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城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碗向龙殊处推了推,棕黄色泛着苦腥气的药汁在碗里荡出波纹,药味儿更浓烈了些。
趁热把药喝了,身子还没好,早些休息。
唐玉城如今与龙殊说话时少了原本那份随意,反倒是多了几分无措,连直视龙殊都有几分羞涩。
龙殊紧皱着眉头,没有半分心思去听唐玉城的话,手里捏了根烧黑的木炭,在羊皮地图上勾勾画画。
唐玉京等了等,见龙殊还是置若罔闻,便耐着性子又强调了一遍将药喝了吧,回头凉了,就失了药效。
龙殊依旧不理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又在地图的西北角勾了一笔。
唐玉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反倒是脾气有些冲,也没什么耐心,一次还好,两次就有些炸毛了,当即就拿了手里的小匕首厚重的尾端敲了一下实木的案几。
语气也不大好,像是又成了邺城那个唐家小三爷龙殊你听没听爷说话,爷叫你喝药呢!这话一出,营帐里有片刻寂静,龙殊手里的炭笔跟着停了下来,握笔的手明显紧了紧,白皙的手上青筋若隐若现。
唐玉城也有些尴尬,不禁摸了摸鼻梁,反思自己的语气是不是重了些,毕竟龙殊同他不一样。
营帐里只剩下灯芯噼啪绽开的声音和清浅的呼吸声。
龙殊扔了手里的炭笔,端起还微热的药碗,仰起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像是那药压根儿就是白开水,喝完后又扬了扬空空如也的碗底给唐玉城看。
看得唐玉城心惊肉跳,从怀里摸糖的手收了回来,许是,这糖,还是留着自己吃吧,自己可能更需要些。
龙殊抹了把嘴,抬眸直视着唐玉城,灯火盈盈下,倒是衬得温柔不少,加之龙殊龙殊又是个怎么晒都不黑的,瞧着竟是格外好看,唐玉城的耳根子有些发热,遂不自在的转过头去不看。
你再给小爷说一遍。
龙殊扬了扬下巴,散漫的歪坐在圈椅上,痞气毕露无疑,与刚才那一本正经的将军判若两人。
敢在自己跟前儿称爷,这小子是胆儿肥了。
唐玉城见龙殊这副样子就怂了,他刚来那阵儿,没少挨龙殊的揍。
他紧张的搓搓手,有些不自在道属下这也是关心将军,转过明日就寒露了,正是养身子的时节,也是个弄不好就容易坐下病根儿的时节,将军可要养好身子。
龙殊状似理解的点点头,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单衣那是小爷我不识趣了。
唐玉城自然不敢说龙殊的不是,只陪着笑。
龙殊本就没与他生气,最多是见他近日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自己才逗逗他。
听下头说,唐将军今日像是有什么喜事儿,整日脸上都带着笑,说出来也给本将军乐呵乐呵。
今日听不少人说,自打唐将军接了家书,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白日里没时间问他,现今看他笑才想起来,顺嘴提了一句。
也没什么,就是我娘说我大哥定下了个姑娘,明年就成亲,我替我大哥高兴。
唐玉城不欲多说,只捡了主要的说。
龙殊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想着唐玉城能好好答,往日里提及他的家中之事,他都是能避则避,避不了的就打哈哈过去了,今日也是。
那先恭喜了,不知何时成亲,我估摸着这仗再有半年就了了,若是明年下半年成亲,你许是还能赶上。
龙殊先笑着恭喜一番,继而又谈了战事。
唐玉城心头也跟着一颤,还有半年就能结束了,不知家里如何了,也不知他不在的一年半里阿迟长高了多少。
龙殊看他这副样子,也只觉得心里酸涩,十个离家在外的将士,九个是像他这般的。
说是保家卫国光荣,这亲人离别之苦却也熬人。
平白无故的,谁又乐意背井离乡的来这边关吃苦,还不是怨野心勃勃盯着大齐国土的北疆。
八月十五那一役,到底北疆也是有备而来,虽说是大齐得胜,但也失了两万精兵,两万,不是个太大的数字,但却是两万户人家丧子失夫。
那夜的凯音城外,血液将沙土糊成粘稠的暗红色,连风都刮不起它们,是凯音城难得的只有风,少了沙的一夜。
龙殊重重叹了口气,又郑重的嘱咐他道本想着近日趁着北疆元气已伤,一举攻下北疆临近大齐的十二城。
可惜我这遭伤的不轻,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儿亲自上阵,明晚你与罗泾先带二百人马去探探底。
唐玉城当然知龙殊是伤的不轻,他亲手给龙殊包扎的,自然一清二楚。
龙殊从案上摸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铸成威风凛凛的鹰纹,打眼一瞧儿就带着一股凶煞气,上手也是沉甸甸的,龙殊将它递给唐玉城这是斥候的调令,明早前去点人。
唐玉城双手接了,又带了碗道声告辞,便要退出帐外。
走时还是忍不住叮嘱老话说,秋三月,早起早卧,与鸡俱兴。
将军还是早睡为好,别总顾着战事,熬坏了身子。
龙殊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摆手让他早些回去,低头又翻起了地图。
唐玉城撩了毡子要出去,却又想起来,回身继续与龙殊道寒露后也容易凉燥,将军平日里也多注意些,多吃些滋阴防燥,润肺益胃的。
龙殊舔了舔干燥裂皮的嘴唇,有些不耐烦,唐城有时候傲气的谁都不瞧不上眼,有时候也是真烦,比女人还要话多,不管哪样,都是十分欠揍。
龙殊动了动手,觉得有些痒。
你快走吧,本将军知道了。
龙殊头也不抬冲他道。
他再不出去,可能自己真的就要上手揍人了。
嗳,我这就出去。
唐玉城抱了碗痛快应着,真的打了毡子出去。
龙殊登时就觉得耳边清静了不少,能安心去看地图了。
龙殊刚拿了炭笔,就听见营帐里的毡子又被撩起的声音。
是唐玉城的声音将军,还有啊,要注意保暖养胃,还有······滚!没等唐玉城说完,龙殊就顺手拿了案上包了铜角的令牌扔过去,唐玉城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龙殊长舒了一口气,今晚早就想这么做了。
唐玉城眼疾手快扯了毡子,那令牌依旧没砸着他,说实话,多亏他反应敏捷,不然像龙殊这样日日丢他,他早就满头包了。
帐内的龙殊搓了搓手上的炭笔,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说实话,唐城这个人话唠关心人的时候虽然欠揍,但还是让人挺暖心的。
到了阴历八月二十九,老天爷赏脸,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秋风还和煦。
萧氏是托了谢家主母顾氏前来做媒人,务必要求体体面面的将儿媳妇娶到家,光是聘金就整整一箱的黄金,遵照古礼,又备了活雁一对。
当日顾氏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客栈时,不少人都前去围观,私下里窃窃私语,不知是哪家提亲,这般隆重的,不过又起疑,怎的是在了客栈?邺城不乏有消息灵通的,自然是忙着解释,才令众人恍然。
心里既是感叹又是羡慕,感叹唐家世子娶低了,又羡慕怎么不是自己的闺女。
顾氏晓得萧氏是看重她,才将这次说媒一事给她,唐玉京是淮城公府的嫡子又是长子,将来也是唐家宗主和国公,顾氏自然怠慢不得,下了十二万分的功夫去准备。
今日她一改原本素雅的装扮,一身大红色的锦衣霞帔,用金线刺绣了大片牡丹,栩栩如生,腰上挂了一只青玉玛瑙的宫绦,正中连带着一对禁步。
妆容精致,眉梢用螺子黛挑高,使原本柔和的面容多了些威严,唇红欲滴,发髻一丝不苟的挽起,上头是一件点翠描金的钿子,镶嵌了珠玉宝石,看着便华贵非常,两鬓侧自下而上簪了金玉镂空掩鬓。
这一身瞧着贵气,也是重量不轻,若不是为了给唐国公家未来未来的世子夫人撑场面,顾氏说什么也不想穿。
索性天气渐凉,这一身也没那么闷人了。
余婆一大早就来了客栈,惶惶不安的揪着司徒映来新给她做的衣衫,那料子好的,她这辈子都未用过,只瞧见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都舍不得用做衣料的,她这生怕给弄坏了,遂是一个早上也不敢动身,还有头上那簪子,沉甸甸的。
往日里司徒映来要给她银钱接济她,她总是觉得一个离家在外的姑娘家也没什么钱,坚决不要,却不知,司徒映来虽是全家惨遭灭口,但家底颇丰,足够几辈子好吃好喝了。
司徒映来往日里也没什么机会接济余婆,得着机会,自然是花了大价钱,余婆原本不肯受,司徒映来只劝她是为了她嫁人体面些,余婆这才半推半就穿戴上。
眼见日头偏到了辰时,就听得客栈下吵吵嚷嚷,余婆便知是纳彩的媒人来了,心里有是一阵慌乱,手也不知如何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