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记得父皇虽说并不偏宠你,但向来待你不薄,从小本宫有的东西,你也不会缺。
若是叫他知道养出了你这匹白眼狼,怕是要万般后悔了。
宋衍坐在龙床一侧,温和地看着皇帝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淬了冰一般冷。
晋王像是想说什么,但是跟宋衍的目光对视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倒是胡相讥笑道:宋衍,你是一国储君,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那未来龙椅的位置,不就单单给了你吗?宋衍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看小丑作怪似的,眼神没有半分分到胡相身上。
宋衍说:那你们是想来抢?胡相被他这眼神看得一个寒颤,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诏书:待陛下薨了,便可以废储重立。
你放心,晋王爷仁慈,不至于杀你,顶多封个郡公,封地选得偏‘一点’罢了。
倒是想得周全。
宋衍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的手很冷,但依然留有一丝丝余温。
那手上有深深的沟壑。
宋衍想起来,自己还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双手,教自己君子六艺、教自己读书写字,教自己如何做个储君。
他摩挲这那双手,一双平时亮堂的桃花眼中光鲜暗淡,像是有什么请于要奔涌而出,最终还是被他暗了下去。
在这一片难耐的沉默中,那一丝余温也逐渐消失了。
宋衍愣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皇帝,然后狠狠地闭了下眼,站了起来,大步逼近了胡相。
胡相警惕地握住了防身的佩剑,往后退了一步。
宋衍耻笑道:不是要废储么?现在父皇已去,怎么不动了?胡相讶异地看了眼龙床,皇帝旁边,晋王正握着他的脉搏。
随即,晋王对着胡相点了点头。
胡相放松了一些,召了两个亲兵进来押住宋衍,脸上的皱纹都因笑意而弯起。
走罢,去太极殿。
********今夜,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
——特别是对于大梁的满朝文臣而言。
大部分文臣都是被从府里硬拉出来的,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站在了正殿中,左右对视一圈,就发现少了些人。
是激进派的□□。
发生了什么自然都心知肚明,于是更不敢说话,只能像一群落汤鹌鹑般缩着头,惊恐地靠目光传递信息。
好不容易不再有人来了,守着的兵士又在殿外,才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轻轻交换消息。
……沈家那边,还没动静?一向中立的户部尚书董贞朝旁边的兵部尚书问了一句。
兵部尚书佟瑞是晋王的人,此时满脸通红,眼中暗含激动,听闻此言,却是有些不屑:沈青阳那老匹夫,晋王爷之前去寻他,竟然敢闭门不见——依本官看,他这禁军统领怕是也不想做了。
董贞摸了摸胡子,眼珠子一转,像是在评估目前的形式,随即又问道:老佛爷也没什么指示?老佛爷前天出宫修佛去了,行程瞒得紧,怕是被沈家护了下来。
佟瑞暗恨,沈家一向喜欢明哲保身,两边都不沾,滑头。
同样滑头的董贞只是笑了笑,便往一边转过去了。
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这是谋反。
那几个□□已成了前车之鉴。
向来,皇权都不是嘴皮子说说就能夺来的。
要坐上那最尊贵的位置,就要让青石板的缝隙里都渗出鲜血,让反对者的舌头都被利刃斩下。
……正殿的门轰然打开。
半夜时分,外面只有几盏宫灯亮着,被风一刮,闪闪烁烁,宛若鬼火。
宋衍这人,就算是被两个兵士押着,也一点都不损其君子如玉的气质,甚至因为这种不大妙的状况,更多了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错觉。
胡相看了眼正殿里的人,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骇然地后退了一步。
他清了清嗓子,打开了那诏书,念道:太子宋衍,仁义蔑闻..............................不足担太子之位,现废为郡公。
朕次子宋越,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现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随即挥手让几个翰林上来,辨认上面字迹,和下面的玉玺印记。
其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者看了半天,才迟疑地说:......臣瞧着,的确是皇上的字迹。
放屁!旁边一位□□官员怒道,皇上现在生死未知,哪来的闲工夫写什么诏书。
况且谁人不知胡相你这老匹夫最擅长模仿字迹——胡相却是笑了笑,说道:不管是真是假,总归诏书在这了,现在皇上已薨,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如还是赶快收拾收拾,让晋王爷......不,是太子殿下登基才是。
群臣一惊,随即一片窃窃私语。
现在皇上确认已去的话,情况却是都不一样了。
若是沈家真的保持中立,那整个长安的兵力基本就算是全都在晋王手中,就算是直接杀了太子,将□□官员封口,也不会有人敢提出异议。
毕竟人,就只有一个脑袋。
谁都惜命。
胡相。
一片沉默中,宋衍忽然笑着开口,你很笃定。
本宫倒是不知道,谁给了你这样笃定的资本。
胡相被他话中的重量震得心神一颤,但想想对方此时不可能再有什么资本,便讥讽地开口:.........................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外面的马蹄声掩盖住了。
在正殿外守着的兵士惊慌地跑了进来,大声喊道:报————相爷!沈、沈统领打进来了!!沈青阳是你的人?胡相脸上肌肉抽搐,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衍。
后者笑意不变,仿佛是在茶室中何人闲谈一般,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况且就算沈青阳不是我的人,你们也不会有胜算。
话音未落。
外面又有惊呼声传来:是都尉府——这群鹰犬怎么会在这儿?胡相猛地一扭头,死死地看着外方,随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大笑道:皇上他还真是溺爱你——居然连鹰犬都交给你了。
你还敢说,你有的东西...............晋王爷也都有?宋衍没有去问他怎么又把宋越称为晋王了,只是状似谦虚地说了一句:惭愧。
胡相看了他很久,像是要透过这个温文尔雅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装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最终眼睛血红,嘶哑地道:......就算如此,若是你死了,便也只有晋王能登基了。
他看向两个兵士:杀了他!那两个兵士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一秒,旁边忽然一条刀光闪过。
血液喷出——但是不同于胡相的设想——那是两个兵士的血。
出手的人,是晋王。
宋衍轻柔地说道:相爷,你可知道,你做错的最大的一点是什么?胡相脚软地瘫坐到了地上,手指颤抖,指着晋王,面容青紫,随即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仗着自己身份,只把晋王和淮阳当做的小辈——却忘记了,他们怎么说,也都是你的主子。
主子想要什么,可不是你能掣肘的。
晋王沉默地收剑,站到了宋衍身后。
沈家的兵,是淮阳要来的——因为她想活下去。
而晋王,从最初开始,就对皇位不感兴趣。
胡相,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你一个人在那里自我兴奋罢了。
胡相愣了许久。
外面冲杀陷阵的声音渐进,且能听出,是禁军和都尉府占了上风。
他一败涂地。
胡相呆呆地看了眼殿外。
天已经不那么黑了。
再过一会儿,怕是就有日光照过来。
——但是他的天,恐怕要永远地暗下去了。
胡相惨笑了几声,咳出来的血糊在嘴唇上,衬着他铁青的面色,像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缓缓开口:殿下,本官活了这一辈子,求的不过是胡家能一直鼎盛,在老夫百年之后,族里头也能有新血脉,最终养成前朝柳家那种簪缨世家。
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宋衍说:前朝的柳家,最终也是全族被灭的下场。
你胡家,也兴旺得够久了。
胡相一愣,随即整个人都颓丧了下去:.................或许吧。
但是.................他忽然抬头,狠毒地盯着宋衍,本官败了,你也别想好过。
他脸上笑容更甚:你的人应该现在才去找贵妃和那个女官的吧?可惜了——本官早已嘱咐人,若是看情况有变,无需下令,直接斩杀二女。
就算你坐上皇位又如何?不过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罢了。
宋衍气定神闲地神情终于变了,他的手不明显地颤抖着。
胡相看出了他的慌乱,还想再刺几句——可惜,大殿后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相爷,您居然连这最后一步也算错了,奴婢都不忍心来看您这惨样。
在一众朝臣眼里——那从后方走过来的少女,一身宫服满是血污,手上还提着把答道,上面滴着血。
素白的脸上有几滴血,眼睛通红,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谢毓看到完完整整的宋衍,身体一个打晃,差点没倒下去。
她不敢放下刀,只是侧着身子扑到了宋衍怀中,哽咽道: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擦去了眼角一点泪水,清了清嗓子,说:贵妃娘娘也无事,现在应该已经逃到了宫外——您这边情况如何?宋衍:就快好了。
晋王说:臣弟早已下令让北府军适可而止——至于羽林卫,是胡相的人,臣弟也无法牵制。
不过千人罢了,很快便能处理完。
宋衍揉了揉谢毓的脑袋,温柔地说,等三个月之后,阿毓就是大梁的新皇后了。
高兴吗?谢毓摇了摇头:皇上......尸骨未寒,说这个也有些早了。
她抬头,看着宋衍:皇上生前对殿下很好,殿下就不难过么?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因为人生老病死,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本宫也早已有准备了。
就像这天,刚才还黑得如墨一般,现在敲着,竟然是快要亮了。
谢毓扭头,看了一会儿殿外的天空,忽然笑了。
宋衍又道:你可会觉得本宫冷心冷肺?不。
谢毓环视了一眼周围。
群臣向来是很有政治敏感度的,现在见大势已定,大多都围绕在□□周围。
——这既是权势的力量了。
奴婢入宫前,曾也觉得这宫里头可怕。
觉得东宫就是那吃人的猛兽,怕是入了宫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但是,进了宫,奴婢遇见了您。
您说的对。
少女眉眼温柔,看着外面初升的朝阳。
金色的阳光刺破了晨光熹微,一点点、一点点地突破了厚厚的云层,然后忽然闪烁了起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红霞中一点点日光,幻化成了不同的色彩,闪烁着,最终全部融合在了一起。
金红的太阳慢慢升上天空。
您看,这太阳真的是会升起来的。
宋衍温和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抱住了她,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在她白皙的额角印下一吻。
他说:是啊,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正文就这么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