆到来,看到老夫人情况,脸色一变,立即上前把脉,脸色越来越沉重,半响后才重重叹气道:保命尤可,清醒无望。

此话一出,陆汝风嚎啕大哭起来,陆砥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呆怔在原地,久久不语。

陆砚双眸低垂,与屋内一人目光相碰,只见那人微不可见的对陆砚点了下头,陆砚缓缓收回目光,再抬头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陆老夫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中了毒,陆砥坚信是滕氏所害,若不是秦氏命人拦着,只怕早已将滕氏打死了。

陆汝风知晓母亲一向名声不好,若是在传出被毒害的消息只怕是满京中再掀风波,只能对外称老夫人因中风而昏迷。

滕氏已经被关在房中两三日了,被送到这田庄一年多,她早就变得麻木呆滞,老夫人三番四次想要休了她,连公爷提出的和离都否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和离要返还嫁妆,而休妻却是净身出户,没想到为了那些嫁妆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姑婆居然会刻薄到这一步。

那日的事情她早已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只知道清晨不久,老夫人便命何娘子给她送来一盘糕点,何娘子当时神色很不对,她心中本就对老夫人疑心,便装模作样的拿了一块,假装吃了下去,实际上全部被她吐在手心,吃完糕点没多久,她就有些昏昏欲睡,等她醒来那盘本应是她吃下的糕点不知为何又回到了厨房,被送往了老夫人处……滕氏双手抱住头,她只觉得全身发冷,一切的一切都太可怕,她想不明白,也弄不清楚,还忧虑自己的以后,究竟是死是活。

今日二十三了么?长宁突然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着窗外开放的山茶花,怔怔问道。

阿珍闻言勾唇一笑,打趣道:是呢,郎君已走十七日了。

长宁转头嗔了她一眼,微微抿唇笑道:应是到京中了吧?阿珍在心中默默算了下,点头应道:此时顺风,应是到了。

那边该回了呢。

长宁微微咕哝道,神色有些惘然。

阿珍听她嘀咕,不由笑了起来:娘子也太心急了,哪有刚到京中便返回的。

长宁微微嘟起小脸,辩驳道:可夫君说的呀,说到京中面圣之后就回呢。

说罢也明白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不由吐出一口气,重新低头开始在刚刚做好的里衣袖脚上绣上青色的蔓藤。

舒孟骅从书院回来,给余氏问安之后,看了眼母亲身边的妻子,道:城郊默园此时山茶开的正好,明日书院散学,我带你与母亲、阿桐去赏花如何?余氏闻言立刻笑道:那正是好,前两日我便说了想去看山茶花,你父亲没空,我还准备带着阿桐他们姑嫂自己去呢,若是明日你有空,那最好不过。

隋氏闻言,垂下了眼帘,半响后扯了扯唇角道:蔚郎这两日身子不适,我便不去了。

余氏闻言,脸色微沉,舒孟骅神色也有些僵硬,房内有些安静,正在此时,长宁恰巧进来,似是未注意到房内气氛一般,长宁笑盈盈的给余氏、舒孟骅夫妻行了礼,才笑着看向隋氏问道:怎的不见蔚郎?我还为他做了顶小帽子,不知他带上可合适呢?隋氏瞥了眼长宁手中绣工精致的小帽儿,道:蔚郎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我便未带他过来。

六娘手艺精巧,定是好看的。

长宁听闻蔚郎身子不适,心中挂念,关切道:可是天突然冷了,不舒服?我明日去看看他吧。

不必了!隋氏快速回绝,干笑道:母亲说明日要带你去赏花呢。

长宁见她这般,有些讪讪的将手中的小帽儿收起来,应道:那也好,待蔚郎好些了,我在与他玩耍。

余氏深吸一口气,看了眼舒孟骅,神色有些冷,抬手将长宁叫道自己身边坐下,拿起她手中的小帽儿看了看,笑道:正合适蔚郎呢,骅郎,拿过去吧。

舒孟骅笑着接过,端详一番道:可见阿桐这嫁人之后,绣工精进呢,改日给我绣一个扇袋如何?长宁看了眼一旁神色难看的隋氏,咬唇笑着摇头:夫君不许我给他之外的男子绣东西呢。

余氏闻言笑了出来,点着她的额头打趣道:不害臊……舒孟骅也跟着笑了笑,看向长宁道:妹婿何时归来?说是最久一月便归。

长宁道:不过许是不到一月他便能回来呢。

这是为何?余氏不解的看着她。

长宁有些害羞的看了眼余氏,道:他也答应要带我看山茶花的,总是要赶在山茶未败之前回来的呀。

隋氏看着满脸娇羞的长宁,微微攥紧了拳头,想到她们两人相差不多的身世,再想一想前几日李家设宴,长宁与他们同去,那些贵妇们巴结讨好长宁的样子,想到自己孤零零无人问津,心中越发不甘。

陆砚再次被召进宫中已经是到京之后的第七日,昭和帝没有再承庆殿见他,而是在知政堂。

知政堂是三省重臣议事的地方,军国大事均在此由尚书左右仆射、枢密使、六部尚书议定之后上报圣上决断,非三省重臣一般不得入内,可今日却召他在此议事,可见是要他参与其中了。

陆砚到时,昭和帝与其他重臣都已在内,听到传报,昭和帝抬手打断其中一个大臣的言语,点头道:让执玉进来,就……坐那里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众人皆是一惊, 圣上所指的位置是原来凌云霄任吏部尚书所坐的位置,当下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在心中揣测圣上心意。

舒晏清坐在圣上左首最下方, 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

陆砚坦然在圣上所指位置上落座, 昭和帝见他面色无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两浙一事,地方上已经具结,朝中三省牵扯之人, 也最好在年内有个了结,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卿都说说各自的看法吧。

舒晏清抬头看了眼昭和帝,又看了看这堂内所坐之人。

林中书已经许久未上朝了,凌云霄、王铭已被下狱,费知事年迈, 近日身子沉重也许久不来了,原本满当当的地方居然如今变得稀稀落落起来。

他微微垂下眼眸,道:圣上登基,执政仁和,然而仁尽、苛极俱不善也, 凌、王二人官至高位,受尽君恩,却不知感恩图报,贪得无厌, 臣以为无可饶恕。

舒晏清语速很慢,声音沉静,每个字都似是深思熟虑,堂内十分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回响。

陆砚看着舒晏清,明白圣上对凌、王二人早有杀意,然而两浙事发牵扯众广,斩杀不下百人,若是再斩杀凌、王二人,怕是天下议他为政残暴,与名有碍。

所以之所以久决不下,并不是圣上心中没有决断,而是需要一个可以帮他背负骂名的人,这个人须德高望重,也需受人敬仰。

舒晏清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且舒晏清一向明了圣意,自会这般做,可仅有他表态还不行,还需众臣复议才好,而他则要替两浙百姓说话,凌、王二人非死不能平民愤,这才是他今日到来之意义。

执玉,你在两浙,说说你的意思吧。

舒晏清说完之后,昭和帝不等枢密使开口,直接点了陆砚的名字。

陆砚起身道:臣以为国法当头,贪腐必除!凌、王二人涉案厚重,不可姑息。

回京之前,臣与三司官员处决了两浙涉案官员,百姓齐声叫好,得民心者得天下,请圣上明断。

舒晏清抬眼瞅向陆砚,唇角微微翘了翘,看着他所坐的位置,缓缓垂下眼帘,心中忧喜交加。

知政堂议事向来时间久长,但今日确实十分快速,舒晏清、陆砚表态之后,其余大臣纷纷附议,唯有礼部尚书以皇长子为由,提出赦免家眷,也得到了圣上首肯。

出了知政堂,陆砚随昭和帝回到承庆殿,准备辞行。

昭和帝见他如此,不禁笑了:可是挂心小六娘?陆砚但笑不语,昭和帝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殿外道:我这里无事了,执玉尽可返回两浙……待你任满三年,朕定会连同你之前的军功一起赏你!陆砚浅笑摇头:臣受之惭愧。

昭和帝立于他身侧,看着窗外道:那日我让你劝开诚,你定是觉得我派人看他是为不信任,实则不是。

朕从未疑心你们二人,只是开诚不比你,他心性大咧有马虎,常有人心怀叵测,朕不防他,却不得不防他人,你莫要多心。

陆砚后背挺得笔直,道:臣从不多心,圣上顾虑臣心中明了,开诚也明了。

昭和帝转头看向他,身边的男子挺拔不凡,明明比他还要小上三岁,却从幼时便一直护他至今,跟着他也留下一身的伤病,还有那个粗枝大叶的开诚,他们四人在这黑不见天日的宫中携手同行,已经去了一个人,剩下他们三人,没有原因不能共享繁华。

他双眸渐渐坚定,道:执玉走吧,不必忧心京中之事,万事有朕!陆砚刚从宫中回到定国公府,就听到母亲院中一片哭声震天,不由皱眉道:出了何事?棋福闻言立刻寻人打听,很快回道:许昌候府的十四郎君去了,许昌候府让三娘子……守望门寡。

陆砚脸色一冷,看了眼棋福:来说话的人呢?是许昌候夫人,正在夫人正堂。

陆砚周身散着冷气,让棋福有些胆怯。

陆砚来到母亲正堂,在院外喝道:将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给打出去!堂内吵闹成一片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陆砚继续道:许昌候府算个什么东西?上门欺人,是看我陆家无人么?许昌侯夫人本就不想来,只是那十四郎君本是许昌候一个爱妾的遗留子,许昌候爱屋及乌,从小到大都娇惯着,如今年级轻轻去了,许昌候便像是用了迷糊药一般,非要这定国公府的三娘子给那个短命鬼守望门寡,怎么劝都劝不动,自己还被骂了一顿,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定国公府的护卫听到陆砚的喝令,也不管堂内是女眷,持棍棒就涌进了秦氏的正堂,吓得许昌候夫人脸色刷白,连声叫着对不住,带着人匆匆从堂内狼狈窜出。

陆砚面色冰冷的看着许昌侯夫人,道:还请夫人回去转告许昌候,他拐带良家女子、置外宅、放高利之事,我皆会一一禀明圣上,请吧!许昌候夫人瞬间顿在原地,这几桩事,哪一件都是夺爵削官的事情,这……她连忙躬身行礼道:今日是我们叨扰了府上,还请陆大人宽宥……陆砚听也不听,直接抬脚向秦氏正堂去走,只留下许昌侯夫人声声哀求。

秦氏看的可怜,叹了口气,劝道:这些事情都是那许昌候所做,为何偏偏要让许昌候夫人如此折颜!砚郎,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吧。

陆砚余光瞥向在院内佝偻这身子告饶的许昌侯夫人,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些不舒服,想到万一自己哪一日……他的阿桐岂不是也要这般?心中瞬间躁郁起来,摆摆手让人将许昌侯夫人送出门外,道:不过那样说说罢了,阿桐一人在两浙,我放心不下,明日便要返回,哪有时间与他们计较。

三郎君!三郎君……求你了,给三娘子说一门亲事吧……陆砚话还未说完,就见一人扑过来抱住自己双腿。

陆砚眉头一皱,反射般的向外一踢,那芳娘子便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一旁的三娘子呆呆的看着落在地上,唇角带血的生母,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秦氏也是一惊,慌忙使人去请大夫。

陆砚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弄得身心疲累,起身看了眼躺在地上装死的芳娘子,冷声道:你若这般,我便真的送你进棺材!不过公爷的一个侍婢罢了,杀了便也杀了,难不成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妾了么?秦氏闻言看向地上依然闭着眼睛的芳娘子,抬手放于她鼻下,只觉呼吸微弱,当即大骇:砚郎还是快些走吧,这芳娘子只怕不好了……陆砚面色阴沉,直接从腰间抽出软剑,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一般:那便给她一个痛快!说罢长剑劈下,剑风所过,梨木的绣墩顿成两半,芳娘子只觉得腮边一凉,吓得慌忙蜷成一团,只是乌压压的头发被削掉了一半。

陆砚嫌恶的将一杯茶冲洗着自己的软剑,声音冰冷道:滚。

秦氏看着芳娘子母女惊惶而出,不由叹道:这可如何是好,三娘子这般,四娘子、五娘子又该如何?陆砚眼眸低垂,半响后道:六娘那日与我说过,舒家书院有些学子,虽家中贫瘠,却人才颇好,母亲问问她们意思,若是不嫌,我请六娘到书院为她们择婿。

至于三娘子,母亲莫管了,我与父亲说,让她进家庙吧。

陆汝风近日根本无暇顾忌几个子女的婚配,虽对外说老夫人是中了风,可是改查的还必须要查。

查来查去,居然那毒是老夫人自己下的,不过原本是要害滕氏的,可是不知为何厨房端错了东西,结果害人不成终害己。

陆汝风与陆砥看着眼前查出来的结果,相互之间居然不知晓要说些什么才好。

陆砥对这样的结果是不信的,可是不由的他不信,因为陆汝风信了。

以陆老夫人的作风,陆汝风深知自己的母亲绝对会做出这般事情来,因此只能作罢。

关注vx公众号:小*甜*宠*文,解决书荒滕氏被关起来的第五天,终于有人将门打开了,滕氏看着来人,虽还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果,却莫名觉得有种解脱的轻松感。

大娘子,这些是公爷送你的,还有你当年从滕家带来的嫁妆也一并还给你。

陆管家不紧不慢的将几张清单放到滕氏面前,道:公爷说了,你与世子和离怕是不能的了,只能对外说你病重不治。

这是三郎君为你办好新的身份,你收好,多多保重吧。

滕氏看着自己眼前的白银、清单还有版籍,颤抖着双手拿起来,滕荷这是她的新名字,这……也是她的新生活,眼泪落在版籍上,她像是疯了一般将面前的东西全部收好,狂奔而出,再不回头。

第一百二十章翌日清晨, 陆砚早早便拜别了父母,赶往码头,快离家时, 突然见到门屋旁站着一个身影,是陆四郎。

陆砚脚步微顿, 静静的看着他。

陆四郎有些局促,半响后才轻声道:我……我听说两浙富庶,想去那边做些买卖,不知三哥可能同行?不行!陆砚冷然拒绝,看向陆四郎道:我执政两浙, 你去那边不合适。

陆四郎脸上的希望顿时变成失望,秦氏见状微叹一声,道:砚郎莫要如此决绝,四郎想为自己想个出路是好事,你且再想想还有何处能让他学些买卖, 毕竟都是同胞兄弟,能帮则帮。

陆砚看了眼母亲,又看向陆四郎,道:辽东与福建有一条商路,做皮货、山珍, 我与这条山路的掌柜有过一段交情,你可嫌远?不嫌,不嫌!陆四郎连声应道,这个家他早应该看明白的, 陆砥是世子,不必努力,陆砚是嫡子,自身本就出息能干,剩下他与陆五郎,陆五郎生母得宠,自有父亲替他考虑,而自己的生母没有宠爱,他也常常被忽略,只能靠自己,不仅为他,还有自己的两个妹妹。

陆砚见他态度真切,沉声道:我只为你开这一次口,若是做不下去,也莫要再来找我。

棋福,给他荐信。

陆四郎接过棋福手中的信笺,不由激动万分,连声道谢。

陆砚神情淡漠的看了他一眼,再度向母亲辞别后,飞身上马,一路向南。

余氏笑眯眯的看着长宁,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注意!若不是林妈妈觉得不对,请了大夫过来,这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我可要如何向新郎君交代。

长宁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小妇人特有的娇羞和欣喜,轻轻晃了晃余氏的手道:才不用管他呢,说好一月便回的,此时都过了五六天了呢。

余氏好笑的瞪她一眼,劝道:郎君们的事情哪有那样准时的,那般说也是为了让你宽心。

新郎君心思细,便是不在你身边,也让人将你照看的妥帖,你呀,就莫要口是心非的怨怪他了。

长宁抿唇一笑,小手轻轻放于小腹,羞涩道:那他回来,定是个大惊喜呢。

骏马从沿着钱塘城宽阔的官道一路疾驰,震落了两旁草木之上的朝露与草霜。

舒家门房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向门口走去,叫道:莫急莫急,就来就来。

门刚打开一条缝,一个身披银灰斗篷的高大男子就挤了进来。

门房连忙将人拦住:哎哎哎,这位郎君莫急,请问何家……新郎君?哎呀,新郎君莫怪,小的未看清是你……陆砚一摆手,道:无妨,六娘现在何处?门房挠了挠脑门,指向一侧道:六娘子还住在她的院落之中……话音刚落,身前的郎君便已消失不见,看着陆砚匆匆远去的背影,门房怔了会儿,才想起命人通传新郎君到家的消息。

长宁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院外有人说话,皱了皱眉头,从被中探出小脑袋,问:谁呀,这么大早的便在我窗下说话!话音刚落,屏风后便闪出一个人来,长宁一怔,随后慌忙掀开被子,冲他跑跳过去:夫君……陆砚见她扑过来,伸手将人抱起,扣在自己怀中道:吵醒你了?长宁双眼晶晶亮的看着他,摇头:本就睡不好呢……夫君不在,我便一直都睡不好……微微有些委屈的语气让人心软,陆砚低头仔细端详着她,见她脸色粉白红润,十分精神,便知自己不在的这一月,舒家将她照顾的极好。

放下一颗心,将人重新搂进怀里,陆砚低声道:是我不好,回来迟了……林妈妈听到动静连忙就跟着进来,结果刚进来就见到这一幕,一边闪躲着不敢看两人,一边道:我的娘子呀,你可不能这般赤脚下床,孕妇最是怕寒凉了,郎君快些扶娘子上床上!陆砚扭头看向林妈妈,目带疑惑道:孕妇?说罢还不等林妈妈回答,直接将长宁打横抱起,塞进被中才目光灼灼的看向她,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道:阿桐有孩儿了?长宁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小脑袋点的用力:嗯!昨日刚诊出来的。

陆砚的大手轻而又轻的抚上长宁的小腹,却又飞快的离开,她的腰身这般细,那她腹中的孩儿又该多小?多脆弱?他这双练武的大手会不会轻轻放上就伤到了他们母子?看着一向笃定自若的陆砚此时这般的惶恐小心,长宁突然觉得一阵心酸,拉着他的手将他放到自己的小腹之上,道:伯母说现在孩儿还很小很小很小,但是我想你是他爹爹,这般暖和的掌心,他应是能感觉到的。

掌下的感觉很奇妙,尽管这个领域他曾经未着一缕的抚摸过许多遍,但好似都与此时的感觉不同,似是心中一直长大的幼苗开了花,让他满足,喜悦,也让他惊惶。

陆砚上床将娇柔的女人搂进怀中,轻轻吻了吻她的唇,柔声道:是我对不住阿桐,昨日未能陪在你身边……阿桐嫁与我以来,需要我的时候,我似乎总不在……是为夫失职。

长宁仰头看他,靠近他温暖的怀中,摇头道:不是呢,我晓得夫君人不在,但是心在我这里呢,所以我一点都不怕。

陆砚低头在她额头吻了吻,搂着她躺下:先睡下,我洗漱之后再来抱你。

一向精致的世家公子也抵不过风霜满面,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眉眼却是温柔的让人心中熨帖。

陆砚没有想到自己回家居然会得到这么大的惊喜,快速的沐浴洗漱之后,披了件袍子就上床将还睁着眼睛傻笑的小娘子搂进怀里,在她额头亲了亲,道:不困么?两人分别这么久,长宁见到他心情十分好,一点困意都没有,但想他这样匆匆从京都赶回,想必定是累了,于是乖巧的往他怀里偎了偎,道:等你一起睡呢。

陆砚心中欢喜,低低笑开,想将她抱得更紧些,却又顾忌她的肚子,动作小心轻柔的环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牵挂的人儿就在自己怀里,陆砚日夜兼程的困乏也在这一刻尽数散开,待到睡醒时,居然比这几日赶路都要辛苦许多。

长宁早已醒来,见他睁眼,对他展开一个大大甜甜的笑容:三郎醒了?陆砚顺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发丝,低低应了声,看她精神,不由笑道:听闻孕妇都会嗜睡,你倒是比以往少睡了许多。

长宁笑声带着几分娇气,抬手攀住他的脖颈道:说明咱们孩儿乖呢,不折腾。

陆砚轻轻搂住她的后背拍了拍,关切道:昨日诊脉大夫如何说?可有不适?没有不适,大夫说一切都很好。

长宁在他唇上亲了下,靠着他的肩头道:孩儿已经一月有余了,我都没有感觉呢。

陆砚其实心中并不放心,毕竟未曾听到大夫亲口言说,但此时在舒家也不好请大夫再来一趟,倒好像自己不信舒家其他人似得。

抱着长宁坐起来,道:阿桐如今有孕,想留在这里还是回转运司?长宁仰头看他,想了想道:三郎心中如何想?我一切都好,只是转运司没有长辈在,你又是初孕,若回去我是不放心些。

陆砚看着她道:若留这里,有大伯母照看,我心中能安定些。

长宁并未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心中只觉得陆砚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此时听他这般说,也考虑起来,按说刚刚有孕心中欢喜,可欢喜过后却是有许多无措。

陆砚对她再好,这方面也与她一般都是初次,这样看来留在舒家确实最好,可是这里距离钱塘城有些距离,若留在这里岂不是要与他分开?长宁微微咬唇,道:我不愿与你分开。

陆砚一怔,很快明白她话中意思,当下笑了:不分开,我随阿桐一起住在这里。

那你如何处理公务?长宁眨巴眼睛看他:每日早早出门,晚上在赶回来么?这般太辛苦了……罢了,我还是随你回转运司吧,林妈妈也有经验,夫君不必忧心。

陆砚看着她没有说话,长宁想了想又道:不若我这就去信让人将乳娘接来照看我,如何?当日从京中来两浙,念及乔娘子年岁又晕船,便留她在定国公府看守院落。

想来,当日也是她欠缺考虑,并未想到有孕一事。

长宁暗暗责怪自己虑事不周,拉着陆砚的手拍板决定:就这样定了,我随你回转运司,林妈妈当年也曾照料过大堂嫂,经验都是有的,且再过些时日,乳娘也从京中过来,夫君倒是不必太过忧心。

我怎么可能不忧心!陆砚握住她的手,垂眸看向她:阿桐不必考虑我,这段路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我去拜见长辈,咱们这段时候就留在此处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舒修生、余氏早上刚起身没多久, 就知晓陆砚归来,舒修生看了看天色,道:去给新郎君说一声, 赶路疲惫,不必急急来拜见, 晚间再见也是一样的。

见下人出去传话,余氏才笑道:这番话定是无用的,一个时辰后那孩子必定前来,你若不信,我便与你赌一赌。

舒修生无奈笑道:孩子有孝心, 我们也要有慈心,这有何好赌的。

你呀,若有空闲,不若想一想阿桐还需些什么,替她准备完备。

二弟一家都不在她身边, 新郎君待她虽好,但到底年岁还小,我们也该替二弟、二弟妹顾她周全。

余氏点头,看着丈夫犹豫道:这些事情,昨日我都想了, 只是还未与你商量……夫妻这边刚刚说完话,就听到传报陆砚二人到来,两人相视一笑,请人进来。

长宁二人问安之后, 陆砚才开口道:这段时日多谢伯父、伯母照看六娘,砚心中实在感激……这般话就莫说了!余氏立刻打断他的话,道:阿桐乃是我们侄女,从小便看到大的,莫说你在不在,我们都应好好照看她,你这般说,倒是见外的很了。

长宁嘻嘻一笑,道:大伯母所言极是,只是他这般讲怕是有事求你们呢,你们可不要吓到夫君,让他不敢言说了呢。

舒修远笑容和蔼,看向陆砚:侄婿有话尽说无妨。

陆砚见二人态度慈爱,便将刚刚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故此,只怕还要叨扰伯父、伯母一段时日了。

余氏看了眼舒修远,转头看向长宁二人,笑道:真是巧了,刚刚我还与你伯父说阿桐的事情呢,住在这里与你办公不利,咱们舒家钱塘城内也有一处宅子,虽不比这边宽敞,倒是也算雅致,今日我便命人去收拾一番,明日与阿桐一共搬过去,如此,都十分方便。

长宁闻言,心中一愣,连忙道:大伯母与我一同过去么?那大伯父怎么办?余氏笑道:有你大堂嫂在此,我便不操心他们爷俩了,这段时日,我只关心阿桐!陆砚与长宁虽觉这样不好,但抵不过余氏坚持,加上舒修生也是极为赞同,便只能如此应下。

回到院中,陆砚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长宁的鬓发道:今日我才知晓阿桐为何如此讨人喜欢。

长宁扭头奇怪的看着他:为何?有这般慈爱的长辈、疼爱你的兄长,也难怪将阿桐养的这般善良聪慧、温柔乖巧。

陆砚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小腹道:以后我们的孩儿也这如你这般性情才好。

长宁微微摇了摇头,看向他:我倒觉得若是小郎君的话,如三郎这般才是最好。

陆砚闻言开怀,笑道:那我们便多生些,小娘子如你,小郎君如我,可好?长宁被他的话说的有些害羞,轻轻咬唇瞥他一眼,嗔道:说的这般轻松,孩儿又不是你生呢!朗朗笑声传到屋外,初冬阳光明媚,不见半丝寒冷,云高天阔,正是一年好时节。

三哥要去莫勒?长宁看完手中书信,惊讶道。

陆砚点头:内兄是这般说的,离京前我也打听了下,大约年后出行。

长宁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声音也有些怏怏:远行万里,也不知晓三哥这样,爹爹和娘亲要多忧心呢。

说罢转头看向陆砚问道:莫勒那边是否很冷?我要不要给三哥备些御寒的东西?陆砚见她担忧,想要劝解一番,却又知晓这是人之常情,只能应道:是比我们这边要冷上一些。

长宁当即从榻上下来,唤来阿珍,让她将自己箱中的皮毛料子都翻出来,道:这些皮毛都是小舅舅以前带来给我的,给你和三哥做些东西吧。

陆砚看着那一箱子油光滑亮的皮毛,笑了下,道:给内兄做些就好,两浙还用不上这些东西。

长宁正翻看着料子,听到他的话,小脸微微沉了下来,严肃道:必须用!前些时日我专门看了医书,书上说日日带着皮毛护膝对你的寒腿好呢!陆砚见她脸色严肃,小小的人儿倒是带着几分威严出来,不由轻笑起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揉捏着她的手指道:那你莫做了,交给他人可好?长宁歪头想了下,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阿珍、引兰几个丫鬟见两人亲昵,有些慌忙的将箱中合适用的皮毛料子挑出来,请长宁做了决定之后,急急退下。

房中又剩下他们夫妻二人,长宁坐在陆砚怀中,问着京中的事情,陆砚本不愿说太多,但是陆老夫人昏迷、滕氏出走,哪一桩都是需要她知晓的大事,只能无奈含糊的三言两语说了说。

怎么出了这么多事?老夫人居然这般狠毒!长宁目瞪口呆的听完,心中只觉不可思议:只怕是她自己都未想到到最后居然是自己吃下了那盘点心,真是善恶终有报。

陆砚垂眸看着她,脸色一派平静,抚了抚她的鬓发:默园的山茶花可败了?长宁扭头对他娇哼了一声,嘟着小嘴道:得亏大堂哥带着我与大伯母去看了,若是等你此时回来,只能看绿油油的叶子了!陆砚闻言笑了,捏了捏她嘟起来的小脸:是为夫错了,不过便是现在还开着,怕是也不能带你去看。

那你还问这个做什么?长宁鼓着脸颊瞪她:你还答应要带我去散心呢,是不是也不算数了?怎会不算数,不过就是放一放罢了。

陆砚收回手,看着她:待孩儿出生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长宁一脸不虞的翻了个白眼,哼唧道:又骗我呢,生了孩儿怎么丢的下呀,定是要等他大一些才能放手的。

手掌轻轻抚着小腹,话语中虽是抱怨,但神情确实慈爱和软的很,看的陆砚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大掌轻轻按住长宁的小手,宽阔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陆砚侧目看着长宁,道:那我问问大夫,若是不妨事,可带你去近处看看可好?长宁眼睛闪出光亮,欣喜万分的对着他点头,乖巧的靠在他怀里道:再过月余,梅花就开了……陆砚闻言,应得爽快,长宁微微皱起小脸,奇怪道:答应的这般爽利,定是有问题!陆砚刮了刮她挺翘的小鼻子,眼里一片宠溺的笑意:转运司府邸的梅林便是这钱塘中极佳的梅园之一,阿桐这般要求岂不是太过简单,为夫又为何不应下?长宁这才懊恼起来,抬手锤了他两眼,嘟着嘴道:不许!我想看秀州的绿萼梅呢!见她撒娇,陆砚笑的越发明朗,任她捶打几下,才道:秀州路远,你身子不便,若真想看,待孩儿生下来,我定带你去,秀州距离钱塘不到五十里,若是平日便也就带她去了,可是此时长宁身怀有孕你,虽知晓短途坐车许是无所大碍,但陆砚依然不放心,只能这般劝哄着。

长宁不过也就是这般说一说,对她而言,此时什么事都没有她肚中的孩儿来的要紧,自从知晓有孕,平时爱跑爱跳的性子都收敛不少,举止形态倒是更像书香家的小娘子了。

六娘子……阿珍匆匆从外进来,见长宁一手摸着肚子,一边拿着植物图鉴轻声念着,不由也放轻了声音,但依然带着几分着急:六娘子,曲老夫人与曲五郎君还有曲家小大郎君、小三郎君来了。

长宁还沉浸在教导肚中孩儿识物的乐趣中,听到阿珍的话,一时有点迷茫,半响后才眨巴眨巴眼睛,喃喃道:曲老夫人……外婆到了?自从有孕后,长宁的反应好似就比平时迟钝了一些,阿珍他们也习惯了慢说慢等,此时见她这般,只能重复了一遍,还未说完,长宁就将手中的植物图鉴丢到桌上,急急往外走:已经到府门外了么?都没有亲迎,实在不该!引兰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阿珍也随上道:六娘子莫急,曲老夫人还未到府,是大城山下仆从来报知的,现在大夫人估计已经在外迎接了。

长宁脚步有些急切,自从上次从阜城回来,已经多半年未在回曲家了,想到离家时外婆的样子,又想到这般寒冷天气,此时赶到钱塘,定是刚收到她有孕的消息就出发了,实在心中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滋味。

可曾命人前去告知郎君?长宁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阿珍点头:已经使门房去转运司说了。

长宁脚下越发快了,引兰紧紧扶着她的手臂,不停的念叨着:且慢些,六娘子。

然而还未到门屋,便已经听到一阵寒暄,长宁双手紧紧抚着小腹,刚想小跑两步,就听到曲老夫人满含紧张的声音:阿桐慢慢的……长宁抬眼看着不远处依然是满头银发的老人,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外婆……第一百二十二章临近年底, 陆砚事情十分繁多,两浙空缺官员需要年后才能补缺,虽然如此, 但陆砚还是将自己巡州时发现的一些可用之人暂且提了上来,让他们代为处理州务。

此事他进京时曾对昭和帝讲过, 昭和帝虽说授他全权之责,但例行的程序还要走。

苏宗平看着坐在书案后的陆砚,青年男子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面色淡淡间依然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压, 让人不敢造次。

陆砚将翻阅完手中的卷册,抬头看向苏宗平道:上月我离开钱塘时,曾见码头上有好几艘从未见过标志的货船,是何处而来?苏宗平略微想了想,道:应是东步亚、南娇海那边的货船, 这两国以往并未与我朝通商,是六月时从海口入得港,也有文牒,因此市舶司也就没有阻拦。

陆砚眼眸微微垂了垂,将卷册交给苏宗平道:那些被豪绅侵占的屯田除了发还两军以外, 应还余九千六百亩,这卷上数目不对,让代户参再行审核。

苏宗平一怔,忙道:是, 某这就与齐先生再审。

陆砚没再言语,静默的做了片刻,眼里实在想着什么,脸色有些深沉。

苏宗平看了眼凝神思虑的陆砚,轻声道:某先告退。

陆砚轻轻应了声,房中就剩下他一人,气氛越发安静,他眼眸也逐渐深沉起来,许久后唤道:棋福,叫洪坤过来!等人期间,陆砚看着手边的纸笔,突然想到什么,提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等洪坤过来时,只见桌案上已经放了好几页写了字的纸,下意识的瞟了一眼,貌似都是诗句。

陆砚写完最后两个字,看了眼一直静立一侧的洪坤,淡淡道:带几个人去钱塘码头,注意下陌生标志的船只,着重注意船上的人。

洪坤有些不明白,疑惑道:不看货物吗?都看,但更重要留意是否有人下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陆砚平静的将笔涮洗干净,放到一边,看向洪坤道:去吧。

见洪坤离去,陆砚将桌上的纸张整理好,刚踏出公署,就见一个舒府的厮儿匆匆跑来,他神色微变,立刻上前问道:可是六娘子有什么事?见新郎君瞬间沉下的脸色,厮儿吓得心中一跳,磕磕绊绊道:不,不,是曲家老夫人与几位郎君到府了。

知晓不是长宁有事,陆砚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接过棋福牵过来的马,朝家中奔去。

到家时,曲老夫人正拉着长宁的手再三叮嘱一些事项,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陆砚见状忙上前行礼道:不知外祖母今日到来,未曾亲迎,还请恕罪。

曲老夫人不在意的对他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阿桐这段时日不方便,你把伺候你的侍婢叫出来让我看看可否老实规矩。

长宁与陆砚皆是一怔,见曲老夫人神态带着几分刁难,长宁赶忙道:外婆,三郎没有侍婢的。

没有?曲老夫人不太相信的看了眼长宁,又转头看了看陆砚,点了下长宁的额头轻训道:怕是你不知吧!我看你这胎怀的辛苦,脑子都有些木了,他莫不是没告知你,你也未察觉?长宁连连摇头,笃定道:我便是再木钝,这桩事哪能这般马虎!三郎是真个没有的,莫说侍婢,就连身边伺候他的都是僮仆,哪里会有我不知道的侍婢呢。

陆砚躬身道:请外祖母放心,砚此生不纳妾,不收侍婢,这是当日对六娘承诺过的,男子一言即出,定不食言,还请外祖母尽管宽心。

曲老夫人还是不大信服,一脸怀疑的看着陆砚,一旁的余氏见状,笑道:老夫人,我这里照顾阿桐已经半月,这两人日日都在一处,我可向你保证,新郎君是真的没有侍婢。

这后院所用丫鬟仆妇皆是阿桐当日陪嫁所带,没有旁人。

莫说侍婢,便是新郎君每日归家都按时的很,甚少在外逗留,的确是个让人安心的好儿郎。

见余氏也这般说,曲老夫人半信半疑的再次打量了一番陆砚,方才缓缓点头道:正该这般做,不管你们男人如何喜新厌旧,我们阿桐这般品貌也是世间难寻,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让我知晓你在阿桐孕中有什么不规矩,我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陆砚浅浅一笑,恭声道:外祖母之言,砚铭记于心,定不会让阿桐伤心。

曲元白觉母亲有些过了,连忙打圆场道:三郎君近日应是十分忙碌吧?陆砚点头,在他身边落座道:小舅舅来的刚好,砚恰好有事寻你帮忙。

长宁闻言,怕曲老夫人又说些让陆砚难堪的话来,连忙道:夫君,你且带小舅舅去书房说话,这么会功夫,只怕他们听我们几个妇人所说都有些烦呢,这里留我陪外婆、大伯母还有三表嫂他们聊些其他话,也不必顾忌。

陆砚见她神情抱歉的对自己扯开唇角,就晓得她定是因为刚刚外祖母的话对他愧疚了,当即回她以微笑,眼神柔和中带着安抚。

躬身致歉后,带着几位郎君离开了正堂。

见陆砚他们走远,长宁才松了一口气,看着曲老夫人撒娇道:外婆,夫君待我是真的好,你以后莫要这般敲打他了。

傻阿桐!曲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戳了下她的额头,故作生气道:有些话你们小夫妻不好说,你母亲离得远没法说,你大伯母便是有心想说,也不方便说,只有我这个老婆子忝为长辈,自是要让他知晓一些事情不能做的,他便是有心怨我,也无可奈何!你呀,性格这么娇软,若真是他寻个侍婢回来,你可该如何办?我定时不饶他的!长宁猛地瞪大双眼:他若是真的寻个侍婢回来,我就要带着孩儿离家再也不理他呢!余氏看她还是这般孩子气的骄横,不由笑了,叹了口气道:舒家不许纳妾,我们都没有这般烦恼,可其他人家却没这样的规矩,当年大娘子刚刚有孕,便有人送给郎君家伎、侍婢……啊呀!那大堂姐该有多生气呀!长宁吃惊的看着大伯母,有些生气道:大堂姐那么好的小娘子,黎家郎君实在不该这般!余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是呢,怎能不气,咱们舒家的小娘子何时见过这种阵仗,不过好在黎郎君虽然碍不过情面收了,却转手又送了出去,倒未留下。

我看陆郎君做的倒是更好,日日将阿桐像是掌中宝一般捧着,老夫人再此留几日便知晓了,也更能放心了。

曲老夫人笑眯眯的摸着长宁的头发,由衷叹了声道:我这辈子到这份上,也算是儿孙绕膝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小阿桐,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说来此次到钱塘除了看望阿桐,还有一事想要探访,只是还要麻烦亲家侄媳了。

余氏赶忙摆手:老夫人千万莫要这般客气,有何事需要晚辈出面,尽管吩咐。

长宁奇怪的看着曲老夫人,心中暗暗猜测是不是与小舅舅有关,果然曲老夫人请余氏帮她打探下钱塘府邹家的八娘子,我家小儿已快过而立,依然尚未婚配,说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正值豆蔻芳年,他又觉得年岁上差了辈,推拒的很。

托人再三让人打听,才探听出钱塘邹家一位八娘子今年已过双十有余,尚未婚配。

我与小儿说了,他觉得这年岁甚为相合,只是阜城远离钱塘,还不知晓为何会耽误到此时,且连官配也没有,老身说句实话,只要人品好,便是再嫁之妇也无妨,毕竟我那小儿也是浪荡惯得,没得亏了人家小娘子。

长宁闻言拧了拧眉,道:我约摸听说过呢,只是不晓得真假。

还是刚到钱塘办酒宴时那些夫人们说的,说是那位八娘子出生之后身子便弱的很,不到一月便没了气,邹家以为孩子早夭,便将人葬了,谁知念和庵的莫慧师太化缘归来,听到地底下有哭声,挖开一看,那八娘子正哭的可怜,因此便抱了回去,后面又发生些什么事情便不大清楚了,只知晓时今年过完年,那位八娘子才还了俗归家的。

余氏也点头:那邹家八娘子的事情在钱塘几家之中都略有耳闻,大致情况就如阿桐所说,不过莫慧师太将八娘子抱回庵里三日之后,就寻到了邹家,告知了情况,因此这些年,那八娘子的事情,邹家都知晓,倒不必怀疑血统问题。

事情太过传奇,纵使曲老夫人一生经历颇多,闻言也不由愣了又楞,许久后才喃喃道:这般应许就是小五的姻缘,劳烦亲家夫人帮老身走访走访如何?余氏一口应下,笑道:世人三桩媒,老夫人愿把这么好的事情交给我,晚辈求之不得呢!长宁知晓小舅舅姻缘有着落,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脸上挂着开心的笑,道:大伯母若是做成了,让小舅舅给你丰厚的谢媒礼才行!余氏笑着掩口道:那我可要好好琢磨琢磨,亲家小舅公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人,这个便宜我定时不放过的。

曲老夫人被余氏这番话逗得开心,祖孙几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只是长宁心中还有些疑惑,比如小舅舅喜欢的那个夷人娘子究竟如何了?只是见外婆开心,她也知此事不是问这番话的时候,因此只能讲问题默默埋在心里,准备回到房中让陆砚去探听一番。

小舅舅,你何时从外邦归家?陆砚使人给几位上了茶之后,直接看向曲元白。

曲元白微微掐算了一下,道:不足三月,三郎君有何事要问?陆砚眸色中带着几丝疑虑,却未曾明说,只是继续说道:小舅舅一般归家从哪里入港?可曾见过东步亚与南娇海的船只?曲元白神色微变,他不认为陆砚这几句是随口所问,湖州余宝乾一案让他对这个年轻儿郎的手段有些认识,此人绝不像外表看起来这般温润如玉,而是城府极深,手段骇人!一旁一直坐着未说话的曲景晖突然开口了:我见过,上个月我去渤东,在渤东海港见了六七只东步亚的船,南娇海的船只倒是未曾见,陆郎君为何这般问?曲景晖开口说话之后,曲景曜也跟着道:这么讲我倒想起来了,几日前,福建一路的管事也说过港口来了几艘甚少见的货船,好似是东边来的,船上的那些伙计除了比我们南平人矮一些,倒是长相无异。

陆砚眼眸渐渐微眯,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手掌轻轻微蜷,心中的猜测渐渐变得大胆起来,最后汇成一个最不可能但最可怕的结论,让他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小剧场:长宁:你其实是不是想收侍婢,就是没机会?陆砚:你觉得比我长得好看的小娘子有几个?长宁:我呀陆砚:那不就结了,没你好看,还没我好看,收来作甚?第一百二十三章曲元白见他神色不对, 微微蹙了下眉,道:陆郎君可是想到了什么?陆砚微微摇头:没什么,只是从未见过那般标志的商船, 有些奇怪罢了。

曲元白眉心皱的更紧,但见他这幅样子就知晓自己怕是也问不出什么, 不如稍后让自己下面的人去查探一番便可知晓他心中所想之事。

陆砚眉眼淡淡的掠过曲元白,忽而一笑,道:若是小舅舅有何发现,届时不若告知我知晓。

两人四目相对,眼里皆是一片明了。

曲元白捏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 下一刻慢慢的将茶盏放于几上,道:你这般深沉,我倒是为我家阿桐担忧了。

曲景曜兄弟不解曲元白此话何意,纷纷转头看向两人,陆砚迎上曲元白有些冰冷的目光, 道:我对阿桐,从不这般。

见他目光坦荡,曲元白微微勾了下唇:人生几十年呢,陆郎君有些话还是莫说的太满,今日母亲有些话说的或是有些过了, 但却是当真的,若是你敢负了阿桐……曲景曜闻言神色微变,与弟弟对视一眼,当即接话道:莫说舒家如何, 我们曲家儿郎便不饶你!亲人许久未见面,宴席上都是一片热闹。

因为要陪曲家来的郎君,陆砚坐的与长宁有些远,见她一直在与曲老夫人说话,面前饭食都未动记下,眉心微微皱起,招手唤来身后的使女交代了两句,看着使女走向长宁那边,才复又举杯与人同饮。

曲景晖的妻子是阜城当地一家商户的小娘子,姓江,长相十分娇俏,是曲景晖自己挑中的妻子,二人也十分恩爱。

江氏的性子十分腼腆,自从到了舒家之后,一直都是羞涩的笑着,甚少说话,长宁一边与外婆交谈,一边照顾着身边这位表嫂,忙的不亦乐乎。

六娘子。

一个使女过来行礼低声道:郎君说刚刚上的那道羹是娘子昨日说想吃的,让娘子多用些。

长宁闻言,下意识看向陆砚方向,只见他正与三表兄把酒言谈,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饮尽杯中酒之后,扭头看向她,对她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她乖乖用餐,那目光看的长宁心头暖融融的。

江氏见状顺着长宁的目光看过去,恰好看到微微有些醉意的丈夫,脸更加红了。

慌忙的转过头,指着刚刚的那道汤羹道:六娘子用些这羹汤,对腹中的孩儿好。

一旁的曲老夫人闻言,也笑着道:这些听你表嫂的,她的两个小郎君都是极精神的。

上次在曲家时,恰逢江氏祖母抱恙,江氏便带着两个儿郎回了阜城乡下的老家,不过长宁还记得那两个儿郎幼时模样,当即拉住江氏的手开始问东问西,神色间的急切让人看了发笑。

江氏见她用心,也真心道:六娘子莫急,一会儿散席之后,我回房让夫君写下,明日交给你,可好?好的。

多谢表嫂了……长宁感激的看着江氏,不停点头。

宴席十分丰盛,一些不适合长宁的菜品都被余氏贴心的撤了下来,都是亲人,气氛也十分和谐美好,待到月悬中空,方才结束。

陆砚扶着长宁往回走,月色溶溶,给花园披上了一层银辉,白日看起来有些寂寥的景色居然在月色的晕染下,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长宁靠在陆砚身边,笑语晏晏的对他说着宴席上与江氏的对话,转头看路时,突然觉得眼前一晃,一股晕眩感从下而升,让他猛地抓紧了陆砚的胳膊。

怎么了?陆砚立刻拦腰扶住她,见她神色带着几分迷茫,看着有些昏暗的道路,突然一用力,将长宁打横抱在怀里,道:路黑,我抱你走。

这般举动让长宁心中欢喜,但是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酒味,一股无法忍受的难受从胃中翻腾而起,长宁猛拍他两下,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刚落地,便弯腰干呕起来。

陆砚见她这般,脸色大变,连忙轻拍她的后背,道:请大夫来。

林妈妈见状,连忙上前道:郎君莫要如此慌张,孕妇人头三个月会这般的。

说着手掌轻拍着长宁的后背,看她干呕动静虽大,但却未曾呕出东西,不由皱了皱了眉,小声问道:娘子可好些?长宁只觉得上腹憋堵,刚想摇头,那股晕眩感又起,脚下也有些虚浮起来,一个趔趄,吓得林妈妈慌忙扶住她。

陆砚将人揽进怀中,月色下长宁脸色发白,气息看起来有些虚弱。

陆砚心中一凛,伸手向跟随的丫鬟道:水!刚刚长宁刚一干呕,阿珍便已经使人去拿水过来,此时连忙递到陆砚手上。

扶着长宁喂她漱了漱口,陆砚也不顾及其他,直接将人抱起,大踏步往二人所住的院落走去,对身后喝道:棋福,请大夫来!长宁这番折腾,觉得有些疲惫,靠在他怀中,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突然觉得胸中憋堵感好些,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道:三郎,我无事,再者如今天晚,若是明日再如此,便请大夫来如何?陆砚听她声音都有些无力,心中越发紧张。

他脚步极快,怀中的长宁却觉得极平稳,见劝他不下,长宁靠在他怀中,刚想闭眼休息片刻,又嗅到那股淡淡酒气,胃中不舒服的感觉再次袭来,微微叹了声,道:三郎,放我下来吧,你身上的酒味熏得我难受。

陆砚一愣,见她神色已是恹恹,连忙轻轻将她放下,知晓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味道让她难受,不由心中愧疚,隔得远远的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我送你回房,然后就去洗漱,你且忍忍。

本想离她远些,让她好受些,可是却见她脚步虚浮,只能远远的抚着她的手,将她交给一路赶上来的阿珍几人。

陆砚在她身后小心的跟守着,刚回到院落,也不待热水备好,直接道侧厢用凉水将自己搓洗了一边,换上一身干净的衫袍,才重新进入卧房。

大夫已被棋福裹挟了过来,正在给长宁把脉,得知消息的余氏、曲家老夫人也纷纷赶了过来,各个面色惶惶,都以为长宁在家宴时用错了什么东西。

长宁神色有些尴尬,干巴巴对前来的长辈笑着道:只是有些恶心,心中不安才请了大夫过来,倒是又劳动大伯母和外婆还有堂嫂了。

余氏皱着眉头,替她掖了掖被角,道:不是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的今日突然恶心了?可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舒家家宅平安,没有那么多的龌蹉事,因此长宁怀孕以来的饭食都用的十分放心,可是今日刚从宴席上下来,就这般模样,不由人不多想。

陆砚脸色也是一片深沉,紧紧盯着大夫的正在把脉的指尖。

片刻之后,老大夫收回手指,神色间有几分不确定:从脉象看,夫人脉象似乎并无问题,但突然这般干呕并伴有晕眩倒像是用了红花籽油的症状,许是用量少,因此脉象上暂且看不出来。

余氏闻言神色一紧,红花籽油是极少见的食用油,药食两用,一般甚少单独使用,都是与其他油脂一起用于烹饪,因为红花珍贵,红花籽油更是难萃取,因此价格相当昂贵。

一般只有家中有偏枯病疾的富人家才会买这些油给病人烹饪,怎么会出现在舒家呢?陆砚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看向余氏道:大伯母,此事要详查,砚得罪了。

余氏见他神情肃杀,微微愣了下,很快道:你手下有人来查最好不过,自从六娘有孕,家中厨房我便交给了魏婆子亲管,她是我乳娘的女儿,是信得过的人,可从她查起。

陆砚微微点头,上前握住长宁的手,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脸上杀意早已尽收,神色柔和道:你先歇歇,带我安排妥当便来陪你。

长宁抓紧他的手,轻轻应了下,垂眸想了想道:今日宴会,那道紫苏汤羹当时用时便觉得味道与平日不同,因此只是少少用了两口,夫君可先查查这道汤羹。

好。

陆砚背过身,挡住众人目光,俯身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柔声道:此时交给我,阿桐莫要再想了。

长宁笑的坦荡,满满都是信任:嗯,只是我不困呢,想等夫君回来与你说说话。

见她笑容舒展,陆砚从袖中拿出几张纸递给她:这是我给孩儿拟的名字,阿桐若是不想睡,便看看,待我回来,我们商议可好?长宁眼睛微微睁大,一脸欣喜的伸手接过,欢悦道:三郎居然已经开始为孩儿取名了,我还未想到这个呢……陆砚唇角轻轻扬起一抹浅笑,垂眸见她欢欣,轻声道:孩儿乳名还未有着落,阿桐也多想想,为孩儿取个与‘阿桐’一般好听的乳名来。

长宁似是忘记了身体所有的不舒服,嘻嘻笑道:好!夫君为孩儿取名字,我为孩儿取乳名,真好……第一百二十四章陆砚照顾长宁用了汤药, 又温言宽慰了她一番,才从内室出来。

余氏一行人与老大夫早已从内室出来,见陆砚出来, 才上前问:阿桐如今可还好?陆砚点点头:本来不困,刚刚用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老大夫闻言点头道:药中有一味是有些许安神的作用, 陆大人与众位夫人不要担心。

那药方写好之后,陆砚曾看过,知晓简单药理,因此便微微点头,使人将老大夫送出去。

回头见曲老夫人也在一旁, 担心天色太晚,老人受不住,便道:外祖母不若先回去,待问出来,我亲自向外祖母说明。

曲老夫人实在是不放心长宁, 但事涉舒家,她再次确实有些不合适,于是也借着陆砚的话起身与余氏告辞。

送走了几人,余氏才指着面前的一个婆子道:这就是阿魏,砚郎有何话直接问她便好。

阿魏与余氏年岁差不多大, 一直掌管着舒家的厨膳之事,是余氏极其信任的人。

陆砚也知晓这种仆妇一向不会有什么害人心思,毕竟全家都在舒家,若是真的犯错了念头, 便是全家连坐的责罚。

阿魏此事已经知晓长宁出事,脸色惶惶有些惨白,当即跪下道:新郎君,婢子也是自六娘子幼时看她长大的,实在无害她之心啊!魏妈妈请起,我并无疑心你,只是想问问今日宴上那道紫苏汤羹是谁做的?陆砚抬了抬手,看向阿魏,看似平静却让人无端寒悚。

阿魏被余氏身边的丫鬟扶起,一边想,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似是再回想今日宴上每道菜的厨师。

是万厨娘!阿魏猛地抬头道:对,就是她!不会错,万厨娘向来会做药膳,因此这道紫苏汤羹也是她做的。

余氏拧了拧眉,转头看向陆砚道:这个万厨娘是搬进这里时,才请来的,因为家中会做药膳的厨师都已不在,所以我才使牙侩专门寻了这样的厨娘,想着给阿桐好好补补。

陆砚闻言,眼中寒芒一闪,挥手对门外道:将人带来!很快这个万厨娘就被带到了陆砚和余氏面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不卑不亢的行了礼之后,垂首静立陆砚二人眼前。

陆砚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今日宴上那道紫苏汤羹,是你一早就准备做的么?紫苏夏日时多用于冰碗、冰汤的调味,因为香味过于浓郁,有些人十分不喜,所以一般情况下,甚少上宴,联想到长宁刚刚说与他的异处,让他不得不怀疑这道汤羹的用意。

万厨娘抬眼看向陆砚,微微一怔,随后很快垂下眼帘道:不是,本要做的是乳鸽儿汤,只是后来听说曲老夫人不用乳幼之物才换的这个。

陆砚眼角微眯,盯着万厨娘看了片刻,才转身想余氏道:这个消息可是大伯母让人告知厨房的么?余氏摇头,神色有些迷茫:我还从不知晓曲老夫人有此忌讳呢,今日备宴之前我曾使人打听了曲家几位亲人可有忌口,但除了曲家的小三郎君不用辛辣之外,没听闻别的禁忌。

说着看向万厨娘问道:这消息你从何得知?万厨娘神情明显带着几分讶异,很快回道:是厨中一个娘子告知我的,我以为是管事下达的忌讳呢。

那个娘子是谁?陆砚打断她的话,声音冰冷。

万厨娘此时才觉事情不对,慌忙道:可是那道汤羹有问题?可是紫苏性平,应是不会出问题呀?陆砚有些不耐烦的挥了下手:那个娘子是谁?冷沉的声音让万厨娘打了个哆嗦,半响后才喃喃道:是凌娘子……陆砚渐渐眯起了双眼,眼底一片森意冷然:凌娘子?你做这道汤羹时,她可在?在的,府上厨中人本就不多,今日宴席更是忙碌,那凌娘子便一直在我身边帮忙……陆砚垂眸看着地毡,心中恨意深深,若是没有猜错,他已知晓这位凌娘子是谁了。

隔着一段距离,余氏就已感觉到他身上的凌冽寒意,在他面前的万厨娘更是被他身上的气势早已吓软了腿。

当凌娘子被棋福几人拖上来时,陆砚只是一眼便就嫌恶的瞥过眼,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直接挥手道:拖出去,收拾了。

余氏一愣,转头看向陆砚,还不等她发问,就听到那个凌娘子大声吼道:陆三,你竟敢草菅人命!余氏也连忙道:不问清楚就送官,万一冤枉……大伯母,此人乃是两浙贪案罪眷。

陆砚看向余氏,淡淡道:不知晓为何会被发卖在两浙当地,但仅凭此一条,打死勿论!余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的坐姿似从未有任何改变,但此时语气中带出的森森寒意,仿佛夹杂着寒冰碎裂一般的锐利。

她扭头看着已经跪在地上,面容清秀的女子,想到她刚刚的称呼,忽然道:砚郎可是识的这位娘子?凌娘子白惨惨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冷笑,叫道:何止认识,还曾春风一度呢!噼啪一声,一个茶杯被狠狠摔在她的头上,炸裂开来,碎片飞散了一地。

陆砚慢条斯理的拿出帕子擦拭着自己掌心,冷幽幽的看着血水糊了一脸的凌飞燕道:便是听你这般胡说,我都觉得恶心不已。

言语中杀意已显,若不是碍着余氏在此,只怕此时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早已人头落地了!凌飞燕浑身颤抖,盯着陆砚的一举一动,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都已经这般了,居然还觉得这个男人每个动作都好看如斯。

陆砚垂下眼眸不再看她,对着棋福挥挥手,道:去审吧,审完直接处置了,不必回报。

凌飞燕仿佛瞬间回想到几年前也是如此深夜,被他沉江时的情景,他始终那样冰冷冷的,话都不多说一句,可是这样的郎君,她却从十二岁一直惦记到了今日,如飞蛾扑火。

可就是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毁了她的一切,四年前它被沉江,送回家后就整日混噩,父亲以为她病重不治,匆匆给她定个同样是体弱的相公,而四年后再见,他却一手将她的夫家和娘家毁之殆尽!她,好恨!陆三……凌娘子张口大叫,挣扎着扑向陆砚。

陆砚抬头冷冰冰的看了眼棋福,棋福立刻掏出巾子堵住了凌飞燕的嘴,挥手对其余两人道:快些拖出去,莫要饶了大夫人、郎君和娘子。

余氏见人被渐渐拖得远去了,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能够早些发现实在是万幸,只不过砚郎明日还需查查,这般罪眷留在两浙本地的到底还有几人,莫要再出事端。

陆砚起身躬身道:是,砚即刻便着人查实。

今日之事,皆由我引起,祸累家人,实在惭愧。

余氏摇摇头,和蔼道:不怪你,是他们心思偏了,本就做错了事,却将现在惩罚强加他人身上,实在无药可救!你心中莫要自责,好好照顾阿桐便是。

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陆砚将余氏送出院外,才看向早等在一旁的棋福,道:说吧。

棋福将手中瓷瓶递给陆砚,垂首道:这便是红花籽油,听闻丁知州有风痹,所以丁家备有此物,因为紫苏汤羹气味厚重可以遮盖异味,所以她才使计让万厨娘做了紫苏汤羹,在其中滴下了红花籽油,据她说此物已在娘子的饭食中混了好几日了,但怕被闻出来,所以每次只一两滴,不敢多下,就今日多用了些。

陆砚看着手中的瓷瓶,眼眸带出几分狠厉:谁留她在钱塘的?南平律令,罪官家眷一律不在原地发卖,一是为惩戒,二是怕这些罪眷报复办案官员,而如凌飞燕这般重罪官眷是要发卖至岭南、辽东偏苦之地的,此时居然出现在舒家,可见是有人对她行了人情。

棋福回道:是大理寺评事刘克旺大人,好像曾是凌云霄的门下,因此当时查抄丁府时,网开一面将人留在了江都府,是她自己跑到了钱塘。

刘克旺。

陆砚冷声重复了一遍,道:带几人将厨房给我细细查一遍,莫要放过一个角落!是!陆砚拿着手中的瓷瓶,回到卧室,却见长宁正半靠在床上,翻看着他走时留给她的几张纸。

陆砚脚步微微一顿,笑如春风道:醒了?长宁抬头看他,点了点头,对他拍了拍床侧:三郎坐我身边。

陆砚脸上笑意更深,在她身边坐下,顺势将人搂进怀中,在她鬓角亲了下,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可还难受?长宁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摇了摇头:已经好了呢……说罢看着他的面庞,张了张嘴,半响后道:我都听到了,是凌娘子做的……陆砚神色微微一顿,垂眸看她,点头道:对,是她做的,就是用这个东西。

说着将手中的瓷瓶拿给长宁看了眼,又很快收好。

是我的错,害阿桐受苦。

伸手抱住胸前娇柔的身体,陆砚声音带着几多歉疚。

不怨你呀。

长宁声音娇娇软软的,带着几多安抚:是她钻牛角尖了……陆砚胳膊一僵,低头看她:你都听到了些什么?长宁抬眼瞅了他一眼,道:曾与你春风一度……第一百二十五章房内一片寂静, 半响后,陆砚才开口道:你信么?长宁仰头定定的看着他,见他语气平稳, 神情坦然,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答非所问道:听说京都的上元节及其热闹, 总有许多的小郎君、小娘子相约黄昏,然后共赴巫梦……陆砚皱起眉头,看着长宁的眼神中带着几多思量,突然开口道:阿桐所说的那般野合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可不信舒相家中还有人会与你说这些。

被他大胆的用词惊吓到,长宁小脸微微有些发红, 慢慢的垂下眼帘,弱弱道:话本子上看的。

陆砚将人松开,翻身下床走向一旁的书案开始翻找: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籍还是趁早烧了较好,免得你拿来教坏了孩儿!长宁瞪大眼睛看着他在自己的那一堆书中开始扒拉,也紧跟着走过去, 恰巧就看到他正在翻阅自己前几日看的一个市井话本,连忙走过去抢进怀里道:这本不是的。

陆砚见她将案头的书抽出几本抱在怀里,眯了眯眼睛,抬手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从她怀中将书抽出, 一边翻一边淡淡问道:哪那本是?这本?还是这本?长宁目光躲闪,不敢看他,半响后才心虚道:都是我以前还是小娘子时看的!现在都没有了呢!陆砚脸色更加玩味,缓缓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道:还是小娘子时看的?长宁觉得越来越说不清了,呆呆的看着陆砚唇角一点一点勾起,然后将她揽进怀里,摊开刚刚从她手中拿走的几本话本,教训道:若是阿桐实在闷得慌,便与孩儿说说话,或等我散职归家与我一道在府中逛逛,这些书从今日起就没收了。

长宁还想反驳些什么,但看他神色,只好默默的闭上了嘴巴,半响后才嘟囔道:这些我都没再看的,最近一直在给孩儿念植物图鉴呢!陆砚见她委屈的小模样,唇角带出一丝笑,翻开放在书案上正在阅读的植物图鉴,看到果真是看的很细,纸页都有些卷了。

在她鬓角轻轻亲了下,抱她在自己腿上,大掌抚着长宁的小腹,声音清冷却柔和:今日你母亲教了你些东西,为父便考考你,上古何物,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长宁有些愣怔,见他侧颜认真,似乎真的在倾听什么,一双杏眸中渐渐泛出笑意来,手掌轻柔的覆盖在陆砚的手背上,柔声道:孩儿还小呢,记不住许多的。

陆砚却抬眼看向她,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孩儿说是大椿,娘亲教了他很久很耐心,所以他记得住……似是被幸福包围,长宁满眼深情的看着温柔的男子,渐渐笑开,偎在他怀里道:孩儿都不与我说呢,真是偏心。

陆砚轻拍着她的后背,莞尔笑道:我不是与你说了么?阿桐不稀罕么?不稀罕!长宁微微嘟起嘴吧,故意道:你为了孩儿都不让我看话本了,心里不高兴呢。

陆砚低低笑了两声,抬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还真是记仇的小娘子,不过此事没得商量。

说罢将她抱起,放入锦被中,自己也脱了外衫,搂着她躺下。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阿桐还是早些睡吧。

轻拍她的后背,俯身给她一个轻柔的吻,陆砚的声音像是醇酒一般带着让人迷醉的魔力。

长宁乖巧的将头靠在他的胸前,突然被他的话提醒到了,仰头看向他,半响后突然哼了一声,拍打了下他的胸膛,恶狠狠道: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刚刚明明说的是凌娘子的事情!陆砚抬眼看着帐顶,脸上似是带出了微微叹息,将人用力搂进自己怀中,沉声道:这般问题还需回答?阿桐应知晓那是胡说的才对。

长宁却支起身子看向他,一脸质询的样子道:我才不知晓呢,毕竟三郎与凌娘子相识是,我还不知在何处呢。

陆砚默默的看着她,幽幽道:你与崔小郎日日在一处玩耍呢。

长宁被他这句话噎的气结,握拳狠狠锤他两下,才气哼着扭身转向另一边,无赖道:我不知!我不知!凌娘子能这般说,定是有缘由的……阿桐真的这般不信我?陆砚声音带着几分微冷,火热坚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大掌扳着她的小脸看向自己,眉眼中带着几分凌冽:你我夫妻这么许久,我在阿桐心中便是那般浪荡么?长宁见他动了真怒,微微怔了半响,若是平时她早就放软了态度,撒着娇窝进他的怀里了。

可是今日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那般服软,就这样直直的看向他,不发一言。

陆砚心有些凉,自从决定要娶她时,便知晓她娇柔单纯,虽说一开始是为了自己后院宁静,才散尽了自己院中的仆妇,但三年北地通信,一年相交,他早已知晓她并不想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无知、骄纵,但却觉得此生有她一人足矣,他本就性冷,在他之前,眼里未看见过其他小娘子,在她之后……满眼就只有她,可是这般她居然还是会相信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仇家所言。

他,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

长宁见他神色陡然暗淡,松开她的脸庞,安静地平躺会床的另一侧,心中竟然有些失落起来,默默的转过身与他一般平躺看着帐顶,两人就这样安静着,知道许久之后,床帐内传来轻轻的一声低叹:不曾的,我与凌娘子真的只是见过几面罢了……你莫要信她疯语。

小手试探着向他臂边靠近,感觉得他身体的热源,长宁也不管是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果断抓住,却听到身边男人闷哼一声,随后便被宽阔的胸膛包裹。

阿桐是在试探我的忍耐力?陆砚在她耳边低低轻语道,大掌顺着她的后背向下,准确的握住了她小手正抓着的地方,过热的温度和硬度都提醒着长宁抓到了什么,她小脸红的快要滴血,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想到你会转身侧躺……说着就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手,却被陆砚的大掌紧紧握着而不可行。

轻轻含住垂眸便可看到的白玉耳廓,陆砚的声音带着几分低叹:阿桐……大掌带着她的小手开始动作,长宁张口结舌的看向犹如被点燃情欲的男人,灵魂似漂浮一般随着男人的动作而动作,大掌肆意的探进她柔软的里衣中,掌下一片的细腻光滑。

陆砚半睁开双眼,看着怀中人儿,艳绝无双的小脸因着自己的动作镀上一层艳色,懵懂又妩媚,让他忍耐了半月多的浴火越来越强烈,就快要将两人吞没。

顾忌长宁的身体,陆砚努力平息心中不该升腾的邪念,握着她的手加快了速度,掌下揉抚她的动作轻柔又克制,这一刻竟然让他觉得如此难捱……像是泄愤一般随着长长一声呼气,心中的、身体里的、所有的热浪尽数泄出。

环抱着怀中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小人儿,陆砚觉得脸颊有些微糖,从一旁扯出一方帕子,缓慢的将长宁的小手擦拭干净,定眸看向她:以后莫要如此这般磨人了,阿桐应知晓,我对你想来不怎么自制。

今日是我之错,不该让你与我一同动情,对腹中有孩儿的你不好……长宁看着他的双眼,刚刚褪下情欲的眼中还带着旖旎的温柔,她低头看向刚刚被擦拭干净的掌心,突然张手抱住他,歉疚道:是我不该与你置气,其实我知晓你并不是那般儿郎的……只是,突然就想那样让你哄哄我。

陆砚见她这般,心早已化成了一滩温水,抬手拢近她,刚才还觉得冰冷如凉水般的心,随着她这般娇柔的依赖在自己怀中,像是突然被火炭加热一般,暖烘烘的舒服熨帖。

老大夫曾说过孕妇人心绪会有些波澜,是我未曾明了阿桐意思,不懂你心中想法,这般气我也应该。

手掌温柔的拂过她的后背,陆砚声音柔和包容:我自幼甚少与小娘子打交道,因此在女子心思上便多有愚钝,若是日后未能及时明了阿桐心意,万不可因此气恼,可好?长宁偎在他怀里,只觉得他的声音比往日更加好听,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看着他问道:刚刚那般……三郎可是……说着她微微垂下眼眸,咬了咬唇含糊不清的说了几个字,小脸红晕未褪,又添新红,更是娇羞的楚楚动人。

她以为自己那般含糊的字眼,陆砚定是未能听清,却不知耳力过人的陆砚早已将她那句是不是很想。

听进了耳中,唇角挂着一丝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淡然道:我并不重欲。

长宁猛地抬头看向他,先是惊愕他居然能听懂自己那么含糊的话,随后才扯了扯嘴角,扫了眼他紧握着的自己的小手,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陆砚见她如此表情,不由哑然,将人扣进怀里,在她耳边声音低哑道:我只重你的……小剧场:长宁:骗子!陆砚:我不骗你长宁:只是碰你一下下,就那般……陆砚:碰一下下?长宁:啊!你干嘛抓我……抓我胸……陆砚:我只是碰了一下下第一百二十六章处理了凌飞燕, 第二日余氏就将到这座宅邸之后新买的奴仆名册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如凌飞燕那般的官奴只有她一个,仍旧不放心, 又让家中管家仔仔细细的将这些人的来路查实了一番才算放心。

长宁自觉不好意思,每日都跟在余氏身边, 想帮她处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而余氏却将她看成了琉璃盏,什么也不让她碰。

曲老夫人见余氏确实忙碌,也在一旁道:阿桐动动嘴的活做一做都是不妨事的,不然大夫人一人管两家事, 实在劳累的很。

余氏笑着看向曲老夫人,爽朗道:家中一切都有规制,大城山那边儿媳也能处理一部分事情,剩下这些对我来讲,并不算什么。

说着看了眼长宁, 又打趣似的对曲老夫人道:陆郎君专门给我派过来三个厮儿,说是帮我跑腿,可不是给阿桐顶劳力么,我都收下了厮儿,总不好再劳动阿瞳了呀!长宁眉眼弯弯的拉着余氏的胳膊轻轻晃着, 爱娇道:三郎才不是这般意思呢,本就是看大伯母辛苦才送来的!那个玉成是个机灵人,大伯母可定不要客气。

余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余光瞥到一旁的曲老夫人, 心神一动,道:那这般,家中事儿交给我,你去打听打听那邹家的小娘子如何?阿桐一愣,多少有些没底气,她虽然到钱塘已快一年,然而大半时间都在转运司府邸活动,实在是交际有限,这般探听消息,实在是一时有些摸不住头绪。

曲老夫人见她凝神思考,又看向一旁胸有成竹的余氏,便知晓那邹家小娘子的情况只怕余氏早已打探清楚,这般说与长宁,不过是怕她在府中寂寞无聊,给她寻个不需要太费脑的事情罢了。

半响后,长宁才有些犹豫的点头应下,转而靠在曲老夫人身边有些弱弱的看着她道:外婆,我会尽力去打探的,不过若是你觉得哪里不好,千万莫觉怕我再费事,定要说与我知晓,我在使人去查,小舅舅一辈子的事情呢,一定不能马虎。

曲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发髻,笑着点头:好,那便将你小舅舅一辈子的大事儿交给你了。

回到房中,长宁盯着窗外看了许久,才常常叹出一口气,支这头想了半天,才唤来银巧道:这几日你多在外逛逛,看看钱塘的夫人们都喜欢去哪里喝茶聊天看戏,过几日我带你们去。

银巧闻言有些吃惊,为难道:六娘子这般如何出门?长宁微微一笑:无妨的,昨日郎君答应待他闲暇时待我出去看看,你先去挑挑地方……记住,一定要钱塘城夫人、小娘子们都爱去的地方!时间已进腊月,陆砚倒不如以往那般忙碌,一些事务已经渐渐开始封笔,陆砚正提笔写着参奏大理寺评事刘克旺的奏本,此时发出,朝中应在年后开笔收到,今年便让他作为来年被圣上贬斥的第一人吧。

陆砚一笔一笔写的十分平心静气,两浙贪案本应发卖他地的官眷却留在两浙的共有八人,不管是不是刘克旺一人做的,他只在奏本上写明刘克旺等人,至于其他人,他便管不着了,谁让他留下的那个人差点害了长宁呢!他陆砚本就不是什么以德报恩的君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陆砚将奏本缓缓合上,唤来棋福,命他送往驿馆,看了看时辰,便准备回府陪长宁,谁知刚放好笔,就见洪坤大踏步从外面走来,陆砚脸色陡然低沉下来。

小的这几日观察,南娇海的商船到钱塘港口十分规律,与他们船上的人交谈,得知南娇海是去年秋季到南平开始跑商的,一共只有五艘货船,两两发船,间隔半月,事实也确实如他们所说那般,今日南娇海的商船再度入港,距离上一艘刚好十二日。

洪坤将自己这段时间观察到情况细细禀报给陆砚知道,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南娇海的人及其好客,小的假装成货商,上了对方的货船,满船的货物,十分丰盛,小的认为应该是正常的走商,不过我已询问京中南娇海商船的消息,应该这两日回信就到。

陆砚微微垂眸,盯着眼前的荷叶戏鱼的笔洗,半响后才开口问道:那东步亚的商船呢?洪坤眉心紧紧皱起,神色有些莫名,大约是发现信息较多,整理组织了片刻,才缓声道:与南娇海相比,东步亚的商船……奇怪的地方就太多了。

首先第一点让人奇怪的便是那船上的大部分人居然好似都是越国的人……陆砚目光锐利的看向洪坤:你如何得知?洪坤叹口气,道:小的未跟随三郎君之前,也曾在江湖上东奔西跑,八年前曾去过广西那边,为着一些江湖事情,与越国人有些交道,那边人虽然猛一看与我朝人有些相像,但若再看便知晓与我们大不同,由此那日刚到港口,我便借口货商看货为由,想要登船,若是一般商船定是不会错过任何一桩生意,可东步亚商船却再三推脱,小的心中起疑,便百般寻找借口,最后出来一个说是他们货船主人的人,那人一看便是越国人!陆砚低头沉思道:越国……越国位于南平西南,与广西路相接,虽一直对南平纳贡称臣,但边界挑衅也是常有,近几年越演越烈,甚至对南平疆土也屡有蚕食,只不过前几年朝中一直致力对东胡作战,因此对越国一直没有采取什么应对措施。

可自从去年东胡战败,越国好似怕了一般再次对南平恭恭敬敬起来,去年甚至派了他们的三皇子亲自前来朝拜,可如今这般看起来,好似又要有什么动作?陆砚思量了一阵,让人唤来其他几人,缓缓开口道:想办法上了东步亚的船,看看他们究竟往何处去,又从何处来。

几人齐声应是,陆砚抬眼看向面前六七人,道:若被发现,该如何,你们应知晓。

几人面不改色道:黄泉路上做哑巴,三郎君请放心,若有那一日,小的定不会吐出一言一句。

陆砚的一向淡漠的目光带出继续温度,从几人身上扫过,半响后道:去吧,不用担心家中。

书房中又剩下陆砚一人,他静立窗前,看着冬日太阳渐渐西斜,光影渐渐变暗,一切都笼罩在暮光中,朦胧却又不真切,一如他此时思考的事情。

……钱塘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城西的片瓦铺子,那可不是一家席铺,而是好多卖艺的伎人都在那里,听说现在最热火的事刘老黑家的杂鼓铺,正再说一出杂鼓,已经说了半月了,每日都好些人去听呢……钱塘城的夫人们也去听么?长宁看向说的滔滔不绝的银巧,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银巧愣了愣,半响后摇头道:我去那日,倒是没见几个贵妇人,都是一些书生模样的儿郎,还有商贾人家的小娘子在哪里……长宁有些不高兴的瞅了她一眼,挥挥手道:那边算了,还有哪里?阿桐想出去?主仆再外间说着话,没注意到陆砚何时进的门,见到他,长宁原本不高兴的小脸顿时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刚准备从榻上下来,就被陆砚拦住了动作:我先去更衣,稍后与阿桐说话。

我帮你……长宁仰着小脸看他。

陆砚唇角带着一抹笑,揉了揉她的小手,轻轻摇了下头:不必,坐着吧,我片刻就来。

长宁一直目送陆砚进了屏风后面,才缓缓转过头看着银巧道:继续说吧。

银巧并不常在长宁身边服侍,尽管也是幼时就跟在长宁身边的,但更比起伺候人,更善于做一些外面交际的事情,可与阿珍、银兰几人相同的是,一样都很害怕陆砚。

听到长宁的话,目光有些胆怯的看了眼屏风方向,声音也小的让人听不清楚。

长宁皱皱眉看着屋里皆垂首静气的丫鬟们,想到她们每到陆砚回来时便这样,心中便有些不悦:既然都这般害怕郎君,便都出去吧!日后也不用你们在里面伺候了!阿珍几人没想到长宁会生这般火气,相互对视一眼,连忙恭声道:婢子们不敢……可不是不敢么!长宁抬手拍了下桌子,气道:郎君可曾苛待你们?个个都这般模样,若将来出去,岂不是让人觉得郎君为人刻薄,居然连你们这些小小娘子都容不下么?陆砚正在内室更衣,忽然听到长宁提高的声音,眉心一拧,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外走,转出屏风就看到平日里与长宁一片欢声的几个丫鬟正齐刷刷跪在地上,而他的阿桐正满面怒气的坐在榻上,全身都发散着不开心的气息。

怎么了?陆砚越过跪着的几个丫鬟,走到长宁身边,拉起她的手看了眼,只见掌心发红,眉心皱成一个疙瘩,扫了眼跪着的几个人,声音平静中却带着几分刻骨的冷意:六娘性子一向和软,你们几人都是自小就在她身边的,怎么?她何等脾气,该如何此后还要我寻人再教教你们不成?陆砚的话让阿珍几人大冬天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银兰稍微大胆些,微微抬眼扫了眼像是冰块一般的陆砚,慌忙道:是婢子们的错,婢子认罚,还请六娘子莫要气恼。

陆砚目光一直看着长宁,见她依然沉着脸看着那几人,心中也觉奇怪,长宁很少这般生气,便是有孕已经快两月,性子也只是在变得稍稍娇了一些,喜欢腻着他,让他抱着,别的到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可今日明显是动了真怒、思量片刻,陆砚将人包进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道:仆人们犯错,总有惩罚他们的办法,阿桐莫要为此气恼了身子。

长宁靠在他怀里,抬眼定定的看着他俊美无双的脸庞,半响后重重的哼了一声,看着地上跪着的阿珍等人道:三郎相貌无双、品质如玉,待人宽和,你们究竟有什么好怕的!每日他进了门,你们就这般畏畏缩缩,他可是你们的郎主……便是你们的身契还在我这里,可我都是他的了,自然你们也是……他们不是!一直听着她教训吓人的陆砚突然开口截断她的话,看着长宁道:只有你是我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只有你是我的。

陆砚声音平静, 但语气十分认真:我也不是她们的郎主,她们只会是你的丫鬟,我不接收她们。

长宁呆呆的看着陆砚, 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迟钝的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虽知晓他是误会了自己那句都是他的的意思,可这种只你一人的告白还是让她心中满满都是欢喜。

所以,要怎么惩罚她们还是你决定。

陆砚看着长宁露出娇憨的笑,唇角不由弯的更明显了,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 看着她舒服的眯起眼睛,手下动作越发轻柔了。

被柔情蜜意环抱的长宁早已忘记了生气愤怒的情绪,余光瞥见还跪在地上的阿珍几人,嘟了嘟嘴巴,哼道:起来吧, 每人罚一个月的月银,吩咐厨房除夕以前不许给你们吃肉!听她罚人都这么有趣,陆砚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看了眼从地上站起来的几人,笑道:刚刚阿桐不是在问那个丫鬟什么话么?还问么?银巧闻言立刻上前一步, 努力保持声音平稳道:婢子银兰听娘子吩咐。

长宁看着银巧,见她声音如平日一般,心中满意:这样说话才最好!那你便继续说吧,刚刚说瓦片铺子那边不怎么见贵妇人, 那哪里能见到贵妇人?陆砚心中越发疑惑,但却没打断她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只是一只手揽着长宁,一只手翻阅着长宁这几日再看的《诗三百》,听着她们在一旁交谈。

钱塘城中贵妇人们常去的几家茶社、酒楼分别是德宏楼、长兴楼还有一个叫絮景春阁,其中絮景春阁是专门招待女客的……银巧垂眸凝视地下,飞快的说着自己这几日的了解,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絮景春阁?那两个茶楼长宁都知晓,以前也曾与母亲去过一二次,可这个絮景春阁她是真的没听过,难道是新开的?正待问,就听到陆砚淡淡开口:下去吧。

陆砚听到絮景春阁的名字,转头看了眼正在说话的银巧,又看向听得专注的长宁道:阿桐有何想知晓的,问我吧。

长宁一怔,有些不明白的看着他,陆砚从榻上起身,顺势揽着长宁向内室走去,低声道:絮景春阁不是你应打听的地方。

为何?长宁瞪大眼睛看向他。

陆砚在内间临窗的榻上坐下,将人抱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小声的说了一句,面色不变的看着长宁大惊失色的小脸,淡淡道:这般地方,阿桐打听了又要如何?长宁被陆砚的那句话震得半响都回不过神,惊讶道:那那些妇人们还去,难道不会被人知晓么?陆砚瞥了她一眼,语气更加浅淡:那里并不是如此光明正大做这般生意的,我也是查探两浙贪案时只晓得。

长宁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自古只听说男人逛青楼喝花酒的,没想到钱塘城居然还有妇人们可以逛的青楼……陆砚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声道:阿桐为何打听这些?应不是只想出去走走吧?长宁缓缓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听到陆砚的话,连连点头道:当然了,我是有事要做呢。

将曲老夫人拜托她打听邹家小娘子的事情说了一遍,目光认真的看着陆砚道:我要好好打听才是呢,最要的是性情,一辈子在一起过呢,总要性情相合才好……就如你我这般。

陆砚笑了,轻轻从她头上将绾着发的玉簪子抽了出来,半头黑丝散了开来,他盯着手里的玉簪子看了许久,才道:不是人人都有你我这般姻缘的,这世上的夫妻还是性情不合得多。

长宁有些不高兴的看着他,嘟嘴道:作何这样讲,好人都应该有好姻缘的!陆砚看着她,唇角笑容温柔,将她头上的另一支发簪抽掉 ,手指伸进长宁浓密的黑发中,轻轻按摩着她的头皮,道:阿桐讲得对。

长宁只觉得头发散开轻松许多,头皮被按得舒服,不由靠在他的肩头,继续道:所以我才想去那些妇人们出入的地方多打听打听,邹家小娘子不多,祖父当年归乡,虽对我们心性约束不大,但十分忌讳我们与这钱塘城中的其他人家往来,因此我与这钱塘城中的许多人家都不熟悉,不过那邹家小娘子归家不多久,年龄又过婚嫁之期,这些夫人们定是会议论的,哎,若不是腊月事多,我又有孕,办场宴会是最好的,我若能见到邹家小娘子,心中对她的脾气秉性也要比听闻好上许多。

陆砚轻轻搂着她,从头皮揉按到后颈,听到她在自己肩头舒服的叹息,不由笑了下,道:钱唐城这些夫人们最常带小娘子去的地方应是长兴楼,过两日待卷册归档之后,我便带你去。

长宁欣喜的从他肩头起身,看着他:真的么?不过若是夫君事多,便不用陪我了,我与白一她们一道也无妨的。

无妨,之前答应过要陪你出去散心的。

陆砚侧头在她脸上亲了亲,柔声道:想睡么?长宁摇头,陆砚见她散着头发的模样比以往更显年幼,眼眸清澈带着几许稚气的样子,总让他心头发软,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下,拿过一旁的《论语》道:那我与你一同教孩儿……冬夜漫漫,窗格透过明亮的烛火映出一个像是最好的雕刻师傅刻出来的完美侧颜,清冷的读书声带着不容易察觉的温柔,像是冷冽的空气中突然燃起的一堆篝火,让人温暖。

三郎君。

红二从外面走进书房,对陆砚行了礼之后,恭敬道:邹小娘子今日要与邹家夫人去明玉首饰铺。

陆砚放下手中正在看的邸报,抬眼看向红二:已经出发了么?尚未。

红二应道:我寻到的是邹家后院一个打扫的婆子,说是昨日听邹夫人说的,要与邹小娘子做些衣裳首饰,年内好用。

陆砚起身一边将邸报收拾起来,一边吩咐道:你们三人随行,通知棋福、严乐还有四平几人也一起跟在四周。

长宁刚从余氏那里过来,还未到院中,便见陆砚正立在院外看着她,脸上一喜,刚刚加快了脚步,就又赶紧缓下来、陆砚走向她,见她小脸红红,抬手摸了摸她的斗篷,皱了下眉道:拿娘子的银狐裘过来。

长宁脸上带着笑,有些迷茫的看着他:都快到屋里了……今日带去出去看看。

陆砚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披到她身上,道:先披着,等一会儿银狐裘来了,再取下。

长宁虽自幼长在江南,但身量并不算低,可是披着陆砚的披风,依然拖到了地上,陆砚怕她这般走路不稳,也不敢让她这般披着走路,等银兰急匆匆的将银狐裘拿出来,才将自己的披风拿下,给她换上狐裘道:新春将至,今日带你看看街上的热闹。

车外人声鼎沸,钱塘城腊月时的街景,长宁并不陌生,有时她便是这样跟着兄长从长长的街道上策马而过的,两边铺席早早装点的喜庆,色彩的丝帛扎成硕大的花朵挂在门楹两侧,一些小店铺无钱用丝帛,也用各色彩纸剪扎出各样的装饰,此时的街道比平日好看了许多。

便是幼时常看,可每每到此时心里还总是惦念……长宁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有些感慨的看着外面,道:时光过去这么多年了,我都从那般大的孩童长得这般大了,这街景还是让我惦记呢。

陆砚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到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童正扯着一个七八岁男童的衣襟,指着路边的高汤饼子不跟走,他恍若看到了那幼时的长宁和舒孟骏,不由莞尔。

阿桐小时可也曾这般要东西不肯走?陆砚笑着看向长宁,果不其然见她回眼嗔了他一眼,娇俏道:才没有呢!陆砚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问:是不曾不走还是不曾要东西?长宁放下手中的帘子看向他,见他眉眼中带着几分打趣的笑意,娇嗔的剜了他一眼:讨厌呢……刚说完便有些弱弱的撅起嘴巴小声道:是不曾不走……陆砚脸上笑容盛开,拉起长宁的小手把玩着,道:那今日阿桐想要什么,尽管说。

你都买给我么?长宁瞪大眼睛期待的看着他。

陆砚唇角的笑容渐渐变得玩味起来,片刻后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并不,不过或许阿桐也如那个女娃娃一般扯着我不肯走,我会应下……话还未说完,腿上就被小拳头砸了两下,长宁娇娇哼唧道:真是坏死了!我带着钱呢!陆砚闻言一愣,随后笑出了声,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道:那阿桐可要捂好钱袋子,莫丢了。

长宁闻言,连忙抬手摸了摸腰间,摸到自己出门带的交子还在,微微松了一口气,哼着对陆砚翻了个白眼,转头继续看向外面。

陆砚盯着长宁的腰间看了半响,突然开口:快到了。

长宁扭头看向马车行进的方向,可是除了人什么都看不到,陆砚揽着她的肩膀道:坐过来便能看到了。

说罢,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着外面一座檐角财帛纷纷的二层小楼道:就是那里。

明玉首饰铺?长宁一看便知晓那是钱塘比较出名的几家首饰铺之一,转头奇怪的看着陆砚道:不是要带我听杂鼓戏看把戏的么?说着话,马车便到了明玉首饰铺外面,陆砚扶她起身,道:先挑些迎新春的新首饰衣裳,再去看把戏……扶着长宁下了车,就有两个十三四的厮儿迎上前,一口一句吉利话,又甜又乖巧。

长宁笑着让阿珍给了赏,才与陆砚向店内走去,还未走进,就听到身后传来另外一对儿迎接客人的唱诺声:邹夫人、邹小娘子里面请。

长宁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来人,只见一个妇人身边跟着一个相貌美丽文雅的小娘子,不由心中大喜,那两位正是湖平邹家的夫人,而那位小娘子应就是她正要打听的小娘子了。

长宁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紧紧握住陆砚的手晃了晃,道:三郎,今日真的好巧呢。

小剧场:天干物燥,小心……陆砚:再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第一百二十八章陆砚微微侧头向后看了一眼, 收回目光对长宁道:阿桐今日运气好。

长宁也觉得自己运气甚好,因此笑的更加开心,进店之后, 便处处留意邹家夫人与邹小娘子的动向,引得那邹小娘子频频扭头看她。

邹小娘子自幼得佛缘, 不沾俗尘,即使疑惑,眼神也清澈如水,是个一眼就让人喜欢的小娘子。

长宁随便拿起一定花冠,悄悄瞥眼看向邹小娘子, 不妨恰与对方目光碰个正着,一时便有些尴尬,但随即长宁就展开一抹笑,大大方方的看着邹小娘子道:那边可是邹夫人?邹夫人正在给刚刚归家的女儿挑选一些合适的发饰,听到声音, 抬头见是长宁,立刻笑道:陆夫人安好,不想在此处碰见陆夫人……说罢才注意到一边安静站立的陆砚,赶忙赔罪道:陆大人安好,陆夫人容色摄人, 一时未曾注意其他,还请陆大人莫怪。

陆砚本就不在意,但听她夸长宁容颜美丽,还是轻轻弯了下唇:邹夫人多礼了。

长宁上下打量跟在母亲身边安静行礼的邹小娘子, 忍不住问道:这位可是邹四娘子?邹夫人连忙拉着邹四娘子让她向长宁行礼:正是,小女性情有些木拙,不周全之处还请陆夫人见谅。

长宁笑的眉眼弯弯,伸手扶起行礼的邹小娘子,看着她干净文雅的模样,越发觉得这般小娘子与小舅舅正配,当即笑着摆手道:邹夫人哪里话,邹四娘子性情温婉文静,很是不错呢。

邹四娘子听长宁夸奖,微微一笑,面色也不见一般小娘子的羞涩,倒是一派坦然平静。

长宁还想与邹四娘子有些交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又担心一旁的陆砚觉得无趣,谈话便停了下来。

陆砚似是看出长宁的意思,看了眼店里,见来往客人不少,他这般站在店中多有不便,用眼神示意白一几人好好保护长宁后,微微弯腰都长宁小声道:我去侧边稍坐,阿桐慢慢挑选。

见陆砚出去,长宁才对邹夫人有些干巴巴的笑了下,微微想了一下,拿起手中花冠开口道:这顶花冠倒是适合邹四娘子。

邹夫人看向她手里的东西,绿玛瑙与水晶串成莲花状的头冠,用料虽然普通,但是样式却十分精致,的确很适合自家女儿。

长宁见她接过自己手里的花冠,笑容更大了几分,提议道:不若我们进去雅阁慢慢挑选?邹夫人看了眼邹四娘子,见她微微点头,便也笑着答应。

三人随着厮儿上了二楼。

邹夫人是真心来为邹四娘子选择首饰的,每个花样都看的十分仔细,长宁一边帮她挑选,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邹四娘子。

刚刚挑的那些都有些素了。

长宁看着邹四娘子,微笑道:新春总是要喜庆些,这套红珊瑚的璎珞、腰链就十分不错,四娘子肤白,定是适合的。

长宁定定的看着邹四娘子,想听她说说看法,虽然邹四娘子一看便是文静话少的人,可自从到了这间雅阁,她居然出了摇头、点头再无说过一句话,长宁心中都有些打鼓,暗暗嘀咕莫不是不会说话?邹四娘子看着长宁手中指着的花样,沉默了半响,就在长宁以为她真的不会说话时,才缓缓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声:好,多谢陆夫人。

音色虽不明亮,却让长宁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位邹四娘子从模样到举止,都是让人舒服的,这般小娘子若是不能说话,那便太可惜了。

此时听闻她开口,又同意自己的意见,不由开心的对厮儿招手道:去拿来让看看。

邹四娘子看着长宁眉飞色舞的的样子,唇角也轻轻扬起一抹笑,她自从归家到现在还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娘子呢,笑的让人心中暖暖的。

长宁回头看到邹四娘子唇角的笑意,不禁笑容更大了,不自觉就邀请道:我日日在家十分无趣,邹夫人与四娘子若是无事,来家找我玩呀。

邹夫人下意识的看向女儿,看到她居然轻轻点头应好,不由心中一阵欣喜。

女儿自出生命运多舛,明明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应是锦衣玉食的娇养着,可却只能在清贫的寺庙中加持修行,归家后性情都与一般小娘子不同,太过安静了,若是能有说得上话的姐妹相伴,想必性情会慢慢开朗些,只可惜邹家的小娘子本就不多,还都已出嫁,她更不愿出门交际,今日居然能答应陆夫人的邀请,是在让她一直担忧的心微微可以轻松些。

多谢陆夫人邀请。

邹夫人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真诚,打量着长宁,目光在她小腹停留了片刻,道:陆夫人现今这般心绪是会有些变化的,若不嫌我们叨扰,待过两日我便与小女一起到陆家拜访。

长宁听邹夫人的话,便知她已看出自己有孕,脸上带着母性慈爱的笑容,抬手轻抚了小腹道:那我便在家等着夫人和四娘子了。

说定了拜访事宜,厮儿也将几人挑选的首饰端了上来,邹夫人一样样的拿于邹四娘试了试,都十分满意,只是看邹四娘甚爱那套红珊瑚的璎珞和腰链。

长宁见她喜欢,本欲直接送与她做见面礼,可是一想到自己小舅舅,又觉得这般兴许有些差辈,便收回了想法,从一旁挑选了几支精美的绢花,将其中一支玉兰花造型的绢花送与邹四娘道:初次见面,却觉一见如故,这玉兰与四娘子十分相配,莫要推辞。

邹四娘看着长宁的笑颜,轻声道谢后,伸手接过,长宁又名厮儿将剩下的几支绢花装到一个匣子里,对邹夫人道:临近新春,我今年定是不方便走动的,这几支绢花便请夫人带回家给府中几个小小娘子玩耍吧。

邹夫人客气的推辞了下,便收下了,将匣子递给身后的丫鬟,笑道:陆夫人帮我们选了许多,只是我们却不能回报了,陆大人只怕还等着装扮夫人呢。

说罢缓缓起身,顺势扶起长宁,语气中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临近年节,街上人多,夫人逛完了便早些归家,莫让人挤碰了。

多谢夫人提醒,长宁会多加留意的。

长宁挽着邹夫人的手,又看向跟在她们身后的邹四娘,再次邀请:夫人可莫要忘了带四娘子来家。

邹夫人以为她初孕情绪不稳,又想到她父母都在京中,便是伯父、伯母都在钱塘,只怕心中也是惶惶,不由心生几分怜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应道:定会去的,夫人莫嫌我们添乱就好。

邹四娘子也看着长宁,微微行礼道:夫人下楼不便,莫要再送了,我与母亲过几日便去看夫人。

长宁听到邹四娘这般说,心中更加高兴,目送她们母女离开,才笑着轻轻拍了下掌:回去我便写门贴邀请她们到家做客,腊八一过外婆他们便要回阜城,若是能在这几日到来最好了,外婆也可以见见这位四娘子呢。

长宁一边想着,一边坐下心不在焉的翻着面前的花样,心里却在盘算如何邀请方才显得自然。

陆砚进入雅阁半响,见长宁还是目光涣散的坐在一边,不由蹙了下眉,上前道:怎么?那四娘子性情不好?长宁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性情安静,是个温婉的小娘子……陆砚在她旁边坐下,从她手下抽出正在翻看的花样,看了两眼道:这般便能给外祖母回话了,阿桐为何发愁?长宁轻轻叹了一声:这般性情我倒是喜欢,可是小舅舅却未必,听闻他喜欢的那个夷人娘子多才多艺,尤擅歌舞,四娘子这般安静性情他怕是不喜。

岂能以一个侍婢的性子为小舅舅选妻。

陆砚淡淡道:妻主掌管后院,自是要当家理事的,歌舞技艺这些悦情之举有了,锦上添花,没有并无妨碍。

长宁听他这般说,有些不赞同的瞥了他一眼,道:若不喜,娶回家便是为了当家理事么?那管家也可以做得到呀!陆砚不由笑了,抬手刮了刮她微微鼓起的脸颊道:管家又不能延续血脉……长宁被他这句堵得哑口无言,半响后才闷闷道:那三郎娶我也是这般想?陆砚瞥了她一眼,道:那阿桐可要与我说说得知要嫁我时是何想法?长宁哑然,看向陆砚,嘟着嘴不说话。

陆砚抬手捏了下她的嘴巴,命厮儿将刚刚给她挑选的一堆首饰端上来,随手拿起一对耳珰往她颊边比了比,道:长辈之事你我不应议论太多,小舅舅多年外出异邦,心中自是晓得自己需要何种妻子,阿桐实在不该如此忧虑。

长宁缓缓吐出一口气,接过他手中的耳珰放在掌心,低声道:许是被三舅舅的事情吓到了,总怕小舅舅也会那般……外婆可受不起再次打击了。

陆砚看她神色忧愁,抬手将托盘上的首饰命厮儿全部装起来,拉着她的手轻轻揉了揉道:不必有此担忧,小舅舅不是那般为情痴狂之人。

手中传来他掌心的温度,长宁点点头对陆砚扯了扯唇角道:三郎说的有理,我是太多思虑了……说罢看到眼前已经端走的托盘,神情有些疑惑。

陆砚抚着她起身,道:已经让厮儿装起来了。

可是都没有试试好看不好看呢。

长宁讶异的看着他,却见陆砚微微一笑,小心的揽着她往楼下走:阿桐这般颜色,带什么都是点缀。

长宁微嗔了他一眼,突然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一个玉冠道:我刚刚还给夫君挑了一定玉冠呢,你先莫急着走,我让人取来你看看,若是喜欢,我送与夫君做礼物。

陆砚眉脚微挑,神色愉悦的看着她招呼厮儿将自己看中的一定翡翠冠拿过来。

这顶翡翠冠乃是极其难得的冰种白翡,色泽白润如冰,清透飘逸,长宁第一眼见到时便觉得与陆砚身上的气度十分相称。

拿在手中向陆砚脸前微微比了比,长宁满意的笑着点头:十分好看呢。

陆砚眼眸含笑的看着她,道:阿桐真的要送我?这顶冠价值应是不菲。

我带着交子呢,定是够得!长宁带着几分骄傲的瞥过陆砚,将手中的翡翠冠交给厮儿道:这儿我要了,价值几何?厮儿见这笔生意做成,脸上快要笑开了花,连忙向后去请一个管事过来说价格。

夫人好眼光,此顶翡翠冠乃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呢。

一个身材瘦削的管事笑眯眯的过来,伸出手指道:不过都说玉有灵性,此般被夫人看中也是缘分,五千银,小店让利给夫人了。

陆砚眉心一紧,从长宁手中接过那顶翡翠冠看了又看,看向管事道:多少银?管事微微瑟缩了下看了眼陆砚,半响后才缩回两根手指道:三千银。

长宁瞪大眼睛看向瞬间少了两千银的管事,不由张了张嘴巴想要斥责几句这个管事,却看到陆砚将那顶翡翠冠放到托盘上中,平静道:冰种白翡虽少,但并不难得,何况你这顶冠荧光不明,色泽不匀,这般货色你居然敢要三千银,莫不是以为开店就是打家劫舍?陆砚语气淡淡,却十足锐利,所说皆是内行才懂的问题,管事一时竟接不上话。

长宁有些愣怔的看着背手而立的陆砚,眼中充满了对他的崇拜,她家夫君不仅武艺超群、文采出众,便连这些玉石玩物都懂呢。

感受到长宁闪动光芒的目光,陆砚身上的锐气渐渐散了些,淡淡的瞥了眼管事,轻飘飘道:这顶翡翠冠到底价值几何?管事忍不住吞咽两口唾液,颤巍巍的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千银……我的大人呐,真的不能再少了!白翡原产大理,自打七月起,广西沿路便对来往货商严查,此类贵重原石一律查扣。

小店一大笔货就被钦州扣押了,实在不是小店胆大包天,无礼要价,而是现如今原石实在短缺,福建、两浙库存的原石价格日日飞涨,便是这般存货也是日日减少。

陆砚脸色一紧,沉声问道:钦州扣押商货?为何?这个小的便不晓得了,只晓得往来越国的客商个个都要接受检查,不管陆路还是水路都一样。

掌柜叹了口气,有些哀求的看向好说话的长宁:由此这般,此顶翡翠冠才这般昂贵,小店也实属无奈。

长宁见陆砚沉思不语,便对管事微微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今日便罢了,若他日一切正常你们还这般漫天要价,小心钱塘府衙请你前去过府!管事连连拱手:陆夫人也是自小便在小店挑选物件儿的,咱们这么多年何曾做过这般不厚道的事情,只是原料奇缺,小店也要吃饭呀。

长宁示意他将那顶玉冠装起来,伸手到腰间拿交子,谁知怎么也摸不到出门时装的交子,不由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阿珍道:我可曾将银钱交给你了?阿珍摇头:娘子只交给婢子一些碎银角,别得未曾交给婢子。

长宁心中有些慌张,再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袋,确实是空空如也,指使阿珍上楼到刚刚所坐的雅阁寻找,自己垂头开始思索银钱还会掉落哪里。

陆砚将掌柜的话整理了一番,转头看到长宁有些慌张的样子,抬手揽住她的肩头,示意棋福将银钱交给管事。

长宁见状连忙阻拦:这是我要送与夫君的,怎能让夫君出钱……陆砚看着她,笑道:无妨,阿桐的心意为夫已经收下了。

长宁有些想坚持,却见阿珍两手空空的从楼上雅阁下来,轻轻咬了咬唇,看着管事接过棋福递过去的银子,有些怏怏道:那待我回去再将银钱还给夫君……陆砚唇角勾起一抹笑,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才摸了摸她微垂的脑袋,长宁抬头满脸失落的看着他:本想好好送夫君一件东西的,可是银钱却丢了……陆砚见她神情落寞,将人抱进怀里,柔声道:银钱不过外物,那顶翡翠冠是阿桐为我挑选的,这份情谊便就够了。

长宁还是闷闷不乐的靠在陆砚怀中,刚刚出来逛街的兴致陡然少了一大半,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有些闷闷道:咱们回吧,不想逛了。

陆砚心中又是自责又是惭愧,搂着她的腰道:阿桐不是想看把戏么?棋福已经安排妥了。

不看了。

长宁摇头:本就是为了打听邹四娘子的事情的,今日也见了人了,其他的便不用了。

她这般失落郁闷,更让陆砚心疼,轻轻在她脸颊亲了亲,微微抬手,指缝中夹着叠的整齐的几张交子,长宁猛然睁大眼睛,从他手中将东西拿过来,打开一看确定是自己刚刚丢失的交子,不由惊喜道:哎呀!原来没丢呢……夫君哪里找到的?陆砚见她开心,怎么也说不出是自己为了逗她偷偷拿走的,只能转向窗外道:刚刚在马车上看到的。

长宁不疑有他,喜滋滋的看着手里失而复得的交子,忽然抬手敲了敲车壁,数出两张对外唤道:阿珍,你拿着这个去将刚刚郎君给的银钱换回来,然后交给棋福入帐。

陆砚不解其意奇怪道:何必这般分得清,阿桐的私财好好存着便是。

不要!长宁连忙摇头,极其认真的看着他道:是我送给夫君的东西,便应该花我的银钱,夫君刚刚为我买了那么些首饰,我可没有推辞呀,夫君也不许。

陆砚见她神色认真,有些无奈的点头应下,抱着她道:此次便罢了,日后再与我一同外出,不必带着银钱。

长宁眨眨眼,看着他道:那若是我想花些零用呢?陆砚轻轻一笑,摘下自己的荷囊放到她掌心,道:我给你。

长宁脸上泛起一丝甜笑,靠在他怀中娇声道:夫君这般惯着我,小心日后我变得败家。

陆砚不甚在意的勾了下唇:便是比现在还要败家数十倍,为夫也养得起你。

这般言语气度是长宁最爱的样子,不由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陆砚,看的陆砚心头微痒,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轻轻浅浅的缓缓加深,半响后才微微松开她道:可还要看把戏?长宁脸颊粉红,眼中水光粼粼,乖巧的靠在他肩头,轻轻应了声,低低道:还要吃些小吃。

陆砚见她如此,不由笑了出来,抱着她靠着车壁看向帘外人声鼎沸的街道,微微叹了声,道:阿桐日后想住哪里?长宁不解的看向他,陆砚握住她的小手,低声道:若是没有负累,没有牵挂,阿桐日后愿意住在哪里?长宁歪头想了会儿,道:若是真能无牵挂,我很想和小舅舅一起出海去异邦看看,去看看小舅舅信上说的那些人和景,与我们南平不一样的风俗。

看着她小脸上一阵向往神色,陆砚凝视着她充满光亮的脸庞,抬手轻轻抚着,许久未发一言,长宁却似沉浸在这般的幻想中,靠着陆砚的胸膛,眼中好似真的看到了大海晨光。

第二日,长宁便给邹家写了门贴,正式邀请她们过府一叙,让人将门贴送去之后,她便带着昨日买的礼物来到了曲老夫人的住处。

曲老夫人正在思量邹家四娘子与曲元白的性情,见长宁进来,笑道:昨日散心可痛快?长宁点头:许久不曾出门了,见什么都新鲜,便给外婆都买了回来。

说着让人将备下的礼物一一拿给曲老夫人看。

曲老夫人看着那一大堆布匹织锦,不由笑骂道:这些东西咱家何时缺过,你呀,真是花钱无节制。

长宁毫不在意道:咱们家有那是咱们家的,这是我送给外婆的呢,不一样的。

曲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见她脸色红润,微微放了心,长宁命人将东西收起来,将昨日见到邹家夫人和四娘子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已发门贴请他们这几日过府,外婆到时便可见到四娘子了。

曲老夫人闻言,心中也是一喜,点头道:如此甚好,阿桐如今这么能干,我也可以放心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腊月初四, 邹家夫人与邹四娘子应邀拜访舒家,长宁正在给陆砚新做好的衣衫上绣着花边,听到传报, 先是愣了下,随即放下手里的针线, 匆匆向外迎去。

可告知外婆了?长宁一边走一边问着前来传话的小丫鬟。

小丫鬟清脆的应了声:夫人已经派人去传报了。

长宁闻言点了下头,又转头道:小舅舅今日可在府中?小丫鬟神色有些迷茫,摇头道:婢子不晓得……银巧,你去看看小舅舅可在。

长宁一边向前走,一边吩咐道, 还未走到门屋,就看到余氏与邹氏相携而来。

迎接来迟,还请邹夫人见谅。

长宁连忙上前行礼,吓得邹夫人快步上前扶住她连声道无妨。

邹四娘子见到长宁就露出一抹恬静的笑容,两人相互行礼之后, 才一起结伴向余氏所在的正堂走去。

刚到正院门口,就碰到了刚过来的曲老夫人。

亲家伯母,这位乃是湖平邹家的夫人,这位是邹家四娘子。

余氏笑着向几人介绍:亲家伯母,阜城曲家的老夫人, 也是我们六娘的外祖母。

邹氏闻言立刻与邹四娘子上前向曲老夫人行礼:老夫人安好。

打量着眼前气质端庄的母女,曲老夫人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点头应道:我都好,夫人也安好。

说罢看着垂首静立的邹四娘子, 笑呵呵道:夫人好福气,有这般钟灵毓秀的小娘子,想必十分宝贝吧。

邹氏抬眼看向曲老夫人,心念一动,忙应道:说来惭愧,四娘倒不是我看着长大的……曲老夫人听着邹氏将邹四娘子幼时的事情说了一遍,脸上露出一抹感慨,拉起邹四娘子的手,道:可怜孩子了……不过得此佛缘也是四娘子的造化,如今看起来就极好。

邹氏看了眼安静的女儿,目光落到曲老夫人与邹四娘子相牵的手上,道:老夫人说的是,她能这般健康长大,我心中已是十分满意了。

长宁观察着曲老夫人的表情,见她对邹四娘子十分满意,心中不禁有些开心,笑容满满的看向邹四娘子,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邹氏看着面前一对儿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到自家女儿比长宁还要大上四五岁,可如今长宁已经身怀有孕,自己女儿还尚未出阁,甚至连亲事都未寻到,不由微微叹了声。

邹夫人,你们今日能来真让人高兴,那日回来外祖母与大伯母都责怪我给你们寻了麻烦呢,说是已入腊月,您定是事情繁忙的……长宁微微带着几分愧疚的神色看向邹夫人。

邹夫人闻言一笑:陆夫人可千万莫要如此客气,四娘那日回家后也惦记着你呢。

长宁转头看向一旁的邹四娘,见她有些羞涩的对自己笑了笑,只觉得这般的人儿如此更加像是空谷幽兰,让人赏心悦目。

邹四娘目光慢慢落在长宁的小腹,半响后才声音小小道:我听母亲讲,陆夫人怀有孩儿了?长宁笑着点头,手掌习惯性的抚向了小腹,道:是呢,再有三两日就满三月了。

邹四娘脸上也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看着长宁道:你这般好看,生下的孩儿定也是好看的。

长宁笑容更大了:虽然也想生个漂亮的孩儿,可是如今却觉得他健康就好。

邹夫人闻言接话道:陆大人俊雅非凡,陆夫人也如此这般花容月貌,孩儿定是聪明灵秀的。

说罢转头看向曲老夫人道:曲老夫人应也是为此事专一前来吧。

曲老夫人笑着点头,看了眼长宁,又微微叹了口气:六娘初孕,我是有些挂念,但大夫人照料贴心,我并不担心她,此次到钱塘还为别的事情……邹夫人疑惑的看向曲老夫人,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曲老夫人看着邹夫人,道:是为了我家五儿的婚事!邹夫人眼皮微抖,刚刚的猜测全部落定,当即笑道:我虽未见过曲家郎君,却曾见过舒二夫人,加之现在由与老夫人相见,几位风姿皆是不俗,可见曲家郎君定也是翩翩公子,不知因何故未娶妻?曲老夫人看了眼邹氏,一言难尽的摇了摇头,叹道:他十六岁那年便于我先夫出了外海,这一跑就是十几年,近些地方约要四五月,远的地方需要七八月才能得返,一年在家中的时间不过两月,性子也像是随着这跑海不安稳,以至于如今已过而立,还未能婚配!邹氏面色恍然,余光瞥向一边正与长宁低声交谈的女儿,心中微微有些思量。

余氏见曲老夫人已经将话说开,又看到邹氏面色并无不满之意,略微沉吟一下,假装突然的拍了下手,开玩笑道:哎呀!这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曲老夫人看向邹氏,邹氏心中明了余氏的意思,虽说曲家是绝对的好人家,可是那曲家郎君婚后还这般日日出海,女儿又该怎办?余氏见邹氏面色犹豫,看了眼虽然和邹四娘子说话,但是耳朵一直立起来听她们说话的长宁,轻咳一声,道:六娘,这园中东边的几树山茶开的正好,你带四娘子去看看。

邹四娘也已经从刚刚的话中听出几分意思,便有些羞赧的应了声,跟着长宁出了正堂。

余氏见两人出去,才转头看向邹夫人道:夫人莫嫌我多事,只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亲家伯母与你相见便是缘分,曲五郎君人品相貌才能都是拔尖的,是个好儿郎呢。

邹氏抬头看向曲老夫人,扯了扯唇角道:老夫人莫嫌我多心,只是四娘年岁已过双十……此年岁正好!曲老夫人摆摆手道:五儿一直觉得豆蔻、二八女与他差了辈,正要寻双十年华的小娘子呢。

邹氏闻言脸上笑容深了几分,却又带着几分犹豫:这般看倒确实算是缘分……余氏见邹夫人一时无法下决定,微微垂眸想了想对曲老夫人道:不若请五郎君来拜见邹夫人,如何?曲老夫人几乎想都未想的就应下,挥手让身边的丫鬟去请人来,堂内三人各有思量,变得安静起来。

邹四娘子小心的扶着长宁向前走,身上传来淡淡的香味,让人心神安宁。

四娘子身上的香料倒好闻的紧,不知是何香?邹四娘子微微一愣,道:我并未用香,陆夫人许是闻错了。

长宁微微拧了下眉,微微靠近邹四娘子身侧嗅了好几下,转头看着她道:是四娘身上的味道呢,不会错的,很绵长、浓厚的香味。

邹四娘子抬起胳膊在自己鼻下闻了闻,才恍然笑道:是我礼佛时沾上的香味,沉水香,佛前供奉常用的。

长宁微微嘟了嘟唇,疑惑道:可是我去庙里燃的香味与此不同呢。

邹四娘笑看着她,声音柔和道:是我自己做的,你若喜欢,待我回去使人给你送些过来……不过不晓得你如今可能用,还是问问大夫为好。

长宁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话,更觉她的提醒妥帖细心,笑着点头致谢,挽着她的手向前走。

山茶花早已到了凋零的时候,便是这几株照应的再好,花瓣也在瑟瑟寒风中打起了卷。

虽说赏花只是借口,可面对如此残败的山茶花,长宁还是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花瓣落红成泥,来年花开的更好呢。

邹四娘子笑看着她,脸上并无一丝责怪嘲笑,反而包容道:风吹残花无人见,我们能见到也是一种福气。

长宁看向邹四娘子,张了张嘴,半响后才笑道:四娘子说的是,乱红无数,也是别样景色。

屋外实在寒冷,两人在此处没站多久,便觉得全身都有些寒凉。

长宁看向对着半残的山茶花发怔的邹四娘,小声道:四娘子,我们回堂内吧。

邹四娘抬头看向长宁,眼眸中带着几分慈悲之色,沉静的仿佛是另一株幽幽盛放的山茶花。

二人从院中回到正堂时,恰巧遇到刚刚被人唤来的曲元白,不妨如此相见,几人都是微微怔了下。

曲元白的目光从长宁身上划过,落到一旁的邹四娘子身上,当即便明了了唤他来为何。

长宁见曲元白脸上闪过一丝不虞,连忙上前行礼道:小舅舅安好。

曲元白许是真的生气了,都未像以前那般扶她起来,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打量着一旁的邹四娘子。

长宁连忙拉起邹四娘子的手道:这是湖平邹家的四娘子……这是我小舅舅。

曲元白不悦的看了眼长宁,上前拱手弯腰道:邹家小娘子有礼,刚刚若有冲撞还望谅解。

邹四娘子抬眼看向曲元白,浅浅笑道:曲家郎君多礼了。

曲元白再度看向安静的邹四娘子,刚好与她目光相对,像是一潭清澈的湖水一般,让他微微有些愣神。

长宁见他这般,小声提醒道:小舅舅先请。

曲元白恍然回神,微微侧身道:邹家小娘子先请。

见三人同时回来,余氏几人都愣了下,但很快就将目光投向了被专一唤来的曲元白。

邹夫人看着眼前的郎君,不由眼前一亮,曲元白长相自不必说,本就是他几位兄弟长得最好的,只是因着长期在海上,皮肤有些微黑,但依然难掩不菲的气度。

邹夫人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若说之前还有五成犹豫,那么此时只剩下了两份犹豫。

曲老夫人与余氏对视一眼,都微微在心中松了口气。

曲元白并未留多久,向邹夫人行过礼之后,便告退离开了。

邹夫人看着女儿目送曲元白离去,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一般,直接开口道:曲家郎君果真不凡,只是不知他可还出海?曲老夫人眼神黯了黯,脸上的笑意渐渐落了几分,道:许是不会再出了,五儿年岁不小了,应在家好好歇歇了,只不过我还未与他说。

曲家一半生意都在外邦,只是几年都是曲元白一人操劳,便是要换人,只怕也要带上一两年才能放手,邹氏也知其中道理,垂了眼眸道:曲家郎君甚好,只是婚姻大事我还需回府与外子商议……曲老夫人点头:这正应该,四娘子沉静稳重,我也喜欢得很,若是真能做成亲家那最好不过。

用罢午膳,目送邹家母女离去,长宁才扶着曲老夫人转身向后院走去。

曲元白早已等在曲老夫人所住之正堂,见他们二人过来,忙上前迎接。

曲老夫人抬头看了眼曲元白,叹了声:你觉得那邹家四娘子如何?曲元白扶着老夫人在榻上坐下,半响后道:看起来很是沉静。

四娘子言语是少,可是却并不木讷……长宁看向曲元白,正色道:她幼时便就生活在寺中,甚少接触寺庙以外的东西,心思纯善,你若是不喜,千万莫要因为急着娶妻匆忙选定,那样对四娘子不好。

曲老夫人赞同的点头:你不成家,我心中着急,可是若你成家之后过的不好,我心中更是难受。

你细细想想吧,若是觉得四娘子不错,我便亲自上门帮你求亲,若是实在不喜,便罢了。

曲元白看着母亲银晃晃的满头白发,心中突然有些酸堵,这股酸意一直延伸到鼻腔,十分难受。

还有一件事本打算回阜城再说,但今日牵扯到了,我便先说与你知晓。

曲老夫人声音平静:待回阜城,我便打算将你们兄弟分出去。

长宁闻言,先是一怔,随后赶紧起身道:外婆,你与舅舅好好谈谈,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未交待,便先回去了。

曲老夫人看了眼长宁,停了停道:也好,你母亲不在,分家那日便让陆郎君去做个见证。

长宁心中有些震动,她从未想过曲家居然会现在分家,有些晦涩的看向曲老夫人,自从那场事情后,老人家还是不如以前精神了,她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轻轻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走在路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吹落至长宁眼前,伸手抓住这片已经干枯的叶子,长宁举起端详,透过阳光可以看到这片落叶里清晰的脉络,仰头看向路旁的树木,听的哗啦啦的声音,枯叶在风中翻飞,最后缓缓落下……陆砚自从那日听闻广西钦州查收货商一事,他便觉得蹊跷,到家就寻了曲元白月曲景曜兄弟,请他们打听广西路的情况,刚刚几人的下人都来回报,情况与那首饰铺子的管事说的差不多,而且只扣押贵重珠宝、银钱,其他东西也要货商用钱交换,这般大肆敛财,总让陆砚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在书房静坐了许久,一点一点将所指的事情联系起来,面色一点一点变得沉肃,从身后拿出一本密折摊开在书案上,陆砚盯着打开的密折,目光渐渐深沉,提笔写了起来。

夜,渐渐暗了,长宁抬头微微晃了晃有些酸困的脖子,将自己绣了半下午的衣衫抖开,看着袍脚下同色丝线暗绣的云纹,脸上露出满含甜蜜的笑来。

阿珍将榻上的针线都收起来,道:六娘子,传膳吧。

长宁将手中的衣衫放入箩筐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郎君还在书房吗?已经酉时了,郎君还未回来。

引兰轻声应道,伸手扶长宁下榻。

走到门前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想到那日在首饰铺听到的消息,长宁脸上浮现出一抹担忧,虽然只有只字片语,但钦州乃是南平与越国交界,此时无端开始查扣货商,便是她不机敏也知晓情况不正常。

打灯,随我去书房。

陆砚静静的看着眼前写好的密折,墨迹已干,可是他却在心中犹豫是否送出。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微微怔了片刻,便听到棋福有些为难的阻拦着。

将密折放入一旁匣内,起身将房门打开,就看到长宁满是关心的目光。

可是扰了夫君?长宁见他神色低沉,上前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道:若不是十万紧急,先用了膳再处理公事可好?陆砚抬手握住她的手,唇角扬了扬,带着她走进书房:无妨,已经办完了。

长宁看着这间并不算太大的书房,目光落在还搭在笔山上的小毫上,慢慢转回目光看向陆砚,尽管面色平静,但她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他似乎藏着许多事情。

长宁微微垂了下眼帘,拉着他的手坐下,走到背后轻轻揉按着他的后颈,柔声向他说着今日与邹家母女见面的事情:今日小舅舅与邹四娘子见了呢,小舅舅好像并不中意邹四娘子,外婆让小舅舅仔细想想再说,也不晓得小舅舅最后会如何。

舒服的揉按下,陆砚渐渐觉得一阵疲惫涌出,缓缓闭上眼睛道:小舅舅会应下的。

我也这般觉得,不过外婆说此次回阜城便要将二舅舅、三舅舅分家出去呢。

长宁微微叹了一声,见他闭上眼睛,抬手散开了他的头冠,纤纤十指伸入他有些微硬的乌发之中,轻轻按揉着。

听到她的叹息,陆砚安抚般的抬手拍了拍她的的后腰,略微有些含糊道:外祖母这般安排也好,大表兄已经承业,也该让小舅舅做做自己的事情了。

长宁心中虽惆怅,但却也无法评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见他有些发困,长宁手下力度减少了几分,看着他疲惫的面庞,忽觉得一阵心酸。

都道他是少年英才,文才武略兼备,可这背后他的辛苦又有谁能看到。

日日四更初便起身练武,冬夏无休;每日习读史册,从不间断。

承担两浙十四州的繁重公务,便是都在钱塘,最忙时,也曾六七日不归家……长宁停下动作,疼惜的摸了摸他瘦了些的脸颊,将自己身上的短裘褪下给他搭上,走到门口对阿珍道:去将饭菜热一热拿过来吧。

陆砚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睡的这般沉了,自从疑心东步亚的那几艘商船开始,心中便像是坠了一块石头,缓缓睁开还有些沉重眼皮,视线还有些朦胧,轻轻唤了声:阿桐?长宁抬头看向他,见他缓缓坐起身,将手中衣衫放到一边,笑道:可睡好了?陆砚点点头,对她张开手道:过来。

见他这般,长宁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从矮榻的另一边蹭着挪向他,然后猛地扑进他怀里,带出了几声清脆的笑声。

陆砚脸上露出笑意,紧了紧胳膊将人拥进怀里,侧头在她鬓边亲了亲,道:我睡了多久?不久,只有两炷香时间。

长宁靠在他的肩头看着他,见他眼睛似乎还有些沉重,抬手轻轻按了按他的睛明穴,道:眼睛可是不舒服?陆砚轻轻嗯了一声,道:是不是为了等我,还未用膳?长宁嗯了一声,见他脸色微微沉了下,忙道:我不饿的。

陆砚无奈的看着她,轻声责备道:你如今怀着孩儿,应按时用膳才对,以后再是这般,莫要等我了。

长宁轻轻点点头,想从他怀中出来,却被他抱得紧紧的,陆砚也不看她直接对外唤道:摆膳。

阿珍带着几个下人立刻推开门进来,见二人这般,垂着头快速将晚膳摆好,躬身告退。

长宁只觉得耳根发烫,抬手轻轻捶了下他了两下,道:这下可该松开我了吧。

陆砚看着她,眼中笑意温柔,松开一只手,拿起面前的筷子加了一块奶糕子喂进长宁口中,道:刚刚为何不陪我一起睡?长宁奇怪的看着他,老实道:我不困呀。

陆砚看她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微微点了下头,将她往怀中搂了搂,淡淡道:这般,便让我先抱够两炷香时间再说。

第一百三十章三郎, 邹夫人竟然看出我有孕了呢。

长宁靠着陆砚的胸膛,抬手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半响后有些惊喜道:好似真的比以前大了一些呢。

陆砚闻言, 大掌也抚向那孕育这生命的地方,掌下不似以前那般平坦, 有些微微凸起,他坐直了身子,大手直接探进长宁的衣摆中,细细感受了一番,点头肯定道:确实大了些, 也该大些了,已经快三个月了。

长宁感觉到他掌心暖暖的触感,隔着衣服按住他的手掌,让那温暖更加贴近自己的皮肤,含笑看了他一眼, 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轻声细语的说道:这是你爹爹的温度,是不是很暖和?你长大了些呢,爹爹和娘亲都甚为开心,你要乖乖的, 好好的长大,然后爹爹就可以用这双暖和的手抱你了呢。

温柔的声音满满都是慈爱,陆砚看着靠在自己怀中的人儿,明明还是那么稚气的小娘子, 此刻身上却带着一层柔和的让人暖心的光辉,璀璨的让他想用一切来守护这种温馨。

大掌轻柔的抚摸着光滑的小腹,指尖的茧子划得的她皮肤微痒,让她微微有些躲闪。

陆砚见她全身紧绷在自己怀中,低低笑了声,将手从衣摆中抽出,环着她道:我将隔壁的那座宅院买下了,明日告知大伯母之后,便搬过去吧。

长宁猛地翻身看向他:隔壁宅子?买下了?为什么?这毕竟是舒家的宅子,先不说新春我们住这里不合风俗,便是到时你生产难道也在这边吗?陆砚抚了抚她有些散乱的发丝,解释道:隔壁宅院虽小,但你我二人与这些奴仆够住了,大伯母也可早些回大城山,你觉得如何?长宁有些怔然,这里是她从小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因为熟悉,所以忽略了南平出嫁女不可在娘家过年、生产的风俗,难为他这么忙碌还要操劳这般琐事,长宁顿觉心中愧疚:辛苦三郎了,都是我忘了。

看她抱歉的样子,陆砚微微一笑,抬手抚抚她的脸颊:阿桐不必自责,孕育孩儿已很辛苦,这些小事交给我便是。

看着他如此温和包容,长宁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亲,抵着他的鼻尖道:夫君可要谢礼?陆砚身体一僵,垂眸看着挂在自己胸前的长宁,只见她眼眸微挑的看向自己,带着几分刻意勾人的妩媚,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暗示的他心痒。

你现在可能兑现?啄了下她的唇,顺着她的鼻头,将吻落在她的额间,陆砚声音压得很低,比以往清冷的音线多了几分粗糙的质感,磨得她身体有些酥软。

长宁越发贴近他的胸膛,轻挑眼角看向他,勾唇一笑,贴着他的耳廓吐气道:夫君想要什么?看着她如此风情万种的小挑衅,陆砚手掌缓缓探进她的衣摆,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丝缎般的触感让他的手掌渐渐往上,慢慢拢住一团香雪,低哑道:这份谢礼我先记下,待你方便兑现时,本息一起。

长宁被他揉搓的身体发软,眼眸渐渐有些迷离,靠在他的肩头,低低道:三郎许久都未这般了……陆砚胳膊收紧,将软绵绵的长宁搂在怀中,自从她有孕,两人已两月多未曾亲近,因怕她动情对胎儿不好,陆砚每晚只是轻轻抱着她入眠,连碰她一下都不敢。

今日这般肌肤相亲,久违的亲昵感触让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低头吻住红嫣嫣的唇,含糊道:阿桐可是想?说着手掌缓缓探进裙摆,向上探去。

这个吻有些急,还有些狠,长宁本就有些混沌的神志更是迷糊,感觉的他火热的手掌在身上游走,身体也变得发烫起来,越发依赖的攀附着他的肩背。

陆砚被这种带着禁锢的欲望折磨的有些焦躁,想要满足长宁的需求,又怕伤了她,俊美的脸上满是压抑的忍耐,指尖从柔滑的大腿滑过,慢慢向内侧抚去。

低低的一声嘤咛在两人唇间溢出,长宁手指猛地抓住了陆砚背后的衣物,只觉得身体酥麻的厉害,颤抖起来。

感觉到指尖的一点湿润,陆砚微微松开长宁的红唇,一下一下的厮磨着:再过几日,给你……说着缓缓收回手,将人抱紧,手掌从她的衣摆中抽出,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长宁气息还有些微喘,杏眸半睁,眼角带着一丝水光,羞的不敢看他,只爬在他肩上不言语。

陆砚见她这般,知她害羞,侧头在她后颈亲了亲。

莫要害羞。

陆砚轻轻含住她的耳坠,低喃道:我也想与阿桐好好云雨一番呢。

长宁脸更烫了,她也不晓得为何这几日就极其想与他这般亲近,明明以往都从未有此感觉的。

心中还带着几分羞涩,又听他说的这般直白,当即便锤了他一下,羞恼道:我才不是想要那般呢,我只是想让你……她有些说不出口,轻咬着嘴唇,靠在他肩上不言语了。

陆砚垂眸看着她,低头与她鼻尖相抵,神色不带一丝玩笑,问道:想让我如何?长宁本就怕他会笑话她不知羞,可现在见他这般认真,心中羞意微微退了退,只是依旧说不出来。

阿桐不必难为情。

陆砚见她轻轻咬着唇,一副不知该如何说的样子,轻轻啄了下她的唇,道:你我夫妻,便是有些隐秘需求也无甚不好提的。

长宁抬眼看向他的双眸,见他目光似水温柔,带着许多包容。

我想你摸摸我……声若蚊蝇般说完,长宁便一头将自己埋进他怀中,不敢看他。

陆砚微微一怔,随即笑开,手掌抚着她的后背,随后再度探进她的衣襟,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身体,与刚刚那般不同,这次掌下的触感没有一丝情欲,带着几多抚慰,让人安心。

掌心与自己皮肤的接触让长宁觉得无比安定,缓缓从他胸前抬起头看向陆砚,见他神色温和,如玉般温润的面庞更多几分暖意,让她心中暖烘烘的,仰头轻轻亲了下他的下巴,抬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

见长宁这般在自己怀中睡着,陆砚轻轻在她发顶吻了下,看着她恬美的睡颜,目光中满是宠溺,缓缓将手从她衣服中拿出,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下床。

守在屋外的阿珍几人见陆砚出来,连忙行礼。

陆砚看了守夜的几人,道:进去一人守着,若是娘子醒了,就说我在书房处理些事情,莫要让她忧心。

说罢,抬脚离开了卧室。

书房中似乎还留着长宁身上的味道,陆砚看着放在自己面前已经写好的密折,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叫蓝三来见我!陆砚看着站在书案前的劲装女子,将面前的漆木匣子推到他面前,道:你亲自将此物送往京都,交于萧统领,不得耽误。

蓝三看着眼前黑底红纹的漆匣,神情一紧,当即应道:是!她本就是陆砚从盛阳楼中带出来的人,自是知晓这般匣子代表什么,黑底红纹,加急加密!看她将匣子装好,陆砚看向窗外,沉缓道:若萧统领不在,便交给苏掌柜,莫让人知晓。

属下明白!蓝三应道,等了片刻,不见陆砚言语,看向陆砚道:三郎君可有其他吩咐?陆砚将目光从黑漆漆的窗外收回,半响后道:在京多留五日,若无回信,即刻返回。

新春临近,朝中各部俱已封笔,京中越发热闹,各家各户都忙忙碌碌的准备过新年。

今年岁入翻番,加之两浙贪案查处抄没了一大笔银钱,国库也丰盈,昭和帝心中舒畅,一挥手便下旨在京都大办庆典,与民欢庆。

元宵灯节自古有之,南平建朝至今也不例外,只是建国百年来,数平帝时最为奢靡,火树银花、彩灯流彩,还有各色歌舞,一场元宵灯节下来,耗银百万钱。

昭和帝登基之后,因三年外战,又加国库空虚,灯节便寒酸许多。

看着送交上来的灯节安排,昭和帝微微摇了摇头,道:金银灯有些太过奢靡了,去了吧……礼部令史闻言一愣,道:御道两旁设置金银灯此乃往常惯例,只是前两年因战事故,圣上从未从此摆设,今年风调雨顺……不必。

昭和帝打断礼部令史的话,提笔将此项圈掉,道:这般灯具一次用过便不再用,太过浪费,将此银钱用于民众欢庆更好。

说罢在后面又写了几句话,递给王德安。

礼部令史接过奏本,看到昭和帝提出将欢庆时间从初一晚间开始,至十八日至,并且将京中原本设定的三个歌舞摊子增加至九个,而其中关于皇室元宵节登高观灯的所有列项俱被圈掉,不由讶然。

昭和帝将御笔放到一边,道:元宵灯节本就是为百姓而办,虽今年置办的银钱充裕不少,但也应尽数用于百姓身上,前几年银钱不足,朕尚能那般观灯,今年便是照例又有何不可?太宗立朝为仁,朕自是想看百姓富足祥乐,此事不必经由三省批准,直接去办便是。

礼部令史闻言,心中触动,规定行礼之后,躬身告退。

昭和帝看着殿外半阴半晴的冬阳,微微眯了下眼睛,刚从龙案后起身,准备往内殿去,就见萧然脚步匆匆进来。

启禀圣上,红纹密报,钱塘来的。

萧然将手中漆匣递出。

昭和帝眉心皱起,原本平和的面色变得紧绷起来,打开密折,略略两眼,神情猛地一紧,眼中俱是震惊。

第一百三十一章舒晏清缓缓将手中的纸卷交给枢密使魏大人, 看着满面寒霜的昭和帝,思索片刻开口道:越国这几年屡屡挑衅,曾侵占过钦州马头寨数月, 臣以为此信报不应忽视,应立刻派军压边, 以示震慑。

臣以为不可。

魏枢密使也已将密折看完,皱眉道:信报不过猜测,仅凭商船大肆采购银铁,大量通兑铜钱便觉越国有异,实在不足为证。

舒晏清看向魏枢密使, 缓声反驳道:魏大人所说也有道理,只是边界一事从无小事,多加防范定不会错。

魏枢密使依然摇头:可是大军出动并不简单,调集粮草,布令行军等等事宜十分繁琐, 且大军一动,人心惶惶,又该如何?越国去岁还向我朝纳贡,臣以为所奏太过小题大做。

昭和帝目光扫过殿中几位大臣,缓缓道:众卿都说说各自意见吧。

舒晏清垂眸看着地面, 不再与魏枢密使辩谈,大殿之内顿时就安静下来。

昭和帝的目光看向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廖一舟,道:廖大人先说。

廖一舟与舒修远是同年,是那年科举的探花, 但却并非舒家书院出身,听闻圣上点名,起身道:如今国库丰盈,粮草调动并无大碍,不过臣忧心的是,若越国本无异动,大军冒然压边,若是激起两国矛盾,真生战事,反而不好。

臣亦如此认为。

兵部尚书董景芳开言道:兵部并未接到广西四军任何军报,也从未收到越国异常的任何讯息,信报所说更是闻所未闻,以臣见贸然调军极为不妥。

臣赞同董尚书所言。

臣亦是。

舒晏清抬眼看向表态的几位官员,皆是枢密院的大臣,他微微垂眸,枢密院掌管全国军事,此事他们确实比其他大臣更有发言权。

昭和帝看向沉默不语的舒晏清,缓缓道:舒相所言,朕以为有理。

边界无小事,信报来源也甚为可靠,越国今年并无工事,为何采购如此大量的银铁?行商重在方便,交子应比银钱方便,而银钱更方便与铜钱,为何要大量通兑铜钱?银、铁、铜皆是制造兵器盔甲之材料,朕以为不可忽视。

魏大人惊讶的看向昭和帝,许久之后才道:并无军报,便轻易动军,实在不该。

昭和帝转头看着魏大人,目光毫无半点情绪,半响后道:那魏大人意为如何?若信报为真,我们方才调动大军,岂不晚哉?魏大人已经年过七十,早已到了要回乡的年龄,只是前两年东胡战事顾不得,今年又因两浙贪案少了许多官员,便一直未曾动他,此时听昭和帝所言,心中也猛跳几下,脸色有些微白。

不若先派人查探,再做决定。

董景芳在一旁开口道:信报所说皆因货船异常而猜测,臣即刻派人前往广西边界查探,若消息为真,便即刻动军。

昭和帝缓缓将目光从魏大人身上收回,落到董景芳身上,片刻之后,点头道:这样也好,派人尽快查实,速速回报。

待众人告退,昭和帝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尸位素餐,留他们何用!崔庭轩立于一旁没有发声,昭和帝转头看向他,道:刚刚信报是你照着密折眷抄下来的,略掉哪部分,你应知晓,乐容说说看法吧。

崔庭轩垂眸看着放在自己手边还未烧毁的密折,目光落在钦州严查客商这句话上,半响后道:三省并未接到广西任何奏报,因此到底为何,不好猜测。

昭和帝目光透出一股狠厉,恨声道:边界又无异动,兵部未收到军报;钦州扣留货商货物,三省未收到广西奏报……这些人日日都在作甚!崔庭轩看着密折上的字体,字如其人,带着几分冷芒和锋利,东胡之战时,他就猜测陆砚并不简单只是面上的职务,今日见此密折更加确定他心中猜测。

南平密折并非每个大臣都有权限,除了圣上贴身的三个亲卫首领有此职权以外,其余人便是想要偷上奏本,都要经过三省。

他眼神微微暗了暗,这个男人这般复杂不简单,不知可会一直待阿桐好。

心中带出几丝担忧,眉心微微皱起,听到昭和帝声音气恼,想了想道:广西路转运使冯子梁一向看不起军士,前些年奏报皆是广西十二州之事,余下四洲事务从未其禀奏过,钦州军所驻钦州钦州一事,冯使大人应如往常那般不甚在意吧。

昭和帝怒火中烧,眉头拧的死紧,半响后道:钦州一事,朕会派人去查,只是对越开战,朕竟想不出可以由谁挂帅!崔庭轩闻言看向昭和帝,只见昭和帝有些烦躁的抬手揉揉额头,道:满朝臣子,朕居然寻不出一个青年将领。

崔庭轩有些疑惑的看向昭和帝,陆砚人在两浙,又经过东湖之战,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此次挂帅的最佳人选,可是圣上好似从未考虑过他。

昭和帝叹了声,看向崔庭轩,微微笑了下,道:小六娘有孕了,执玉心中挂牵,朕也不愿让他再离家。

当年二人新婚,执玉便连夜出城,如今又逢大事,再让他离家,朕心不忍。

崔庭轩闻言手下一顿,目光微微有些涣散,垂眸看着地上牙黄色的地毡,感觉到喉头泛出一丝丝干苦。

昭和帝微叹了几声,准备传召镇国公与安国大将军来商议,就听崔庭轩在一旁道:臣愿前往。

昭和帝讶然,转头看向崔庭轩,只见他目光坚定道:臣知晓臣并非武职出身,也从未上阵,但臣愿以文职之身前往广西,尽臣子本分。

昭和帝见他如此郑重,心中也满是感慨,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广西不用你,朕另有他事交给你做。

将另一本与密折大小差不多的折本递给他,道:这是前些时日执玉送来的,上面是一些执政两浙后的看法,从赋税到吏治,一共八条……朕本想等年后再对你说,只是今日话到此处,便交于你,并命你前往胶东领一路政事,如何?崔庭轩看着手中折本,细细将其中所提八条政见看完,不由心中震惊。

昭和帝看向崔庭轩道:乐容如何看这八条政见?崔庭轩默默吐出一口气,道:字字见血,直指弊端。

昭和帝盯着崔庭轩看了半响,道:若命人用此八条去执政胶东,你可愿意?崔庭轩看向昭和帝,君臣四目相对,眼眸俱是一片深幽。

陆砚所奏八条,不仅要减少百姓赋税,还要重新配置世家、官员的永业田和职田,更加强了对官员的考察、升迁,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八条议政之事,皆会触动当今世家、官宦的切身利益,推行……并不容易。

正因为如此,昭和帝才会接到这议政八条之后,扣留不发,可正如崔庭轩所言,这八条每条都直指当今弊端,除弊兴利,他身为天下之主没有不如此做的道理,可是世家之力量,官宦之力量,都注定这八条政事将会遭到何等大的阻力和风险,他不敢贸然推行,却不甘就此碌碌。

臣愿意。

崔庭轩声音沉静。

昭和帝看着他,半响后道:这议政八条,朕不会下任何君命,你可知若是引起反斥,你会如何?不过一死罢了。

崔庭轩唇角微扬,姿态从容:可若要成功,便是万古功绩,臣请命前往胶东,领一路政事。

冬阳微暖,崔庭轩走出皇宫,只觉得天好似从未如今日这般宽阔,跃马奔驰到家,命管家前来为他整理行装,言语间是按捺不住的轻快。

轩郎。

崔夫人惊诧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将他扶起:便是要外任,也该年后出行,怎么这两日便走?崔庭轩笑容温和,道:便是年后出行,距今也并无几日,明日我便派车送母亲归家,如今路上畅通,年前定能到家。

崔夫人微微摇头,道:我何时走都无妨,只是你这般匆匆离家,可是……又要务在身?崔夫人知晓朝中之事不应多问,可是当初那陆三公子也是这般离家,不到半年便扯出了惊天大案,虽然最后结局圆满,可其中风险她便是略想想也能体会一二,因此看向崔庭轩的目光便更多几分担忧。

见母亲担忧,崔庭轩笑道:哪里会有许多要务,只不过孩儿能离京出任他方,便想早去几日,也好习惯。

见他主意已定,崔夫人自知再劝无用,只能唤人来为他整理行装,看着心情似乎愉悦许多的儿子,崔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轩郎此去可与县主一起?并不!崔庭轩拒绝的干脆利落:母亲走后,我便命人将崔宅落锁,她若愿意留在此中,便在西院另开一门好了。

崔夫人一怔,蹙眉道:你这般也太过了,毕竟已是夫妻……此话母亲莫再说了,孩儿从未认为自己娶妻。

崔庭轩原本温和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崔夫人见状微叹一声,看了看房中的丫鬟,将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道:此去胶东,你身边无人不行,不若让……崔庭轩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母亲不必为此费心,孩儿身边有厮儿照顾便够了,还有安管家也能帮衬内院之事,无需他人。

轩儿!崔夫人见他如此抵触,心中越加焦虑,未作思考便道:六娘已经有孕,你还要这般到何时,便是心中不甘有气,也要想想子嗣大事呀!崔庭轩脸色一顿,带出几分惆怅,但很快便垂下眼帘,轻声道:母亲莫要胡说,孩儿并非为了她,也未曾不甘气恼,只是不愿与女子相亲罢了。

崔夫人楞楞的看着崔庭轩,带着几分哭腔:那子嗣呢?你难不成真要后继无人不成?大哥已有子嗣,崔家香火有人继承……崔夫人气的锤他:可是你呢!你到老时又该如何?你听娘一言,便是身边不愿留人伺候,也留下个孩儿为依靠,可好?崔庭轩静默许久,起身给崔夫人跪下,道:请母亲恕孩儿不孝,那般行为孩儿做不到,便是留下一子孩儿也定会不喜,最终成仇,不如没有。

待孩儿老时,若是大哥、大嫂怜悯,让侄儿照顾一二,孩儿便满足了。

崔夫人轻轻哭出了声,捶打着眼前固执的崔庭轩:你这般到底是为何,为何啊!真真是孽缘……母亲错了,若说开始是为她,但到现在孩儿是为自己。

这么些年,孩儿并不觉得难过孤单,因为孩儿记得那一段属于和她的独有的那些年岁,仅凭这一段,这辈子我都可以这么活下去。

但若有了他人,有了子嗣,这段回忆便不纯净了,孩儿……也就活不下去了。

崔庭轩抬手拭去母亲的眼泪,弯唇笑道:母亲不必为我难过,孩儿比许多夫妻不睦的儿郎过得欢快许多。

第二日,崔庭轩将崔夫人送走,立于门前看着马车远去,母亲昨日的悲泣还在眼前浮现,让他心中愧疚,可这一生,只有这桩事让母亲失望了。

缓缓转身向院内走去,还未到请潭院,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厉喝:崔庭轩!彤霞县主是今日才得知他要远任胶东,若不是她的丫鬟去府中厨房加菜,只怕根本就不会有人告知她。

目眦欲裂的冲到崔庭轩面前,看着他淡漠疏离的表情,怒吼道:你外任他方,为何不使人告知我?崔庭轩淡淡瞥了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前走,彤霞心中怒火更胜,她已经日日在西院不出门,不烦他了,可这般大事,他居然也不告知一声,便是同一个屋檐下共住的两人,来往也该有个招呼吧。

上前拽住崔庭轩的胳膊,高声道:你站住!将话与我说清楚!崔庭轩看了眼她手抓的地方,也不挣扎,转身看着她,淡淡道:有何好说?彤霞气的倒仰,猛揪着他的袖子摇晃着:便是你不当我妻子,可我也是你正经八百的妻子,你不能这般无视我!崔庭轩微微拧了拧眉,盯着自己被抓住的袖子,半响后,抬起另一只手从肩头一扯,硬生生的将那只袖子撕下,方才抖了抖被彤霞抓住的胳膊,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继续往清潭院走去。

彤霞看着手中的半只衣袖,突然尖叫出声:崔庭轩你这般待我,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啊……崔庭轩仿若根本没有听到一般,脚步淡定不急,唇角嘲讽一勾,谁人不死呢,即使一死,又有何好死、坏死之分。

崔庭轩,你对不起我……几近疯狂的吼叫在他背后响起,崔庭轩眉目不动,他是对不起她了,可那又如何。

他不在意的人,对得起对不起与他何干?飘逸出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彤霞眼中,仿佛注定了她这一生的结果。

第一百三十二章窗外炮竹声声, 屋内暖意融融,虽是新置的宅子,可是陆砚还是派人用最短的时间将新买的宅子收拾的与隔壁舒家差不了许多, 在腊八前搬了过来。

过了腊八就是年,感觉刚搬到新宅子不久除夕就到了。

房间放着炭盆, 长宁小脸被熏得有些红,陆砚从外面祭拜完祖先回到房中,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长宁吩咐几个丫鬟上菜,见他进来上前两步道:外面可冷?还好。

陆砚将自己的斗篷交给丫鬟,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 感觉有些些发热,皱了下眉,道:将窗打开。

阴湿潮冷的空气从窗外涌进来,长宁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顿觉清醒不少, 笑呵呵的拉着他的手往案几旁走:今日我也做菜了呢,三郎一会儿看看肯能吃出来。

陆砚闻言轻轻挑了下眉,侧头看向她:厨房湿滑,日后少去为好。

长宁闻言,对他展唇一笑, 原本还有些稚气面庞好像也随着怀孕带出了几分小女人的样子。

可是年夜饭宴上必须要由主母亲自做才行呀,往年在家都是母亲亲自下厨的,今年我都偷懒了。

长宁柔柔说着,抬手轻轻抚着肚子, 孕期过了三月,孩子好像突然就长大了,原本还不显的肚子此时已经鼓出来一个圆圆的包,在宽松的大袖衫下有些明显。

陆砚抚着她在案几旁落座,道:不必如此拘泥这些规矩,家中就你我二人,便是随便些又如何。

长宁听出他声音中带着几分责备,微微嘟了嘟唇,瞥了他一眼,见他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复又展颜,道:三郎少说了一人呢,家中明明你我还有孩儿三人。

陆砚看着她微隆的腹部,脸上带出几分柔和的笑意,抬手抚了抚,道:是我错了,孩儿莫要吃味。

长宁见他这般与腹中孩儿道歉,不由笑容加大。

夫妻二人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因长宁有孕不能用酒,便让人备了果浆,陪陆砚共饮。

陆砚看着紫红色的酒液斟满面前的白瓷小酒杯,不由笑了:可是阿桐酿造的酒?长宁点头:三郎尝尝看,甚是难得呢。

陆砚端起酒杯轻轻闻了下,唇角露出一丝笑,长宁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里都是期待。

陆砚看着亮闪闪的眼睛,微微轻抿了一口,酒味清香,有些草木味道,口味酸苦但余味清甘,似是回味一般的放下杯子,静静的回看长宁。

长宁等了片刻,见他依然不发一言,有些奇怪的眨了眨眼睛,转头拿起酒杯,刚举起就被陆砚握住了手。

桑树寓意不好,一般家中并不种,也不知道酿造这一坛子桑葚酒,她要去哪里寻来这么多的桑葚?这些桑葚是阿桐何处找来的?在我田庄附近的农家。

长宁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京都西北有我一个田庄,前年与娘亲一起消暑时,在农家四周摘的,如何?味道可好?陆砚闻言举杯将杯中酒饮尽,细细感受了一番,点头道:还好。

长宁听闻这两个字的评价,原本笑着的小脸立刻嘟了起来,瞥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看的陆砚心中好笑不已。

两人这般说说笑笑的用完年夜饭,外面的爆竹声也连绵不断的炸响起来。

陆砚见长宁有些昏昏欲睡,伸手揽住她:睡吧。

长宁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这几日她似乎总有些睡不够的样子,明明是刚起身没多久可很快就困了,常与人说着话便就迷迷瞪瞪了。

陆砚才发现她这般时,极其担心,前两日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一切正常,胎象很好才算是放下了心。

靠在陆砚怀中,长宁觉得全身都暖烘烘的,在他肩头蹭了蹭,道:还要守岁呢。

陆砚见她明明已经困双眼快要闭上,还对守岁这么固执,无奈道:我来守岁,先送你回内间睡觉。

不要。

长宁伸出胳膊转身攀住他,声音软绵绵的:不想一个人睡。

陆砚被她说的心尖发软,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哄道:那我先陪你睡,再出来守岁好不好?长宁摇头,将头埋在他的颈侧,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

陆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很快便听到了她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垂眸看她并不舒适的睡姿,宠溺的看着她的睡颜无奈的笑了声,抱着她从榻上起身,示意一旁的阿珍几人将寝具布置好,才轻轻将她放在榻上。

摆手让屋内伺候的丫鬟全部退下,看着她睡着时精致的小脸,目光又渐渐看向被她轻轻护着的小腹,神色也一点一点的变得温柔起来。

满屋的烛火将这间不大的正堂照的满室通明,陆砚缓缓斜靠在榻上,调整着身体,为她挡去一些光亮,又凝视着她半响,从一旁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

灯影摇曳,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密集,只有这座三进的小宅子静谧的让人安心。

节日仿佛总是走得特别快,似乎刚过除夕,元宵灯节便已经过完了。

因为嗜睡而没能出去观灯成为长宁的一个遗憾,听着几个小丫鬟回来给她转述的热闹,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时日她身体越来越疲惫,虽然吃的也多,可是总觉得精力不济,便是坐也坐不了许久。

听她叹气,陆砚抬头看向她,就见长宁有些怏怏的看着窗外,这般模样让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酸。

你若是这会儿精神还好,我带你出去观灯如何?陆砚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拉了拉长宁的小手。

长宁心中一动,刚想说好,可是又犹豫起来,前日随他去大城山给大伯父他们送月饼,结果刚出家门,她就在马车上睡着了,一直到大城山都未醒,因此还让他被大伯母他们责怪一番。

想到这里,长宁便有几分愧疚,仰头看向他:不去了,外面人多又挤,不如在家。

见她脸上的光亮很快变得黯淡,陆砚突然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长宁这几日肚子比前几日更大了,而她的精神却好像越来越差了,大夫说孕妇人就是这般的,过两三月便好了。

话虽如此,看着平时那般活泼的人儿这般闷闷,陆砚只觉得一阵心疼,抬手将她抱进怀里,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凸起的腹部:这些都无妨,我带你坐车出去便是。

长宁摇了摇头,靠着他不说话,陆砚轻轻梳理着她散开的长发,看她重新闭上眼睛睡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长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这些时日她一直这般,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睡着,只觉得眼前光线有些暗,她心下一紧,叫道:三郎……陆砚正在外间廊下看人挂灯,突听到长宁带着几分不安的叫声,神色一紧,几步便进了内室。

我在……来不及掌灯,陆砚快步过去将踏上有些惊惶的长宁拢进怀里,在她鬓角亲了亲,低低道:醒了?长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他抱得更紧,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心口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知晓是在家中,也知晓你定在这旁边,可是就是起来不来,心跳好快……好害怕……陆砚果真从掌下感受到了急速的心跳,看她神情疲惫恹恹的样子,当即道:请大夫来!长宁连忙阻止:无事的,不是说这些都是正常的么,许是我睡得太沉了才会这般,等明日再看看吧。

陆砚眉心皱成了一团,道:阿桐听话,你这几日比前些时日还要疲乏,便孕妇人应是这样,也让大夫来为你开两剂汤方补一补。

说罢挥手让人出去请大夫。

长宁听他语气中带出的紧张,睁开眼睛笑着看他,摸了摸他沉肃的俊脸,娇声道:三郎莫要这般紧张,大夫说过孕妇人有许多情况都与平日不同的,这几日我虽然疲乏但依然觉得还好,若是真的不舒服我定是会向你说的。

陆砚搂着她,看着她双眸中遮也遮不住的疲惫,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他知晓妇人孕育子嗣辛苦,可是却从未想过会这般辛苦,很想替她分担一些,却又无能为力,实在是让他焦躁。

郎君、娘子,医家请来了。

帘子外面传来阿珍压得小小的声音,因为不知长宁何时睡着何时醒来,陆砚便让她们说话声音统统压小,免得扰了长宁睡眠。

陆砚枕在自己腿上再度睡着的长宁,低低应了一声。

老大夫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纵使老人几十年行医见过再多场景,如这夫妻两人这般亲密的姿态还是让他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今日又搅扰老大夫了。

陆砚坐在榻上有些抱歉的拱了拱手:内子刚刚睡着,实在是不便起身见礼,还请见谅。

老大夫连忙道:不敢不敢,陆大人客气了。

陆砚垂眸看着睡的香甜的长宁,忧心道:内子这几日十分嗜睡……一边说着长宁这些日子的辛苦,一边越发心疼。

老大夫听陆砚说时,已经开始替长宁诊脉,待陆砚说完之后许久,老大夫才缓缓收回手,捋了捋胡须,眼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见他沉默,陆砚只觉感觉心好似被高高吊起,他紧紧盯着老大夫脸瞧,向从中看出一丝端倪,却见老大夫缓缓开口道:夫人脉象无碍,只是有一事老朽暂不确定,不知当不当讲。

老大夫有话但讲无妨。

陆砚立刻应声。

老大夫闻言,带着几分斟酌道:夫人的脉象有些像双胎脉,但因孕育时日尚短,老朽并没有十分肯定。

双胎脉?陆砚被这这番话惊了下,目光看向长宁即使躺着还凸起一个小包的肚子,缓缓伸手抚住,这里原来不是只有他与阿桐的一个孩儿而是两个吗?现在你有几成肯定?前些日可有看出?陆砚看向老大夫,问:以你只见,何时才可确定?老大夫捋着胡须,掐指算了下,道:最初确实不显,但前几日的脉象已有不同,只是老朽并未确定,因此未说,今日比前几日更明显些,因此老朽到今日又六成肯定,至于完全肯定应再过半月便可。

陆砚低头看着长宁的睡颜,半响后微微点头:那半月后还请老大夫再为内子诊脉,只是今日还请开上两剂汤方为内子略补养下身体。

老大夫点头应下,很快就写了两幅适宜孕妇补养的药膳粥,陆砚接过看了看,看到所用之药都是常物,将方子交给一旁的阿珍,命她按方抓药。

脸颊上传来微微麻痒,长宁微微躲闪了下,便感觉到额头上印下一个湿热的轻吻,微微抬了抬眼皮,就看到陆砚那张面如冠玉的俊脸在自己眼前。

醒了。

低低沉沉的声音进入耳中,好听的不得了,长宁弯唇一笑,攀着他的脖子坐起身,看着外面的天色全黑,不由低叹了一声:我居然又睡了呢。

听闻她的叹息,陆砚将她抱紧在胸前,柔声道:不妨事的,孕育孩儿如此辛苦,阿桐本就应该多睡才是。

听他的话,长宁噗嗤笑了出来,两颊梨涡深深,又甜又美,才不是要多睡呢,大伯母都与我说了,应要多走动才对孩儿好呢。

那也应先睡足了有精神才好走动,若你这般我定是不放心让你随便走动的。

陆砚眼眸凝视着她,缓声道:阿桐,大夫刚刚帮你诊了脉,说你腹中许是双胎,只不过因为时间尚短,因此要半月之后才能确定。

双、双胎?长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陆砚,双手当即捧上自己的肚子,带着几分茫然道:两个孩儿么?陆砚点头,见她又惊又喜的样子,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道:是,因此你这些时日才会这般疲惫,大夫留了两张药膳粥的方子,我问了,日日食用也无妨,只是中间有几味药味道较为奇怪,阿桐听话,从今日起便开始补养可好?长宁用力点头:好!现在就用吗?身为母亲哪里还管什么难不难喝,只要能为孩儿好,便是再难喝的东西也不会拒绝。

见她这般乖巧柔顺,陆砚低头吻住她的唇厮磨了一阵,才喃喃道:这般许是阿桐就不会觉得药粥难用了。

药膳粥大都不怎么好吃,当熬好的药膳粥端进来时,还未用下,那股扑面而来的味道就让满心甜蜜的长宁皱起了眉头。

陆砚将药膳粥端下来,离得越近那股说不出的怪味越发明显,长宁已经从陆砚怀中爬了出去,捏着鼻子看着他手中的黑红呼呼黏稠稠的粥,只觉得眉脚隐隐开始跳动。

来,我喂你。

陆砚面色平静的看向离自己两尺远的长宁,舀起一勺粥示意她过来。

原本还想着自己可以大无畏一口气喝下一大碗的,可是……长宁眨巴眨巴眼睛,慢慢蹭了过去。

陆砚见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抵触,侧头亲了亲她的唇瓣,将手中的勺子递了出去。

长宁屏住呼吸,一咬牙,闭上眼睛一口吞下,药味混着奇怪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翻滚,一阵恶心感涌上来,长宁立刻抬手紧紧捂住嘴巴,强逼着将口中的药膳粥吞了下去。

陆砚见她难受,连忙伸手抚拍她的后背,道:十分难吃是么?可是恶心?长宁感觉到那口粥落到胃中,方才睁眼对他摇摇头:还好的,许是不习惯才会这般,多吃几次应就好了。

陆砚见她这般,心中疼惜不已。

长宁看着为自己喝粥的男人,突然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陆砚见她笑开,也跟着勾了勾唇,道:笑什么?张口吞了一口粥,长宁笑着摇头:没什么,就觉得这般看着你,也不觉得这粥难闻了呢。

陆砚轻轻笑了,将最后一口粥给她喂下,顺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道:是阿桐为母刚强,为孩儿无畏。

长宁闻言眼角笑意更深,仰头看他:三郎,你说腹中是两个儿郎,还是两个小娘子?温热的大掌抚向她的小腹,陆砚声音低沉柔和:都好,莫要让他们娘亲太辛苦就都是好孩儿。

长宁闻言,心中又甜又暖,但还是娇嗔了他一眼,道:我们的孩儿定是好的,肯定乖着呢。

温热的大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半响后陆砚才轻声道:睡了许久,到院中走走如何?长宁点头,今日确实睡得太久,刚刚又用罢药膳粥,理应走走。

唤了人进来替她粗粗收拾了一下,又披上兜头披风,陆砚才抚着她走出卧室。

刚掀开卧室的帘子,长宁就微微长大了嘴巴,廊檐下、院中树木花草上都挂满了各式各色的彩灯。

长宁一边惊讶的看着满园明晃晃的灯笼在风中摆动,一边惊奇道:怎的突然多了这么些花灯?灯下她欣喜的小脸分外姣美,明亮亮的眼睛似是孩子般透出单纯的高兴,看着又带出几分稚气的长宁,陆砚上前拉着她的手往后花园走去,道:是府中下人们扎的灯。

可是并没有这般多呀……长宁被他牵着往前走,手指指着左右道:也没有这么多颜色呢……说着突然停下话音,扭头看向走在自己身侧的男人,脸上渐渐漾出笑意,越来越深。

是你今日命人扎的灯,对么?陆砚不回答,只揽着她的腰带她走进同样是一片色彩灯海的后园中,看着不大的后花园星星点点坠着七彩花灯,甚至就连树枝上也挂着一串由彩纸做成的灯串,白日还有些肃杀的花园,在这样一片深深浅浅朦胧的灯光下变得柔和而绚丽。

正在长宁满眼都是花园中的花灯时,突然响起一声常常的唿哨声,长宁有些怔然的看向四周,双耳却被温柔的大掌遮住,身后贴上陆砚坚实的胸膛。

不待她反应过来,带着各色明光的烟火便升腾而起,在天上噼里啪啦的炸开出一朵朵炫目的花朵。

长宁呆呆的看着烟火升腾的半空,突然猛地拉下陆砚的手掌,转身攀住他的脖子,道:是你命人燃放的么?是么?是么?长宁见他不回答,胳膊越攀越紧,一双杏眸直直的看着陆砚的眼睛,眼里亮晶晶的好似星星。

陆砚低头吻上她不停发问的小嘴,许久才不舍的放开,低低嗯了一声后,轻抚着她微微有些喘息的后背,看高高升腾炸开的烟火,光亮照明了半个宅子。

风有些大了,长宁下意识的往他怀中缩了缩。

冷么?陆砚将她搂紧,握着她的两只小手搓了搓,低低问道。

长宁双眼亮晶晶的盯着盛开的烟火,摇了摇头:有你呢,不冷。

陆砚低低的笑了声,道:阿桐今年不能外出观灯看烟火,只能这般在家中应付一二,委屈你了。

长宁靠近他怀中,许久后才笑道:一点都不委屈呢,外面的那些人人都能看,可这家中的,是三郎给我的独一份呢。

最后一朵烟火高高的炸开在半空,将这后花园照的半亮,树影摇曳,两人就这样依偎着,看亮光渐渐消失,花园中再度恢复七彩花灯所装点出的安静祥和。

陆砚看完手中的密报,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打开眼前的灯罩将密报烧掉,看了眼立在书案前的蓝三道:你离京时兵部人员可否派出了?蓝三摇头:属下离京时六部尚未开笔,因此并未得到任何消息,但飞羽卫却是派了几人前往广西路。

那应是圣上派去查探钦州情况的人手,陆砚眼眸略微沉了沉,根据密报上所说的情况来看,三省大臣对此事并不在意,圣上也只能让他派人密切关注,及时来报,可若是来不及又该如何?书房安静,过了许久,陆砚才开口道:飞羽卫此次除了圣上拍出的人,可还有人随你前来?蓝三点头:是余指挥使下面的人,一共十七人。

带他们去见洪坤。

陆砚语气平静:让洪坤带他们即刻前往广西路驻军四州。

蓝三应下后,便转身离开。

书房又剩下陆砚一人,从漆匣中抽出另外两封信笺,其中一封的内容让他眼睛微微睁大,崔庭轩带着自己的议政八条去了胶东?缓缓放下手中信纸,陆砚眉心微微皱起,看向外面半阴不晴的天际,在心中长叹出一口气。

余氏见长宁这几日面色不错,也不似正月时那般疲惫,得知请了老大夫帮她开了药膳粥,笑道:这般就好了,陆郎君如此上心,我便放心了。

听她夸陆砚,长宁脸上笑容满满:大伯母不必担忧我,乳娘初七便已经离京了,这几日便就到了,林妈妈也是细心的,春上事多,我会好好照顾好腹中孩儿的。

余氏向来对长宁都很放心,与她的女儿相比,长宁自幼乖巧,十分听话,甚少任性,因此见她这般保证,又看出陆砚对长宁十成十的上心,当下也安心了许多,又交代了许多话后,才坐车返回大城山。

长宁刚送走余氏没多久,就见陆砚从外面掀帘子走进来,不由齐道: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陆砚在她对面坐下,看了她片刻,才开口道:三内兄初九离京,随使团前往莫勒。

长宁微微一怔,半响后才喃喃道:三哥已经出发了呀……见她神色带着几分担忧,握住她的手轻轻抚了抚,道:阿桐不必担心,使团向来安全。

长宁听他劝解,扯了扯嘴角:我晓得,只是千万里路,心中终究还是会有些担忧,三郎不必理会。

见她还是忧心舒孟骏,陆砚也知这是人之常情,只能说出另一件事情转移她注意力,大内兄被任命为兵部郎中。

什么?长宁猛地瞪大眼睛,这个消息让她太过惊愕,舒孟骐年前回京,一直未有任职,可不管如何想,也不会想到他会任职兵部郎中,如此安排,莫不是……她抬眼看向陆砚,许久后才幽幽道:三郎是不是要出征了?第一百三十三章陆砚心中一顿, 眼睛微微睁大,半响后才道:阿桐为何这般想?心中猜测罢了……长宁微微垂眸:自从那日在铺子中听闻广西路扣押商货一事之后,晚上你便从未睡好过, 我还曾与你的书案上见到你正在看的舆图,虽不知广西一路究竟出现何事, 但能让你这般应是不安稳才对。

陆砚眼中满是惊讶,定定的看着榻桌对面的长宁,一时竟然不知要说些什么,那些为了宽她心而准备的言语在这样的推测面前实在无力又单薄。

长宁轻轻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他:本不愿让自己多心的, 但大哥如今任职兵部,只怕圣上心意已是定了……三郎,我猜的可对?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陆砚,他微微动了动唇,看着她慢慢有些发红的眼眶, 伸手将榻桌推开,将人抱紧了怀中。

阿桐所猜俱中。

陆砚心中长叹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柔声道:只是朝中还是一团迷雾,便是开战只怕也要一段时日, 阿桐不必如此忧心。

三郎,我不想你去,新婚那夜你便不在,莫不成孩儿出生之时你不在么……轻轻的呜咽声在陆砚怀中漫开, 像是一根细细的钢针扎着他的心。

不会,你这般我怎能安心出门,听话,莫哭了。

陆砚心中又疼又酸,亲吻着她的鬓边,不停的抚着她的后背,低低哄道:莫说对越一事朝中尚未作出明确应对,便是需要布军,我也定会请命等你与孩儿都平安之后才出征。

长宁缓缓抬头看向他,泪眼朦胧中他的面庞分外温柔,眼中的泪水被他有些粗粝的指尖轻轻拭去,莫哭了,孩儿都笑你了呢。

陆砚手掌安抚般的轻抚着长宁凸起的腹部,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笑。

垂眸看着自己的腹部,长宁缓缓按住他的手掌,带着几分小心问道:真的吗?孩儿出生之前你都不会出去吗?当真。

陆砚抬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干,亲了亲她的唇,道:我已告知圣上你有孕在身,圣上自是明了我心中之意,不会派我先去。

长宁闻言心中悲戚稍散,却又还带着几分不放心:那若是……后面的话她有些不好说,抬眼看向他。

陆砚明白她想说什么,默了默,道:若是到了那般情况,我自是要带着两浙驻军前去支援的。

长宁心中一叹,目光中满是悲哀,喃喃道:为何,为何都不愿安安稳稳呢?你这般我心中忧虑,战事一起,又要有多少妇人与我一般忧心,还有孩儿……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掌下轻轻一动,独自像是被轻轻踢了一下一般,让她登时僵直了身体。

陆砚也感觉到掌心下传来的触动,不由也怔住了,两人就这般呆了片刻,陆砚才反应过来一般:孩儿动了!长宁转头看他,见他一向冷静淡定的脸上居然带着明显易见的欢喜之色,原本轻抚肚子的大掌居然不敢放下。

似是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孩子又轻轻踢了几下,长宁忙将他的手拉下,柔声道:孩儿怕是也忧心你呢。

缓缓将人抱进怀中,陆砚目光渐渐幽深,刚刚那血脉相连一般的震动直接连接着他的心脏,以前的种种幻想就在那一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莫要这般忧虑,越国军备不强,圣上所派将领若一举得胜,我便不必前去,阿桐如此忧心与孩儿无益。

陆砚轻声宽慰着怀中的长宁,感觉到她情绪渐渐舒缓,侧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陆砚劝慰额昂长宁心中踏实些许,也知若真到开战那一日,便是再有不舍也只能送他出征。

小脸在他胸前偎了偎,默默的叹出一口气,只希望一切如他所说般顺利。

院中的玫瑰开的正艳,阳光照在小小的花瓣上,像是最细腻的胭脂,散发着阵阵香气。

长宁面带笑容看着院中的花儿,轻柔的和肚子中的孩儿说着话。

阿珍在一旁寸步不离的守着,生怕她有个万一。

长宁的肚子已经高高鼓起,像是衣襟下塞了一个面盆一般,看得人总觉得不放心。

春风拂面,撩起长宁鬓边的秀发,教导孩儿说了半天的花儿,她也觉得有些渴了。

已快午时了,夫君应要回来了。

扶着阿珍的手缓缓在廊下的躺椅上坐下,晒着暖暖的太阳,长宁舒服的叹出一口气:昨日让厨娘准备的汤羹可做了银兰点头:婢子刚从厨房看过,都已经备妥了,就等郎君归家了。

长宁眯着眼睛看了眼太阳,只觉得光线刺眼,眼里瞬间就有湿润了起来,抬手轻轻遮挡一下,自言自语道:怕是再有半柱香就要回了吧……这几日陆砚为了钱塘码头的事情,日日早出晚归,本就辛苦,还有广西路那桩事情,朝中一直未见任何部署,便是他不说,她也能感觉到陆砚日渐沉重甚至带着几分焦躁的情绪。

长宁目光微微暗了下,轻轻叹了一声,她倒是希望他所作的猜测和预计都是错的呢。

开了春,南北通河来往的商船依然是熙熙攘攘,甚至比往年更甚,河道一侧有时会停满上百只船只等待装卸转运。

陆砚看着船帆林立的钱塘码头,与新到任的市舶使沿着钱塘码头缓缓向前。

去年秋季开始,钱塘码头便常常拥堵,略微狭小的码头和装卸人力严重影响了码头的转运,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外来客商怨声载道,而且这样拥堵在河道中也影响了一些原本只是在此过运的船只。

钱塘码头乃是前朝末帝而建,最初时只是为了迎接御驾,太宗时我朝开启河运,因历年战乱,钱塘府实在是武力扩大修葺,便只能如此启用,尚且可以应付。

文宗十年,开启海运,钱塘设置了市舶司,过往船只便更多了……苏宗平一边说着码头的历史,一边道:平帝时,钱塘府曾以码头不堪重负为由请示了一笔银钱,但最后却被层层瓜分,码头依然如是,便连河道整修也已十年未曾清淤修缮过了。

走过码头那段河道,陆砚回首看向密密麻麻停满了船只的河道和码头,看向身边的市舶使道:师大人,依我之见重新修缮,不如另开河渠。

师大人当下便被惊在了原地,另开河渠?陆砚轻轻颔首:你之前所提也算不错,只是问题有三,其一,费工;其二,费财;其三,费时。

这钱塘码头当年本不为货运而建,因此此位置乃是南北通河在此处另开的一小段弯渠,那个折弯及其容易导致船只调转相撞,再在此处扩建码头,河渠却无法加宽,拥塞之根难以消除,再者,修缮码头这段时日,若不能停止货船靠岸,便只能趁船运少时赶工,何时才能做好?不若将这里填平,直接回归原本的南北河道,加大码头。

陆砚手指直指河道对岸,缓缓道:那才是江河正途。

师大人与苏宗平都看向陆砚所指的方向,目光越过宽阔的河面,那边是一大片平广的土地,刚刚长成的青草碧绿如茵,在那边……是浪涛滚滚的南北通河主河道,两人就那样怔怔得看着,似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听到了那浪涛奔流的声音。

陆大人眼光布局果真非下官能及也。

师大人年长陆砚许多,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之情,拱手道:下官这便回署衙与众位同僚做出图纸来。

陆砚微微笑了下,道:师大人不必这般自谦,今年劳役征收在从仲夏农闲时,便是做了图纸来,钱塘府也无人给你开工。

师大人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陆砚话中的敲打,立刻道:下官定会仔细斟酌,细细构想。

这位是大人虽到钱塘时间不长,可往日里办事能看出是个负责认真的性子,对这样的官员做事,陆砚一向还算放心。

转头交代了苏宗平关于劳役征收的事情,挥手让他先行回去,一人沿着河道慢慢向下走去。

半月前,圣上派出的飞羽卫与兵部派出前往广西路四军探听的消息纷纷回报朝中,俱是一切正常,便是昭和帝相信陆砚密报所奏,却也不得不妥协于众臣反对,只能按兵不动。

陆砚眉头紧紧皱起,他一向信他的感觉,何况洪坤从广西路传来的消息都让他觉得反常,然而现在……他转头看着已经杂草丛生的道旁,目光沉沉如墨。

三郎君,三郎君……棋福气喘吁吁的跑到陆砚身边,手中拿着一封邸报,颤抖着声音道:三郎君,出大事了……陆砚停止了沉思,转头看向惊惶的棋福,接过邸报打开。

赴莫勒庆贺的使团在过原本东胡所辖的草原时,被一支东胡游兵突袭,舒家三郎君带着二十余人将游兵主力引开……余下百十护卫奋力抵抗,待东胡新王援军赶到时,在距离使团作战四十余里的西鸡山山涧发现其余护卫,俱战死,无一生还……第一百三十四章浪涛声更大了, 仿佛拍打在陆砚心上一般,让他久久无法回神,瞪大眼睛将手中邸报一字一字的反复看了三两遍, 才慢慢从震惊中清醒,娘子可知晓?棋福连连摇头, 道:小的见到这般内容就匆匆赶来告知郎君,不敢惊动六娘子。

长宁怀孕已经六月有余,双胎本就十分辛苦,加上这段时日又患了口恙,牙疼也让她每日难以用饭, 肚子日日增大,人却比前几月还要瘦些。

若是再知晓此消息……陆砚眉心皱成了一团,可若是不说又能瞒多久?邸报报送全国,京中舒家定是早已得知了这般噩耗,万一哪一日让她从家信上得知, 岂不是更突然!陆砚盯着远处的一片碧绿,眼前浮现出舒孟骏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脸,待我从莫勒回来,我与阿桐便京中再见。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边回响,手中的邸报被他紧紧攥起, 若知有今日,当日便不该留下东胡一丝血脉!棋福,即刻前往定州,将此物交给方城酒楼的老板, 告诉他全力搜寻西鸡山!冰冷的字句从陆砚口中吐出,将手中被攥皱的邸报展开,盯着上面的一句话,看了半响,猛地转身离去。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长宁也觉得有些睡意上头,努力打起精神来,看着院子外面道:怎么夫君还未回来?阿珍闻言笑道:还不到一炷香呢,娘子莫急,怕是郎君已到门口了呢。

长宁又看着外面期待了一会儿,见依然无人过来,有些失望的嘟了嘟嘴,低头抚着肚子道:我才不急呢,我有孩儿们陪着我呢。

时间又过去了一炷香,见长宁不停地看向院外,情绪也变得有些急躁起来,阿珍心中直叹气,转身将挂在拐角的黄鹂拎了过来,道:阿黄今日一早上都没叫了,也不晓得为什么。

长宁闻言转头看了眼,发现平时活泼的黄鹂此刻一动也不动的在笼中,也不由的疑惑起来。

扶着银兰的手起身,向黄鹂走了两步,没想到刚走到笼子前,安静地好似睡着的黄鹂突然像是醒了一般鸣叫起来,阿珍几人连忙开始逗,将长宁逗得直笑。

内兄?见到在门外徘徊的舒孟骅,陆砚当即从马上下来,上前几步。

舒孟骅身着一身素色深衣,眼眶发红,表情哀戚,可见是也知晓了舒孟骏战死一事。

两人在门前相互沉默了许久,舒孟骅开口道:阿桐身子有孕,这般事情应瞒着才是,只是……莫勒使团遇东胡叛军截杀之事太过重大,朝中必会以此为借口命东胡新王作出交代,因此只怕会到处宣说的沸沸扬扬,邸报已发,定会有不少内眷前去你府上致哀,你我便是拦得住一时,也总有疏漏,何况还有二婶娘,阿桐为人儿女,总要问候关怀一二,何况俊郎乃她兄长,便是不必服丧……想起幼时兄弟一起玩耍的情景,舒孟骅喉头一阵酸堵,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陆砚看着堂堂男儿努力忍住眼泪,艰涩道:内兄所言正是我心中纠结之处,阿桐与三内兄感情甚笃,只怕她受不住。

迟早都要知晓,便是晚些又能晚多少?舒孟骅忍住悲痛道:你我告知与她,还会考虑为她留下片刻缓和时间,可若是明日她从别人口中猛然得知,岂不是更加糟糕?陆砚立于门前,见舒孟骅情绪已经十分哀痛,叹了口气,道:内兄先回吧,我来告知阿桐。

春花半残,叶绿如农,人来了,人走了,好似都不曾影响过它们,依然肆意生长。

陆砚静静的看着长宁依然纤瘦的背影,听她与几个丫鬟开心的说着话,逗着鸟儿,声音娇软,若是没有那张邸报,此刻他只要轻轻唤一声,她定会像是等待了自己许久那般甜甜笑着偎进自己怀中,拉着他的手感觉到孩儿们的嬉戏,娇声娇语的说着自己不在家时她做的、看的、听得每一件事,最后会撒娇般的抱怨他一句孩儿们可比你陪我还贴心呢。

然而,今日此时,放在身上的邸报却让他百般纠结。

啊,那个圈儿还是当年三哥给它带的呢,怎么看着像是坏了?长宁指着黄鹂脚上的一只小金环,不确定道。

阿珍闻言连忙上前,果真见到那只金亮亮的小金环好似裂开了一条缝儿,缺口刚好卡在黄鹂的爪子中。

是呢,难怪阿黄今日早上便一直病蔫蔫的,说着抬手打开笼子,将鸣叫不停的黄鹂拿了出来。

是呢,便是叫声也听着十分难过一般……长宁嘟了嘟唇,同情的摸了摸黄鹂:莫怕呀,这个环儿带好你便舒服了呢……呀!主仆几人皆发出一声轻呼,断裂的金环从黄鹂脚上跌落,一分两瓣滚落到了陆砚脚边。

陆砚看着脚下还闪着亮光的金环,忽然想起了九年前,他初见舒孟骏时的情景,好似也是此时,风尘仆仆的他被舒家管家带进了舒相的书苑,刚进苑门,就见一个橘子直向自己面门砸来,待他伸手接住,就见一个少年从回廊梁上跳下,稚气未脱的要与自己一试身手……陆砚觉得自己心中难受的厉害,缓缓弯腰将那小半金环捡起,将眼中情绪全部隐藏,抬头看向长宁。

长宁脸上挂着笑容呢,只是眼神中带着些疑惑,歪头将陆砚看了又看,道:三郎今日心中有事?无事。

陆砚将手中捡到的金环递给她,抬手摸摸她的脸,揽着她往屋里走:阿桐晌午可是有带孩儿看花了?长宁侧头看着他,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到他今日十分奇怪,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回答道:还给孩儿弹琴了……夫君可是遇到不顺利的事情?陆砚看着她,下意识想否认,可是见她清澈的眼眸那样关心的看着自己,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长宁等了片刻,见他神色越发的复杂,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问:可是,可是……要出征了?最后几个字声音轻的好似轻风,让人心疼。

没有。

陆砚握住她的手,将她拥进怀里,目光涣散的看着前方,在她发顶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长宁越发不解,在他怀中挣了挣,皱眉道:不是这事你还有和难于我说的?若是公事我便不问了。

她神情带着几分茫然,乖巧的仰头看着陆砚,这样的她,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将那样一个噩耗告诉她。

嗯。

陆砚对她弯了弯唇,手掌捧着她的小脸摩挲:今日回来晚了些,等我一起用饭定是饿了,先用膳吧。

一餐饭用的十分安静,长宁晓得他并未对自己讲实话,可也不忍让他这般低落的时候为了应付自己还强做微笑。

夫君喝些汤,是厨娘一早就煲上的。

将汤碗放到陆砚手侧,长宁浅笑道:我也有呢,我们一起。

陆砚觉得嗓子眼发涩,用进去的每一口饭都好似堵在胸腔,看着长宁颊边的浅浅梨涡,半响后端起汤碗,轻轻弯了下唇:好,与你一起。

长宁口恙好些天,犯了好了,好了又犯,加上前几日牙也疼的有些折磨人,没吃几口她便放下了筷子。

陆砚见状,也挥手让人将饭食撤下去,看向长宁:阿桐可要歇息?长宁一愣,笑嗔了他一眼:刚吃罢便睡,三郎当我是什么呢。

陆砚含笑看她,抬手将她环在胸前,手掌轻轻抚着高高鼓起的肚子,轻声道:孕育孩儿这般辛苦,阿桐可要将自己照顾好,孩儿们也是希望你康健的。

长宁靠在他怀中,轻轻打了下他的手,瞥了他一眼道:那你呢?你便不希望我康健么?陆砚垂眸凝视着她,在她鬓边亲了亲,道:我比孩儿们还希望你康健,不仅康健还无忧无虑……长宁笑嘻嘻的看向他,在他唇上亲了亲,转头拍拍他的手道:好啦,先放我出来,趁这会儿不困,我还要做些针线呢。

陆砚见她从一旁将针线笸箩拉过来,皱了皱眉:怎么还做针线?做的什么?长宁也不理他语气中的责备,一边用针在布上比划着位置,一边道:给三哥做的护膝,年前明明记得将所有给他做的东西都让人带回去了,可是谁知前两日才发现居然还有这对儿未做成的护膝留在筐子里……陆砚手指有些僵硬,看着长宁穿针引线,细细密密的扎着针脚,带着几分期盼的语气说着明春便能见到舒孟骏的话,目光疼惜。

阿桐。

陆砚声音平静,神色也是平静的,只是心中翻滚的忐忑未曾表现出来。

嗯?长宁看向他,眼里满当当的疑问和不解,陆砚今日情绪太过反常,虽然看起来依然是清冷淡漠,可是长宁还是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隐隐的难过。

你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第一百三十五章针线还拿在手里, 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渐渐升起,长宁看向陆砚,半响后才带着几分小心忐忑道:是何事?陆砚从她手中将针线拿走, 垂眸握住她的双手,沉默片刻之后, 才抬头看着长宁:是关于三内兄的事情……三哥怎么了?长宁心里蓦然一紧,当即坐直了身子:可是使团出了事?安抚般的摩挲着长宁的小手,看着她这般紧张担忧,陆砚只觉得嗓子干涩,使团在经过东胡草原时, 遇到了原东胡王部下游兵的截击……不过短短一句话,陆砚却觉说的艰难,长宁有些呆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声音也变得轻飘:那三哥可是负伤?伤的重么?不敢看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陆砚垂眸看着握在自己掌心已经紧紧攥起的小手,心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让他难以开口。

这般的沉默让长宁的心越提越高,她一点都不想明白这样的沉默说明什么结果,她不信!你说话呀, 三哥身手那么好,应该伤的不重吧……对不对?最后三个字轻轻的落在陆砚耳中,却砸的他心疼,缓缓抬头看着眼眶微红, 但是还努力不肯掉泪的长宁,伸手将她抱进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低低道:阿桐,三内兄很勇猛,为了保护使者,他带领其余二十护卫引开了游兵主力……他是一名勇士……长宁眼睛蓦地长大,目光怀疑的看着陆砚,努力扯了扯唇角:三哥……这般勇猛,定是无事对么?对的,三哥身手过人,定是无事的……是吧,三郎?三郎……你点头呀……眼泪像是再也无法承受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了下来,伸手推开抱着她的陆砚,颤抖着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上下点了点,咧出一个难看的笑:是的,我就晓得三哥没事的!陆砚目光疼惜的看着她满是眼泪的小脸,抬手拭去她落个不停地眼泪,轻轻将她拢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这一刻任何劝慰的话都苍白的没有力量。

长宁定定的看着前方,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僵硬在陆砚怀中,好似一尊木偶娃娃。

明明说好明春再见的呀,明明还应过自己娶亲要接自己回京的,明明……他们还应有许多许多相互惦记的时年,可是为何就突然没有了呢?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渐渐变得冰凉,就好似她此时的感觉,冰寒彻骨。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但陆砚还是感知到她的悲伤,心中一阵揪疼,眉眼中闪过几分阴戾,带出了几分杀气,今日之仇,他定会尽数讨回!肩头传来一阵湿意让他从思索中回神,微微愣了愣,微微叹了一声,一边将长宁往怀中抱得更紧些,一边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边。

温暖的怀抱,温柔的抚摸和亲吻,并没有安慰到长宁多少,沉浸在幼时与舒孟骏一起玩乐的回忆中,长宁的眼泪掉的无知无觉而迅猛,好似这个噩耗带来的悲伤溢出,无法控制。

心中忧心长宁哭的太久,可又怕她郁结在心无法纾解,陆砚被这般思虑折磨着,只能不停地亲吻着她,希望以此让她慢慢减轻悲伤。

就在他越来越忧心忡忡时,腰侧突然传来一阵弱小又频繁的动静。

长宁的肚子已经很圆了,陆砚斜抱着长宁在怀中,鼓起的肚子便紧靠着他的腰侧,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反应,陆砚连忙伸手轻抚着长宁的肚子,试图安抚此时胎儿有些焦躁的情绪。

孩儿唤你呢……孩儿定是知晓娘亲难过哀伤,便也想劝慰你呢。

陆砚侧头亲了亲她,柔声道:莫要哭了……腹中刚刚胎动,长宁就本能般的伸手抚向肚子,许是父母同时给予的安抚,腹中孩儿又略略踢打了两三下才慢慢安静下来。

长宁靠在陆砚怀中,眼泪已经慢慢止住了,神情依然哀戚,看道陆砚担忧的目光,轻轻咬了咬唇,轻声问道:三郎,三哥是真的……可是你不是常说他身手不错么?会不会是弄错了?陆砚指尖微微顿了下,看着长宁泪眼婆娑中依然带着一丝丝期望,不知是就这样让她彻底失望好一些,还是先给她一个希望再失望好。

根据邸报上的消息,舒孟骏共带领二十三位护卫引开敌人,西鸡山山涧也一共找出二十三具遗体,使者团伤亡较小,有十四人战死,使者团两个战场共战死三十七人,可是这个人数与使者团幸存人数相加为一百六十九人,这是不应该的。

南平出使有规制,使团人数亦有限定,并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数字,应是一百七十一人才对,若真是这样,那便说明有两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且东湖将士生性残暴,好斩杀人头鼓吹战绩,因西鸡山遗体数量与舒孟骏所带护卫数量吻合,才确定他战死。

陆砚目光暗了几分,他上过战场,也与东胡做过战,对于无头的遗体,一般都是这般确定死亡士兵,基本不会出错。

可是今日传此噩耗的是舒孟骏,是他的内兄,也是阿桐最为记挂的一人,他便不愿就此认下,只是他心中明了这种万一出现的情况微乎其微。

陆砚心中默默叹出一口气,这种结果他可以等,可以接受,可长宁呢?刚刚那般已让她深陷哀痛,若是告知她这万分之一希望,最后等来的还是残忍的消息,她又该如何伤心?长宁看着垂眸不语的陆砚,失落取代了那一丝丝期望,其实她也晓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了,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涌出一丝丝期待,好似这般三哥就会如她所想那般只是远离了故土,待伤好那日就会回来,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眼泪再次从眼角滑落,长宁转身搂住陆砚,低低哭道:三郎,这若是一场梦该有多好……陆砚看着她还含着眼泪的双眼,满眼都是心疼,将她的眼泪试干,搂紧她轻声道:阿桐心中难过,我自是心知,三内兄……那般记挂你,定是想你与腹中孩儿都好好地,若是知晓你这般悲伤,岂不是辜负?悲鸣声从他怀中飘出,如同一片多雨的阴云笼罩在这座宅邸,给每个人都染上了哀色。

长宁晚上便病了,全身发热不退,迷迷糊糊中叫着三哥……梦里两人好似又回到小时候,她跟在舒孟骏身后疯跑,他总嫌弃她走得慢,嘲笑她骑马笨,还常常觉得她麻烦,偷偷丢她在家,自己出门玩耍,回家便向自己显摆各种市井玩意儿,惹得自己眼红,却又一把收起来一个都不给……梦里的他还是这般气人,笑的没心肝,长宁想要靠近他,可是怎么都走不近,她大声问他何时归来,却怎么也听不到回答,她急的哭出来,想要上前拉住他,他却渐渐又不见了……眼泪顺着眼角不住的往下流,陆砚见长宁如此,五内俱焚,一把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阿桐,阿桐……醒醒!长宁觉得眼皮重如千钧,远远的听到了陆砚连续不断的呼唤,那般急切。

她想给他回应,却好像没什么力气回答,那声音越来越急,甚至带着惶恐,她心里越发急了,用尽全部力气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了喉头。

三郎……她在心里呼唤着,那么那么想给他回应,可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长宁觉得好难过……陆砚见长宁依然闭着眼睛,心越坠越低,看着她依然昏睡的小脸,抬手抚向她的脸颊,不停的吻着她的唇角,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阿桐,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儿,你听话,快些醒来……有些干唇瓣微不可查的划拉过他的脸颊,陆砚登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一眨不眨的盯着长宁,看到她的唇微微张了张,当即转身从一侧条案上拿起一杯茶灌了下去,然后低头缓缓将水渡入长宁口中。

长宁感觉自己好像喝了什么灵水,干涩的喉头被滋润,也渐渐有了力气,缓缓睁开眼皮,朦胧看到一个身影。

三郎……一夜的焦虑惊惶好似被这一声轻唤去除了大半,陆砚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狠狠的将吻落在她的唇角,半响后才低低道:阿桐日后莫在这般吓我!老大夫为长宁重新把了脉,舒出一口气道:夫人情况无虞,虽则凶险,但此时清醒便无大碍。

陆砚闻言也略略安心,看了眼床上脸颊还有些发红的长宁,请老大夫再见说话。

今日因为内兄之事,内子甚是哀痛,哭泣连绵,腹中胎儿也比往日动的厉害,又逢发热,实在让人忧心,不知医家可有良方?陆砚看向老大夫。

老大夫闻言,恍然的点点头,道:如此,难怪夫人刚刚脉相有心伤之状,不过陆大人也不必为此忧心,好好调养一些时日便无妨,只是陆夫人身怀六甲,汤药便罢了,还是用些益养的食物最好。

不过,再有不足三月便到瓜熟蒂落之时,夫人腹中又是双胎,陆大人还是劝夫人放开心怀才好。

送走老大夫,陆砚转回卧室,看到他在床边坐下,长宁缓缓地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有些不敢。

陆砚见她目光带着几分怯怯的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上床将她抱进怀里。

你呀……低低的一声叹息,让长宁更加贴近他的胸膛。

陆砚怀抱着她,蹭了蹭她的发顶,低头含住了她的唇,半晌之后才微微松开,沉声道:日后在不许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可记下了?嗯。

带着几分哽咽的回应从自己胸前发出来,隔着薄薄的寝衣,陆砚感受到了长宁的眼泪,这般的长宁让他即心疼又无奈,垂眸看她许久,心中有了决定。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陆砚的手掌向前抚上了她的腹部,道:阿桐再有两月便要见孩儿了,这般难过不好。

长宁也知道她此时不应大喜大悲,更不该这般伤心哀伤,可是只要想到舒孟骏,便怎么也忍不住。

从他胸前离开,长宁抬手抹了抹眼泪,愧疚道:是我不懂轻重,日后不会与今日这般无节制……阿桐不必这般拘束自己,苦笑由心,莫要堵心就好。

陆砚指节摩挲着她的脸颊,睁眼看着微微有些亮光的帐顶,停顿了片刻,道:阿桐,下午你问我内兄情况是否会出错……长宁猛地抬头看向陆砚,只见昏暗的床账中他的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声音清冷:我不知晓结果,但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便帮你找寻。

时间背负着悲伤好似也走的慢了些,也无力带走人们的悲伤,只能让时光也浸染上一层悲色。

这种让人压抑的氛围中,传来了东胡新王为交代南平使团在所辖草原被袭一事,割舍西鸡山以东所有土地及两座边城。

消息传来,南平百姓俱兴高采烈欢庆不断,好似都忘记了那场袭击中殉国的三十七名兵将。

陆砚看着手中刚刚从定州传回来的信报,眉心紧紧皱在一起,居然毫无任何收获?虽然心中对这样的结果早已想到,但当结果真的窗体手中时,他心中还是涌起强烈的失望。

看向窗外越发炙热的夏阳,浮现长宁听闻此事眼中迸发的光亮,陆砚缓缓将手中纸条浸入杯中,看着上面字迹一点一点消失。

叫蓝三。

第一百三十六章三郎君。

蓝三看着正在低头疾书的陆砚, 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陆砚没有应声,仿佛没有听到蓝三到来一样。

房间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墨落下的声音。

蓝三规矩的立于原地, 心中却在猜测今日叫她来是为何事。

自从她们三人从飞羽卫被送到长宁身边,除了长宁的事情别的事务很少会用到她们, 上次派她前往京都送信也只是因为她与飞羽卫相熟,难不成今日还是为了飞羽卫的事情?心中正在猜测,就听到陆砚冷淡的声音。

即刻赶往定州,让望东带人进入西鸡山。

陆砚将刚刚写好的书信和一枚小小的石牌递给蓝三:该如何做,我信上写的清楚, 他一看便知。

蓝三惊惧的看着陆砚递过来的东西,迟迟不敢伸手接过。

望东是飞羽卫定州属所的指挥使,若是她没有记错,三郎君应在来江南之前就已经卸去了飞羽卫统领的职务,可那枚石牌却是能够调动飞羽卫的令牌!三郎君……蓝三疑惑的看着陆砚, 突然跪下恳请道:属下不知为何郎君还存有这枚令牌,但飞羽卫情况特殊,乃是圣上亲卫中的亲卫,还请三郎君三思。

陆砚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蓝三,目光带着几丝微微的冷意。

扑面的威压让蓝三心中战栗, 声音也胆怯了几分:圣上已经亲自掌管飞羽卫,非圣命不能调动。

年前进京,京畿四处属所指挥使均被换任!三郎君,这个中情由不言而喻, 若此次调动定州指挥使,只怕不出三日圣上必知……属下斗胆劝三郎君收回命令。

陆砚眸色黑沉,书房中好像更冷了。

飞羽卫是陆砚一手成立起来的,在尚不是昭和帝亲卫时,便是凭着他手中这枚田黄石牌上下调动,昭和帝登基后,飞羽卫的调令令牌便沿用了原飞羽卫一直所用的白玉令符。

离开京都时,他将那块白玉令符还给了昭和帝,却留下了手里的这块田黄石牌。

陆砚看着手中的石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棋福与他的人在西鸡山以东近百里找寻了二十多日一无所获,若想要继续找寻出一个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以西鸡山为中心向四周扩大找寻。

然而西鸡山以西至今仍属东胡领地,他的人无法进入,只能依靠飞羽卫。

飞羽卫只听命于圣上,这块石牌的作用早在新令符出现之后便已经作废了,如今若还能调动飞羽卫,那便是看在他对飞羽卫的情分了。

然而自古君王最为忌惮的,便是兵将之间的情分。

手指慢慢摩挲着石牌,陆砚从书案后起身走到蓝三面前,弯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她面前,淡淡道:即刻出发,去吧。

蓝三猛地瞪大了眼睛,震惊让她忘记了害怕,仰头直直的看向陆砚。

陆砚长身而立,冷漠平静的眺望着窗外。

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皱了下眉头:你若还记得本分,便不应如此多话。

轻飘飘的语气却好似腊月扑打而至的冰雪,让她发抖。

是,蓝三颤抖着手指从地上将书信和那枚石牌捡起来,低低应命道:属下遵命。

书房的门被关上,陆砚看着窗外,骄阳炙烤着地面,让人焦躁。

长宁被人扶着在屋中走了四五圈,便觉得肚子沉得厉害,靠着榻坐下,手掌轻抚着高高鼓起的肚子,目光温柔,娘亲累了呢,先歇歇,等你们爹爹回来再带你们出去看花花哦。

孩子好似听懂了母亲的话,隔着肚皮给长宁以回应。

长宁已经怀孕七个多月,肚子圆的吓人,以至于陆砚每次扶她走路时,都有些胆战心惊的。

与孩子隔着肚皮交流了一会儿,长宁便有些困乏了,让人给她垫了靠枕,抬手看见自己越发肿胀的手指,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她身体越发肿胀的厉害,脚背胀痛,便是按摩也没什么作用,只能硬扛着。

缓缓放下手,长宁侧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笼罩着淡淡的哀伤。

阿珍见日头高升,指使其他小丫鬟将窗格半落,自己转身去关正对宽榻的那扇窗,却看到长宁定定的看向窗外,好似透过窗外的景色看向无法回去的过去。

阿珍心中难过,自从那日长宁病愈之后,她便经常如此,虽然也会说笑,但总有几分郁色在其中,看得人心疼。

六娘子,三草几人又排出一处新的影子戏,不若让他们演给你看,如何?阿珍走上前,打断了长宁的沉思。

长宁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舒出一口气,弯了弯唇角,对阿珍点了点头:那边让他们来吧。

说罢想了下,又道:院中其他人也一并来看吧。

阿珍应了声,便出去开始准备,丫鬟仆妇一起看戏的话,肯定不能在长宁的内室,只能在院中其他地方重新布置,好让长宁坐的舒服。

引兰给长宁略微收拾了下,与银巧扶着长宁向外走。

长宁身子越发沉重,没走多少便苦呃的有了疲累,引兰两人都担心的看向长宁,脚下走的更慢。

长宁看出二人担心,笑道:我还好,你们不必太过担忧了。

话虽如此,但丫鬟们还是小心翼翼的扶着长宁在榻上坐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影子戏很快就搭好了,长宁笑着抬了抬手,安静的院子立刻变得热闹起来,时而还夹杂这阵阵笑声。

长宁喜爱影子戏,出嫁时曲氏也专门给女儿陪嫁了一班专门演影子戏伎人供她解闷。

这么些年下来,几个伎人的技艺也是越发好了,周围的丫鬟仆妇也是看的津津有味。

长宁看了会儿,便看出这出戏是陆砚前几日念给她的,教导孩童努力学习的一则故事,不由莞尔。

转头看了眼四周,目光落在白一、红二身上,才突然想到自己好几日都没曾见过蓝三了,虽说平日里便是白一、红二守着她的时间多些,可是还总会时不时的看到蓝三的身影。

长宁微微皱了下眉,想到一直悬而未决的越国,心微微有些收紧。

还几日未曾见到蓝三了,她可是有事外出?长宁看着立于自己面前的白一两人。

白一飞快的看了眼长宁,道:是家中私事。

长宁眉心拧起,若她未记错,蓝三早已是孤儿,家中私事又是什么家中?长宁看向白一,声音冷了几分:家中?我怎么不知蓝三何时有了一个家?白一有些怔,到长宁身边四年,从未见她这般咄咄,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怒意,白一沉默的垂下了头,蓝三确是办些自己私事,还请娘子见谅,带她回来,属下带她向娘子请罪。

长宁直直的看着白一,一向柔和的小脸上满布寒霜,心却越跳越急,能调动蓝三的除了她就只有她们三人原本就听命的陆砚,到底是何事不能让自己知晓?长宁的目光让白一有些心虚,微微偏了下头,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到旁边一直安静的红二开口了。

蓝三被三郎君派往东胡寻找舒三郎君去了。

红二的话让整间屋子安静下来,最震惊的莫过于长宁。

寻找三哥?长宁瞪大双眼看向红二,心扑腾扑腾跳的厉害。

红二抬起头看向满脸惊讶的长宁,脸上是一片豁出去的决然,正是,鸡西山以西是东胡领地,三郎君……住口!白一不妨红二会这般,被惊的不轻,回过神连忙喝止,却见红二好似未曾听到一般继续对长宁说着陆砚派蓝三所做之事。

娘子也是熟读史书之人,不会不清楚三郎君这般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可是为了娘子心中的犹不死心,郎君还是这般做了。

六娘子,多年前我曾去过鸡西山,那里地势复杂,毫无人迹,舒三郎君阵亡的山涧更是悬崖百丈,便是他并未遭敌杀害,只怕也会落入山涧粉……红二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门口,脖子慢慢显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带她出去。

陆砚声音冰冷,看着面色大骇的白一道:以后莫让她来娘子眼前了。

白一呆呆的看着红二脖子上红线,红二……怕是以后真的无法出现人们眼前了。

心中巨大的惊恐让她脚下虚浮,艰难的将红二带出院落,就看到最近一直跟着陆砚的海根。

海根瞟了眼白一两人,目光触及红二脖子上的渐渐加粗的红线时,眼神一凛,当即抓起红二,脚尖轻点,奔出了宅子向城郊坟场奔去。

陆砚的手缓缓离开腰间,看着呆楞楞的长宁,目光黯了下来,阿桐……温暖的手掌搭上她冰凉的肩头,让她一点一点回神,仰脸看着目光疼惜的陆砚,喃喃道:其实三哥真的不在了,对么?见她好似突然被抽去了生气一般的小脸,陆砚心中一痛,摇头道:不是的,内兄定是在某处等着我们去寻找,我已让人扩大了找寻范围,会有一个结果的。

长宁眼里渐渐布满了泪水,眼前的俊脸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温柔却穿过这片模糊包围了她。

三郎……莫要动用那些人了……长宁哽咽着捧着他的脸:三哥若是平安,我们便是找寻慢些也无关,君臣难处,三郎肯这般帮我,我心足矣。

陆砚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看着她祈求的眼神,缓缓将人拥入怀中:阿桐不需操心这个,圣上那边我已上书自罪,圣上并未责怪,安心便是。

长宁不停的摇头:干涉军权乃是大忌,何况还是圣上亲卫,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日日难过,三郎也定不会作此下策,若不是我……与你无干。

陆砚见长宁不停的自责,抬起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阿桐,你是我妻,为你解忧本就应该,你无需自责。

此事仅此一次,日后我定不会在这般莽撞让你忧心,莫要难过,可好?长宁泪眼婆娑的看着他,这样郑重的承诺让她这些天因为悲痛一直飘忽的灵魂一点一点踏实,靠进他的怀中,温暖坚实的感觉让她安心。

被骄阳炙烤的有些蔫的花草好似睡了一场午觉,重新在阳光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长宁看着窗外的万物生长,轻轻将手放在自己心口,她和他的心跳,还有腹中孩儿的心跳连在一起,亲密牢固。

天空飘过一朵云,幻化着不同的形状,长宁仰头看着。

阿桐,若那日你再也见不到三哥了,也不许哭鼻子,我若是在天上见到了,定是要笑话你的……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她才不会让三哥笑话呢,她会和夫君还有孩儿都过得好好的,笑着过得好好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京都, 皇宫昭和帝放下手中的密报,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执玉真是……能让一向冷静又克制的人在明知道如此这般会有什么样后果的情况下还是照做不误,可见冷情的人一旦用情定是至深。

昭和帝将桌上的密报引火点着, 丢进一旁的香炉中,看着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才缓缓转身看着殿外黑漆漆的夜空, 半响后开口道:萧然,寻几个身手不错的立刻前往西鸡山以西,找寻使团失踪的那两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萧然低低的应了声, 黑色的身影也迅速没入黑夜之中。

陆砚此次所做,昭和帝并不在意,可未免日后万一泄露,有人拿来做文章,昭和帝还是给飞羽卫定州指挥使下了一道与陆砚所请之事一模一样的命令作为弥补。

陆砚曾救过定州指挥使望东的命, 相信他见此命令就应知道要如何处理。

王德安,告诉皇后,朕今夜过去。

昭和帝一边书写,一边口气淡淡的吩咐。

黄皇后本已散了头发,听闻昭和帝要来, 又赶忙重新妆点起来,同时命乳娘将皇长子抱出来。

皇长子已快两岁,可仍是与昭和帝生疏的很,皇后看着在乳娘怀里不停打盹的儿子, 伸手接过来轻轻哄着,心中却是一阵叹息。

与先帝相比,昭和帝可称得上是不近女色了,登基六年,后宫也不过才三四个妃嫔罢了,便是如此,昭和帝也甚少流连后宫,虽说这般清净不少,可她却也很难见到圣上。

本以为有了孩子,圣上会多少牵挂些,然而却并无多少不同,黄皇后有时觉得可能圣上自己都忘了有孩子的事情罢。

黄皇后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唱报,连忙将孩子交给一旁的乳娘,起身整理好衣裙,快步出去迎驾。

起来吧。

昭和帝随手抬了一下,迈步走进殿内,看了眼跟在后面的皇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皇后坐吧,朕有些事交代。

黄皇后微微愣了下,原本准备去抱孩子给圣上看的动作十分尴尬的停在半空。

昭和帝看到皇后身边抱着孩子的乳娘,略微顿了顿,招手道:成儿还未睡?皇后连忙笑道:原本是要睡得,得知圣上要来,妾便想让成儿见见圣上。

说着将皇长子抱给昭和帝看。

孩子已经困倦,可是看到昭和帝时还是瞪大了眼睛,似是再想此人是谁。

昭和帝脸上带出一抹淡淡的笑,抬手点了点孩子的脸颊。

点头道:皇后将成儿照顾的很好,比前些日子又高了一些。

皇后靠着昭和帝,闻言唇角抿着笑,轻轻瞧了眼逗孩子的男人,声音柔软道:妾日日看着成儿,到不觉得长高了呢,也是圣上许久未见才这般觉得呢。

昭和帝转头看向黄皇后,半响后点头笑应:皇后这是在抱怨朕冷落你们母子了?妾不敢这般想,圣上乃是天下君父,自然以社稷为重,妾只望圣上忙于国事之时,莫忘了照顾自己。

皇后看向昭和帝的眼中满是深情,让人熨帖。

昭和帝有些动容,他确实是太过于忽略皇后了,虽为夫妻一月时间却也见不了几面,仅是成儿每次见他都要想一想他是谁,便知晓他多久未曾见过自己的妻儿了。

轻轻叹了一声,昭和帝握住皇后的手,声音柔和了几分:朕知四娘辛苦,日后若得空闲,定常来看看你们母子。

黄皇后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慌忙低下头,看着怀中孩子懵懂好奇的眼睛,慢慢平复了心情,抬头对着昭和帝笑道:圣上只要记挂着妾与成儿就好。

昭和帝抬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又低头逗了会儿皇长子,见孩子有些困倦,挥手让乳娘将孩子抱下去。

殿内灯火明亮,昭和帝看着黄皇后道:执玉的夫人孕有双胎,如今快到分娩之时,你寻四个经验老道的接生婆子送往钱塘。

黄皇后定定的看着昭和帝,胸中一阵酸涩,她当年有孕时也未曾见他这般操心,如今却连那人的月数都记得这般清楚么?不知陆夫人如今怀胎几月?妾听闻双胎多早产,此时再备接生婆子,怕是会来不及。

黄皇后压下心中酸涩,缓缓说道。

昭和帝拧了拧眉,在心中暗暗掐算陆砚上次说长宁有孕距今的时间,却让黄皇后误以为圣上对她所言不满,微微垂了眼眸,轻声道:妾这就去准备。

昭和帝算了半日也未算清,又听皇后已经应下,便含糊道:约七八月吧,你尽快准备,选好人,朕安排快马送去。

说罢站起身,就要离开。

黄皇后见状,也忙跟着起身,犹豫半响才幽幽道:圣上今夜不留下来吗?昭和帝回头看到皇后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往外的脚步顿了顿,半响后转头对王德安道:将朕的朝服取来吧。

一场大雨之后,盛夏也跟随着到来,荷塘碧波也无法减缓无处不再的热浪,碧绿的荷叶也被骄阳炙烤的卷了边。

孕妇本就怕热,加上又不许用冰,长宁连续几晚都被热醒,整个人就像是浸了水一般湿漉漉的难受。

怀孕越到后期,长宁也越发辛苦,下肢肿胀,脚背更是高高胀起,鞋子都穿不下了,可是为了生产顺利,她还是每日坚持走上几百步。

怀着双胎,肚子本就比别人大上许多,沉甸甸的压得她整日腰酸,本就难以入眠,如今又被热醒,一直都未使过小性的长宁终于焦躁起来。

陆砚看着将床上东西都丢到地上的长宁,心疼的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扇子为她扇着,轻声哄道:这般还热么?长宁沉着一张小脸,斜睨了一眼给自己打扇的陆砚,愤愤道:热死了!陆砚有些无奈,这几日的天气确实太热了些,莫说长宁,便是他也觉得受不住,可眼下又不能用冰,也不可睡玉席,日日这般睡不好的确不是办法。

陆砚想了想,弯腰将还在生闷气的长宁抱起,带着她往外走去。

长宁赶忙拢紧衣襟,抓着他的胸襟问:做什么?陆砚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感觉到细密密的一层汗,微微皱了下眉:湖边应凉爽些,让人将亭子四周围起,睡那里应好些。

鼻尖已经嗅到一丝丝荷花香味,转过假山,靠近湖边果然感觉到一阵凉爽,偶有风吹过,更是送来阵阵凉意。

长宁沉着的小脸渐渐舒缓,靠在陆砚怀中看着夜色下的荷塘,烦躁的心绪也渐渐舒展。

陆砚只觉得怀中的人儿重的沉手,目光看向她高高凸起的肚子,不知带着这般重量的长宁每日要有多辛苦,心中越加疼惜,也不放她下来,看着下人将亭子布置好,才将长宁放到临时铺好的榻上。

月光柔和的透过纱帐铺洒在两人身上,如同镀上一层银辉。

暑月蛙鸣,荷香幽幽,长宁躺在榻上舒服的舒出一口气,笑道:还从未这般睡过呢。

陆砚轻轻给她摇着扇子,理了理她铺开的长发,轻声道:可还觉得热?长宁握住他的手,欢快的摇着头:三郎也躺下吧,这里有风,一点儿都不热了呢。

陆砚轻轻应了声,却没有停下扇子:阿桐这些日子实在辛苦,快些睡吧。

长宁笨拙的翻了个身看向他,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越发明亮,陆砚唇角轻轻弯起,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柔声道:睡吧,听话。

长宁弯唇一笑,乖乖的应了一声,肿胀的小手握住他的手掌,才十分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陆砚将扇子拿的远了些,轻轻摇着,看着面前入睡的人儿,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和欢喜。

三郎……长宁突然轻轻唤了一声。

陆砚捏了捏她的手掌,低低应了声:我在。

长宁将头向他盘坐的方向靠了靠,喃喃道:孩儿们什么时候出来呀,真的好累呢。

陆砚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怜惜的叹了声,声音低柔:应快了,待孩儿出来,我定会好好教导他们知你不易,好好孝敬你。

长宁轻轻摇了摇头,闭着眼睛的声音带着几分梦呓:不必呢,孩儿在腹中应也是与我一般辛苦吧,只是我们不晓得呢……三郎,也辛苦呢……陆砚垂眸看着已经睡着的长宁,笑意渐渐布满全脸,缓缓躺下将人搂进自己怀中,轻轻摇着扇子,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月亮高高挂在半空,四周渐渐安静,偶有一两声虫鸣却显的月夜更加静谧。

一夜好眠,长宁第二日醒来时还有些迷糊,不知身在何处,转身看到帘外一大片碧荷,才恍惚记起昨夜的事情。

什么时辰了?长宁扶着肚子缓缓坐起,看了看亭内只有她一人,便知陆砚应是已经去转运司了。

阿珍蹲在长宁面前替她套上丝锻做的软鞋,扶她起身,辰时了,郎君离家时说娘子难得安眠,不许我们打搅呢。

长宁微微嘟了嘟嘴,娇气道:他又没和我讲便离家了呢。

阿珍笑着给她端了一杯温汤,打趣道:娘子真真是越发黏着郎君了呢。

长宁故作恼怒的瞪了她一眼,端起温汤慢慢饮尽,才哼道:待他回来看我还理不理他……说着突然眉头一皱,小脸皱在了一起,伸手捂着肚子痛苦道:肚子好痛!第一百三十八章长宁的一声痛哼, 让正在收拾的下人们都惊到了,一个个呆呆的看着捂着肚子弯着身体的长宁,不知所措。

关键时候还是阿珍反应快, 立刻丢掉手里的东西,上前扶着长宁, 转头大声喝道:快去告知乔妈妈准备,六娘子快生了!这声音喝醒了还在发怔的众人,亭子内外立刻忙乱成了一团。

待陆砚接到报信快马疾驰到家时,长宁已经被搀扶进了产房,隐约可听见长宁偶尔的痛哼声。

陆砚脸色瞬间发白, 奔驰的脚步顿时停顿下来,愣愣的看着关闭严实的产房,随手拉过旁边一个丫鬟:娘子何时进的产房?现在如何?那个小丫鬟不过是院中的洒扫,被陆砚这般疾言厉色吓得发抖,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不成样子:六娘子……进产房……半柱香不到……从紧闭房间中传出的痛哼声将陆砚的心高高提起, 陆砚丢开那个小丫鬟,脚步沉重的靠近产房,逐渐被一种未知的恐慌包围。

阿珍刚出门,就看到站在廊檐下呆呆怔怔的陆砚,连忙上前施了一礼:郎君归家了, 娘子情况都好……这般痛呼出声还是都好?陆砚转头瞪向阿珍,也不停她解释,直接迈腿走进产房。

阿珍大惊,连忙上前阻拦:产房不吉, 还请郎君在外等候……陆砚一把推开她,直接推门而入。

不吉?阿桐产子如此喜事怎会不吉?真是荒谬!乔妈妈和林妈妈两人正扶着长宁在屋里转圈走动,四位昭和帝送来的产婆子在一边忙碌的清点一会儿分娩要用的物件,谁都没有防备房里多了一个人。

长宁只觉得下腹如有千斤下坠一般,疼的她整个人佝偻着身体,只能勉强依靠着两位妈妈才能缓慢的挪行,便是如此,也疼的让她忍受不住。

阿桐!陆砚上前推开扶着她的两位妈妈,打横将人抱起,目光如刀锋般射向房中众人:请你们来便是这般折磨娘子的么?长宁靠在陆砚怀中,痛感好似减缓了不少,从进入这间房就开始紧张惊惶的心也在他怀中渐渐安定下来,看他神色阴冷,抬手抚向他的面颊,扯出一抹笑:三郎莫要这般恼怒,如此是为了让孩儿生产更顺利呢……腹中坠痛的感觉愈加明显,并且越来越密集。

陆砚见长宁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心中一紧,厉声喝道:还不过来!几位产婆子都被陆砚摄人的气势吓得不轻,此刻见他震怒,更是吓得腿软。

长宁轻轻叫出了声音,指甲已经嵌进了陆砚的手心,她能感觉到许是要生了,在陆砚的怀里留恋的蹭了蹭,虚弱道:三郎快些出去吧,你在这里,几位妈妈都无法安心帮我生产了……乔妈妈自持是长宁的乳娘,对陆砚不比其他人那般害怕,走上前掀起裙摆看了眼,慌忙道:宫口开了,几位老姐姐快些动作吧。

说罢也不顾不得尊卑,指着产床对陆砚道:郎君将娘子放下吧。

陆砚脑中已经完全空白,跟着乔妈妈的指挥,将长宁缓缓放到产床上,看着如娇花一般的面庞此时已经细汗密布,疼痛的有些扭曲时,心疼的俯身亲了亲她的唇,低低道:阿桐莫怕,我在此陪你。

长宁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刺激的说不话来,越发用力的握住陆砚的手,仿佛这般会给她力量。

几位婆子见陆砚蹲在床边,都觉得十分不妥,却又惧怕他,不敢上前去说。

乔妈妈拧了下眉头,妇人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生孩子,六娘子与郎君俱还年轻,日后还有很多岁月,若被看到六娘子如此形容难堪,恐日后会生芥蒂。

这般想了几番,乔妈妈走上前,对陆砚行礼道:此中皆是妇人,郎君在此多有不便,还请郎君在外等候。

陆砚定定的看着长宁,目光疼惜的拭去她额上的汗水,低声道:你们不必顾忌我,阿桐如此难过,我岂能在外等候。

乔娘子心中焦急,也顾不得许多,直接道:郎君气势迫人,在此产婆无法施展手脚,为娘子好,还请郎君出去吧。

陆砚慢慢转头看向乔妈妈,又看向几位面色小心的产婆,心中虽然百般不愿,却又害怕因为自己之故让产婆失手,连累长宁,只能缓缓起身,深深的看着痛苦呼唤的长宁,心中满是无法替代的痛苦。

莫要害怕,我就在窗外守着你,你如何我都听得到,千万莫怕。

陆砚重复的安抚着长宁,捧着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唇,指尖感觉到她已经汗湿的头发。

盛夏过了巳时,温度就渐渐高了起来,一声声忽长忽短的蝉鸣让人心中更加烦躁。

陆砚紧贴着产房的窗户,身体僵直,也不知是产房密封的太好,还是他心绪不静,往日过人的耳力,今日居然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将那些蝉虫都给网了!陆砚沉着一张脸,指着院内院外的树木压低声音喝到。

玉成一边命人去网蝉,一边小心劝道:郎君暂且缓缓心神,妇人生产需费些时间,娘子又是双胎……话还未说完,就被陆砚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吓得止了声。

陆砚将目光从玉成脸上收回,缓缓呼出一口气,忧心道:妇人生产本就危险,六娘双胎更甚,这般情况我怎能缓下心神?玉成呐呐无言,垂首立于一旁,半响后听到陆砚低低问道:什么时辰了?玉成连忙回道:快到午时了,郎君可要用膳?陆砚似是未听见,喃喃自语道: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怎的还没出来?陆砚在外忧心等候,产房里的人也是等的焦急。

长宁宫口开的不顺,一个多时辰过去,宫口还未全开,这般下去只怕情况有些不好。

下腹阵阵疼痛,让长宁忍不住喊叫出声,可是听产婆子说此时要节省力气后,便紧紧咬着布条强忍,眼睛早被眼泪模糊了,她从未想过生育孩儿居然是这般挖骨割肉般的疼痛,紧紧攥住乔妈妈的手,哭道:乳娘,我疼……看着自小养大的孩子这般痛苦,乔妈妈也跟着泪水涟涟,一遍又一遍擦拭她脸上、颈上沁出来的汗水,不住低声哄着长宁快了,快了……一位产婆子掀起被子看了看,面色焦急的对其他几位产婆子摇了摇头,乔妈妈心里咯噔一下,面色顿时就紧张起来。

长宁感觉双腿间坠涨的厉害,再也忍不住大喊出声,乔妈妈也是一惊,连忙将布条重新塞进她口中,怕她胡乱喊叫咬伤了舌头。

这一声痛呼之后,长宁的喊叫便越来越凄厉,陆砚心一阵阵揪疼,紧紧抠着房壁恨不能穿墙而过替她承受了这一切。

揪心的等待中,时间过得好像特别缓慢,直到一声洪亮的哭声传出,陆砚还沉浸在长宁的痛苦中不能回神。

许是孕期养得好,也许是两个孩子不忍折腾母亲,宫口全开没多久,两个孩儿便顺利产出,快的让几个产婆子都来不及反应。

乔妈妈笑呵呵的将先出生的郎君包好,抱着给硬撑着最后一丝精神的长宁看: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呢,睫毛这般长,长大定是和郎君一般风姿卓绝呢。

长宁看着襁褓中闭着眼睛嚎哭的婴孩儿,扯起唇角弯了弯,又缓缓将目光落在林妈妈正在包的襁褓上。

感觉到长宁的目光,林妈妈也快步将孩子抱过来,笑道:娘子有福,先儿后女,小娘子也是秀气的很呢。

长宁原本笑着的面庞看到明显小了很多的女儿时,瞬间担忧起来,虚弱道:怎的比她兄长小了这么许多?乔妈妈见她忧心,连忙宽慰道:六娘子不需忧心,双胎是这般的,过几日便好了。

长宁心中犹疑,费力的抬手想要抱一抱女儿,却被两位妈妈阻止,六娘子此刻安心休息,待恢复了精神再抱一抱小郎君和小娘子。

长宁心中有些不舍,可是实在是耗费了精神,只能看着林、乔两位妈妈抱着孩子出去见父亲,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陆砚怔怔的看着被抱出来的一儿一女,半响没有动弹,也没有言语,只是那般定定的看着。

乔妈妈与林妈妈相互对视一眼,两人再次告喜道:恭喜郎君,儿女双全,龙凤呈祥。

陆砚愣怔了片刻,才缓缓回神,阿桐如何?听到这句话,乔妈妈心中蔚然,笑道:母子三人俱平安,六娘子太累,已经睡过去了。

平安二字让陆砚心中大石落了地,连声道:睡了就好,让她好好睡,莫要吵她……小心从乔妈妈手中接过呜呜咽咽不停的儿子,陆砚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严肃沉默的样子,你身为兄长,怎还不如妹妹乖巧,你母亲为你们二人已经累极,你还这般啼哭不止,让她不得安歇,实在是需要教导。

怀中的小郎君在父亲这般的威严下,哭声间歇,最后也好似累了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

陆砚唇角带出一抹笑,将儿子轻轻交给乔妈妈,看着小小婴孩儿还不及巴掌大的脸庞,心中升起初为人父无限的幸福感。

转身接过本就安静的小女儿,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与那个小子相比,他家的小女儿又瘦又小,甚至他手掌就可以托起,转头看向一旁的老大夫,道:还请医家看看小女可有不足之症,为何这般弱小。

老大夫刚刚根据几位产婆子的话,给长宁开了产后补养的汤剂,此刻听闻陆砚召唤,连忙过来瞧看。

只看一眼,老大夫就笑了,拱手道:陆大人莫要忧心,双胎多是一强一弱,小娘子虽弱小,但以老朽目前来看,应是一个健康齐全的孩子。

林妈妈也跟着笑:是这般的,不到白日,两个孩子都与现在不一样呢,娘子与郎君放心便是。

陆砚眉心依然轻皱,却见几人说的如此笃定,只能点点头,转头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才让两位妈妈带孩子先去休息。

第一百三十九章暮野四合, 檐廊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封闭严实的产房也亮起了烛火。

陆砚拿着火石将房间最远处的一个灯架上的蜡烛全部燃亮,挥挥手让房内其他掌灯的丫鬟们褪下。

长宁已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此刻还是睡颜沉沉。

陆砚有些不放心的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到体温正常, 轻轻舒出一口气,在床侧坐下,静静的看着沉睡的长宁,目光温柔如水。

长宁睡得昏沉,只是一阵阵饥饿感让她不得不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模模糊糊坐着一个人, 看不真切,但长宁却十分肯定就是陆砚,三郎……醒了?陆砚语气有些紧张,见她还是眼皮沉重的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脸, 一边喂她喝了几口温汤,一边低声询问着:可是饿了?长宁低低应了声,温温的热汤顺着喉头渗入四肢百骸,身体的知觉也慢慢苏醒,下身传来被她已经遗忘的钝痛, 让她忍不住轻轻哼了声。

陆砚脸色一紧:可是哪里不舒服?长宁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还好,只是还有些疼痛罢了。

陆砚心疼坏了,只能轻轻抚着她的面颊, 低头在她脸上、唇上安慰般的亲吻着。

长宁轻轻闪躲了下,用手背挡住他的动作,不好意思道:脸上全是汗,都没有洗漱呢。

陆砚唇角带着温柔的笑,亲了亲她手挡不到的地方,柔声道:阿桐极美……长宁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带着几分娇羞,流露出甜蜜的笑意,转头看了看房内,问:孩儿们呢?陆砚笑着看她,手指顺了顺她散乱的头发:孩儿们还在睡,乳娘和乔妈妈几人守着他们。

长宁本想让人将孩子抱来看看,生产之后见得那一面还有些不真切,听到孩子们再睡,便只能暂且放下念头,轻声道:那便等他们醒来,我再看他们吧。

陆砚轻轻应了声,抚了下她的脸颊,转头问外面丫鬟饭食可备好。

被他这么一提醒,长宁再次感到饥饿,听到饭食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陆砚一早就命人将饭食用暖炉煨着,此时听到里面的动静,很快阿珍便端着托盘走进来。

还未走近,食物热乎乎的香味便已飘进长宁的鼻中,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长宁面色羞赧的看了陆砚一眼,见他好似未听到一般,才故作平静的想要坐起身。

陆砚轻轻按住长宁准备起身的动作,胳膊轻柔的托起她,给她身后垫高了一些,才端过碗,道:我喂你。

长宁看着他自然将食物送到自己唇边的动作,听话的张开小嘴,咽下嘴里的东西后,才看着他道:其实我自己可以用膳的。

陆砚看了她一眼,道:产婆子说两个孩子造成你有些伤,这些日子需好好休养。

见他将隐秘的事情说的这般自然,长宁一时有些不知要如何应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

怕长宁饿的太久,猛地用饭会伤了肠胃,陆砚喂得并不快,一大碗汤饼喂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长宁摸着满足的胃部,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笑着对陆砚道:这是我长这么大吃的最多一次呢。

陆砚含笑看着她,用了平日三倍的饭食,可见生产时她用了多少力气!睡下吧。

陆砚轻声道,这么辛苦,一下午怎么歇的过来,应该继续睡才对。

伸手想扶着她躺平,却被长宁握住了手,陆砚眼神询问的看向长宁,却听她轻声道:我不困呢。

陆砚知道她还是想看看孩子,也不强求,握着她的手坐在一侧与她说话,等孩子们醒来。

长宁一点一点的靠向陆砚的肩膀,仰头看着他:夫君可陪孩儿们了?陆砚点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道:你睡着时去看了他们,孩儿们都睡得很沉。

乳娘说大郎像你呢,三郎可看出来了?长宁好奇的看着陆砚,等他回答。

陆砚沉默了一会儿,眼前浮现婴孩儿几乎没什么特征的小红脸,斟酌着开口:许是五官?见他回答的这般不确定,长宁笑了起来,道:原来三郎也未曾看出呢,我以为就我看不出呢。

陆砚轻轻笑了,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大娘下巴倒是像你,轮廓精致。

真的么?林妈妈抱大娘让我看时,我都未注意呢。

长宁脸上露出一抹惊喜,但想到女儿的弱小,不由又忧心起来:可是大娘比大郎瘦弱了那么多……莫要忧心,大夫已经看过两个孩子,十分康健。

温热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肩头,陆砚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作用。

长宁轻轻叹了一声,低低道:如此便好……靠着陆砚的肩头,长宁忽然道:孩儿们的名字三郎可取好了?陆砚垂眸看她,两个孩子的名字早在他得知长宁有孕时,便已经挑选了好些个,长宁从中选了八九个,便哪个都不忍舍弃了,于是一直到现在,两个孩子的名字还未确定。

长宁也想起这件事悬而未决是因自己之故,当即仰脸看着陆砚尴尬的干笑了两声,接着抱怨道:都怨三郎名字取得太好,我才如此犹豫!陆砚被她不讲理的话逗笑了,从一旁拿过写着七八个名字的纸,递到长宁眼前,道:既然这般,那就将前两个作为大郎和大娘的名字,阿桐这么不忍舍弃,日后总会用的到的。

长宁立刻瞪着他,双手仅捂着腹部道:三郎也忒贪心了!便是我娘亲也不过四个孩儿……陆砚笑声愉悦,看她鼓着脸颊瞪着自己,低头亲了亲她鼓起的脸颊,手掌轻轻落在长宁还未平下的小腹上,低低道:孕育孩儿太辛苦,这般苦我实在不愿阿桐在承受一次。

长宁一怔,多子多孙是福气,可是他居然能够体恤自己痛苦,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心中顿时暖烘烘的。

孕后不宜久坐,陆砚见长宁神情已显几分疲倦,命人去看孩子是否醒来。

不多时几个奶娘抱着两个孩子进了来,阿珍笑道:小郎君、小娘子像是晓得娘子心意呢,婢子准备离开时,两人便都醒了呢。

长宁看见乳娘怀中小小的襁褓,心情激动:快来给我抱抱。

陆砚起身接过女儿,动作还是有些僵硬,但神情却格外柔和。

这是大娘。

陆砚将怀中小人儿抱给长宁看,看着那小小的一团,长宁觉得心都软成了一团,小心翼翼的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缓缓将女儿从陆砚怀中抱过来,脸上的笑容带着母亲特有的光辉。

小娘子身体还是有些弱,躺在襁褓中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只有小嘴微微呶着,看起来十分没有力气一般。

长宁心底担忧又起,低头轻轻碰了碰女儿娇软的小脸,低低道:大娘可要快些精神起来,你爹爹和娘亲都好生牵挂你呢。

轻柔的声音像是引起了母女之间的共鸣,小娘子努力着睁了睁眼皮,出生之后一直都紧闭的眼睛慢慢开了一条缝,便是这点小小的变化,都让长宁惊喜不已。

乳娘见状,连忙凑趣道:小娘子也想看看娘子的模样呢。

陆砚唇角含笑,轻轻握了握女儿紧紧攥起来的小拳头,语气欣慰道:大娘如此听话,定是会好好长大的。

长宁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抬头看着另一位乳娘怀中的襁褓,笑道:将郎君抱过来。

陆砚将女儿抱在怀中,把长宁怀中的位置空给了儿子。

小郎君的眼睛已经能够睁开了,长宁知晓他此时并看不清自己,但还是笑着道:我是娘亲,那是你爹爹,大郎可认得了?长宁抱着小郎君靠向了陆砚,握着他的小手与小娘子的小手轻轻碰了碰,道:这是你妹妹……陆砚看着两个孩子碰触在一起的小手,目光温柔慈爱,看着身边娇柔的女子,缓缓伸手将长宁和两个孩子的手抱进掌心,真切的感受着彼此的存在,感受着爱与生命传承的美好感觉。

刚出生的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样,便是长宁日日看着他们,也惊叹孩儿们的变化。

长宁奶水不丰,便是有心亲自喂养孩子,也只能怏怏作罢,不过每日还是会喂两个孩子一两次,与孩子的关系也更加亲密。

酷暑渐渐过去,难过的双月子也终于结束了,长宁从浴桶中出来,闻着身上终于又是香香的味道,神情也变得轻松愉悦起来:果真沐浴之后感觉身体都轻了许多呢,之前身上的那股味道我自己都觉得闻不下去了!阿珍和引兰笑着给她整理衣裙,长宁在乔妈妈的教导下,早早的就绑缚了束腰,两个月过去,腰身恢复如初,脸色也是白里透红,莹润润的。

对着镜子照了照,长宁双手轻轻掐了掐腰,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带着满袖暗香出了浴室。

两个粉嘟嘟的孩子正躺在榻上玩耍,感觉到有人靠近,小郎君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榻边,还未看清便被一双温柔的双手抱起。

长宁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笑道:怎的这般霸道,将你妹妹都赶到哪里去了。

小娘子果真长大了许多,虽然还赶不上小郎君,却也和一般同样月数的孩子差不多了,只是对着霸道、武力值又超群的哥哥时,还是会被默默的欺负。

瑜郎又欺负妹妹了?陆砚从外间进来,轻轻蹙眉看着躺在榻上对他傻笑的儿子,抬手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鼻子,道:毫无半丝兄长风度,下午便丢你一人玩耍吧。

长宁将女儿抱在怀中,看他教训儿子,不由莞尔,低低道:孩儿还这般小呢,你何必与他较真。

陆砚摇头,正色道:并非如此,幼苗易歪,需小时便时时敲正才可,阿桐莫要觉得幼儿不懂人话便纵容溺爱。

长宁见他神情严肃,与以往教导孩儿语气不同,不由怔了怔,奇怪道:你今日是怎么了?陆砚面色微沉,转头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伸手从她怀里将女儿接过来,面色依然严肃,声音却柔缓了许多:芃儿也莫要总这般被人欺负,,该打回来时便要出手。

长宁瞪大眼睛,嗔怪道:哪有你这般教导儿女动手的,就不能让他们好好相处,兄友弟恭么。

陆砚看向窗外,目光渐渐冰冷:屡教不改,唯有以武止武……长宁心慢慢提起,命人将两个孩子带下去,定定的看着陆砚:广西路可是出事了?陆砚缓缓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长宁,沉默许久,才低沉道:钦州知军叶子铭叛国了……心猛地一跳,长宁惊鄂的看着陆砚:何时的事情?三天前。

陆砚目光冰冷,叶子铭率五百兵士冲进广西四军监辖雷大人衙署,将其斩杀,随后率两千五百钦州军大开钦州城门迎越国三万兵马入城……我钦州十万百姓……陆砚看着窗外花红叶绿,缓缓闭上眼睛,压抑着心中愤怒,悲痛道:尽数被屠……第一百四十章叶子铭叛国, 屠城十万!昭和帝将手中的军报狠狠砸到兵部尚书董景芳头上:这便是你们兵部查探一月所谓的一切正常?董景芳噗通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半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昭和帝冷冷的扫过满堂朝臣, 铁青着脸转身回到龙椅旁,一帮废物!食天下百姓之食, 竟如此文恬武嬉,一所无能,心可安否!舒宴清垂眸,跪下请罪道:臣无能。

众臣立刻纷纷跟着下跪,齐齐道:臣等无能。

昭和帝看着跪倒一片的百官, 心中更加气怒:是朕无能!朕居然纵容你们这帮人狗占马槽,送我南平十万百姓性命,朕愧对天地、愧对祖宗江山、愧对天下百姓!魏枢密使被这番话骂的冷汗直流,他万万想不到告老回乡之前居然还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满城被屠, 南平立国第一桩,他这位军务大臣实在是难辞其咎。

昭和帝缓缓落座,将厌恶的目光从众臣身上收回,对王德安指了指舒宴清所在地方,低声道:扶舒相起来。

魏枢密使的背佝偻的更低了, 半响后才颤颤巍巍道:臣以为当前之急……你闭嘴!昭和帝喝道:现在你有话说了?年前便有信报称越国不轨,当日你如何以为?魏正奇,你莫以为你是三朝老臣,朕便会有顾忌, 今日朕就讲话与你说清楚,我钦州十万百姓无辜送命,朕难逃其责,你还有你们更是罪不可恕!朕若不治你们渎职之罪,无以给那十万亡魂一个交代!董景芳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不敢抬头看向昭和帝,断断续续道:臣认罪,只愿圣上能让臣戴罪立功,臣愿前往钦州杀敌……昭和帝淡淡的看着他,道:不用你!你有你的去处。

说罢转头看向舒宴清,平缓了下情绪,吐出心中一口郁气。

朕今晨接到马赞、王谦等人信报,此时两人已经率领淮南永定军、福建安顺军还有几月前重新整编的流马精军兵分两路赶临廉、邕两州,守住两城应不成问题,只是要夺钦州怕是要费些时日。

自从舒孟骏战死消息传来,舒宴清的精神便十分不好,若不是钦州事大,他今日应还在家中休养。

此刻听到昭和帝的话,脸上露出几丝欣慰之色,缓缓道:能守住廉、邕两州,战事便不会蔓延,只是钦州万不可放松,叶子铭与马赞两人曾同在张将军麾下效力,因此对马赞战术应是极为熟悉,需速战速决为好。

昭和帝目光微沉,心中像是坠了石头一般沉重。

当日陆砚密报所奏被众臣驳回,查探结果均为无事,让他只能暂且放下出兵之意,可是对陆砚的了解和飞羽卫一月后传回的消息,让他食不能寐,再三斟酌之下,与舒宴清、镇国将军商议,密派多位青年将军分别赶往淮南路与福建路,调用两路驻军,同时精编湖荆路驻扎的禁卫以备对越之战,本以为越国便是侵城,几路大军也能在半日赶到,将其逐出,却不想钦州知军叶子铭居然会献城叛国!想到军报上的屠城二字,昭和帝不由悲痛,猛地攥起拳头,沉声道:请舒相暂代魏正奇行使枢密使一职,镇国大将军张永谦代任兵部尚书,尽快商议个决定出来。

昭和帝从龙椅上起身,看着下面跪成一片的百官,声音冰冷:先将魏正奇、董景芳押下去吧,其余三省朝官罚俸一年。

三日后是钦州屠城头七,都去天正门前跪着吧,朕也去。

说罢扫视一圈,转身离去。

天色未晓,长宁醒了来,转头身侧已空,伸手摸了摸寝褥,没有一丝温度,她便知陆砚又是早早起身去练武了。

缓缓坐起身,看着被床幔遮挡住的微弱晨光,长宁叹了一口气,唤丫鬟来伺候自己洗漱。

陆砚手里的缨枪带出及其凌冽的杀气,与他阴沉的脸色共同构成一股迫人的威压,似阴云压顶一般,压的人胸口憋闷。

长宁站在回廊下凝视着身如蛟龙、气势如虹的男人,手慢慢攥紧在胸前,眼里渐渐浮上不舍得离愁,虽然他什么都没说,虽然朝中并无任何旨意下来,可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要离开她和一双儿女,再次出征了。

长,枪的红缨不停地抖动着,练成了一片红色的虚影,与陆砚白色的身影相衬十分醒目,说不出的好看和潇洒,可是在长宁眼中,那虚幻的红色却好似一片鲜血,红的刺目,刺的心痛。

缓缓将长、枪收势,陆砚扭头看向回廊下的长宁,她穿着素色的对襟衫裙,头上也只是简单的簪着几支素银的簪子,素净的像是带着露珠的朝荷,清雅到了极致,不见毫尘。

两人就这般相隔而望,目光交汇出这几日所有无法言说的别词和歉疚,也体味到了各自心中的不舍和无奈。

阿桐。

陆砚先开口了,微微弯了下唇,带着些许心涩,轻声唤道:可是来了许久?长宁轻轻摇了摇头,拿起备好的帕子和披风走向他:并未太久……抖开手里的披风掂着脚想要给他披上。

陆砚弯了弯腰,由她为自己披上披风,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将她搂进怀中,长长叹了一声。

昭和帝数月前便布下了战局,本是必胜的一场战事,却因叶子铭的叛国变得复杂多变起来,福建路、淮南路还有湖荆路驻军、禁卫近三万人踞结广西,人数并无优势,地利稍逊越国,能守住便是不宜,更别说取胜。

陆砚低头吻了吻长宁的发顶,目光悠远的看向已经亮白的天际,应就在这几日,命他前往广西的旨意就应该下来了,可是却又太多的放不下。

三郎,我记得你曾经提过,若是越国战事不顺,圣上便会命你领兵前往,可对?长宁仰头看向他,杏眸清澈如水,让人心软。

陆砚看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长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突然弯起唇角:我不愿你出征的,却并非全因不舍,只是顺利的战事,百姓总归是要少受些苦……长宁深吸一口气又尽数吐出,抬手抚着他的脸,轻轻道:今日……是钦州屠城头七。

陆砚微怔,当即便明白长宁这般素净的原因,阿桐有心了。

将人抱进怀中,许久后才郑重道:我会平安归家,为你与两个孩儿我也定会平安回来。

长宁眼眶一热,眼泪渗出眼角,紧紧靠在陆砚胸前,轻轻将眼泪蹭掉,才翘起唇角看他:大丈夫应言而有信,我信三郎!说罢,微微垂了头,将满腔离愁压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膛:倒是三郎,莫要忧心家中,此次与新婚那时不同,我有孩儿相陪,且也长了几岁,定是会照顾好家中的。

看她带着几分骄傲轻扬起的小脸,陆砚心中一阵酸涩,各种自责、愧疚、不舍得情绪蜂拥而至,都变成了对她的疼惜。

猛地将人搂进怀中,陆砚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好,今日所说,阿桐与我都要做到,你与孩儿好好在家等我归来!陆砚伸手想要接过长宁手中的护心甲,却被长宁躲过,看着她神态肃穆的为自己佩戴好着最后一片铁甲,陆砚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胸前的双手。

妾为郎君着甲护,且请郎君莫忘白首盟约,待江河湖山静平,归家共话西窗。

长宁声音哽咽,咬着唇不让眼泪掉落,她要笑着送他离开,不能让他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只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砸到了地上。

陆砚心中绞痛,那般无用的话说出来总是带着几分轻飘,明明知晓她就是因为自己而忧心不止,怎能轻易的说出让她莫要担忧这般的话来!阿桐信我,白首盟约我定不会忘,我还盼着与你携手终老,定不食言!陆砚抬手用披风将长宁裹进怀中,挡住他人目光,低头含住她的唇,信我!银甲乌马,青年将军气势凛人,锐利的像是随时都会出鞘的利剑。

陆砚努力不让自己回头,身后一直追随的目光让他充满英锐之气的眼眸中带出一丝不舍,心中对那占城屠杀的越人更加恨恶,看向前方的目光越发的冰冷。

早就已经安排好的三路大军已经数次打退想要进犯廉、邕两州的越军,彼此皆有损耗,越军攻不下这两座城池,南平军士也无法攻下被占据的钦州,双方就这样进入了胶着状态。

陆砚此次并未带两浙驻军,而是尊圣意调动了江南、广东两路驻扎的两万禁卫,除此之外,昭和帝还密令他调动两路的飞羽卫一同作战。

江南、广东的禁卫军是南平仅有的水战军,昭和帝之意陆砚自然明白,屠杀南平十万百姓,越国唯有灭国方可报南平之恨!一路急行,到达福建路与广西路交界时,马赞、王谦等将领已经固守廉、邕两州十二日了,胶着的战局对双方兵士来讲,比拼的不仅仅是体力,更是意志力的较量。

每天都有战友牺牲,敌方却久攻不下,消极的情绪渐渐在兵士中蔓延,越国却又在此时放弃邕州,全力攻打廉州。

守卫廉州的马赞被突然而至的强攻弄得措手不及,险些失了一个城门。

好在马赞作战经验丰富,很快就调整战术,全力应对,却只是勉强支撑。

王廉得知消息,心急如焚却一时难下决定,邕州要守,廉州也不能失,无法兼顾却偏偏不分轻重,时间刻不容缓,却要斟酌谨慎,这一刻王廉只恨自己没有长两个脑袋。

福建、广西交界,连日急行的兵士个个疲惫不堪,陆砚命大军原地休整,派出斥候前去侦查前方情况。

第一百四十一章大军暂且休息的地方是一片树林, 陆砚从马上下来,习惯性的观察了下四周的地形,才靠着一棵树盘腿坐下。

几位副将皆面面相觑, 眼看战场就在前方,便是形势不急, 此时此地休息怕也不合适吧?几人心中这般想着,却无人敢直接说出自己的质疑,这位陆将军实在是位传奇,明明是科举的榜眼,却武艺超群, 战功不俗,更何况,陆将军年纪虽轻,周身的气势却十分逼人,几日来, 如铁打的一般骑马疾行,始终腰板挺直,身姿卓越,连带着大军也斗志昂扬,严肃齐整, 这般领帅让他们心中皆是佩服不已。

陆砚早就注意到几位副将的情况,只是他心中盘算着此时的战局,无心理会他们。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陆砚看了看日影, 从地上站起来,看向还在沉睡的兵将,缓缓走出树林,宽阔的马道空无一人,暮色沉沉的秋日,光影萧索。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匹棕色骏马踏尘而至,马上的人等不及停稳便一骨碌从马上翻了下来:将军,廉州危急!陆砚跨步上前将斥候扶起,沉声道:目前情况如何?斥候一脸风尘,额头不停滑落的汗水已经迷住了他的眼,却顾不得擦拭:越军从前日酉时开始猛力攻打廉州,最初只有五千兵马,昨日围困邕州的三千兵马也全部赶往廉州,马将军奋力抵抗,将越军挡在城外,今日戌时,钦州城中又派出二千兵马前往廉州,率军之人乃是叛军叶子铭。

陆砚眉心紧皱,这般做法表明越军势必要拿下廉州的决心,若廉州失守,只怕下一个目标便是邕州,拿下邕州……南平国门便等同虚设,越军便可长驱直入。

拳头猛地攥紧,陆砚眼中闪过一抹冷厉,转身走进树林,抖开手中的马鞭,猛地一甩,响亮的震鞭声像是穿破了空气直直刺进还在睡着的兵将耳中,瞬间,安静地树林一片兵荒马乱。

陆砚面色无波的看着睡得一脸迷瞪,晕头转向穿梭的兵士,一言不发却比火冒三丈更让人害怕。

你,还有你,后面的……陆砚用马鞭点了点一位年轻的兵士,随手指向队伍的对面:过去。

对面的人数渐渐增多,很快便整齐的列成了三队。

陆砚走到正中,看了眼前挑剩下的,转头对旁边一头雾水的几位副将道:这些人原本属于你们谁的,现在还归你们带领,入夜之后,急行三百,天亮之前务必抵达廉州,解廉州之困,不得有误。

陆砚看着明显已经变色的兵士,淡淡加了一句:若有违抗者,军法处置,若有偷奸耍滑者,立斩不赦!最后资格极有分量的字被他轻而淡的说出,却让听者心里都是一紧。

陆将军,若是有人体力不支该如何?一位副将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看陆砚转头看向自己,连忙解释:卑职并非不听军命,只是……兵士体力有差异……陆砚微微点头:方副将所言有理,只是穿上这身铁甲便不由你们违抗命令,急行三百,做得到要做,除非死!方副将有些艰难的吞咽了口水,抱拳道:卑职明白了。

吩咐完副将们要带的兵士,陆砚转头看向自己挑出来的队伍,刚刚一片慌乱中,这些人却能快速准确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做出防御站位,在一大群兵士中十分突出。

陆砚背手而立,微微捏了捏手中的马鞭,开口道:此刻起,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命令你们做任何事,我不管你们之前是谁的兵,现在你们皆是我的亲军,尔等明白否?这些被挑出来的兵士原本的忐忑不安瞬间化作狂喜,若说陆砚在副将心中是个传奇,那么在这些兵士心中便是飞取敌方上将头颅的战神,能成为他的亲军,兵士们都激动的内心澎湃,一声遵命喊得树动叶落。

一场秋雨,落花无数,夏日风光繁华的园子一夜之间便有些寂寥了。

长宁出神的看着窗外,手中的画笔已经停留了许久,秋雨寒凉,也不知三郎寒腿可好?边关战事紧急,想必他日日急行,应是顾不得休息……越想眉头皱的越紧,直到一软软软的身体撞到自己,长宁才微微回神。

瑜郎越发的活泼好动,只要将他放到榻上,肉嘟嘟的四肢便不停的乱动,奋力挣脱束缚着自己的襁褓,一旦抱被散开,他便十分兴奋的高举双手不停的晃动,似是吸引母亲的主意,显示自己的成就一般。

长宁看着懵懂无忧的儿子,唇角微微弯起,伸手拉了拉瑜郎蹭上去的衣服,遮住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又温柔的拍了拍他,瑜郎高兴的啊啊叫着,咧开小嘴笑的欢快。

长宁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他的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低低道:你爹爹还未见你会笑便出门了,等他回来瑜郎多笑笑可好?长宁的声音让一只动来动去的瑜郎缓缓停下了动静,睁着一双大眼睛满是奇怪的看着自己上方,好似在分辨刚刚的声音从何而来。

长宁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加柔软,轻轻晃了晃儿子紧拉着自己手指的小手,轻声道:瑜郎可还记得娘亲的声音?小小的婴儿猛地转头看向长宁的方向,胖嘟嘟的小脸还带着几分懵懂。

长宁见儿子对自己的声音反应敏捷,心中也起了一丝玩心,夸了儿子一声,又悄悄移向另一侧,叫道:瑜郎,瑜郎……小婴儿立刻将头转了过来,神情越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甜甜软软的声音怎么哪里都有呢?长宁越发觉得这般逗儿子十分好玩,便在榻上挪来挪去,不停的唤着瑜郎,很快瑜郎便被四处响起的声音弄得应接不暇,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长宁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将儿子逗哭,连忙将孩子抱起,连声哄着。

瑜郎从出生便十分有力气,哭起来更是不虚弱,声音震天响,吵醒了安静睡觉的妹妹,顿时屋中两个孩子哭成了一片,长宁又是自责,又是慌乱的挨个儿哄着,只是她娇柔的声音完全淹没在瑜郎地动山摇的嚎哭声中,不见起效。

好在孩子一哭,守在外面的乳娘便立刻进了来,众人的一阵安抚下,瑜郎终于哭累了,攥着小拳头睡着了,芃娘乖乖被长宁抱在怀中,目不转睛的看着长宁,看得人心都化了。

长宁低头轻轻碰了碰女儿的额头,看到她脸上露出小小甜甜的笑容,唇角也不由跟着弯起,握住她的手,像是瑜郎那般轻轻晃着,却感觉到手指被女儿紧紧抓住。

芃娘的力气又大了些呢,你爹爹若是知晓定会高兴的。

长宁在女儿脸上亲了亲,柔声道:我们芃娘要快快和哥哥一般有力气,待你爹爹归家,定会大吃一惊。

想着陆砚吃惊的样子,长宁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只是半响后又变成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小婴儿累的很快,芃娘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中再度进入梦乡,长宁摇头阻止了乳娘想要将两个孩子接到另一间房睡觉的动作,将一双儿女并排放好,目光慈爱的看着他们,许久后,才转身拿起画笔,将两个孩子的模样绘到了纸上。

瑜郎今日能追随我的声音了,十分机敏,不过最后被我逗哭了……芃娘力气也大了些,抓着我手指时,都不似前几日那般容易滑脱了,她好似已经认得我了,只要我抱着她,便不许别人抱她了呢,看着我的眼睛真像你呢……长宁在图画旁边写下一双儿女的变化,看着看着,眼眶就有些湿润了,想到他在家教导儿子的场景,仔细写画好的东西收进一只匣子里。

等你们爹爹回来,娘亲便拿这些给他看,让他知晓他不在的日子里,你们兄妹是如何一日日长大的……他便是不在家中,也定是牵挂你们的。

长宁看着熟睡的儿女,轻轻低喃,窗棂照进一束光,长宁抬头看向天边,乌沉沉的天边被金光撕开了一条口子,亮眼的光亮瞬间铺洒下来,赶走了昏沉的天色,驱逐了秋雨的寒凉,寂寥的园中花草被镀上一层金晕,耀眼夺目。

长宁看着眼前的景色,翘起了唇角,世间有正道,违背的人就如这乌云一般,终归是长久不了的。

石盘江是广西路并不起眼的一条内陆河,因河道窄、水深不够,并没有什么船只会在这条江上往来,但是这条不起眼的内陆河,却一路向南,从钦州城中穿过,最终汇入入海大江。

十月的广西,十一年气候最为宜人的时节,然而这条平静的江面下面,却是暗流涌动。

距离钦州屠城已快一月,老天似乎也不忍看到这座满是鲜血的城池,夜黑如墨。

石盘江静静流淌,漆黑一片的江面如往常那般平静,一切都安静的好似鬼城。

巡逻的越军看也不看身边的江水一眼,列队从河堤上走过,脚步声远去,石盘江再次恢复了宁静,风吹过岸边的疯长的野草,哗哗的声音像是水面拍起的浪花,草影掠过,仿佛一个个黑色幽灵,这座被战争变成的鬼城终于等来了那些刽子手的惩治者,血债必须血偿!风更加激动了,野草也舞动的更加欢快,相互碰擦出的声音好似一首长歌,那是十万亡魂为那些残暴的侵略者亲自奏响的哀乐……第一百四十二章夜色深沉, 天地之间一团漆黑,十步以外不可视物。

陆砚站在与钦州城遥遥相对的山包上,看向钦州城的方向, 狂劲的山风从他身上的铁甲中穿过,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哭啸声, 阴森可怖。

他的身后齐整的立着当日他从三万大军中挑出来的精英,人数不到两千,却跟随他夜行五百,连夜绕行柳州、门州,在其余大军抵达廉州之前到达了钦州城外, 顾不得休息,便要投入接下来的厮杀,这些年轻儿郎却毫无怨言,依旧热血沸腾。

风中似乎传来了鸟儿晚归的叫声,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陆砚眼睛猛地一眯, 就听到身边有人禀报:将军,胡二他们已经顺利入城。

陆砚轻轻点点头,手却渐渐捏紧了腰间软剑的剑柄。

今夜游水进城的兵士不足三十人,却要偷袭拿下一个将近二百人守卫的城门……陆砚缓缓垂下了眼眸,看着脚下的土地, 那二十多个士兵最大的刚刚及冠,最小的才十六,然而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他们义无反顾。

风吹得更烈了, 陆砚像是石塑一样定定的看着钦州城,眼眸似与夜幕融合,心跳却越来越急,突然一束橘黄色的火光高高升起,在漆黑的夜中格外醒目。

破城!陆砚沉声低吼出两个字,跨马率先冲下了山坡,好似一道闪电。

守卫钦州城的越军自发现了火光便快速向这个城门靠近,却不想正好与雷霆闪电一般的南平兵将相遇。

看着眼前好似天兵降临一般的南平军队,前来补位的越军将士纷纷怔了一下,却再也没有闭上眼睛的机会了。

陆砚一马当年,以柄长枪看似毫无章法的上下翻挑,所过之处已是遍地尸身。

杀声震天,陆砚率领身后两千兵士一路势如破竹,直杀进越军驻地,许多越军还在睡梦中就已经迷迷糊糊的送了命,便是还有一些时刻清醒的越军奋力抵抗,也不过是是垂死挣扎罢了。

陆砚用长枪挑起一个越军,声音阴冷:沙立科在哪里?这个越军已经被眼前的惨状吓得半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军饶命……沙立科在哪里?陆砚将将枪刃刺进他的身体,声音像是冰块一般,让这个越军从心底一点一点发凉。

颤抖着手指向驻地的北边,再次乞求道:将军饶……声音戛然而止,抛起的身体沉重又快速的下落,眼看就要掉落陆砚眼前时,以柄长枪干脆利索的穿透了他的身体。

陆砚看着瞪大眼睛挂在自己枪上的越军,脸色毫无波澜:当日我南平百姓可曾这样求过你?你们可曾放过他们?像是一片沤烂掉的叶子一般,越军的身体被长枪甩出,重重的落在疾驰而去的马蹄后,再也不动。

沙立科是越王第七个儿子,自幼便喜欢齐射,因生母得宠,越王也十分纵容他,因此养成了他暴戾残忍的性子。

之前对南平的数次侵扰只是他一时兴起,他喜欢南平的女人,喜欢南平的布匹、瓷器,那几次抢掠让他十分满足,当欲望得到小小的实现时,便会有更大的欲望出现,沙立科每夜暴虐的蹂躏着他从南平抢回来的女人,用着南平的瓷器,看着那些让人炫目的珠宝,侵占南平,抢更大的城池便成了他再也挥之不去的恶念。

但他却只能将这种恶念隐藏心中,越王志大才疏,对臣服南平心中不甘,却又无能耐反抗,因此沙立科这般小打小闹的侵扰及其满足他想要对抗南平而不得的心理,因此每次都只是训斥一番便也罢了,殊不知这种纵容让他这位崇尚暴力的儿子的恶念越来越来,最终结出了恶之果。

陆砚一路跨马疾驰,犹入无人之境一般,将那些试图阻拦他的人和物斩杀一旁,直接冲进了沙立科的寝室,很快跟随在他身后的几十个兵士也冲进了这座豪华的房间,堵住了沙立科所有的生路。

陆砚看着马下衣衫不整,满脸戾气的男人,目光渐渐变得凛冽:沙立科?沙立科硬着脖子看着马上的陆砚,十分不屑的轻哼一声,傲然道:本殿下的名字也是你这般人随便叫的?陆砚轻轻点了下头,淡淡道:没错就好。

这句话让沙立科有些疑惑,转头正眼看向陆砚,疑惑突然变成了警惕,身体本能的闪躲,然而却迟了一步,他看着直直插进他心脏的枪刃,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砚:我是越国王子,你居然敢杀我……陆砚顺力将枪刃送的更深,唇角带出一丝讥讽:杀我十万百姓,便是你父,我也照杀不误!说罢猛地将长枪在手中转了个旋,浸透鲜血的红缨像是洒水一般抖出一圈血水,旋转着从沙立科后心穿过,钉入他身后的木柱上。

陆砚像是看死物一般看着苟延残喘的沙立科,轻轻对两旁的兵士挥了下手:挂于城门上。

越军元帅兼王子被南平俘虏,全力攻打廉州的越军立刻士气大落,越国的两位将军再也无心在此缠斗,只想尽快返回钦州救下自己国家的王子,却被叶子铭紧拉不放。

这样的变故让奋力守城的马赞不由缓了口气,刚想趁此间隙重新整编军队,却看到钦州方向燃起了南平专用的信火。

他先是一愣,随后心中便是无限狂喜,忘记了这几日昼夜不休抵抗越军的疲惫,挥着手中的长刀高喊道:钦州已收复,廉州绝不能失!嘶哑的吼声像火苗一般,点燃了这些极度疲惫的将士心中的热血,战局瞬间发生了改变。

无心恋战的越军很快便被南平的将士破了军阵,更加如无头苍蝇一般的四处逃窜。

马赞想趁胜追击,却不得不考虑廉州守军的实际情况,可是这般眼睁睁的看着敌军撤退,却又让他及其不甘心。

眼看廉州即将拿下却因为友军的失误变得遥不可及,叶子铭难忍心中怒火,待一路逃到安全地带时,才火冒三丈的对着越国的两个将军大声喝骂。

只是还不等他骂过瘾,斗大的石头便像落雨般的砸了下去,这片空阔的地方瞬间便响起阵阵惨叫。

叶子铭灵活的躲过几个飞砸过来的石头,余光瞥见前方如铅石一般压阵而来的南平士兵,瞬间脸如土色,他这次是真的完了……广西高温,湿气又重,越军屠尽钦州城之后,居然连满城的尸体都没有处理,陆砚那夜带着士兵冲进城时,因是晚上,便未注意到,直到第二日天亮,清点伤亡时,才发现眼前的惨状,便是陆砚杀敌如麻,也被这人间地狱的情景惊了一下,随后便是冲天的怒意。

这些无辜百姓生时遭受暴虐,死后又被如此折辱,陆砚缓缓走过气味难闻的街道,看着两旁正在整理尸体的兵将,眼中满是嗜血的恨意!不灭越国,血债难偿!昭和帝目光沉凝的看着手中的军报,看到最后脸上已经是一片哀痛。

将密报递给旁边的王德安,示意他送给舒晏清。

钦州已被收复,越军元帅也被俘虏……昭和帝顿了顿,扫视众臣,缓缓道:广西战乱已平。

恭喜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贺声让昭和帝听的十分刺耳,冷眼看着齐刷刷下跪的众臣,冷冷道:何喜之有?我十万百姓无辜丧命,死后也不得善终,有何可喜?喜从何来?昭和帝想到军报所写惨状,心中越加忧愤,不由拍案而起,怒斥道:终日遛鸟观花、携妓引宴,花令词曲做的比谁都文采风流,治事理政却一个比一个无能,此刻怕是你们心中想的不是如何处理对越国的关系,如何告慰那十万百姓,如何让钦州这座死城再次回生,而是觉得终于可以不必顾忌战事而尽情喜乐了吧?这般废物朕要来作何!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听得众臣心中发慌,有几位被昭和帝说中心事的,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舒晏清站在一旁将手中的军报合上,看了眼旁边跪了一地的同僚,眉心之间带上了一抹忧虑,朝中人才凋零,年轻如陆砚、崔庭轩还需历练,中年如廖一舟、李铮却又诸多顾虑,,老年如他、张将军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也是难为圣上了。

在心中悠悠的叹出一口气,舒晏清上前一步躬身道:圣上息怒,屠城虽悲,但收城为喜,圣上慈悯,不忍十万百姓无辜送命,是为天下君父之心怀,此乃天下大幸。

舒晏清的话让昭和帝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一旁跪着的廖一舟听到舒晏清的话,很快反应过来,叩首道:圣上仁慈,天下之幸。

此话一出,满朝臣子纷纷应和,昭和帝不耐的瞥了这些人一眼,轻轻抬了下手。

王德安立刻唱到:众卿平身。

看着这些衣冠楚楚的臣子们再度仪态端正的站好,昭和帝才开口道:舒相对此可有章程?舒晏清点头:臣以钦州之难需铭记在心,越国暴行也不可饶恕,十万百姓更不能如此惨死。

越国地小贫瘠,除了那片土地尚可一看,百无可取。

廖一舟微微一怔,侧目看了眼舒晏清,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即上前一步:臣附议,越国不灭,难振我南平国威。

昭和帝目光平静的看着相互试探、询问的大臣,一言不发,气氛再度变得沉重起来。

枢密院副使抬头看了眼昭和帝,飞快的垂下眼睛,上前一步,大声道:臣附议!随着附和的大臣越来越多,众人心中都七上八下,不知昭和帝这般到底是何意思,原本还镇定的人们也有些松动了,相互偷眼看着,揣摩着圣上心思。

朕也觉得越国不灭,无以告慰我钦州十万百姓。

难受的寂静之后,昭和帝终于开口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喜怒:隋副使按朕旨意拟旨…………调定西路三军、淮南五万禁卫合并广西路陆砚、马赞、王廉所帅部将,共十万,进越讨伐……陆砚为总帅,马赞、丁怡然为副帅……隋副使奋笔疾书,昭和帝走下龙陛,看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摆了摆手,示意直接由枢密院下宣。

隋副使将圣旨缓缓合上,正欲放笔,就听到昭和帝立于大殿门前道:给执玉再发一封将报,告诉他,朕不接受任何亦不讲和,沙万邦若是投降,即刻将他押送进京,其余人等一律斩杀,若顽隅抵抗,那就率领十万大军踏平他的永定首府,格杀勿论!第一百四十三章时间进了腊月, 腊八前长宁就带着瑜郎、芃娘回到了隔壁自己和陆砚的宅子中,想来她自从回到钱塘,好似就一直在麻烦大伯母他们。

舒家家祠在大青山下的舒宅中, 是以便是平日里住在钱塘城中,春节也定是要回大青山的, 可是今年陆砚远征在外,尚不知归期,大伯父怕她一人在城中无人照应,便也带着大伯母、堂哥他们一起住到了隔壁。

长宁微微叹了一声,替身旁睡着的两个孩子拉了拉被角, 看向窗外,初冬阳光明媚,只是不知三郎那边可否安好?前两日,她已经接到了陆砚家信,得知广西战事已平, 心中那那块从他出征就一直悬起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只是信中陆砚只说自己一切都好,多是问她,问孩子……这般更让她心中担忧。

六娘子,阿珍掀起帘子从外进来, 带进来一股冷气:玉成刚刚送来的邸报。

长宁立刻转头从她手中接过,刚展开,眼睛猛然睁大,将邸报拿的更近了, 等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自己都没有看错时,才无力的垂下手,低低喃道:三郎……今年怕是不能归家与孩子和我同过新春了呢。

阿珍正在收拾榻上被两个孩子弄得一团乱的小玩意儿,听到长宁的话,不由一愣,急匆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簸箩里,上前两步看着摊开在榻桌上的邸报,问道:可是广西又有变化?长宁沉重的点了下头,将邸报递给她:圣上下旨伐越,三郎必是要等得胜后才凯旋而归的。

她虽然心中惊讶,但却并没有用太多时间便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陆砚家信中虽未明确说过此事,但是从他信中描述钦州城的情况,长宁还是能从每个字间感受出他的愤慨,便是她自己想到那十万百姓,心中也是对那残暴的越军恨得牙痒,这般国恨,陆砚岂能忍?圣上又岂能忍?长宁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从榻上下来,道:明日家中无事,你去灵山寺为钦州那十万百姓点九九盏长明灯,愿他们来生活在盛世,再无战忧。

阿珍立刻应下,看长宁依然面带郁色,便道:六娘子且放宽心,郎君武艺超群,定会平安归来的。

长宁轻轻摇头,低声道:我并非为此低沉,三郎在外一日,我便挂心一日,虽知晓他本领,却还是忍不住忧心,此乃常事,并非我今日才如此,我只是想到战事又起,心中颇感复杂罢了。

长宁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暖阳下盛开的象牙红,一串串紧紧蜜蜜的挤在一起,红艳醒目,只是不知为何,长宁却想到了刺目的鲜血,胸口一堵,长宁转头别过眼。

当日得知越军屠杀钦州十万百姓,心中愤恨难平,恨不得让他们以名偿命才得痛快,然而如今圣上真的下旨伐越,我心中却并不觉得高兴。

长宁声音有些轻:苍苍蒸民,谁无父母?作恶的是那残暴的越国七王子和越军,然而偏偏受苦的却是越国的百姓,王者的一时贪欲,却是百万条性命……阿珍看着长宁带着悲悯的侧脸,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一时不知要如何劝,只能呐呐道:可是谁让他们生在越国呢?长宁转头看向阿珍,缓缓点了点头,道:时有凶年,人命奈何,时也命也,我也不过只是唏嘘一阵罢了。

说罢垂眸静立,过了会儿才轻轻抬了抬手,道:你去拿明日要用的银钱吧。

阿珍轻轻应了一声,捧着手中邸报:六娘子,这要如何收拾?长宁看着她手里的邸报,顿了顿,又重新拿起来略微翻了翻,突然手下动作一顿,眉心渐渐皱起,圣上准许胶东明春起减少一成粮税,部分赋役被免?崔庭轩出任胶东路转运使的事情去年新春前陆砚便给她讲了,得知崔二哥这般被圣上重用,她十分替他高兴,那样有才能的人定是会一展抱负,造福一方百姓的。

长宁羽睫低垂,有些担心崔庭轩的境况。

南平赋税问题严峻,当年她还未出阁时祖父就对他们讲过,只是百年来赋税征收已成体系,各种利益纠杂,想要除弊兴利,更是非一般的艰难。

当年祖父说这话时,崔二哥也在,可是如今,他还是出手了!长宁将邸报递给阿珍,有些疲惫的坐回榻边,低低道:拿给玉成收起来吧,三郎归家后定是要仔细看的,叮嘱他仔细放好。

阿珍看出长宁的低落,心中疑惑,却也知有些话不该问,只是担忧的看了她几眼,才不甚放心的拿着邸报出了院子。

长宁心情却是有些沉重,刚刚所知都不算什么好消息。

陆砚伐越,面临着刀光剑影,崔二哥减税,只怕更是暗箭难防。

长宁的坏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瑜郎便醒了,他一醒来整个院子都不得安静,先是扯着嗓子干嚎半天,直到将芃娘吵醒与他一起哭,才收了声,撒着欢儿的在榻上翻来翻去,不得消停,留下了委屈啼哭的芃娘被长宁搂在怀中柔声哄着。

芃娘的乳娘有些无措的站在榻侧,看着长宁哄孩子,心中忐忑,芃娘十分粘长宁,只要长宁在她身边,她便不要任何人。

这般下去,也不知夫人是否会觉得自己无用,将自己打发了。

柳乳娘越想心中越不安,尴尬的向外伸了伸手,赔笑道:娘子,还是交给我吧。

长宁抬手轻柔的擦去芃娘的眼泪,低低在她额头亲了亲,柔声道:芃儿乖哦,不哭了啊……芃娘哭声止住,睁着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她,确认是自己母亲以后,芃娘的小手便紧紧抓住了长宁的衣襟,小脑袋在她怀中蹭了蹭,这般依赖的姿势让长宁心都化了,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人儿,见她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长宁不由翘起了唇角,看到母亲笑,芃娘也跟着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害羞的将头埋进她怀里。

看到孩子的笑脸,什么坏心情皆化成了一缕烟,只剩下为人母的满足感。

长宁含笑逗了一会儿芃娘,便将她放到榻上,指着被乳娘扶着站立的瑜郎道:芃儿和哥哥一起玩,可好?芃娘好奇的看着立起来的瑜郎,圆圆的大眼睛迷茫的眨呀眨,不明白的看了会儿对自己嘚瑟的不停蹦跶的瑜郎,有些无趣的将头转向一边,小胳膊伸向长宁,抓住她的一根手指,自得其乐的玩了起来。

瑜郎见妹妹不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没一会儿便扭着身子要躺下。

长宁看着有情绪了的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瑜郎今日站的比昨日久了些呢,可见是个厉害的小郎君呢。

听到母亲的夸赞,瑜郎又高兴起来,小脚瞪得高高的,拉住长宁的另一只手,晃了晃,转头看向与自己并排躺着的芃娘,突然啊了一声,芃娘也转头看着他,半响后回了一声,两人便就这样呀呀啊啊的交谈起来。

长宁抿着笑,看着相谈甚欢的一对兄妹,思绪却渐渐想起了她和舒孟骏的小时候,笑容凝结在唇角,眼眶微微有些湿,但是很快就被她压了下来,目光微垂,看向自己的一对儿儿女,半响后才重重叹出一口气。

窗外流云漂浮,将光影剪裁成斑驳。

这样也好,长宁默默的看着窗外,有时候生死未知也许是最好的结果……陆砚看着眼前的舆图,目光一遍又一遍看过这些已经被他牢记于心的山脉与河流,脑中原本模糊的策略越来越清晰,只是要如何布阵、调度还需要再揣摩。

马赞、丁怡然还有十几位将军都站在陆砚身后,虽不敢出声,相互之间却面面相觑,满腹疑问。

攻进越国已经十日了,在南平军队绝对强大的武力下,越国的抵抗等同于无,不到十日便已已将越国东边尽数攻占,占得越国一半领土。

如此大捷,南平全军士气高涨,却没想到在此处遇到了麻烦。

临达城是越国最古老的一座城池,也是越国的首府,然鹅这个首府在新越王登基不久,就被抛弃了。

沙万邦听信国师的话,以临达城与自己相克为由,迁都临达城以西,取名永定,只是搬了个地方便就真的可以永定吗?陆砚轻蔑的勾了下唇角,手指在其中一个地方点了点,此点若破,一切皆破。

马赞是个烈性子,纵使战场磨炼十余年,但明显没磨出来太多耐心。

见陆砚已经盯着地图看了一炷香又一炷香,终于忍不住道:元帅,临达城墙高又坚厚,守城的将军乃是越国出名的勇将之一黄锡衮,再这般打下去,只怕将士们都要气竭了。

林怡然连忙对他使眼色,他虽然这次伐越才与陆砚同军作战,但却能看出陆砚最恨的便是军纪不严。

马赞连忙住了嘴,却看到陆砚转身看着他们,俊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便越过他坐到自己的帅席上:众位请坐。

黄锡衮此人却是才能不俗,陆砚看着马赞,道:但他站错了位置。

若与他正面开战,取胜可能艰难,但若与他攻守战,取胜倒也不难。

陆砚声音清冷,尽管语气平平,但还是能听出一丝傲气,这种傲气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胸有成竹的人才能这般坦然。

林怡然赞同陆砚的话,黄锡衮此人最善布局与冲杀,这种将领的舞台在正面对战的战场上,而不应该是四四方方的守城将,因为便是他在多谋略,四方城门位置固定,只要攻破其一,万般防守都将无用。

末将原带一队人马全力攻打北门。

林怡然抱拳请命。

其余几人纷纷一愣,很快附和:末将愿攻打西门……四方城门很快便各自有了归属,就等陆砚一声令下。

却不想陆砚微微一笑,示意林怡然重新就坐,道:几位请命我都已记下,待攻城开始,尔等便率军前往。

陆砚招手示意小兵将舆图搬过来,起身向前道:临达城墙是用糯米混灰砌成的,到沙万邦之前,每位越王都会重新加固城墙,次数不等,一层又一层的糯米灰浆,百年来早已坚硬的刀枪不破了,因此强攻只是徒增伤亡罢了,不如石攻。

石攻就是用投石机攻打城墙之上的守军,此器好用但却太过笨重,因此当日伐越并未携带,却不想在此处要用到。

马赞愣了又楞,才遗憾道:只是我们未曾装备,而且投石机多用于北方山地,南方驻军甚少配备,若等兵部调动,只怕情况逆转。

不必等调度,随军工匠便可做出。

陆砚淡淡说道,示意棋福去请工匠过来。

临达城攻破之后,距离永定便不远了,永定三面皆有屏障,唯一一处开口便是这临达城,因此不如兵分三路,南北两路分别顺清河、瓦家河直入永定,剩下一路全力攻破临达城后,石攻永定。

第一百四十四章三郎君, 刚到的家信。

棋福脸上带着笑,气喘吁吁的将手里的信笺递过去。

陆砚直起腰,转身将信笺接过, 轻轻捏了下,紧抿的唇角微勾起, 将信笺放进袖中,回头对看着他的几个工匠说:这里先这样做,其他地方按照图纸先将模型做出来,时间有限,各位还请加快速度。

是, 请元帅放心,愚等定当日夜不休赶做完成,绝不贻误军机。

陆砚微微点头,再次看了眼尚未成型的投石机,转身向外走去。

越南气候炎热, 纵使已入腊月,却依然笼罩着初夏的热气。

这般天气已经让南平士兵多有不适,这几日操练时已有士兵晕倒,若再拖延下去,战局会越来越不利。

陆砚眉头紧皱, 耳边远远传来士兵操练的喝声,他停下脚步,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黑压压的阵队不停变化, 认真的让列阵上方的空气都带出一种压迫的气势。

停在原地看了会儿,陆砚才转身大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棋福,将这几张图纸拿去交给张百工,告诉他务必在今夜子时前将模型做出,你在旁守着,命伙头派人在百工所另开炉灶,吃食汤水一应跟上!陆砚将刚刚画好的图纸交给棋福,看他脚步匆匆离开,紧皱的眉头依然未能松开。

从袖中拿出刚刚送到的家信,陆砚的脸色舒缓了不少,眼里浮现温暖的笑意。

厚厚的信笺拿在手中有些重量,也不知里面都写了什么?陆砚一边开启腊封一边想,脑中闪过长宁伏榻写信的模样,每一幅画面都不同,却都让他心头酸甜。

清清幽幽的腊梅香溢出,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气,驱赶了越国热闷的气候。

陆砚只觉得耳目一明,竟然莫名的想念起南平冬日的寒冷来。

信确实很厚,信笺是长宁亲制的金梅笺,还未看内容,多日相思便尽数涌上心头,陆砚看着锦霞信笺上的浅浅晕开状如黄梅的图案,眼里尽是深沉的柔情。

这花笺还是去年他陪长宁做的,彼时长宁有孕,想去越州看绿萼梅却不能成行,见她沉闷不愉,陆砚便就近带她去到钱塘湖旁的梅园散心。

万千枝头,长宁偏偏最爱那一片不算名品的黄梅,观赏徘徊,流连不前。

见她喜欢,返家时,陆砚专门找了园子的主人,想要折上树枝拿回插瓶让她观赏,却被长宁阻拦,最后只命丫头捡了地上的落花带回家中。

陆砚幽幽低叹一声,指尖轻抚过信笺,当日与长宁一起做花笺的场景清晰如昨日,她柔声轻语仿若还在耳边,可与她分别已经四月有余,还有瑜郎和芃儿只怕已不记得他这个爹爹的样貌了吧。

往日里忙碌紧张,虽牵挂他们母子,却不过转瞬,今日看到家信,方知思念尤深,只恨不能明日便拿下永定,后日便可返家与妻儿同过新春。

三郎离家日久,瑜郎、芃儿亦是长大不少,小儿多变,三郎也该知晓自己孩儿如今模样才好……长宁的书信和她性格无差,便是这样看着,陆砚都能感觉到她写信时的娇柔可人。

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翻页便看到画在纸上的两个白胖娃娃。

陆砚眼睛微微睁了下,脸上瞬间露出慈祥温暖的笑容,盯着手机的画一点一点看的仔细。

瑜郎确实长大了不少,脸儿圆圆,都有些不像他和长宁了,不过胳膊和紧握的小手看起来就很有劲儿,小腿微微蜷着,看起来也是肉乎乎的……陆砚忍不住抚了抚那看起来肉乎乎的小脚,像是穿过信纸感觉到孩子柔嫩的皮肤,为父之心让他脸上的笑越发明显了,只是挡不住眼底的遗憾和愧疚。

手指说着纸上的画描绘到在瑜郎另一旁睁着眼睛的芃儿身上,看到女儿有些懵懂的侧头看向一边,应是看着正在作画的长宁吧。

陆砚心中更加柔软,轻轻用指尖点了点女儿的小脸,心中愧疚更甚。

芃儿还是有些弱小,尤其是从画上看,睡在胖嘟嘟的哥哥旁边,更显体弱安静。

陆砚眉心微微轻蹙,对女儿更是心疼,心中暗暗思量待回南平之后,便命人寻访名医。

信笺中只附了这样一副画,陆砚看了许久也看不够,心中可惜长宁未在画中,实在缺憾。

指尖不舍得离开纸面,将画纸仔细叠好,贴身放在了胸口。

陆砚将信又看一遍,起身走进内帐,果然看到床上放着一个包裹。

里面是崭新的十套里衣,十几双锦袜,还有四双马靴。

陆砚微微拧了下眉毛,拿起一只靴子,鞋帮、靴筒线扎的十分结实,底子也用皮毛镶厚了好几层,看着便十分耐穿。

陆砚看着这一包裹东西,又甜又酸又苦。

成亲以来,他的东西长宁都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准备这么些衣履,不知要费她多少精力,而且皮毛难纫,想到长宁既要照看孩儿,又要打理家事,便觉心疼。

斜阳映红了整片营帐,精疲力尽的兵士们也先后列队回营,早已支起的炉灶飘出诱人的香味,激活了这帮年轻儿郎仅剩的一点活力。

疲惫欢快的声音充满了营地,陆砚仔细将包裹裹好,长长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出营帐。

夕阳下,晚霞满天,远望天边,红云如火,一片锦绣……高悬的彩灯,声声不断的爆竹,整个南平的上空都充满了欢乐祥和的气氛,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过草屋蓬门还是广厦朱门,辞旧迎新的节日,哪一家都准备的精心。

这边,这边,再挂两只……哎哎哎,那几只是昨个儿专门出去买来给小郎君和小娘子看的,你们仔细些……玉成指挥着府中的下人将廊下的彩灯挂的比去年更加密了些,远远看去,曲转回廊下好像挂着一条七色彩练一般。

一个家仆从梯上下来,举着手里的一盏灯道:这只实在是挂不下了,这也挂的太多了些……玉成眼一横,看的那个家仆缩了下脖子,拿着灯仰头寻合适挂起的位置。

玉成看了半晌,抬手揉了下眼睛,这些花花绿绿的颜色还真的是费眼睛。

走过去从家仆手里将灯拿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里便这样吧,你找几个人,给这院子里草木挂些红……郎君今年不在家中,将院里装扮的喜庆些,也免得娘子触景伤情,心中难过。

夜幕降临,钱塘城中的彩灯映亮了半边天,长宁在暖意融融的正堂与一双儿女游戏,六个多月的婴儿已经可以坐的稳当,芃儿虽然看起来弱小,但行动上一点也不输给哥哥,这让长宁放下不少担心。

两个穿着红稠锦衣的娃娃乖乖的坐在长宁面前,看着就像是一对儿小仙童一般。

长宁越看越喜,便让乳娘在一旁哄着,自己拿起笔画了起来,等陆砚归家时拿给他看,他定会和自己一般欢喜的。

长宁唇角含笑,笔下越发画的细致起来。

芃儿还好,本就安静,又粘长宁,只要能看到自己娘亲便一直乖乖坐着。

只是好动的瑜郎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扭着小身子想要从乳娘手里挣脱,乳娘也不敢用力,没两下,瑜郎就得了自由,仰面躺到再不配合。

长宁看着手下画了一半的画,微微撅了撅嘴,哄道:瑜郎,听娘亲话,快坐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儿子肉乎乎的小身子抱起来,芃儿见娘亲抱哥哥,小嘴微微努了努,朝着长宁伸手,小手落在了长宁胳膊上。

看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长宁转头就看到女儿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伸手要她抱。

长宁噗嗤一下笑了,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芃儿不想娘亲抱哥哥呀?可是,娘亲想将你们画下给你们爹爹看呢……芃儿乖,坐好让娘亲画完好不好?芃儿依然张着小手,甚至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借力慢慢往长宁靠近。

长宁见女儿眼中带着几分委屈,心一软,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瑜郎再次躺到,拉住芃儿的小手,两人就这样一高一低咿咿呀呀的聊了起来。

看孩子们这般,长宁无奈,只能让人将画具暂且收起,准备明日再哄两个孩子坐好再画。

时间渐晚,长宁用筷子头蘸了屠苏酒让两个孩子尝了尝,看他们小脸皱成一团,笑的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窗外的爆竹声越来越弱,两个孩子也沉沉睡去,长宁对乳娘轻轻摇了摇头,留孩子睡在正堂。

长宁重新铺开画纸,唇角含笑,这一对儿小人儿怕是只有这时最是听话安静。

明亮的房中只能听见笔尖划动的沙沙声,长宁停下笔,突然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想起去年此时,好似也是这般,不过睡着的是自己,一旁陪着自己的是陆砚。

心头猛然一酸,眼眶便有些热,微微有些模糊,长宁连忙抬手抹了把眼睛,转头看着外面的彩灯,真的好想他呢……黑色苍穹之下,同样年节,南平张灯结彩,越国却是一片黑沉。

陆砚一身盔甲跨马而立,看向黑漆漆的前方。

四周静悄悄的,黑夜像是静止一般的凝固在上空,无风也无声。

列阵,投石。

细若游丝的竹哨声传进陆砚耳朵,这是三路兵马准备完毕以后的信号,终于吹响了。

陆砚的命令快速下达,带着火药的圆石破空而出,在城墙炸出一朵又一朵炫目的花火,安静的黑夜瞬间被各种惨叫声割破,沉浸在新春中的越军还未完全清醒,就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

禀元帅,葛副将已拿下北门!禀元帅,方副将拿下西门!陆砚已经听到了万军冲进临达城的声音,轻轻点了点头,道:命全军入城,刘副将领五千人守城,其余人不得停留,直攻永宁!第一百四十五章南平五万大军从越国这座屹立千年的古城穿过时, 已被俘虏的黄锡衮就被一队南平士兵压跪在正北门侧,眼睁睁的看着敌人从眼前经过, 对一个身负盛名的将领来讲,不亚于凌迟。

陆砚在他面前立马驻足,目光淡漠的看着满身血污, 一身狼狈的黄锡衮,没有半丝情绪。

黄锡衮耻辱的仰起头,愤恨地看着马上英气勃发的青年,却在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时, 气势陡然减弱。

如陆砚知晓他一样, 他也早已久闻陆砚大名,出身功勋, 却占金榜眼位,本以为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却不想少年从戎, 直取东胡王首级。

对这样一位年轻勇将, 黄锡衮自是想要与他战场一较高低, 却不想因小人谗言,自己竟被派守临达!放错位置的将领便如同行舟拿错了船桨,或许败局在自己被任命那一日就已注定。

黄锡衮面容悲苦, 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力量一般垂下了头,全身的愤恨尽数变为悲凉。

耳边是南平将士昂首入城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余光看到两侧和自己一般屈辱下跪的越兵, 黄锡衮怆然叩地,嚎哭不止。

陆砚收回目光,端坐马上,平静道:送黄将军上路。

黄锡衮被两个南平士兵拉起,守城的刘副将从士兵手里拿过他的头盔,递给黄锡袞,道:黄将军,请!黄锡衮接过自己的头盔,发现上面的血污好似已被清理干净,他神态虔诚的将头盔带好,转头看着已经渐渐远去的乌马白影,致以敬礼,虽为敌人,并败于这位年轻将军的手下,但他依然谢谢他给了自己作为军人最后的尊严。

天乌沉沉的,铅青色的云翻滚着从天边席卷而来,城墙上已经残破的军旗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一位南平士兵出现在城墙上,伸手拔下那面已经被风撕扯成碎片的军旗,丢下了高高的临达城墙,不等落地,有着越国图腾的军旗便彻底被风撕碎,零落飞散,乌青的城墙上,一面崭新的军旗迎风飘扬,上面是醒目的南平图纹。

黄锡衮远远看着这一切,胸前突然被一支箭翎穿透,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渐渐模糊。

一声炸雷响起,暴雨瞬间从天而落,狠狠砸向临达城上千年的青板石路……永定城三十年前不过是临达城下辖的一个郡,距离临达城不到百里,纵使南平军因暴雨之故,行军迟缓,到达永定城外的瓦家河对岸时,距离临达城破也不过三个时辰,天色尚还昏昏。

从永宁城外绕行而过的清河,江面宽阔,水流湍急,若无船只,根本无法过江。

陆砚刚靠近江边,就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浑浊水汽,江水奔腾而过,发出阵阵呼啸。

五万大军已到,南北两路水军却迟迟不见踪迹,眼看天色将亮,大军无法掩藏,陆砚沉思片刻,下令攻城。

炸石、火箭齐发,飞越江面投射向永定城墙,而由陆砚亲手挑出的两千士兵则在掩护下,改云梯为浮桥,穿过清河,拿下守城水兵,夺下越军船只,驾船返回,来回穿梭接大军过河。

两炷香后,南北水路先后抵达,上千船只在江面上练成了船桥,五万大军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全部过江,兵临城下。

南平军的进攻让还沉浸在新春气氛中的永宁城瞬间慌乱起来,南平王尚在睡梦之中,便被急慌慌禀奏的大臣叫醒。

沙万邦怎么都没有料到南平军居然会在除夕当晚发起进攻,临达城失守,以及十万大军压城的消息让他还有些微醺的头脑瞬间清醒,却怔怔不知如何应对。

又是一阵巨响传来,越国大臣明显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启禀王上,北城墙倒塌,南平军已经入城了……沙万邦脸色发白,想站起来命人前去抵抗,腿却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永宁城外墙被砸出一个大洞,南平士兵抬起圆木猛地撞击两下,整面墙轰然倒下,先锋骑步兵率先攻入城中,与守城的越兵展开了厮杀,一时间杀声震天,横尸遍地。

越国太子带着自己的亲卫挡在永宁内城门前,远远看到身着红衣的南平士兵像是潮水一般涌来,窒息的恐惧让他汗如雨下,持剑的手开始不停颤抖。

陆砚一枪挑开向自己冲来的越军,看向被越军护在后面,明显害怕却还强自镇定的年轻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想到守内城的居然会是越国太子。

守在沙先泽前面的士兵越来越少,倒在地上的越兵越来越多,鲜血蔓延开来,延伸到他的脚下,他瑟缩着向后挪步,浓厚的血腥味让他作呕,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他的脸上,他木然的抬手拭去,指上一抹鲜红。

偌大的内城门之前,就剩下他一人持剑而立,陆砚看着他,平静道:让开。

沙先泽缓缓转头看向他,眼中一片死寂,半响后才恍然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对着陆砚举起了长剑,陆砚眼中闪过一丝叹息,将长、枪抛给一旁的士兵,从腰间抽出软剑的同时,从马上跃起,一道光影闪过,沙先泽缓缓倒地,眼睛依然睁着,看着内城门被撞开,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鲜血从他的脖颈喷出,落在他周围,像是昨夜红色的礼花。

陆砚走进这座金碧辉煌的越王宫时,沙万邦以及后宫宫眷已经被南平士兵俘虏,押跪在朝议之处。

林怡然看着陆砚走来,微微垂眸,想到当日圣上所发的将报,又看向从刚刚就不住求饶的沙万邦,眼里闪过一抹沉思。

将军饶命,臣愿每年追加两倍岁贡用以赔罪,还请圣人留情。

沙万邦记得眼前这位青年将军,六年前他去京都朝拜时,这位年轻儿郎就陪在当时的太子身边,知道陆砚与昭和帝关系匪浅,沙万邦的求饶越发殷切:陆将军,这一切是非皆因我那孽子而生,如今孽子已经命丧南平,贵军所占城池臣愿双手奉上,还请陆将军为罪臣在圣人面前求情二三……陆砚冷冷的看着眼前卑颜谄笑的越王,沉声道:两倍岁贡,不足十万里土地便想顶了你侵占屠城之罪?我南平十万百姓的性命是否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值?沙万邦额头的汗水不停低落,陆砚冰冷的声音让他的心中升起无限恐惧,慌乱道:三倍,不不,四倍,罪臣愿奉上四倍岁贡,并退居茂城,其余城池皆送与圣人。

沙万邦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跪在他身后的宫妃也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陆砚目光扫过沙万邦身后的宫眷,王子公主,如冰锋一般的目光看的众人瑟瑟发抖。

四倍?你们越国去岁岁入不过千万两白银,四倍是痴人说梦吧。

陆砚冷冷嘲讽。

沙万邦定定的看着面前相貌俊美却冷如寒冰的年轻儿郎,才惊觉从刚刚到现在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淡漠的如同看那死物一般。

寒意从心中升腾,沙万邦膝行上前,拉住陆砚的袍脚哀求道:我要面见圣人,向圣人请罪……陆砚垂眸看着紧紧拉着自己袍脚的双手,目光淡而无波,半响后从旁边侍卫腰间抽出长刀,拂开沙万邦的手,俯身低声道:圣人有谕,你若活命,全城百姓殉葬,想让全城百姓活命,你必须死!你如何抉择?沙万邦身体一僵,呆呆的看着陆砚,半响无法回答。

陆砚勾唇讥笑:永定城近百万百姓性命难道抵不过你的命的吗?沙万邦手指颓然松开,整个人瘫软在地,许久之后才无力道:我要面圣。

陆砚看着他,将自己的袍脚从他手中抽出,淡淡道:杀我十万民众,你有何脸面面圣?沙万邦瘫软在地,金光闪闪的大殿笼罩在一片哭声中。

陆砚收回目光,想起昭和帝传给他的将书,目光微闪,心中已下决定,再次看了眼沙万邦,肃声下令:斩!毕竟曾经为王,顾全沙万邦的面子,行刑没有示众。

越王宫最偏僻的宫殿,历经沙场的士兵手起刀落,鲜血浸红了地面。

陆砚垂眸看着落在地上的人头,命人捡起放进匣中,即刻快马出城,前往京都,报于昭和帝知晓。

越国的重臣尽数被搜出,陆砚从他们面前经过,神情淡漠。

这座流光溢彩的大殿已不见当初辉煌,只剩下无尽萧索。

尔等可降?陆砚的声音本就清冷,此刻听在越国大臣耳中更如索命般阴冷。

越国宰相抖索着抬头看向陆砚,颤抖道:吾愿降。

陆砚神色越发冷漠,顺着宰相看过去,重臣纷纷道降。

看着这些大臣伏地祈求,陆砚唇角讥诮的勾起,转身向殿外走去,接过旁边士兵手里的火把,掷向这座论政议事的宫殿,已经被洒满火油的宫殿霎时升腾起数丈火苗,吞噬了一切。

林怡然看着升腾跃起的火焰,上前请示道:禀元帅,永宁城百姓已被押出,请示下。

火焰映红了陆砚冷静的面庞,听到林怡然的话,转头看向他,林怡然连忙闪到一旁,伸手道:元帅请,城中共搜出二十五万百姓,已全部被押往城西,只等元帅下令。

昭和帝谕书踏平永宁,已报钦州之恨。

林怡然紧跟在陆砚身后,微微抬眸看向前面挺拔的背影,心中暗自多些揣测。

城西空阔的空地捆押着身着新衣的越国百姓,哭声绝望的笼罩了这一片上空,两个土坑已经挖好,身着南平军服的士兵列队在外,马赞正在看着各队上交的名册。

陆砚脚步微顿,侧头看向黑压压跪了一片的百姓。

马赞快步上前,将名册递上:永宁城共搜出二十四万三人,请元帅示下。

陆砚缓慢的翻阅着呈上的名册,心中说不出的堵闷。

空气仿佛凝滞,除了悲泣声,再无别的声音。

陆砚的目光停留在其中几个幼儿名姓上,十月大的婴儿,应与瑜郎、芃儿差不了许多吧。

正想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让人绝望的死寂,陆砚循声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兵从一个妇人手中将还裹在包被中的孩子夺过,陆砚眉心拧起,喝道:住手!士兵全身一抖,立刻全身肃立,陆砚将名册递给马赞,抬脚过去,孩子被士兵双手架起,哭的厉害。

陆砚伸手将幼儿接过,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嚎哭,小脸哭的通红,陆砚动作轻缓的将孩子抱稳,伸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哭声慢慢止住,乌黑溜圆的眼睛清澈,这目光让他想起了长宁,想到了出生两月便与自己分别的一双儿女。

将婴儿交给泣不成声求饶的妇人,陆砚目光扫过眼前的面容绝望的越国百姓,缓缓垂下双眸,许久后,低低道:传我命令,将人关押,列奴籍,待安抚使到达将名册交接。

众兵将皆是一愣,马赞向来心直口快,想也没想道:元帅,圣上所谕……上天有好生之德,皇后身怀有孕,我等自当为皇子积福,其中缘由我会亲自禀奏圣上,尔等遵帅命便是。

陆砚转身看着马赞,语气平静。

马赞愣了愣,半响后点头应道:卑职遵命。

林怡然跟在陆砚身后,永宁城的街道还能看出昨夜新春喜庆的印迹,只是已变残桓。

元帅今日为何放过永宁城百姓?林怡然终于还是未能忍住。

陆砚脚步渐渐停下,脚下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落下的雨丝还是交战的鲜血,越军屠尽钦州城,林副帅如何评述?禽兽所为!林怡然咬牙切齿道。

陆砚转身看他,神色肃穆:我南平兵将岂能与禽兽同?林福帅许是不知,我出征时,家中儿女尚不足三月,稚子无辜,百姓亦无辜。

今日一切,砚俱会如实禀报圣上,一切都与尔等无关。

陆砚声音清冷,只有在说起自己一双儿女时,带出几许温柔。

林怡然有些愣怔,看着陆砚背影渐渐远去,风吹起他白色的披风,似如洁白梨花。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陆帅当如此。

血腥味随风飘然,这座不足三十年越国历史上最奢华的宫殿再也没有往日的金碧荧煌,与沙氏王朝一起覆没。

****对越之战早在二月就已结束,永宁城破之后,余下十几城池的守将,不是弃城而逃,就是带城投降,至二月底,越国六十万里领土尽归南平。

若说东胡一战,尽让北方邻国忌惮,那么对越一战则是震慑四海。

新春刚过,周边属国便纷纷借着为二皇子庆生前往京都朝拜。

昭和帝看着枢密院送来的朝拜请奏,唇角轻轻勾起,拿起一旁的朱笔,批下准奏二字,才抬眼看向书案前的枢密院副使:伐越大军何时归朝?隋大人连忙躬身回道:应已入京北,最迟三日后便到。

昭和帝脸上浮现出笑意,将请奏交给隋副使,起身道:命殿前司准备,朕要出城迎接。

隋副使一愣,,脸色有些为难:臣以为不妥,近日参劾陆元帅奏本甚多,还请圣上慎行。

昭和帝轻挑眼角看向隋副使,想到近半个月参奏陆砚残暴不仁,斩杀三万越军俘虏,且未得圣意便斩杀沙王一族,实在胆大妄为等事,眼神便冷了几分:十万将帅在外苦战,深入瘴疠之地,损伤近两成,尔为枢密副使,不仅不为我军将帅痛惜,反而与那帮颠倒是非之人同波流污,实在不堪!隋副使一怔,连忙下跪,乞告道:臣并无此意,只是陆元帅今日争论诸多,臣以为此时此刻,圣上不宜表态。

昭和帝看着跪在地上的隋副使,半响后突然扬声:来人,替朕拟旨……两浙转运使陆砚,年十九得中榜眼,昭和元年出征东胡,取敌帅首级,归京赴浙查处贪腐百余人,追缴赃银百万万两,另设钱塘港口,通达四方,赋税岁入,百年之最,然南越侵我南平,奉旨伐越,收归六十万土地,功勋可著,赐一等候,名永宁,世袭罔替……钱塘城外一辆马车已经连续五日都停留在此,从日出到日暮,旁边茶舍的小二看了眼马车,轻轻嘟囔了声,转头招呼茶舍中过往的行人。

……话说伐越元帅陆氏三郎本为名门之后,若说他是谁,便要说说当年定北侯,乃是陆三郎祖父,常言道,虎门不出犬子,陆三郎便神肖齐祖,面如冠玉,风姿朗然,更是文武兼备,少年英才……长宁紧贴着车壁,听着茶舍中艺人的评说,唇角带着浅浅羞涩的笑,她的夫婿竟然这般好么?瑜郎,芃儿,听到了么?那说的英雄儿郎便是你们爹爹呢,是不是分外英勇?瑜郎长大也要如你爹爹一般才好呢。

长宁将一双儿女揽进怀里,柔声教导着,耳朵却一句不落的将说书艺人的评说听进耳里。

三月江南花满枝,风轻帘幕燕争飞。

此时钱塘正是美的如梦如幻时节,出城观赏景色的车马络绎不绝,女眷的车马两侧别满了粉白浅桃,花香四处漫开,正是一年好风景。

长宁隔着纱帘眺望着远远延伸的官道,心中满是期待。

三郎从越国回京述职已经七日,按照他书信所说,这几日便应归来,可是她已经连等三日,却依然未见人影。

暮色将晚,外出赏花的车马已经纷纷回城,官道也渐渐寂寥,长宁掀开纱帘,半响略带失望的放下帘子,看着一双儿女瞪大眼睛好奇的看着自己,不由微叹一声,喃喃道:今日你们爹爹还未归来呢……得得……娘娘……芃儿张开小手对着长宁求抱,口中不住的唤着:娘娘……娘……瑜郎说话比芃儿慢,此时也只能含糊不清的叫一声得得……,看到妹妹被娘亲抱进怀中,扭着小身子蹭过去,拉住长宁的袖子,用力往她怀里挤,口里还不住的喊着:得得……没有接到陆砚的失落被两个孩子驱散,长宁笑着将儿子揽进怀中,笑着低头碰碰他的额头,教他唤娘。

玉成心中也觉失望,挥手命人调转马头,准备驱车回府。

车里母子三人的声音交融在一起,温馨又亲切,马车走的很慢,长宁拒绝了乳娘要接过两个孩子的动作,将一双儿女揽在怀中,带他们看着车外经过的景物。

突然长宁声音猛地停止,身体挺直,神色专注的侧耳听着车外,半响后,急声唤道:停车!玉成一愣,连忙从马上下来,上前还未开口询问,就见主母一把掀开帘子,盯着暮色笼罩的官道:三郎回来了!快掉头去城门外。

玉成眼中尽是怀疑,但因为长宁乃是主母,尽管心中不信,还是命车夫转头重新出城。

马蹄声声,踏起路上落花,马上儿郎归心似箭,完全没有注意路两旁归城车马中女子们眼中的惊艳,钱塘城门在即,明明离家越近,他心中却越是急切。

三郎……长宁远远看着一匹乌色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之人英气勃勃,清冽如泉,即使尚还看不清五官,长宁也知道那人定是雄姿英发,颜如舜华。

安静的暮色中,传来马儿鸣嘶的声音,陆砚怔怔的看着马车上跳下来的女子,半响回不了神,日思夜想的人儿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使暮色渐沉,也毫无妨碍看清她精致的眉眼和盈盈欲落的眼泪。

阿桐,阿桐可是前来接我?从马上跃下,陆砚唇角渐渐翘起,上前看着已经落泪的长宁,将人拥入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轻柔的拭去她的眼泪,执着道:阿桐可是专门在此迎我归家?长宁眷恋的偎在他怀中,这个多少次出现在梦里的怀抱此时这般真切的将自己包围,其中温暖她一点也不想废弃,在他胸前点头,不由娇声道:等了三日呢。

带着几分鼻音的话语让他心中微动,低头吻上她的鬓角,低声道:真是傻娘子,我若今日不归,莫不是你明日还要继续等?那自然!长宁仰头看着他,他眉目还是那般好看,眼中化不开的温柔让她沉迷,抬手轻抚他的脸颊,轻声道:怎能让三郎一人归家?你我这辈子是牵在一起的,不管你去往何处,何时归来,我自然等你,我们可是立过白首之盟的。

茶社的灯光落在长宁眸中,越发璀璨明亮,陆砚慢慢低头与她额头相抵,四周散漫着桃李芬芳,像是一层温柔轻纱将两人笼罩,我记得,我还记得当日出征时,阿桐曾说待郎君归家,定于我共话西窗,此时我已归来,阿桐可愿与我共话一辈子西窗?一辈子么?长宁笑着点头,悄悄勾起他的手,与他小拇指相牵,微微摇晃:那,郎君需与我先归家再共话。

手指勾起,有力的指节将软柔的手指包在掌心,陆砚含笑看她,抬手宽袖遮挡住两人,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应道:那便随娘子归家,此生不变。

二人唇角扬起,眼中像是装满了这世间最璀璨的宝物,彼此掌心的温度传递,圆满了心中牵挂的空落,此生唯你一人让我如此,任他斗转星移,花开花谢,你我结执手缔约,白首共此生……(正文完)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接下来会有番外,分别是长宁与陆砚的番外,昭和帝番外,崔庭轩番外,敬请关注,感谢各位天使的一路陪伴,鞠躬致礼,么么哒2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