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首辅养成手册 >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2025-03-22 07:14:56

宜宁这晚并没有睡好。

将要入夏了,凌晨的时候迎来一场暴雨,狂风摇曳庭中大树的树冠,暴雨夹杂着滚动的闷雷声。

她被雷声吵醒了。

松枝本来是进来灭一盏蜡烛的,却看到宜宁还睁着眼睛。

她吓了一跳:小姐,您怎么就醒了?宜宁让她把蜡烛留着,反正她也睡不着了。

她披了件外衣,低头就看到自己手腕上显眼的红痕……皮肤还是太娇气了,稍微用力就能留下痕迹。

松枝出去通传,青渠就端着药进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看到宜宁正靠着窗,茫然地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尚未亮起的天色中,庭院里满是雨水吹打下来的残枝枯叶。

她的小脸宛如莹莹的白玉,在灰暗的天色中透出淡淡光辉。

青渠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精致好看的小孩,跟农庄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她是很想逗一逗她,跟她亲近的,却被告知这位是七小姐,碰也碰不得一下。

那个粉嫩小团子日渐的长大了,明明就该是娇贵的,却被那混账东西给欺负了去……看着这么可怜。

她把药碗放下了,低声跟宜宁说:要是国公爷那一拳没废了他,奴婢也要帮您废了他……宜宁这才回过神来。

任是哪个女子遭遇这种事都是怕的,她怕倒也是怕,不过她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如今也已经缓过来了。

她笑了笑问:你要怎么废了他?青渠又说:等他走到小巷子里,就套了麻袋来一通闷棍。

别说是废了他,打残也是能的!国公爷只是废他子孙根,我看还是便宜他了。

其实这是魏凌的顾虑而已,要真是伤及沈玉的性命,这件事就纸不包火。

所以魏凌为了她的名节考虑,是肯定不会对沈玉下杀手的……宜宁明白魏凌的心思,她甚至也明白魏老太太为什么维护赵明珠。

但她还是不由得对赵明珠厌倦。

她抬头,突然发现珍珠没有在屋内:珍珠昨晚没有回来?松枝与青渠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窗外的瓢泼大雨一直没有停过。

宜宁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魏凌,不会真的要了珍珠的性命吧?她叫了玳瑁进来,赶紧让她去魏凌的那里看看。

魏凌其实也没有睡下。

他把那些知道此事的丫头婆子都处理了,心腹的自然不说,别的不是的就变卖发配。

那两个在门口伺候的小丫头,更是被活活打死拖了出去。

他怕这些动静吓到了宜宁,自己就在堂里吩咐了。

魏老太太那边的人手连夜就被换过新的,都是他的人。

最后他才把珍珠找进来……此时天都快亮了。

熬了一夜了,他眼睛里也有淡淡的血丝,告诉珍珠说:这次我不罚你。

珍珠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心的,听了魏凌的话突然抬起头。

宜宁为你求了情。

魏凌继续说,以后你这条命就是她的……怎么处置就是她的事了。

珍珠紧绷的身子这才软了,死里逃生,她给魏凌磕了两个头,魏凌挥了挥手让她先回去。

外面还有军营的人在等着他。

等珍珠回到宜宁那里的时候,宜宁正在梳头。

珍珠从玳瑁手里接过篦子,按照往常那般给宜宁梳头。

梳着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最后突然抱着宜宁大哭不止。

宜宁叹了口气,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

庭哥儿跨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哭声,他朝宜宁这里奔过来:珍珠姐姐,你这是在哭什么啊?他昨晚早早地被佟妈妈哄着睡了,根本不知道发现了什么。

他看到珍珠拉着宜宁的手,又问,你拉着姐姐做什么,姐姐你快起来吧,我还想跟你下棋!珍珠这才擦了擦眼泪,站起身道:庭少爷,小姐生病了,今天不能陪你下棋了。

庭哥儿睁大了眼睛。

小短腿两下就翻上了罗汉床,凑到宜宁身边仔细看她,发现她的脸色的确很差。

宜宁把他的小脸推开了些说:小心我过了病气给你……自己跟小丫头去玩吧!庭哥儿却在她身边盘坐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说:你好像哭过。

他一副颇为认真的样子,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眼睛,佟妈妈跟我说,哭过第二天起来,眼睛就肿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要告诉我,我是你的弟弟,以后要保护你的。

宜宁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人欺负我,你要是不去玩,我就让珍珠拿了字帖给你练……庭哥儿听到这里连连说要出去玩,一翻身就下了床。

屋子里的丫头总算被他逗笑了。

庭哥儿跑到门外的廊柱那里等了好久,终于看到珍珠过来了。

他把珍珠拉到一旁,小声地问:珍珠,姐姐究竟怎么啦?珍珠犹豫了一下,轻声把事情的经过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他。

不过一会儿,魏老太太带了赵明珠过来看她。

经过一夜他她似乎也憔悴了不少,站在魏老太太身边话都不敢说一句。

宜宁与魏老太太说话总显得有些冷淡,魏老太太就拉着宜宁的手叹了口气,……宜宁,我知道你会怪我。

但是她……她家里的情况实在是太遭,送她回去跟杀了她也没有区别啊。

宜宁抬起头看着魏老太太,轻声说:宜宁未在您身边长大,您可怜您养大的明珠姐姐是应该的。

您曾经跟宜宁说孔融让梨的道理,我想想倒也是如此。

我答应留下她,不是因为我心肠好,而是因为您想留下她。

魏老太太听了眼眶就泛红:什么孔融让梨的,是我说的不好!是我不好!祖母再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了……她想要摸一摸宜宁的头,宜宁却避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说:祖母,我头疼想休息一会儿。

魏老太太一愣。

赵明珠在旁看到,立刻就拿了她带过来的糕点给宜宁:宜宁妹妹,这个是今年新做的羊乳酥酪……你肯定没有尝过吧?门外却传来庭哥儿的声音:姐姐!我的七巧板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赵明珠看到庭哥儿进来了。

想到往日庭哥儿对她的亲近,原是她没有好好顾着他。

手里也拿了点心递给他说:庭哥儿,倒是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最近也都不来找明珠姐姐玩……要不是到宜宁妹妹这里来,恐怕还看不到你呢!谁知庭哥儿走到她面前却停住了脚步,孩子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却有些不解地问道:明珠姐姐,你不是跟我说过,要是跟宜宁姐姐太近的话,宜宁姐姐就会把我的东西抢走,要我不能跟宜宁姐姐太亲近吗。

怎么……明珠姐姐不怕你的东西被抢走吗?庭哥儿这句话一出,魏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宜宁也有些惊讶,看向庭哥儿。

赵明珠一时慌乱,手上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

庭哥儿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她立刻说:庭哥儿……我……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啊!你小小年纪可不要胡说!庭哥儿却无辜地赖到魏老太太怀里,扯着魏老太太的衣袖说:祖母您从小教导庭哥儿不要撒谎,我从来都不撒谎的!他说,我怕就像明珠姐姐说的那样,所以我一直都不敢亲近姐姐……魏老太太气得手都发抖起来,她说道:好,我知道。

我们庭哥儿是从来都不说谎的!她突然站起来,对宜宁说:……今日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吧。

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愧疚,径直地往外走。

赵明珠咬了咬唇,连忙跟在她身后。

她刚走了两步要追上魏老太太了,魏老太太就突然停下来。

冷冷地看着她说:我是娇惯你,纵容你。

但从来没教过你害人,教唆别人。

你居然还教唆庭哥儿不亲近宜宁?你究竟长得是什么心肠?你还做过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赵明珠根本无从辩驳,急得边哭边说:外祖母……那些我都知道错了啊……我都知道了!求您饶了我吧!魏老太太一把挥开她的手,扶着宋妈妈就上了软轿,冷冷地道:起轿吧。

赵明珠跟在魏老太太的轿子后面边哭边追,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瘫软在路上。

没有人敢去扶她,满英国公府都知道,这位如今是表小姐了。

刚被英国公厌弃,如今又被魏老太太厌弃。

留在英国公府也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伺候她的那些丫头十有八九都被魏凌发卖了,唯有素喜等几个留着,但也不敢去扶。

如今怎么对这位明珠表小姐,恐怕都要看着魏凌和宜宁的脸色才是了。

毕竟那才是正经的主子,而这个已经不是了。

屋子里,宜宁把庭哥儿拉过来,问他:刚才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她发现这个弟弟果然不愧是魏凌的儿子,弯弯肠子也不少。

庭哥儿却说:我知道她欺负你……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原来就是这么说的。

她欺负你生病了,我也欺负她……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语气却很坚定,反正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宜宁听了就笑了笑,抱着他亲了口。

姐姐喜欢庭哥儿。

宜宁跟他说,以后咱们庭哥儿长大了,肯定是个威震四方的将军。

小屁孩的小脸一红,扭扭捏捏的坐在她的怀里,又受不得她亲般别过头。

然后挣脱了她的怀抱,又跑出去跟小丫头玩了,反正他是坐不住的。

魏凌从珍珠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差点把茶杯给捏碎了。

他缓缓地吐了口气说:以后告诉她身边的人,表小姐的言行举止都写了册子,交给你过目。

但凡有不妥的,立刻给我赶出去!珍珠屈身应喏,去赵明珠那里吩咐了。

魏老太太听说的时候正在念佛,给老英国公祈福。

她闭上眼叹了口气说:……随魏凌去吧。

第一百章如是两天,宜宁手腕上的红痕才消去,她也听说了沈玉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撤下来的事。

等再见到沈玉的时候,还是忠勤伯带着他来赔礼道歉。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的脸色都透出一股不正常的苍白。

站在台阶下远远地看到她,欲言又止。

宜宁看着他就想起那日的情景,扶着青渠的手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沈玉的声音却很低:宜宁妹妹……是我错了,我鬼迷了心窍才那般对你。

他半跪了下来说,世子的位置让给了三弟,我……我本来不能来的,但我还是想跟你道歉。

所以求了父亲带我过来……国公爷只允我跟你说两句话,我说完了就走。

那日回去他受伤很重,忠勤伯夫人搂着他哭,忠勤伯训斥了他一顿,他才渐渐地清醒了。

原是我混蛋,你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

我受惩罚也是该的,不如你亲自来打我几下,你打了我就舒坦了。

宜宁看着他身上穿着那件蓝色的程子衣,想起那日他想送自己香袋的情景……她忍了忍道:你走吧,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她是根本不想再看到沈玉,因此转身就朝魏凌的书房走去。

打他又能如何?事情难道就能弥补了吗。

沈玉还想跟她多说几句,偏被东园的护卫拦住寸步不得上前,只能看着她走远。

魏凌却正在书房里跟人说话,宜宁刚通传了进去,就看到坐在魏凌对面的人竟然是陆嘉学。

他听到了声音,正回过头看她。

她心里暗暗道苦,怎么到哪儿都没得个清净,又微微一屈身喊了两人说:父亲既然又客人在,那我先退下了。

魏凌却笑了笑道:先别急着走,你义父难得过来。

宜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还是感觉得到陆嘉学看着她,缓缓地回头问:父亲还有吩咐?我刚才让小厮给你义父沏了新的汉阳雾茶,你去给你义父端过来吧。

魏凌说。

宜宁未动,陆嘉学看了就笑笑说: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

义父来者是客。

宜宁只是说,虽然不知道魏凌怎么突然让她给陆嘉学端茶,但是宜宁还是出了书房。

下过暴雨之后接连出了两天的日头,曲折的走廊尽头就是茶房。

魏凌的这个院子也修得很大,走廊旁遍植绿柳,如今正是万条垂下碧丝绦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照到身上,倒是很暖和。

几个茶房伺候的丫头见到她过来,忙屈身喊了小姐。

宜宁让她们不要多礼,问道:新沏的汉阳雾茶在哪里?她端了茶过来,杯中渗出一股沁人的茶香。

珍珠等人跟着她身后也不敢搭手。

她走到门外,听到屋内陆嘉学说话的声音:瓦刺部骁勇善战,在边界马市上烧杀抢掠,龙门卫指挥使根本就顶不住。

唯有你去我才能放心一些……本来年前就该去了,要不是因为皇上登基的时候耽搁了,你现在就应该加封宣府总兵了。

宜宁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她知道魏凌常年在外征战,恐怕迟早有一日还会出去。

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

她又听到魏凌说:皇上刚登基不久就有瓦刺作乱,又是在新开的马市上。

此时瓦刺部落必定强势,怕是我也难顶得住。

陆嘉学听了就笑了笑:你我征战多年,当年北元想要恢复旧疆的时候,也是你我打回去的。

如今我暂时离不得京城,也只能让你先去了。

宜宁听到这里才端着茶走进去,她看到魏凌没有说话,就把茶杯放在了陆嘉学手边。

低头的时候看到陆嘉学的腰带上用的是狮纹,他端起茶杯的时候手上骨关节微微有些突出,这是练家子的手。

宜宁以前总是在想,她怎么就没发现陆嘉学会武功呢,明明就是这么明显的事。

她这么一走神,抬头才发现陆嘉学看着她,但是片刻就收回了目光。

宜宁肯定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烟罗锦,衬得出那股子少女的清媚,倒是越来越明显了。

陆嘉学的手握紧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说:你茶艺还不错。

宜宁心里暗道,又不是她沏的茶,不过是跑个腿而已。

想当年给他沏过这么多次茶,怎么一句夸奖都没有听到过。

多半是嫌弃的水凉了茶叶放多了你加茶叶的顺序不对……把她弄得不高兴了,就挑眉问他:茶叶能有什么顺序?他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能有什么意见!陆嘉学就一本正经地说:这茶梗和茶叶的滋味不同,那能够囫囵地倒下去。

我跟别人在醉仙楼喝茶的时候,看到……说到一半看到她脸色不好,才笑了笑说,好好,你随便沏。

反正都是我喝就行了,别人也不会喝了你的茶去!多年之后得他一句夸奖,倒是难得了。

魏凌看到陆嘉学向他使了眼神,这才说:……宜宁,你先下去吧。

宜宁平静地收了方漆托盘,退了出去。

陆嘉学看到宜宁出去了,放了茶杯说,我知道你如今不愿意去宣府。

不过我已经请旨了,皇上的旨意应该没多久就要下来……如今朝中大局刚稳,你维-稳宣府必然少不了好处,还是不要推辞得好。

语气之中已经带有了命令的口吻。

……魏凌谈完之后送陆嘉学离开,回来发现宜宁在书房里等他。

他的表情本来不太好看,看到她还是笑着问:怎么了?在我这里不回去啊。

宜宁看着他问:父亲,您要任宣府总兵了吗?宜宁知道蒙古瓦刺部落,三番四次的攻陷了边境,甚至朝廷有好几员大将丧生于此。

她对以后会发生的事知道的并不全面,但她还是知道瓦刺有一次差点攻入了龙门。

在她知道的以后里面,魏凌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但是他后来跟陆嘉学渐渐疏远了,究竟魏凌会怎么样她并不清楚。

魏凌摸了摸她的头:行军打仗我是习惯了的。

不过是你在家中,所以我才多逗留了几个月。

对了,我听说你原来那个继母搬到京城来住了。

你可想回去看看她?不如我叫你三哥明日来接你去玩几日。

宜宁想到陆嘉学和魏凌刚才说的那些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才不管魏凌说了什么,握了握魏凌的手说:父亲,您是不是不愿意去?我听说那一带边关很凶险,不如您回绝了皇上的旨意吧。

什么宣府总兵的也没有性命来得重要啊。

陆嘉学绝对不是一个好人。

魏凌深知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利益来得重要。

且陆嘉学已经向皇上请命了,他自然就不能推辞。

更何况他本该继续任宣府总兵的,不过是有了个女儿之后,突然就贪生怕死了起来了而已。

其实他早也预感到这次要去的,所以他指导的军营操练也比平日要严格许多。

魏凌笑了笑说:这哪能说回绝就回绝的。

倒也没有这么危险,我原来就驻守宣府那一带的,对他们的习性倒也熟悉。

其实倒也是知道他不能回绝的。

宜宁抿了抿唇说:那您会什么时候走?龙门卫指挥使孙皓告急,恐怕是没几日就要走的。

魏凌看着女孩儿的目光,安慰她说,我是没事的。

倒是你留在京城里我放心不下——想到最近发生的事,魏凌就觉得心冷。

要是他不在英国公府里,宜宁发生了什么意外呢?虽然他能派护卫保护她,但护卫毕竟只是个武力。

母亲跟明珠那边又不清不楚的,倒不如让她三哥接她过去住。

罗慎远倒是个非常靠谱的人。

至于陆嘉学……他是根本信不过的。

只希望他看在宜宁是他义女的份上,能庇护她一番罢了。

宜宁听了他的话,就苦笑说:我这么大的人了,您有什么担心的。

您放心吧,府里我帮您管着就是了。

魏凌可没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反正把宜宁放在英国公府里他不放心。

他带着宜宁去拜见了魏老太太,跟她说了宣府总兵的事。

魏老太太倒也习惯儿子时不时的出征了,虽然不舍,但也还算平静。

她也不过就是儿子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天多拜一次佛而已。

果然没几日圣旨就下来了,加封魏凌为宣府总兵。

魏凌接了旨回来,第二天就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宜宁从魏老太太那里拜了佛回来,居然看到三哥坐在她院子里喝茶。

罗慎远可能是刚下朝。

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官服,绯红色的官袍衬得他的身形格外修长,官服用的是云雁纹的补子。

看上去非常的端正严肃,因为他眉毛浓郁,越发的凛然俊朗。

不知道别人看着他什么感觉,宜宁看着他的确是想喊罗大人的。

三哥,你怎么过来了?她有点惊喜地朝他走过去。

罗慎远转过头看她。

你父亲让我来接你过去。

罗慎远跟她说,我在西坊胡同有个院子,母亲不久后也要来,她倒是很想你。

你过去住几天吧?魏凌怎么还是让三哥过来了?想到的确很久没有见到林海如了,宜宁倒是也很想见她。

你近日不忙吗?宜宁让丫头去收拾东西,也坐了下来。

她听说罗慎远最近刚接了个棘手的案宗,如今他刚做了大理寺少卿,满朝文武都看着他,万不能行差踏错了。

抽空过来接你还是可以的。

罗慎远道,其实他的确也忙碌,要不是得了魏凌的信,还没空过来,正好路上与程大人遇到了,就一并过来了。

他去拜见魏老太太了。

听到罗慎远提起程琅,宜宁就不由得想起那日的事。

程琅看到了也没有管她,要不是最后和罗慎远说了,恐怕她现在也不会好好地坐在这里了……她把这个孩子养大一场……如今这般情分,却也算是尽了吧。

其实本来就应该尽了的,她当自己跟前世是不同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尽不尽的了。

程琅的做法不妥,但她又不能说他一句,只能寒心他真的变得无比冷漠,不管世事而已。

宜宁回过神说:那你先等等吧,我去跟父亲说一声。

其实程琅是想给宜宁道歉的。

但等程琅从魏老太太那里过来之后,才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他这几日一直忙着没空过来,本来是想给这个小丫头赔礼道歉的。

当初那事的确也有他的不是,宜宁最后被罗慎远抱出来也的确可怜。

但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人,只有几个丫头在清扫庭院,看到他就恭敬地屈身喊了表少爷。

程琅嗯了一声。

没看到那就她就算了吧,这小丫头恐怕也不想见到他。

他还有要事要去处理,改日再来吧。

程琅刚跨出屋子,挂在屋檐下的凤头鹦鹉就看到了他。

没有被主人一起带走,它显得有点不开心。

但是看到程琅的时候却高兴了些,在鹦鹉架上走了两步,突然叫道:阿琅,阿琅!程琅的脚步突然挺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鹦鹉学舌很巧妙,腔调都学得这么像。

他突然想起自己那日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在逗弄鹦鹉。

昏暗的光线里,她笑着问说:表哥,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他是梦到了什么,他梦到她又回到自己身边了,哄他说:阿琅睡吧,我在这里,没事的。

鹦鹉发现他不理自己,又歪了歪脑袋叫道:阿琅,阿琅!程琅回过头,完全没有了笑容。

他走进院子中,叫了个丫头问:宜宁呢?她去哪里了?丫头没看到过他这般的表情,愣了愣道:表少爷……她去哪里了?程琅突然就克制不住,想到那个可能性,他浑身都在战栗。

他揪住了那丫头的衣服,你快说!丫头被他吓了一跳,语气都有些结巴了:小姐……跟着罗三少爷去玩了,现在……现在应该都出了影壁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程琅赶到影壁的时候,宜宁的马车刚走不久。

他冷着脸走出大门,他的马车还停在外面。

门口的小厮给他行礼,刚入夏的玉井胡同里满是榕树落下的嫩绿芽衣,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却看也顾不上,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赶路,越快越好。

车夫听了他的话立刻挥鞭赶马,马车就疾驰出了玉井胡同。

也许真的是心里执念太深,反而是患得患失起来。

程琅靠着车壁,想起那人带着腊梅香气的手指。

想起她抱着自己教念书,声音一句一句的从头顶飘落下来。

想起得知她身亡的时候,他痛哭得跪倒在她的灵前。

从此之后他就不再是那个躲在她身后的孩子了,他变成了另一个程琅。

程琅闭上了眼睛,因手指掐得太用力了,指甲盖都泛着白!马车却吱呀一声突然停了下来。

护卫挑开帘子道:大人,有人找您。

程琅抬起头,冷冷地说:没空,都给我赶开!护卫有些为难地道:……大人,来人是都督的人。

恐怕您不得不去啊。

上次他已经得罪过陆嘉学了,若是这次再轻慢了他必然没有好的。

程琅当然很清楚,因为他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

他问车夫:从这里到新桥胡同要多久?车夫恭敬地答道:大人,两三个时辰总要用的,到的时候恐怕也天黑了。

程琅缓缓地吸了口气,然后才说:……去宁远侯府吧。

追上了又能如何?此事说来便没有人信,他自己是执念太深。

且要真的是她,为何相处这么久她从未曾说过。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不想见到他吗?要真是她不想见他,他追上去问了也是没有结果的。

何况沈玉那事……要宜宁真的是她,恐怕他连杀了自己的心都有!况又还有个罗慎远在,那可不是个吃素的。

他总有机会试探她的,要好好想想怎么试探才是。

马车终于还是掉头往宁远侯府去了。

陆嘉学刚见了内阁首辅汪远,下属把汪远送出了宁远侯府。

他坐回书房里喝茶。

茶盖才掀起三分,程琅便进来了。

舅舅。

程琅微低下头喊他。

陆嘉堂抬头看他,他其实一直很欣赏自己这个外甥,何况又是姐姐唯一的儿子。

程琅行事谨慎,天资聪明,他也愿意重用他。

上次的事他权当是狼崽子刚长出了利爪,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锋利,毕竟也还是自己的外甥,他也没打算再计较了。

我听说你近日和新任大理寺少卿罗慎远走得近?陆嘉学问他。

程琅就道:却也谈不上近,此人心机太重,唯有周旋而已。

陆嘉学听了就一笑:正好,如今有个事情棘手。

你可知道前几天因为贪墨被抓的浙江布政使刘璞?程琅当然知道此人,这位刘璞在位的时候尸位素餐,贪污受贿成风,手下的官员也是层层的勾结包庇,犯了不少的冤案。

前不久才刚被查出来,还是锦衣卫亲自押解进京的。

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在路上让他给跑了,如今此人是不知所踪的。

陆嘉学也不等他说话,就继续道:当时动用锦衣卫抓他是徐渭授意的。

程琅这才抬头,觉得有些疑惑:徐大人为何会管贪墨的事?他心里略一想,刘璞能从锦衣卫手中逃走,恐怕是有人帮他……难不成……陆嘉学点头,笑了笑说:自然有人帮他,是我帮他。

我让宋诚带了三百精兵去救他出来,还被锦衣卫杀了两人。

但是中途他的亲信被人挟持走了,现在我们正在找他这个亲信。

陆嘉学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现在我这里有了线索,此人就在大理寺少卿罗慎远手里。

但是已经查探过了,人既不在刑部大牢里,也不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应该是被掩藏起来了。

我需要你把这个人找出来,不能留在罗慎远等人手里。

程琅听了已大致明白了。

难怪……他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能在锦衣卫手里救走刘璞,原来是陆嘉学!那现在看来,这个刘璞可能是陆嘉学的人,当然也更有可能是汪远的人。

汪远和陆嘉学一向都是有合作的,两人之间本来利益就牵扯不清,而且陆嘉学很少跟这些地方官员往来,倒是汪远跟这些人来往甚密。

刘璞手里应该掌握着什么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很重要,所以徐渭才想亲自来管。

但是陆嘉学,或者是汪远并不想让徐渭知道。

他一拱手道:外甥明白了,那我现在就去找此人。

罗慎远,那正好要对上他。

陆嘉学嗯了一声,叫下属进来,派了几十个亲兵给他。

程琅带着人出宁远侯府,抬头的时候,看到一轮上弦月正挂在天边,月色皎洁。

他的思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不能让外物扰乱了他的冷静。

宜宁刚到罗慎远在新桥胡同的院子里,刚探出马车,就看到一只手朝她伸手来。

她抬头看到是她三哥,便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新桥胡同这里住了很多新贵,三哥这个院子应该是刚买下来的,反正他也挺有钱的。

院子气派也宽敞,回廊修得曲曲折折,太湖石堆砌假山,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柔婉。

府里伺候的仆妇众多,他带着她走在前面,边走边说:……你的院子刚清理出来,你先在这里住着。

母亲几天后可能就会来,到时候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里,你们好说话。

宜宁要住的地方是个五间七架的院子,从漏窗直接能看到水池里长的睡莲,还有垂下来的拂柳,非常的漂亮。

就是天色已晚了,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

丫头们已经搬着东西进去布置了,宜宁发现这里面好些丫头原是伺候她的。

现在看到她,均都有些激动。

屋子里摆了张八仙桌,宜宁在绣墩上坐下来,发现地上铺着绒毯,华丽又软和……这屋子应该是很费心了。

她让罗慎远坐下来,亲自给他倒水:三哥,你现在一个人住这里吗?也没个人陪你说说话?罗慎远看她殷勤地给他倒水,就解释道:我不常住这里,这里去大理寺衙门不方便,如今我一般都住衙门里。

那应该就是为了她,特地把这里打整好了的……说不定还是为了她在这里住的。

他惯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丫头们又都在收拾。

接过她递过去的水时候,他突然碰到了宜宁的手,但他很快又收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很久未曾相处了,跟他相处起来有些不自在。

宜宁暗想着,又跟罗慎远说话:母亲写信给我,说罗二爷有意让你娶孙家的小姐。

我还没有看到过我未来的嫂嫂呢?孙家小姐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上次我看到那位谢二小姐似乎也对你有意……怎么你到现在都没有说亲呢?我看你的几个丫头倒也都是水灵的长相,你……每天看着她们就没有特别喜欢的?俗话说成家立业,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可能孩子都有了。

他倒是也有几个贴身的丫头,但丫头要是收做通房了,便会梳了妇人的发髻。

刚才看到那几个可都还是少女发髻。

就是魏凌也是有几个通房丫头在的。

男人在这种事上就算不热衷,也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罗慎远听了看着她,难得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你瞎管什么事。

她一个姑娘家,什么看着有没有喜欢的。

宜宁心想她当然要管管,但看林海如送到罗慎远身边的丫头都是个顶个的漂亮,就知道她心里有多着急了。

那些丫头也都是一颗心在他身上,这是最常见的。

对于丫头来说,最好的便是能跟了主子做姨娘,不用发配出府或者随便配了小厮,更何况伺候的还是罗慎远。

日夜都看着他,怎么会不喜欢。

你好好歇息,明日我带你到处看看。

罗慎远说着就站起身来。

宜宁抬头看他:你不多坐一会儿?夜已经很深了,而且她又不是原来那个小女孩了,他再呆下去也不合适。

她是自己把他当哥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男女有别。

烛火照着她的侧脸,一张脸如白玉雕成,眉眼更有几分艳色,眼睛里似乎倒影着烛火的熠熠光辉,唇瓣非常的细嫩柔软。

这种美是带着色香的,并不是单纯的好看……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心术不正的缘故吧。

现在她这么的信赖他,那还是不要再坐下去比较好。

随行的珍珠倒是反应过来,屈身说道:三公子是该回去歇息了,您远道来接咱们小姐,倒也是辛苦了。

罗慎远来回奔波的确也是辛苦了。

如今没人帮他操持家务,这府里的布置都是亲力亲为的,恐怕也是耗费了精力的。

何况他刚做了大理寺少卿,日常肯定是很忙碌的,全国的重要刑狱案件都要送去大理寺那里,每天不知道要过手多少案宗。

那就明日再说吧,我送你出去?宜宁站了起来。

罗慎远摆摆手让她别送,又笑了笑说:你还是休息吧。

这府里你又不认得路,送我做什么。

他起身整了整官服衣摆,这才走出去了。

守在门外等他的小厮和护卫跟了上去,还有几个留在了宜宁的院子外面,替她守着。

宜宁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来,望着夜色里他离去的挺拔身影,片刻后收回视线,青渠已经把洗脚水端进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晨光柔和地洒进院子里,宜宁刚醒了不久。

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她站在屋后面的回廊上,看着池塘里养的睡莲。

院子里的景色非常的幽静雅致,倒是远远地传来坊市热闹的声音。

英国公府是近皇城了,四周没有热闹的坊市。

新桥胡同这里却很热闹,甚至不远处还有河运穿过。

往来的商贾、运船络绎不绝的。

她来京城这么久了都没有出去逛过,倒是有些期待。

珍珠给她端了碗热茶来,替她披了一件长褙子,道:您刚起来,外头的风还是冷的。

宜宁看着杯中冒出的氤氲热气,突然说道:父亲现在应该都出城了吧。

魏凌是今日凌晨出征的,宜宁倒是想送他一程,但是他不同意。

宜宁想到魏凌穿着盔甲率领军队远行的样子,在晨雾里渐行渐远,总觉得心里有种无力感,可能是人对于未知的不安吧。

这么想想不去送别也好,恐怕魏凌也不希望看到她去送吧。

她喝了口热茶,发现这是她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喝的芝麻油酥茶。

珍珠就说:应该是出了城的,奴婢瞧这府里景色当真不错,小世子还想跟着您来呢。

要是小世子也来便热闹了。

庭哥儿被魏凌带去卫所了,魏凌要他跟着教习师父练武功。

他已经不小了,现在该开始扎底子了。

庭哥儿当然不情愿了,英国公府可比卫所舒坦多了。

魏凌看到他这个娇惯的样子就不喜,他是从小在军营练大的,没成年就会杀敌了。

也不管庭哥儿愿不愿意,就把他拎到了卫所去,一个丫头婆子都不让带。

佟妈妈最心疼他,恐怕如今还在府里抹眼泪想他呢。

宜宁想起庭哥儿就笑笑。

把茶杯递给珍珠,问府里的仆妇:这时候三哥可起来了?仆妇屈身道:……三少爷一向起得早。

小姐可要奴婢去通传一声?宜宁挥手说:不必了,你领路就行。

她正好去他院子里看看,也不知道他早起都在做什么。

仆妇应了喏,在前面给她领路。

这府里的确修得非常好,草木茂盛,诗意盎然。

走过竹林径就有一片大湖泊,湖上修着回廊。

再走过一个堂屋,过了月门。

眼前才出现一个开阔的院子。

院子里也铺着整齐的青石砖,洒扫得非常干净。

院子里树木高大,四侧都立着护卫。

宜宁发现这些护卫并不是罗家的人,他们显得更加训练有素,呼吸之间绵密而没有间隔,都是练家子。

其中领头的一个向她拱了手,道:罗大人在书房里,属下去通传一声,请小姐稍等片刻吧。

他这里的守卫都比得过东园了……宜宁心里暗想,倒也没有为难这护卫。

到了抱厦里小坐。

不过没多久罗慎远就出来了,他现在不怎么爱穿直裰了,而是穿了一身灰蓝色右衽圆领长袍,腰上又挂了块玉牌。

显得比原来凌厉一些。

看到她捧着茶也不喝,罗慎远就走过来,带着她进屋子里去。

我早上吩咐人准备了油茶,你可觉得好喝?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厨子。

护卫看到罗慎远牵着她进来,这才恭敬地让开了。

宜宁看着护卫恭敬的表情,再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三哥,这些护卫是哪儿来的?我看比英国公府的都不差。

你这府里倒也戒备森严了,原来我去你那里,可还不需要通传的。

罗慎远听了就笑说:下次让他们不拦你就行了。

也许是因为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原来他一贯是沉默隐忍的。

现在却也有种气势了。

宜宁跟着他进了书房。

他可能是正在看案卷,屋里开着窗扇,窗外遍植松林。

我听说新桥胡同靠着一条运河。

宜宁在书房里坐下来,跟他说,我还没有看到过运河!罗慎远看到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就道:一会儿带你去,等我把这里看完就走。

他低头看案卷,宜宁有些百无聊赖。

在他的书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藏书一向很多,现在又放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卷宗。

她在女子里只能算是中等的个子,在他面前就只能算个娇小了。

宜宁想拿高处的书那本《尚书纂义》来看,偏偏够不到。

结果他的披风放在旁边的架上,她拿书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倒了。

罗慎远抬头看她。

宜宁就呵呵一笑说:你继续看……没事。

她把衣架扶起来,就发现他已走到自己身边问:你要看哪一本?罗慎远帮她把书拿下来。

他拿书的时候靠近了她一些,宜宁看到他的手举过自己的头顶,然后书递到了她面前,宜宁抬头看他,他就语气温和地问:你可是觉得无聊了?要是无聊就去外面玩会儿。

这时候门外有人通传:大人……石护卫请您过去。

罗慎远听了就淡淡回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他把书放到她手里,等我一会儿就过来。

宜宁看到他出了书房,那护卫跟在身后就去了。

她顿时有些好奇,拿着那本书翻了两页,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罗慎远回来,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书房外面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那倒不如去亲自去找找他。

宜宁放下了书,从书房的侧门出去。

沿着回廊慢慢往前走,这个院子倒是真的大,走了好几个转口也没看到他的人。

直到了一间厢房外面,她才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语气非常的无情:……不肯说就动刑吧。

她听得出这是三哥的声音。

又有个人呜咽地痛苦道:刘大人有恩于我……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招!罗慎远冷笑了一声说:那好,那就打死你再说吧。

宜宁又听到了下属说什么,她走近了一些,从槅扇的缝隙里看到了屋里的场景。

这里面说是厢房,倒更像个刑房,一面墙上挂满了颜色灰暗的刑具。

有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绑在刑架上,身上穿的可是青色的官服,看补子应该是个六品官……他低垂着头。

罗慎远站在一旁看着,有人拿了把铁鞭,劈头盖脸地朝这个人脸上抽去,立刻就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那人嘴里刚被塞了布条,就是咬破舌头都喊不出声。

但是他的脸色惨白,满脸的冷汗。

一道鞭子过去就是血痕。

罗慎远看了却道:鞭子给我。

他接了鞭子试了试力道,对着那人突然就是一鞭,这一鞭实在惨烈。

鞭子上的细刺带得他皮肉溅起,可能是伤到了眼睛,受刑的疼得不住发抖惨嚎,偏偏声音怎么都出不来。

罗慎远却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又是狠狠的一鞭抽下去,这次抽得那个人偏过头!从耳根到嘴边都是血肉模糊的。

她甚至还看到那人光秃秃的耳朵,可能是被活生生剜去的……宜宁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甚至是反胃的感觉。

她后退一步靠着墙,只觉得有些腿脚发软。

她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罗慎远!如此的凶狠冷酷,看到那溅起的皮肉,他面色可一点都不变。

他是大理寺少卿啊,怎么会做这等血腥之事!她突然想起罗老太太跟她说过的,罗慎远年幼的时候,曾让狼狗咬死过丫头的事……可能是听到了动静,门这时候吱呀一声打开了。

宜宁完整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她发现这个人比她刚才看到的还有凄惨百倍,几乎就是遍体鳞伤,甚至手指都不齐全了。

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折磨成这副惨状!罗慎远看到宜宁站在外面,有些错愕。

大人,这位是何人……看到如此景象……罗慎远看到宜宁的脸色不太好看,靠着墙仿佛有些颤抖。

他立刻走了出来,从后面揽住了宜宁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眉眉,不要看,不要看就没事了。

宜宁被他抱在怀里,明明周围都是他的味道。

但她却闻到罗慎远手上的血腥味,她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脑海里总还是刚才看到的场景。

罗慎远一鞭子下去,血肉飞溅的场景。

知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看到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

罗慎远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宜宁感觉到自己落在他怀里,他侧过宜宁的身子朝着里靠着他。

她听到他说:……先关起来吧,别的不要管。

罗慎远大步走出回廊,他把宜宁放在了旁边厢房的床上,宜宁这才看到他的脸。

他低声问:眉眉,你怎么跑过来了?可是吓着了。

宜宁摇了摇头,她看着罗慎远。

他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浓郁的眉峰,俊朗的脸。

笑起来就是水墨画般的温和,但是那般的冷厉起来,却比十殿阎罗还要让人觉得可怖。

她缓缓地吐了口气说:我没事……没事么?他问了一句,想到她刚才靠着廊柱脸色发白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他就是这个残暴冷酷的个性了,恐怕是怎么都改不了了。

平时在宜宁面前不过是尽量扮演着一个好哥哥,温和的兄长。

就是不想她惧怕自己。

乔姨娘那事过去之后,现在罗家怕他的人不少,这小丫头从小是最信任他亲近他的。

她知道了自己冰冷的面目,那应该很可怕吧?罗慎远顿了顿,跟她解释说:那人很特殊,不能放在刑部大牢里,所以才关到我这儿。

宜宁好歹是冷静下来了,其实惨烈的场面倒也不是没见过。

这是这个制造者是她的三哥,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而已。

她问罗慎远:三哥,我看到他穿着官服……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要是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的话,被人告发了该如何是好……罗慎远听了摇头:不要问。

怕她误会,他复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了不好。

那必然是朝廷机密,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宜宁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她想下床来。

罗慎远伸手要去扶她,宜宁却看到他手上沾的血迹。

罗慎远也看到了,片刻之后把手收了回去,问她:一会儿我还陪你去看运河吧?宜宁点了点头。

她站起来往外走,然后她看到罗慎远跟了上来。

阳光从后面投射过来,他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

宜宁突然问他:三哥,你做了大理寺少卿,便要做这些事吗?罗慎远沉默片刻,说道:……眉眉,你可是怕了我了?宜宁心道不是。

她早就知道了罗慎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长期的相处,她甚至都忘了他本来的该是什么样了。

只记得那个虽然淡漠却疼爱自己的兄长了。

她说:你自然有分寸的,我相信你。

罗慎远走在她后面,看到小丫头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他低垂下眼帘。

沾了血迹的手背在身后。

到了下午,罗慎远带她去看了运河。

运河的确很热闹,船来船往,渔夫,贩卖货物的。

还有往来的货郎,赶集的百姓。

宜宁坐在马车里看了一会儿,却又不能下去。

罗慎远又带她去了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的茶点做得特别好。

但是因着早上的事,宜宁的兴趣没这么强了。

罗慎远也没有勉强她,没多久就带她回去了。

等到了府上的时候,才看到有辆众仆妇簇拥的马车停在影壁。

马车的车帘被挑开了,宜宁看到了一只玉白的手。

然后是张清秀柔媚的脸。

这位姑娘看着罗慎远时眼睛微亮,却又回过头,声音轻柔地对宜宁说:这位就是宜宁妹妹吧?我倒是还没有见过呢。

宜宁看她周身的派头,再瞧这温柔如水的气质。

心里猜测恐怕就是那位孙家小姐了!她未来的三嫂啊。

宜宁向她微微屈身,笑着问:正是,您可是孙家姐姐?宜宁侧过头看罗慎远,她三哥和以往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上前一步迎接人家。

怎么对人家一点都不热情?好歹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啊。

*宜宁把孙从婉迎进了府里。

到三哥院子外面的正堂坐下。

孙从婉怀里抱着个锦盒,这时放在了桌上。

丫头端了新鲜的杨梅上来,这杨梅颗颗饱满,粒粒紫红,看着便觉得酸甜可口。

宜宁把杨梅碟推到孙从婉面前,微笑着说:我早便听说过从婉姐姐的名声,一直不得见面。

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孙从婉梳了发髻,只簪了一柄玉簪,长得真是清婉。

听了宜宁的话柔和一笑:本是不该我过来的。

父亲说有一物要我教给三公子,因此才前来了。

不想却看到宜宁妹妹在这儿,若是早知道你在这儿,我该给你带些礼来的!孙从婉说着话,有意无意地侧头看站在旁边的罗慎远。

她早听说过这个宜宁妹妹虽是收养的,却很得罗慎远的疼爱。

自然就有几分讨好之意。

但看罗慎远待她比平日还要冷淡些,似乎不喜欢她突然来访,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虽然是打着父亲的旗号过来,但也是因为久没有见到他了,心里想念得很。

宜宁知道孙家小姐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看到孙从婉站在罗慎远身边,一方面觉得她与三哥倒也般配,三哥高大,孙家小姐柔婉清秀。

但另一方面,宜宁心里又有点怅然,三哥便是要娶孙从婉吗?她英明神武的三哥也要娶妻生子的。

罗慎远前世究竟是娶的是谁?她只记得他前世是成了亲的。

就算不是孙从婉,也应该是个和她差不多的女子吧。

从婉妹妹派人送来就可以了,倒是不必亲自跑一趟。

罗慎远收了锦盒,做了个请的姿势,去里面坐吧。

他又看了宜宁说:我还要去忙,你招呼孙小姐。

宜宁听到他说忙,不由得就想起他刚才把鞭子卷在手里,手上沾的血……你去忙吧,我跟从婉姐姐在院子里逛逛。

宜宁应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背着手大步走出正堂,两侧的护卫也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宜宁带着这位未来三嫂沿着荷池走了一转,小丫头捧着杌子茶水等物跟在两人身后。

孙从婉待人接物非常有礼,十足的大家闺秀气质。

说话又巧妙,再加上她爱屋及乌,因喜欢罗慎远,便看宜宁也舒服几分。

不多久两人就亲近起来,聊来聊去又找到了共同爱好——茶点,便说得更亲热了。

孙从婉说了十七八种素茶点,拉了宜宁的手道:我知道这附近便有家茶楼的素点好,我平日一贯不能出门。

不如明日跟你去瞧瞧,我们多找几个护院和婆子跟着去——到了二楼上,还能看到运河。

宜宁知道孙从婉说的那家茶楼,三哥下午就带她去了。

她又不好推诿孙从婉的好意,就笑着说:那从婉姐姐明日来找我就行。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往回走,就看到罗慎远正坐在正堂里和谁说话。

这人穿着件官袍,四五十的年纪。

罗慎远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两人正相谈甚欢。

罗慎远回头看到两人,招了招手让宜宁过来。

宜宁……这位是孙大人。

那就是孙从婉的父亲,罗成章的老师,朝廷的正三品大员了。

宜宁向这位孙大人屈身行礼,因跟外男见了不便,罗慎远就让她避去了正堂后面。

隔着门倒是还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孙大人非常赏识三哥,这次来说是接孙从婉回去的。

有意无意地向罗慎远问起罗成章来京的事。

罗慎远听了回答说:……家父不久就会来。

孙从婉走之前还进来跟她告别,宜宁等她离开了,才揪了刚走进来的三哥的胳膊,跟他说:我看孙小姐倒也不错,人长得又漂亮。

她离自己有些近,手臂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曲线。

罗慎远让她好好坐在圆凳上。

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对孙小姐无意。

宜宁听了他的话有点惊愕,两人不是都要说亲了吗……他怎么又对孙小姐无意了?要是真的对人家无意,他又怎么不拒绝?我听孙大人的意思,是已经想让你们成亲了。

宜宁说,孙小姐可是一直等着你的。

你要是不喜欢她,早该推拒了——罗慎远听了摆摆手说:我有分寸。

娶了孙从婉对他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而且孙从婉的确很合适他,当时他也算是默认了父亲的行为。

只不过后来他有了不该有的念头,不该起的贪欲,所以这门亲事才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能有什么分寸?宜宁皱了皱眉。

她不太喜欢他总是这个样子,其实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想什么别人不知道,谋划什么别人也不知道。

心里也许有算计,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算计什么。

他这个样子,陆嘉学也是。

或者这才是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计。

宜宁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犹豫片刻,低声问:你——该不会喜欢的是……那位谢二小姐吧?罗慎远听了心里冷笑,他站起身。

槅扇外的夕阳的光洒在屋子里,宜宁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柿蒂纹褙子,身姿纤细,跟他比的确很娇小。

夕阳的光照着她的手腕,纤细柔白,不堪一折。

她倒是真的怕自己忍不住了……然后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早就知道不该接她回来的。

她放在自己身边很危险,时刻不停地让他越发的焦躁。

罗慎远俯下身跟她说:我谁都不喜欢,你不要乱猜了。

宜宁望着他如深潭般的眼眸,觉得自己似乎动不了,只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看到他清晰俊朗的脸。

难怪这么多人喜欢他……等到罗慎远已经走出去了,她才回过神来。

松枝端了盘荔枝进来,跟她说:小姐,这是三少爷让人给您准备的,刚从闽南那边运过来……她刚一抬头看到宜宁,有点惊讶,您怎么有些脸红,可是窗扇没开太热了?宜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是觉得有点热,点头说:……是有些闷,开窗透透气吧。

第一百零三章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从罗慎远府上出来,此时已经是暮色了。

程琅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辆马车走远。

远远传来集市的清冷零碎的声音,程琅靠着车壁,俊雅细致的脸拢在透进来的夕阳光里,显出不同寻常的淡漠。

外面有人喊了一声。

大人。

程琅听了放下茶杯,叫他进来。

那人挑了帘子进来,跟他说,探子都回来了,里头着实进不去。

程琅皱了皱眉,他觉得陆嘉学给他的这些人没用,语气就很冷淡了:不过就是个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么铜墙铁壁的地方?他摸了几个暗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最后想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罗慎远把人藏在自己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一会儿了,除了看到孙家父女出入,往来的竟一个人也没有。

正想派人进去看看,这些人却这般没用。

程琅能把别人算计在里面,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事。

但是他很不喜欢别人完不成他的任务,这会打乱他办事的计划。

来报的人也有些犹豫:恐怕罗慎远是早已经防备的……里面虽不说铜墙铁壁,但是巡查非常严格。

也不知这些人是他从哪里招来的,属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给他拨了锦衣卫。

您看现在该如何是好?你可传信给都督了?程琅又问他。

那人点头道:给都督传信了……来回话的人说,都督的意思是不见人也可以,但务必打探到他有没有走漏口风。

这跟把人抓出来比有什么区别?难怪陆嘉学要把他找回来给他办事,别人怎么掐得过这位新科状元罗慎远。

程琅看了看罗府的大门说:进不去就算了吧。

他闭上了眼睛又靠在了车壁上,慢慢说,给我守着。

晚膳的时候,罗慎远派人过来请宜宁过去吃饭。

她去的时候,他却已经回书房去了。

宜宁还以为罗慎远是为了她干涉他的私事生气,她也有点不高兴。

不跟她一起吃饭让她过来干什么?看到满桌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也没什么胃口,喝了碗粥就回房去了。

收了碗筷之后仆妇去向罗慎远禀报:……三少爷,小姐只喝了一碗粥。

她生气着呢。

罗慎远边看卷宗,边说,我早上会早些出门,你给她做些她爱吃的点心,她越发瘦了。

罗慎远是想尽量少见她一些,真不知道领她回来干什么。

一旦想到她睡在不远处,触手可及,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

他端起茶杯饮了茶,旁边伺候的护卫就是一惊:大人,茶水已经冷了,小的给您换一杯吧!不必了。

罗慎远问,守在胡同口的马车还没有走吧?护卫道:还没有走呢,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罗慎远摇头说:这蛇狡猾得很,不会轻易出洞的。

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了,汪远和陆嘉学都没有动静,这次恐怕是派了高手过来。

你别让他们注意到就是了。

来的人应该是程琅,这人算是陆嘉学手下厉害的人了。

罗慎远让护卫先下去了。

那刘璞虽然是个贪官,亲信却极为忠心。

折磨成那样了都半句话没有说。

徐渭让他不择手段都要套出话来,按着这件事的脉络摸清楚。

但都要挫骨扬灰了也问不出来,那还不如别从这个人身上下手。

罗慎远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燃烧的蜡烛静静思索。

*宜宁这天倒是很早就起来,早饭都没怎么吃,指挥屋子里的丫头婆子洒扫。

孙从婉说过今日要来找她的。

她一问仆妇,才知道罗慎远一早出门去衙门了,一会儿该会回来的。

这才去了正堂迎孙从婉,孙从婉从马车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件品蓝色的缠枝纹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坠儿,风一吹湘群就衣袂飘飘,漂亮得有几分仙气了。

进了堂屋,孙从婉让仆妇搬了几个盒子给宜宁。

这位孙家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宝脂粉,还有一盒琥珀香膏,闻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宜宁拿了盒子闻香,见她左看右看,就笑着说:三哥早上出去了。

孙从婉小声争辩道:我又没有看他。

她的脸色又有些落寂,何况……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

你可不要多想,宜宁放下大红填漆的妆盒,跟她说起罗慎远的事,……三哥年少的时候,我记得隔壁就有个高家小姐喜欢他。

他对人家总是冷着脸,就把人家吓跑了。

你别看他聪明,现在做了大理寺少卿了,恐怕也是这个样子的。

倒也不怕你笑话,我看你就跟亲生妹妹似的,便也愿意跟你说。

孙从婉的声音非常的轻柔,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性子是冷……原来父亲让他教我读书的时候,他只肯叫我孙小姐。

后来我不想让他这么叫,对父亲说我不想跟着他念书了。

我从小就乖巧,没有这样任性过……他无奈之下才叫我从婉妹妹。

我听了便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些。

喜欢他的人又这么多——我也不是不知道,谢尚书的孙女谢蕴,那一次在府上与他相识之后就喜欢他,经常纠缠他。

我看他对谢蕴也是不耐烦的。

但是我还是很难过,我虽然有才女之名,却根本不能和谢二姑娘比……谢二姑娘能接上他说的话,我却不能。

他又一直避着我们的亲事。

谢蕴是正经的尚书嫡孙女,在闺阁里才情就出名了。

更何况她长得又那般的漂亮,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

在这上面宜宁也比不过她,宜宁才学上也是半吊子,且再怎么也只是个抱回来的。

谢蕴却是正经在世家长大的嫡出小姐。

……我就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总怕他有天喜欢别人去了,虽然母亲教导我自尊自爱……谢蕴说得有些勉强,但我真怕他哪天说不想娶我了,我会死缠烂打,给他做妾也愿意。

宜宁听了有点惊讶,想不到孙从婉这么喜欢罗慎远。

想到三哥昨晚说的那些话,她下意识地握了握孙从婉的手。

孙从婉摇了摇头,笑道:罢了,说这个干什么。

我给你看个稀罕东西……是上次乳母从关东给我带回来的。

她拿了个像九连环一样的套环出来,给宜宁解着玩。

这套环一环套一环,着实不好解开。

这套环原来还没有这么麻烦的,你三哥解开过一次,我自己又弄乱了。

宜宁对这些小孩的玩意儿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孙从婉很期待的样子,还是接过来试着解。

这时候有个婆子在外面禀报,说有事要见孙家小姐。

宜宁让她进来了,她知道这婆子是贴身伺候三哥的姜氏,拿了封信给孙从婉,笑着说:孙小姐……罗大人说,本该是派人给孙大人的。

但既然您今日要过来,便顺便给孙大人带回去吧。

孙从婉听了点头,似乎也习惯了,把信接过来收进衣袖里。

宜宁看了一眼那个空白的信封,怕是什么要紧的事,她倒也没问。

手里的套环一环一环地解开了,到最后咔嚓一声,成了九个分开的环。

从婉姐姐,你瞧是不是这么解的?孙从婉接过看了,很是惊奇,她怎么就解不开!她要宜宁教教她是怎么解开的。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孙从婉才道:对了,昨日说好要带你去尝茶点的,刚才都差点忘了。

在这府里又没什么看的,你才来这里,不如我陪你去看看运河?宜宁其实不太想出门,没什么别的原因,因为她懒。

没必要的时候越少走动越好。

孙家小姐估计是当成大家闺秀养大,也很少出门。

如今却起了兴致,说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自上次沈玉的事情之后,宜宁走哪儿都带着一大堆丫头。

既然推辞不过,她就让松枝去找了青渠几个,一起出行。

结果刚走出仪门就被护卫拦下了,为首的一个请她回去,一脸为难:……小姐,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放您出去。

这有什么的。

孙从婉说,我们却也怕出去不安稳,不如你派几个护卫跟着一起就是了。

宜宁也笑着说:等他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我们就在茶楼吃茶点而已。

孙从婉考虑的倒也周到,请护卫跟着也放心些。

为首的犹豫了一下,他是仆,又不敢真的拦了宜宁。

就派手下去找了一队护卫来,叮嘱一定要好生照看她们。

上次出来身边跟着罗慎远,宜宁还有点放不开。

这次跟着孙从婉倒是更热闹些,两人看到什么喜欢的,就停下马车叫婆子去买来。

这里贸易往来频繁,还有好些稀奇的玩意儿。

路边又是各式各样的店铺,纸马店,绸缎庄,估衣铺。

行脚僧、挑着担子的农夫络绎不绝。

那运河的桥上也摆着摊,卖剪刀的,吹糖人的,卖竹编的背篓、匾……孙从婉只当她还小,问她要不要一个吹糖人。

宜宁连忙笑着摇头,看看可以!她拿来干什么。

等到了茶楼处。

茶楼的掌柜认出孙家的腰牌,不敢怠慢了他们。

立刻安排两人上了二楼的雅间,特地找了个僻静的靠运河近的。

护卫就停在了门口,丫头们跟着进了雅间内。

又一辆马车在茶楼下面停了,程琅从马车上下来。

身后跟着的人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茶楼的掌柜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这位客官……程琅直接扔了块牌子给他看:官差办案,不要声张。

掌柜一看到腰牌上烫刻的字,气息一屏。

连忙恭敬地还给了程琅:大人,楼上可是孙家的贵客……跟我们东家有交情的!我知道。

程琅声音轻柔地说,所以你闭嘴,就当没有看到过我。

今天过后这铺子能不能开,还要看你们东家怎么样。

掌柜抬袖子擦汗,团花纹绸缎的袍子都顾不得心疼。

程琅静静地上了二楼。

守在门外的护卫已经被控制住了。

他们毕竟人少,现在被勒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瞪着程琅。

其中一个挣扎得厉害,突然喊了一声:小姐,有歹人!他话刚说完,后颈就被狠狠砍了一个手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但是屋内的宜宁却听到了。

她从支开的窗扇看着运河里来往的船只,回头看着门皱了皱眉。

刚才那一声很模糊,但因为周围很静,她隐约是听到了。

外面怎么会这么静呢?她跟孙从婉低声说了,孙从婉也是一惊:外面可是我们的护卫……我知道,宜宁说,她让青渠去门口看看,结果青渠回来的时候面色就很不好,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吃茶的人不见了。

咱们的护卫也不见了。

孙从婉听了皱眉:宜宁妹妹,我看此地不能久留。

怪了,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有人在吃茶,那些人去哪儿了?宜宁拉住她,摇摇头说:不能出去。

护卫是罗慎远手下的,不可能无缘无故走了。

她们现在正被对方瓮中捉鳖,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了。

但是她们两个闺阁小姐,而且身份不低。

孙从婉刚才进来还出了孙家腰牌的,究竟是谁敢怎么大胆?他们又想抓做什么?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两人都是心里一紧,对视了一眼。

宜宁握了握孙从婉的手,低语道:既然敲门了,便不是土匪之流,不要急。

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哪有自己经验丰富。

孙从婉定了定神,让身边的丫头问:究竟是何人在外面?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倒不是难为两位小姐,这不是说话的地,还请两位小姐跟我们走……这不用宜宁说孙从婉也知道。

她回答道:阁下不说明来意,突然叫我们跟着去,怕是不妥吧。

外面似乎有人笑了一声:绝无伤两位小姐性命之意,只是孙小姐身上有封信,是要交给孙大人的,还望交给我们才是。

——是为了那封信来的!孙从婉立刻捂住了袖子,对宜宁说:此物应该是关系近日一件大案,我为慎远传信……不可让这些人拿去了。

宜宁立刻把信拿过来,孙从婉正在惊讶。

就见她把信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把扔进了旁边的养锦鲤的瓷缸里。

上面的字迹很快就如墨般晕染开,孙从婉才回过神来,宜宁——你这是干什么!宜宁淡淡地说:不是要保住信吗,现在保住了。

没事——回去让他再写就是了。

外面的人估计也听到了动静,立刻道: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抓了你们回去也无妨的!这时候,宜宁突然听到,有声似有若无地轻叹蠢货。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却是十分的熟悉,身子一僵。

她淡淡地道:程大人,你可是在外面?外面没有人说话,宜宁又继续道:来了就进来吧。

门这时候才被推开,有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宜宁抬起头,她看到程琅穿了件玄色右衽长袍,他很少穿黑色,越发的俊雅秀致。

以往他对着宜宁总是带着微笑,脾气倒也温和。

现在他带着人在她面前坐下来,却一点笑容都没有,挥手让护卫把她们的丫头带了下去。

表哥何时干起这等事了。

宜宁却笑了一笑,信已经被毁了,表哥让我们走,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

表哥怎么说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这般是不是不太妥当?虽然我父亲现在不在京中,但也没有让你这么欺负的道理吧。

程琅看了她一眼,道:宜宁表妹真是聪明,立刻就毁了信啊。

孙从婉听宜宁称他为程大人,再看外貌,立刻就猜出这位恐怕就是鼎鼎有名的吏部郎中程琅。

你拿信来做什么?孙从婉咬牙说,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包庇贪官……孙小姐,切莫动气。

程琅倒是笑了一笑,他走到孙从婉面前柔和地问,孙小姐既然经手了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吧?不妨说来给我听听?孙从婉气得脸发红:我没有看过。

看了也不会跟你说……程琅慢慢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打开了刀鞘。

孙小姐好生说话,究竟有没有看过。

宜宁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了,她低声道:程琅!!谁知道程琅听到宜宁突然喊自己,他的匕首尖就顿了顿。

他缓缓地回过身,突然说:以前有一个人,她被我惹怒的时候也这般叫我。

他淡淡地笑了笑,朝宜宁走过来,宜宁表妹,你可知道,你养的鹦鹉会说‘阿琅’。

他在试探她!宜宁听到他说出阿琅二字的时候身子有些僵硬,那日他睡觉不安稳,她安慰了两句。

便让鹦鹉学舌学了去,居然让他听了去。

所以他便怀疑她了吗?也是,他该怀疑了,露出的马脚够多了。

再不怀疑他就不是程琅了。

但是他在试探自己,那就是没有确认了。

宜宁不想承认,一则没有必要,二则她也不想再有牵扯。

她抿了抿唇说:程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不要紧……程琅听到这里笑了一声,想必我问孙小姐,她应该知道一些。

孙从婉看到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不禁就有些害怕。

但是她父亲是清流派,从小就被人灌输清流派的想法。

她咬了咬牙说:你就是杀了我也好,我看你能做什么!你是朝廷命官,如何与别人交代!杀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程琅淡淡地说,我根本不在意杀不杀人,也懒得交代。

宜宁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她觉得程琅简直是疯了!她现在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他要是真的杀了孙从婉,孙大人不会放过他,他这般暴露自己的行径,陆嘉学也不会放过他。

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那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孙从婉被人压制住,他的匕首在孙从婉的脸上游移,说道:其实杀不杀你都无所谓……毁容和死也差不多了。

宜宁看到孙从婉苍白的脸,她闭上了眼睛。

不忍看到现在的程琅,也不忍看到他做的这些事。

终于片刻之后,她说:程琅……你放开她吧,让他们退下去,我跟你说清楚。

程琅听到宜宁的话,心里猛地一跳。

原来只是猜测,现在却有了几分希冀,就这几分的希冀,让他觉得呼吸都发紧。

难道……难道是真的……他立刻回过头示意那群人带孙从婉出去。

青渠等人不想走,宜宁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让他们先出去。

终于所有人都出去了,门也被带上了。

程琅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他没有说话。

宜宁却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扇边,看着往来的运河叹了口气。

她脸上的神情和平日相比,有种淡淡的平缓。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天光透过浓密的云层,可能是要下雨了,泛着白。

她的侧脸格外的秀美柔和,外面就是往来的船只,非常的热闹,她淡淡地说,阿琅,你何必执着于我是不是死了。

她回过头,看着程琅说:如果我的确是她。

那你要怎么样呢?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停在一半掉人品,所以写到这里才发。

迟了点不好意思,这个马甲,掉定了。

第一百零四章罗慎远刚从大理寺衙门回来。

跟徐渭说了好一会儿话,他觉得有点累了。

带着人走进府里,很快下属林永就跟上来了。

信可由孙小姐带走了?罗慎远问他。

林永恭敬地回答说: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姜妈妈给了孙小姐。

估摸这孙小姐这会儿也该离府了。

罗慎远点头,已经走到了正堂,却发现正堂比平日安静些。

宜宁在的时候会热闹一点,她屋里有几个丫头爱笑闹,她又喜欢别人热闹。

罗慎远没看到她,就皱了皱眉:宜宁呢?林永找了护卫过来,那护卫见是罗大人,忙拱手说:大人,小姐陪孙小姐去运河那边了。

我看这天色,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罗慎远听到这里霍地睁开眼睛。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脸色微变。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护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不是不准她出去吗,谁准她离府的?罗慎远一向不外露情绪,这般凌厉的样子护卫可没有见过。

他连忙回答说:小姐说了去去就回,小的还派了护卫跟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看到罗慎远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里狂跳,语气不由得就错乱了,要不……小的、现在就派人去找……随着他说话罗慎远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

他是俗称的断掌,打人非常的疼。

护卫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别过头半个脸都在发麻。

他的声音有种淬冰般的寒意:我早就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她出门,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吗?小的以为没什么……护卫看到他越来越冷漠的眼神,他想起这位罗大人的传闻,他是怎么对那些犯人的,怎么天生的阴狠。

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脸已经肿了,他低头道,是小的错了,求大人责罚,求大人责罚……下属已经给罗慎远披了件披风,已经有人去备马车了,他整了整袖子冷冷地对旁边的人说:带他去跪着,等我回来再收拾。

然后立刻走出了正堂,林永已经备好了马车和人手,几人一路朝着运河赶去。

一路上罗慎远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他想放线钓鱼,又怕是别人不足以让程琅相信,连孙从婉都算计了进去。

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其实就是有意要给程琅的,谁知道宜宁今天居然和孙从婉去看运河了!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过了吗!虽然程琅是宜宁名义上的表哥,但这人心思也是多变难防。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谁知道他究竟会做什么?上次沈玉差点轻薄宜宁的时候,他几乎就是置之不理的。

何况现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国公府里他还怕谁?魏老太太半只脚进棺材了,魏庭年纪又还小。

罗慎远压抑着心里的怒意,轻轻吐了口气。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宜宁坐在了罗汉床边,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继续说:你会想要杀了我吗?还是告诉了陆嘉学,让他来杀我?程琅嘴唇微动,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

他缓缓地走上前,低声道:您……您……宜宁对他淡淡一笑说:阿琅,要是想杀我,你现在就动手。

你为陆嘉学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其实她知道程琅不会杀他,这番话也不过是在试探他究竟在想什么而已。

不是的!程琅突然打断她的话,他走到她面前。

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似乎也是被逼到极致了反而隐忍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告诉……是不是……您怎么、怎么就是……宜宁缓缓地点头:我知道,我记得那些事。

你不要多问为什么,我活得很小心谨慎——都是被害死过一次的人了,再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会长。

她继续说,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会跟你说的。

但你为什么非要问呢?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些。

掉落山崖的时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于簪子中的无力。

那种无论怎么样,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她都不能说一句话的感觉。

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凝附于骨的痛苦,枕边关怀自己的人变成害人凶手的惊恐。

那是因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感觉淡化了。

但偏院冰凉的石砖,雨夜里孤立的谢敏,这几乎就是她二十多年里看到过最多的场景。

这些场景让她觉得荒凉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记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这个小宜宁,而不是前世的那个罗宜宁。

程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可能说一两件事来……罗宜宁叹了口气,她望着窗外,轻声地说:你小的时候喜欢吃那种山药糕,吃了好多。

闹到最后积食,我让你少吃一些你却不肯,便是不吃饭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满床都是,我半夜还要被吵起来给你收拾。

后来你还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你就跟我说。

你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是叫你过来请了吃了山药糕,你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糕点。

宜宁想到那个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琅,想到他曾经这么诚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她继续说,你在我那里住着不愿意回程家去。

程家的婆子来找你,但是哪儿都找不到你的人,我着急了,发动家里的丫头婆子到处的找你,还是找不到……结果她们走了我才发现你藏在我的衣橱里,还在里面睡着了。

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程琅边听她说手边发抖,情绪实在是太过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候,他依赖她,喜欢跟着她,像个小尾巴一样。

揪着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怎么好,陆嘉学也不过是利用他。

程琅也不喜欢别人喜欢他,他觉得自己一切的快乐都跟着她死了。

权势地位,他何曾在意过这些?他早就不是那个年幼单纯的程琅了,他面对这段记忆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算他再怎么骂自己禽兽不如也没有用,本来就只有她,本来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她对他好……没想到居然她还在!她就在自己面前!她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稳地活着。

那他又做了什么?他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就是字字诛心!他一开始想利用她来摆脱赵明珠的亲事,甚至故意与宜宁暧昧,那时候宜宁看着他这般放浪的行事,心里该是怎么看待他的?后来她差点被沈玉轻薄,他看到了,但是他没有管!如果不是罗慎远救她……那宜宁就是被他害了!他差点让沈玉轻薄了她!……那可是罗宜宁啊!程琅再也控制不住颤抖,手里的匕首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缓缓跪在了她面前。

他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埋进她的膝上,哑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

宜宁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紧紧地压住她的手,但是她随后感觉到了掌心一片湿热。

他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动,宜宁听到了喘不过气的抽噎。

宜宁静静地看着他,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阿琅,不要哭。

你想借由我摆脱明珠,你看到别人受难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从婉来威胁我?我虽然看着觉得心寒,却没有说过什么。

你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他修长的身体蜷缩着,这么大个人了,在她面前也的确哭得像个孩子。

程琅站起了身,宜宁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程琅的怀抱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宜宁心里别扭,立刻想要挣脱。

却又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么可能做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里,谁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他都要把他碎尸万段!他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在宜宁眼里,他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

他觉得自己非常的肮脏,她教导自己的那些,从来都不适合他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

而他的那些念头……程琅紧紧地抱着她,既不放手也不说话,只有还压抑着的低声喘气。

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有点紧,闻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了拍他的背:你……你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抱着我了。

原来那些事都算了吧,你让我和从婉离开。

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对你也不差上,不要伤及无辜了……她根本就不明白!程琅苦笑着抱紧了她,失而复得。

他只能说: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会答应的。

无论是什么。

宜宁听了心里疑惑,程琅这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抱着她,宜宁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程大人,您可问完话了?似乎有人过来了……第一百零五章程琅听禀报的人说有人来了,脸色微微一冷。

他侧身对宜宁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走到门前问:可是罗慎远过来了?外面的人应是,程琅说:先带人拦着他。

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收进袖中。

望了罗宜宁一眼,轻轻说:你等我片刻,我应付了他就回来。

宜宁听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拉住他问:你先别走,你且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做什么?罗慎远神神秘秘的,程琅又不惜劫持孙从婉……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既然是她问的,程琅怎么会不回答。

何况他低头看了一下她拉着自己的手……他想了一下事情的发展,耐心地给她解释:事关浙江布政使刘璞贪污受贿一案,此案牵涉到陆嘉学和汪远。

你那位三哥罗慎远抓了刘璞的一位亲信,恐怕是要审问刘璞受贿的细节。

所以陆嘉学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我现在,可能叫你宜宁?他声音一低,话题突然就转了,低头有些希冀地看着她说,自然……也不能叫您原来的称呼,但若再叫您表妹,我是真想杀了自己……宜宁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她点了点头:你叫我宜宁就是了。

程琅听了就笑了笑,继续问:那你还叫我阿琅?宜宁看着他细致俊雅的眉眼,他真是长得好看。

小的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了还真是翩然如玉的美男子。

难怪这么多女子喜欢他呢……但是明面上说,程琅如今的身份是她的表哥,怎么能再叫他阿琅呢。

但是想到他刚才哭成那样,拒绝的话又不好说。

宜宁真是不喜欢自己的心软,明明她现在被程琅所害了。

明明她也知道,就算再怎么样,程琅也不是原来那个小阿琅了。

程琅看到她迟疑,心里就是一沉。

他走近了想握住宜宁的手,宜宁却避开了他。

您……程琅又走近一步强行拉着她,语气有些沉,可是怨我?怨我那次没有救你……我要是知道那是你,我当即就会杀了沈玉!宜宁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都多大了,且我也不是原来的宜宁了……男女有别啊。

程琅看着手里握着她一双细软的小手,突然有些异样。

对啊,他现在已经成年了,而她又不是原来的身份了……但宜宁已经把手收回去了,她走过去从鱼缸里捡起浸透的碎纸,一点点辨认上面的字迹。

的确是罗慎远的字迹,大略能看出说的是亲信已经供出刘璞的一些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就看不明白了。

她看完之后用鱼缸里的水洗了洗手,问程琅:你有没有汗巾?她的手帕刚才给孙从婉用了。

程琅怎么会随身带汗巾。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走过来,他拿过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手。

宜宁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程琅却握着她的手擦干了才放。

宜宁只能道谢谢。

她还想着那信里写的事,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她甚至突然怕自己也在这场计划之中。

外面又有人来了,这次传报的人声音有点急促:程大人,咱们的人拦不住他……他们已经上楼了!程琅放开宜宁的手,冷笑道:那就等他上来吧,正好我也想会会他。

宜宁抬起头,突然喊了他一声:阿琅……程琅回头看她,似乎认真地听她说什么,宜宁顿了顿道:你现在跟着陆嘉学,究竟是在做什么?她能看得出,程琅对陆嘉学似乎并不是这么忠心。

如果他对陆嘉学真的忠心耿耿,就不会把刘璞的事情告诉她了。

当年你去世的时候,我还年幼。

你死的不明不白,但我知道你是被人害了的。

程琅轻轻停顿了一下。

那个害死你的人,现在权倾天下呢。

程琅好像知道什么……宜宁听到他的话怔了怔,其实她也一直都是猜测,包括谢敏也是猜测。

到现在程琅也是这么说的。

她想多问他几句,外面就传来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音,甚至还有兵刃相撞的声音。

宜宁想到那封信的内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程琅说。

程琅不该和罗慎远作对,他斗不过罗慎远的。

程琅是绝顶聪明,但是他跟罗慎远比有一点不足。

他还是不够心狠,谁能狠成罗慎远那样。

外面的人可能已经被制住了,声音都渐渐平息了。

有个声音淡淡地传来:程大人,你这番作为可不够君子吧?若是要争,明刀明枪的来就是了,劫持我的家眷做什么?罗慎远此刻应该是已经站在门外了。

但他门口那些护卫是陆嘉学的亲兵,他没有进来,那这几个亲兵就肯定还守在门外。

程琅整了整衣襟,刚才面对宜宁的确也是太过激动了。

现在他打开了房门,终于算是恢复正常一些了,他跨出一步笑道:罗大人话可不能乱说,我只不过是偶遇两位,何来劫持一说。

宜宁跟着走出去,她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地站在门外,身后还带着一群护卫。

他应该是刚下衙门回来,还穿着官服。

外面的人的确已经被他带人制住了,孙从婉被一群丫头婆子护在中间,凝望着罗慎远的背影,眼中隐隐含着泪光。

宜宁看得心里发堵,说不出的烦闷。

罗慎远看到宜宁出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随后他的目光一凝,放在了宜宁的手腕上。

她的皮肤娇气得很,稍微用力就能留下红痕。

刚才又是谁抓着她的手呢……罗慎远抬起头,他发现程琅今天有点不同寻常。

这个人的微笑就像面具一样,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讲究风度的。

但现在他眼眶微红,袖口处还有凌乱皱痕……他们究竟在里面做什么?罗慎远面无表情地想着,眼如寒光般直视着程琅:程大人这要不是劫持,天下也没人敢称土匪了。

你放了舍妹,我便也放了你那些护卫。

想来我抓一两个回去问,倒也能问出些不得了的东西,程大人觉得这样如何?宜宁想说话,程琅却拉住她不要她开口。

罗慎远的嘴角反倒勾起一丝笑容:程大人不愿意?那一会儿顺天府衙的人来了,程大人可就不好解释了。

程琅知道罗慎远其实是不想惊动官府的。

他的未婚妻和妹妹都在他手上,传出去以后两人的名声怎么办?所以他才在这里跟他谈条件,留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

他原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才敢带人直接挟持孙从婉。

要是原来他自然会借孙从婉跟罗慎远周旋。

只不过现在他知道宜宁是她了,此事可能牵连到宜宁,半点有可能损害她的事他都不敢做。

原来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他厌恶自己了。

程琅说道:既然是偶遇,罗大人想带走自己的妹妹自然无可厚非。

告知官府实则没有必要。

他低头对宜宁说,您……你先去吧,等回了英国公府,我再来找你。

他刚失而复得,其实片刻都不想离开她,但是罗慎远这家伙毕竟摆在面前。

两人现在势如水火,恐怕罗家的门他都不会让他进的。

罗宜宁点点,从他身后走出去,青渠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罗慎远的脸色更不好看,等带着人出了茶楼,看到两人上马车了,他才准备上后面前头那辆马车。

这时候孙从婉却挑开了车帘,喊住了他,轻声跟他说:慎远哥哥,这次还要多谢你。

只是从婉不小心毁了你的信……她面露苦色,我不知道你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当时情况紧急。

为了不被那人夺去,宜宁妹妹一把拿过去撕了。

都是从婉的错。

罗慎远听了便知道事情一件没成,全盘计划都错了。

甚至为了救她们还损失了先机,他淡淡地说:无事,我重新写过就是了。

你今日受惊了,先回去吧。

孙从婉听到罗慎远这么说了,也没有再跟他多说话,她脸色微红地点点头,乖巧地放下了车帘。

宜宁在另一辆马车上静静地看完了,才跟着放下车帘。

她靠在马车松软的迎枕上,手紧紧地捏着。

罗慎远带着宜宁与孙从婉分道扬镳,二人很快就回到了府上。

此时太阳刚斜,宜宁下了马车就带着众丫头走在前面,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罗慎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宜宁进了自己的院子,想让丫头把院门关了。

罗慎远的手插了进来。

丫头顿时就被吓住了,不敢关门。

罗慎远走了进来,看着她问:怎么,就不想见我了?他刚把她从程琅手里救出来。

两人在那屋子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程琅对她的态度明显跟以往不一样。

还要回英国公府再见?程琅袖口这般凌乱,她手腕上又有红痕……罗慎远想到这里就走近了一步,不顾她的反对立刻抓起她的手。

罗宜宁是不想见他,被他突然抓住手立刻就要挣脱,却让三哥看到她手腕上已经淡近无的红痕,他看到了就冷冷地问:你和他在屋里这般亲热,你都忘了上次之事?可是他见死不救的!你放手!宜宁挣不脱他铁钳般的手,因为愤怒,她脸色都发红。

但是在他面前还是跟个孩子一样,半点反抗的力道都没有。

两人争执已经让珍珠注意到了,连忙让小丫头避了出去。

虽说是兄妹,但毕竟不是亲生的。

且看三少爷那个眼神,说话的语气……还是不要让这些小丫头在旁边的好。

连她看着都觉得有几分不妥了,三少爷那个样子哪里是像对妹妹的!宜宁则是气过头了,没意识到罗慎远对她的态度有问题,这根本就不是平日那个温和的兄长。

这个罗慎远更接近那个惩治下人的罗大人。

她被他逼得靠近金丝楠木的八仙桌,逼得没办法了,抬起头看着他:这全都是你的计谋!什么传信的,劫持的……都是因你而起的!别人不知道,但是她却是明白的。

罗慎远听了又是冷笑,她离得太近,生气得时候太生动了。

跟那个年幼的小丫头比,她的确是长大了。

腰肢这么细,几乎就是靠在桌边了,再往下一些就要折断了。

他说道:你这话怎么说的?第一百零六章宜宁别过脸,觉得他这样逼近自己非常的不舒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不过是送信给孙大人,谁不得送,偏要孙从婉来送?上次你审问那人,分明什么都问不出来。

但你那封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是问出来了,恐怕是想诱导程琅相信吧?他们要是信了,就会对此采取行动,你们就能借此抓到他们的把柄。

一开始我是不敢想的,为什么非要是孙从婉呢?你就不能让别人透露给程琅吗。

宜宁继续说:后来我才想起来,你是要让程琅知道的,要是别人送的程琅怎么会信呢。

就是他亲自从孙从婉手里抢来的,那才是可信的。

只是他料不到,你连孙从婉也算计进去,若是事情稍有意外,孙从婉便有可能名声受损。

你根本不管她的死活……那我便想问问你,你究竟在想什么?她是可怜孙从婉,这么喜欢罗慎远。

连什么愿意做妾的话也说出来了,这实在是太过卑微了。

她是被人算计过头了,所以格外的怕了这些冰冷沉重的算计。

也许真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压在心里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刚才才想要宣泄。

罗慎远听了默然,他觉得自己都要被罗宜宁气笑了。

她能猜到这些事,那必然是跟程琅在屋子里的时候,跟她说了什么吧。

别人不了解程琅他却不会不了解,这人不可能随意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别人。

他也是被她惹生气了,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说道:我算计她是我的事,我的确也不怜悯她。

你就是说我冷血也好,无情也罢,在我看来只要能达成我想做的事就好。

你可怜她吗?她可怜孙从婉?倒也不是这么可怜,也许她是透过孙从婉看到了她自己。

罗慎远就这么承认了,她反倒什么都不能说了。

想到后世会发生的事,其实她何尝不是担心罗慎远这些手段以后会影响他,他可是被清流派骂了数十年的。

虽然无人敢惹他,也无人与他交好。

但是这些事她跟谁说去。

宜宁心里苦笑,她道:你利用她我的确不能说什么。

我也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她,又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了……拒绝?罗慎远却说,她一直等我进士及第,如今我官居四品,我要是拒绝了她的亲事。

以后罗家的名声必然就败坏了。

的确如他所说,他不能明着拒绝这门亲事。

宜宁现在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罗慎远摇摇头道:我如何打算你且不要管,他渐渐地逼近她,宜宁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幽深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甚至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这其实是一种带有侵略感的气息。

宜宁突然觉得很不对劲,她甚至也说不出来。

但是心却猛地跳动起来。

可能是因为他离得太近了,她敏感地想要逃远一点,但却因为被他扣着手动弹不得。

她挣扎着想让他放开,罗慎远却纹丝不动地继续按着她,把她困在自己身下,接着问:你跟程琅在屋子里的时候做什么?宜宁觉得这根本不像平时的他!而且和程琅这事怎么能和他说,她抿唇说:只是恰巧遇到他而已……三哥,你不要问了。

她扭动自己的手腕,被他抓得有点疼了。

但是又怎么都动不了!她有点生气,看着他说:既然我不管你与孙从婉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便是!罗慎远却笑道:我不管你,那你要谁管?宜宁被他一堵,气得直拧着手腕就想推开他。

他的手臂肌肉居然很硬,要不是看到她真的生气了,罗慎远有意放开她,她还是推不开的。

她推开他之后就坐在桌边平息了一会儿,罗慎远随后也坐下来,看到她的手腕因为自己甚至浮起几道更凌厉的红痕。

他闭了闭眼,刚才是有点失控了。

不应该这么失控的,至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

他伸手去拿她的手,道:……刚才太用力了,叫你丫头拿些膏药来。

宜宁抽回了手:我倒也没有这么娇弱,这红痕一会儿就会散去了。

但是看到他这般,便也不再为他说的话生气了,而是说:你那封信被我撕了……没有传到程琅手上。

你恐怕要重新想想了,今日也不早了,三哥,先回去吧歇息吧。

我就不送你了。

罗慎远坐了一会儿没说话,看了看她的手,片刻之后才起身走出去。

珍珠站在屏风后听着两人争吵,只觉得胆战心惊,这位罗三少爷对小姐这般的逼问挟制,实在是太过怪异了……国公爷走是走了,她怎么觉得这罗家也不怎么安生,倒不如劝小姐回国公府去。

她看到罗慎远带着人走了,才走进屋子里,看到宜宁自己在找药膏。

珍珠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在掌心抹得热热的给她敷上。

宜宁皱眉,她有点嫌弃自己的这般娇气。

她前世可没有这么娇气的,跌到撞到连个淤青都不会有。

瞧珍珠涂得慢,她拿来自己涂,吩咐进来的松枝道:叫丫头热些水。

珍珠犹豫了片刻说:小姐,奴婢这话也不知该不该问。

三少爷二十岁余了,别人这个岁数早该有孩子了。

怎么奴婢瞧着,三少爷似乎还没有个房里人在……当年是为原来的祖母守制耽搁了。

宜宁告诉她。

想到刚才的场景,宜宁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总觉得他刚才带有些侵略性,直接压下来也不是不可能,这样对妹妹是有点过了。

也许真的是他刚才太生气了吧……她也只能这么想了。

……至于房里人,他是该有一个了。

翌日在正堂吃早膳的时候,罗慎远特地拿了她的手看。

宜宁避了一下,却被他抓住了。

看到的确如她所言消得差不多了,罗慎远才说:……躲什么?宜宁摇头,看到他穿着常服,就问:三哥,你今日不去衙门?下午带那人去刑部大牢,故也不在家里。

罗慎远淡淡说道,母亲派人传了信,她下午就要到了。

我让徐妈妈帮着收拾,你们可以叙叙旧。

宜宁点点头,只是觉得今日在他面前,始终没这么放得开了。

不过林海如终于要来了,她还是很高兴的。

快要一年没见到过她了,也不知道她尚未谋面的弟弟是什么样子。

宜宁吃过了午膳,正围着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散步,就听说林海如来了,她连忙赶去正堂。

罗家这次是举家搬到京城来,其实罗成章已经率先过来了,不过为了去衙门方便根本就没住这儿。

但是那处地界狭小,比不上这里宽敞亮堂,所以她们都搬到这里来。

林海如也是刚一下了马车就过来找她,宜宁看她丰腴几分,人也比原来精神了不少。

林海如很高兴地上前拉住她,看她有点瘦了,忍不住说:……你这不是回去做英国公府的小姐了吗,怎么还是瘦了——难道是英国公府的饭菜不合胃口?吃得挺好的,您放心。

宜宁忍着笑给她屈身行礼。

她很想看看自己那未谋面的弟弟,左看右看的却没有,问林海如弟弟在那儿。

林海如就说:唉,你别看了。

你弟弟半路叫人抱走了——宜宁有点疑惑,林海如就继续说:还不是你那林茂表哥。

他刚下衙门就遇到我的马车,非要把楠哥儿抱去,我让乳母跟着去了。

林海如的丫头婆子正在安置东西,宜宁走到仪门,才看到罗宜怜也站在门口。

罗宜怜回头看到宜宁,她穿着一件素白的湘群,依旧是我见犹怜的美丽,看起来比原来清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

她给林海如屈身道:太太,我先带着姨娘去西院吧。

林海如淡淡地点了点头。

罗宜怜走的时候也没有看宜宁一眼。

宜宁现在倒也不在意她了,淡淡地看着她走了。

随后低声问林海如:我听说乔姨娘现在精神不太好?林海如带着她进屋,跟她说:为着给轩哥儿治病的事,乔姨娘伤了身子,老爷便不怎么宠爱她了。

后来乔姨娘诬陷你三哥害她……说到这里林海如顿了顿,但是那时候你三哥就要科举了,老爷怎么可能让她乱说这些,就把她关了起来。

后来她终于乖巧了才放出来,现在她一看到你三哥就怕得发抖,其实大家也知道……要不是因为她你怎么会离开罗家。

你三哥肯定是为你惩治她,老爷其实也明白,但谁也不敢为了她去说你三哥半句。

林海如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叫婆子去把伺候罗慎远的丫头叫过来问话。

她又跟她说:英国公府可好?我听说英国公倒是很不错的。

宜宁只挑了些好的事情跟她说,等那几个丫头过来的时候,林海如就问她们罗慎远的事,让宜宁避去西次间里。

宜宁在西次间里却能隐隐听到她们说话,为首的那个大丫头叫扶姜,肤色雪白,气质柔顺乖巧。

她轻声地道:三少爷不要我们伺候床笫……不过奴婢们今早收拾房间的时候,却是发现昨晚三少爷床上有……但他也不会跟我们说。

宜宁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突然觉得脸热,让珍珠去把西次间的槅扇关了,才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能是经过了昨晚的事,总觉得罗慎远在她心里也不单单是三哥了。

好一会儿林海如才进来,似乎是舒了口气。

眉开眼笑地叫宜宁出去吃她带来的茶点。

宜宁却吃得心不在焉,脑海里总是想着刚才丫头说的那句话。

这时候瑞香走进来了,给林海如屈身:太太……林表少爷送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正哭着找您呢!宜宁这才回过神来。

第一百零七章林海如赶紧出去抱楠哥儿,宜宁跟着她出来。

刚一走出西次间,就看到一个穿着件宝蓝色簇新长袍的青年抱着孩子,正在拍着孩子的背哄。

他回过头时宜宁才看到这人不是林茂。

他眉眼之间十分的雅致,潇洒俊逸,居然是许久未见的顾景明。

他也看到了宜宁,微微一笑:宜宁表妹居然也在这儿!宜宁也对他屈身:我是过来拜访母亲的,景明表哥好。

孩子此时却抽抽噎噎地扑进母亲怀里,七个月大的楠哥儿还不会说话,他穿了件红绸小褂子,小脚上戴着金瓜脚镯。

委屈地抱着母亲的脖颈。

顾景明看了就好笑地道:林茂带它去看养的鹤,让它摸鹤的头,把他吓了一跳……林茂这人做事怎么老是不靠谱?林海如拍着楠哥儿的背安慰他,问道:林茂那厮呢?后面跟着,顾景明顿了顿说,……他非要给您送一只鹤过来!宜宁听了也有些想笑,茂表哥还是这么有趣!三人先去了花厅坐下,果然不多久就看到一个穿灰色直裰的青年人朝这里走过来,老远就看到他怀里抱了一只鹤,鹤的嘴和翅膀都用绸子绑着。

他的态度非常的自然,仿佛怀里抱的不是一只鹤,就是个寻常的盒子包袱。

姑母,我给您抱了一只鹤过来。

林茂走进花厅,跟林海如说,您拿个院子养着就行,给你家院子添些仙气,你家这院子我看养鹤正好。

我特地挑了只爱动弹的……林海如嫌弃地看了这只鹤一眼,让下人接过来抱去了厨房,然后让他坐下来:你瞧你把楠哥儿吓成什么样了?林茂却是一笑,他笑起来依旧是凤眸狭长,非常的好看:他是胆子小……他慢悠悠地往后瞥了一眼,却看到宜宁站在林海如身后,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柿蒂纹褙子。

肤白如雪,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细长眉梢的小痣殷红,这般颜色相称有种让人心思躁动的色气。

他突然略微一愣。

茂表哥安好。

宜宁走出一步,忍俊不禁,一别经年,茂表哥居然不炼丹,改养鹤了?她指了指林茂的衣袖道,还沾着两片鹤毛呢。

林茂低头一看果然是有两片毛,他把自己衣袖上的鹤毛扯了下来,镇定地道:宜宁表妹此话怎的说,我养鹤那是皇上下旨,让我为御鹤房供鹤,他嫌御马监的人养的鹤不好——再说我如今可是朝廷正经的五品官了。

你这有何显摆的,她三哥都是大理寺少卿了!顾景明喝着茶笑着说了一句,我看过不了多久,徐大人还要提拔他。

顾景明也知道当年罗家发生的事,只不过谁都不想再提起。

只当如今宜宁是英国公府的小姐,曾寄养在罗家,记得这个就是了。

罗成章不敢得罪英国公府,宜宁住在这里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不知道罢了。

林茂听了却不理她,笑眯眯地问:宜宁表妹,英国公府是在哪个胡同里。

不如我派人送两只幼鹤给你养,也给你英国公府上添些仙气?宜宁摆手连称不要,她这么懒,弄这东西来干什么?那边楠哥儿靠在母亲怀里好奇地看着这些人说话,刚才吓他的坏人他不喜欢,扭头看宜宁。

这孩子能保下来也是因为宜宁。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林海如自然想让他们亲近一些,笑着把孩子递给她:宜宁,你来抱抱?宜宁当然想抱抱他,她伸手把香香软软的孩子接过来。

孩子手足无措地坐在她怀里,好像还很不适应。

宜宁闻到他身上的奶香,便在他脸上亲了口。

孩子好像被她吓到了,呀了一声别过脸往她怀里躲。

宜宁更觉得他可爱,还是这时候的孩子最好了。

再大些像庭哥儿那样,便要人头疼怎么管教了。

这时候外面丫头来说,六小姐来给太太请安了。

顾景明听了笑容便有些冷淡。

罗宜怜走进来时依旧风姿楚楚,看到顾景明居然在场,她愣了愣。

宜宁刚听林海如说了,罗宜怜去年就及笄了,有媒人曾来给罗宜怜提过亲,乔姨娘觉得对方门第太低不同意,罗成章一向也疼惜罗宜怜,倒也没有逼她答应。

罗宜怜现在正是急着找婆家的时候。

但是她们娘俩眼界高,那看得上的人家又看不上她们,到现在亲事都还没有定下来。

如今乔姨娘正指望着能在京城给罗宜怜找一个好人家。

罗宜怜给林海如请了安,柔声喊了顾景明‘顾四少爷’。

顾景明盖了茶盖,笑道:林茂,你不是说要去找罗三吗,我看他也该回来了。

他并不想见罗宜怜。

罗宜怜听他这话的意思也明白,她咬了咬唇,觉得有些羞愤。

她看着顾景明和林茂从她眼前走过去,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汗巾。

楠哥儿坐在宜宁怀里,好奇地抓她的手镯玩。

宜宁扯开手不要他玩,他着急地扯着宜宁的衣袖,呀呀地叫着。

罗宜怜回头看了宜宁一眼,更是不舒服。

她不是罗家的嫡出小姐了,却成了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

要不是为着她,姨娘也不会成这样……罗宜宁察觉到她看自己,就抬头道:一年多不见宜怜姐姐了,刚姐姐也不理会我,倒是妹妹该喊你的。

当初若不是因为她们母女,她也不会离开罗家。

虽然谈不上恨,但自然也不喜欢。

宜宁妹妹如今是英国公府小姐,我是配不上跟您说话的。

现在看着宜宁妹妹,却是满身贵气了。

罗宜怜微微一笑,姨娘还找我有事,我就要先走了。

说完之后她告退走了出去。

林海如看了就摇头说:……给她提亲的是真定府府尹的孙子,刚考了秀才的功名。

倒不是我偏心谁,我是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人家也喜欢她,可是乔姨娘不同意,你父……老爷听了宜怜的话也没有同意,指望着在京城给她找门好亲事呢。

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那好亲事有这么容易找?老爷还让我帮着留意,我倒要看看她能找个什么样的!林海如的心肠一向不坏,倒也不会真的苛待庶出的子女。

这点宜宁是知道的。

宜宁跟她说:您别管这事就是了,我看无论您怎么管姨娘怎么也不满意,就让二老爷去找吧。

林海如也不提罗宜怜的事了,而是跟她说起轩哥儿的事:现在老爷带着他读书,轩哥儿天资比你三哥差得太远——老爷似浑然不觉的,还想再培养一个你三哥出来,你三哥看了也不说什么。

对了,你是不知道!给你三哥提亲的我都不知道拒了多少,我心里发愁他的亲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孙家小姐定亲……我又不敢说他——不如你有空帮我问问?宜宁想到昨晚的情形就摇头,她可不敢再问他了!楠哥儿在外面玩儿得出了汗,林海如要带着楠哥儿去洗澡,宜宁就带着丫头在院子里制红豆浇冰。

这东西最是解暑气了,冰绞碎了做底,浇了煮烂的红豆和蔗汁、嫩嫩的莲子米。

林茂许久没看到过她了,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直到宜宁看到了他,抬头笑着问他:你不是去三哥那里了,怎么又过来了。

可要来一碗尝尝?林茂走到桌前站定,她细瘦的手腕托着一个玉碗,举到他面前来。

他看着宜宁,想起她小时候脸还是很圆的,他看到就忍不住想捏一捏。

现在她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好捏的样子……可惜人家姑娘大了,若是没有娶回去可不敢随便捏的。

宜宁见他不接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背着手,站得离自己又远。

随后才听他问道:宜宁表妹,你觉得养鹤不务正业吗?宜宁摇头,觉得林茂问得莫名其妙。

没想到他却又笑了笑:我再问你,你可喜欢花艺?听说是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花艺的,离经叛道的方式她若是不欣赏,他还有得是办法。

宜宁对花花草草倒还挺有兴趣的,她是不明白林茂这问话的用意。

不过人家问了她还是点点头称喜欢,没想到林茂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谁知道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派人送了许多盆花过来,夏季新开的四季兰、建兰。

花团锦簇的宝珠茉莉,绣球花。

堆得整个院子都是香气,最后是几朵养在瓷坛里的睡莲,酒杯口大小的睡莲花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开得正盛。

林海如看到这么多花吓了一跳,问送花盆过来的小厮:他送这么多花过来做什么?小厮笑道:太太,少爷吩咐送的,说是小姐喜欢。

林海如心里一抽,她突然想起当年林茂跟她说的约定……这厮不会还记着吧?平时看着离经叛道的不着边际,没想到认真起来倒是挺打动人的。

林海如看着满院盛放的花卉,再看那几朵姿态袅娜,深紫到淡紫的睡莲。

这不知道要多难才养得出这样好的睡莲,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叫丫头婆子把花盆搬到宜宁那里,宜宁看到这么多花卉也惊住了。

那送花盆来的小厮还垂手在一旁等着,笑问:少爷让小的问问,小姐看这样可觉得喜欢?宜宁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青天这是什么意思?林海如让人退下了,才问她:你觉得……你茂表哥如何?宜宁听了这话更是愣住了,难道真如她所想?她上辈子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一时间……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这个人是林茂啊,日后的林青天!想到他狭长凤眸饱含笑意地看着她,宜宁动了动嘴唇。

她对林茂可并无他意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喝了两杯茶都觉得心里不平静。

看到放在小几上那盆睡莲确实开得非常辉煌,干脆让丫头挪去了书房里。

林海如则傍晚去了罗慎远那里。

罗慎远正在和下属商谈刘璞的案子,刘璞的那个亲信已经移去了刑部大牢,现在交给刑部处置,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就不管了,此人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他从刘璞的老家浙江抓了几个人过来,这几个人搜查的时候被人漏出去了,却是汪远与刘璞走通私信的关键人物。

他刚连夜刑讯了这几人,问出点眉目来了。

正筹划着顺藤摸瓜一举拿下。

听说林海如要见他,罗慎远端起茶杯喝茶,让下属先出去。

这几天忙起来他都无暇顾及府中之事了,他必须赶在他们把此事压下去之前找出线索来,否则别想再抓到他们的把柄。

您有何事找我?罗慎远在林海如对面坐下来,他高大的影子在烛火的映衬下越发的肩宽挺拔,俊朗至极的脸,气度沉稳。

林海如看着就感叹,难怪那么多姑娘想嫁他呢!林海如看了看他这正堂,正堂上挂了块修身平性的匾额,长案上摆了香炉,修得倒是宽阔别致。

她才说道:明日我请孙夫人看戏,你看你是不是有空也来看看……我还没见过孙家小姐呢,你父亲说了,这次是要见见的。

罗慎远修长的手指搭着扶手轻扣,摇头说:我这边是无暇顾及的。

父亲那边我跟他说。

林海如看到他眉头微蹙,知道他不喜听到这个。

她对这个继子一向不敢说重话,人家毕竟是正四品的官员。

但是有些话硬着头皮还是要问:你不来就罢了,我可得问问你。

就算不说孙家小姐,你可有哪家看得上的姑娘?只要你说了,母亲怎么也得帮你说几句……此事我自有分寸,您不用操心罗慎远顿了顿,比了个请的姿势,……我还有事,就不陪您说话了。

一副送客的样子。

林海如看他的样子不好继续问,罗慎远既然说了不用她管,那她再怎么多说,对他而言也是没有用的。

她站起身,丫头就扶了她的手:那我不说了,不过还有一事要问问你。

林茂对咱们宜宁有意,你觉得这两个如何?罗慎远正低头喝茶,听到林海如的话突然抬起头。

林海如也没意识到,她继续跟罗慎远说,茂哥品行没得说。

我们林家家风淳朴,对儿媳妇也从来没有苛待的。

宜宁也是我看大的了,我是生怕她嫁的婆婆不好,嫁到林家我倒是挺放心的——当然还要看英国公的意思!只怕林茂入不得他的眼,不过他如今也长进许多,还做了正五品的给事中,未必英国公就不喜欢。

第一百零八章书房里一时陷入的沉默,罗慎远就问:您说什么?还不是为着林茂那厮——林海如说,我跟宜宁说了一下,她却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林海如抬起头,却发现罗慎远的表情很奇怪。

说不得奇怪,只是映着烛火,俊挺的鼻梁到下巴的线条似乎都紧抿着。

但随后他又伸手去端茶杯喝茶,说:宜宁的亲事英国公早已有意,您可别过问他们府上的事。

至于林茂,我看他性子太过随意,着实不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若是他一高兴就去炼丹的、出家了,当道士了。

您让宜宁怎么办?林海如听了他这话,想起当年林茂在扬州烧了半条街的铺子,觉得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但她也不住地好奇:英国公府簪缨世家,我看魏凌倒也看重宜宁,他究竟相中了谁啊?罗慎远抬头看着母亲:您不是要回去陪楠哥儿吗?他这么讳莫如深做什么!林海如有些惋惜,若是宜宁的长辈早已有了打算,那林茂岂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等林海如出去之后,罗慎远坐下来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语。

入夏之后天气就炎热起来,外头又是蝉鸣又是蟋蟀的,衬得这露明堂里格外的寂静,夜风拂树叶的声音都能清晰可辩。

黑黢黢的夜晚里,他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带他的是一个老嬷嬷。

他住的偏房里没有灯油了,老嬷嬷摸着黑去给他取饭来,在门口摔了一跤,这摔一跤之后半边身子发麻不好动弹,后来没几日就去了。

他一个孩子,没人带。

被丫头抱去罗老太太那里,他望着罗老太太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那个才一丁点大的粉团妹妹坐在罗老太太的怀里,让她一口口地喂着羊乳炖的粥。

罗老太太没说要不要见他,他站在槅扇外面,看着夜色觉得自己越发的孤寂。

养他的老嬷嬷也没有了,好像没有人要一样。

就算如今父亲看重他,徐渭看重他。

实则谁是真的喜欢他呢?罗慎远是再清楚不过的,罗成章想要个能支应门庭的庶长子,而清流派势弱,徐渭需要像他一样手段狠戾,做事没有什么底线的人。

不然如何能与汪远等人抗衡。

宜宁肯定不知道,她小的时候那般的缠着他。

他心里有多高兴,虽然对她的亲近显得不耐烦,但是那种孤寂却渐渐的被填满。

所以才想紧紧地握着她,似乎除了她之外,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的。

她要是嫁了人的话,那肯定就会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对自己的丈夫好,眼里便没有他这个哥哥了吧。

罗慎远闭上了眼睛。

手紧紧地握着茶杯,一时间表情简直是掩藏不住的冰冷。

几个小丫头在外头叽叽喳喳地说话,宜宁听着皱了皱眉,把几个小丫头叫进来。

都还是总角的年纪,刚被买进府里,还没怎么学规矩。

听闻是小姐叫她们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垂着脑袋。

宜宁训斥了她们几句才让出去,她自己喝着汤,听到珍珠笑着说:小姐,我看那位林家表哥为人倒是随意得很。

罗宜宁道:他这个人离经叛道的,倒未必有什么深意,不过惹得别人烦恼是他最擅长的。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为林青天的举动而多想,否则难免被他气死。

罗宜宁不再想林茂的事了,她让松枝给她拿了纸笔来,准备给魏凌写封信。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宣府怎么样了,行军打仗最是辛苦了,走到哪里都是风餐露宿的。

何况魏凌身为统帅,要背负的压力更重。

与边关往来的信都是要驿站检查了才能送出去的,宜宁也没有多写自己的事,只问他近况如何了。

听到有脚步声走进来,宜宁说道:珍珠,你来得正是时候,把桌上的信封递给我。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信封躺在他手心里。

宜宁看到这手却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是罗慎远。

她接过信封,边叠信纸边说:三哥,你来找我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免得打扰了你。

罗慎远几步上前,坐到了她对面。

宜宁抬头看到他眉眼之间似乎有冷色,俊挺的五官在夜色中越发的深邃。

他即便不怎么说话,坐在那里也有几分气势,宜宁突然有几分羡慕自己未来的嫂嫂,三哥的确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

罗宜宁把信交给他:那里来得正好,信帮我送出去吧。

她出门让丫头给罗慎远上茶,回来的时候看到罗慎远拿了她放在小几旁边的棋盅,许久未和你下棋了,来下两局吧,看看你这两年棋艺长进没有。

罗宜宁其实已经有点困了,不过看他一副没什么困意的样子,她还是拿过了黑子棋盅。

边走棋边问:你手里的案子如何了?我听说你们抓去的那人已经死了。

想到那人的惨状,再看到三哥修长握着棋子的手,轻轻放下的棋子,宜宁还是一怔。

这个人不仅是她的三哥,而且是罗慎远。

绝对的无情冷酷,她也是从那时候才深刻的意识到。

心里所知和亲眼所见是绝对不同的。

罗慎远答道:后日便可结案了。

宜宁听了还有些疑惑,不是说棘手得很吗。

却没听他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问:我听母亲说,林茂今日派人给你送了许多花盆?宜宁听了只是笑:茂表哥行事诡异,管他做什么呢!他抬起头,就看到宜宁靠着迎枕,她的笑容在昏暗的烛火里显得有几分懒洋洋的,未绾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总显得比平日更不一样些。

宜宁则越发的困了,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放棋子,跟他说,你身边没有个人实在不好……府里管的也乱七八糟的。

罗慎远把玩着棋子沉默,等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这小丫头说着说着自己就睡着了。

她该有多困啊!平日又懒得动弹,也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了。

手里的棋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啪地一声轻响。

那就是一步死棋,只是无人去细究棋局了。

罗慎远站起身慢慢走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的脸。

几缕发丝贴着脸颊,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稚气。

红润的嘴唇,细微的呼吸丝丝缕缕的,好像带着某种莫名的甜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这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伸出手略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微抬起了些,拨开了她脸颊上的几缕发丝。

她长得越发好看了,什么清秀,这明明就是带着艳色的。

罗慎远其实很清楚对男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若是没有人护着,这太招惹祸事了。

平日的时候不敢离她太近了,现在他伸出手缓缓地摸着她的脸颊,随后他低垂下了头。

睡梦中,宜宁感觉到眉心微微一热。

触感有些麻酥酥的。

林海如好不容易把楠哥儿哄睡着了,准备来找宜宁说会儿话的,打探那个英国公为她选的夫婿。

丫头扶着她的手站在庑廊下,周围都是黑暗,书房里透出斜斜的烛光。

林海如从侧边看进帘子里,她看到罗慎远握着宜宁的脸,宜宁可能是睡着了,脸毫无防备地瘫靠在他手掌上。

两人隔得非常近。

她正觉得这姿势有点奇怪,两人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独处。

随后就看到罗慎远低下了头,然后烛火的影子跳动了一下。

她震惊地睁大了眼,手不觉紧紧地掐住了瑞香的手腕。

罗慎远……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大宜宁七岁,宜宁可是他从小看大的妹妹!而且他已经要说孙家的亲事了,马上就要和孙从婉定亲了,他怎么对宜宁有这个心思!难怪她怎么问,罗慎远都不松口,难怪她刚才跟罗慎远说起林茂的事,他的态度显得这么奇怪。

瑞香被掐得生疼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这黑夜里仿佛什么都没有遮拦了,那些隐秘的事呈现出来,让林海如喘不过气来。

她飞快地转过身,瑞香连忙跟着她出了院门,守在门口的婆子见她匆匆地出来了,有些奇怪:太太,您怎么了,怎的走得这么急?林海如一句话也不说,等回了屋子里之后,瑞香立刻给她倒了茶。

屋子里楠哥儿还躺在罗汉床上睡觉,小手小脚摊开,细嫩的脸靠着锦被,孩子睡得很熟。

自从生了楠哥儿之后,林海如便也有了为母则刚的念头,她看到熟睡的儿子终于是冷静下来。

给孩子试了试后背没有发汗,她就怔怔地坐在床上,然后咬牙说道:你去传话,叫三少爷到我这里来一趟!罗慎远出院门的时候,婆子跟他说二太太曾经来过,且叫了丫头过来请他去一趟。

他听了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朝林海如的院子走去了。

林海如在正堂里等他,屏退了下人,看到他来之后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您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罗慎远淡淡地说,就像您看到的那样。

林海如觉得自己做了这一生最大胆的举动,她听了血气上涌,然后就举起手控制不住打了他一个巴掌。

这个巴掌非常响亮,罗慎远被打得立刻偏过头。

她打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还是激动,浑身发抖。

你……那孙家小姐怎么办,她等了你多少年!宜宁怎么办,你究竟在想什么!罗慎远缓缓地抹了抹嘴角,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敢打他了。

但他也不会对林海如还手,他抬头说:孙家会退亲的。

林海如怔怔地看着他。

罗慎远则继续道:知道了我做的那些事,孙家总会退亲的。

这巴掌我受了,您自便吧。

也不用再跟我提孙家的事了。

他说完就走出了正堂,黑夜里他的高大的身影渐渐地隐没,林海如却对这个记在她名下的长子有了新的估量。

她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宜宁第二天起来听说昨夜林海如和三哥有过冲突,但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冲突。

珍珠只告诉她:……从您这儿出去之后便冲突了,您昨晚又睡着了,怕也不知道。

她有些疑惑。

她了解林海如,她是绝对不会跟三哥发生什么冲突的。

罗宜宁洗漱好去找林海如的时候,乳母正在给楠哥儿喂奶,楠哥儿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吃得正香。

林海如没睡好,打着哈欠跟她说:一会儿孙夫人要过来,还有几个住在附近的太太,早早地递了帖子祝咱们乔迁之喜。

绝口不提昨晚的事,还把宜宁推到她的妆台前,给她看自己收罗的一些首饰。

女子在这上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太阳升高的时候,孙夫人的马车就过来了。

林海如来的时候向周围的邻居都送了帖的,今日还有好几家的太太一起来。

罗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孙夫人,孙夫人相比孙从婉待人要更疏远一些。

也就是得知她是英国公府小姐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迟疑地道:我倒是听说过,你头先是被寄养在罗家的?她们这些清流派家的人,一向重视诗书,对于世家权贵看得轻。

孙夫人对英国公府不了解。

林海如笑着说:原是养在咱们老太太跟前的。

孙夫人就点头,拿了玉碟子里的糕点在手上,倒也没有吃,微笑着说:从婉身子不舒服,我是不要她来的。

这孩子近日整日在家里练字,我看倒是长进了不少。

她那些个庶出的妹妹,都拿了她的字帖回去描红。

说到林海如不擅长的东西,林海如就只能僵硬地笑,或者按照宜宁教的,是时候点头或反问一声显得有学问。

等到了近晌午的时候戏台子摆开,那边又有人递了拜帖上来:……隔壁九曲胡同的谢夫人给您递了帖,恭贺乔迁之喜。

同坐的几个太太便有些惊讶:谢大学士家的谢夫人?林海如还对京城的人事不了解,其中一个太太就告诉她:你不知道谢夫人?她可是先皇封的正二品诰命夫人,她的妹妹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家里非常显赫。

她家的女儿便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谢蕴啊。

林海如不知道谢夫人,宜宁却是很清楚谢蕴的背景的。

她不仅是谢大学士的孙女,姑母还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她们家名门百年,底蕴很深。

不然最后程琅也不会娶了谢蕴。

这位谢夫人早年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

林海如叫人把她们请进来。

宜宁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缂丝富贵锦绣纹褙子,戴金累丝头面的的妇人下了轿,随后又下来一个女子,一双丹凤眸漂亮极了,可不正是谢家二小姐谢蕴。

两人被仆妇簇拥着走过来了。

谢夫人身居高位,不怒自威。

别的太太跟她说话都拘谨,幸好林海如神经大条没什么感觉。

谢蕴看到罗宜宁则皱了皱眉。

嫡出和庶出总归不一样,何况宜宁又是抱养回来的。

对别人来说是尊贵,对她来说只是个普通的出身。

当然像她这般才情满天下,能入眼的也没有几个。

总归是旧识,谢蕴才淡笑着向她点头:宜宁妹妹,许久不见了。

罗宜宁知道谢蕴这人一向高傲。

她也起身回礼,笑了笑没说话。

谢夫人和魏老太太还有些渊源,问了罗宜宁今日魏老太太的身子如何,宜宁说一切尚好。

谢夫人才跟林海如闲谈:……咱们以后便是邻里了,往来也多,说话的地方多得是。

今儿便与太太结个情了。

说罢让下人拿了礼过来,林海如这些场面是见惯了的,收了礼转移话题:我看谢二小姐也及笄了,这般的才情,不知道该说哪家的亲才好?谢夫人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拉她坐到自己身边。

好多提亲的人家都让她祖父拒了,上次带她进宫去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说要帮着留意……她是咱们谢家的娇娇儿,可不能委屈了她。

却不知道她想找个什么样子的!谢蕴听母亲提起婚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抿了抿唇说:您还说呢,还不是您和姑母说笑我!宜宁在一旁说不上什么话,她让丫头把糕点递给她,她觉得少说话多吃东西总是没错的。

第一百零九章谢蕴的眼神却不停地往正堂门口看。

若不是想见见他,林家这样刚搬到京城里,只能算是新贵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她和母亲亲自走一趟。

谢夫人对她一向宠溺,有求必应。

听说她心里念着那位新科状元罗慎远,便也笑了笑跟她说:凭我儿的身份,配哪个配不上?上次远远看了一眼,倒是的确出色,将来必成大器。

说着话锋一转,我只听说他们家已经定了孙家那位小姐?谢蕴就拉着母亲的手嗔道:没有的事,当初孙家说是要等他中了进士才定亲。

我看若是这进士没中,孙家恐怕还有反悔之意。

女儿一向待人冷淡,难得看到她对谁这么上心,谢夫人就留了心思。

正巧接到了林海如的拜帖,她干脆带着女儿到罗家来走一趟。

也看看罗家究竟如何。

谢夫人一边喝着茶,目光就落在宜宁的身上。

早就听谢老太太说过,英国公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女儿。

她记得原来英国公府上那个赵明珠,跋扈无礼,这个亲生的倒是强些。

站在林海如身后,脸蛋漂亮极了,虽然出身算不上正统,这般姿色倒也难得。

谢夫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楠哥儿被抱了出来。

楠哥儿伏在乳母的怀里,他刚睡醒,啃着小拳头不说话。

林海如把他从乳母怀里接了过来,跟宜宁说:我看日头大了,不如你抱他去屋里玩,再带着谢二小姐一同去。

林海如刚刚知道,谢蕴也不喜欢听戏。

但是戏班子已经过来了,几位太太不看戏还能做什么。

宜宁把楠哥儿接到怀里,楠哥儿看到是熟悉的脸才往她怀里靠。

谢蕴也站起了身,她身后簇拥着仆妇,衬得她气势不凡,她轻声道:去屋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宜宁妹妹陪我在府里看看?宜宁暗自腹诽。

大热天的,谢蕴不嫌热她还嫌呢。

再者罗慎远去上朝了,就是转多少圈也遇不上啊。

但是客人提出来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只能点头应了,把楠哥儿再交给乳母,陪谢蕴去游园。

两人沿着回廊往前走,穿过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上生着苔藓,非常幽静。

一股清凉的风吹过来,宜宁才觉得发烫的脸颊舒服了些。

但抬头一看,人家谢二姑娘已经走到前面甩她一截路了,再过前面一道月门就是前院了。

松枝给宜宁撑着伞,小声道:谢二小姐这么热的天出来走什么,就是撑着伞都觉得热……您要不要喝口酸梅汤?她出门之前特意拿井水凉了,装在壶里等着喝的。

宜宁摇头道,再让她往前走,该遇上露明堂的护卫了……她加快了几步跟上谢蕴,说道:上次我还听谢蕴姐姐和三哥说话,你们原是认识的?谢蕴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想出来是她的事,其实根本没想让罗宜宁陪着她。

她一向不喜欢与她同龄的闺阁女子,总觉得都是小女儿家家的没话说,所以她淡淡地道:是认识。

三哥他一早就去上朝了,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

宜宁抬头看着她,笑了笑说,谢二姑娘若是走累了,我们找个凉亭歇一会儿吧,我的丫头带了酸梅汤。

谢蕴稍微愣了一下,罗宜宁已经回头吩咐松枝了:……去叫人拿茶具过来。

这天天气的确非常的热。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巷子里的货郎都收了摊子。

莲抚靠着紫檀木的小桌看着的外面的太阳,胡同里这个宅子是她安身之处。

窗外草木茂盛,蝉鸣没完没了。

莲抚等得无聊,从笸箩里拿了把剪刀出来,对着鞋样做鞋垫子。

有梳双环的小丫头匆匆地进来了,屈身跟她说:姑娘,大人派人递了话……说他没有空过来。

莲抚听了垂下眼,抿了抿唇柔声道:他可算是厌了我了……小丫头看到她手里拿着程大人的鞋样就难受,她劝道:姑娘,我看是程大人的确忙。

他如今连画舫都不去了。

莲抚恍若未闻,继续说:上次去见他他便不耐烦了,以前还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是温言细语的。

也不知道他有了什么人,现在谁都不理了……原来人家告诉我喜欢不得他,我也这么告诉自己。

怎么他不来看我了……我还是这么难受呢。

小丫头看到她把手里的鞋样握得紧紧的,想到姑娘时常凌晨起来服侍程大人去早朝。

程大人的新鞋不合脚,姑娘立刻就要给他做新的。

程大人不喜欢脂粉,姑娘就半点脂粉都不再用了……她道:我再去传一次话,姑娘您且等着!说着她飞快地跑出去了。

莲抚叹了口气,扶着靠墙的琵琶不语。

宫门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皇家威严。

烈日下守门的侍卫满头大汗,却站得纹丝未动。

皇宫金色琉璃瓦,朱红大柱,金龙雀替。

程琅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等皇家的威严。

有小厮过来跟他低语,他听了说道:……以后她再派人来传话,不用告诉我了。

语气有些冷漠。

小厮犹豫道:爷,您原先不是最喜欢莲抚姑娘了吗……程琅闭了闭眼睛。

他原来……做了很多荒唐的事。

他是不敢再想了,也不敢让她知道。

荒唐的人事必然不能理会了,不然以后站在她面前都觉得站不住。

程琅摇头不语,让小厮下去。

宫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程琅迎了上去。

陆嘉学从殿内出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

程琅看了心里一沉,能让陆嘉学露出这等神色,必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他低声问道:舅舅,可是皇上说了什么……今日朝上罗慎远终于呈上了口供,那罗慎远倒是真厉害,居然真的把刘璞给告倒了。

虽然没有牵涉到汪远和陆嘉学身上来。

却让皇上震怒之下收押了浙江大大小小四十多个牵涉官员,这下满朝文武也没有人对罗慎远不满了。

这罗慎远也算是清流派第一人了,敢在老虎嘴边拔须,算他有胆识。

但是皇上绝不可能为了刘璞责备陆嘉学半句。

程琅却看到陆嘉学停了下来,身后跟着的随从也立刻停了下来。

陆嘉学也没有转过身,而是说道:昨夜来的传信,魏凌带着三万兵马突袭瓦刺部,在平远堡外中了埋伏……三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魏凌也没有再回来。

程琅听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魏凌行军多年,绝对不是那等冒失之徒!他问道:他怎的就贸然出击了……先不论这个,皇上听了也震住了。

幸而我的副将还在边关,我已经立刻让他追击了。

陆嘉学脸上看不出表情,你是记入英国公府的,去给英国公府带个信吧,我尚要与兵部尚书商量如何应对,不能过去。

魏凌是生是死说不清楚……但多半是不能活着回来的。

御道那边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太监,一扫拂尘向陆嘉学行礼:都督大人,皇后娘娘让奴婢过来传话,她与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陆嘉学叫下属给了他一封信,随后才往皇后娘娘的宫里去了。

程琅看着陆嘉学离去的方向,眼睛里透出一股淡淡的冷意。

既然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宜宁了,自然与他陆嘉学再无瓜葛。

他怎么可能让陆嘉学知道她的存在,这些年他一直怀疑是陆嘉学杀了她,他怀着为她报仇的念头活着。

现在知道她还活着……程琅自然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程琅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在似有若无地讨好陆嘉学,她与董家的端妃正掐得厉害,端妃生的大皇子是庶长子,非常优秀。

皇后娘娘却至今无所出,便有点焦头烂额。

她想从有两个儿子的容妃那里过继一个孩子,想求了陆嘉学的支持,以后才能保这孩子登上皇位。

陆嘉学手里的兵权很重,谁都想得到他的支持。

程琅拿着信静了一会儿。

对于英国公府来说,魏凌就是顶梁柱,否则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支撑得起英国公府。

……宜宁知道应该要伤心了吧!程琅快步朝宫外走去,先到英国公府去送了信。

虽然说得含蓄,并把魏凌存还的可能说了。

魏老太太听了却还是差点背过气去,婆子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扶她躺下,魏老太太却捂着脸不停地哭,哭声震天的响。

程琅从来没见过这位荣华一生的老人这么哭过,来的时候叫的太医派了用场。

府中的人也一时惶恐,赵明珠站在一旁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吩咐了管家的婆子几句,立刻启程去新桥胡同找罗宜宁。

马车在路上疾驰,等他到新桥胡同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

罗府屋檐下的灯笼刚刚点起,还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传来,程琅的小厮上前敲了门,递了名帖。

那守门的人看了他的名帖笑了一声,拱手道:这位不好意思了,咱们三少爷说过,闲杂人等不能放进。

程琅听了嘴一抿,冷笑着把另一个名帖砸他脸上:英国公府有要事,再敢耽搁我下来砍了你信不信!罗慎远的轿子正好回来了。

他听到了程琅的声音,挑开了车帘缓缓地笑道:程大人何必对他发脾气,有事跟我说就行了。

第一百一十章英国公在平远堡带的三万大军全灭的军机密报,陆嘉学都是昨晚才收到。

随后就去禀报了皇上,所以朝廷上下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程琅看着罗慎远。

此人是朝廷新贵,虽然是清流派的人,但做事手腕方法着实一点不留情。

上次刘璞之事也是败于他手,若单论聪明才智耍心眼,程琅少见到能比得过自己的人。

宜宁这位三哥罗慎远就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忌讳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这种人物是他最忌惮的。

别说他忌惮,出了这事之后汪远何尝不忌惮,徐渭想让罗慎远升任大理寺卿,正好原大理寺卿年事已高,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顶上。

但是汪远不同意,徐渭一向做事低调,为了罗慎远还特地给皇上递了折子,难得要驳斥汪远。

若是皇上也对罗慎远赏识有加,这事恐怕是真的要成。

程琅说道:我还不知道罗大人家里如此高傲,朝廷五品官也当做闲杂人等看待?罗慎远让童子把名帖递给他,他低头看了一眼,继续笑道:那是家里的童子说话没有规矩,我私下教导着就是了,程大人可不要介意。

只是这眼见着天快要黑了,程大人来我罗家究竟有何要事来我罗府?要是没有要事,实在是不好进去。

现在事情紧急,程琅也不想再多做无谓的纠缠了。

他的语气淡了些:我也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我宜宁表妹正在你府上,原来的事先不说了。

事关英国公,还望罗大人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刚从宣府那边得到的战况消息!罗慎远听到程琅的话抬起头,眉头微微一皱。

事关英国公,英国公如今在宣府,只能是跟打仗有关的事了。

魏凌刚去了宣府半个月不到,宣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现在看程琅这个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他听了也没有再耽搁,挥手让小厮把大门打开。

天色虽晚,但是众位太太们看戏看得正热闹,还没有停下来。

就连谢蕴都被请过来一起看戏,又有几个小姐刚过来,谢蕴坐在这群莺莺燕燕的小姐里不耐烦地喝着茶,但她面上半点都没有流露,别的小姐对她是又敬又怕,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

罗宜宁逛了一天累得很,靠着软垫听着唱戏的声音只觉得脚麻,动都不想动弹。

罗宜宁侧过脸,看到谢蕴的侧脸在戏台的灯笼光下。

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入宁远侯府见到谢敏的情景。

谢蕴和谢敏的个性倒是真的挺像的,当年谢敏也不看重她。

其实直到她死两人都不算交好,这些出生在名门世家的嫡出姑娘,从小就被吹捧着,眼高于云是正常的。

……谢敏,她现在也不好过吧。

陆嘉然被杀的时候,她差点想跟陆嘉学同归于尽,但又怎么斗得过陆嘉学。

罗宜宁默默地喝茶,旁侧有个穿对襟白底百蝶穿花纹褙子的小姐就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你是罗大人的妹妹?宜宁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点了点头,就看到她笑了笑说:上次罗大人中状元游街的时候,我偶然看到过他一眼。

这姑娘突然有了点套近乎的架势,拉着她的衣袖继续说,我觉得你长得好可爱,你喜欢什么点心?或者罗大人喜欢什么点心,不如我明日给你送过来?宜宁突然想起这招数多年前隔壁的高小姐也用过。

谢蕴在后面轻轻一笑:我听说宋三姑娘已经定亲了吧,这话传出去未免叫人说笑。

这位宋三小姐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倒也不怯谢蕴的气场,而是挑了挑眉说:谢二小姐的名声我等比不得,我不过是送个点心而已,怎么谢二小姐听了不高兴了?再者我什么时候定亲了?谢蕴放下茶杯道:不过是为宋三姑娘着想,你执意要送我也无话说。

宋三姑娘只当没听过吧,与我何干。

宋三小姐说不过谢蕴,涨得脸红。

罗宜宁拉了拉宋三小姐说:要说点心,他更喜欢素点一些,过甜过咸的都不喜欢。

想到三哥不喜欢孙从婉,他们的亲事估计是成不了的。

罗宜宁有意为他多多撒网。

略微一想他素日的喜好,又接着说,上次我做了一种枣糕他还挺喜欢的。

谢蕴听了就看向她,原以为这是个乖巧软弱的,看来倒真的不是。

宋三姑娘这才松了口气,别人都追着捧着谢蕴,她却一贯就不喜欢谢蕴的脾气。

这位英国公府庶出的小姐话虽不多,但合了她的胃口,人总是喜欢对自己和善的人。

她笑了笑说:我是没有定亲的,原来有家自小的婚事都让我娘退了。

我性子又直,话说了你别见怪,我没有别的意思。

然后又问宜宁,听说你是英国公的女儿,英国公可是了不起的——当年要不是他和那位陆都督,北元还在骚扰边关呢!我最是敬重保家卫国的人了,小时候还总想着嫁个将军呢。

谢蕴慢慢抬手喝茶,魏凌现在远在宣府,罗宜宁也不过庶出,用得着她这么讨好吗?还不是为了那人。

谢蕴想到他对自己冷淡的样子,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偏偏这个人不行,若是说他不喜欢她,她家世才学外貌哪点差了?上次在罗家,除了她能和他对几句,那孙从婉又何尝能说上话?谢蕴知道他也赏识她的才学,不然凭他的性子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

但要是说喜欢她,偏偏他又这么冷淡,好像从没见他对哪个人特别好一样。

谢蕴抿了抿唇,突然听到远处有人说话。

她微抬起头,看到夹道上有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

前面那个人走过了一片阴影,灯笼暖黄的光下可见他长得俊逸出尘,一袭月白直裰,面如美玉。

谢蕴微微一怔,此人的外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了。

她记得这个人叫程琅,当年他中探花的时候也是很出名的。

她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而慢了他一步的那人俊朗修长,一身官袍,气质沉稳,不是罗慎远还是谁……他可算是回来了!罗宜宁正在跟宋三姑娘说话,听到动静也往回看。

程琅怎么会跟三哥走在一起?宜宁觉得有些奇怪,这已经入夜了,从皇城赶到新桥胡同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他怎么会突然过来?等罗慎远派了人叫她过去,她才走到两人面前,屈身行礼:程琅……表哥,你怎么过来了?程琅看她懵懂不知的样子,就想到她前世受过的诸多苦难。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爹魏凌护着,突然不忍告诉她。

瓦刺人十分擅长作战,虽然没有找到尸首,但多半是回不来了……罗宜宁皱了皱眉,他怎么还学着吞吞吐吐了。

他这么急着赶过来应该是有急事吧。

她问道: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的父亲。

罗慎远把话接了过去,眉眉,你听了不要着急。

事情还不一定的……罗宜宁听到他的话心里猛地一跳,拉住他的衣袖问:父亲怎么了……他不是在宣府镇守吗?隔着栏杆和太湖石假山,谢蕴远远地站着,她看到罗宜宁抓着罗慎远的衣袖。

她从来没看到罗慎远对谁这么耐心过。

任她抓着自己衣袖,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谢蕴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罗慎远吩咐了丫头说:去请太太过来。

宜宁心里的预感越发的不好,她现在根本顾不上什么谢蕴李蕴的,看着罗慎远,又看着程琅。

最后程琅低低叹了口气,才说:他带兵在平远堡……中了瓦刺部的埋伏,三万兵马全军覆没。

他生死未卜,我刚才去了一趟英国公府,魏老太太知道了气病了身子。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若是英国公回来了,你也能早日知道。

罗宜宁听了心口发冷,似乎站都站不稳。

靠着栏杆有些虚软,唱戏的锣鼓声仍然热闹,她抬起头只看到屋檐下的灯的光。

魏凌他……他真的出事了!走的时候他便不要别人去送他,那时候她心里就不安稳了。

如今要是真的回不来了,那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罗宜宁想起魏凌对自己那般的好,想到他笑着说我女孩儿的样子,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既然说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不定他没有死,被瓦刺俘虏了也有可能的,她说:我跟你……回去!等回去了再说。

珍珠等人听了已经立刻飞奔回去收拾东西。

罗慎远想到英国公府如今只靠魏凌一个人支应门庭,魏老太太年老体弱,庭哥儿还太小,要是魏凌真的不在了……他低语道:眉眉,你稍等我片刻,我吩咐了府里的事跟你一起过去。

他怕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宜宁摇了摇头说:……三哥,你不用跟我回去。

她又不是个小孩,事事都要靠他,再者罗家和朝廷的事已经够他忙的了。

她转过身,低声跟程琅说:……路上你跟我说说经过。

程琅应了声好。

林海如匆匆赶过来,看到罗慎远不免觉得怪异……昨夜还打了他一巴掌。

问清楚了事情,林海如连忙让下人准备马车。

宜宁带来的箱子简略收拾了一下,立刻就搬上了马车。

罗慎远看到程琅扶着她上了马车,程琅也带了护卫过来。

马车很快就出了胡同。

临走的时候罗慎远看了宜宁一眼,她看上去倒还算镇定,侧脸看不出异样。

但宜宁一向受他庇护,去了英国公府之后又有英国公庇护。

现在英国公不在了,谁来庇护她?罗慎远站了一会儿,才回过身进府。

看到林海如带着丫头站在庑廊下等他,府里的戏班子刚才已经散了。

两人进了书房里。

林海如说:今日谢夫人向我打探你的事。

谢蕴那姑娘我瞧了瞧,说真的实在是出色。

我虽然喜欢宜宁,但也不得不说若是成亲,宜宁比不得她……昨晚那事你要只是一时情不自禁了,我也理解,以后自当没有发生过。

但你便要恪守兄长的本分,不要再做这般荒唐的事了。

她的语气一紧,但你对她要是真心的,那该如何是好!如今她父亲又出了这样的事,要是受了你什么委屈……罗慎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母亲,你觉得从小到大,我可让她受过半点委屈?甚至于如今他都隐忍不发,暗中筹划。

只希望这一切平平稳稳,顺顺利利的。

林海如知道这个继子一向沉默寡言,很少听到他说出自己所想的话。

说这句话都是被她逼出来的。

那你……孙家应该没几天就要来退亲了。

罗慎远闭上眼忍了忍,他说,我曾算计过孙从婉……她一直不知道。

现在我在朝中地位已然稳固,也不忌惮了。

他很少跟林海如说这些,她们家应该没几日就会来退亲了,到时候不会闹大,但面上也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林海如有些惊讶:你……你怎么算计人家了?孙家那位小姐这么喜欢你……她要是知道了我做的事,就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了。

罗慎远看着夜幕中浮动的暖光,想起她曾跟自己说孙家小姐人的话。

要是宜宁她……她对你没有别的心思……林海如说起这个,声音都不觉得变轻了。

你要怎么办?罗慎远听到这里转过身,夜幕衬得他的背影格外的孤寂。

他淡淡地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只能预料这种情况永远不要发生。

林海如很少从罗慎远口中听到这四个字,他做什么事都是很坚决的。

她看着庶长子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带着一种不明显的克制。

她觉得口齿生寒,突然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宜宁靠着马车上的迎枕,默然不语。

一只茶杯递到她面前,程琅低声道:我记得你喜欢果茶的……这里有炉子烧热水。

她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但是又什么都不说。

莹白如玉的脸隐没在昏暗里。

宜宁接了他的水没喝,握在手里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兵?魏凌征战沙场多年,绝不是冒进之辈程琅坐到她身边,想了一下说:边关常有马市开放,瓦刺部的人就拿他们养的牛羊来换东西。

这是稳定边关的好办法,也是那些驻守边关的大将敛财的好法子。

因为与瓦刺部落冲突不断,马市一直都不太平。

魏凌就下令关闭了马市……但那些瓦刺部的人换不到东西,便去临近的村子里抢,大肆烧杀,尸殍遍野。

魏凌听了一怒之下就决定出兵……不想在平远堡中了他们的埋伏。

那朝廷可派兵增援了?宜宁又问。

程琅说:宣府一带的卫所驻兵有十五万余,都督已经派了副将去。

倒是不用朝廷再派兵。

她听了默默点头。

程琅看着她的神态就觉得心里宁静,靠在她的身侧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您总喜欢带着我读书。

宜宁抬起头叹了口气,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分散注意:那时候我也不怎么读书,却觉得读书很好,你该会一些的。

幸好你也聪明。

程琅俊逸的脸靠得很近,但是脸上还带着她很熟悉的小时候的表情,宜宁也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倒是挺有出息的。

程琅抿唇一笑,就是记着她的话才去考取功名的。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好,被她夸了才有种舒缓慢慢地渗透下来。

宜宁觉得程琅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样,也没这么拘谨了。

他声音忽然一低:原来是我不知道是您,那明珠、沈玉都曾害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宜宁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沈玉现在怎么样了……她是不喜欢他,但觉得惩罚也已经够了。

她说:要是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英国公府决不可再结仇怨,你可明白?因为沈玉那件事,忠勤伯和英国公府本来就已经闹僵了。

程琅怕她责怪般很快就笑了:我都知道,我不会贸然去做的。

两人这般说这话,车里的灯笼光芒又弱,非常的昏暗,一切都静静的。

程琅不再说话之后,就听到黑夜里她在自己身边的呼吸,甚至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软和娇小。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马车实在是有些狭小。

她又近在咫尺……原来在梦里肖想的情景一遍遍浮现,他在心里默念道德经才勉强压制得住。

宜宁却不知道,她缓缓伸手去拿旁侧放的杯子,手腕上的玉镯擦过程琅的手背。

程琅垂下头,声音有些哑:宜宁,我来给你倒水。

从她手里拿了杯子,不觉又是手指相触。

宜宁心里想着魏凌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

直到马车缓缓地停下来,外面赶车的人说:小姐,英国公府到了。

她嗯了一声,脸色也端然起来,起身走出去,被丫头扶下了马车。

程琅放下了掌心小小的茶杯,才跟着下了马车。

第一百一十一章英国公府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的安静过。

东园和西园皆是肃然,丫头婆子大气都不敢喘。

有头有脸的管家和婆子此刻都垂手立在魏老太太的静安居正堂外,等着吩咐。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一股说不清楚的压抑的气氛在府中弥漫着。

直到夹道上挑的灯笼亮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宜宁走过来了,管事们才纷纷迎上去。

得亏过年的时候宜宁管过家,管事们都服她几分。

他们都是魏凌挑选出来的,自然都是能干之人——但是再能干也不是英国公府的主子,很多事情都拿不了主意。

宜宁被众位管事围住了,诸位管事脸上都是瞧得出的忐忑。

英国公府在魏凌这代是单传,又只有庭哥儿一个孩子,魏凌要是没了对英国公府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事。

宜宁匆匆地扫了他们一眼,问道:可派人去卫所接庭哥儿回来了?已经派了快马去,约莫明早就能回来了。

其中一个管事连忙说。

宜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她是记得前世魏凌曾有九死一生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的魏凌,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个陌生的英国公。

他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她还是记得的,魏凌一直活得好好的。

但是她不知道这一世的事跟上一世有没有差别,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毕竟上一世没有魏宜宁这个人的存在,那个孩子早早地就死了。

但是现在她的确存在着。

宜宁又问:祖母可在屋子里?服侍的婆子愣了一下道:老太太醒了之后就去了祠堂,一直没有出来,可要奴婢去……话还没说完,宜宁就摆摆手:我自己去找。

说罢带着人朝祠堂去了。

程琅看了看她,他先留在了正堂外,吩咐这些管事切莫说话。

英国公府的祠堂修在静安居后面,英国公府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祠堂桐木门楣上挂着匾额,从角门看进去里面亮着灯。

赵明珠就站在角门外,有些忐忑地看着宜宁说:祠堂我进不去……我不知道外祖母怎么样了,刚才在外面,她还哭得差点昏过去了。

赵明珠是不喜欢罗宜宁,到现在也不喜欢。

魏凌对罗宜宁越好对她就越差,所以她也不喜欢魏凌。

但是魏凌要是真的没了,英国公府的以后也难说。

唇亡齿寒,她也不希望魏凌真的出事。

罗宜宁微微地点头,赵明珠是外姓,自然不能进魏家的祠堂。

她抬步走进去,立在两侧的婆子给她行了礼,宜宁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就看着魏老太太的背影,她站在祖宗的排位前,站得直直的。

魏老太太只是看着魏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不说话,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

宜宁站在祠堂的门口看着她。

外面的黑夜映得她的身影越发的单薄。

魏老太太看到她跟魏凌相似又有几分稚嫩的眉眼,想到魏凌多么的疼爱这个女儿。

她本来就没有了母亲,现在她可能又没有了父亲。

她又难受起来,呼吸都带着沉重,眼眶发红。

宜宁走到她身边,看到魏老太太的脸色发白。

祠堂靠着水池,向来又是阴湿的地方,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时候若是再犯病了可如何是好。

祖母,您跟我回去吧。

宜宁跟她说,平远堡那边一直没有发现父亲的下落,说不定过几日他就回来了呢……宜宁自己都觉得安慰得太苍白,三万大军都没了,瓦刺部会放过敌军的元首吗?他们又一向野蛮,当场斩杀也不是不可能的。

战场上马革裹尸,说不定魏凌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荒凉的隔壁上,连个掩埋尸身的地方都没有。

一想到这个画面,在路上已经安抚下来的情绪此刻又躁动起来,宜宁却继续说:说不定等您回去睡一觉,他就回来了。

魏老太太却把她搂在怀里,她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嗓音都是破的:宜宁——你父亲、他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我……他走的时候,我也没有送他。

我都没有看到他最后的样子……魏老太太身上有股陌生的檀香味,宜宁一向跟她并不亲近。

但此刻她也任她抱着。

魏老太太冰凉的手搂着她,抱着魏凌的孩子,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他一向不要我操心,从小就懂事!凌哥儿……我的凌哥儿……哭到最后已经是近乎悲嚎,世间惨事莫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魏老太太哭得又有点支撑不住,宜宁连忙扶住她。

她也难受,眼眶憋得通红。

守在门口的婆子不用说,听到魏老太太的哭嚎也连忙冲进来,又把老太太扶起来,宜宁指挥她们把老太太扶回静安居。

宜宁把魏老太太送回静安居,宫里来的太医连忙给老太太施针。

老太太躺在罗汉床上,端参汤端热水的婆子围在她身边,老太太戴着眉勒,苍老枯瘦的手搭在紫檀木的架上,能看得见一条条因为瘦弱而浮起的青筋。

宜宁把魏老太□□置好,吩咐了婆子们好好看着才走出西次间。

她刚出门就看到程琅站在院子里,他转过身看到宜宁,走到面前跟她说:我有一事定要跟您说,你可方便听?宜宁点头,请他去茶房坐下。

到了茶房坐下,程琅凝眉思考了片刻,才说:虽然英国公下落不明。

但残忍的事我不得不跟您说,英国公这次出事还连累了三万大军,宣府的兵力被削弱,要不是陆嘉学力挽狂澜,边关都可能有不保的危险。

皇上肯定会因此发怒,再加上庭哥儿又还小。

魏家褫夺了英国公府的封号也有可能……程琅是朝廷官员,对政治格外敏锐。

念在以往的功勋上,皇上对魏家不会做什么,但是英国公的封号就难说了。

宜宁听了程琅的话心里发冷,她虽然早就有这个猜测,但却不敢深想。

她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边关的百姓,且他自己也身陷险情,现在下落不明。

皇上真要是为此夺了魏家的封号……从情理上讲是如此,但宣府一向是兵家要塞,皇上极为看重。

真要是失陷了,他是不会管英国公究竟是为了什么出兵的。

程琅耐心地跟她解释。

开国至今,当年随着□□打江山封爵位的人家,现在还有爵位的已经不多了。

皇上登基后就削了济宁侯宋越的爵位……其实这些她都明白。

宜宁没有说话,她在想魏凌的事。

当年魏凌身陷险情,但最后他是回来了的。

不仅回来了,而且依旧做他的英国公,宣府总兵。

宜宁现在也应该期待着魏凌没有事,或者这件事只是魏凌的计谋。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对格局产生了什么变数。

如果真是因为她的存在,害得他战死沙场,甚至失去了英国公的爵位……宜宁觉得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过!至少不要连累了他!我知道了。

宜宁点头说,我想想该怎么办。

你明日还要去六部衙门,我送你出去吧。

程琅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跟她说:……我会帮你的。

宜宁抬头看着他,他比她高很多。

程琅说:宜宁,我已经不是那个阿琅了。

他现在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不是那个龟缩在她背后的孩子。

宜宁摇了摇头说:事关社稷,你怎么帮我?就算他真的能帮,付出的代价必然也不小。

她不想拖累程琅。

程琅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其实别人帮不了宜宁,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的。

英国公府现在处境危险,要是没有人在后面撑腰会非常艰难的。

宜宁还没有及笄,她如何镇得住这么大的英国公府?只是他不愿意罗宜宁去找这个人,所以只能他来帮。

但却会无比的棘手。

除了陆嘉学陆都督,天底下哪个人还可以左右皇上的心思。

就算心里再怎么恨,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宜宁让管家送程琅出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听婆子说魏老太太已经平息下来之后,她才从静安居出来。

她望着英国公府气派恢弘的雕梁,斗拱飞檐。

脚步有些虚浮。

入目皆是无边的黑夜,站在她身边的珍珠青蒲等人也默默不语。

宜宁走下台阶,赵明珠还站在台阶边,她的丫头扶着她的手准备去看魏老太太。

赵明珠看到她走过去,撇到宜宁的脸色,她突然叫住了宜宁。

宜宁回过头看她,赵明珠犹豫了一下才说:宜宁妹妹……你不要太难受了。

她发现赵明珠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同情。

宜宁说了声多谢,然后回了东园。

东园里的护卫比往日少些,宜宁看到魏凌的院子黑漆漆的。

想到自己去他的书房里找他,他牵着自己去吃饭的场景。

烛火非常的温暖,再黑的夜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有个人站在她身边保护她。

宜宁飞快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松枝已经让仆人把东西都安顿好了,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宜宁疲乏地靠在了迎枕上。

她养的的凤头鹦鹉看到她却很高兴,长时间没看到主人了,它的萎靡顿时没有了。

扑着翅膀从鹦鹉架飞到她手上。

宜宁抚着鹦鹉的羽毛,发现它的毛不如原来顺了,有些地方秃了。

她从小几上拿了个小瓷盘喂它,里面装的是碎的小米。

它低下头啄。

照顾它的丫头说:奴婢是按照您的吩咐喂它的。

这鹦鹉怪得很,见不到您就急躁,还要啄羽……您一回来它这就高兴了,吃得多好。

宜宁摸着鹦鹉的羽毛,鹦鹉一时高兴,又叫了两声宜宁、宜宁!它时常听到魏凌这么叫她,竟然也学会了。

宜宁听着它好不容易学会的第二个字,突然就忍不住了。

她眼眶发酸,伏在案上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所有的悲痛都朝她涌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夜里下起雨,一早起来仍未停歇。

庭院里的树木被雨水淋得越发绿,满地都是昨夜吹下来的残枝枯叶。

松枝踩在枯枝上,蓝色的襦裙下摆被雨水晕得深蓝,丫头看到她便屈身行礼,打开了书房的帘子,请她进去。

宜宁感觉到一股夹着水气和凉意的风吹来,往外看去才知道雨还没有停。

松枝给她行礼说:小姐,管事来问您。

说是国公爷以往这时候都要收田庄的租子了,但今年的收成晚。

您看能不能延后一些……魏老太爷随着先皇征战,也算是煊赫一生,积攒了不少的家底。

到了魏凌这代也没有败坏,所以魏家的家底越发的丰厚。

原来都是魏凌把持宜宁也只是窥得一角。

现在由她经手的时候才知道可怕。

这些年累积的田产算来有三千多亩,分布在京郊、保定、宝坻和通州各处。

房产、地契和各类金器、古玩数不胜数,可能连魏凌自己都不记清楚数额了。

难怪他平日出手阔绰,实在是有钱。

宜宁这才发现官家和勋爵家庭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当然魏凌也属于其中的翘楚,别的世家少有这个家底的。

管理这么大的积产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她现在才知道,魏凌怕她应付不来,以前根本没真的把这些东西放到她手上来。

宜宁昨晚几乎没怎么睡,眼下带着淡青色。

她放下手中的笔,拿了丫头的热帕子擦手,问:管事现在候着吗?在正堂等着您呢。

丫头撑了伞,簇拥着宜宁去正堂。

小雨淅淅沥沥,青石路也湿漉漉的。

李管事正在正堂里边喝茶边等着,他穿着一件茧绸团花袍,白胖面容,手里的账本已经准备好了。

给她行了礼,把账目递给她:您看看,这是保定前几年的租子,国公爷对佃户一向和善,咱们只收三成的租子,别的庄子四成五成的都有……今年天不好,小的看咱们该提租子,不然今年恐收不上去年的数额了。

保定有魏家一千多亩地,那里农田肥沃,进账的数目也很庞大。

宜宁盖了账本。

老太太病了,事情几乎都送到她这里来,实诚的倒是无事。

那些有几个狡诈心眼的看她年幼,瞒她骗她只当她不懂事罢了。

宜宁随即就说:今年天不好,那大家的收成也都不行。

本来租田也是有租钱的,要是我们再加租,恐怕要惹得怨声载道了。

魏凌以前为了广积善名,所以才少收租。

且现在他刚出了事,怎能这时候给魏家火上浇油?那李管事就笑着打诨:您这可说错了!那些佃户都精着呢。

别的家都是四成五成的,能有什么说道的!您今年若是不涨租子,咱们的收成可就少了。

您是不懂这些事啊,交给小的准是没错的,不然国公爷回来也要怪罪您没做好……我不同意涨租。

宜宁摇摇头,合上账本递给他,你要是没什么别的说法,就先下去吧。

李管事微微一愣,他原以为小姑娘不懂事,也只能随他做主。

他又继续说:国公爷回来要是怪罪了……父亲怪罪也是怪罪我,跟你没关系。

宜宁打断他的话。

这位李管事自老太爷在的时候就一直伺候着魏家,现在是仗着自己在府里有几分体面,敢跟主子争辩了。

她笑了笑说,李管事,我的话可还是管用的吧?府里管田产的,你是一把手,别人可都看着你呢。

李管事听到这里,才忙笑着躬身:您的话自然管用的,小的去吩咐就是了!小姐这话明里暗里的威胁他呢。

管田庄可是肥差,又不用听主子的差遣,好处又多,谁不是争着抢着去做的。

丫头送了李管事出去,宜宁刚喝了口茶。

就有人来禀,说庭哥儿从卫所回来了,先带他去了魏老太太那里。

宜宁到了魏老太太那里,就看到魏老太太抱着庭哥儿。

魏老太太摸着孙子的发不语,想到以后魏家可能就这一根血脉了,又是难受。

庭哥儿还有些懵懂,他毕竟还小,不太明白失去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庭哥儿看到宜宁进来了,扑进宜宁的怀里喊姐姐。

宋妈妈进来通传,说魏家的堂太太许氏过来了。

魏老太爷只有魏凌这一个儿子,但他本人却还有个胞弟,胞弟有一子魏英。

魏英现在做了卫所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

这位许氏就是魏英的妻子。

宜宁看到过许氏两次,一次是入族谱的时候,还有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因为已经分家了,平时来往的倒也不多。

应该是听说了魏凌出事才匆匆赶来的。

片刻之后丫头们簇拥着一位妇人走进来,身穿一件秋葵色缂丝褙子,衣着素净典雅。

为了以示尊敬,发鬓上只戴了玉簪。

她身后还跟着两人,男孩比她高一头,穿着一件蓝色的程子衣,十五六的年纪。

女孩则十一二的年纪,穿着藕荷色的缠枝纹褙子。

两人一并给老太太行了礼。

丫头搬了圆凳来放到魏老太太床边,许氏却没坐,拉着魏老太太的手就说:知道了英国公的事,二爷就嘱咐我赶紧过来。

我把颐哥儿、嘉姐儿一并带来给您请安……老太太,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这府里还要仰仗您撑着呢。

庭哥儿又还小……唉,怎的出了这样的事!这两个人里男孩名魏颐,长得英俊挺拔。

女孩名魏嘉,都是许氏嫡出的孩子。

魏老太太已经要比昨日强些了。

她苦笑着说:府上遭此劫难,亏得你们还惦记……宜宁,你也过来见过你堂婶。

宜宁走过来行礼。

许氏看了宜宁一眼,认出这是英国公抱回来的那个孩子,并没有多热枕,只是含蓄有礼地对她点了点头。

站在许氏身后的魏嘉却有些好奇地看着宜宁,小女孩目光澄澈。

魏颐则瞥了她一眼,就背着手望着窗外的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去了。

两人宜宁都是第一次见到,她见魏嘉对她抿嘴笑了笑,觉得她很和善,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魏嘉就眼神一亮,似乎想跟她说什么的样子。

宜宁看庭哥儿露出袖口的手上有块淤青,就说:祖母,您跟表婶说话,我先带庭哥儿下去给他换身衣裳。

庭哥儿才回来,一路上车马劳顿的,是该洗漱一下。

魏老太太点了点头让她带庭哥儿下去。

宜宁牵着庭哥儿出去了,问庭哥儿在卫所怎么样。

庭哥儿就说那些师傅每日都要他扎马步半个时辰,浑身酸麻。

还教他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痛得直哭,也没有人来安慰他。

他只好自个儿拍拍屁股站起来。

跟着卫所一帮大老爷们吃那些糙的馒头馍馍,一开始他也勉强吃着,有一次不舒服实在吃不下,师傅就从外面买了荷叶包的蒸鸡给他吃。

然后说到魏凌的事,他就愣了愣说:护卫来送信之后……师傅就直哭,让我赶紧回来。

宜宁知道庭哥儿这个师傅,也是跟着魏凌出生入死的人,这群人的感情都很深。

庭哥儿又说:以前我每次回来,爹爹都会来接我的。

我要他抱我,爹爹就让我坐在他的脖子上带着我到处走。

他扯着宜宁的手,感觉到了惶恐,姐姐、我是不是以后就见不到爹爹了……不是的。

宜宁摸了摸他的头,他会回来的……还没有看到我们庭哥儿长大娶媳妇呢。

等他回来了,庭哥儿给他看看都学了什么。

那我就好好练骑马。

庭哥儿眨着眼睛说。

爹爹回来就可以看了。

宜宁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哽咽。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佟妈妈带庭哥儿去洗澡。

她刚到屋子里,准备给庭哥儿找些跌打的膏药用。

珍珠就匆匆地进来了:……小姐,金吾卫的郭副使过来了!宜宁把手里的膏药交给松枝,让她去给庭哥儿上药,她皱了皱眉。

这位郭副使跟魏凌的关系一向很好。

她也只是偶然见过一次,魏凌向郭副使介绍她,当时还说过几句话。

怎么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她作为女眷不好去见外男,但是现在府里除了她,也没有可以待客的人。

既然这个时候找上来了,那必然就是急事了。

她带着丫头婆子去前厅,看到穿着武官袍的郭副使正在前厅等她,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看到宜宁之后立刻走上来。

犹豫了一下抱了拳说:魏家小姐,我也是着急了没办法。

不得不上门来说!您看能不能让我见一见老太太?魏老太太现在站都站不稳了,宜宁根本不敢让她听任何坏消息。

她请郭副使坐下来:祖母身子不好,无妨,你跟我说就是了。

郭副使心想她一个小女孩能懂什么,但此时情形危机,也顾不得了,他定了定神道:我今日进宫面圣,是要去听圣上安排调务的。

谁知道碰到了忠勤伯……我就在殿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忠勤伯参了国公爷一本,如今他算是趁火打劫了。

把宣府的过失全部算到了国公爷头上,甚至说他曾抗旨不遵,早已有意不当这个宣府总兵。

皇上听了更加生气,当场就摔了茶杯!说了句‘其心可诛’!我听到圣上发火了,不敢多听,立刻就出来了。

郭副使说,这次圣上怕真是动了大怒了。

我们却没有什么办法,如今只能来看看老太太,看她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办法救国公爷这一次。

否则国公爷就算活着回来也难逃一死啊!就算不死,恐怕褫夺封号、贬为平民都是最轻的!宜宁听了他的话几乎愣住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用力地抽动着,带着阵阵战栗感。

昨天程琅就说过了,他担忧皇上会借此向魏凌发难,树大招风。

但她以为现在处理军务要紧,皇上应该不会贸然动魏家。

谁知道忠勤伯居然去参了魏凌一本……魏凌如何跟忠勤伯结仇的,还不是因为她!当初魏凌威逼忠勤伯不要外传她和沈玉的事,还差点就废了他儿子。

现在魏凌眼看着不在了,他不记恨之后伺机报复才怪!皇上本来就有意惩治魏凌,这样火上浇油,不夺英国公府的封号也是要夺的!我等人微言轻的,也左右不了皇上的意思。

郭副使有些不忍她一个女孩儿承受这些,他沉声说,其实我们都清楚……国公爷应该是回不来了。

谁都不敢把话说死了……你如何主持得了英国公府这么大的摊子。

不如叫了老太太出来,咱们合计合计,总是有主意的。

你父亲这些年广结善缘,能帮他大家都会帮的。

\0宜宁瘫坐在太师椅上,她可以管英国公府的庶务,可以照顾庭哥儿。

但是朝廷的事她却插不上手……魏老太太又能做什么?她一个内宅的老太太,就算有超一品的诰命在身,但是这时候再去见皇后求皇后。

皇后又会理会她们吗?眼看着英国公府倾颓在即,谁会在这个时候搭把手。

这些人就算看着往日的情分想帮英国公,但是他们又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她闭了闭眼睛,站起身问:郭副使可有什么想法?郭副使迟疑道:不如上了折子为你父亲求情,念着他往日的功劳……皇上若是扔在一旁不看呢?宜宁问,若是说我父亲耽误军情,因此降罪了你们呢?天威难犯,不能莽撞行事。

武将没得个方法,使起招子来病急乱投医。

实在不是能借助的。

郭副使听她的话句句都是有条理的,终于能跟她说几句话。

他们何尝不知,但这关头能有什么办法!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如今……也没有个人站出来为你父亲说话!陆都督跟兵部商议,求见他的人一个都没有见过,我们都想他是要明哲保身的。

但总不能看着他征战一身,出事了还沦落到褫夺封号的下场。

宜宁紧紧地捏着拳一会儿,她恭敬地给郭副使行了个大礼说:多谢郭副使传话,父亲现在生死不明,但您肯帮他的情分我记住了。

郭副使连忙让她起来:这……这也不知道能帮到什么。

你不必这般,当年国公爷救我的情谊比这个重!我有办法试试。

宜宁低着头,继续说,还望郭副使帮我注意宫中的消息,我感激不尽。

宜宁让人送郭副使出门,她去了魏老太太那里。

许氏终于把魏老太太说得心情缓和了些,难得看到她神情放松,和颜悦色地问魏颐最近在读什么书。

看到宜宁进来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可来了,嘉姐儿说要跟你玩,去你的院子里没有找到你。

看了她一会儿又问,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宜宁摇了摇头,她看到魏嘉站在许氏拉着许氏的手,怯怯地看她,还是很好奇的样子。

她回过头说:您和堂婶聊了什么,这么高兴。

你堂婶说留在这里照顾我,府里她能帮忙照看一些。

魏老太太说,嘉姐儿也先留下,不过你魏颐堂兄要去中城兵马司任职了。

中城兵马司离玉井胡同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祖母,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宜宁突然跟她说,要去铺子里看看,带管事的顾妈妈一起去,您不要担心。

魏老太太愣了愣,说:那要不要我再让宋妈妈陪你去?宜宁摇了摇头说不用。

珍珠已经叫下人套好了马,进来请她。

宜宁告退之后出来,珍珠给她披了件披风,她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跟在身后的是魏凌培养的一队护卫。

她挑开车帘,声音淡淡的,几乎要隐没在暮色中:去……宁远侯府。

宁远侯府,她已经多年不曾踏足。

但是现如今除了陆嘉学能帮英国公府,还有谁能帮得了?程琅毕竟只是吏部的官员,手伸不到军政来。

求罗慎远也是为难他,他现在在朝堂刚站稳,不能牵涉到这里面来。

她只能去求陆嘉学。

马车吱呀呀地走在已经收了摊的路上,下午出的太阳收回去了,照在街上积水的水凼上。

宜宁听到胡同里有孩子玩耍的声音,大人呵斥的声音,药铺的小伙计读药方的声音。

再然后闻到了炊烟的味道,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开始做饭了。

宜宁靠着马车壁,她想起以前也不是没有求过陆嘉学的。

大概就是,她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他总是骚扰她:家里没有这个吗?或者是笑着凑到她面前,你跟我说话,我给你买好十倍的好不好?她几欲崩溃,说道:你不要吵我了,不然我做不完,晚上要赶工了!这是给侯夫人做的生辰礼,一条嵌翡翠的抹额。

他皱了皱眉说:唉,别人送这么多礼。

你送她她说不定扔到库房就不理会了。

他又正色说:但我现在就理会你,你怎么不讨好我呢?最后她求他别骚扰自己了。

出去走马喂鹰,赌钱都可以,饶她个清净。

他却笑眯眯地揽了袍子,靠着她看书。

现在她去求他,看着他冷漠的面容,要叫他陆都督。

她甚至要跪下来,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那个记忆中人,她要跪在他面前吗?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嘟嘟啊!第一百一十三章宁远侯府靠着顺天府所在的胡同,这里常有顺天府的官员衙役往来,寻常百姓不敢轻易涉足。

更何况陆嘉学掌管侯府之后,同一条胡同的济宁候被削了爵,宋家举家搬出了胡同。

整条胡同都归了宁远侯府,就显得越发冷清了。

但这些景色对她来说却无比的熟悉。

胡同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树,立在宁远侯府门口的石狮子。

高大的黑漆桐木门,麒麟鎏金的铜扣。

门口林立的侍卫,比起英国公府的气派,如今的宁远侯府更有种森严缜密之感。

随行的管事递了拜帖。

宁远侯府的管事打开看了,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能当得宁远侯府的门面,自然是人情练达的人物。

英国公府与宁远侯府往来甚多,但如今魏凌出事的事谁都知道,都督一直没有发话,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贸然放了英国公府的人进去,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怎么办?若现在英国公府的人是来添麻烦的,他可不是给都督找麻烦吗。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了笑:我们家侯爷昨个就去了兵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英国公府的管事听了皱眉,回头低声跟马车里的人商量,片刻之后又走过来说:……咱们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诉都督,还望您先放了马车进去再说。

天色眼看着就晚了,夏夜里外面蚊虫也多。

瘦小的管事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让护卫打开了门。

夜色渐渐深了,护卫簇拥着陆嘉学的马车进了宁远侯府。

他从马车上下来,披着披风,高大的身影在屋檐的灯笼光下显得越发挺拔。

陆嘉学往书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了上去,低声禀报:侯爷,英国公府小姐……在前厅等您。

陆嘉学的脚步顿了顿。

他跟汪远、兵部尚书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内侍的人就过来告诉了他因为忠勤伯的谏言,皇上对魏凌发怒的事。

各路求见他的人很多,他一时也没有理会,现在更紧急的是边关。

再者对于魏凌的莽撞,他也的确不满。

别人都只敢通传了,等着他宣见。

这个魏凌的女儿倒是有胆子,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陆嘉学回过头,问道:你就这么放她进来了?瘦小的管事忙说道:您认了英国公府小姐为义女,她又说有要事要告诉您。

再者来的是她,别的人小的还不敢放她进来。

一个尚未及笄的闺中女孩儿能做什么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开车帘,车里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他还有些同情她。

再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说没就没了。

英国公府但凡还有点办法,就不会放还没有及笄的小姐出来求陆嘉学。

陆嘉学听了嘴角微扯,什么都没有说,大步向前厅走去了。

既然她来都来了,那总得听听她要说什么。

在前厅伺候的丫头给宜宁上了茶,她发现还是陆嘉学最喜欢的君山银针。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茶叶。

针叶一开始枯萎的绿色,开水一冲全浮到水面上,然后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枪是上品。

茶水现出淡黄色,清香扑鼻。

陆嘉学走到前厅,从槅扇里,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撒碎樱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群垂落脚边,腰线只被腰带细细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来。

因为胸脯鼓鼓,越发显得腰纤细无比。

她捧着茶杯细看里面的茶叶。

水雾弥漫上来,她那张脸就笼在水雾里,朦胧而皎洁。

听到陆嘉学的声音,宜宁抬起头。

门外还站着他的侍卫,陆嘉学走进来坐下的时候一句话没说。

也不怎么讲究坐姿,却是一种从容威压的压迫感。

有管事进来给他奉了信,并垂手站着一旁等着他看。

陆嘉学一边看信,抬头说道:怎么的,不是来我府上要见我吗?你要说什么。

他这么一问不算太客气,甚至有威逼之感,气氛有些凝滞。

宜宁早就想到陆嘉学这时候不会给她什么好脸,他能见她已经算是意外了。

其实若是陆嘉学不见,她有办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陆嘉学的秘密,狰狞的篡权和手刃兄长的残暴。

为了保住英国公府,罗宜宁不介意用这些跟陆嘉学周旋。

她向陆嘉学行礼道:义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该来打扰的。

只是家父情况危急,现在……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点大,她的手腕太细,并不是很合适她戴。

她把这串珠子拨下了,我认您做义父的时候,您曾经说过,以后您会庇护我……父亲说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战场上保身的。

现在只求您看着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陆嘉学听了一笑,他缓缓地问:你凭什么觉得,你一个义女的身份来求,就能让我答应你了?要不是你父亲没有上报军情,冒进出兵,此刻平远堡还好好的,边关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边。

他把信放下继续说:你知道因为你父亲,边关要持续多久的战事,要搭进去多少财力人力吗?知道因为你父亲,皇上连我都盘问了吗?在这种时候他永远是极度清醒的。

他自从掌权之后,很少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的话。

一旦他说话了,那就是斩钉截铁的。

陆嘉学一直没有管,宜宁就知道他不准备管。

一则如果魏凌已经死了,再帮英国公府没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

二则他也对魏凌的叛逆不满,魏凌再做了宣府总兵之后隐隐超脱了他的掌控。

所以他才袖手旁观。

其实陆嘉学的话很有道理,的确因为魏凌的失误,这事牵扯得太大!但是魏凌又何曾想过三万大军会殒身,他自己会战亡!他几岁就在卫所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陆嘉学没有听到她说话,却看到她上前一步。

然后双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

她跪在他面前,裙裾像莲花一样铺在地上。

宜宁这时候真的不知道陆嘉学在想什么,她在陆嘉学面前服软,他也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似乎只是在静静地打量。

但无论怎么样,这些话她都是要说的:父亲纵使有错,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

他因打仗落得满身伤痛,家里的各种药膏多得能开膏药铺子。

下雨天的时候左腿的旧伤就会痛。

她抬起头看着陆嘉学,他保卫边关这么多年,难不成就因为一次败仗,所有的功劳都没有了吗?天下的将士听到了恐怕都要笑一声朝廷不公。

瓦刺在边关烧杀屠村,父亲他带兵讨伐中了埋伏……父亲可想中这个埋伏?想到可能会被褫夺封号的魏凌,想到还小的庭哥儿,宜宁就觉得一股湿意弥漫上来,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她继续说:马革裹尸的时候,连个名声都要败坏尽……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

哪个是哪个都分不出来,再多的错都该饶恕了!就连旁边听她说话的管事都愣了愣。

英国公府小姐虽然是闺中女子,这等心境却是少见的。

说得他都有些动容了,只不过他们侯爷是个铁石心肠,没有什么柔软再能感动他,可以撼动他那副铁石心肠。

但是陆嘉学听到这里却低下头,然后缓缓地合上了信,把信扔给了管事。

然后道:你先出去!管事着实很想知道陆嘉学会不会答应,他甚至怕宜宁冒犯了陆嘉学,惹得陆嘉学对她不善。

他那一犹豫,陆嘉学的声音就是一沉:滚出去!可还要我多说?说不紧张害怕是不可能的。

宜宁跪在冰冷的地上。

她听到管家走出去,然后带上了前厅的槅扇。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烛火的暖光。

外面守着的青渠看到这里,本来是想冲进来的。

去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她看到那双皂色的靴子走到了她面前,陆嘉学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罗宜宁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但是他靠近的时候,她看到他刀凿斧刻般深邃的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神情。

他靠得极近,然后说: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完整的说法是什么。

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

若是有一日去认尸骨,哪个是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

该怎么办?还是不要打仗好,没有战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连尸骨都认不出来。

罗宜宁嘴唇微微地发抖,她觉得陆嘉学的气息很陌生,几乎就是唇齿之间。

她缓缓地、缓缓地说:都督大人这话……我不明白。

您这是做什么!她想挣脱,陆嘉学却又捏紧了些逼近她,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直看着她说,你若是承认自己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救你父亲。

你觉得怎么样?划不划算?罗宜宁根本不记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说过什么!难不成他过耳不忘,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吗!罗宜宁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是想您救我父亲,要是我知道您在说什么自然会答应!但是我不知道,却不可胡说。

这话父亲常说给我听,要是哪里惹了都督大人不痛快了,那只能请您原谅了。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你一个闺阁女子,以后不要深夜来求人了。

陆嘉学淡淡地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宜宁从地上站起来,顿时膝盖一阵刺痛传来。

她看陆嘉学背对着她,屈身说:谢义父教诲。

陆嘉学只是嗯了一声。

宜宁往外走,才听到他在背后说:魏凌的爵位……我会替他保住。

但是我只保这一次,以后要是再有,你就别来找我了。

她听完嘴角扯起一丝苦笑,又缓缓回过身,给他再行了礼:我知道了,谢谢义父。

她走出了前厅,青渠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的等她。

看到她出来连忙过来扶她,宜宁很庆幸青渠过来扶她。

因为她随后就腿一软,支撑不住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罗宜宁走后,陆嘉学再次打开了信,然后他叫了下属进来。

那张轻飘飘的信纸落在下属的面前,陆嘉学淡淡地说:找不到魏凌的尸首,那就不用找了——应该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下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却听到陆嘉学继续说: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死没死,却告诉李少慕,攻打瓦刺部的计划再缓几日。

下属犹豫了一下,才抱拳退出去了。

回途的马车上,宜宁一直闭目不语。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夜晚只听得到外面蟋蟀青蛙的叫声。

马车外吊着盏羊角琉璃灯赶夜里,一斜光照进来,是青渠挑了帘子进来了。

小姐,您和都督在里面说什么话呢……我怎么听到您在和他吵?宜宁叹了口气说:我是在求他。

青渠又问:咱们走的时候,都督的态度有点冷淡……他真的答应救国公爷了?她眉尖一挑,要是没答应,大不了您给奴婢一匹马,我去平远堡给您找国公爷去。

他既然同意了,肯定是不会反悔的。

宜宁说。

青渠终于没有再问了,她放下了帘子。

轻手轻脚地把琉璃灯拨亮了些,路面照得更清楚。

走夜路本来就不安全,不过好在是在内城,中城兵马司会有人巡夜,他们带着护卫,倒也不怕。

青山埋忠骨……宜宁看着羊角琉璃灯漏进来光线,静静地想着。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承平元年,北疆哈密卫所被吐鲁番部攻破,将士一度退守嘉峪关。

陆嘉学那个时候要随他大哥陆嘉然出征,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她担心他有不测,求他不要去。

然后就对他说了这些话。

陆嘉学听了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看着她很久,缓缓地摸着她的脸安慰说: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出事!宜宁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继续说:要是你出事了,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些人找不到尸骨了,只能拿带着血迹的头盔充数。

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惶惑无依。

陆嘉学就紧紧的抱住了她,把烛光都挡在了她的身后。

我一定会活着的,好不好?他说,就算别人都死了,我当逃犯都要回来找你。

她重重地点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裳。

后来他终于回来了。

没有战功,陆嘉然却因为杀了敌军首领立了战功,升了副指挥使。

她不知道陆嘉学在战场上怎么过的,他还是如往常一般,跟那群世家子弟玩,赌钱。

有一次输了很多钱,赌坊收账的人找到了陆嘉然,陆嘉然笑着说弟弟:他也就这么点爱好了,我这个兄长自然要给他兜着。

她想起来,似乎那个时候,陆嘉学抬起头看他的兄长,眼神就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再回来她才得知,那个一箭射死敌军首领的是陆嘉学,而不是陆嘉然。

陆嘉然冒领了弟弟的军功。

他居然一直忍着,什么都没有说过。

反而在兄长面前总是和气地微笑。

……要是他真的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自己的霸王卸甲。

那么她对于陆嘉学来说究竟算是什么?算了,也不该再想下去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马车停了下来,宜宁睁开眼。

英国公府已经到了。

她迟迟未归,魏老太太派了她身边的大丫头芳颂在进门的倒座房等着,看到宜宁回来才松了口气。

向她屈身道:小姐安然无恙回来了,奴婢便能去给老太太复命了。

宜宁道:劳烦祖母关心,你代我向她老人家问一声安吧。

芳颂含笑应了退下。

宜宁刚见了芳颂出来,就看到影壁那里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看到了她,立刻快步朝她走过来。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屋檐下的灯笼光一晃,程琅那张俊逸雅致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薄唇紧抿着,说:我得知了消息就立刻过来了,你家管事却告诉我你出去了。

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罗宜宁请程琅去了前院的官堂说话。

坐下之后她才说:我知道,金吾卫的郭副使跟我说,忠勤伯参了父亲一本,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郭副使来找我商量该如何保住父亲的爵位,于是我就想了办法……程琅听到这里,再看宜宁表情平静,怎么会猜不到她去干什么了!除了陆嘉学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她定是为了魏凌去求了陆嘉学!你去了宁远侯府吧。

程琅走到她面前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能回去求他,是他害死了你啊!你回那个地方做什么!宜宁看着程琅的动作皱眉,她站起来笑着说:我除了求他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难道谁还能帮我?你这是怎么了?程琅看着自己抓着她的手,突然地放开了。

他是一时心急了,当他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怕罗宜宁会去求陆嘉学。

他这般逼问她的态度肯定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甚至是产生怀疑。

程琅哑声问:你……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宜宁摇了摇头,她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做什么是她的事,程琅若是想关心她她无话可说,但谁也不能来质问她。

她跟他说:阿琅,已经这么晚了。

你还是回去吧。

她想离开,却看到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了。

你不要生气。

程琅怕她恼了自己,闭了闭眼说,……我只是怕你被他所用了。

程琅漏夜前来也是为了告诉她英国公的事,她怎么会生气。

宜宁反握住他的手说:这也没有的。

现在赶路不方便了……不然你还是留宿客房吧,我让丫头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

程琅听到才释然了些,嗯了一声:我明日正好要去上朝,卯时就要起床。

他又接了一句,你可不要被我吵到了。

宜宁叫了珍珠进来安排,跟程琅告了别,她已经很累了,回了东园几乎就是倒头就睡。

但皇城外面,有家茶寮的灯还亮着。

徐渭很喜欢这家茶寮的毛豆。

要他说,别家都做不出这个味道来。

罗慎远尝过几次,觉得也没什么不同的。

不过只要徐阁老高兴就好。

所以商议事情也总是在这家茶寮里。

破旧的茶寮被官兵围着,外面放的一口大锅腾起水气,往来的人一看就知道,徐阁老又在这儿吃毛豆呢。

后来见徐渭常来,有人干脆给茶寮的店主捐了点银子,让他把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好好修修,免得徐阁老吃毛豆吃得不舒服。

店主拿了银子果然办事,这屋内铺了樟木地板,刷了桐油漆,摆了几个官窑的青白釉梅瓶,有点那么个意思。

徐渭正对着罗慎远坐,旁边坐的是杨凌——今年殿试的时候他考了二甲第三,也被徐渭收入门下了。

罗慎远看过此人的文章,觉得比榜眼王秋元写的还好,才华横溢,见解独到。

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了个二甲第三,不过徐渭把他从翰林院提了出来,让他跟着自己做户部给事中。

杨凌为人很谦和,却又不卑不亢的。

即使罗慎远跟他是同科进士出生,罗慎远已经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却还是个七品给事中,他在罗慎远面前也不露怯。

笑着给他敬酒说:罗兄,你我同是徐大人的门生——你看给徐大人剥毛豆这个事,咱们谁来?话是这么说,一盘毛豆已经朝罗慎远递了过来。

几位在场的大人皆都笑了,徐渭也笑着说:好你个杨凌,竟然敢打趣我!罗慎远面色不改,接了杨凌递过来的一盘毛豆:给老师剥豆,学生自当要做。

说完卷了一卷袖子,就开始给徐渭剥毛豆了。

那双写字的、带着薄茧手下,青莹莹的、香喷喷的毛豆一粒粒掉入了盘中。

徐渭不知道对这两人说什么是好,旁边的大人们都是哄堂笑。

户部侍郎拍着罗慎远的肩道:杨凌你可看好了,得跟着罗大人学学!不然怎的你才是七品,罗大人就是四品了——他这剥毛豆的速度都比旁人快!徐渭笑得有点肚子疼,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学生有点人情味了。

他摆了摆手:别扯远了,才说了慎远的擢升之事,再来说平远堡那事。

他正色了起来,我看这当中事事都透着蹊跷。

慎远,你不是派人去了平远堡查探,你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身为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派人去做。

罗慎远就在暗中养了一批人专门干这个。

他放下了手里的毛豆,拍干净了手说,我的探子来信说,平远堡的确有场大战。

但是伤亡的三万大军——却是有蹊跷的,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尸首,虽然穿的是我方的甲胄。

但是翻看之后发现,其拇指有茧、腿侧有伤,皮肤黝黑。

应该不是汉人,我看了他们的信,推测应当就是瓦刺部的人。

你是说,我军的实际伤亡应该没有三万?有人好奇地问,那剩下的这么多人呢?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罗慎远说得太过离奇,徐渭也觉得蹊跷:——这如何说得通。

可见到魏凌的尸首了?罗慎远摇了摇头:要是见了魏凌的尸首,那就说不通了。

杨凌听懂了罗慎远的意思,有些惊讶:你是说——魏凌没有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罗慎远从来都不会把话说得太绝对了,见了尸身才能说他死了,现在谁都不知道。

兵部已经派了左侍郎肖左云前去宣府,宣府现在又增了兵力,还有陆嘉学的副将在,边关应该是稳固的。

说到这里,有人倒是感概了一句:要是英国公真的死了……戎马一生的落到这个下场,倒也是可怜。

我听说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要是魏凌真的没了,魏家因此败了也说不定。

罗慎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朝上陆嘉学也没有为他求情。

又有人说,他倒是够无情的。

他的确该屹立多年不倒。

罗慎远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

手里剥好的毛豆碟递给了徐渭。

等从茶寮出来,回新桥胡同的途中,罗慎远问轿外的人:英国公府近日可有信来?刚来了。

外头的人说,小的放在您书房里了。

罗慎远嗯了一声,等轿子到了新桥胡同的胡同口,他才看到有辆马车停在他家门外。

是孙家的马车。

马车上被丫头扶着下来一个人,她抬起头的时候看着罗慎远:慎远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夜里太凉,罗慎远请她进了前厅。

他吩咐丫头给她上了姜茶驱寒。

孙从婉捧着手里的姜茶,突然有点想哭。

罗慎远其实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对别人非常的好。

原来他刚到京城来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能注意到别人的一言一行,别人的所求。

她读书读得心不在焉,他就猜到她发小的小表妹要来看她,提前让她下学。

她叫丫头端热水进来续茶,他就知道是自己讲得枯燥了,然后转了话题。

她觉得他非常的体贴,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这个人非常的敏感,或者天性的擅长注意别人。

也许这就是智多近于妖,擅于推断,因为她联想到后来罗慎远做的事之后,真的不寒而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孙从婉说,我就觉得你非常的特别。

你立在我父亲书房外那株墨竹旁边,抬头看竹子的长势。

别的门生都进来给父亲请安,你却是父亲亲自出去迎接,我才知道你就是北直隶的少年解元郎罗慎远……你出来的事你父母知道吗。

罗慎远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孙从婉是当大家闺秀娇养大的,这么晚了,家里不可能只让她带几个婆子就出门。

她应该是自己跑出来的。

他站起了身,叫了人进来,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一定要说!孙从婉的眼里全是泪水,她站起身说,罗慎远,你听我说完!她的母亲知道了罗慎远做过的事,气得发抖。

拉着她去找父亲,要请了人去罗家退亲,她哭着说她不答应,被怒火攻心的母亲痛骂了一顿,把她关在房里不要她出来,孙从婉却偷偷地跑了出来,她就是想亲自问问他,让他把事情讲清楚。

她就是想弄明白而已啊。

明明两个人都要定亲了,明明就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为什么,罗慎远要这么对她?第一百一十五章罗慎远沉默了片刻:你想知道什么。

他转过身,继续道: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就问我,我一并告诉你。

孙从婉抬起头,她一向都是温婉的。

在这人面前却被逼得没办法了,眼眸像是被水洗了,透出一种决然的光彩来。

我知道你无情……你对谁都这样。

父亲很希望我能嫁给你,但是母亲一直劝我,说你年纪轻轻,却半点嗜好都没有,那是要多老成和耽于心计才能如此。

但是我还是这么喜欢你。

孙从婉继续说,姑娘家怎么能恬不知耻呢……她知道自己要自尊自爱。

但是在他面前,她就觉得无比的卑微。

心情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变化,根本就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还曾对宜宁说过,若是可以的话,就算我做妾也要跟着你……罗慎远听了叹气:你不该跟她说这些。

我只想问问你。

孙从婉却根本不管他说了什么,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似乎想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里,看出点什么情绪来。

我瞒着母亲从家里出来,就想问问你。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吧?你没有喜欢过我。

上次我和宜宁出门之后被程琅截住。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你放我出去当诱饵的是不是?她强忍着眼泪,提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明明就知道,但心里还抱着一点期待,希望他能打断自己的话,告诉他自己也不是那么绝情的。

但是他听着她的指责,至始至终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孙从婉终于也忍受不了了,她被罗慎远这副任她发泄的沉默逼得要崩溃了。

罗慎远终于才说:……对不起。

从你手里流传出去的消息,他们才会信。

他想彻底断了孙从婉的心思,这对孙从婉也好。

听到他这无所谓的语气,孙从婉却是怒火攻心,走到他面前来揪着他的衣服打他的胸膛,边打边哭:你这个混蛋!你用我去引诱程琅上当,你就从来没有在乎过我,从来没想过娶我!你连我的名声都不顾,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她哭得差点瘫软在他面前,我等了你三年啊……罗慎远任她不停地打自己,身影巍然不动,他说: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混蛋。

你不要喜欢我就好。

孙从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她扬起手,突然打了他一耳光。

夜里寂静,声音格外响亮。

这是他挨的第二个耳光!孙从婉是个弱女子,但打人耳光也不会一点不疼。

罗慎远只是抹了抹嘴角,却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发泄完了,就回去吧。

罗慎远,像你这样的人只会让人觉得恐惧!她忍不住大声喊道,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人,以后肯定会遭报应的。

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你喜欢的人也这么对你的时候,她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叫了人进来,坚决地把孙从婉送了出去。

罗慎远回了书房,还不能休息。

从平远堡送回来的信,大理寺的卷宗,甚至有些户部的文书还摆在他的桌上。

江浙突发水患,他对于水利了解甚多,徐渭就交给他帮着看。

这些事他不做没人帮他做,很多时候都要熬到深夜。

以往他都是毫无抱怨地把这些事做了。

但现在他看着这满案的东西,觉得满心的火气,突然就伸手一拂,那些文书案卷轰的一声被他扫下了书案!刚进来的林永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他连忙跑过去帮忙收拾,伺候的书童也在帮着捡。

罗慎远手撑着书案喘气平息着怒火,闭上眼好久才缓过劲来:……把平远堡来的信找给我。

他为什么无端的发火,却没有人知道。

八月末,天气已经没有前些日子这么热了。

但要说凉快也一点都不凉快。

宜宁在书房里描红,门外蝉声叫个不停,天气太热了,珍珠就让在书房里放了冰块,冰镇绿豆汤给她喝,屋子里又能凉快许多。

宜宁喝了两大碗绿豆汤,又专心地去描字了。

松枝挑了竹帘进来说,芳颂来传魏老太太的话,让她带着庭哥儿晌午过去吃饭。

魏颐从中城兵马司回来了。

宜宁这才吐了口气收笔,心绪已经宁静了许久。

叫人去喊庭哥儿过来,一起去魏老太太那里。

魏老太太的静安居外面是个夹道,夹道前面种了一株黄兰树,这时候黄兰开花正盛。

宜宁还没有走近,就看到魏颐站在黄兰树和赵明珠说话。

赵明珠指了树上的一朵黄兰,魏颐几步上前,抓着树枝一跃就给她摘了下来。

他把黄兰花递给了赵明珠,一脸的漫不经心,倒是有几分风流贵公子的气派。

魏颐听到动静,回头的时候看到了罗宜宁,嘴角微微一抿。

赵明珠的笑容则略有些僵硬。

宜宁后来听丫头说过,原来魏颐在京中跟沈玉是好友,两人自十岁起就一起练骑马。

听说她拒了沈玉的亲事之后,魏颐就一直不怎么待见她。

魏颐私底下还跟许氏说过:我看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沈玉兄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一个从外面抱回来的女儿,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要是没有魏凌,她在英国公府里什么也不是。

当年要不是因为魏凌在,没有人敢对宜宁上魏家的族谱说什么,恐怕宜宁回英国公府也艰难。

魏凌在把女儿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帮她把路铺好了,现在魏凌不在了,对宜宁的出身有微词的声音压都压不住。

许氏听了儿子的话就皱眉:什么魏凌,他可是你堂叔!你父亲当年受他恩惠不少,能调山东任指挥使还是你堂叔帮忙,你要对他尊敬些。

魏颐却不甚在意地说:要是当年祖父早几年出生,英国公府的爵位说不定在谁手里。

现在这么大的基业交给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儿管着,岂不荒唐?满京城的王公贵族里,哪家是这样的?许氏虽然觉得儿子说话直接,但这个还是有点道理的。

罗宜宁才多大,她懂什么管家?魏家没有主母,但也该由老太太管着才是。

宜宁知道魏颐不喜欢她,不过现在她心平气和。

只是喊了他一声魏颐堂兄,就进了魏老太太的屋子。

今日魏老太太叫宜宁过来,其实是要告诉她一件喜事的:……听说今日南书房里皇上说起你父亲的事,本来是打算发落你父亲的。

不过被皇后娘娘劝了下来,说‘不能因此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好歹保住了你父亲的爵位。

老太太的眉眼间难得透出一丝喜气,皇后娘娘待咱们有恩,等哪日我身子好些了,领你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道谢。

宜宁屈身应了。

心里暗自想着,恐怕不像老太太想的这么简单。

皇后娘娘跟英国公府往来不多,怎么会贸然给英国公府求情。

陆嘉学和皇后娘娘是有交情的,应该是他告诉了皇后的吧。

陆嘉学倒是聪明,皇后求情的效果比他好,且不会引起皇上的猜忌。

她端起茶喝,看到魏嘉拿着只色彩鲜艳的鸡毛毽子进来,小脸红扑扑的。

她请宜宁跟她一起去玩,饱含期待地问:宜宁姐姐,你会踢毽子吗?宜宁并不会踢毽子,她觉得踢毽子这种小姑娘的活动有点无聊。

魏嘉原来是跟着父亲和乳娘在山东任上的,刚回到京城没多久。

因说话的口音问题,在这边连个玩伴都没有。

宜宁也不忍驳她的建议,陪她到外面玩踢毽子。

她踢不了几个,魏嘉却踢得很好,什么姿势都没有问题。

但是魏嘉并不踢毽子,她就把毽子给宜宁,期待地看着宜宁让她踢,宜宁只要能踢了一个她都拍手称厉害。

宜宁无奈地掂了掂手里的毽子,庭哥儿跟着在旁边拍手起哄。

宜宁看着两个孩子更加无奈了,挽了裙子踢毽子。

一个、两个、三个……掉了!义父!突然有人欣喜地喊了一声。

宜宁回过头,发现陆嘉学不声不响地站在院门口,身后带着一群人时,她简直就吓了一跳。

他刚才就这么站着看她踢毽子?陆嘉学也没有怎么理会宜宁,向喊了他的赵明珠点了点头,赵明珠恭敬地给他行礼。

宜宁这才反应过来,也屈身给他行了礼。

陆嘉学嘴角一扯,又看了她手里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一眼。

在宋妈妈的引导下进了屋子。

他是来探望魏老太太的,带了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

……这居然让他给看到了,前世便是如此。

她稍微做了点什么出格的事总是被他撞到,继而加以嘲笑,这混蛋,刚才指不定也是在笑她。

宜宁拍了拍手里鸡毛毽子,把毽子还给了魏嘉。

她把自己的毽子宝贝般的捧在怀里说:宜宁姐姐踢得真好!以后我还找你玩。

宜宁嘴角微扯,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跟着进了屋子。

陆嘉学靠着椅子上,正在说魏凌的尸首没有找到的事,劝老太太宽心。

老太太听着儿子的消息心里就震动,一时又哽咽了。

许氏领着魏颐给陆嘉学请安,魏颐对陆嘉学很是恭敬,毕竟面前这个人可是陆嘉学。

陆嘉学听说他在中城兵马司做吏目,随意指点了他几句。

……你在五城兵马司里做事,只要不出什么差池就可。

你父亲又在山东立过剿匪的功绩,你几年之内擢升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空闲时间有限,不久就要告辞离开,魏颐提出送他,他摇头道不必了。

魏老太太就说:老身现在起不来,那就让宜宁送你出垂花门吧……你来着是客,这总是要的!陆嘉学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宜宁送他出了垂花门,两人一路没有说话。

想到这事他终究帮了忙,宜宁又屈身给他道谢。

陆嘉学却过了会儿才说:只要魏凌一天不回来,这事就没完。

你也不用太谢我。

顿了顿,你踢毽子踢得惨不忍睹,以后还是少踢吧。

宜宁心想要你管什么闲事,面上嗯了一声。

他走出了垂花门,随从跟了上去。

路上的轿子里,陆嘉学闭着眼睛养神。

本来也不必亲自去一趟的。

他看到罗宜宁踢毽子的样子,脑海里全是那夜她跪着求自己的画面,还有听到她的话突然失控的情绪……实在是因为他快要疯了,十多年的忍耐和等待会把人逼疯。

明明知道这是不理智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他就是突然想逼问她,好像这样就能问出什么一样。

或许那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

那天直到宜宁走了,他才慢慢的冷静下来。

……以后还是少见她一些吧。

魏老太太那边,等到罗宜宁送了陆嘉学离开,许氏则有些顾忌地开口了:老太太,原是你家的事,我不好开口……只是我瞧着,怎么府里是宜宁在做主?她才多大的姑娘,又没有历练过,您竟然也放心得下让她管?魏老太太靠着迎枕叹气:魏凌没有娶妻……我现在身子又不好,宜宁也做得顺当。

我也是看过她经手的账本的。

许氏就感叹说:老太太,您这心也放得太宽了!那日晨起她在前院里喝茶,就看到有人在外面背着手张望。

看到她的注意之后,那白胖的管事才进来给她请安,咧着嘴笑:您就是大堂太太吧,小的是田庄的管事李桂。

特地来给您请安的!他手里提着一只麻鸭,一篓螃蟹。

说是给她带的礼。

许氏看到他提着东西皱了皱眉,一问才知,李管事是来说这田庄里租钱的事的。

……租钱本来是小姐的决定,小的也不好多嘴。

但这租田的租钱本来就少,三成的租子都不够使的,今年收成不好,小姐还坚持不涨租子。

别人家的田都是四成租五成租。

小姐宅心仁厚是好事,心疼佃户也是好事。

但这开田庄毕竟不是做善事,怎么能由小姐胡乱决定呢!那又多少家产都不够败的。

许氏听了觉得宜宁做的是不太对,问道:真有这等事?小的何故敢诓骗了您。

李管事道,都是为了东家着想啊!小姐当家着实是太年轻了,我等十多年的庄稼老把式了,总比她懂些。

她却是不听劝的,我等真是不服气的。

许氏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这才记下了。

至于麻鸭和螃蟹当然是让他提回去了,她还看不上这点东西。

她跟魏老太太说了这事:倒不是说她什么,不过这管家的事,她怕还是不够火候。

如今府里就她们几人相依为命,儿子生死未卜。

魏老太太不会在这个时候伤了孙女的心。

她想了想说:你等我派人去看看那管事说的是否属实再说。

*宜宁见了陆嘉学之后,心里就在想他说过的话。

当今圣上虽然也算是明君,上任之后做了不少减轻赋税徭役的事,还修浚了运河。

但脾气喜怒无常,又偏宠宦官。

万一哪日他又想不过去了……宜宁本来是练字静心的,许久之后把纸揉成一团扔了。

想了想还是给罗慎远写信。

分析朝堂的事还是请教当官的比较好。

宜宁以为不久就能接到他的回信。

没想到结果第二天,他就亲自上门来了。

今日沐休,他穿了一身常服。

带你出去走走。

他说,难得有空一日。

她这些日子的确是累着了,魏凌出事之后一直心中郁积,这时候出去看看也好。

宜宁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

但是既然是三哥带她出门,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罗慎远去给魏老太太请了安,才带她出了门。

宜宁坐在马车里,她在想自己的事,抬头一看,暗淡的光线里他抿着嘴唇。

似乎也在想事情,一路都没有说话。

三哥。

宜宁突然喊他,究竟……怎么了?她觉得罗慎远有点反常。

罗慎远抬起头看着她,他一直看着没移开目光。

宜宁有些狐疑,罗慎远才移开了目光说:孙家已经退亲了。

其实两家人未曾定亲,却也算不上退亲。

但孙夫人找了出了两任阁老的薛家老太太来说,以后估计也不会来往了。

罗宜宁就想到早晚有这么天。

她不知道罗慎远突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安慰他吗?她正想着要说什么,一只冰凉的大手向她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乱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继续说:城东的祥云酒楼下有几条画舫,平日不怎么热闹,这时候却在开赏荷会。

我带你去看看。

祥云酒楼离玉井胡同着实也不远。

河流靠岸的地方停着许多画舫,以铁链相连,靠着祥云酒楼青砖外墙,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影着画舫船只。

这时候的确很热闹,船上摆着许多盆各式各样的睡莲,养得都很漂亮。

宜宁刚下了马车,就看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到罗慎远之后向他拱手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罗慎远嗯了一声,带宜宁走下了台阶。

宜宁还披着披风,她自小就养在深闺里很少外出,觉得这周围有些新奇。

来往的人里公子不少,女子却都娇媚轻柔的,着绸缎褙子,或者披了纱衣的也有。

看到她之后会好奇地看她一眼,但都是善意的。

她很少来这样的地方!宜宁看到画舫有点犹豫,船身在水中晃悠,她很少坐船的。

正犹豫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他展开的手手心向上,中指显得比别的手指长许多,指腹带着薄茧。

她刚把手伸过去,他就握住一用力,然后把她牵了过去。

船上有点晃动,只有少坐船的人才能感觉到,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总觉得不稳。

宜宁不得不牵着罗慎远的手走在她身后。

他买下的画舫里布置得很精致,一架屏风隔开,摆了矮几和漳绒地毯。

矮几上是一套的冰裂纹茶具。

旁边的长案上是一架桐木琴,再旁边的瓷缸里插着几只荷花苞。

画舫小小的地方,竟然也五脏俱全。

罗慎远的护卫拱了拱手道:大人,小的已经告诉过酒楼掌柜了,无人会来打扰您。

小的带人在外面守着……他话音刚落,就听到画舫外面有人笑道:怎么,我不是人啊!罗慎远听到这个声音就皱了皱眉,跟宜宁说:你坐着,我去应付他。

宜宁听了却有点好奇,既然罗慎远不生气,应该是他认识的人吧。

不过这个声音听着却陌生得很,她以前应该没见过。

罗慎远起身走出去,帘子放下了。

宜宁就把茶杯一个个摆开准备泡茶。

然后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罗慎远的声音说:不方便,杨兄今日不是要去老师那里吗?罗大人,这就是你吝啬了,一杯茶都舍不得给我喝。

那人又说,还是你带着人金屋藏娇呢?我听说你家可以要给你定亲了的……什么金屋藏娇的,里头是我妹妹……话还没有说完,宜宁看到帘子突然被挑开。

有个年轻后生的脸露出来,宜宁倒是镇定:阁下是家兄的朋友?罗慎远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还是带他进来了,跟宜宁解释说:他是杨凌,与我同科进士,现在是户部给事中。

……居然是杨凌!宜宁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又看了这个人一眼。

他穿着一件中规中矩的杭绸直裰,戴了梁冠,笑容和善。

要说长相有什么独特之处,可能就是鼻梁有点下勾。

这就是那个后来被活活打死在午门的杨凌吗……一个鲜活的人站在她面前,宜宁还真的有点无法想象他日后的下场。

这怎么也算是个名人了,宜宁请他坐下:既然是家兄的朋友,就请一块喝茶吧。

杨凌却道:不了,我一会儿可真是要去老师那里。

他见了宜宁倒是挺有礼的,拱手对宜宁说,刚才多有冒犯罗家小姐,请恕罪了。

宜宁摆手示意方才不要紧,又笑了笑说:杨大人实在不用急,喝一杯茶的功夫总是有的。

杨凌只好坐下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是逗你家兄玩的,没想到你真是他妹妹。

罗家小姐现在也是住在京城的?宜宁给他倒茶,一边悠悠地说:我姓魏。

杨凌听了她的话一愣,罗慎远这个妹妹不是亲生的……?他也的确是聪明人了,立刻就反应过来。

姓魏的大户人家京城里屈指可数……最出名的可不就是,英国公魏凌吗!罗慎远居然带着英国公府的小姐,他们前几天还说起过!杨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却看到罗慎远面不改色地喝茶,对他说:正好你要去老师那里,就给老师带个信吧。

江浙水患一事的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

具体怎么做的还要看当地的县志,历年是怎么防洪的,我这里是没有办法的……水患问题更应该归了户部或工部,杨凌虽然是户部的纠察官员,倒也过问一二。

两人到了船外去说,宜宁喝着茶也没个说话的人……他把自己带出来,自己却跟别人说话去了?她还没看过画舫外面的景色,让船里伺候的小丫头打开了窗扇,外面正对着一家画舫。

晴空下波光潋滟的湖面,一旦没有人说话了,四周就很是宁静。

罗宜宁这时候倒是听到一阵琵琶声,她回过神,才看到对面船上有个女子正靠着船壁在弹琵琶,她望着江面,手指纤巧灵动。

宜宁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居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抱着琵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收了弦屈身道:这位姑娘见笑了。

宜宁趴在窗框上,笑道:这有什么的,你的《长门怨》弹得极好听。

小巧技艺,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女子含蓄地笑了笑。

有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跑出来跟她说了什么,那女子侧耳一听,又跟宜宁说:小女子莲抚,小姐若是想听曲,可来十月坊找我。

如今是要先回去了。

看画舫外的护卫便知这家小姐不是普通人,达官贵人见多了,这还是能分辩的。

宜宁点头,看着这女子风姿绰约地离开了。

她看着画舫角落里摆的香炉,突然想起来了那张脸在哪里见过。

那张脸……分明就与她前世的脸有几分相似的。

宜宁想到这里心里微怔。

第一百一十六章外面传来一阵笑声。

宜宁回过神来,看着湘妃竹的帘子,听出这是三哥的声音。

他其实不怎么爱笑,小的时候她对他好,他看她的目光却总是带着几分凌厉。

他似乎在跟杨凌说话:……吏部侍郎江大人看重他,上次考绩不过,就是江大人为他说话。

你何必在那时候为难他?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孟章书为了税银的事多少夜没睡,一转眼功劳就成了他的。

杨凌却说,你也不用劝我,是非曲直的我清楚。

杨凌是很嫉恶如仇,罗宜宁自然记得。

当年徐渭将死,他可是为了徐渭在殿门外跪了两天了。

……小姐,奴婢把大人的东西放在这里可否?有个婢女抱着书箱子进来了。

因要带她出来玩,公务便想着路上一并处理了,所以带了出来。

宜宁点了点头:放这儿吧。

指了指小几让她放下。

婢女放了东西屈身出去了,宜宁把箱子挪到身前,铜锁刚刚被侍女打开了。

既然是罗慎远的东西,她就没有避嫌,想看看三哥整天究竟在干什么。

打开后一看才发现是各类的公文和案卷,想必是要近期处理的。

有些案卷用红腊封了,上面盖了个小小的密字。

这她自然不会动。

拿了本没有红腊封印的,打开一看是大理寺的批章。

湖南怀化的一桩死刑案送来复核,他细细的标注了审案过程中模糊不清证据矛盾的地方,批的是‘驳回再审’。

他的字很特别,清瘦孤拔,笔锋凌厉,宜宁一眼就能认出来。

宜宁把这本折子看了一遍,讲的是怀化一户员外郎被自己侄儿毒杀谋财害命的事。

写案卷的这位师爷颇有几分文采,读起来居然很引人入胜。

遇到不合理的地方还有罗慎远的标注。

如:案发深夜,天色如何?何以看清下毒之人?或者还有:断案如儿戏,实为不可取!宜宁看到他标注的地方就不禁地笑,放下这本又去拿别的。

翻了几下,却看到一封信夹在案卷之中。

信封上写的是玉井英国公府。

他这里怎么会有英国公府的信呢?宜宁看着那字迹总觉得眼熟,她对别人的字迹很敏感,看过就记得很牢。

仔细一想后背不禁发凉……这不是松枝的字迹吗!她只是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把信给拆开了。

不知为什么,她拆信的时候竟然有些手抖,等信纸展开于眼前,女子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

八月初五,国公爷爵位不保,小姐与郭副使密谈。

后告别去了宁远侯府,未跟随,密谈至深夜归。

后面接着写,八月初六,起见管事,谈定绸缎庄子的转让。

午时郭副使再来,小姐与之详谈一刻钟。

落名:松枝。

宜宁定定地看着这张纸上的字,好像有点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分开来认一个个都认得出来,合起来却不认得了。

罗慎远在监视她?他为什么要监视她?而且还是经由松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她没有半点察觉?罗慎远终于谈完了,他挑开帘子走进来:你等了很久吧,杨凌此人难缠得很,不过倒也是个趣人。

一会儿带你去码头边,那里有家鱼汤做得很好,比别的地方都鲜美,你肯定喜欢。

她听到他进来却没有抬头。

罗慎远觉得不太对,他皱眉,走近了问她:怎么了?你可是不高兴……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手上的信纸。

他一愣,随后心里就是震惊,猛地伸手就要去夺。

这封信怎么会混进公文里来!宜宁反应却很快,立刻就躲开了他的手。

站起身后退好几步,手微微地发抖,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陌生:三哥,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让松枝监视我?眉眉!罗慎远急促地道,走上前了几步,把信给我,我跟你解释清楚。

她是很少看到他这样,罗慎远永远是她冷静自持的三哥,很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

俊朗的侧脸映着湖面的波光,幽深的瞳孔藏都藏不住的焦急。

自然是有理由的,谁会无端地去做一件事呢。

罗宜宁点头笑道:你说你有什么理由,我听着。

……我怕你在英国公府过得不好,才让松枝送信的。

你不要误会了。

他顿了顿,三哥没有别的意思。

宜宁看着他许久,她突然想起来了,……当时我要离开罗家的时候,你让我带着松枝一起去。

想到这里她顿时明白过来了,在此之前,松枝就被你收买了。

从我刚到英国公府开始,一举一动便在你的掌握之下?她突然不知道罗慎远究竟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居然在监视!就算罗慎远想关心她,谁会因为关心而去监视别人的一举一动,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

罗慎远忍了忍,伸手想去拉她:眉眉,我绝无害你之意……宜宁却避开了他的手。

你是不会害我。

宜宁点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害我。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让松枝监视我?罗慎远想要辩解,但是辩解的话句句说出来都是死局。

沉默不语,身侧的拳头捏得死紧。

生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了就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见他不说话,宜宁心里的猜测慢慢地成形,就算知道这话伤人,她也缓缓地说道:你通过我,就可以掌握英国公府的一举一动了吧。

你要是关心我,写信问我,难道我不会告诉你吗?我半点不知情,但松枝给你写的信里我每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却是巨细无遗啊!你掌握了英国公府,就掌握了大半个世家的动向……不要怪她怀疑,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疑!经过了孙从婉的事,罗慎远这样精于算计的性格,又让她发现了这种事……现在英国公府遭此劫难,她现在谁都不敢信了。

只有信自己才是对的,自己永远不会骗自己,宜宁把那封信扔到了桌上:这封信还给你。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罗慎远却立刻跟上来,掐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绝无此意!绝没有算计过你。

宜宁淡淡地道:放手。

她一把想挥开他,他抓着她的手却如铁钳一般。

宜宁气得眼眶发红,不顾一起地推他。

画舫上毕竟地方狭窄,他怕她站得不稳掉下去,一把把她扯到他这边来,但随后却趁机被她推开了。

宜宁站在船边说:三哥……我现在要回去!码头边的那家鱼汤,上次他跟同僚过来尝过就觉得好,一直想带她过来试试。

看到她站的地方离船边不过一尺,罗慎远怕她一时不小心掉水。

刚才是太惊心动魄,他实在是急了失去理智,现在只闭了闭眼能说:好、好,你别动,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宜宁突然道。

叫青渠过来。

青渠在岸上喝茶等着她。

青渠正在尝一壶六安瓜片,两钱银子一壶的茶,她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有点心疼银子。

听说宜宁突然要回去也非常惊讶。

等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小姐面沉如水地被自家的护卫簇拥着过来,跟她说:上马车,我们回去。

青渠哦了一声去叫了车夫过来,宜宁很快就上了马车。

青渠又不好问她什么,马车开动后她挑起窗帘看,发现罗三少爷居然在后面追。

一群下属跟着,他追得很急,差点绊到了东西,有人拉他然后他就停下来了,他看着她们的马车脸色不太好看。

青渠回过头想说话,却看到宜宁直望着车帘,面孔竟然湿漉漉的。

小姐,您这怎么了跟奴婢说啊。

青渠又是直性子,珍珠弯弯拐拐的套路她不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着宜宁就问,您这哭什么呢。

刚跟自己三哥出来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吗。

宜宁摇了摇头,她怎么跟青渠说。

发现罗慎远在监视她?还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头。

为什么监视她,他的理由一点都站不住脚,他罗慎远辩才卓绝,当年舌战翰林院学士群儒亦能胜出。

连个理由都编不出来岂不是可笑。

编不出来,那只能说她说的是真的。

等回了英国公府,她刚下了马车不久,珍珠就匆匆地过来了。

刚惊讶于宜宁为什么哭过,但想到发生的事情,还是没有多问。

而是说:小姐……您走后不久,李管事就过来了。

宜宁进屋子喝了口茶平复情绪,点头让珍珠继续说。

珍珠才说:老太太让堂太太帮您管家,您不在的时候,堂太太就见了李管事,准了他提租子的事。

李管事对她是千恩万谢的服帖……宜宁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觉得这些人怎么周围的事就没个消停!这下休息也没有休息,心里那股火气直往外冒:李管事现在人在哪里?珍珠也是知道其中轻重的,忙说道:奴婢听了觉得不妥,没让李管事走,好说好歹留他在前院喝茶了。

去请了护卫过来。

宜宁站起身,面色一片冰冷。

再叫人去请堂婶,还有魏家的诸位管事。

她不动些真格,这一个个的都当她好欺负不成吗?她不涨租子自然有她的道理,涨租子眼见着是一时得利。

但这灾荒年间谁要是趁火打劫,那简直比平时还恶劣百倍,英国公府根本就经不起这么折腾!且她怎么会不懂那李管事的心思,不就是今年收成少没了油水,想借着涨租子捞一笔吗?府里正在危急关头,他们却想吸血食肉,任他们胡来才是当她不存在了。

至于郑氏,英国公府的事还用不着别人来插手。

珍珠屈身应喏,不一会儿护卫、丫头和婆子就簇拥着宜宁往前院去了。

魏颐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她冷着一张脸走在回廊上,周围跟着的护卫无比的恭敬,簇拥得她气势凌人。

他皱了皱眉,这是在做什么呢?他叫了随身跟着的小厮去看看。

前院李管事正在边喝油茶边等,手边檀木上摆着一盘芝麻饼。

他把饼揉碎了加进茶里,听到外头通传的声音才站起身。

宜宁走进前厅,径直坐在了最前面的太师椅上,青渠等丫头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淡淡道:李管事,我听说你有事要禀。

怎么的,我现在回来了,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说?李管事心想自己拿到了堂太太的话,哪管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拱着手一笑说:小姐,小的是领了堂太太的话。

您对农事不了解,便听堂太太的吧。

这涨租子的事还是要的,不然这田庄里这么多年拿什么吃饭。

您在府里不知道田庄的苦啊……还是堂太太说的有道理些。

您该听听她的话才是,我等庄稼把式对她是服气的!李管事既然是来回话的,我看还是要跪着回好。

我虽然不知道田庄里有多苦,我只知道这是在英国公府,规矩是不能少的。

宜宁继续道。

李管事听了脸色微变,哪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回来回话是要跪的?何况跪国公爷也就罢了,跪她一个庶出的小姐?他理了理袖子慢悠悠道:小姐!我服侍英国公府这么多年,就连国公爷在的时候,也没有跪着回话的。

语气虽是恭敬,实则已经不恭敬了,您这坐着,小的我想跪也跪不下去啊。

宜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怎的这么多话!不跪便罢了。

李管事心想她不过还小,也是个纸老虎而已,根本没有在意。

谁知宜宁就朝外面说:来人,李管事不跪,给我压他跪下!李管事一回头,这才看到几个护院拿着棍子走进来。

李管事,咱们也是听小姐的吩咐,得罪了!李管事厉声呵斥,却被一棍子打在了膝盖上,顿时膝盖就是一软,几根棍子又立刻架了上来,把他死死的叉在了地上。

他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跟公鸡一样脸脖子通红,痛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小姐,你不过就是国公爷从外面抱回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身份!是不是破落户出来的私生种,跟我呈什么威风呢!放开我!宜宁抬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青渠则冷笑一声,走上前抬手就抽了李管事一个耳光:小姐是你的主子!敢这么跟主子说话!青渠那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巴掌打过去李管事顿时被打翻头去,嘴巴里一股铁腥味儿。

李管事只觉得头都在发晕,脸上完全木了。

随后他更是暴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打我!老子在府里做事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里玩儿泥巴!要是别的丫头脸皮薄了,自然受不住。

青渠可是从田庄里出来的,从小什么泼皮浑话没听过,不紧不慢地撸了袖子,抬手又是重重两耳光打下去:让你在小姐面前嘴巴不干净!我打你怎么了,敢再多说一个字就扇一耳光,不信试试看!李管事只觉得呼吸都带着铁腥味儿,终于不敢再说话。

宜宁放下了茶杯,她说道:李管事,我且问问你。

这田庄是你想加租钱,还是堂太太想加租钱?李管事没反应过来,宜宁又笑了笑:加租钱不过是想吞得更大的好处,别以为我年轻好欺。

要是你想加租的,我立刻让护卫把你扔出去,以后再也不能进英国公府一步,你的身家就当是赎身银子了。

要是别人说的加租,那你还会去做你的管事,你看如何?李管事听得混混沌沌的,当即就反应过来。

英国公府小姐这是真厉害的!可不是什么软包子。

他看了周围林立的护卫一样,咽了咽口水。

刚才青渠那几巴掌的痛这才反上来,脸肿得发烫。

英国公府小姐说到做到,若是真把让他净身出户,他怎么办!本来是一个体面的大管事,难道要去码头抗货维持生计吗?那守在外面的魏颐小厮听了里头的打人的动静,连忙溜回去找魏颐。

魏颐知道母亲今早见李管事之事。

魏凌家这么大的产业,锦帛动人心,他看着都觉得不愧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世家大族。

心里是很愿意看到母亲插手魏家的事的。

但母亲这刚见了管事,魏宜宁转眼就把管事给打了,这简直就是在打母亲的脸!他想了想立刻道:去请母亲过去看看!那小厮说:二爷,小姐已经请了夫人了。

我路上就看到夫人过去了。

魏颐听到许氏已经过去了有点错愕,心想这小姐当真是个不怕事儿大的。

他冷笑道:母亲帮她管家不也是好意,真是蛮横无理。

你去跟堂祖母说一声!我倒要看看她是帮理还是帮亲。

说完自己也朝着前厅过去。

他去的时候看到许氏正站在外面,从各房各处赶来的诸位管事也候在外面。

大热天的出着太阳,许氏出来得急,伞都没撑一把。

热得满头是汗。

护卫却把他们挡在外面,说是:小姐吩咐了,没跟李管事商量完,不准旁人进去。

堂太太稍等片刻,我们小姐问完了话自然会传您的。

许氏气得手发抖。

当她是什么身份了,还要传她见面!其他管事婆子们垂手立着,见到前厅外面护卫森严,李管事在里面领罚,帮李管事跟小姐作对的堂太太进都进不去,想见小姐还要传话,就知道这家里是谁说了算。

这下一个个更加低垂着眼睛,当没看到堂太太来了,可不想惹祸上身。

魏颐这时候也带着几个小厮过来了,看到母亲在外面晒太阳,气得踹了护卫一脚:你们连堂太太都敢拦,狗东西,还不快让开!护卫纹丝不动,似乎听都没有听到他说话。

魏颐更是怒,但看到护卫手里的绣春刀,魏颐又不敢真的跟他动起手来。

宜宁觉得这太阳也晒得差不多。

屋里的李管事两颊也是高高肿起,她才道:怎能让堂婶和堂兄在外面晒太阳,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沈练,让他们进来。

她的声音清越平静,只是隐约传出来。

沈练就是拦住他们的护卫头子,听到了宜宁的声音才恭敬地往后让开了。

许氏的丫头拿汗巾给她擦汗,她沉着脸往里走。

刚进去就看到被棍子架在地上的李管事,李管事看到她宛如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十分激动地呜咽着:堂太太,您可算是来了啊!许氏坐了下来,刚才在外面晒得满肚子火气,此刻冷冷地看着宜宁:我还不知道,小姐就是这么尊敬长辈的?您这是什么话,我实在是忙着问他,没听到您已经来了。

宜宁只是笑着安慰她,实在不痛不痒,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许氏口干舌燥,茶也没有人给她上。

捏着太师椅的扶手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门口才响起了一道声音:宜宁,你这是在做什么呢?魏老太太身子不适,这番是被魏颐给请出来的。

芳颂和宋妈妈扶着她,老太太见到外面这么多人径直往里头,被扶着坐下来还在喘气。

宜宁这才走到她面前,屈身行礼:家里的管事不懂事,宜宁正在教训他,扰了祖母清净了。

什么不懂事!许氏这时候拍着桌子站起来了,冷笑着说,人家李管事说得句句在理,你不过就是为了落我的面子,才把他打成这样。

你个小姑娘懂什么管家,今天还非得让李管事把话说清楚了。

你说,她究竟是如何对你的?李管事看到了护卫手里的长棍,他想到了青渠的几个巴掌,又想到了小姐说过的话……她要把他赶出府去!立刻对着魏老太太磕头道:老太太,是堂太太说想涨租钱,才叫小的过去吩咐的!堂太太……您快给小姐和老太太说清楚吧,不关小的的事啊。

许氏听了简直是瞠目结舌:你个信口雌黄的东西,这涨租钱分明就是……分明是你说的!你怎能说是我所言!李管事又是磕头:堂太太,实在是您自己说的,您不得不认啊!魏老太太有些无奈地看着许氏,这许氏做事情怎么也乱七八糟的。

宜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见宜宁终于起身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宜宁微微一笑道:祖母,那我就把这租钱的事给您从头到尾的讲一遍吧。

李管事说田庄要涨租钱,我不准,堂婶是准了的。

那堂婶可知道今年雨水降得少,麦子灌浆不多,收成本来就不尽人意了。

这样的年间可是容易闹出饥荒的,若是随意提了租子,必然让别人说我们英国公府是趁火打劫,父亲这些年累积下来的善名就全没了。

宜宁看向魏老太太,又道,且如今的关头,祖母觉得我家可还能受得起这种折腾?不过是有些人借着涨租钱之便,行利己之事罢了。

魏老太太听了脸色肃然,她可没想到声誉这层去。

宜宁又继续说:堂婶口口声声称我不懂,堂婶可又懂得?您连识人看人的本领都没有,谈何管家。

她指了指李管事,我来为堂婶做了这个证吧,这话的确是李管事所说。

但我不过是恐吓了他几句,他便立刻改口指认是您指使的。

您看如何?许氏的脸色阵红阵白,非常的不好看。

她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魏老太太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这孙女比她想的要厉害多了。

杀威、利诱、讲理,一步步的推过来,合情合理!行了,这等包藏祸心的人也不配留在府上。

魏老太太挥了挥手,把李管事拖出去,打断腿。

不准他再回英国公府。

李管事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磕头求饶,却很快被人拖了下去。

魏老太太又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位管事,说道:以后,这府上就是小姐做主,别人的话都不算数,大家可记住了?其实不用魏老太太说,经过这次事之后。

众位管事心里都清楚得很。

那看着娇小清丽的小姐,这不动手则以,一动手就肯定是死手,绝不会留余地。

还真不愧是英国公的女儿。

魏老太太叫宜宁跟她去静安居说话,宜宁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魏颐和许氏面前时看也没看一眼。

魏颐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清然。

他突然想起了现在都还郁郁寡欢的沈玉。

魏老太太回到静安居喝了药。

她正靠着墙在凝神听魏嘉说话,魏嘉的声音清亮又明快,像小鸟啼叫一样。

魏老太太看到她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明珠,明珠那么点大的时候就是这般稚嫩可爱的,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又侧过头问:明珠呢?芳颂答道:您不是让她练女红吗?这会儿在学走针呢。

魏老太太点点头,叫魏嘉先出去,她握住了宜宁的手,沉吟一声说:你父亲……若是真的回不来了。

咱们府上,也就是你我几人相依为命,明珠已经及笄了,我其实已经为她相看好了一户人家。

那人家家世清白,孩子刚中了举人,虽说不算富贵,却是肯上进的。

等明珠嫁出去了之后,府里就咱们祖孙三人。

因此宗亲之间,也不可做得太过果决了。

宜宁淡淡一笑:祖母觉得宜宁做过头了?魏老太太叹了口气,默默道:有些事……只有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

宜宁没有说话。

在她看来,许氏对英国公府要是没有半点觊觎之心,她是绝对不信的。

今日情绪是过激了,也许还是因为罗慎远的事。

她突然就觉得,觉得身边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这是一种何等孤寂的感觉。

宜宁走出静安居,看到许氏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教魏嘉读书。

魏嘉读一会儿就嫌累,把头靠着母亲怀里撒娇。

许氏理着女儿的发,笑着说:你读书不如你哥哥,他争强好胜,万事都喜欢分个高低。

风吹起树影摇动,魏嘉张大眼说:那多累呀!许氏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咱们嘉姐儿不读就算了,以后你靠着你父亲、你哥哥就行了!我看你也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懂。

宜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们不说话。

许氏也看到了宜宁,想起刚才那事自然对宜宁没有好脸色,僵硬地转过头去了。

宜宁这才别过了脸。

回到东园里,宜宁闷头睡了一觉。

庭哥儿的功课也没有过问。

她突然就累得什么都不想过问了。

第二日醒的时候才刚到卯时。

松枝听到动静之后点了油灯进来。

卯时还没有天亮,但是外面的景色已经依稀可见了。

小丫头绞了热帕子递给宜宁擦脸,宜宁边擦边问松枝:我听说你常寄信出去?是寄给家里父母的。

松枝边给她穿鞋边说,他们在老家总是不放心我。

我记得你父母都是罗家田庄的佃户,不认得字吧?宜宁继续问。

松枝勉强笑了笑说:乡里的里正是认字的,同姓还出个秀才。

他们拿去问这些人就是了。

宜宁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梳洗好之后她靠着临窗的罗汉床看账本,庭哥儿从外面跑进来。

他看到宜宁穿着一件宝蓝色敞袖的褙子靠着窗,衬得肤白胜雪。

他赖在宜宁身边,要她去看院子里刚开的花。

祖母让大家去看那几株仙客来……就在东厢房旁边,开得可好看了!你今天的字可练完了?宜宁翻过一页账本。

那花是爹爹吩咐的。

庭哥儿说,爹爹说花开得越热闹越好,花团锦簇的才好看。

宜宁听了怔了怔,看到庭哥儿眨着眼睛看她,好像很疑惑她为什么突然怔住了一样。

宜宁决定带庭哥儿出来走走。

静安居的东厢房外,宜宁带着庭哥儿给魏老太太请过安。

赵明珠与魏嘉性子不和说不上话,魏嘉玩着自己的毽子,赵明珠则跟丫头低声说话。

魏嘉看到宜宁就跟了上去,庭哥儿跟魏嘉玩得很高兴。

两个孩子走一会儿跑一会儿的,宜宁追都追不上。

她慢慢走在回廊上,正好看到魏颐带着小厮也走过来,遇到她的时候魏颐侧过身。

笑道:宜宁妹妹,我听闻你老家在保定?宜宁站定,见魏颐背着手离她远远的,她道:魏颐堂兄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小在京中长大,没去过保定。

魏颐说,宜宁妹妹对保定街巷应该熟悉的吧?我正打算去,还望宜宁妹妹跟我讲讲。

青渠。

宜宁喊了一声,堂少爷没去过保定,你跟堂少爷讲讲保定吧。

魏颐听了脸一沉,她竟然用丫头应付他?他说:魏宜宁,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沈兄到现在都不怎么见人?那又怎么了。

宜宁淡淡地道,我与沈玉的事,与堂兄何干?你……!魏颐发现她的确伶牙俐齿,想起昨天她那般的强横的做派,摇咬了咬牙。

两个孩子玩着玩着跑着回来了。

庭哥儿跑到宜宁面前说:姐姐,珍珠说有个郭副使来了。

请你过去!郭副使来了?郭副使来肯定是为了父亲的事,但上次的事不是解决了吗?她眉头一紧,让庭哥儿回去找佟妈妈看着。

她带着人径直朝前院去。

郭副使正在前厅焦急地等着宜宁。

看到宜宁之后他竟然双目中泪光闪动,似有哽咽之态。

宜宁走上前,看他还穿着一身武官袍,心里更是不安:郭副使,可是又有什么意外?魏凌的确是出了意外。

他的事虽然前两天才刚刚平息下来,但是这次的事比前一次还要严重。

皇上派了都察院的人一起去宣府,都察院的人发现宣府储存在粮仓的一年的军粮和军饷凭空消失了。

往上一查,下令调仓的正是魏凌,这些东西现在放在魏凌在宣府的住处的地窖里。

皇上听了勃然大怒,他对于贪污的容忍度其实还比较高,但是这要没越过他的底线。

他的底线就是贪污赈灾款和军饷,这叫发国难财,他是绝不会放过的,发现了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皇后都没能劝得住他,削爵的圣旨都写好了。

郭副使来就是为了告诉宜宁此事的:恐怕这次……谁都救不了英国公了!正堂外天色阴沉,这时候天空中闷雷滚动,晴了好几日了,这怕是要下场雨了。

宜宁听了郭副使的话瘫软在太师椅上,听着闷雷声响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就算救不了也要试试,她说,决没有就这样放弃的道理!魏颐是跟着她一起来的,想到她刚才伶牙俐齿的样子,现如今和游魂一样,他又于心不忍:喂……我看你还是跟堂祖母说吧。

明日要是圣旨来了她没有做好准备,你恐怕更难收场。

宜宁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她叫人去喊了程琅。

程琅刚到了下衙门的时间,就匆匆赶来英国公府。

魏颐站在正堂里,就看到一个穿着官服,面容俊雅的公子走进来,他恭敬地和宜宁说话,似乎低声商量着什么。

他带来的人守住了正堂门口,看起来气派不凡。

魏颐看到朝廷官员俯身跟这位十四岁的堂妹说话,看都没看他,他有些尴尬,突然觉得自己站在正堂里有点多余。

郭副使还没有走,知道这位程琅曾是探花郎,向他抱了抱拳: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在气头上,必定不会听。

就算去求陆都督,他也不会再施以援手了。

程琅说道,他的声音很温和,如今只能让外祖母进宫去求皇后,保不住爵位就算了,但一定要保住魏家。

越是危机的时候,宜宁越是冷静。

英国公府现在压在她头上,再重她都不敢喘口气,生怕一时不慎就摔毁了。

所以强打精神也要支撑住。

她听了点头:只怕皇后娘娘不肯见祖母,祖母虽然有诰命在身,但毕竟没有懿旨。

我认识皇后身边的内侍。

程琅略微一想,语气踟蹰,亮出了他这次的底牌。

他怎么会认识皇后的内侍?宜宁看了程琅一眼,他还是那样俊逸出尘的样子。

她没有多问:……那我去告诉祖母。

国公爷平日虽然广结善缘,但位高权重,得罪的人也是一箩筐的。

恐怕除了忠勤伯外还有落井下石的。

程琅又说,不过暂不说这个,我先去皇城,为你开了路再说。

今天这事还真是瞒不住老太太了。

宜宁告诉了魏老太太这件事,她听了气昏过去,醒来又不住地哭。

因为魏老太太,英国公府里忙成一团,凝滞的气氛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宜宁看着病得越来越严重的魏老太太,她蜷缩无力的双腿,心里猛地下沉。

恐怕就算程琅能让她们进宫,祖母现在也走动不了了!傍晚,滚动的闷雷声势浩大,一场倾盆大雨很快就下起来了。

灯笼在屋檐下被雨水和风吹打着,英国公府宛如在风雨中飘摇。

魏老太太的院里人来人往,程琅带着人冒着雨去了皇城。

夜色越来越深,一行人接近了英国公府。

这群人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草鞋,披着蓑衣戴着斗笠。

沉默地在雨中行走,唯有不同的就是腰间带刀了,且训练有素。

这行人在英国公府面前停下来,为首的人抬头看了看英国公府灯笼上的魏字,凝神片刻。

有人上前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老叟探出头来,看到这是一群打扮得像农夫的人站着,就有些不耐烦:这时候敲什么门,赶紧给我走!我们府里不要柴火。

怎么——连我都要往外赶了?为首的人背着手,慢慢回过头来,屋檐的灯笼照出他一张英俊深邃的脸,显得眉目之间更加锋利。

守门的老叟看到这张脸,吓得说不出话,差点就跪到地上去了。

英国公魏凌……国公爷回来了!但他不是死了吗?*大雨还在不停的下,暴雨如注,青砖路上的雨水汇成了股股水流。

府里的灯笼一盏盏地亮起来。

远处传来管家欣喜若狂的声音:国公爷回来了!国公爷回来了!喧闹的声音自雨幕传来,小厮匆忙跑进来通传了消息。

宜宁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穿过中堂,她远远地看到那道站在庑廊下高大挺拔的身影,他很安全,而且正在看雨。

外面的雨下得这么大,庑廊内却是一片宁静。

她的心里泛起一股忍不住的酸意。

三步并两步地奔上前,魏凌刚回过头来,就看到女孩儿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

她只到他的胸口高,好像看到他之后心里的压抑才释放了,终于痛哭出来。

魏凌没有死,他没有被自己害了,他还活得好好的!魏凌立刻回抱住她,抱得很紧,侧身带着她进了堂屋,免得雨水淋到了她。

魏凌听到她哭得可怜,低声道:爹爹没有事,眉眉,不要哭了。

大家都以为你出事了……宜宁稍微平静了一些,哽咽着擦了擦眼泪,您战败了,皇上要夺了您的爵位。

我和郭副使想救您。

我都知道。

魏凌点头,伸手给宜宁擦眼泪,粗糙的指腹其实擦得有点疼。

我跟你三哥有联系。

魏凌说,京城这边的动向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去求了陆嘉学。

她用尽全力想要保他,魏凌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非常动容。

要不是他出事,她还被护得好好的,也不会以一人之力去支撑一个庞大的英国公府。

魏凌擦干女儿的眼泪。

魏庭还有个世子的身份,宜宁没有他做靠山怎么办。

就是想到宜宁他也不能死。

您究竟是怎么回事?宜宁低声问道,我听说您带的三万大军中了瓦刺部的埋伏,三万大军都葬身于平远堡……他这般佃户的打扮突然回来,难不成是从平远堡逃回来的?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要是知道他回来了,岂不是真的要砍他的头?现在没空细说,我要先进宫去,否则一个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

魏凌只能这么说。

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喧哗的声音,宜宁甚至听到了铁器摩擦的声音。

有小厮匆忙地跑进来跟魏凌说:国公爷,锦衣卫来人了!宜宁听后侧身往外一看……那些人无声地站在前厅外面。

身着飞鱼服,绣春刀,的确是锦衣卫的人!她心里一沉:他们是不是有人来捉拿您了?锦衣卫指挥使是直接听从于皇上命令的。

别怕,不会有事的,他们是来请我入宫的。

魏凌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嘴角微抿,我去换了衣服出来。

魏凌回了内室,让小厮服侍着换了一身的将军甲胄。

黑夜里甲胄上带着森冷的寒光,宜宁看到他穿着甲胄走出来。

他显得英俊挺拔,将军的坚毅,甚至带着战场的肃穆。

这身甲胄一穿上,他就又变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好像她又看到他出征了一样。

宜宁拿了他的斗篷递给他,她轻轻地说:我帮您看着英国公府。

魏凌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片刻,随后他走入了雨幕中。

宜宁远远地看到他匆匆地进了中堂,黑沉的夜里,前院森冷如那些人手中的兵器。

她不知道魏凌的前路如何,她坐在前院的太师椅上良久,叫了管事过来,吩咐他去静安居给魏老太太传话。

她在前厅里等着,让小厮去多点了几盏油灯,这个夜晚应该会很漫长吧。

宜宁拿了本书摊开,玳瑁把烛台移过来,拨下头上的簪子挑了灯花。

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外面的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停歇,宜宁盯着书页很久,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看进去了什么东西。

有人匆匆地穿过了回廊,带进来的风扑得灯火颤动了一下。

那人禀报道:小姐,罗大人来了。

随后又补了一句:是大理寺少卿罗慎远罗大人。

珍珠给她撑着伞出了前厅,影壁旁立着三辆马车。

他披着一件玄色披风,有人给他撑着伞。

大雨自天而下,天地都仿佛被淹没在无尽的大雨中。

隔着屋檐滴下成排的雨帘,庭院里静得除了雨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宜宁看到罗慎远在低声和下属说话,他俊朗得近乎清俊的侧脸低垂着,雨夜模糊。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寒邪入体,他握着拳低咳了两声。

前日才跟他闹僵了,如今他上门来做什么?宜宁怕他在雨幕里站久了,轻声说:请罗大人进前厅来坐,给他上姜茶。

那道黑色的身影由远到近,他在庑廊下收了伞。

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似乎有些冷淡。

但他有那对阴郁的浓眉,就算不冷淡的时候看上去也是冷淡的。

宜宁请他坐下,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除了门外的雨声,只能听到他杯盏相触的声音。

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实在是奇怪,半晌之后还是宜宁先撑不住,她问道:你带三辆马车来做什么?罗慎远说:这是囚车,里面关着瓦刺部的两位副将。

瓦刺部的副将?宜宁觉得奇怪,瓦刺部的副将怎么会在你手里。

罗慎远眉尖一挑:你不知道——?知道什么?罗慎远说,你父亲大破瓦刺部大营,抓了他们的两个副将当俘虏。

我帮你父亲押送进京。

宜宁听了非常惊讶。

她一直以为魏凌是戴罪回京。

没想到他是立了战功的!但魏凌要是立了战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隐瞒呢?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罗慎远又为什么会帮魏凌押送瓦刺部的人?魏凌把这般重要的事交给他做,足见他们之间关系不浅。

但若他与魏凌的关系好,何必通过她来监视英国公府呢。

可见罗慎远监视她是另有目的的。

有个披着蓑衣的人到了前厅外面,也不敢进来,就跪在雨地里拱手道:大人,可以出发了。

他嗯了一声站起身,准备要走了。

宜宁思绪混乱,她停顿了一下,看到他准备走了,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三哥,你是不是一直在帮父亲?如果没有人在京中帮忙,魏凌也不会在这种危机的时候突然回来。

他乔装回京,却让罗慎远帮他押送俘虏,两人肯定是早有联系的。

我还是不明白。

宜宁觉得两人这般下去实在是不好,她现在好像在一团一团的迷雾中,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什么。

现在她就想把眼前的问题弄清楚,她不喜欢被别人隐瞒,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宜宁走到了他面前,直接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第一百一十八章我要走了。

罗慎远扯开她的手,似乎不想再多说。

那日之事还是有影响的,别的人说他那些话都罢了,但从宜宁口中说出来,感觉实在不一样。

他那日姿态已经如此卑微,他什么时候这般卑微过了?她听也不听。

现在想起来是有点生她的气了。

此刻再与她纠缠不清不是良策,他心里那股怒意和冲动还没有散去。

宜宁却抓着他不放,与她有关的事她应该要知道。

宜宁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非你的政敌,也不是你的对手……不知道那句话触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就冷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宜宁被他说得一愣,觉得他这是恶人先告状。

也不由得来了气:要是我放个人在你身边,成天监视你的起居,你可乐意?罗慎远——我还没有发脾气,你这是在说什么!他听了她的话后想了片刻,突然就冷笑,俊朗深邃的眉目间有种她非常陌生的东西,也许那是一种侵略性,或者是决然。

好、好。

那我告诉你吧,只要你敢听就好!罗慎远突然说。

宜宁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她说不清哪里不对。

她往后想放开他,罗慎远却突然强硬地反抓着她的手。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雨夜的味道迎面扑来,还有她熟悉的罗慎远的味道。

这些气味猛烈地袭来,以至于当她感觉到嘴唇一软的时候,整个人都被他压靠在桌边。

只来得及看到他非常浓郁的眉,挺直的鼻梁。

她看了近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而陌生过。

罗慎远比她高了太多,他低下头的时候手撑住她身侧的桌沿,宜宁完全笼罩在他之下。

她突然心有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外面还是瓢泼大雨,漆黑的雨幕里寂静无人。

隔开了前厅一个烛火昏暗的世界。

宜宁反应过来,很快就用力推开了他。

罗慎远也没有设防,被她推开之后靠着小几。

沉默地笑了。

宜宁还在喘气,心里的震惊和本能的战栗,让她说话说得不太清楚:你……你刚才……你现在知道了。

罗慎远恢复了从容,他看着她淡淡地说,你非要知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这事我真的,我实在是……宜宁的嘴唇还有种淡淡的温热触感,非常陌生,她有些恍惚,还是觉得太不真实。

他可是跟她开玩笑?罗慎远听到这里又是沉默,他说:你可以不当真。

外面的人已经等了他很久,他又披上了斗篷。

转身跨入了雨幕之中,连伞都没有打。

宜宁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这样一个逼迫到极致的吻,她也无法把它当成玩笑。

但要是当成真,如何能真?大雨之下的皇宫,金龙雀替,黄琉璃朱墙,汉白玉的月台。

魏凌沿着台阶一阶阶的往上走,立在旁边的内侍向他屈膝跪下道:国公爷,请卸甲吧。

魏凌什么也没有说,一手解开了甲胄,挥手一扬,沉重的铁甲就落在了托盘上,溅起了雨滴。

沉得内侍手都差点没撑住。

乾清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了,魏凌径直往里走。

宫门关闭之后,再无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徐渭和已经七十多岁的谢大学士在喝茶,谢大学士难得出来一趟。

他资历老,在朝中算是中立派,皇上对他也很器重。

他虽然不是任何派系,却与徐渭却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徐渭亲自给谢大学士烫了壶酒,夹了两片卤肉放到他的碟里:谢大人可得尝尝,他们家的卤肉配香蒜最好吃。

谢大学士一把胡子,连连推他的手:徐大人,这我可不敢多吃!你们那小友呢——怎么还没来?我怎么知道他的。

徐渭作为清流派中的中流砥柱,一向是廉洁奉公的。

不贪财不贪色,唯一这点爱好不容易,他夹了片卤肉配烫熟的酒,再嚼一瓣香蒜,味道极美。

谢大学士年老了,鼻子不好,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时候罗慎远跨入了门内,向两位大人拱手道:对不住二位大人,路上有事耽搁了。

来坐吧,再添一副碗筷。

徐渭叫小厮拿了碗筷上来,罗慎远随即盘坐下来。

谢大学士捏着酒盅,看了罗慎远一眼,对徐渭道:你家学生这状态不对,你瞧他面色没有变化,气息却有些紊乱。

你该是坐轿子过来的吧?谢大人多虑,是我路上赶得急了些。

罗慎远只是道。

徐渭又道:现在说他做什么。

魏凌这刚被皇上召进皇宫里,你们猜里面是什么情景?朝廷上下都以为他是战死了,我看这没死比死了还麻烦。

谢大学士道。

徐渭笑着摇了摇手指:慎远,你跟谢大学士说说。

罗慎远应是,伸手拿了桌上盘中的一粒花生摆在中间,道:英国公这次非但不会有麻烦,反而会被皇上犒赏。

因为他为朝廷打了场胜仗,击退了瓦刺到关外五十里。

而且成功地为朝廷挖出了一个内奸,这个内奸深植朝廷内多年,殆害无穷。

谢大学士这次疑惑不解了:他不是三万大军全灭吗,怎么又打了胜仗?我看陆嘉学都要弃他这枚棋了。

陆嘉学玩儿政治是很成熟的,当时他接到了线报。

魏凌集结上下西路三万兵马在平远堡全灭,甚至都没有上报监军之后,他就知道英国公已经没有救的必要了。

保他只会让皇上不快。

陆嘉学不会为了无赶紧要的人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后来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又保了他一回。

徐渭接着笑了笑:魏凌这次是厉害了,别说陆嘉学,我等都被他骗了去。

后面肯定有高手在给他出谋划策,不然他魏凌一个武将,哪里来的这么多计谋?那内奸与瓦刺勾结,引魏凌上了平远堡的当。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居然将计就计让三万大军假死,随后又装成瓦刺人的军队混入敌营,生擒了对方的阿棘知首领。

徐渭说着有些感叹,此人心机之深不可测,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认识魏凌这位军师。

罗慎远拿筷子的手一顿,随后夹了盘里一片卤竹笋。

谢大学士哈哈一笑:你如何知道朝中有内奸的?徐渭又示意罗慎远,罗慎远就放下筷子道:谢大人,此事实在好猜。

要不是出了内奸,魏凌中埋伏之时就在平远堡,平远堡地处大同,他甚至可以直接向大同总兵求援,再不远还有山西总兵、太原总兵在。

足见是因为有内奸在的缘故,甚至可以推测,这名内奸就在大同。

且魏凌回京城这般谨慎,甚至连皇上都没有惊动,可见这名内奸不仅狡猾,而且手眼通天,京城之内都有可能对魏凌下手。

谢大学士听了非常赞赏,跟徐渭说:你这学生实在才思敏捷——我家有个孙女,最是敬佩聪明人了。

要是让她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的确厉害。

徐渭对自己的门生颇为满意,跟谢大学士说,工部侍郎九月就要致仕了。

我等打算为他筹谋。

谢大学士又被自己这个老友给吓到了:不是说上次请命大理寺卿的事,皇上还没有应允吗。

你们居然看中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我说你可要悠着点,他才入官场多久!寻常进士这时候还在熬庶吉士的资历呢。

有何不可。

徐渭道,举官让贤是常理。

罗慎远默默地听着两个老家伙的对话,只吃他的菜去了。

老师口味果然刁钻,这家卤肉铺的卤料是很特别。

也很合他的胃口。

但宜宁就从小不喜欢卤味,她总觉得有股怪味。

刚才是吓到她了吧,情之所至,就是他……一时也克制不住了。

乾清宫内,皇上听了魏凌的回话简直是震怒:……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竟与瓦刺部勾结,在京城之中还有行刺之事。

魏凌半跪在金砖地上,他继续道:两个副将微臣已让人将他们收入刑部大牢,若不是京中行刺,也不会让那阿棘知趁乱逃跑。

微臣调粮草军饷,也曾向陆都督上了折子的,但这折子却根本没有递上来。

微臣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策略。

皇上若是要怪罪,微臣也是谨遵圣言的。

皇上立刻去扶魏凌起来:此话严重。

你立此大功,我怎会罚你!说着叫了内侍进来,当即就拟了圣旨,赐了他黄金三百两,白金两千两,良田一千亩,钞一百锭。

英国公爵位进无可进,皇上想来想去,觉得遗憾:你母亲已经是一品诰命,要是有个夫人,倒是此时可以升诰命了。

魏凌笑着说:皇上对微臣已经是皇恩浩荡,别无他求。

你俘虏了阿棘知,也不告诉朕一声。

差点惹得朕冤枉了你!皇上朗笑道,后日朕在宫中设宴,你可要携家眷参加!魏凌应喏,当场领了封赏的圣旨。

皇上又对站在一旁的内侍道:一会儿去请陆嘉学到朕的南书房来。

说罢沉着脸回了南书房去。

内奸之事只能锁定在几个总兵身上,究竟是谁还要细查。

但皇上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请陆嘉学就是过来一起商议的。

魏凌在皇宫内熬了一夜,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经泛白了。

大雨也早就停了。

若不是罗慎远在背后谋划,也许他此刻真的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吧。

他看到一顶熟悉的轿子停在乾清宫外。

皇上待陆嘉学极好,甚至赐他在宫内坐轿的殊荣,这就是陆嘉学的轿子。

此时帘子挑开,陆嘉学正静静地坐在轿子里等他。

魏凌向他走过去,看到陆嘉学手里盘玩着一串暗色的佛珠。

他记得这是陆嘉学送给宜宁的那一串,竟然又回到了他手上。

陆嘉学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回来就好,此时该回去跟家人团聚了。

魏凌站定道:都督,当年我可是提着脑袋跟你立下了这等从龙之功的。

我出事之后,若不是小女苦苦相求,你也不会帮忙吧。

这般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些?陆嘉学从轿子里起身,背手看着起伏的宫殿,缓缓一笑道,你也得多亏有个好女儿,不然已经是削爵抄家的下场了。

你在这般紧要关头回来,分毫不差,京城里有人一直给你传信吧?没有等魏凌说话,他就继续道,你也不用说我无情,当时我救英国公府是费力不讨好,甚至是引火烧身。

换了谁我也不会救的。

你信不过我,就连回京之后也未曾露面,我也不过问什么了。

魏凌却摇头说: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信不过我。

陆嘉学永远不会真的信别人。

他当年手刃兄长夺取爵位,这么多年了,他身边的人换了又换,谁又真的取得他的信任了?陆嘉学听了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过了片刻后道:魏凌,回去享受你的军功吧。

说罢就不再说了,整了整正一品的武官袍,沿着台阶朝乾清宫内走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天明之时,宜宁等到了从宫里回来的魏凌。

在此之前,魏凌击败瓦刺部,生擒瓦刺部副将的事就在京城上层的圈子里传开了。

一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望眼欲穿地盼着,愁的是一整夜没睡着觉。

宜宁知道他不会有事。

可看到父亲身穿甲胄却面容憔悴的样子,她心里还是不好受。

魏凌是被锦衣卫带进宫的,皇上一开始肯定就没打算给他好脸看。

见到他回来,宜宁叫丫头打水来,亲自服侍魏凌洗脸。

魏凌还不能休息,他换了常服随即就去给魏老太太请了安,魏老太太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细细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又添了道一尺长的新伤,已经结痂了,不由失声痛哭。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她突然觉得儿子能活着多么不容易,什么军功爵位,都没有他活着重要。

许氏领着儿子魏颐、女儿魏嘉给魏凌请安。

魏颐对立了军功的堂叔非常的恭敬,拱手说:堂叔,要是我也能跟您一起上战场就好了!魏老太太就跟儿子说:家里出事,别人都避得远远的,唯有你堂嫂还肯来看我。

你做五城兵马司吏目也不错。

魏凌听了母亲的话,笑了笑对魏颐说,再过几年,你父亲自会给你请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

若是坐稳了,我便能向皇上给你请了神机营副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不过是在京城里逡巡,维护治安。

神机营可是统领火器,能上战场,皇上信任的精锐。

魏颐怎么会不明白这句承诺的重要性,他心里一喜,给魏凌行了大礼。

魏凌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有魑魅魍魉的作乱,宜宁倒是发了次威,收拾了一个李管事。

但是正如老太太所说,魏家本来就人丁单薄,要是再不团结族人,只要他一倒下魏家就会倾颓。

经过了这件事魏凌对此的认识更深,家族的兴旺还是要靠子孙的繁衍。

何况他跟魏英的关系一向挺好的,魏颐是魏英的嫡长子,以后魏英的衣钵还是要他来继承的。

魏老太太欣慰地靠着迎枕上,左右没见着宜宁,才问:宜宁呢?昨夜她为了救你,可是里外忙活个不停的。

她熬了一宿,儿子让她先去睡了。

魏凌答道。

魏老太太颔首,叹了口气道:这次可是苦了她的。

其实宜宁并没有睡得很好,累过头了反而没什么想睡的感觉了。

勉强地睡着了,又梦到雨夜里淅淅沥沥的水声,陌生的嘴唇触感,甚至是他最后离开时轻轻说的那句:……你可以不当真。

那句话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

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难怪当时她跟罗慎远说孙从婉与他的婚事,他会不高兴。

宜宁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觉得头疼欲裂,睡了还不如不睡的。

珍珠弄了点薄荷膏给她抹在太阳穴的两侧,这才舒服了不少。

宜宁喝了点红枣粥,吃了两块蜜糕当做午饭,出来到外面走动。

昨夜下过大雨,现在外面是暖烘烘的太阳,把庭院里的树和花草照得发亮。

凤头鹦鹉蹲在它的鹦鹉架上,有气无力地啄着水。

她前几天刚种的花苗却被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恐怕是活不成了。

宜宁有点惋惜地看着她的花圃,思绪飘得很远。

她刚成小宜宁的时候,就知道罗慎远是日后的内阁首辅,文臣之首,能与陆嘉学抗衡。

所以她从小就致力于抱他的大腿,力求与他关系好点,但怎么现在感觉抱过头了?小的时候他还对自己爱理不理的,现在竟然对她有了别的心思,还强迫地亲近她。

玳瑁给她送了杯热茶上来,宜宁喝着茶问:父亲呢?国公爷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去刑部审问战俘了。

珍珠给她扣好了褙子,看到宜宁的肌肤宛如雪白的锦缎,比手上的这件褙子还要柔滑,她接着说,他让我告诉您,他恐怕也没空管着府里,您照样管府里的事。

还有,沈护卫等人就拨给您使唤了,您使唤他们不必客气,以后您出嫁的时候,他们就跟着您陪嫁。

宜宁听了笑得不行,果然是魏凌的风格!只见陪嫁家什物件、丫头婆子的,哪里有护卫做陪嫁的!那她刚进门婆家就会认为她是个悍妇了。

珍珠听了一笑:反正这是国公爷说的。

小姐,您想想这是多威风的事啊,别人陪嫁丫头婆子,您却陪嫁护卫。

到了婆家也没有人敢欺负!的确威风得很,魏凌也不怕以后没人敢娶她。

宜宁低头喝热茶,过一会儿魏老太太派了丫头来通传她,说是商量明日进宫赴宴的事。

瓦刺部在边关作乱多年,先皇和皇上都对此烦不胜烦,魏凌这仗把他们击退了五十里。

应该近十年都无法缓过来了,皇上自然是龙颜大悦,特设宫宴庆贺。

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皆在宴请之列。

魏老太太得了圣旨,就打算带宜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谢恩。

她还惦记着皇后娘娘上次的恩情。

魏老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都好了不少,让人半扶着身子坐起来。

指挥丫头婆子去她的库房里搬了金银首饰出来,一定要好好的捯饬她。

罗汉床上、茶几上都是打开的珠宝盒子,屋子里珠宝的光辉交相辉映让人眼晕。

英国公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魏老太太拿出来这满屋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不贵重的。

宋妈妈拿了三、四个金项圈放在她眼前让她选,宜宁却连这几个有什么区别都看不出来。

魏老太太则笑吟吟地为宜宁挑了件绣牡丹月季粉色亮缎圆领褙子,挑了对绿宝石镶嵌的莲纹金簪,一对金宝结,还有猫眼石的耳坠儿。

她又拿了一盒大小不等的蓝宝石,招手让宜宁坐过去:你看这盒蓝宝石可好?宜宁抓起一把细看,粒粒透蓝毫无瑕疵,水汪汪的成色,这是成色最好的。

祖母的东西果然是好的!她笑着说。

这盒便是祖母送你了。

魏老太太把盒子关了,指了指刚才帮她选的那些,——那些都一并送了你。

只那盒蓝宝石都价值连城,宜宁怎么敢要,立刻就要推辞。

魏老太太笑着就叹了口气:明珠小的时候,我总送她这个那个,她从来不推辞,笑眯眯地往自己的房里搬。

宜宁听到这里有些沉默,她明白魏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她何尝不是如此?换了来想,如果是罗老太太、林海如送她,她会这般推辞吗?你我是至亲血脉,最不需要客气。

老太太挥了挥手,突然有点豪气,你可什么都别说了,不然这屋子里的全搬到你那儿去。

宜宁也一笑,再说别的就真的伤了老人家的心了。

那就搬回去,不要白不要!赵明珠扶着丫头的手来给魏老太太请安,她站在门口,看到丫头婆子搬着锦盒往外走。

魏老太太在屋里,宜宁也在屋里。

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弯着身子,方便魏老太太给她试戴耳坠儿。

赵明珠咬住嘴唇,她想起她刚及笄的时候,魏老太太就是这般欣喜地给她试耳坠儿的。

她抓着魏老太太的手,仰头看着她笑。

她突然有种被人取代了的悲凉感,这和她犯了错的恐惧不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英国公府里是多余的。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她,现在就要物归原主了,血脉总是浓于水的。

赵明珠转身往外走,走得很急,边走边掉眼泪。

然后蹲在回廊上大哭不止。

丫头连忙扶住她:表小姐,您这是哭什么呢,不是给老太太请安吗?赵明珠摇了摇头,好久之后才说:这不行,我得给自己谋条退路才是……她突然抬起头,绿屏,你觉得堂少爷如何?您说魏颐堂少爷?丫头点头道,奴婢觉得魏颐堂少爷对您挺好的……人也不错。

赵明珠心里那些贪妄的念头已经没有了,什么陆嘉学,什么程琅,那得在魏老太太和英国公承认她身份的情况下。

她现在在英国公府越来越忐忑,她突然明白了魏老太太的话,对她来说只有嫁了人,有了丈夫做依靠才是实的。

别的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她让丫头扶着她站起来,朝自己房中走去。

*第二日就要进宫赴宴了,怕宜宁误了时辰,宋妈妈亲自来喊宜宁。

天还蒙蒙亮,鸡叫了两声。

屋子里就点了油灯忙起来。

她们对于进宫倒也真是如临大敌——宜宁被按在绣墩上,任玳瑁给她上妆,这方面是玳瑁的专长,屋子里没有能比得过她的丫头。

有丫头在给她用凤仙花汁染指甲,宋妈妈特地领来的媳妇过在给宜宁梳头。

宜宁昨天没睡好,今天又被叫起来的早。

这时候困得上眼皮沾下眼皮的,任由她们折腾。

等都弄好了,宋妈妈给她行了个礼:辛苦小姐起得早,这皇家里不得不慎重。

早饭路上再吃,国公爷和老太太已经在影壁等您了。

原来是还有起得比她更早的。

宜宁接了松枝递过来的茶一口饮尽,人顿时才清醒了几分。

镇定了几分,才带了珍珠和玳瑁两个大丫头出门。

魏老太太着一品诰命大妆,正坐在马车里等她。

宋妈妈也一同上了马车,递了宜宁一个小笼屉,里面是五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还有一壶豆浆。

魏凌坐另一辆马车上,也是穿了正经的朝服。

他过来叮嘱了宜宁:你莫怕,凡事看着你祖母行事就可,尽量少看周围,少行出挑的事。

宜宁从没有进过宫,第一次见识到皇家威严总是会怕的。

魏老太太就笑着瞥了儿子一眼:有我看着呢,你怕别人把你女儿吃了?她觉得儿子这是担心过度。

魏凌听了母亲的话,这才讪讪地回自己的马车去了。

宜宁笑了笑,她倒是不紧张,她就是没进过皇宫,倒也好奇得很。

马车终于开动了,宜宁一边咬着肉包子,一边悄悄地往外看。

玉井胡同就在皇城外不远,拐过两个胡同口就进了一条宽阔的大路,两侧就没有什么街市了。

前面出现一道黑漆铆钉的恢弘大门,有侍卫看守。

魏老太太就跟她说:这是大明门,再进去就是承天门,里头是太庙和社坛。

要等过了端门再进午门才是内皇城。

等过了午门——就不可再偷看了。

宜宁应是。

前世她出生的是小官之家,嫁入侯府之后又嫁的是庶子。

皇城听过百遍都见不了一次,等马车渐渐进了承天门,这才看到许多马车跟她们一同进紫禁城,还有穿青罗纱官袍的吏官来往于两侧的六科值房,清晨的朝阳照着,十分的热闹。

到了午门,宜宁依言放下了帘子。

魏老太太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宜宁又打了个盹才悠悠地停下来。

车帘被拉开,有个端着拂尘的内侍站在外面,笑道:这就是国公爷家的老夫人吧?老夫人万安,请跟奴婢来。

魏老太太拿出了正一品诰命的气度,含笑点了点头,让宋妈妈扶下了马车。

宜宁也跟着下了马车,才看到此时已经在一条宽阔平整的夹道中,两侧是高高立起的朱墙,还有镂雕的石座莲花灯。

内侍领着她们往里走,夹道之后就是一片开阔,一座恢弘的宫殿立于月台之上。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朱红大柱,无比气派。

宜宁跟着魏老太太在门外站定,那内侍进门去禀了,才领了她们进了明间。

里头更是金碧辉煌,穷极奢华。

金砖铺地,又垫了五蝠献寿的绒毯。

明间上挂了块允执厥中的牌匾,两侧站着数十位宫女,一位穿着真红通袖大衣,戴龙凤珠翠冠的美貌妇人正坐在铺了大红色福禄寿靠垫的罗汉榻上,与旁边的一位夫人低语。

这夫人可不正是谢夫人,坐在谢夫人右手边的是谢蕴,在场还有许多的命妇和小姐们,宜宁一眼看去,只认得定北侯府的三小姐。

魏老太太带着她上前下跪请安,宜宁却看了那位貌美妇人的脸。

她怎么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的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魏老夫人身子不好,难为你入宫一趟。

皇后笑着说,跟着的小姑娘模样倒是伶俐漂亮得很,可是英国公的亲女?禀了皇后娘娘,是犬子的女儿。

魏老太太应道,心想宜宁怎么没反应,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

宜宁这才反应过来,按照宋妈妈教的行了大礼:小女宜宁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瞧了她许久,又侧头对身侧的谢夫人说:头先怎么不曾听说英国公有个女儿,我只记得有个庶子的……还请封了世子。

可是本宫记错了?谢夫人答道:皇后娘娘,您可没记错。

这宜宁姑娘头先流落在外,是国公爷好不容易找回来的。

她跟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皇后是她亲姐,大她两岁。

因此两人说话很亲昵,国公爷喜欢得很,还让陆都督认了她做义女,上了族谱的。

皇后听到这里似乎有了些兴趣:你是陆都督的义女?他本宫是知道的,最不喜欢别人跟他攀亲带故了。

宜宁跪直了身子,心道恐怕刚才皇后娘娘也没怎么把她当一回事儿,不然也不会还没叫她起身。

她虽然是英国公的女儿,却是庶出的。

皇后娘娘面前坐着的这些,哪个的身份能差了?她倒也不卑不亢,回道:都督大人是认了小女做义女,不过是父亲求来的。

都督大人碍于父亲的情面,便也让小女记入了族谱。

那也是难得的。

皇后细细地打量她,虽然不是正经的英国公夫人所生,但真是个美人坯子。

细长的颈如天鹅低垂,肤白盛雪,眼眸里秋水澄澈,眉尖小痣更添姿色。

她的笑容温和了许多,这孩子,还跪着做什么,起来赐坐吧。

宜宁这才坐到了魏老太太身边去。

这时候皇后已经去和谢蕴说话了,她对这位侄女很是疼爱。

谢蕴时常入宫陪伴她,皇后无所出,把谢蕴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

她在和谢夫人商量:我是想给蕴儿讨个乡君封号的,偏偏蕴儿自己不同意……这孩子像你,倔得很。

谢蕴拉着皇后的手笑:姨母,我才不要封号——以后我的诰命封号,要自己来挣的!皇后听了就打趣她:那不如直接嫁个有品阶的男子做正室,他若是四品,本宫就给你求四品的诰命来。

若是三品,本宫便给你求三品的诰命来。

蕴儿觉得这样可还如何?比你自己挣快多了。

谢蕴脸色微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不说话了。

周围的命妇们发出和善的笑声,应和皇后的话:皇后娘娘是说到谢二姑娘心坎上去了!谢二姑娘是心有所属了吧?宜宁面目低垂喝茶,心想谢蕴喜欢罗慎远。

她又多喝了几口水,觉得还是不要去想的好。

魏老太太却见命妇们说得热闹,伸出手微抓宜宁的手。

宜宁才发现魏老太太手心汗湿,低声对她道:宜宁,刚才想什么呢?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想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位皇后娘娘。

宜宁微抬起头,看着座上的皇后。

她十六岁就嫁给了如今的皇上做了太子妃,一直养在东宫。

她模糊地想起了,多年前在宁远侯府里,似乎是见过一次,那时候她不知道此人是谁,她跑得很快,与宜宁相撞了,然后匆匆地离开了。

她那时候还很错愕,这女子衣着华贵,但她从未在府上见过。

她记这些都是过目不忘的。

宜宁摇了摇头,多年前的事了,此刻她已经是皇后了。

自然不用理会原来的事了。

一会儿皇上过来传话,说让皇后带着诸位命妇去御花园赴宴。

一行人这才起了身,皇后乘了凤撵,宜宁等人跟在凤撵后面走着。

只见御花园里太湖石假山堆叠,湖泊旁垂柳拂水,湖里荷花茂盛。

汉白玉栏杆过来,开阔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筵席。

诸位命妇按照品阶入了席,宜宁没有品阶,只能跟着坐在魏老太太身边。

她往周围一看,御花园的筵席应该只是宴请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在列的并不多。

魏凌坐在左侧靠前的席位上,和旁边的定北侯爷说笑。

她再往右侧一看,竟然看到程琅也在席上,他也看到了她,有些错愕,宜宁则对他抿嘴笑了笑。

程琅这才摇了摇头,无奈般向她举了举酒杯。

他是想说他无聊吗?这时候有内侍高声喊了‘圣上驾到’,宜宁就不再看了。

精致的席面流水一般的送了上来,一时间觥筹交错。

魏老太太给她夹了块烩鹿肉放到碗里,宜宁尝了一口,味道果然鲜美多汁,又接着吃了好些。

每人一盅的佛跳墙味道更是无比鲜美,她正喝着汤,突然听到有喧哗声,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陆嘉学来了。

身后还跟着侍从,他这是迟到了。

陆嘉学向皇上请罪,皇上则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说:爱卿入座就是,无妨!陆嘉学随后坐到了左侧第一个位置上,立刻有人帮他布菜。

众人的目光一时放在了陆嘉学身上,皇家筵席他也敢迟到,皇上还丝毫不怪罪……果然是权倾天下的陆都督!筵席到了一半,皇上要说话。

他把魏凌叫了出来,对他说了些爱卿立此大功,此乃我朝廷之幸之类的客套话,众人不管真听假听,总之都在详细聆听。

皇上又当场再赏了他一个田庄,白金两千两,飞鱼服一套。

魏凌跪下谢了恩。

皇后则看了看饮酒不说话的陆嘉学,心生了想法,就跟皇上说:圣上,臣妾觉得赏来赏去的都是些身外物,英国公立此大功,您该再赏赐他一些别的东西才是。

先皇在位时间长,皇上年过三十四才登基,现如今体貌尚好。

说道:朕倒也这么觉得,但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赏赐了。

魏凌忙拱手说客套话: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微臣的本分。

赏赐乃身外之物,皇上尽可不用了。

皇后却又笑了笑说:英国公不必客气。

臣妾也是方才知道,英国公还有个女儿的。

如今年方十四,比咱们三皇子小两岁,长得是水灵极了。

咱们三皇子尚未娶亲,如今给他添一位侧妃是正好合适的。

皇上听了果然有兴致:英国公还有一女,朕倒是没有见过。

可是在座的哪位?魏凌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程琅则突然抬起头,手不觉捏住了筵席桌上铺的绸缎。

皇后娘娘这个意思,难道是想给宜宁赐婚?这位三皇子是庄妃所出的孩子,因皇后无所出,故刚过继到了皇后名下。

应该是皇后看中了宜宁身上与魏家、陆家的关系,所以想求来与三皇子,好作为他日后的助力。

但宜宁出身不够,做正室是肯定不行,做个侧妃——那还真算是赏赐了!而陆嘉学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皮,看向了皇后。

场中一时安静,被点到名的宜宁思考许久,深吸了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

第一百二十章皇家的尊荣显赫,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千般万般的好,但对于魏凌来说却一文不值。

虽然宜宁若是嫁于了三皇子,皇上会更信任他。

要是宜宁得宠,再生下皇孙,扶为正妃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真是个不得重视的庶女,有这等命数是烧高香也求不来的。

但他把眉眉从保定接回来之后就千般万般的宠爱,对于魏凌来说,这个独独的女儿就是心头肉,什么嫡女庶女的他是不管的,反正她就是英国公府唯一的小姐。

他又怎么会让她嫁入皇家,何况还是做侧室!三皇子被皇后收养,以后说不定就要继承大统,难道让宜宁在深宫內帷里,跟十多个女人争宠?魏凌想起来就是冷汗直冒,心道这绝对不可!这宫里就是龙潭虎穴,眼见着繁花似锦,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流脓的疮疤。

宜宁尚未及笄,怎么能进这个地方。

魏凌心里转过很多念头,就看到自己的女儿缓缓起身,走到了皇上皇上面前跪拜行礼。

身上的翡翠噤步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抬起头,清莹莹的杏眼,宛如春日下的三月杏花,细嫩而带着香气,明明就是极有灵气的长相,但却透出一股隐隐的媚色。

但她自己偏偏是不知道的,故一举一动皆无刻意。

叫人看了就不住生出暧昧旖旎的念头。

这样的好看实在是危险,若不是有英国公护着,恐怕长这么大……皇上怔了怔,咳嗽了一声:我倒不知爱卿尚有个女儿。

宜宁这时只管垂眸不语,这时候是一定不能表现得出挑的。

能不说话便不说。

她当然能感觉得到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她身上,她甚至看到程琅的焦急,谢蕴目光中的打量……她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三皇子!这位三皇子传闻是意外暴毙,但明眼人却都知道他是死于大皇子之手的。

后来皇后一直没生出儿子,就让大皇子成了太子……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

先皇疼爱大皇子,一心想立大皇子为储君。

但本朝有立嫡不立庶的规矩,因此群臣反对。

后来陆嘉学替皇上一箭射死了大皇子,又圈禁老皇帝进行政变,皇上这才继承了正统。

到了他这里,却还是更疼爱宠妃淑妃所生的大皇子,过继到皇后名下的三皇子就没怎么过问过。

可见男人的劣性难改,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

皇后应该知道自己势弱,和太后还不能比。

当年太后好歹还生下了皇上,她却孩子都没有生出来。

如此便想求了陆嘉学的支持。

但陆嘉学是什么人?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之下,他会随意的去支持哪个皇子继承大统吗?权势财富美色,他什么都不缺,没有什么能诱惑他的。

应该是得知她是陆嘉学的义女之后,皇后应该才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陆嘉学也是拥护立嫡不立庶的,在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他要更偏向于三皇子。

要是这时候能让两家有更近的关系,就能得到他的支持了。

宜宁下意识地去看陆嘉学。

陆嘉学坐在王侯的第一个位置上,垂眸喝他的茶。

似乎并不支持,也不反对。

陆嘉学当然知道皇后打什么主意,只是皇后还是愚钝了,没看的清他跟魏凌的关系。

魏凌这次立了战功,皇上为此庆贺特设宫宴,他却迟到了,摆明与魏凌的关系已经生疏了,那宜宁嫁给谁关他什么事。

就算有个义女的身份在,也是没什么用了。

而且皇后连魏凌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都不知道,可见没什么心机。

他反倒因此更不想支持三皇子了,养母太蠢了,三皇子估计也没什么前途。

至于这趟浑水,陆嘉学并不想趟。

为了上次宜宁无意中说的那句青山埋忠骨,他已经出手一次了,反而欠了皇后一个人情。

这次再管就是他昏头了。

宜宁看到了他握着茶杯的那双手,稳稳的,骨节微突。

她想起她无数次的抓着这双手摸他哪里有茧、哪里有伤,他就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玩,想起无数次噩梦也是这双手,冰冷地掐住她。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突然有种身在一条小船上,风雨摇曳的感觉。

她只能随波逐流,任外界的风雨来摆布她。

皇上——小女今年赏才十四岁。

魏凌跪到女儿身边说,微臣还想多留她几年在身边的。

朕还正想着要赏你什么好!皇上却笑了笑,下了铺着绒毯的台阶,一步步走到宜宁面前来,朕看你家女儿的确出众,跪在朕面前不卑不亢,娴雅文静。

你又为朕立如此大功,不如朕封她做个乡君好了!宜宁心里一凉,皇上不提赐婚之事,怎么反而提起给她封号了?她当即也顾不得了,开口说道:父亲是将领,保家卫国是天经地义,他打败瓦刺部。

小女也十分为他高兴。

但小女对此无甚功绩,实在是担不上皇上的赏赐……你们听听,哪个有她这般觉悟的。

皇上眼眸微亮,看着宜宁,笑容竟然有几分温和,我看你着实担得上这个乡君的称号!要是天下的将领都有这小女儿家的觉悟,那就不愁朕的江山不稳固了。

皇后听了这话几乎就是压不住的惊愕,蔻丹鲜艳的手扶住了镂雕金椅扶手。

皇上这态度怎么有点不对……他一向不怎么好女色,宫中的妃子只宠爱淑妃!要是他真的有了那个意思,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皇后勉强笑了笑:臣妾也是这么觉得的,因而觉得她配三皇子合适。

三皇子身边只有乳母和伺候他的宫女,也该有个人帮他管事了。

依朕看——皇上似乎没听到皇后的话,顿了顿,看宜宁的眼神更是意味深长。

皇上这话摆明了对宜宁有心思!皇后想指婚三皇子他还理解,想纳入宫中岂不是荒唐!魏凌也顾不上什么欺君不欺君的了,立刻说道:皇上,皇后娘娘想为宜宁指婚,微臣感激不尽。

只是宜宁早已有了一桩婚约在身,已经交换了信物。

若是背弃了婚事,就是背信弃义……微臣实在不敢做这背信弃义之人!宜宁明白魏凌是想护住她,但想到父亲这是在睁眼说瞎话,她还是心里一动。

魏凌为了护着她,连欺君之罪都要担当了!她低声喊他:父亲……魏凌现在是军功在身,就算打断了皇上的话,他倒也没有明显不悦。

他缓缓上了台阶,又坐回了龙椅上。

爱卿莫不是在诓骗朕?这刚说到赐亲一事,你女儿就有了一桩已经定下的亲事?着实是有这桩亲事的。

魏凌仗着自己军功在身,开始胡乱编造了,小女与他是两情相悦,微臣也不好说什么……宜宁配合着低下头,心想老爹你这胡话说得太顺口了,现在说得越多就怕错得越多啊!偏偏她这时候不好开口,崩得宛如一根弦——是有这桩亲事的。

突然有人开口说话了。

他放下了茶杯,看了宜宁一眼。

站起身向皇上拱了拱手:皇上,微臣认了宜宁做义女。

义女儿时的事,微臣还是知道二一的。

若是别人这时候进来插话,皇上自然不悦。

但这个人是陆嘉学,手握边陲重兵,朝廷的肱骨之臣。

就连他都对陆嘉学都敬重有加。

陆爱卿的话朕自然不疑。

皇上说着端了酒杯,但看宜宁低垂着头,那般的好颜色,仍然忍不住一笑,那还真是可惜了……坐在身侧的皇后已经后背已经全是冷汗,皇上这句可惜的意味,听得出来的心里都慌。

她这把乱点鸳鸯谱,可真是差点点出事来了。

要不是陆嘉学插手进来,这事恐怕还摆不平。

接下来宫宴怎么进行,菜再怎么好吃都是食之无味了。

等宫宴完了,坐马车回了英国公府,魏凌连朝服都没有换,与魏老太太一起进了内室商议。

宜宁坐在西次间的临窗大炕上,心有余悸,她从打开的六格攒盒里捏了几粒蜜枣出来吃,勉强听得屋里说话的声音。

内室里,魏老太太靠着迎枕,捏着手里老山檀的佛珠。

总算是经过一辈子风风雨雨的人,老太太这时候难得镇定我看——需得立刻给宜宁找一门亲事才是。

您也知道皇上是个多固执的人,他可以忍大皇子多年才一举夺位。

当年他骑射不好,先皇不满,他苦练多年在围猎的时候夺魁。

可见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魏凌沉声道,再说我总归都说了宜宁已经定亲的话。

宜宁现在就该把亲事定下来,甚至可以直接成亲……以绝后患。

魏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说得倒是轻巧!这成亲都是要相看又相看,合八字,下聘书的。

要是仓促成亲,男方的人品如何你可知道?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凌坐在太师椅上,拿出了点战场上果决的意思来,那就不管什么成亲不成亲的了,我直接找个男子来。

就当他与宜宁成亲了,宜宁照住在英国公府里,以后英国公府就养她一辈子。

有她弟弟在,以后就是给她撑腰的。

若是再遇到她喜欢的,直接合离就是了——魏老太太觉得儿子在战场上待久了,这事做得有点病急乱投医:你这话说得!什么合不合离的。

魏凌挥了挥手,眉间一凛:要是她嫁个不知根知底的,我看还不如嫁个我能掌控得住的。

免得以后欺负了她。

第一百二十一章倒也不用太急。

魏老太太对儿子的做法不太认同,她还是觉得姻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因为宫宴里的事,逼得宜宁不得不做出决定。

但一切还是要慎重,她劝儿子,你稍安勿躁,我去找傅老太太,还有你伯母袁氏来商量。

看看这有没有合得上的适龄男子,若是有,便请了媒人前去说。

宜宁怎么着也是姑娘家——婚嫁之事不可不慎重。

她十四了,本来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了。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把她的亲事定下来。

魏凌喝了口茶,沉思了片刻。

魏老太太说的的确也有点道理,他不在意,但是宜宁可在意?外头众人又会怎么说道?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至于什么已经定亲的,他们不说谁知道是不是已经定亲了。

到时候和对方人家商量好,串通了说法就行。

皇上总不会去细问的。

只是怕人家不好找。

魏凌吐了口气说,我家簪缨世家,给宜宁的陪嫁必然也丰厚,以后的姑爷就算没个官职……我也愿意帮他谋划。

但是跟咱们串通,那就同属欺君之罪,能有几个人敢?恐怕现在好的的世家都不敢接茬。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晃神,女儿接回家一年,还没在手里焐热。

要说现在出嫁,他还真是舍不得。

最好说的人就在附近,让宜宁能时常回来看看。

他犹豫地道,她还小,我总怕嫁人了婆家不善,会欺负她……魏老太太懂儿子那点不舍,怎么说也是唯一的女儿,她看着屋内燃着的香的三足麒麟瑞兽香炉,檀香的味道让人心神宁静。

她继续说:倒是有几个合适的,隔壁九香胡同常国公家的嫡四子年十五,常国公和夫人性子都好,只是跟咱们交往不深。

早年因咱们田庄和常国公府的田庄毗邻,你父亲还跟老常国公闹出矛盾。

还有同住胡同的贺家贺二公子,我记得贺二公子刚考了举人的功名,倒是算是上进,比宜宁大两岁。

贺老太太跟我们关系一向好,她一贯也喜欢宜宁,必然会答应的。

魏凌觉得这些都有点委屈了宜宁。

前者只是个嫡四子,家里就算有什么资源,到他手上也分不到什么了。

而且常国公府一共五房,人事复杂。

再说贺家,贺家在京城的世家里只能算一般,贺二公子是中了举人,但魏凌还真看不上区区的举人。

魏凌跟魏老太太说了,魏老太太直叹: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出几个合适的!再说贺二公子哪里不好了,为人谦和,必然不会亏待了宜宁。

你还别说,现在有好几个媒人给贺二公子说过亲了,人家都没有同意。

依咱们家的地位,贺家娶了宜宁回去就是供着她的。

魏凌叹了口气道:我再回去想想吧!您明日找傅老太太和伯母来商量试试吧。

说完站起来理了理衣袍,出了内室的槅扇。

他刚出来就看到宜宁靠着小几在吃枣子,一个个枣核堆在小碟上。

她望着窗外本有些茫然,看到魏凌之后站起身,向他行礼:父亲,宜宁想说几句。

这对她来说是无妄之灾。

她这样的女子,对于那些上位者来说也不过是手中的棋子,眼中的蝼蚁,随便摆弄而已。

但她想自己决定自己的亲事,就算要成亲,她也想选个清白和顺的人家。

没有泼天的富贵又何妨?反正她背后是英国公府,没有人敢亏待了她。

她对未来的夫婿本就没什么期待,她能嫁什么样的人?她只希望一切平顺就好,安稳是最要紧的。

书房里,魏凌听了她的话沉默,摸了摸她的头。

声音一哑道:爹爹还是无用。

谁说您无用,我第一个不同意!宜宁坚决地说,又拉着他的手开玩笑,我听到您跟祖母说,打算要给我招婿啊?魏凌苦笑着任女儿拉着他:爹爹说是这般说,但会给别人上门入赘的男子,又有几个出众的。

稍微有点才华和骨气的,都不会做倒插门的女婿。

宜宁当然知道上门女婿没有好的。

前世她四叔家里只有三个女儿,四婶一直生不出儿子。

后来没办法,大女儿招了个女婿上门,这女婿唯唯诺诺的,家里来客都说不上几句话,全凭老丈人做主。

她堂姐怀着身孕还要支应门庭。

宜宁看着窗扇外下沉的橘红的夕阳,也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她倒也不是那么急,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

什么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只是她怕牵连英国公府,牵连魏凌而已。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皇上还在召见陆嘉学。

……瓦刺部与朝中大臣有所勾结,这是朕最不能容忍的事。

皇上站在长案后,沉吟了一声,陆爱卿,此事也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

魏凌上的折子是在大同出问题的,内奸必然在大同。

朕赐你领宣大总督衔去大同巡查,你看如何?微臣义不容辞。

陆嘉学跪下应道。

宣大总督领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权力极大,一般人轻易接手不起。

就连给他,皇上都要再三权衡才能给。

皇上叫了秉笔太监进来草拟圣旨,他自己对着烛火拿了笔开始画画,突然又问道:英国公的女儿宜宁,朕以前怎么没听过?原流落在外的,不久前才找回来。

陆嘉学说。

皇上听了沉默,过了会儿挥手让他退下了。

陆嘉学从乾清宫里出来,外面的天空已经黑了。

星子点点,宫人拿了竹竿,将莲花灯座里的蜡烛一个个点亮了。

莲花灯座的烛光逶迤蔓延下冰冷的台阶,在黑夜里浮动如河流。

下属给他披了灰鼠皮的披风,低声道:侯爷,今日在筵席上,您怎么帮国公爷说起话来……既是帮他,也是顺手帮皇后,还她一个人情。

陆嘉学已经走下了台阶,淡淡道,皇上倒也开始色令智昏了,还是做皇子的时候懂得忍一些。

如今还不如以前了。

说●●●●●●●●●●●●●●●●●●●●●●●●●●●●【阿丑团队】从此伸手拿资源来源:网络团队:阿丑团队PS:【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 作者所有●●●●●●●●●●●●●●●●●●●●●●●●●●●●完径直往前走,倒是路上和一个人擦肩而过。

陆嘉学脚步未停,那人却停了下来,脚步一顿,向他拱手道:竟然偶遇都督大人,罗某倒是运气好了。

陆嘉学停下脚步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莲花灯座之下,身穿官服,带着两个随从。

他当然认得这人就是最近在皇上面前风头大出的罗慎远。

罗慎远虽是大理寺的官员,但提出的法子治了江浙的水患,救了几万民众的性命,徐渭正想因此把他拱上工部侍郎之位。

竟然是罗大人。

深夜进宫,是为了水患一事吧?一年的时间做到如今的地步,此人绝不简单。

陆嘉学倒也舍他一个笑容。

他还知道罗慎远的一些事,在大理寺破案的时候,审讯犯人的手段千奇百怪,残忍至极。

此人门道甚多,说起来的确是冷酷心肠。

在这官场上混下去,要想做得那高位,唯有两点是最重要的。

一是聪明,二是狠。

罗慎远这两点都非常出色。

要他不是徐渭的门生,陆嘉学甚至也有些赏识他。

皇上密诏,下官也不清楚。

不过听闻都督大人奉召入宫。

罗慎远说,都督大人应该领了宣大总督的官职了,下官还要恭贺才是。

这人洞察力果然十分敏锐。

陆嘉学只是道:罗大人还要去见皇上吧。

扰都督大人清净了,那下官告退。

可能察觉了陆嘉学的不快,罗慎远不再多说,淡淡一笑后拱手离开。

跟着陆嘉学的下属十分狐疑:侯爷,这罗慎远怎么斗胆在路上跟您说话,又如此不知所云。

他不过是想知道皇上跟我说了什么。

要说论起心机,陆嘉学当年也是个狠角色,不过是这些年实力太强横,绝对的实力能碾压一切,也不需要耍心计了。

陆嘉学冷笑道,他胆子的确大。

陆嘉学对于这些人都抱着一种观望的态度,他现在还不把罗慎远放在眼里。

他拢了披风,迎着有些寒冷的夜风继续往前走。

前路已经没有莲花灯座,宫人给他挑了灯笼,送陆都督上了停在御道旁边的轿子。

坤宁宫的东暖阁里,谢蕴端了一盘刚摘下来的茶花放在金丝楠木桌上,安慰地说道:您也别多想了,皇上身边常有被宠幸的宫女,您不都一个个的给打发了吗。

皇上日理万机的,没几日就忘了这桩事了。

皇后斜靠着贵妃榻养神,叹了口气道:就怕他忘不了。

但是谢蕴的话好歹也安慰了她一些,她坐直了身体继续说,英国公那说辞我一听就是推脱,他胆子倒也大,稍有不慎就是欺君之罪。

幸好他才立了战功,皇上不与他计较。

就是可怜那小姑娘了。

这下不嫁也要嫁了,仓促之间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好婚事。

皇后叹了一声。

这也是大鬼打架小鬼遭殃。

谢蕴在皇后身边坐下来:出了这样的事,好的世家估计都要躲得远远的……她也只能嫁了那些一般的官宦人家子弟了。

从刚中了举,中了秀才的少年里挑一个成亲。

以后要是中了进士做个官,其实也不算差了。

谢蕴从宫女手里接了玫瑰香膏给皇后涂手,说道:我看您操心三皇子的婚事,还不如管管他读书。

我听说祖父说,大皇子前日得了侍读学士的夸奖,但是三皇子一直醉心于木工,皇上肯定不喜欢啊。

我怎么劝得动他!皇后摇了摇头,突然又拉着她的手,顿了顿笑问,蕴儿,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但你又固执,说了这么多世家公子都不喜欢。

你可有看上哪个?你告诉姨母,姨母为你筹谋做主。

谢蕴被皇后问得脸红,说:您可别为我做主,我要自己去问他!他这个人最奇怪了,您要是插手进来,他指不定就反感了……皇后更加好奇了,百般追问之下才从谢蕴那里得了个名字。

皇后听了点头:你竟然看中他!我们蕴儿的眼光是最好的,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大理寺少卿不说。

我倒是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皇上准备拟他为工部侍郎……谢蕴听了有些震惊,一种与有荣焉的惊喜又冒出来:您说的可事真的?但他才做官几年,资历可不够啊。

我听皇上说他治理水患有功。

正好工部侍郎空缺,又有那徐阁老徐大人的力荐,选来选去没有合适的,干脆将他提为工部侍郎。

皇后抚着谢蕴的手笑了笑,瞧你高兴的,人家被提升又不是你被提升……谢蕴更被姨母说得不好意思,偏偏她咬着唇什么都不说,更坐实了喜欢。

又听姨母凑到她耳边道:我听说皇上今天召他入宫了。

谢蕴脸色更红:您说这个干什么,我现在又不去见他!话虽然这么说,但谢蕴还是让宫女挑了灯笼,陪她到了乾清宫外转转。

罗慎远出来正好遇到了谢蕴。

罗慎远一看就知道她故意在这里等着,他就当没看到,径直从御道往外走。

谢蕴这才几步走上去,咬了咬唇笑着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罗大人!罗慎远回头一看。

他原也欣赏谢蕴的几分才华,只是对他来说,有利用价值远比才华或者美貌更重要。

既然不打算利用她,而且还有点麻烦,故他现在对谢蕴就一直淡淡的:谢二小姐,天色已晚了,就算是在宫里,你夜行也不好。

况且罗某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

谢蕴知道他一向冷淡,她不是不在意。

她也有自己的自尊。

别人都追着她捧着她,唯有罗慎远对她不闻不问。

她语气一低:罗大人,我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谢二小姐误会了,谢二小姐才华横溢家世样貌皆是出众的,想必入不入眼的,也不缺罗某人这一个。

罗慎远不想再跟她纠缠,继续往外走。

谢蕴看着他高大清俊的背影,突然说:今天宫宴上,姨母想为三皇子求娶你妹妹,但是皇上想封她个乡君的号。

这话一说出来,她终于看到罗慎远的脚步停下了。

谢蕴看到了就继续道:英国公当即边说你妹妹有桩亲事是从小定下的,才搪塞过去了。

我看你妹妹这时候的婚事很艰难,你要不要想法子帮她……我本来是不管这种事的,为了你才留意她一些。

罗慎远很久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

但是袖中的手慢慢握得很紧,然后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拢了披风,往宫门外走去。

谢蕴觉得他的气势突然有些凌厉,但说不清为什么。

见他已经走了,她才慢慢地回坤宁宫去。

总算听到了他一句谢谢,她心里已经比原来舒服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过点了,我一定要调整作息,啊!抢媳妇大战要开始了,大家搬小马扎小板凳坐好呀第一百二十二章魏凌这夜没有怎么睡好。

第二日晨起,他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刀法,略出了些薄汗才通透些。

接了小厮递过来的帕子擦额头,看到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魏凌问起朝廷的事:我听说,皇上昨夜已命名都督为宣大总督了?旁边站着的护卫说:圣旨已经发了,都督连夜动身去了山西,皇上这次应该是对奸细之事动了大怒了!不过……都督这次领宣大和山西的军事,以后岂不是要管着您统辖的宣府了?这倒无妨。

上次宜宁的事,最后总算是他出言说了几句,皇上才没有继续追问。

魏凌沉吟一声说道,我也感激他几分,等宜宁出嫁的时候他要是找出奸细回来了,还要请他来喝喜酒才是,宜宁毕竟认他做了义父。

国公爷说的也是。

不过属下看来,大同总兵曾应坤戍守大同十年,手下的人都十分排外,都督未必能找出奸细来……魏凌听了就哈哈一笑:曾应坤怎么敢在陆嘉学面前耍花招,陆嘉学在沙场建功立业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卫所里玩儿泥巴!他拍了拍护卫的肩,心想都是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当年陆嘉学领千军万马对战鞑靼的时候他们是没看到,简直就是威震四方。

他正要走进内室里换身衣裳,就看到管事进来了,给了他一张拜帖:国公爷,外头来了个客人。

自称姓林,任工部给事中,说是咱们小姐的表亲。

小的觉着奇怪……小姐哪里有个姓林的表亲,您看看他的拜帖。

魏凌接过管事递过来的拜帖,他记得宜宁的继母就是姓林的,可能还真是来拜访的。

可说了来干什么的?管事回道:说是有什么东西给您……小的看他衣着打扮也的确不是普通人。

英国公府这般地位,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也不少,自然要谨慎些,他也不是谁都能见的。

不过魏凌记得宜宁的继母跟宜宁关系很好,人家既然也来了,那自然是要见见的。

魏凌就点头道:你带他去前厅,好生招待,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管事这才领命去放人,魏凌梳洗后随意换了件圆领右衽长袍,往前厅里去。

林茂今日倒是穿了件赭红的杭绸直裰,腰间配了块玉坠儿,显得喜气洋洋。

他身材修长,狭长丹凤眼,的确算得上是青年才俊。

正站在前厅外边看海棠边等着,身边摆了一对绑着翅膀的大雁,回头看到英国公来了,才大步走来向他行礼:国公爷安好!魏凌请他坐下来,下人奉了上好的大红袍上来。

魏凌才笑着问:我是记得宜宁的继母林氏的,你可是林氏的侄儿?林茂拱手道:在下的确是扬州林家人,一直在京中,未曾来拜访国公爷,实在是失敬了!魏凌就笑着说:哪有什么失不失敬的,林公子不必客气!既然是宜宁的表哥,那就是亲戚了,以后常走动就熟悉了。

宜宁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唯有个弟弟,我巴不得她多几个兄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管事过来请英国公的话,现在已经到吃饭的点了。

魏凌就对林茂说,倒是眼看就快晌午了,不如我让厨房做几个下酒菜,你与我小酌几杯?林茂听了眼睛微亮:国公爷留我喝酒,自然是要喝几杯的。

魏凌让小厮去小厨房传话布菜,花生米、卤猪耳朵之类的下酒菜不能少。

又让人去东园通传宜宁,说她表哥来访了。

酒菜摆上来,林茂就给魏凌倒酒:我听闻国公爷有个千杯不醉的称号,我在扬州也好酒,能闻着酒味辨别酒的种类。

酒坊的掌柜因此输过我五十两银子。

他提着酒壶闻了闻,居然是秋露白,国公爷家里的窖藏果然是最好的!魏凌见他果然能闻出来,有些惊讶。

又立刻让管家取了好几种酒来,林茂都能一一分辨出来。

魏凌看林茂的目光就有些赞赏了:喝酒伤身,我是戒这口好几年了。

要早知道能碰上林小友,便要晚几年戒了!您现在跟我喝也不迟。

林茂又给他满上,两人碰了杯。

魏凌叹了口气说:还是喝酒舒服。

酒一下肚就有种舒服的热,愁绪就全都没了,把他压下去几年的酒瘾都勾起来了,他拿了酒壶给林茂添酒,林小友多喝些,这秋露白是御赐之物,外面可买不到。

林茂想到正事要做,却不能多喝了:国公爷,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你说就是了!魏凌笑着说,他以为林茂想跟他商量官场上的事,也不甚在意,又举起了酒杯。

林茂听了就继续说:国公爷,我今日是来提亲的,我想娶宜宁为妻。

魏凌措不及防,一听差点把酒喷出来了,连忙放下酒杯。

有些震惊地看着林茂:你……你说什么?在下与宜宁自小就认识,两情相悦,早就有了想娶之意。

奈何那个时候宜宁还小,在下便想等有了功名再相娶。

林茂很诚恳地说,小时候在罗家,我与宜宁表妹可是朝夕相对,宜宁表妹也十分喜欢我。

国公爷若不信可以去问宜宁。

刚因为酒上来的晕头晕脑全没了,魏凌清醒了很多,又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婚姻大事又如何儿戏,国公爷要是同意,我便立刻回去让母亲准备聘礼,八抬大轿娶宜宁过门。

我家门风淳朴,父母和蔼,虽说家中无人做大官,但在扬州城也是赫赫有名的,足保宜宁吃穿不愁一生富贵。

他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微微收起来,语气也带了几分郑重,我亲自来求,便是想让国公爷知道我诚意十足,故已备好了一对大雁同来。

其实当他很早就想上英国公府来了,奈何英国公府一直波折不断。

终于等到魏凌打胜仗回来了,他才找机会上了门。

他早说过要娶宜宁回去了,虽然她已经不是毛茸茸的小狗模样了,但他看着还是觉得好玩,心里痒痒的,早想娶回家养着了。

魏凌这次打量他的眼神,就有了几分看女婿的慎重,没有什么林小友的亲切了。

刚打瞌睡就遇上有人送枕头,实在是太巧了!你既然说,是来提亲的。

那我就要好好问问你的事了了。

魏凌接下来郑重地问了林茂好几个问题。

家中几个兄弟?魏凌首先问了人口,听到林茂说有六个,他排行老四,魏凌有点不太喜欢。

魏凌又问:父母可有人做官,官居几品?林茂都一一作答了,最后说:我家自不能与英国公府的煊赫相比,但也算是富贵有余。

我一片诚心,又早想娶宜宁,娶她之后绝不会同别人般做那等纳妾之事,您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我这般诚心的。

魏凌吐了口气,要是平日他肯定会回绝了。

但是现在宜宁的婚事迫在眉睫,且林茂又说他们两情相悦。

再说人家是六部给事中,出身于扬州林家,怎么看条件都比那个才中了举人的贺二公子好。

魏凌想了想,就道:这事我得考虑考虑,你……你且回去等等。

人家父亲自然对女儿的亲事慎重了,林茂很理解,把杯的酒喝了,笑着说:那我改日再来拜访您。

林茂把自己养的那对大雁留了下来,魏凌看到那对大雁张头望脑个不停,让人送去厨房先养着。

然后问管事:不是让你叫宜宁来吗?管事才回答道:小姐的花苗还没有种完,说是种完了就过来。

魏凌让他不用去叫了,他亲自去东园找宜宁。

看到女儿果然安逸自在,在暖房里忙着种新的花苗,他犹豫了一下,才问:宜宁,你是不是……对跟你从小长大的林表哥两情相悦?宜宁听完之后差点把手里的花苗给掐断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连连摆手,笑得脸色通红: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可不敢跟他两情相悦,我们家这茂表哥最不着边际了!时常想一出是一出的。

我小的时候,他可把我折腾得够呛的。

宜宁就把林茂原来在扬州城里烧人家铺子,收租金的时候又打了人家掌柜的事说给魏凌听。

茂表哥虽然聪明,但不喜欢读书。

他母亲头疼得很,才送到罗家来让母亲管一管。

结果他却跟着明表哥跑到京城里做官了。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在皇上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哄得皇上封了他个官做……看来还真是个不着边际的。

魏凌看着女儿在阳光下晒得红彤彤的脸,额头细细的汗水。

她的肌肤在日头下白得晶莹剔透,上好的雪白丝绸都比不得……手腕都精致极了,纤细的手腕,突出的一小块浑圆的骨,看着让人想狠狠捏在手里。

一般的人又怎么护得住她……若是留在英国公府,自然有他护着。

以后嫁出去了怎么办?魏凌沉默了片刻,去了西院找魏老太太商量。

魏老太太正在和许氏说话,她想请许氏的婆婆,也就是魏英的母亲刘氏过来住几天,一起帮着看看。

就听到宋妈妈通传儿子过来了。

许氏带着魏嘉避出去玩了,魏凌就坐下来,喝了口茶醒酒,才把林茂的事详细跟魏老太太说了。

魏老太太听了想了会儿,觉得不太妥当:他虽然是个工部给事中,又长得一表人才。

但要真是嫁了他,以后宜宁总归要跟着他回扬州去吧,这路途颠簸遥远的,来往一回困难得很。

再者家里六个兄弟,妯娌之间未必就没有矛盾。

咱们天高皇帝远的,他们妯娌有矛盾了,你也管不了啊。

我正是这么想的。

魏凌沉吟了一声,但要是实在没有合适的,他未尝不可。

我看的确也是真心诚意的想娶宜宁。

魏老太太也点了点头:那就不要仓促决定了,先看看再说。

魏凌心里真是压得重重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宜宁见魏凌离开了,吐了口气,让珍珠用铜盆端凉水来净手。

她抬头望着院里的树荫浓密的银杏树,林茂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她总感觉魏凌说话欲言又止的。

她想了想,派了个丫头去前院打探。

一会儿丫头回来跟她说:林表少爷跟国公爷在前厅里喝酒,退了下人。

不知道是说了什么,但林表少爷高高兴兴地就回去了。

末了又说:国公爷送了两坛秋露白给林表少爷带回去,林表少爷送了咱们家一对大雁呢。

他送大雁做什么?只有男女定亲之时才送这个,比双宿双飞。

但一想到他还给林海如送鹤,宜宁又很理解,因为林茂送什么她都理解。

她不再过问了,让丫头去把庭哥儿找回来,要吃晌午饭了。

庭哥儿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小书童玩得很高兴,回来的时候满头大汗,衣襟还是脏的。

宜宁就不要他上罗汉床,非要让佟妈妈带他洗干净才行。

庭哥儿嘟着嘴去梳洗,一会儿咚咚咚跑进来就往宜宁身上凑:姐姐,我想和贵福去骑马!贵福就是他的小书童。

宜宁嫌他像个小火炉似的,把他揪开:叫护卫看着你,到后院绕着假山骑去。

庭哥儿就是想粘着她,她身上凉凉的多舒服啊。

宜宁瞪了他一眼,他只能爬回去好好坐着,撑着下巴说:家里不宽敞跑不开,我在卫所的时候,跑马的地方是一大片的草地。

他用手比了个大大的地方,笑嘻嘻地说,姐姐你不会骑马,以后我长大了带你骑马吧!宜宁给他添了碗薏仁猪蹄汤:好啊,那也得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庭哥儿吃了午饭又出去了,宜宁叫了护卫进来,特地吩咐,不准带着小世子去外面骑马。

不然他在自己面前答应得好好的,在下人面前又跟小霸王似的发号施令,护卫又不敢反他的意思。

他倒是越长大,个性就越像魏凌了,除了魏凌没人管得住他。

宜宁小睡了片刻起来,还要去见管事。

结果她刚睡了起来,松枝过来通禀说程琅过来了,正在西次间外的庑廊下等她。

宜宁往西次间去,正好看到他在和庭哥儿说话,挂在檐下的凤头鹦鹉歪头看他,又喊阿琅、阿琅,好像已经认得程琅了一般。

程琅把它从鹦鹉架上取下来,鹦鹉脑袋微低下,一副要他摸自己的样子。

庭哥儿不满道:我教了它好久,它都不会喊我的名字!程琅就逗着手上的凤头鹦鹉,从小盘里拿了谷子喂它吃。

漫不经心地笑着说:你得喂它才是啊。

宜宁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才向他走过去:程表哥,你怎么过来了?程琅就把凤头鹦鹉给了庭哥儿,让他拿着去玩。

他跟宜宁一起进西次间说话。

昨日宫宴上出了那样的事,我自然要过来看看你。

程琅的声音略微沉了些,带着一丝奇异的冷清,那日原因也在陆嘉学身上,皇后想要讨好他,你又是他的义女。

她便想求了你给三皇子做侧妃,让陆嘉学支持三皇子继承大统……一个手握重兵的人的选择有多么重要,不说宜宁也知道。

她嘴角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世事难料。

她不由得想到陆嘉学冷淡的脸色。

在前世的丈夫面前,她要被赐婚与别人,还是因为别人想讨好他。

前世被他所害所骗还不够,现在还要因他而陷入纠葛之中,身不由己。

宜宁抬起头的时候,突然发现程琅正看着他。

槅扇外的阳光映着他的俊逸雅致的脸,身上月白的细布直裰。

他的手指微微扣着桌沿,猛地被宜宁发现了。

他才淡淡地移开了,说道:明日朝会之上,我将要调任都察院佥督御史了。

佥督御史是正四品的言官!我这倒不算什么。

程琅笑了笑,语气不紧不慢地说,你那位三哥更是厉害,他应该要升任工部侍郎了,徐渭力保,又有浙江水患的功劳在,这位置十拿九稳。

佥督御史还不算什么,别人恐怕想都不敢想的。

宜宁笑着摇了摇头,佥督御史在都察院里掌官员纠察,已经是手握权势了。

她低头时却一时失神,拿着绞线的剪刀稍不注意就划到了手指。

那剪刀的尖头十分锋利。

指头一痛,很快就溢出血来。

怎么了?程琅皱眉,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抓住她的手,见那条血汪汪口子还拉得有点长,就无奈道。

怎么这样伤着了……宜宁被他抓着还是不自在,毕竟他成年了,不全是那个小程琅了。

偏偏他又亲近自己,不好拒绝:无妨,这伤口浅得很,只是破了皮而已。

她用力一抽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没有抽动。

程琅抬头看她,她娇小的身体靠着迎枕,肤色白里透红。

她的手腕是太小了。

一掐就能紧紧握住,稍一用力她就挣都挣不开。

他心里不由得蠢蠢欲动,原来梦里,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男子了,宜宁还是那般娇小的样子。

他就是这么欺身压上去吻她。

看到她在自己身下怒视着自己,他就怜爱地捧着她的脸安慰说:别怕、别怕。

我是阿琅啊,你的小阿琅啊……虽然那只是他的梦境。

宜宁终于把手抽了回来,让丫头去妆奁里拿纱布进来。

她把指头的那点血擦了,拿纱布围了一圈算完,她就是懒得包,何况本来伤得就不厉害。

程琅就把那双鱼戏莲纹的笸箩拿过来,找出了药酒要让她涂一涂,再重新包上:我记得有一次我被人从台阶上推下来,摔伤了膝盖。

你觉得我哭得太惨没有男子气概,不想理会我,就把我扔在二奶奶那里,还是我哭着回去找你……宜宁听他提起他儿时的事,笑道:我那时也不知道你是被人推下来的。

记得是你二奶奶家那个胖孙子推了你,好像是叫瑞哥儿的,他现在和你差不多大了吧?没有,他早就死了。

程琅轻描淡写地说,他十二岁那年跟几个世家少爷去爬香山,从台阶下跌下来,肺摔伤了,抬回去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冒血泡……后来没有活下来。

宜宁微微一怔。

这么巧……是摔死的?程琅终于给她包好了。

他喝了口水说:陆嘉学离京,他剩下的事只有我来做了。

我明日再来看你。

一口小茶杯留在小几上,宜宁让大丫头送他出去。

望着那口杯沉思片刻……这些人的心都比普通人要来的狠,她是自认自己做不到的。

不过程琅在她面前总是挺尊敬的,小时候的事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忘。

她从笸箩里把那些线重新拿出来,这是要给魏老太太做抹额用的。

程琅来看了宜宁,也顺道去给魏老太太请安。

正好魏凌还在魏老太太那里,刚服侍老太太睡下。

他跟程琅一起走出来,脑海里还在思考刚才魏老太太说的那些话。

再看到程琅的时候,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继续想,其实程琅也不错,至少长得好看——因他那张脸,喜欢他姑娘家的不知道有多少。

只是他原来有些放浪形骸,来者不拒的,最近好像风流韵事少了许多,都没怎么听过了。

魏凌眼睛一亮。

要是宜宁非要嫁,那嫁给程琅也好啊!反正有这么多人想嫁给他,满京城的姑娘都看着他,抢手得很,这家伙近日肯定又要升官了。

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应该不敢对不起宜宁。

要是他愿意娶宜宁,那宜宁就不愁会低嫁了。

肯定是风风光光的,让人羡慕。

魏凌拉程琅去书房说话,让侍卫在外面守着。

程琅坐下来之后说:魏凌舅舅,我这还有急事要去做,您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可要长话短说。

魏凌在书案后面走了两圈,突然问道:程琅,你可喜欢宜宁?程琅听到他的话心惊肉跳,面上嘴角微扯回答道:宜宁表妹……自然不错。

你也知道昨日宫宴之事。

事出紧急,所以我打算给宜宁找门亲事……魏凌顿了顿,只是现在也没有个合适的人选,我就是想问问你。

你愿不愿意娶宜宁?你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样样都十分出色,以后肯定也能护得住她。

你若是愿意的话,以后便好好对她,不要再做原来那些事了……宜宁就和你成亲,你看如何?程琅一向是笑对别人,这就是他完美的面具,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

只是听到魏凌的话之后,他不由得站起身,震惊之色藏都藏不住,魏凌竟然想让他娶宜宁!他居然有这个打算!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

现在宜宁情形危机,势必要立刻定下一门亲事。

这时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为什么不能娶她?他是京中有名的探花郎,想嫁给他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家族显赫,还立刻就要任正四品的佥督御史了。

他等了这么多年,痴念了这么多年。

现在她几乎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忘记自己的心里真正的邪念,谁又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不让她察觉了,娶了她之后再慢慢的一步步得到她,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谁又猜得到,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拥入自己的怀里的人,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可是不愿意……魏凌就算再霸道,这种事他也不会强人所难,他可不会把别人压进婚房。

他见程琅不说话,就说,你不愿意可算了。

不是!程琅立刻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笑了,魏凌舅舅,我自然愿意娶她!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突然好喜欢琅哥第一百二十四章宜宁震惊地看着魏凌,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手里握着的茶杯不自觉一斜,一点茶水洒了出来。

她忙把茶杯放下,这才问:您——说什么?我刚才问过程琅了,他愿意娶你。

魏凌微笑着说,你觉得他如何?我可知道好多姑娘家都喜欢他。

你要是也同意嫁给你程琅表哥,我们两家就要开始商议婚事了,也要让程家好好准备聘礼才是。

毕竟他我是知根知底的,你嫁给程琅,往来咱们府也方便。

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嫁给程琅!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程琅可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但是她现在无论用什么理由拒绝都不充分啊,她觉得情绪有点混乱,稍微冷静了一下说:父亲,先不急。

我想和程琅表哥说说话……他在哪里?他在外面等着呢。

魏凌说道,派小厮去请程琅进来。

程琅在外面等着魏凌,太阳这么好,照得整个世界都很明媚。

程琅站得笔直,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等到要进去见她了,他才整了整自己的直裰。

进了西次间发现她靠着罗汉床在喝茶,眼神茫然的不知道落在哪里。

坐吧。

宜宁指了指她对面的杌子。

程琅却没有在杌子上坐下来,而是突然走到她身前。

宜宁被他吓了一跳,却见到他在自己面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宜宁这次想抽,他却坚定地、比以往更用力地握着,俊雅的脸抬起看着她,语气认真:宜宁,你听我说,这倒不是一时半刻决定的。

别人不知道,你我却不能不知道……宜宁看着他说,你如何能娶我?你现在处境这么危险,要是英国公把你嫁给了别人,你怎么知道他对你是不是好。

程琅说。

只要想到日后就能名正言顺的跟她在一起,甚至是以她的丈夫自居,他心里就充满了期待。

我知道英国公曾考虑过贺家那个二公子,他中了举人,却跟自己的丫头有收尾。

这样的人你如何能嫁?你嫁给我之后,我也能好好护着你、照顾你。

要是你不愿意——那不行圆房之礼就是了,我现在也是想帮你。

除了我之外,你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他微微的一笑,又带着点自信说,我不好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给我?你自然好了。

宜宁说,不知怎么的,她又想到了谢蕴,甚至想到程琅对谢蕴的冷漠。

程琅是想帮她,而且正如他所说,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你嫁给我之后,还可以时常回英国公府小住,到时候我便陪你一起回来。

程琅说,你别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是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此时是我报恩的时候。

以我的婚事给你带来荣耀——好不好?宜宁看着他的眼睛,拒绝的话始终不好说出口。

他的确是一片好心。

我回去让祖父帮忙准备聘礼。

他说,半个月之内就可以娶你过门了。

阿琅,这事还要商量。

宜宁放开他的手,但无论如何,倒是要谢谢你肯帮忙。

程琅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算计得很清楚,说什么才能让宜宁不好拒绝。

言尽于此,再多说就要过头了。

他向宜宁告辞。

宜宁远远看到他在门外和魏凌谈笑风生。

魏凌拍了拍他的肩。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让丫头拿了纸笔进来,准备给长姐写封信。

新桥胡同的罗府里,林茂拉着顾景明来给林海如请安。

林海如发愁地看着院子里那只鹤,额头青筋直跳。

就应该把这家伙给炖了吃,跟林茂一个脾气,它还挑食,还闹腾,真是烦不胜烦。

看到林茂拉着顾景明来请安,她也没个好脸,问道:你们怎么跟个连体婴儿似的,成天在一起?林茂笑眯眯地说:要不是我拉他出来,他就惨了——他娘逼他相亲呢。

顾景明不客气地拧了林茂一把,他对长辈就很客气,拱手笑道:实在惭愧,家中母亲着急我的婚事,故到京城里来找我了。

林海如一向喜欢顾景明,听闻他要娶亲了,就说:那你母亲可得好好给你把关才是!顾景明听了点头:姑母若是有好人家可帮我留意一下,我娘挑的却都是些大家闺秀,我是不喜欢的。

但要是我挑了人选,她又不满意。

着实闹得我头疼。

林海如听到这里眼睛一亮。

但仔细盘算手头上又没有合适的人,有点惋惜。

叫丫头上了些时令的茶点与两人吃。

听了顾景明的遭遇,林海如却又想到了林茂的亲事,她侧过头问林茂:对了,你娘上次还写信给我,让我给你在京城寻摸一门亲事。

我看你这做了官也不着调的,到哪里去寻亲事!不如让她在扬州给您寻摸一门好了。

你扬州小时候的玩伴,隔壁县知县的次女就不错。

姑母,我的亲事已经寻好了。

林茂正在逗弄乳母怀里的楠哥儿吃糕点,抬起头道,我今天已经去提亲了。

林海如也正吃糕点,听了就差点呛住了。

丫头给她又拍背又灌茶的,好歹是咽下去了。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说什么?林茂觉得他姑母有点莫名其妙,他放下手里的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糕饼渣子说:宜宁她爹回来了,我就去提亲了啊。

他又问了一句: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吗?林海如拿了汗巾擦嘴,是了,林茂少年的时候就有这个打算。

你怎么不与我商量商量就去了,人家英国公府是簪缨世家,你自己上门提亲太不合礼数了。

林海如说,我看人家拒绝了你怎么办。

成不成的总要试过才知道。

林茂笑眯眯地说,不成也无妨,我反正是试过了,况且人家英国公还挺喜欢我的。

这家伙总是非常自信别人能喜欢他,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实际上在很多地方他都是个人人喊打的角色。

三少爷,您怎么在外面不进去……凉亭外突然响起瑞香的声音。

罗慎远回来了?林海如过了片刻才看到罗慎远带着随从走进来坐下了,似乎也没什么表情。

林茂跟他打招呼,他淡淡地颔首。

随后让顾景明跟他过来。

顾景明常伴皇上左右,陪皇上读书,皇上若是有兴趣去骑猎他也作陪。

对皇上的心意揣摩得比别人清楚几分,两人时常交流。

顾景明说起程琅即将擢升佥督御史的事。

程老太爷当年就是言官出身,现在都察院的副都御史还是他的得意门生。

眼看程琅是突然擢升起来的,但背后应该是做了不少功夫的。

都察院如今几乎被汪远党的势力把控着了,程琅也算是半个汪远党。

我母亲最近想给我找门亲事……顾景明悠悠地说,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倒不如去求娶宜宁表妹好了。

宜宁表妹是姑母的孩子,我母亲这么喜欢姑母,肯定会同意的。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罗慎远转过头看他,他的目光实在不算是和善,那是不加掩饰的冰冷。

开个玩笑,我对宜宁表妹可没什么!顾景明微微一笑说,就是有什么我也不敢呀。

林茂虽然聪明,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却很迟钝,可比不过公子我啊。

顾景明打开了折扇摇了摇,见罗慎远的表情丝毫未变,他才低声说,罗大人,我也算是你的左膀右臂了,林茂对宜宁说是男女之情——我看未必,他就是觉得宜宁好玩而已。

罗慎远收敛了那股冷意,他顿了顿道:无妨。

喝了口茶又说,我即将上任工部,也算是林茂的顶头上司了。

他这性子实在不适合做给事中,太容易得罪人了,工部几个郎中让他得罪了个遍。

倒不如去做个地方父母官——山东胶州的知州快要致仕了,林茂若是先做高密县知县,几年之后就可凭政绩升任知州。

话虽如此说,但从给事中变成知县……品阶虽然是一样的七品,但是一个是京官,掌纠缠工部官员。

一个是地方官,如何能比?罗慎远道:你以为我在以权谋私吗?顾景明勉强一笑:我自然不敢这么认为。

不是不认为,而是不敢这么认为。

罗慎远就继续说:英国公向来疼爱宜宁。

林茂家远在扬州,又有六位兄弟,他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那你……顾景明有些迟疑地问,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没有怕。

罗慎远抚着杯沿,慢慢说,好了,你先出去吧。

等顾景明出去之后,就有探子进了罗慎远的书房。

看到罗大人正靠着太师椅闭目,高大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搁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正轻轻地扣着。

这就证明他在想事情。

探子站在一旁默默等着,不敢打扰了他的思索。

过了会儿罗慎远才睁开眼睛,问道:打探清楚了?都清楚了。

探子恭敬地递了信上去给他,自己又口头上报道,程大人也是个聪明人,万花丛中过片刻不沾身,倒也厉害得很。

除了风月场上有点传闻,养过个瘦马,别的就更没有什么了——对了,他早年好像杀过人,当时有陆都督护着,没有人敢指证他。

清流派的信件往来,情报交流都从罗慎远这儿过。

这些都是要紧之事,罗慎远都要一一核查的。

杀过人也不算什么事,他还杀过人呢。

罗慎远看过信再封上,看着槅扇外的夕阳想事情。

那夜宜宁的震惊、推开他的动作一直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她应该是被他的突然吓到了吧。

他总是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实则他内心敏感,容易被在意的人的一举一动影响,那夜想想的确是太冲动了。

至于林茂……要是放在以往,英国公肯定不会同意林茂的提亲。

但是刚出了宫宴上的事,宜宁现在处境危机,英国公慌不择人也是有可能的。

宫宴上许多世家都在,英国公想为她找门亲事以绝后患,但过了宫宴,有几个敢娶她的?魏凌只能找官宦家庭中稍微出色些的公子哥了。

他现在就可以帮她,他远比那些人出色得多。

但是他们始终有养兄妹的关系在,若是他现在就提出来。

宜宁……那次她都这么大的反应,若是他贸然的去提亲,恐怕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罗慎远看着桌上的摆的笔山,想起宜宁小的时候,他带着她写字。

他把她笼在怀里。

她埋着头,稚嫩的侧脸认真而执着。

抬头笑着喊他:三哥。

罗慎远突然淡淡地笑了一笑,跟下属说:传话下去,明日外出。

*宜宁这早刚在床上醒来,就听到魏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芳颂过来了。

魏老太太要带她去弘慈广济寺烧香拜佛,前段时间英国公府的确不太平。

庭哥儿闹着跟着宜宁一起去烧香,难得出门,他兴冲冲地趴在马车边上看外面一晃而过的街市和铺子。

等到了弘慈广济寺里,他又想去看寺庙养在后山的灵猴。

宜宁派了两个护卫跟着他去,并叮嘱道:不能让他上山去,也不得离猴子太近了。

猴子生性顽劣,怕伤到了庭哥儿。

他可是个金贵的。

护卫拱手道:小姐莫担心,有我们跟着呢。

宜宁这才放心了些,跟上了魏老太太的脚步。

魏老太太先带她去拜了观世音菩萨,上了香。

宜宁垂手立着,分明见到老太太拿出了八字与旁边站着的师父看。

那是她的生辰八字,老太太不会已经心急得开始合八字了吧?师父接了老太太递过去的八字,念了声佛号,叫知客师父领他们去客房。

客房建在山腰间,院里长着一株巨大的古榕树,绿荫浓密匝地,垂手立着许多丫头婆子。

魏英的母亲宋氏,还有傅老太太携着定北侯府的长孙媳妇——罗宜慧在这里等着魏老太太。

宋氏是个面容威严的老妇人,却有一副洪亮的嗓门,宜宁给她请安,她还笑眯眯地给了宜宁一袋金豆子,跟赏赐小孩似的。

三个老太太进了屋内谈话,就让罗宜慧和宜宁在院子里说话。

宜宁昨天特地写信给长姐召她一起来。

她见长姐的时候不多,罗宜慧现在操持定北侯府的庶务,又要照顾钰哥儿,分身乏术。

魏凌出大事的时候,定北侯府也上了折子为魏凌求情,但被皇上驳回了,傅平便让家里的人都低调些,两家少了来往。

罗宜慧看她已经正如少女亭亭玉立,心想原来在她伏在她膝上,要她帮着梳小辫子才行的小小孩子,竟然也长得这么大了,有些感慨。

摸着她的发说:我看了你的信,就立刻请命来看你。

咱们宜宁豆蔻年华,不愁找不到好夫君!说不定就此机会还能结成一桩姻缘呢,不要着急。

宜宁很明白自己现在什么处境。

她和长姐一样其实不怎么急——英国公府的担子太重,还是魏凌才挑得起,魏凌回来之后还是给他管着。

现在她只需管着家里的庶务就行。

何况上次立威之后家里没有管事敢再忤逆她,家里的管事见了她头都要垂低几分,她一不说话便噤若寒蝉,吩咐下去的事没有人敢怠慢的。

她只是在想程琅的事而已。

我可好久没见钰哥儿了!宜宁拿了旁边放的花生剥给长姐吃,她记得长姐爱吃水花生,红皮被她细细的除去了递给罗宜慧,她笑着问,他现在读书了吧?罗宜慧就跟她说钰哥儿:他现在跟着他二叔读书,认字倒是很快的。

正闲谈着,外头疾步走来一个护卫,到宜宁身边俯身道:小姐,小世子拿食逗猴子,卑职一时不查,让小世子被猴吓着了……宜宁听了皱眉: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吗?他可有大碍?护卫也很愧疚,拱手道:原小姐提醒了就该注意的,只是那猴子极为灵活,突然就从树上蹿了下来……他语气一顿,连忙又道,幸好罗大人路过救了小世子,罗大人的手被猴抓伤了,小世子被吓得直哭,您跟卑职过去看看吧!罗大人……三哥他怎么来了!宜宁也没有多问,立刻带着护卫朝后山赶过去。

后山有一块巨石突出的台面,沿着石阶往山上走就到了,台面上立了石碑、凉亭,往下看山清水秀,草木郁郁葱葱,旁边那山石里就养了不少的猴。

原是一群野猴,寺庙里的僧人见着可怜,才养在这里,也给寺庙添些灵气。

宜宁走近的时候,才看到许多带刀的护卫把守在这里,不要别人靠近,亭子里一个高大身影正坐着,应该是他,庭哥儿坐在他对面。

还没有走得近,宜宁的脚步就微微一顿。

她想起那天雨夜里,两人交叠的嘴唇,他微热带有压迫感的气息。

第一百二十五章有人递了手帕给罗慎远,他接过擦了手上的血,随意地再递回去。

问庭哥儿,你喜欢看猴?庭哥儿认得罗慎远,虽然不是很熟。

他脸上犹带着泪痕点点头:猴儿好玩……下次莫要离它们太近,喂食也不要拿在手上喂。

罗慎远叮嘱他说,然后他站起身,护卫准备跟着他离开。

你也喜欢猴子吗?庭哥儿连忙问。

罗慎远听了之后想了想,然后笑着说:我没什么喜欢的。

庭哥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宜宁也远远地看着他,他就算如今有官衔加身,手握权势,但好像也什么都没有一般。

这时候有个穿程子衣的人跨过石阶,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大人,刑部刘侍郎派人过来请您……他低声嘱咐这人什么,抬头就看到宜宁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下。

宜宁顿时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

宜宁深吸了口气,叫人带庭哥儿回客房去,由老太太好好看着他免得再出什么乱子。

方才朝罗慎远走了过去:三哥,你的手可要紧?她走到罗慎远的面前,也没有护卫拦她。

宜宁就抓起他受伤的右手看,是被猴儿抓出一道血痕,还挺深的。

罗慎远任她抓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宜宁就拿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这个人的一切明明她都是最熟悉的,现在却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她想了想继续说:三哥,你看你这伤口还挺重的,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了,我帮你处理吧……宜宁放下他的手,拿出汗巾想给他简单包一下。

猝不及防,她的手却突然被他反握住。

罗慎远的右手因为受伤而蜷缩不能,力气却很大,如铁钳一般抓着。

宜宁抬头看着他,还是那张俊朗至极的脸,挺直的鼻梁,她几乎就是突然撞进罗慎远深如古潭的眼睛里,听到他的声音隐忍中透出一丝淡漠:宜宁,你想做什么?要是不喜欢我,厌恶我——你就该离我远远的。

罗慎远继续说,不然那夜的事还会发生的,我不会只做你的三哥了。

宜宁被他盯得有些慌乱,扯了一扯手。

我如何会厌恶你——宜宁避开他的目光,那有种灼痛人的深沉。

她对罗慎远的情绪太复杂了,怜悯,依赖。

她无比的信任罗慎远,但是当她一步步了解罗慎远的真实想法,他在自己身上做的事之后,她就开始有点逃避了。

这跟她小时候一样,也许这是她的自我保护。

小时候没有母亲,她就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自己的母亲,把继母当成亲生母亲好好地恭敬着。

继母生的妹妹不喜欢她,她就要刻意忽略妹妹对她的厌恶,告诉自己妹妹对谁都是一般的态度,然后跟妹妹相处。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倒是想不顾一切的指着妹妹训斥一通,但是继母肯定是疼爱亲生女儿胜过她的,没有人庇佑,她敢呵斥妹妹吗?家里来了个讲《春秋》的老师,喜欢她胜过喜欢妹妹,经常向父亲夸奖她。

继母看她的眼神就透出三分寒意,她就连这个老师都疏远了。

那天罗慎远突然亲她的时候,她就很怕,或者说是对未知的恐惧,他走之后很久她还在浑身发颤。

她还在走神,罗慎远却逼近了宜宁,语气低沉:怕么?当然怕了——别靠近了!三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闭上了眼睛,别的事情她都能利落干净,唯独这种事她迟钝又拖泥带水。

我从不讨厌你,但你、你别这般了。

她好像真的很怕的样子啊,有点站不稳,上次他就感觉到了。

这也算是宜宁不为人知的地方了,当真有点可爱。

你以后再靠近我,我就不会像原来那样了……明白吗?罗慎远接着道。

宜宁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哭。

她觉得这样被逼哭真的太没有面子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身体却有自个儿的意志。

不觉就一股酸意弥漫眼眶,眼前有些模糊了。

罗慎远很讶然,然后才后退了几步,似乎不该这么逼她的,还是要一步步的慢慢来。

他叹道:好了,坐下来再说话吧。

她别过头看着远处的青山绿水,从半山腰看过去,还没有收的麦田绿油油的,有农家的人在赶牛车,有光屁股的小童在河里洗澡。

有斜斜的炊烟冒出来,隐隐听到来大嗓门的农妇喊孩子回家的声音。

也是,快要到晌午了。

她回过头看到罗慎远,他自己把右手包了一下,缠着一段白色的绫布。

以右手握着茶杯,似乎自嘲般的说:别怕,无论怎么说,我还是你的三哥。

我知道。

她默默地说。

然后提了茶壶,罗慎远也正要去提。

她就把茶壶拎到自己这边来,不放他那边去了。

罗慎远挑了挑眉,然后突然就笑了:宜宁,我是要给你倒茶!宜宁掩饰般咳嗽了一声,把茶一口喝了,然后站起来屈身行礼道:既然三哥没有别的事了,那宜宁就先告辞了。

等等。

他的手指敲了敲石桌,我还有话没说。

宜宁只能再坐回去,看到罗慎远沉思很久:那日宫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他说道,你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论是皇后想让你与三皇子联姻,还是皇上可能有别的心思,对你都太不利了。

三皇子懦弱,醉心于旁道,肯定是扶不起来的,皇位争夺永远是你死我活的,而三皇子还比不上当年皇上的十分之一隐忍,我并不看好他。

至于后者……皇上不算昏聩,我倒觉得他不会做出太荒唐的事。

只是话已出口,要是不说圆了,他日有人秋后算账,或者皇上终有一日要清算簪缨世家了,那欺君之罪是免不了的。

帝王最是无情人,今日你为他打江山,他待你是宠臣。

哪一日你威胁到他了,除去也是毫不犹豫的。

我明白,如今父亲也在想此事。

宜宁道。

他们都明白,只是不像罗慎远的思维这样一针见血。

魏凌那天贸然救她,其实是留了一个大隐患的,那就是欺君。

如果不好好解决,这个隐患始终是心口上的一把刀。

你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匆匆认下一门亲事。

我听闻你祖母甚至有意于什么贺二公子。

罗慎远淡淡地笑了一声。

对于他来说,这种才中了举人,半只脚还没踏进官场的所谓青年才俊,是绝对不放在眼里的。

有我在,你何必委屈于这些人。

顿了片刻之后,罗慎远抬头看着她,语气竟然温和了一些:宜宁,我娶你如何?宜宁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他的语气不算强硬,只是在拂面的山风中,听上去非常的坚定。

耀眼的阳光镀着罗慎远半侧的身体,另一边笼在阴影当中,勾出坚实的线条。

她突然有种心跳如鼓的感觉。

你——这怎么行!宜宁没想到他会突然其来这么说,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的震惊不比那夜少多少。

嫁给我不好吗,他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是两榜进士,即将上任的工部侍郎,正三品。

不是比那贺二公子之流强许多?当然强很多,面前这个人是日后的内阁首辅——拿贺二公子与他比,实在是太侮辱他了。

当年她费尽心机想要讨好的人,表示很满意这些年的讨好,现在说想娶她。

七年前她肯定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七年的兄妹情谊,她早就把罗慎远当成了兄长。

他教她读书写字,庇护她,在她危难的时候救她。

这一切在她心里就是一个兄长的作为。

就算是情不得已,她如何嫁给他?嫁给他之后又要怎么把他当成丈夫来相处?罗慎远看宜宁的脸色似红似白,似乎非常犹豫。

他继续说:我也是想帮你避过这一劫。

你贸然嫁给别人,要是个品行不好的人你该怎么办?他要是纳妾、养外室,你如何知道?但我的脾性你却是知道的。

你要是实在……心里始终过不去,那我还是你的三哥,照样以兄妹相处,直到你愿意接纳我为止。

或者等你遇到你喜欢的……他一顿,语气极缓地说,那到时候商量便是。

宜宁总觉得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

罗慎远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她贸然嫁人的确不好。

三哥再怎么不好也是她的三哥,不会伤害她。

只是拿他的婚事来帮她,是不是太麻烦他了?毕竟婚姻之事不是儿戏,他终会娶自己真正的妻子的。

而且他们原本就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就算对外说是因她养在罗家,所以两人自小定亲。

但是又怎么和林海如、魏凌等人说清楚?她一则对三哥兄妹之情较重,二则她也没有这么自私,要利用别人的婚事来让自己安稳。

三哥,若是你以后……后悔了怎么办?宜宁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思考了一下,继续问,要是别人知道了内情,以此来陷害你,让你的仕途受阻该怎么办?罗慎远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着她,说:宜宁,我自有谋划,这些都不会发生的。

不要杞人忧天。

山风又吹来,天气还有点闷热,外面的山林里蝉声嘶鸣,像鼓动的心跳一般。

他看着她良久,嘴角微抿,轻轻地又说了一遍:我来娶你吧,这样你就不用忧愁了。

他娶了她,以后谁敢小瞧里头她,谁敢说她嫁得不好?她刚入门就有正三品的诰命等着她。

天底下有几个人做得到?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喜欢先婚后爱。

很快就要结婚了!第一百二十六章宜宁停顿了很久,才低声说:三哥,我要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身,看到他抬起茶杯喝水时,略点了头。

她才飞快地离开了,青渠等丫头婆子刚才在凉亭外等着,看到她出来连忙跟上来。

等她站在山阶下面的时候,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身边长着几株茂密的油桐树伸出些阴凉,她出了点汗,觉得山下又湿又闷,还余有几只蝉在嘶鸣。

朝下面看就是寺庙起伏的屋顶和阁楼,太阳下一切都静悄悄的。

她回过头看,看到罗慎远还在凉亭里喝茶,周围护卫林立。

隔得太远了已经看不起他的表情了。

丫头给她撑了伞,宜宁带着丫头婆子继续往下走,静静地想事情。

原来生活的无奈和妥协,身陨悬崖。

后来犹如圈禁的生活,陆嘉学几乎掐死她力道的锁喉……前世她只是远远看过罗慎远一眼,那个隔着人海冷漠的青年,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谁能料到这人会成为她的三哥,教她写字,教她读书,让她脱离前世的阴影变得更强大。

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兄长对她的意义都很深重。

就算她觉得他已经显现出超过她承受力的阴狠,她也愿意接受。

现在他说他喜欢她,愿意娶她。

虽然他的意图是想帮她。

宜宁原来觉得,像罗慎远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喜欢一个人也是淡淡的。

感情对他而言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何况是男女之情,他能这么干净利落的利用孙从婉,足见他在这上面的冷酷无情。

其实他完全可以娶一个对他来说更有帮助的人,例如谢蕴。

宜宁也不觉得三哥会有多喜欢她,除了那夜突然的一个吻之外,两人也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

但是他的确仁至义尽,为了帮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婚事。

或许也是因为他是她的兄长,所以习惯了护着她。

说到底,宜宁对他还是兄妹之情。

但为了这份恩情做他的妻子……还是有点心惊。

再说日后他是内阁首辅,身居高位,能与陆嘉学抗衡。

两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必定少不了,她早想过要平和的生活,恐怕是不可能的。

刚才他又那样的逼她……恐怕就算不嫁给他,以后再看到他,也不会只把他当成兄长了。

小姐,奴婢看老太太还在里面和定北侯家老太太说话呢,要不要进去?珍珠的声音突然响起。

宜宁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前面已经是客房了,客房前面的影壁上写了个禅字,那株古老又巨大的榕树伫立在她眼前。

\0魏老太太已经移出来和傅老太太说话了,宋氏在旁笑眯眯地添话。

三个老太太已经在讲京城里的趣事了。

魏老太太这次主要是为了宜宁的亲事请两位出来一起逛寺庙,问来问去也没有合适的,就说起赵明珠的亲事了。

看到宜宁过来了,罗宜慧叫她过去,把手里的一盘甜瓜递给她吃。

你尝尝,这是井水冰镇的,浇了些蔗糖汁。

宜宁谢过,挨着长姐坐下来吃甜瓜,听着几个老太太懒洋洋地说话。

过快的心跳这才慢慢地缓下来。

山腰上,罗慎远看着宜宁被丫头婆子走远了。

大人,马车已经在下面候着了,咱们可以动身了吧……身边有人小声问他。

罗慎远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他低声说,走吧。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还有事情没有处理,等他准备好了,自然会亲自上门去的。

到时候不管宜宁同不同意,应该也是要同意了。

*山西大同府,都指挥使的府邸。

大同府治大同县,辖浑源、应、朔、蔚四州,一向是军事重镇。

此地一向由大同总兵曾应坤管辖,外人很难能□□来。

但这次来的可不是别人,而是当年大败北元的陆嘉学陆都督,如今的宣大总督,没有人敢不对他慎重。

宣大总督出巡,卫所指挥使的排场还是给的很足的。

他刚到大同的那天,城墙、角楼、敌台楼旌旗飘展,卫兵皆着盔甲,严以待阵。

卫所里特地准备了演武练兵,陆嘉学看完了卫所的练兵,却什么表情都没有,看得指挥使心中忐忑。

到了晚上,陆嘉学的亲兵在都指挥使驻扎下之后,四周戒严。

他和自己的副将在屋里密谈,很久之后房门才打开,漏出昏黄的烛光,副将走出了房间,对旁边守候的断事官叶严低声说:都督心里有事,你说话且谨慎些。

叶严拱手道谢,这才进入了书房内。

陆嘉学在看副将送来的密报,门打开后猛地灌进边关干燥冰冷的风。

他不用抬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进来了,继续看密报,问叶严:京城那边有异动?这倒也没有。

叶严跟了陆嘉学十多年了,从他刚当上侯爷的时候就跟着,对陆嘉学的脾气极为了解。

他心情不好,叶严说话就很简略,免得都督听了会更不高兴,是您外甥程琅程大人的事,国公府里的回话说,英国公有意把女儿嫁给程大人,程大人似乎也同意了……陆嘉学头也没抬:魏凌也是病急乱投医,程琅什么性子的人,他敢把女儿嫁给他。

他对自己外甥这种流连花丛的风流秉性很清楚,看似温柔,对谁都是一般的无心。

想到那个曾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救魏凌的小丫头就要嫁人了,陆嘉学皱了眉头。

又问,定下日子了吗?听说尚在商议,似乎英国公还有别的人选……陆嘉学沉思了片刻,出了那样的事,宜宁的婚事肯定艰难,魏凌着急也是应该的。

其实程琅娶魏宜宁也好,这些世家间的联姻总是能巩固关系的。

他另拿了张纸出来,写了几行字给叶严:传回京城给程琅,就说这门亲事我支持。

叶严捧了信,站在门口等了一下,突然说:大人,这曾应坤若是油盐不进……您何不直接……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这样一来,下头口再紧也要破,皇上早已顾忌曾应坤许久,知道了必定会高兴的。

区区一个曾应坤我还不放在眼里。

陆嘉学把毛笔放好。

他突然想起,自己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更喜欢跟着师傅学武。

当年可以娶她了,他为她抄嫁妆单子的时候才好好的练过字,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

后来还替她抄过佛经。

如今笔迹潇洒凌厉,不输于一般的读书人。

那您……叶严有些疑惑地继续道。

魏凌有个帮手。

陆嘉学冷笑了一声,这人厉害,大同这边的情报他全部知道。

平远堡之事,他还暗中帮了不少,恐怕打胜仗的功劳一半都要算在他头上。

连我的探子都蒙蔽过去了。

陆嘉学冰冷地道,胆子倒是挺大的。

叶严便立刻道:可要属下去找出此人来?陆嘉学道:不必,我知道是谁。

他继续说,看看他以后会怎么样再决定吧,此人以后造化必定不浅。

叶严应喏,这才拱手退下了。

程琅一天后就收到了这封信。

他想娶宜宁的事都还没有传出去,但陆嘉学会知道他一点都不奇怪,英国公府里肯定有陆嘉学的人,虽然没有人知道是谁。

他收到信之后去找了程老太爷,跟他说了自己要娶亲的事。

宜宁一天没有过门,他就一天也放不下心。

只要把她娶过门了,以后再怎么样还不是任由他来做。

程老太爷原来做过都察院都御史,年逾古稀了才致仕回家养生。

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家里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大儿子还让陆都督逼着扶妾为妻。

他当时觉得程琅十分聪慧,儿子又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就没有管。

如今老人闲赋在家,也没别的事做。

养养鸟种种草,给孙儿指点一下政局也就够了。

听闻程琅想娶亲的时候,逗画眉鸟的程老太爷吓了一跳:你怎么不早说,是哪家的姑娘?孙儿已经想好了。

程琅跟程老太爷说话带着几分恭敬,想娶英国公府宜宁表妹为妻,只需您同意了,我们便可商议亲事了。

程老太爷听说了他的人选,悠悠地道:琅哥儿,你虽然是记了老英国公为外亲的,但可不能为了英国公府就做出什么决定来……程老太爷当然知道那日宫宴之事,他不太赞同宜宁嫁进来。

程家世代清白,避祸趋福是最要紧的。

程琅苦笑道:祖父,我是当真喜欢宜宁的。

除了她之外,我也不愿娶旁人了。

程老太爷根本不信,斜睨了他一眼:你的性子我不知道,什么真心不真心的!他说完之后看到孙儿站在黄花梨的博古架旁,嘴角露出淡淡的苦笑不语。

程老太爷才郑重了些。

你……是真的?您以前不是总觉得我定不下心吗,如今真的定下来了,您怎么就不信了。

程琅又重复了一遍,自然真心,觉得自己原来做过的那些事……当真不应该,若是能早几年遇到她,我绝不会有那些荒唐的时候。

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肯定是真心的了。

程老太爷一叹:那真是可惜了,前儿个我同谢阁老喝酒的时候说起你。

他可是有意招你做他孙女婿的——就是他家那孙女谢蕴,常进宫陪皇后的那个。

你似乎也见过几次吧?我倒是觉得谢蕴很不错,与你般配,都是才貌双全的。

你原来不是挺喜欢谢蕴那类的姑娘吗?原来他是有风流的毛病,特别喜欢清高孤傲的姑娘,但那不过是游戏人间,寻找刺激而已。

知道宜宁还活着的时候,别的女子对他来说都是过眼烟云,根本没放在心上。

程琅无奈又克制地说:您不要乱点鸳鸯谱,我如今可是收了心的。

程老太爷见他是真心,就大笑道:好……只要你高兴!我看该和谢阁老说清楚,免得人家真的上门来议亲了。

程琅微微一笑,眉梢都带着一丝喜意。

外面太阳落山,夜空中有淡淡的星子。

谢蕴刚从皇后宫里回来,这次去姨母那里住了小半个月,她很想念祖父。

一下了马车换了衣裳便去向祖父请安了。

从小就是祖父带着她读书的。

天色已经晚了,谢阁老在书房里画画。

紫檀木的长案上摆着白玉笔山,端砚砚台。

青花瓷缸里插着许多画卷,屋内有股淡淡的墨香。

蕴儿来啦。

谢亿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笑,他最是宠爱这个孙女,比孙子还要更疼爱几分,从小教她读书,她想要什么都捧到她面前来。

就养成她这么个高傲的性子,其实她心底是不坏的。

谢蕴走到祖父身边,帮他磨墨,笑着道:我好久没见到您啦,您的身子可好?夏天天热,还吃得下饭吗?谢亿悠悠地说:蕴儿,我听你母亲说,你似乎有了心上人了。

谢蕴咳嗽了一声,谢家书香门第,底蕴深厚。

她从小便在书香里熏陶长大,跟那些普通的世家女子就划分开了一层。

说到这些事的时候,她才有了几分普通女子的羞涩:祖父,我心里自有打算的,母亲也只是说说罢了。

蕴儿,我前些日子看到罗慎远了。

谢亿淡淡道,此人谋算过深,对人多有利用,你的性子是不能和他一起的。

谢蕴突然抬起头,有些惊讶,祖父可是一向最疼她的。

祖父……慎远他很好!谢蕴有些着急,他是那个性子,您不喜欢他?谢亿叹了口气。

活了七八十岁了,他看这些都是一针见血的。

蕴儿,我很欣赏他。

但是他这个人……谁嫁了他都不会好的。

祖父是疼爱你,才不要你跟他来往过密的。

我前些日子跟程老喝酒,倒是觉得他们家琅哥儿不错。

长得又好,也是才华满京城。

程老也有意,我看倒不如我们两家结个亲,你性子高傲,便要找个性子温和的来包容你啊。

谢蕴被谢亿说得很难受。

眼眶通红,她低声说:便是他想娶,我也不想嫁给他呢!我只喜欢慎远,别的都不喜欢……谢亿知道孙女性格倔强,他摇头道:蕴儿,喜不喜欢的,你总得看过了再说吧。

谢蕴抿了抿唇,手中的墨锭搁下了。

不再说话转头离开了谢亿的书房,帘子上垂的银熏球撞到了门框,她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谢亿对身边的婆子说:跟过去看看她。

谢蕴坐在西次间里生闷气,一会儿想到那程琅来求娶自己,祖父满脸的笑容。

一会儿想到罗慎远高大的背影,还有他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的语气。

她靠着红色四喜纹的大迎枕,手里的一朵海棠揪得稀烂。

二小姐。

贴身服侍的乳母不忍地劝她,我听人家说,那程琅长得十分的俊俏,没有比他更好看的。

而且很快就要升任佥督御史了……这样好的夫婿,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他再好又能如何?谢蕴有些生气。

但是家里祖父绝对是最权威的人物,只要他发了话,就是母亲也不敢说什么的。

她突然坐直了身体说,你吩咐下去,我们明日套马进宫去,我要找姨母。

皇后娘娘疼爱她,肯定会帮她说话的!乳母无奈道:二小姐,皇后娘娘毕竟是外人。

老太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您的气的。

谢蕴的背脊挺得直直的,语气一低: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乳母是奶大谢蕴的人,也把她当成自己亲生女儿般的疼爱。

这时候拉着她的手,继续劝她: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的官,什么人事没经历过。

您听他的总是错不了。

再者程琅又是个谦谦如玉的,多少姑娘想嫁他不能嫁啊……他是谦谦如玉,我似乎听说……他风流在外吧?谢蕴想起自己听到那些世家贵女间的闲话。

老太爷看人总是准的。

原来如何无所谓,端看成亲后如何才是要紧的。

乳母说,再则如今的男子,身边服侍的丫头成通房的比比皆是……谢蕴摇了摇头,她说:董妈妈,你帮我叫翠玉进来……我有事情要吩咐她。

翠玉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是母亲特地拨给她的。

谢蕴靠着迎枕,眼神坚定了许多。

无论怎么说,她是肯定不会嫁给程琅的。

那就先查查这个程琅究竟如何好了。

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好的,说给祖父听,保不准祖父就松口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那日寺庙离见过罗慎远之后,宜宁就一直在思索。

外头初秋的阳光透过隔扇,照在迎枕的提花暗纹上,印出纹路淡淡的华贵光泽。

宜宁放下手中穿线用的锥子,抬头问珍珠:松枝可在屋子里?珍珠俯下身笑道:一早就去外院回事处取月例银子了,不如等她回来,奴婢再给您叫她?宜宁点了点头,珍珠应诺退下了。

一刻钟之后墨竹帘子才被挑开,松枝进来给她请安。

宜宁正把要做眉勒的线按颜色分好,抬头看到松枝穿着件靛青色的襦裙,一贯温柔谨慎的样子。

松枝是跟了她许多年的,比她大两岁的雪枝都已经有了孩子。

宜宁原来打算着,等她出嫁的时候就把松枝也放出府去,找个好婆家,给她一笔丰厚的添箱礼。

以后相夫教子,就不用再伺候人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松枝是三哥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松枝见宜宁久久不说话,低声道:小姐……可要奴婢帮您整理这些丝线?宜宁摇了摇头,她端起茶杯缓缓地啜了口,表情平缓。

松枝看到她这样顿时有些忐忑,小姐在她们面前一向是很亲切放松的,只有在她审问那些管事的时候,她才是这样云淡风轻,但却有种迫人气势的举止。

我记得从罗家到国公府来的时候,我的处境很艰难,雪枝又配了人家,便带了你来。

宜宁抬头看着她,淡淡地说,都这么多年了。

我自认为待你也不薄,你在我身边做大丫头,每季的衣裳都是时兴的杭稠丝绒的,金银首饰月例银子从不曾短了你的。

放在一般的人家里,只有小姐才有这个待遇。

眼见你就要放出府去了,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松枝错愕地张大了眼睛,随后低声说:奴婢省得,那年村子里闹了饥荒,家里几个女孩儿养不活,我是最大的,娘就把我卖了出来。

我运气好,让大小姐提拔了在小姐身边伺候。

一直感激小姐的恩德,无以为报……宜宁的手突然拍到了桌子上,表情微冷。

松枝连忙就跪下了,想到小姐是怎么处置了那些个管事的,她大气都不敢喘。

宜宁俯视着松枝,她信罗慎远不会害她是一回事,身边的丫头对她忠不忠心又是另一回事。

今天罗慎远说动了她,明日谁又会说动了她?她早就有意想问松枝了。

你无以为报,便要用这个来报答我?她打开了妆奁,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扔在松枝面前。

那是她让人截下的信。

松枝捡起一看就震惊了,脸色顿时就变得苍白,张了张嘴:奴婢……把这说清楚,我就看看你是怎么无以为报的。

宜宁理了理衣袖说,否则,我也不敢留你,立刻请婆子来,替你配了人家抬出去吧。

她眼眶一红说不下去,磕了个头,小姐!奴婢这么多年是诚心伺候小姐的!既然您知道了,奴婢……奴婢索性和盘托出了。

宜宁继续喝茶淡淡道:你且说,我听着呢。

松枝肩膀微微颤抖,半晌才镇定了下来:奴婢侍奉您,怎么会不懂得忠仆这个道理。

这些年来奴婢也是日夜煎熬,不知道该与何人说……奴婢原本也不想答应的。

她瘦弱的身体蜷缩跪着,显得格外荏苒,三少爷,自您很小的时候,就让奴婢监视您了。

算来是您十岁时候的事。

奴婢答应了三少爷,若不是三少爷,奴婢的兄长就会因为喝酒惹下大祸,被流放边疆了……松枝继续道,这些年,三少爷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反倒因此更能护着您。

虽然奴婢却觉得……三少爷这般作为有点奇怪,哪有这样对自己妹妹的,但奴婢不敢多问。

宜宁闭了闭眼睛,她早想到应该很早,一直不敢问松枝,没想到却是十岁!十岁!她那个时候才多大?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他为何会这么做。

除非他就是想掌控而已,连她也要掌控。

…他可与你通信?问过些什么?宜宁问她。

松枝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小姐,三少爷从不写信给奴婢,也从不问奴婢什么事。

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

他是不会留下字迹的,若不是那日他的失误,恐怕她一辈子也不知道松枝的事。

是了,他怎么会写信给你呢。

宜宁笑了一笑,你就这样传了四年的信?松枝默然不语,一会儿又叹道,其实小姐倒也不必多想……三少爷的确对您极好。

让奴婢监视您,也有几分关心您的意思,当年您在罗家被恶仆欺负,是三少爷带着护卫及时赶到。

您在英国公府与明珠小姐不合,三少爷中了状元便上门来……还有您不知道的事,您想要孤本的书,奴婢怎么能这么快给您找来?那便是三少爷听了之后找来的。

您的宫寒之症一直治不好,月事时常腹痛,三少爷听了,特地找郑妈妈拿了药来。

他对您也是真心疼爱的……宜宁有些惊讶,这些事她从不知道。

罗慎远也肯定不会说的。

听完松枝的话,宜宁靠着迎枕上陷入沉思。

的确如此,在她要紧的关头他总会出现。

就连她现在亲事艰难,无人敢娶的时候也是,他也告诉她说愿意帮她,用自己的亲事来帮她。

只是她偶尔碰到他冰冷无情的那一面,想到日后政坛的诡谲,她还是无法轻松而已。

你下去发月例银子吧。

宜宁淡淡地说,找珍珠进来。

那就是要放过她了!松枝心里一松,激动得又给宜宁磕了个头。

奴婢明白……奴婢以后便不做了,这就去!宜宁摆弄那些丝线,突然没有了做女红的兴趣。

罗慎远和徐渭商量了河堤修竣的事,从六部衙门出来。

江浙的洪水已经过了,现在是减轻徭役,鼓励他们耕种的时候。

徐渭边走边跟他说话,罗慎远细听,正好一顶轿子停下来,出来的是个穿官服白胡子颤巍巍的老头,现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大人,跟徐渭一向不对盘,嫌弃他是靠上任阁老提携上位的,每次看到总是没好脸。

徐渭倒是从来不恼怒,看到他下轿子不方便,还笑眯眯地搀扶了一把。

张大人,大理石路滑,你小心些!等张大人走了,罗慎远才缓缓说:老师,既张大人不与您交好,油盐不进,您又何必如此……徐渭又拍他的肩,罗慎远高大,他拍起来费力:你就是性子太沉——伸手不打笑脸人可知道?罗慎远心想,人家都不知道打你几回了。

刚才可不连句谢谢都没说。

明日你可就要做工部侍郎了,我听禀笔那肖太监说圣旨都写好了。

徐渭脸色一肃,正三品,再一步就是内阁,跟大理寺少卿不可同日而语,不服你的人只会更多,这次又和汪远结了怨,你可要准备好。

学生知道。

罗慎远只是笑着说。

这一天他准备了很久,大权在握,以后便是朝廷举重若轻的。

他迟早会一步步上去的。

他看着金色琉璃瓦覆盖的,那欲飞的檐角。

等他回到大理寺的时候,有人在厅门等他。

罗慎远大步走到书案边,看了后脸色不太好看,蠢货,陆嘉学在大同,还敢截指挥使府的信!陆嘉学肯定会察觉到有问题,说不定连他是谁都知道了。

罗慎远揉了揉眉心问:还有何事?英国公府来的,说是……国公爷有意让程琅娶七小姐的事,国公爷好像已经想定了,但还没有传出去。

林永说到最后语气一低。

罗慎远的表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程琅是何等风流成性,做过这么多风月场的荒唐事,让他娶宜宁!英国公当真糊涂。

属下估计,英国公也是走投无路。

不然一开始接了七小姐回去,就该与程琅定亲了……也没有更合适的,要么就只剩那些举人秀才了。

罗慎远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拿起茶杯喝茶。

然后说:我听说,谢蕴也在查程琅?是在查,不过只能算是打探。

但她们那些人……就是给她们十日也查不出来。

她查不到,你就把东西送上门给她。

罗慎远轻描淡写,免得人家一无所获。

林永立刻明白了罗慎远的意思,立刻应是。

还有大同的那十二个人,告诫他们,陆嘉学一日不走,大同内一日不准有动静。

罗慎远又道。

跟汪远对上不算什么,跟陆嘉学对上的确不聪明。

陆嘉学的根基之深,连他都忌惮几分,跟他玩儿心眼慎之又慎,不是那帮人惹得起的。

明日晚,准备马车,我们去英国公府。

罗慎远最后说,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官印。

不就是长相俊朗,朝廷做官吗。

若说程琅,他岂不是比程琅好得多?他娶宜宁,给的体面绝不会少。

林永听了立刻去办了。

等到了半夜,一辆马车从弄儿巷出来,去了谢所在新桥胡同附近。

谢蕴坐在后门罩房里边吃茶边等,她刚让翠玉去查程琅,没想到也不难,很快就有人来回话了。

说程琅有个艺妓最受他喜欢,换了这么多个,唯有这个一直养着。

谢蕴自然要见一见了。

她看到那辆马车进了门。

从马车上下来个清秀的女子,那女子穿了件白底撒细花的掐腰褙子,鸦青色湘裙,宛如被雨晕染,身段很不错。

但是当她摘下斗篷的时候,谢蕴却有些失望了,长得是很清秀,但只能算中人之姿。

梳了妇人的挑心发髻,要不是知道她是个艺妓,谢蕴肯定以为这是哪儿的良家女子。

她听说程琅情史丰富,从秦淮名妓到高尚书的孙女,都难逃他的掌心。

不过这样普通寡淡的人,也能让程琅念念不忘,一直养着?谢蕴对程琅更轻视了。

莲抚看到谢蕴,周身气度就不凡。

她跪下请了安,谢蕴指圆凳让她坐下:莲抚姑娘莫要怕,我这次找你来,是想要帮你的。

莲抚一愣,这姑娘非富即贵,为何要帮她?她低语:小女子贱籍出生,姑娘却是尊贵身份。

您为何与小女子牵扯?谢蕴就笑了笑,手摸着汗巾慢慢说:莲抚姑娘,你不是喜欢程大人吗?我听说程大人最近对你颇有冷落,故我是要帮你回了程大人身边的。

只要你听我的,这事不难。

不管用什么办法,反正她不会嫁程琅的。

至于把这潭水搅得多黄,就要看这女子了。

到时候祖父看了程琅的荒唐,肯定会反悔的。

莲抚不解地看着谢蕴,她不明白谢蕴究竟要干什么,她跟程大人之间的事——她为什么要管?谢蕴继续道:莲抚姑娘不信我,我是理解的。

她把丫头送上来的点心推到莲抚身前,但是你可要想想,以后程大人娶了别人,可就不会再理你了。

你想想他现在是怎么冷落你的?莲抚的手捏着袖口不语。

但你若是找到程琅,跟他说你有了他的孩子,让他收你做侍妾,那就能日夜跟他一起了。

谢蕴笑着拍手,男子最看重孩子了,要是他知道你有身孕,肯定会怜惜你的……莲抚看着这个陌生又漂亮的女子,轻声到:他与我每次……都是要看着我喝汤药的,绝不会有孕。

他不会信的!傻姑娘!谢蕴冷笑一声,又道,真的假的,不过是让他重新回来而已。

到时候你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他不认也要认的!莲抚有些惊讶的看着谢蕴,但终究,终究闭上了嘴,听谢蕴继续往下说,她实在是太想回到程琅身边了。

谢蕴是聪明人,她知道如何循循善诱,让莲抚听自己的话。

你要找他当面说,好好纠缠他,否则他不认帐,你也麻烦。

我听说他最近时常往来于英国公府,你倒可以试试……至于程家,有他防备着,你肯定是连门都近不了。

莲抚有些忐忑:我总怕,会影响他的仕途……他有程家做靠山,你怕什么。

谢蕴语气柔和,等你跟了他,好好的伺候他,以后他就明白你的好了。

莲抚的表情有些变了。

不过一会儿,马车又出了胡同。

但这次却是朝着城东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九月初的天气,已经进了秋季了。

因魏庭在五城兵马司的差事,魏英又远在山东未归,许氏一直暂住在英国公府里。

后来魏老太太干脆让管事把她左侧的芳夏阁收拾了出来,打算长期给许氏留着住。

而许氏的婆婆宋氏从那日寺庙相遇之后,也跟着到英国公府做客。

宜宁过去魏老太太那里请安的时候,几个人正在谈话,说这京城中各家的趣事,又提到了魏庭的亲事。

许氏相中了辽宁巡抚家的嫡女,两家合计似乎有意,已经到了合八字的地步。

宜宁还以为魏庭对赵明珠有意呢,常见到两人来往。

没想许氏都已经把魏庭的亲事给定下来了。

上次宜宁和许氏有过冲突,许氏对宜宁就一直淡淡的。

宜宁倒也没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想法,坐在魏老太太的罗汉床上剥葡萄吃,这是最后一茬的葡萄了,汁水甜如蜜般,非常的好。

魏老太太的罗汉床刚换了秋季用的檀香色漳绒靠背,她靠着非常的舒适。

宜宁微眯眼睛,突然听到许氏提起她:……宜宁可许了亲家?魏老太太笑着答道:她是许了的。

然后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宜宁的亲事本来就是虚的。

许氏觉得有些奇怪,平常人若是问道了这里。

都会讲讲是许了哪个人家,可定了日子,而且她原来也没有听说宜宁已经定亲了。

她刚想问,宋氏就对拉了拉儿媳的衣袖,让她莫要多问。

许氏就以为是宜宁定下的人家不太好,所以魏老太太才不愿意提。

她看了宜宁一眼,宜宁长得是漂亮,才多大的小姑娘,明明就清灵得很,但眉眼间竟就有些媚气了。

做事的手段却一点都不温和,果决聪明。

可惜出生不太正,不然在世家贵女里算头一份的。

宜宁看到许氏总是打量自己,眼神古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她觉得屋子里烧的香有些闷,借口从魏老太太这里出来走走,带着丫头出来,却正好看到赵明珠就站在门口。

刚才里面说话,她一直听着不成?宜宁见她手里拿了个布包裹,脸色却不太好看。

以为她是来给魏老太太送东西的,就道:你如何不进去?赵明珠摇了摇头,嘴唇紧抿。

她看向宜宁,突然说:……难得今日有空,宜宁妹妹跟我去凉亭逛逛吧,似乎那里的秋海棠开了。

今日怪了,她往常可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的。

赵明珠径直转身朝凉亭去,宜宁想了想也跟着她身后。

见她打开了手里的绸布包裹,里头放着好几个雕花红漆的盒子,打开是各式各样的糖。

赵明珠捡了一盒松子糖给宜宁,说道:我母亲今日来看我,给我带了些糖块瓜果的,给你拿些去吃吧。

宜宁看那盒子上雕着五蝠献寿的图案,收下道了谢谢。

赵明珠继续说:我母亲听说外祖母要帮我许配人家,一定要过来亲自拜访她老人家,我让她回去了,她还要照看我爹。

上次我那赌鬼爹欠了赌坊的银子拿不出钱,我又不见他们,最后赌坊把他打得没个喘气。

如今每天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才行……罗宜宁看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悲伤,拿不准她说这话来干什么。

赵明珠就看了她一眼,噗嗤地笑了:我不要你安慰我——我恨不得他直接被人打死了,免得拖累我那没用的母亲。

她的表情变得淡淡的,我不喜欢他们。

但是母亲对我很好,每年过节都要给我做衣裳来,虽然我从来不穿。

这下我那爹被打残后,她还整日哭哭啼啼的,倒是烦得很,有什么好哭的!现在可不比健全的时候好多了!我跟宜宁妹妹说这些,也是实在没有人说了。

赵明珠问,宜宁妹妹,我知道你最近在说亲事,可是要说程琅表哥?她知道也不奇怪,魏老太太待她亲近,告诉她也是有可能的。

赵明珠就继续说:我的亲事不好,但你的也要多些注意才是。

宜宁妹妹还是警醒他一些吧,他这个人看上去温和谦逊,其实最冷硬无情了,不会轻易喜欢别人的。

多谢明珠姐姐,我心里明白。

宜宁谢了她,她当然明白了,程琅的性子她怎么会不清楚。

只不过程琅什么性子也与她无关而已。

两人正好说到这里,前院有人来传话,说程琅带着人抬了几抬东西上门了。

宜宁仔细一问,竟然是大雁、酒和礼饼等物。

宜宁听了程琅带来的东西,霍地站了起来,声音一低:怎么就到了纳吉了?成亲六礼,到了纳吉亲事基本就定下来了。

宜宁本来就觉得这门亲事多有不妥,想找魏凌说明白,无奈最近几天他朝中的事忙。

这倒好,程琅一上门就是纳吉了,那不是满天下地说了,她就要嫁他了吗!宜宁没有耽搁,跟赵明珠道别就往前院去了。

结果她到东园的志高堂时候,槅扇紧闭着,魏凌在屋子里和程琅说话,不时有阵阵郎笑传来。

守在门口的沈练见了她,立刻抱拳问:小姐,您看这些东西可要抬去厨房里?宜宁看那放在夹道上满满几担的纳吉礼,还有上面扎的红绸,就觉得眼睛疼。

说:先抬去偏房放着,不要动。

志高堂的丫头给她上了热茶,让她边喝茶边等。

她那茶从黄色喝到没色,程琅才从堂屋里走出来,他一眼就看到宜宁坐在外面,便几步走上来笑着说:我正要去找你的。

他穿着圆领右衽云雁纹的官袍,玉树临风,有几分平时没有的正式。

宜宁告诉了沈练,让他一会儿跟魏凌说自己找他有事。

示意程琅跟着她出了堂屋,等走远了些她转过身来问:阿琅,你这是在做什么?娶你过门。

他的目光灼灼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和煦的微笑。

您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安排。

我家里老太爷已经同意了,您到了程家,便有我护着您了。

阿琅。

宜宁还是迈不过那道坎,说她优柔寡断也好,反正她不能同意,即便知道程琅只是想帮她。

程琅微低下头,似乎在仔细听她继续说。

他的下颌很好看,喉结微突,曲线优美。

神态也非常的认真。

宜宁看了却更坚定了,她继续说:你还是不要帮我了,我自会解决此事的。

你该娶个你喜欢的姑娘,跟她好好地过。

你娶我实在是太耽误你了,这又算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程琅听了心里一叹,她竟然这么想?幸好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什么,否则以她的个性,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他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宜宁,我是愿意帮你的。

不然此刻谁还能帮你?你不要想多了,我绝对没有不情愿的。

那点恩情,也值得你涌泉相报?宜宁笑着摇头,你那时候小,我是见你可怜才养着你。

万不可为此报恩……您觉得那是点滴恩情,对我而言却是永生难忘的。

程琅嘴角扬起说因隔得近,宜宁无比清晰地看到他俊秀的脸,他的睫毛很长,鼻梁挺直,薄唇秀美而线条优雅。

眼睛很深,如清晨的茂林修竹,雨后的山间云岚,让人觉得恍惚。

宜宁突然觉得,程琅这态度着实有些奇怪。

真是执着于帮她,何必这般付出?反而在她说不同意的时候,他显得更急迫一些——似乎生怕她不同意。

宜宁正要继续说下去,回廊那边疾步走来程琅的一个护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程琅听了护卫的话,脸色顿时沉下来。

我不是早就说过调令除我外别人不能动,是哪个考功主事做的……他冷声道,让宜宁等他一刻钟,要把这边的紧急情况处理了。

宜宁听得出是吏部的事,想到魏凌还在志高堂里等她,便让他先去做自己的事。

她穿过志高堂外浓密的树荫,树荫漏下一丝丝阳光洒在身上,她觉得天气还是闷的,秋老虎发威不能小看。

随后便和跟珍珠说,每日消暑的绿豆汤还是要的,暂时不能停了。

珍珠记下来,却跟她说:小姐,方才前院小厮来传话。

说外头有个莲抚姑娘要找程表少爷——她手上有表少爷的名帖。

既然宜宁正在和程琅议亲,有个妙龄女子找上门来,还是直接来找的小姐,珍珠自然会慎重。

她继续说:奴婢见那姑娘长相清秀,周身气质也不同于一般姑娘,便把她留在倒座房里让她等着,您看您可要见她?莲抚?宜宁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耳熟。

奴婢听着像是个花名,她也没说是那户人家的,姓什么。

珍珠正说到这里,程琅却从后面走了上来……司考那边出了些问题,不过已经没有事了。

他笑着对宜宁说,不如今日我陪你去外面看看吧,我知道城东沿河有几家饭庄,里头修得非常别致,饭菜是江南一带的口味。

他希望能多多地与她相处。

偏生对着别的女子有多种手段,对着她却使不出来。

但是只要她嫁给他,以后两个人就好说了!宜宁看了珍珠一眼,若是真有与他有纠葛的女子找上门,那还是让他自己去处理比较好,她去说算什么回事。

她就对程琅道:有个莲抚姑娘来找你。

珍珠见她有你的名帖,就把她留下来了,你还是去看看吧……程琅听到莲抚二字,瞳孔微微的一缩。

但他毕竟也是在官场上经过千般锤炼的,看不出异常,只是说:她现在在何处,我去看看吧。

宜宁让玳瑁领他去倒座房,程琅这次没有耽搁,带着人朝倒座房去了。

宜宁看了看志高堂挂的匾额,心里又有点放心不下。

这毕竟是在英国公府,他们之间要是一个没处理好,恐怕传出去也不好听。

她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的。

她就让珍珠青渠二人跟着她,也沿着回廊往倒座房去了。

倒座房外种了许多的毛竹,一株芭蕉树。

那芭蕉树结不出果来,但青瓦白墙,湖面波光潋滟,倒映得特别美。

宜宁看着风景,刚走到栏杆处,守在门口的护卫就拦住她:小姐,我们大人在里面说话。

宜宁倒也不是真想进去,但也笑了笑:你们这般是什么道理,这是英国公府,连我都要拦了?对不住小姐,这是大人吩咐的。

那两人却岿然不动,面容严肃。

端看他们人高马大,手掌如蒲扇般,就知道是练家子。

宜宁有些泄气,这个程琅。

在英国公府是她不计较,不然随便换了哪家的人都会不舒服。

她在栏杆那里坐下来,刚过片刻,就听到屋子里有重物摔倒的声音。

她眉一皱,随后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大人,妾身绝非恶意,妾身真的有了您的孩子……说话语气柔弱,似乎有几分哀求的意味。

宜宁有点坐不住了。

孩子!随后她又听到另一个低沉隐约的声音:闭嘴,你立刻就给我滚。

否则我现在便掐死你,信不信?究竟是怎么了不能好好说,又是孩子又是人命的。

可不要真的闹出事来!宜宁听到这里向青渠使了个眼色,青渠心领神会。

走到那两人面前说:在英国公府没有我们小姐进不去的,你们两个算什么!说着就要动起手来,非要闯进去不可,那两人想擒住青渠。

但她偏是英国公府的丫头,不好动手。

几人纠缠不下,宜宁却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个侧身就进了里面。

两个护卫就算敢拦她,但胆子再大也不敢把宜宁抓住。

皆一脸懊恼。

宜宁靠近了倒座房的槅扇,对里面说:阿琅,若是有事不方便,可以告诉我一声。

里头那姑娘可是你什么人?顿时屋内又一阵混乱,然后传来程琅镇定而自若的声音:这里无事,我片刻之后就出来。

宜宁正欲再问,却听到女子的低泣,随后碰的一声响,倒座房的房门被打开了。

那女子见着宜宁站在门前,立刻朝她跪下了:小姐,妾身是来找程大人的,妾身……妾身怀了程大人的孩子!这莲抚就是上次见到的,在画舫上弹琵琶的姑娘。

宜宁猝不及防,被这女子抓住了裙摆。

程琅也走了上来,他的表情非常冰冷,几乎带着暴戾。

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断你前路!他说着就要揪起莲抚的手臂。

但是宜宁却愣住了,她看着莲抚的那张脸。

那张和前世的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脸,此刻是梨花带雨地看着她,哭得十分可怜。

程琅顿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莲抚……莲抚本来就是他找来的,她的替代品。

他抓着莲抚的手一僵,慢慢地朝宜宁看去。

宜宁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心顿时猛地沉下去,随即有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涌了上来。

那种做了错事,终于被重视的人发现的恐惧和冲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堂屋内一时静悄悄的。

程琅袖中的手慢慢捏紧,他原是想不动声色地让莲抚回去,但莲抚不知是受了谁的鼓动。

无论他怎么劝,她一昧的不听。

她没有心机,能想到来英国公府,还能拿到他的名帖,肯定是背后有人指使的。

若这是在程家,他立刻就能叫护卫把她拉下去,但这是在英国公府里,他做出什么异动来别人很快就会知道。

莲抚那张相似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有多卑劣。

但他其实已经绝望麻木得没有办法,所有人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莲抚已经不哭了,她垂着头咬着唇,手里的汗巾握得死死的。

她也没想到程琅会这么的绝情,知道他对自己不算用心。

但觉得……觉得总归是有几分情义的。

但在刚才,她才完全的见识了他的阴冷恐怖,似乎就算她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让她除去。

而且和平日比,今日的他更有种暴戾的情绪。

莲抚跟着程琅的时候才十五岁,那时候在乐坊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艺妓,他却是乐坊里大家傅白兰的客人,对傅白兰一掷千金。

那时候整个乐坊的人都要仰仗傅白兰的鼻息过活,傅白兰对程琅虽然高傲,却也十分的依赖他喜欢他。

她那时怎么敢奢想程琅这样的人物,有一次她抱着琵琶,靠着画舫的槅扇弹曲子,望着湖水的波澜。

刚回过头的时候,就看到程琅斜倚着槅扇,纯白的衣襟有些松散,他拿着一壶酒,不知道听她弹了多久。

曲子停了的时候他才轻轻问:你叫什么?公子俊美如玉,又是傅白兰大家的人。

她突然心跳得很快,轻声说:我叫莲抚。

他听了只是点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第二天乐坊教习嬷嬷找她过去,满脸喜色地告诉她:程公子指名要你服侍。

她茫然而又欣喜。

等被教习嬷嬷送到了程琅那里,她抱着琵琶局促地站着,他指了指罗汉床,让她坐下来弹琵琶。

不要怕,他淡淡地说,弹你的就是。

她弹琵琶的时候根本不能专心,因为他看着她不久,又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然后伸出手,手指缓缓地抚摸她的脸,她不禁一颤。

她抬起头的时候,程琅就微微低下头,靠得极近说:你是第一次出来吧?莲抚只有过他一个,她也只喜欢他。

也许她总觉得程琅对她还是有情的,现在浑浑噩噩的她终于反应了过来,看到程琅冰冷而平静的眼神,一股冷意也蹿上她的四肢。

恐怕这次是真的把他惹生气了,他不会再留她了。

罗宜宁却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莲抚姑娘,上次在画舫一别,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你是说,你有了程琅的孩子?莲抚看着面前这位官家小姐,想到那日她凝神听自己弹琵琶,语气缓和:妾身有孕三月余。

宜宁默然,她随后道:我有个丫头擅医理,如今就在外面候着。

你有没有孕她一试就知。

若是莲抚姑娘坚持说自己有孕,我让她进来把脉就是了,你实在不需要辩解。

程琅就算在外面风流,也不会让别人抓住把柄,这个宜宁是有把握的。

这女子肯定是有人找上门来想闹事,不管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都是为了坏程琅的名声。

为了他的前程,她也会帮着掩藏此事。

毕竟程琅是她养过的孩子,毕竟她还是心疼他的。

莲抚仓皇地睁大眼,她有些局促了。

昨夜被人说得一时脑热,送她来的人路上也不断地告诉她,怎么做才会让程琅心软。

她一料不到程琅心硬如此,二料不到这英国公府里,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小姐,妾身……叫青蒲进来。

宜宁却没有理莲抚,高声对外面说。

青蒲很快就进来了,宜宁指了指莲抚:带她下去把脉,细细检查。

程琅自宜宁看到莲抚之后就没有再说话,看到宜宁处理莲抚,他闭上了眼睛任她去做。

刚才那股战栗感慢慢的平息下来,他是根本不敢把这件事闹出去,否则他跟宜宁的亲事肯定要完的。

但是现在宜宁已经知道了……她看到那张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至于莲抚是不是真的有孕,对他而言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了。

莲抚看到个高大的丫头向她走过来,顿时眼神一凛立刻站起来。

青蒲却很快就掐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反手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能胡乱说话来。

然后同小厮一起半挟持半搀扶的带着莲抚去了偏房。

她走之后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寂之中。

宜宁缓缓地站起身,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程琅。

就在这一瞬间,你知道一些隐秘得不能再隐秘的事,但这毕竟还只是一种未完成的猜测。

这样的猜测让她手心出汗,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罗宜宁一惊,抱住她的手臂有力地缩紧,他几乎把她嵌进怀里!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扑在自己的头顶。

你做什么!宜宁立刻就挣扎,想让他放开。

但他非但不放开,反而低下头靠着她的肩膀说:你都看到了。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将她整个的抱入自己怀里,谁也不让看。

刚才的恐惧反而渐渐转变成了一种冲动,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又能如何,那就让她知道吧!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哑声说:那个是你的替代品啊宜宁,但她跟你有四五分的像。

从您死之后,我就一直非常的想您,一直很想……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想问刚才究竟怎么回事,你放开我再说!宜宁觉得他现在状态有点不对,推开他后立刻就朝门口跑去。

这个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无比温和的程琅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几步追上来捉住她,掐住她的腰往旁边的罗汉床上压,宜宁咚的一声被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程琅的眼睛微微发红,低头就往她脸上亲。

他还敢玩儿这个!宜宁情急之下抽手就要打他,但她本来就娇小,让程琅压着就无法反抗。

她不能高声呼救,传出去就麻烦了,她必定要非程琅不嫁。

她真是对他毫无防备,没想到他竟然做这样的事!她的巴掌打到他的脸上,声音清脆无比!宜宁喘着道:你……你这要做什么?你想用这种手段让我嫁你吗?程琅,你不要昏头了!程琅看着他的脸,他非常熟悉的神情。

她在害怕,但是她的性格有点色厉内荏,害怕也不会让别人看出来的。

他再狠点,直接就用手段对付她。

等外面的护卫进来,宜宁百口莫辩。

但是他怎么能这么卑劣地对她,这个人是罗宜宁啊。

把幼小的他抱在怀里,教她读书写字,护着他的罗宜宁!程琅抱着他不动,头埋在她的胸前。

然后有些颤抖。

这种求之不得的尖锐痛苦,让他渐渐地哽咽起来,但还是不愿意放手,把她抱得很紧。

宜宁感觉到他似乎在哽咽,她有点惊讶,然后抿紧了嘴唇。

你这七年里,究竟怎么了……她换了个平和的语调,你起来吧,我们再好好说。

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裳。

程琅就半跪在她身边,捧着她的手问:若是我现在说娶您,您不会再答应了吧?她本来就不想答应的,所以程琅打算骗她成亲再说。

但是现在恐怕连骗她她也不会答应了。

宜宁却靠着小几,笑了几声:程琅,你这又是何必!她的笑容也有些颓丧,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何必对我念念不忘?我自己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连别人害死我我都不能报仇,也没有人能撼动他。

你看,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程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非常大:对于别人来说或许如此,但对于我来说……我失而复得,无法放弃。

对不起。

宜宁抽出了她的手,他的手微微一握,落空了。

外面开始嘈杂起来,魏凌带着人过来了。

事情闹成这样,珍珠不可能不告诉魏凌。

魏凌看到莲抚之后眉头紧皱,什么都没说,立刻找了程琅进里屋说话。

青渠则过来告诉宜宁:小姐……您说这事闹得,倒也巧的很。

不然您都要和表少爷定亲了……她很叹惋的样子。

宜宁问她:莲抚姑娘可还稳定?青渠哦了一声点头:稳定倒是挺稳定的,就是吓得不行。

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稍不注意就留不住。

回去恐怕得好好调养才是……这些女子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总喝那些伤宫的东西,有孕一次也不容易。

宜宁眉头一皱,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那姑娘是真的有身孕了。

青渠说,不到三个月的样子,我看她自个儿都惊讶得很……她说她和表少爷每次之后,都要服避子汤的。

不过这草药的事哪有个准,服了避子汤还意外有孕的不少见。

我原来跟着郑妈妈去真定的柳树胡同,有些就是连自己有孕都不知道,意外小产的……真定的柳树胡同住的都是唱戏的名角,常有被富家公子老爷包养着的。

宜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倒是真巧了!明明以为是上门讹人的,竟然真的有了身孕。

那莲抚还得让程琅自己处理,既然有了子嗣,那就是程家的事了。

不过一会儿,魏老太太也被宋妈妈搀扶着,急急地往东园赶来。

魏凌走出来,神色冷凝地告诉老太太:这门亲事怕是成不了了。

程琅原来荒唐,我倒也觉得无妨……只是让外室找上门来,还到了咱们府上,我就有点犹豫了。

他就算别的地方再好,若是以后又再发生这种事,宜宁可没地方说理去。

至于那艺妓真的有了孩子的事,魏凌倒是没有跟魏老太太说,那已经是程琅自己的事了。

魏老太太叹了口气:我原就有这样的顾虑,只是见你筹谋得高兴,便也没有说什么。

她招手让宜宁到她身边来,看着她尚有几分清稚的脸,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倒也坎坷。

如今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倒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了。

魏老太太说着自己都难受,宜宁,你难不难过?宜宁对她笑了笑:祖母,我没事的。

魏凌看了女孩儿一眼,想到她本来就没有母亲,这些波折的事情却一点都不少。

他说:近日皇上忙着平远堡后续的事,河堤修浚。

暂时没得空子,但是皇后娘娘却让人给我带了话,问我宜宁的亲事,说要是定下了日子,她也一定备份礼来。

魏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也不太好:皇后娘娘这是在提醒咱们……魏凌点头:恐怕是没完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您还是和贺家老太太商量贺二公子吧。

我上次远远看过,言谈举止还不错,虽然跟程琅没得比,但只要对宜宁好,以后帮他入仕就可以了。

魏老太太点了点头,盘算着明日去一趟贺家。

宜宁远远地看着前方的湖。

莲抚有孕的事,她刚才告诉了程琅。

程琅听了沉默很久,就是笑了:孩子……她还真的有了孩子!他的眼睛冷冰冰的,一点都看不出为人父的喜悦,反而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本来快要成的事,让莲抚这么一搅合,彻底没有了希望。

他现在满是暴戾,莲抚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他非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不可。

什么孩子,他需要个别人生的孩子吗?让他跟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失之交臂,他不会放过这些人的。

第一百三十章宜宁回过神来,跟着魏老太太和魏凌进了堂屋,然后在他们面前跪下道:祖母与父亲多为我的亲事操劳,我十分感激,事情还是因我而起的……但我却有话要说。

贺二公子我从未见过,若是就这样莽撞的嫁了,实则与嫁给程琅表哥是一般的情景。

程琅早就告诉过她,贺二公子也不干净。

宜宁自认自己也不想刚嫁过去,就处理个陌生人的风流韵事。

魏老太太却是以为宜宁不喜欢贺二公子,温和地道:宜宁不如见见他再说,我明日请他祖母携他过来吃茶,你就躲在帘子后面看看就是。

宜宁摇了摇头说:祖母误会,婚姻大事本该由您二位给我做主,我只当听从就是——哪家的姑娘自己筹谋婚事,说出去都不好听。

但到她这里,宜宁却想试试,她还有陪嫁护卫呢!您不如交由我亲自来挑选。

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三哥曾说过要帮她,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说话还算不算数。

其实她已经想好了,这么些天看了这么多事。

她怎么没有想好——如果她真的要嫁一个人,嫁给贺二公子这样的陌生人,成亲后还要磨合。

她不知道对方人品如何,也不知道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

难道单单凭借一个‘性格温厚敦实’,就能断定这是个好人了?这实在是太武断了!那还不如嫁给罗慎远呢!他好歹是日后的首辅大人,想嫁给他的姑娘也数不胜数,她这算是占了他的便宜。

再这么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也不想折腾了。

只是不知道罗慎远如今的打算,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魏凌叹道:罢了!你选就你选。

有你爹我给你兜着,婆家人也不敢把你怎么着!宜宁这才站起来,笑眯眯地向魏凌屈身称谢。

又低声说:今日程琅表哥之事,父亲还要家中下人守口如瓶……魏凌点了头,其实不用宜宁说,魏凌也会帮着掩藏。

英国公府与程家关系匪浅,就算亲事不成,程琅还是宜宁的表哥。

魏凌还盘算着明日去程家跟程老太爷说清楚实情,程琅的外室有了身孕,事关子嗣就是大事。

程琅也不能一个人处理。

魏老太太叫宜宁跟着她去静安堂供着菩萨的小佛堂烧香,还是念佛让人心平气和,她也想让宜宁的心情缓和一些。

宜宁应喏,扶着老太太的手先回静安堂了。

魏凌喝了口茶,叫志高堂的管事进来,吩咐把刚才守在外面的丫头婆子一个个叫去说话。

此时已经是傍晚,英国公所在的玉井胡同外是片热闹的地。

货郎摆摊,牛肉铺在切牛肉,卖凉茶的摊子已经收了。

这一季的凉茶卖完了,就该卖豆浆了。

一辆被护卫簇拥的马车穿过了闹市区,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门口。

英国公府门口却显得很幽静,闹市区的喧哗声很远,屋檐下的红绉纱灯笼这时候就已经点亮了,这是个钟鸣鼎食之家的派头。

马车的车帘被挑开,从马车里面递出一张名帖。

守门的护卫看了不敢怠慢,立刻抱拳道:罗大人稍等,小的立刻就给您通传。

魏凌听说罗慎远来了很是惊喜。

平远堡一战中,要是没有罗慎远告诉他内鬼一事,为他策划反攻的计谋,恐怕现在他能不能活着站在这里还是一说。

更何况他也有耳闻,今日早朝皇上就颁了圣旨,罗慎远以疏导浚河,木桩筑堤等为法治理水患有功,特提拔为工部侍郎。

魏凌让下人请罗慎远进来。

片刻后他就看到罗慎远缓步走进来,对他拱手:国公爷,许久不见。

他穿着正三品文官的朝服,赤罗衣,佩赤、白二色绢大带,革带、佩绶。

衬得他高大挺拔,有种庄重的气势。

罗慎远坐在魏凌身侧,小厮奉了茶上来。

魏凌就笑着说:还未恭喜你,如今已经是工部侍郎了,别人在你这个年纪,做个六部郎中都是烧高香了。

也是老师力荐,否则以我的资历还要熬几年的。

罗慎远笑了道。

魏凌虽然是武官,但又不是那等没头没脑的武夫。

做上正三品大员能有简单的?离内阁也没差几步了。

他当然也没说,喝了口茶,他想到了宜宁的亲事,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对啊,他还在发愁。

罗慎远是宜宁她三哥,如今在官场上也是个人物了,倒不如让他帮着想想办法。

他的路子应该也不少吧。

你也来得正巧。

魏凌就说,上次宫宴之后,我就发愁宜宁的亲事。

她祖母想说贺家那位二公子,我想说宜宁那表哥程琅。

但是算来算去都不合适,如今宜宁骑虎难下,我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魏凌又接着说:你我二人关系匪浅,算有了生死之交。

你又是宜宁的三哥,俗话说长兄如父,你也算是宜宁的半个长辈了。

不如帮着参谋参谋吧,手头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罗慎远沉默片刻。

是啊,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宜宁的兄长,绝对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魏凌也是一直以平辈之礼待他的,把他当宜宁的半个长辈。

罗慎远道:其实我也是为此事而来的。

他抬起头,语气镇定地说,……国公爷,我这次是来求亲的。

我想求娶宜宁。

魏凌听了这话猛地回过头,张大了嘴。

他好久都没有缓过来,再问了一遍:罗大人,你刚才说什么?我知道宜宁处境艰难,仓促出嫁,也不可能找到一门好亲事。

罗慎远早料到魏凌的反应,他放下茶杯说,但嫁给我就不用愁了,我是她兄长,自然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吃亏。

我如今是正三品的大员了,她进门之后就能有正三品的诰命。

且我整日忙于朝务,实在也没有别的时间去做那些事,身边倒也清净。

魏凌终于缓了过来。

宜宁她三哥想娶宜宁?听他这语气似乎是想帮宜宁的。

但他可是宜宁的兄长,从小看着宜宁长大的!魏凌又看了罗慎远一眼,当然他不得不承认,什么贺二公子贺三公子的,在人家面前给他提鞋都不配。

人家已经是工部侍郎了,长相没得说,手段、智谋哪样不强,否则如何能在老狐狸纵横的官场有立足之地。

虽然是宜宁的兄长……但又并非亲生的!他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帮宜宁,的确是真心疼爱宜宁了。

魏凌的语调不由得就放柔和了:话虽然如此说,你肯这么帮她我自然感激得很。

但你要是为了帮她做牺牲,我还是要劝你考虑清楚的。

毕竟要是真的成亲了,无论如何宜宁就是你的妻子了。

你再反悔也来不及了。

魏凌是不是误会了——罗慎远心里苦笑。

他想娶宜宁是求之不得,要是真的只是想帮她,他手里的办法多得是,何必用自己做牺牲?这件事,满足了谁的贪欲可还不一定。

英国公把他想得太大公无私了,有所求的人是他,不是宜宁。

你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罗慎远又说,据我所知,贺文清与他父亲的丫头有染,被人抓了。

那丫头后来被打死拖了出去。

至于宜宁的表哥程琅,他自己身边的事也乱得很,更说不清楚。

不如我来娶宜宁,给她出嫁的尊荣体面,也能护着她。

魏凌听了罗慎远的话,站起来走来走去。

贺家那二小子还有这出呢?真是人不可貌相,跟自己父亲的丫头搞上,这简直就是道德败坏了。

幸好宜宁没同意!罗慎远说得很有道理,他愿意娶宜宁是最好的。

就是程琅跟他比……都还差一些的,他有什么好烦闷的,没了程琅,却来了个罗慎远!那的确是很好!魏凌松了口气,坐下来说,我看可以。

你们的兄妹之名——就说是宜宁当初寄养在你们家的时候,罗老太太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但你见宜宁还小,一直没有说过。

如今到了宜宁长大,自然就可以说了。

魏凌越说越觉得这是可以的:有我佐证,想必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你现在如日中天,皇上又看重你,别人更不敢非议。

他说着就站起来,高声叫小厮进来,让他去请小姐过来。

回头笑了笑:这丫头刚说了,亲事她要自己拿主意,还得问问她才行。

宜宁听说罗慎远来了,带着丫头才回东园。

等到了志高堂,她只看到坐在高堂上魏凌眼中隐隐含着笑,她有些茫然。

回过头,却看到罗慎远站在她身后。

他穿着正式的赤罗衣朝服,佩绶垂下来,如此的高大挺拔。

外头的夕阳洒在他肩膀和侧脸上,照得一片光亮和昏暗。

他微微的一笑,向她伸出手说:宜宁,跟我来。

他要自己跟他去哪里?宜宁被他牵出志高堂,外头透过拂柳就是万千丈的夕阳,草木茂盛,好像身在梦中。

罗慎远站在她身侧,声音一沉说:我是来提亲的。

宜宁听了想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宜宁,若是你还不能接受我,但也要答应。

没有办法,我答应我们可先以兄妹相处,等到你愿意的时候再……好吗?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都想答应嫁给他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我家女主苏。

其实我就是个苏文作者,主角都是这个德行!以后估计也会写苏文第一百三十一章志高堂外夕阳照得庑廊、庭院和拂柳一片金黄。

见她久久没有说话,罗慎远眉头微皱:……你不愿意?不是……宜宁怕他误会,连忙摇头。

罗慎远却已经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这和哥哥的动作是不同的,非常克制,但有种异性的陌生。

他又问:难道你愿意嫁给贺文清那样的人?不是。

这次宜宁听了更是摇头,既然罗慎远都这么说了,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笑了笑说,三哥,就按你说的做吧——我是愿意的。

暖黄的阳光照得她的肌肤有层毛茸茸的薄光,眼眸也发亮,如琥珀一般。

罗慎远听到她同意了,表情松了下来:那就好……我自当说到做到,你不愿意绝不勉强。

他看着他继续说,我得立刻去和你父亲商量婚娶的事。

事态紧急,怕是等不到你及笄了。

宜宁点头,他就抬手摸了摸宜宁的头顶。

这番感觉似乎又不一样。

宜宁看到他进了志高堂中,她的心跳渐渐平缓,这才放松了下来。

明明前几个月还是兄长的,突然罗慎远就要变成她的丈夫了。

两人要同床共枕,她要伺候他的起居……她竟然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了。

罗慎远和魏凌商议到了天色完全暗下来,差不多商定了,罗慎远立刻坐了轿子回罗家准备。

魏凌则把宜宁叫进了堂屋里,看了女儿许久,才告诉她:你三哥当真是个有心人——虽然情况紧急,但纳吉纳征等礼节也是一个都不少的。

他已经和徐渭徐大人说过了,请徐大人来做见证。

聘礼也都准备好了,又怕你嫌罗家府邸离家里太远,特在挨着府学胡同的地方重新置办了宅子。

宜宁正在魏凌身侧坐下吃糕点,她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呢!糕点太干,端起一杯茶喝尽了才把东西咽下去。

他竟然都考虑周全了!还请了见证,宜宁也很惊讶:他请了徐大人?作为清流派的领袖人物,徐渭在朝廷的地位是很超然的,拥护他的人不少。

这样的政坛泰斗,怎么就被三哥叫来说媒了?徐大人的性子十分好,想来也是真心疼爱你三哥这个学生,不然别人叫到他是绝不会答应的。

魏凌看女孩儿狼吞虎咽的,嘴角带着微笑,心里却又有了一丝不舒服。

他的孩子,才领回来宠了几年,就马上要是别人的了。

她才这么小,还不到十四岁,身子骨还青嫩娇小得很。

但罗慎远已经二十二了,是成年男子了。

你三哥还同我说,虽然是成亲了,但你年纪尚小。

他愿先用兄妹之礼待你。

我倒也是这个意思。

毕竟你们本来就是兄妹,怕你们还不习惯。

魏凌又说,你嫁给他之后,他若是欺负你便回来告诉爹爹,知道吗?宜宁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却是觉得有些温暖,笑着点头。

前世她出嫁都是祖母操办的,她那个父亲忙于妻妾之争都忙不过来,怎么有空管她怎么出嫁的。

只叫小厮给了她四百两银子作为添箱,就算尽了责任了。

魏凌还是觉得不放心,要是在罗家还有人欺负她呢?他再怎么能管,又管不到别人的内宅去。

幸好嫁的是罗慎远,别的什么人他更不放心。

你一定要带着护卫做陪嫁,魏凌再一次叮嘱道,沈练那些人以后就听你使唤。

父亲让她带着护卫出嫁,感情不是玩笑话啊!宜宁道:您还真的这么打算啊?我带沈练做陪嫁算是怎么回事!宜宁觉得这些人做事一个个都不在预料中,究竟哪家嫁姑娘有陪嫁护卫的?她是去嫁人的又不是去打仗的。

魏凌却不管,脸色一肃:我英国公嫁女儿,谁敢说一句不是?宜宁听了哭笑不得:好好,都听您的。

等晚上,魏凌带她去魏老太太那里,他跟魏老太太说:您不用愁着宜宁的事了,傍晚的时候罗慎远过来了——他想求娶宜宁。

魏老太太听了十分震惊,参汤也不喝了,连连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魏凌说:想来罗慎远是真心想帮宜宁的缘故。

他愿意帮忙是再好不过的!他年纪轻轻就是工部侍郎,前途无量。

也就是跟宜宁的情谊深厚,又是她的兄长,所以愿意帮她的忙。

魏老太太好久才缓过神来,握着佛珠说:咱们头先就没想到他,原是因为他是宜宁的兄长。

这样一看他倒是再好不过的!两人凑一块说话去了。

庭哥儿在魏老太太这里练字,小丫头正服侍他换纸,听到他们说话就抬起头看着宜宁:姐姐,你要出嫁了?他最近几日总听到他们商量出嫁的事,他就私底下悄悄问身边的大丫头颂菊,什么是出嫁。

颂菊就告诉他:就是小姐要成别人家的媳妇了。

魏庭还是不太明白:那姐姐还跟我住吗?颂菊笑着摇头:小姐就要和姑爷一起住了,以后有了您的小外甥啊,再抱回来看您。

庭哥儿听了就一直不太高兴。

宜宁坐到他身边看他写字,摸了摸他的头说:庭哥儿今天练得怎么样了?庭哥儿却丢下毛笔撇了撇嘴,跑去魏老太太怀里坐着,委委屈屈的不说话了,也不理会宜宁了。

他的乳母佟氏最知道他,看了就笑:小世子舍不得您出嫁呢。

魏老太太摸着乖孙儿的背,笑着叹气:这孩子!魏庭却真的抿着嘴巴不再说话了,谁哄他都不干。

丫头拿他喜欢的蟹壳黄烤饼给他,都让他推开了。

宜宁摇摇头,庭哥儿脾气起来谁也劝不住,她的一贯做法,还是晾他一会儿吧。

谁也没有注意他多久,魏老太太已经在盘算着宜宁成亲那日请哪些人过来,或者要给宜宁多少陪嫁做添箱的问题了。

宋妈妈等人更在旁边着意添些意见:我看该给小姐陪嫁整套的金丝楠。

或者是有婆子说,要请定北侯夫人给咱们小姐做全福人才是,她是个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的。

突如其来的婚事倒是让人觉得喜气洋洋,英国公府里一扫愁云,对将要到来的喜事很期待。

罗慎远连夜去了府学胡同,把自己求娶宜宁的事告诉了罗成章。

罗成章正由郭姨娘服侍着吃晚膳,闻言哽了很久。

罗慎远已经去提亲了才来告诉他,其实也就是通知他一声而已。

无论自己是不是同意,对他的决定都没有影响。

罗慎远中了状元,平步青云官至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是个怎样的肥差!凡举国之土木、水利,军火、军用器物等,矿冶、纺织以及钱币铸造都归于工部。

他为罗家撑起了门面,让罗家在京城当中名声大噪。

同时他现在就是罗家最有话语权的人,罗成章对于罗慎远只能是建议和劝导。

但是罗慎远要做什么决定,他没办法干预。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道:荒唐!你和她是一起以兄妹相称长大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你这让我有何颜面去见罗家祖宗?儿子也是告诉您一声。

罗慎远根本不为所动,我已经请了徐大人做见证,徐大人也同意了。

半个月之内就会成亲,您到时候来就行,别的我会处理。

罗成章面色僵硬,郭姨娘看了两父子这般的对峙,吓得话也不敢说。

带着已经十岁的轩哥儿退了下去。

你……你莫不是在她还是你妹妹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心思?罗成章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她从小,你就待她不一样。

罗慎远沉默:父亲,我早就知道宜宁非我亲生妹妹了。

他说,当年祖母临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罗成章的脸色更不好看。

罗慎远又说:我已经和母亲说过这件事了,她倒是很高兴。

我也当您是同意了吧。

祖母临走的时候,就让我一定要护着宜宁,她若是知道我今天要娶了宜宁,九泉之下一定也很欣慰,毕竟以后我就能一直护着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缓慢。

罗成章看着儿子的眼神非常的陌生。

罗慎远说完,告辞离开了罗成章的住处。

走到外面的时候,他看着黑洞洞的夜晚,良久的不语。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就算他不知道宜宁非他亲生妹妹,他内心的欲-望恐怕也不会减少分毫。

若是真那般下去,总有一天他也许就控制不住了,然后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幸好她不是的。

他拢紧了披风,被簇拥着沉默地向门外走去。

*这夜几家欢喜几家愁暂且不说,程琅是整宿的未眠。

程琅靠着东坡椅小憩。

长案上摆的松油灯烧到了灯花,书房里陡然变暗他也没有理。

他的手指上扣着一枚玉扳指,扳指敲击的声音在长夜里格外的清晰。

他闭着眼,火光让他的脸显出一种白玉的色泽,岑寂的夜色,偶尔听到外面有人走动。

书房门被吱呀打开了,有人在他面前跪下:程大人。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的问出来了。

跪着的人说,莲抚姑娘说,有人把她接到了新桥胡同的谢家,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见了她,跟她说了这番话。

让她编造了假怀孕的事来找您,并且嘱咐说务必要别人在场的时候说,不然您肯定拒不承认……去英国公府,也是这位姑娘想的。

程琅突然睁开眼睛,他的语气阴寒:谢蕴。

跪着的人有些疑惑:小的不太明白,您和谢二小姐并无交集,她为什么和您过不去?还能为了什么,她应该是知道了她祖父有意于我,所以想坏了我的名声不能娶她而已。

程琅很了解谢蕴这种女子,他冷笑道,她心有所属,有意于咱们新任工部侍郎罗大人。

他说到这里气得咳嗽了几声。

谢蕴这个蠢货,他从没有想过要娶她,也没有针对过她,她倒是好了。

竟然用莲抚来害他,和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程琅怎么会不恨,他恨不得对她啖血食肉!明明没有希望的,但是魏凌给了他最大的希望。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日后跟宜宁一起,宜宁每晨都能在他的怀里醒过来,这是多么好的事,他可以吻一吻她的额头,哄她再睡一会儿。

他待她一定至真至诚,和别的女子都不一样。

但却被谢蕴给打碎了,而且还是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

说到罗慎远罗大人……那人又说,您走之后他就进了英国公府,许久未出。

出来之后就往府学胡同的方向去了。

程琅听到这里,手里的玉扳指一转,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问道:大晚上的,他去了府学胡同?府学胡同不远就是罗慎远的父亲,罗成章办公的地方。

程琅想起了很多事。

宜宁差点被沈玉强-暴的时候,罗慎远那种着急的样子,跟往日的冷静支持完全不同。

那日他掳走宜宁,罗慎远来找她的时候,那种阴沉的脸色。

他躺回太师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钻入了一个圈套,背后的人隐隐地浮出。

又有人通禀了进来,躬身道四少爷,老太爷让您过去。

说那姑娘的事怎么处理……您还要拿个章法才是。

什么章法?程琅现在根本不想管孩子的事,他冷冷地道,莲抚我会连夜送出京城,找个地方安置。

你就直接告诉老太爷,这个人、找个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见过。

要是知道背后有阴谋,他不会这么简单放手的。

莲抚的存在非常的束手束脚,他也不会让莲抚妨碍到他。

谢蕴这个女人,他迟早会清算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没过两天,罗慎远就请了徐渭徐大人上门来。

徐渭为人和气,街沿巷闾的老百姓都知道。

魏凌跟他虽不同道,但平日见了也要打招呼,关系还算不错。

徐渭笑眯眯地同魏凌吃酒,二人把酒言欢,倒也比往日亲近多了。

徐渭一大早就上英国公来,实在是他操心罗慎远的亲事已久。

杨凌可是在十八岁就成亲了的,这个二十二岁了,说是连通房都没有一个,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徐大人请罗慎远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甚至让夫人搜罗过一些京城女子的名册给他看。

他每次都只是笑着翻翻,没得个瞧中的。

夫人就跟徐大人讲:你们罗大人的确才华横溢,没几个女子真的配得上他。

但这眼光未免也太高了!她就不太喜欢罗慎远了。

因此徐渭就很想看看罗慎远瞧中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能让他放得下来成亲。

可惜现在是看不到了,只能等成了亲再看。

徐大人很期待,被魏凌灌了一肚子酒精神振奋的离开了。

英国公府更是热闹,魏老太太带着丫头婆子和前来帮忙的宋氏一起清点给宜宁的嫁妆,每天都有东西从库房里抬出来。

女子出嫁的嫁妆,许多都是由母亲留下的,宜宁没有母亲,魏老太太就着意添了许多。

魏凌看了魏老太太草拟的嫁妆单子后想了想,让管事把他的库房也打开。

他的库房许久未曾清理了,积满灰尘。

但是下人拿个鸡毛掸子把灰尘扫了之后,那些蒙尘的珍宝就一件件的露出来。

他又选了些添在女儿的嫁妆单子上。

等嫁妆单子送到宜宁手上的时候,她正在喝汤,差点就被呛着了。

宋妈妈给她念:您看看,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紫檀木镂雕吉祥如意围屏,五扇翡翠屏风,嵌象牙拣妆台……这些是大件,小件的有青白釉梅瓶两对,酱釉、蓝釉、珐花彩、孔雀绿和青花等釉色若干,釉里红十只,金凤展翅烛台两对,嵌绿松石靶镜一对,白玉碗六只。

下面这些是珠宝首饰,蓝红宝石各两盒,海南珠子四斛,金累丝簪子八只,宝石、珍珠头面四副……宜宁夺过来自己看,太阳穴就一抽一抽的疼。

光这份嫁妆单子上的东西,二万两是足足的!这也太多了,特别是这些大件,不是嵌翡翠就是金丝楠的,抬在街上那该有多显眼。

太招摇了一些。

青渠在旁边看着,也张大嘴惊讶道:这么多东西,得凑多少担的嫁妆啊!国公爷已经算过了,一百二十担。

宋妈妈笑着答道,小姐,您看看嫁妆单子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老太太说了,您一并告诉她就行。

宜宁拿着嫁妆单子去见魏老太太,魏老太太正在和宋氏喝茶。

听了宜宁的话,笑着对她招手:咱们英国公府就你一个小姐,嫁妆不给你给谁。

她觉得宜宁做事总有些小心翼翼的,这番做派不像是英国公府的小姐。

许是原来生活得不好,没有人护着,为了不招惹祸事,凡事便都想着收敛锋芒的缘故。

魏老太太眉一挑,说她,宜宁,你在我的身边养的时间短,没有人撑腰。

小时候明珠要出门玩一趟,我都得要二三十个丫头簇拥着她去。

你还是正经的小姐,别怕!排场再大我英国公府又不是撑不起。

宜宁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太太说这么直接的话,的确是正一品的诰命夫人。

她还想说什么,老太太却打断了她:明天你长姐过来,给你看你成亲时的大妆。

好不好?她摸了摸宜宁的发,那发柔软得像一捧丝绸,又细。

头发细的孩子总是比别个身子骨差些。

她心里突然就满满的怜惜,宜宁还这么小,这么细弱,就要嫁人了。

宜宁看到老太太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温和。

她是凡事怕出格的人,总觉得不要万事谨慎不要行差踏错的好。

这临近出嫁了,不知道怎么的还越发的紧张起来。

有什么好紧张的,不就是嫁给罗慎远吗,明明他就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算了,反正她还有护卫做陪嫁呢,想这么多做什么。

她笑着点头:好,那我都听您的吧!魏老太太含笑,继续跟宋氏说成亲的事。

她的语气温和,宜宁坐在圆凳上听着两位老人说话,老人家说话慢而温和,屋子里点着檀香,有种岁月隽永的感觉。

她从盘子里拿了一粒葡萄,剥了皮给老太太吃。

其实宜宁的嫁妆多倒还不算什么,可得苦了罗慎远。

毕竟男方给的聘礼没有少于女方嫁妆的说法。

也不是魏凌这是有意无意的试探,总归是拿出了二万两银子的嫁妆,这还只是嫁妆单子上的。

罗慎远怎么着也要拿出三万两银子的聘礼才行。

罗慎远听了英国公府来人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好的,我知道了。

他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压力的样子。

罗家再怎么有钱,但毕竟不是王公侯爵的,一次拿出这么多银子很难。

不知道这新任侍郎要怎么办才好。

来报的人暗自想着。

新任工部侍郎有一门自小定下的亲事,且马上就要迎娶人家过门的事。

在京城贵家圈子里传开了。

谢蕴是从翠玉口中的知道的,她听后脸色立刻就变了,惊讶的抬起头:他定的是哪家姑娘?翠玉声音低得细若蚊蝇:说是他们家祖母早年定下的,因女方尚且年幼,一直没有正式定过。

就是前几月,两家才商议好了……定的是谁您也知道,便是英国公府小姐魏宜宁。

上次在宫宴上差点被赐婚的那个。

谢蕴更是皱眉:这不可能,魏宜宁是他的妹妹,一个还不到十四的小姑娘……如何能嫁他!二小姐,许是我们弄错了。

翠玉继续道,奴婢猜测,罗大人娶这位英国公府小姐不是因为自小定亲。

而是因为上次的宫宴赐婚,那小姐招惹了祸事。

英国公不得已才要把女儿嫁出去。

罗大人是魏宜宁的兄长,恐怕也是为了帮她,才强行说娶的。

这个谢蕴知道,那次宫宴回去姨母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还让人带口信给英国公府,示意要早点把魏宜宁许配出去。

但是这种情况下亲事怎么会好找亲家?她甚至听说,魏凌连家世一般的少年举人都考虑过。

难道罗慎远真是为了帮英国公府,才娶了魏宜宁为妻?奴婢还打探到,在罗大人之前,程琅是想去英国公府提亲的。

本来都要成了……但是被您找上门去的戏子打断了。

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罗大人才不得不顶上的,否则便真是没有适合的人愿意娶他们小姐了。

翠玉把语气压得很平,尽量不要惹了谢蕴。

谢蕴听到这里更是震惊:程琅本来是想向英国公府提亲的?翠玉轻轻点头,谢蕴就觉得耳边全是轰轰的响声,她顿时什么力气也没有了,瘫软在贵妃椅上。

程琅根本没打算娶她……她却破坏了程琅的亲事,反而因此让罗慎远娶了魏宜宁。

这岂不是她亲手把罗慎远推出去了……若是程琅娶了魏宜宁,罗慎远便不会娶她了。

我要去见他!谢蕴突然从贵妃椅上站起来,我要去劝劝他。

不喜欢魏宜宁就不要为了帮她而娶她,自然会有人去娶她的……想来想去她咬了咬牙,我安排个人娶魏宜宁,让姨母给她赐婚!二小姐,您可不要糊涂了!翠玉连忙扶着她坐下来,国公爷在宫宴上已经说过有门亲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罗大人,皇后娘娘又怎么会再赐婚!且皇后娘娘也不会再插手这件事了。

再说罗大人已经请了自己的老师,徐渭徐阁老上门去说亲了,您就算说什么也没有用啊……谢蕴不是不明白这些,她只是太着急伤心了而已。

谢蕴头靠着瓜瓞绵绵纹的宝蓝色杭绸靠垫哭起来,眼泪顺着下巴滑下去,她喃喃地说:可我这么喜欢他。

她茫然得像个孩子一样,翠玉少有看到她们高傲的小姐这么弱小的样子。

她也只能劝谢蕴:您可要想想,罗大人愿意为了帮妹妹而娶她,可见是根本没有把自己的亲事当一回事的。

这样的人,您嫁了又能如何?我看那英国公府的小姐嫁了也未必得好,毕竟罗大人只是把她当妹妹。

不然怎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定亲?谢蕴望着窗外阳光下,开得红艳艳的贴梗海棠,抿了抿唇,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一些。

就算他不喜欢魏宜宁,但还是要娶她……翠玉心里苦笑,小姐平日是个多精明的人,怎的一遇到罗慎远就犯糊涂。

她想说的重点又不是喜不喜欢。

谢蕴侧过头不语,这时候,外面有人通传说谢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过来了。

谢蕴请了她进来,只见那丫头挑帘走进来。

向她屈身笑道:二小姐,大喜事。

有人来咱们府向您提亲了!夫人说是程家四公子程琅,请了咱们表姑奶奶来提亲的。

程琅怎么会请人来向她提亲!谢蕴霍地站起来,脸色更不好看了,定了定神对翠玉说:扶我去中堂看看。

等她到中堂的时候,看到自家的表姑奶奶正和老太爷说得高兴:那程琅啊,我真是没见过比他还俊的。

往那儿一坐就跟幅画似的,才华又是极为出众的。

程家老太爷托了我这事,我心想,这可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赶紧就上门来了。

谢阁老自然是高兴的,亲家公这速度还挺快的,他捋着胡须笑道:自然,程琅这小辈我是颇为欣赏的。

表姑奶奶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戏,更是殷勤:可不是,听说马上就要任都察院的大官了!配得上咱们蕴儿的!谢蕴听到这里咬唇,如果没有意外,祖父绝对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想到那个叫莲抚的艺妓,她低声说:那天之后就没听说过她,她人呢?奴婢也不知道,进了英国公府后再没见她出来过。

想必是没闹成的。

谢蕴缓缓叹了口气,当时她也考虑得不够周全,出了这等丑事,英国公府肯定会全力为程琅遮掩的。

只要有人再下狠手,杀了莲抚,那莲抚就是再想闹开也是没有可能的。

谢阁老也看到孙女过来了,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表姑奶奶拉着谢蕴的手好一通寒暄。

蕴儿可见过那程琅程大人?当真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你见了也肯定喜欢,这京城里想嫁给他的姑娘啊,可是多得数不胜数的!谢蕴不说话。

等谢阁老叫管家把表姑奶奶送走了,才回过头来说:蕴儿,我知道你不喜欢程琅,但能配得上你的,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你不如见见他再说吧,万一你就喜欢他了呢?见谢蕴不说话,谢阁老继续道,我已经请程琅到家里来,现在就在前厅等着,由你父亲接待着。

你跟我去看看吧。

谢蕴抬起脸,她这一生很少受过什么挫折,家里的男孩都不如她聪明,父母兄长都宠爱她。

姨母又是皇后,最是疼爱她,她从小跟着姨母身边长见识。

三岁识千字,五岁就能被《论语》,八岁的时候就能跟着祖父读书。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既然祖父非要她见,那就见吧。

她随着祖父一起去前厅。

程琅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和她的父亲谈笑风生,语笑温和。

听到声音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谢蕴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天,她第一次在新桥胡同看到他的情景。

他从一片阴影下走出来,灯笼暖黄的光照得他面如冠玉,俊逸潇洒。

她的确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了,甚至想不到哪个女子能够站在他身边。

若是没有罗慎远,这人也是非常出色的。

程琅则瞥到了屏风下露出的水青色绣兰花的湘群裙角。

娶那人是再无可能,她知道了自己龌龊的心思,他又差点强行占有她,她能以平常心待自己恐怕都不容易了。

程琅很明白,那些少年的奢望和迷恋只能压抑在心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发作起来。

他嘴角露出一丝放纵的冷笑。

谢蕴不想嫁给他?那他还偏娶了她不可。

对付这种女子,他手段多得是。

*过了纳吉礼,英国公府却越发的热闹起来,徐大人回去之后不久,罗慎远准备好的聘礼就从府学胡同抬进了英国公府。

聘礼单子合计下来,足足的四万两银子。

魏凌拿着聘礼单子看了半天,大笑道:我这好女婿啊!罗家家底再厚实也是官宦世家,钱财方面也束手束脚得多。

却不知他如何拿得出这四万两银子的来,应该真是早有准备。

不过他早年接宜宁回来的时候,为了聊表心意,给了罗成章五万两银票,不知道有没有在这里头。

那可是五万两,对于英国公府来说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魏凌叫了管家进来,还没等管家进门就直接说:小姐的聘礼单子全添到嫁妆里,让珍珠随身带着,等她过门了才告诉她。

他要给女孩儿一个惊喜,到时候她出嫁了,再看到聘礼单子,就知道父亲的好了。

刚进门的管家差点被门槛给绊倒了,结巴地问:国公爷,那小姐的陪嫁加起来不就是七万两了?多吧?魏凌笑着说。

简直太多了!而且瞧国公爷那样子,似乎对于得了罗家这么多的聘礼很得意似的。

管家擦着汗问:国公爷,咱们英国公府底子还在的吧?魏凌眉毛一挑:你这什么话。

你家国公爷我嫁女儿,多给点嫁妆都不行?他就这么一个女孩儿,不给她给谁。

想到她马上就是别家的儿媳妇,等嫁了人,要服侍公婆,操持一大家子的事,魏凌还是舍不得。

嫁妆就是腰板,嫁妆越多腰板越直,何况他们家还有个罗成章在。

魏凌觉得自己要找罗成章谈谈才是。

宜宁也看了聘礼单子,心想三哥这太吃亏了。

她就拿二万两去,他却要拿四万两过来。

罗成章一向吝啬,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舒服。

她吃着刚上市的秋梨,吩咐丫头去找庭哥儿回来吃梨子。

正好松枝过来通禀:小姐,罗二太太携着定北侯世子夫人来拜访,刚去了老太太那里,正朝咱们这儿来呢。

林海如和长姐来了!宜宁是好久没有看到过她们了,忙让丫头请她们进来。

林海如进来的时候抱着楠哥儿,一看到宜宁就笑眯眯的。

宜宁想抱了楠哥儿逗逗他,快一岁的楠哥儿却很羞怯,刚到英国公府不习惯,躲在林海如的怀里抿着小嘴。

宜宁看到他粉粉的面颊软和,就亲了他一口。

他连忙躲进林海如的怀里不敢看宜宁。

这孩子胆子小。

林海如说,像他父亲的性子,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这样。

宜宁却很喜欢孩子羞怯,看到就想逗一逗。

她把楠哥儿抱到自己怀里,楠哥儿倒也不哭闹,就是抓着宜宁的衣襟不敢动。

逗了他一会儿就好了,软软地叫宜宁姐姐,一叠声叫个不停。

林海如就说:叫姐姐,如今该叫嫂嫂了。

就教楠哥儿改口,但楠哥儿执意叫姐姐,茫然地看着母亲。

似乎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教叫嫂嫂。

罗宜慧看着发笑,侧头和宜宁说话:刚才跟你家祖母商定了,再加上你三哥的意思,婚期定在九月初八。

那岂不是半个月都没有了!宜宁微微一愣:这是他决定的?这个他自然说的是罗慎远。

罗宜慧笑着点头:是他,你祖母也同意了。

你觉得不好吗?不是不好,只是太突然了……宜宁也说不清楚,她答应他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么快的。

罗宜慧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又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宜宁,你看看这个。

宜宁接过来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罗宜慧:这是……这是当年罗老太太留给她的嫁妆!她离开罗家的时候没有带走,当时其实也没有想起这桩事来。

罗宜慧笑着点头:是你三哥帮你拿来的,那个时候你要离开,父亲没有给你。

他为了帮你,倒是费心了。

知道罗慎远要娶宜宁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觉得这简直荒唐。

然后连夜做马车去新桥胡同问罗慎远的话。

她当时语气不太好,罗慎远一直没有说话,最后才反问她:要是我不娶宜宁,她该怎么办。

长姐能管她一辈子,还是英国公府管她一辈子?她那个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

宜宁摩挲着这本册子烫金的边,她的眼神有片刻的茫然。

从小罗慎远就对她好。

但是他的性子这么淡漠,很难表露自己的情绪,除了那次雨夜。

宜宁也弄不明白,他真的喜欢她吗?他提出两人以兄妹之礼继续相处,她有点惊讶,然后就答应了。

想想这样也好,她毕竟还小。

林海如倒是没有惊讶。

实际自上次打了罗慎远一个巴掌之后,她就知道继子的心不可撼动,早等着这一天了。

反正她没罗宜慧这么操心操肺,娶回来也好,她自己就变成了宜宁的婆婆,还不担心哪个恶婆婆对她不好。

又解决了罗慎远的婚事,而且解决得让他很高兴。

想到这些林海如浑身通泰,饭都比平时多吃好几碗,每天睡得又好,简直很开心。

就盼着宜宁嫁过去跟她做伴了。

她又逗着楠哥儿叫宜宁嫂嫂,楠哥儿就抓着手里的梨子吃,不理母亲了。

女方在出嫁之前就不能见男方,宜宁见不到罗慎远,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这其实是一种让人充满期待的情绪。

望着林海如的笑脸,她突然对出嫁那一天的到来感到非常的忐忑。

他会穿着大红的喜服朝她走过来,他这么高大。

肯定很好看的吧!第一百三十三章林海如和罗宜慧要回去筹备,也没在英国公府久留。

宜宁第二天送了她们离开后,去给魏凌请安,他正在和魏老太太商量宾客的名单。

英国公魏家虽说主枝血脉较少,但旁支却有很多。

赵明珠的母亲算起来就是魏老太爷庶妹所生之女,老太爷共是三个兄弟还有四个姐妹,这些都是要请的。

还有魏凌的那些官场上的朋友,魏老太太娘家的人。

宜宁见管事们正认真的核对,轻手轻脚的端了盘红枣山药糕上去。

她听到魏凌说:定北侯府自然是要请的,忠勤伯家……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们如今式微了,自然不用。

他出事的时候,忠勤伯落井下石,魏凌自然没有放过他们。

有次忠勤伯走慢了拦在直道上,魏凌叫马车直接跑过去,要不是忠勤伯躲得及时,差点就要被马蹄给踩了。

忠勤伯气得去御前参了一本,反倒得了皇上的训斥,说他是小题大做,这下所有人都看出皇上袒护英国公,再没人敢和忠勤伯说话了。

后来又有人参了忠勤伯一本,说他玩忽职守,纵容手下的将士去喝酒在花楼里打了人。

这本来就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被皇上抓来肃整军风,把忠勤伯扔去了云南一个偏远的卫所。

云南那边土司众多,都是世袭的。

朝廷派去的官员基本就是坐冷板凳,五六年都回不来一次,回来也是灰头土脸的。

忠勤伯从此彻底没有了脾气。

陆都督是宜宁的义父,又是宣大总督,你的上司,不能少了他。

魏老太太说,不知道成亲的时候他回不回得来?给他自然是安排上席,若是回不来岂不浪费了。

宜宁眉心微跳,手里的盘子磕到了八仙桌上的仙鹤祥云雕花。

魏凌看了宜宁一眼,说:陆嘉学在大同,大同总兵就乖得跟孙子一样,那边半点动静也没有。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还是把席位预留着,我叫人送请帖去大同就是了。

魏老太太在红笺上记了名字,抬头问宜宁:你可有什么发小或者玩伴要请?魏凌就笑着说:她这么懒,肯定没几个发小。

不信你问她。

宜宁道:父亲你莫诬陷我,我怎的没有了?结果想来想去,除了个贺二小姐说过几句话,别的竟然真的找不到几个。

宜宁有点纳闷,她人缘这么差?平时都不觉得啊。

魏凌哈哈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好了,你成亲的时候,闺房里要热热闹闹的。

便请你长姐,再加贺家的两个姐妹,还有定北侯府的几个小姐如何?宜宁又想,她倒是还有两个发小,罗宜玉和罗宜秀。

不过昨日长姐跟她说过罗宜秀和罗宜玉的事。

宜玉嫁了刘静之后,刘静十分宠她,越宠越不像样子。

你知道她本来就不喜欢刘静,晚上让刘静去书房睡。

结果刘静的母亲知道了,指桑骂槐地说她不守妇德,她就气得回了娘家。

倒是宜秀嫁人之后收敛了三分的性子,比原来文静多了,就是五姑爷想收了她的大丫头做通房——她也不高兴,回了娘家跟宜玉住。

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的,互相指责,跟火药桶一样,家里人都避着她们俩。

宜宁想了很久,她觉得,还是不要请这对冤家姐妹过来比较好……宾客的名单差不多商议了下来。

魏凌下午要去皇宫里一趟,宜宁就服侍着魏老太太回静安居睡午觉。

魏老太太临睡前披着单衣,看宜宁的聘礼单子,一边看一边打趣宜宁: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你嫁过去要是发现他是个大贪官,这些银子都是贪墨来的,可要如何是好?宜宁想到日后罗慎远掌控朝堂,无言官再敢弹劾他的霸气……搞不好还真的是。

她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了。

前世罗慎远的妻子是谁。

孙从婉是嫁给他了的,但是孙从婉嫁给他不过五年就病没了。

两年之后他就续了弦,娶了时任都察院都御史葛洪年的嫡长孙女葛妙云为继室。

葛洪年会把孙女嫁给罗慎远做继室,很多人都非常惊讶。

宜宁之所以印象不深刻,是因为这位葛妙云几乎从未在世家里露过面,一个典型的后宅女子,温温诺诺的。

相夫教子便是一生。

罗慎远娶了葛妙云之后一年,徐渭就死了。

所有人都以为罗慎远会因此仕途没落,但他不到一年就做了工部尚书,再半年之后进入了内阁。

最后汪远死于他手,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个人他的隐忍和狠毒。

至于那个后宅的女人,她的名字更像是一片布景。

她唯一的作用,也就是点缀在罗慎远的名字身边,像明月光辉下暗淡的星辰。

丫头带着魏嘉进来给魏老太太请安,魏嘉手里提了个蝈蝈的小笼子,但是里面装了一只竹象。

魏嘉拿着蝈蝈的笼子跑到宜宁身边,笑嘻嘻的声音让宜宁回过神来:宜宁姐姐,这是在竹林里捉来的。

你瞧它多好看啊!魏嘉是在山东长大的,常和魏英下属的女孩儿玩,没有别的世家孩子的娇气,喜欢养动物,像个乡绅家的小姐。

宜宁就摸了摸她的头:嘉嘉知道怎么养它吗?魏嘉就睁大眼好奇地看着她。

许氏看了脸色一沉,不喜道:嘉嘉,你可是嫡出的小姐,怎么能拿这些东西当玩意儿?说着就要找伺候魏嘉的丫头进来问问,是谁带小姐去捉的?她这话弄得大家都不太舒服。

许氏那日被宜宁下了面子,一直就不喜欢宜宁。

闺阁女子就该待在闺阁里,哪里有出来管家,对长辈还这么不留情面的。

原以为她是亲事不好,魏老太太才避而不谈。

结果人家定下的亲事是新任工部侍郎罗慎远,当年名震京城的状元郎。

送来的聘礼把老太太都惊着了。

她当时很惊讶,后来才知道。

罗慎远是宜宁的义兄,两人的亲事自小就定下了,她才想通了几分。

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人家又怎么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丧母庶女。

宜宁低头喝茶,就当没听到许氏的话。

她为了这个跟许氏计较,就是她不够大气了。

许氏的贴身丫头把蝈蝈笼子扔出去。

魏嘉被夺去了蝈蝈笼子,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候突然挑帘走进来两个丫头,连通禀都没有通禀,走进来就低头在魏老太太身边耳语。

魏老太太听了她们的话神色立刻就不对了。

宜宁抬起了头。

这两个丫头她没怎么见过,应该是魏老太□□排在府里的丫头。

贸然过来禀报,肯定是有大事,她立刻问:祖母?魏老太太屏退了左右,脸色沉得发黑:……山松馆出事了,你跟我一起去。

她语气微顿,现在就去!山松馆是魏颐的住处。

他不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就在山松馆休息。

原来是魏老太爷安享晚年的住处,半山腰上种着许多松树。

到了冬天寒雾迷蒙,缥缈如仙境。

夏天阴凉避暑,绿荫如盖。

魏老太太本是好意,才把这地方给了魏颐住着。

山松馆能出什么事?宜宁扶着魏老太太的手出了静安居,发现许氏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应该是魏颐身边的丫头也来叫她过去了。

魏老太太才跟宜宁说是怎么回事。

她派了个叫芦柑的丫头在山松馆当值,魏颐就推说自己有丫头,不要她去服侍。

芦柑当然没说什么,也就是今天去山松馆换被褥的时候,发现魏颐神色不对,等他走了之后芦柑悄悄地进内室看,竟然在碧纱橱里看到了躲在里面的赵明珠。

芦柑是在魏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大丫头,当即就知道事情严重了!让小丫头看着,自己飞奔过来告诉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听了又气又急。

一则赵明珠做事太过荒唐,二则宜宁成亲在即,后日就要开始搭台试灶,准备婚宴了。

魏家的宾客也会陆续赶来,这时候出岔子就是给英国公府出丑。

宜宁早就知道赵明珠的胆子大,不然也不会前世在英国公府和宁远侯府横着走,却不知道她这般胆子大!魏老太太带着宜宁进山松馆,立刻就冲进碧纱橱。

看到被丫头制住的赵明珠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纱罗衣,抬头倔强又有几分可怜地看着她。

甚至隐约可看见她宝蓝色的,绣水草纹的潞稠肚兜。

一截雪白的脖颈……魏老太太怒火攻心,想到这个小女孩是如何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如何单纯可爱的样子。

这比什么都刺激她,她抬手就打了赵明珠一个巴掌:你争不争气?我已经要给你定下亲事了,你这般作践自己干什么!就那么喜欢他?赵明珠被打蒙了,好久才哭出来。

魏老太太的脑子里轰然一片空白,毕竟是捧在手心疼了这么多年。

其实明珠若是出事,她受到的打击和情绪波动远比宜宁的要大。

这是岁月积攒的情分,宜宁无论如何都比不了。

宜宁却是最冷静的一个,她叫珍珠立刻把山松堂的丫头婆子清理出去,把刚才见证的丫头送到正堂等着。

然后才跟魏老太太说:祖母,您别气糊涂了,事情要分轻重缓急……魏老太太被宜宁提醒了才反应过来,立刻让两个婆子把赵明珠拉起来:看看她……可是清白的身子!赵明珠哭着说是,让魏老太太不要看了,魏老太太已经信不过她了。

还是被婆子按住了双腿,然后幔帐放了下来……这对女子来说实在是很屈辱,宜宁别过了头。

魏老太太已经叫人去找魏颐回来。

故魏颐还没到五城兵马司,就被魏老太太的人拦住了。

他掉头回到山松堂门口的时候,许氏就在门口等着他。

她的脸色也很难看: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那个赵明珠来往?魏颐一听就知是事情暴露,顿时心跳如鼓。

母亲管教得很严格,他身边的丫头都是选的老实本分的,连个手都碰不得,更别说做他的通房。

这样一来,他对男女之事本来就好奇,跟明珠有了几分意思之后,就让明珠到他这里来找他……但是绝不敢真的做什么!只是少男少女的,荒唐刺激着胆子就大了,规矩也忘了。

许氏看高大英俊的儿子不说话,就明白是真的了,她气得直道好,魏颐,你是什么身份。

那赵明珠又是什么身份?她想靠这个进我们家的门,我告诉你绝不可能!魏颐怕母亲责怪,连忙说:原是她来找我的,儿子……儿子什么都没做过!许氏听了儿子的话,才面色稍微缓和点:既不是你主动,那就是她恬不知耻要缠着你。

你跟我过来,我暂不跟你计较,把魏老太太那里说通才是。

她怕魏老太太一冲动之下,就要魏颐娶了赵明珠。

赵明珠验过身,的确还是完璧之身。

魏老太太听了脸色并没有好多少,而是让赵明珠重新换了件端庄的褙子,跪到了中堂里。

她问了赵明珠几句话,她就情绪崩溃,指着宜宁开始哭:她的命多好!没有程琅娶她,还有个兄长罗慎远撑着。

我呢?您举要把我配给一个秀才?我虽然不是您亲生的,但也是您养大的,您就偏心成这样,她嫁的是正三品的大员,我嫁的是个秀才!我……我总要为我打算!魏老太太听了气得肝儿疼。

你的亲事怎么差了?范家世代耕读,家里有田产有房契。

再者范大公子读书勤恳,后年就要秋闱,到时候中了举人,你就是举人太太。

再中了进士,还不能给你挣个诰命回来?那官宦之家真正的苦,宜宁不知道,你也未必知道!赵明珠却笑了笑说:当年我外祖母让母亲嫁给我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您看看,我母亲和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外祖母总是说,等他考中了举有出息就好了……二十多年了,我父亲还是个秀才。

家里不宽裕,却还学了别人纳妾来气我母亲!魏老太太气得不想再说话了。

这时候许氏带着魏颐进来了。

一进来之后,许氏就坐在了魏老太太身边,看着赵明珠的眼神带着冰冷的打量。

慢慢拿起茶杯。

老太太,颐哥儿跟我说了。

是明珠自己要来找他的,他也是半推半拒的,可是没有办法。

您也知道,这事上男孩儿本来就容易被带偏。

赵明珠听到这里惊讶地看着魏颐,心顿时就寒了。

魏颐别过头,英俊的脸浮出几分淡淡的别扭。

没有办法的事,母亲绝不会让他娶赵明珠的,纳妾都难。

用这个说辞推了免得节外生枝。

许氏继续说:您也知道,我一向管教颐哥儿的严。

身边的丫头都不敢造次,不想到了您这儿来还有这样的事。

您可要明辨——这样的女子,未成亲就跟别人勾搭不清,我们家可不敢要。

赵明珠听到这里,见魏颐又不反驳。

她低声道:堂婶,没得您这样过分的!许氏却根本不理她。

赵明珠就算还是完璧之身,但也清白被毁了。

英国公府马上就要操办婚事了,这时候这种事决不能传出去。

很可能赵明珠也就吃个哑巴亏,但以后在英国公府就无法处下去了。

宜宁却听不惯许氏这个说辞。

这事男女都有错,怎的就怪一方了?她站出来,缓缓道:堂婶此话不妥。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魏颐堂兄严词拒绝了,明珠姐姐一介女流之辈,难不成还能强过魏颐堂兄。

赵明珠没想到罗宜宁会帮她说话,她有些错愕。

许氏笑道:宜宁,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可不要管这些事。

好生在屋子里绣嫁衣等着出嫁才是正经。

宜宁也是笑了:堂婶觉得我是女子,我说话您不用听。

但我却要说了,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也知道什么是责任。

有些时候男子敢做不敢当——连女子都不如!这样的人你能指望他支应门庭,振兴家族就是空话,他连自己都管不了!许氏听出宜宁说的是魏颐,表情一寒:你小小年纪,可不能牙尖嘴利了去。

我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为了堂婶和堂兄考虑。

宜宁不紧不慢地说,堂婶偏偏觉得我是牙尖嘴利,那是因为忠言逆耳,所以您才不喜欢。

论说话气人,宜宁早就是高手了。

当年她舌战乔姨娘的风采,这些人是没看到。

许氏果然被她气得脸色通红。

魏老太太摆了摆手,说:老三家的,行了。

她从不称呼许氏为老三家的,许氏听了都没反应过来。

魏老太太看向魏颐说:这事不听你母亲的,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你堂妹说的话有无道理,你心里是最清楚的。

魏颐看着罗宜宁。

他突然想起那日英国公府出事的时候,她纤瘦的背影甚至有种清越孤拔的气质。

现在她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低下头沉声道:母亲,别说了。

我该负责的……他犹豫了一下:论出身,明珠不能给我做正妻。

不如以贵妾的礼迎她入门。

赵明珠听到这里,她是什么都了然了。

若一开始她就心冷了,现在就完全的淡了下来。

她低头冷冷地笑了笑。

许氏还是不同意,她站起来说:老太太,咱们虽然分宗了,但平日来往不少。

您们家有难,我也未曾避嫌,毕竟都是一家人。

但是没得纵着别人算计我家颐哥儿的,赵明珠要是没有算计颐哥儿的心思,让我娶她进门给颐哥儿当正室都行!魏老太太忍了又忍,正欲继续说,赵明珠却出声了:外祖母,不用了。

她从地上站起来,笑着说:我不嫁他——什么贵妾正室,我都不稀罕了。

宜宁妹妹说得对,靠他来支应门庭振兴家族,就是个笑话!魏老太太没想到赵明珠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赵明珠继续说:堂婶您也不必担心我算计您家颐哥儿。

我算计他?他自己心里门儿清是怎么回事,装傻充愣的占便宜呗。

我还后悔呢。

您可别为了这个伤了两家的和气,我反正也不要您儿子娶我,就当被狗咬了口。

您说呢?许氏觉得这话听着也不舒服,浑身都不对。

魏老太太听到这里反而笑了笑。

她也看不上魏颐这番做派,听不惯许氏说的这些话。

赵明珠能想通最好。

她不怕赵明珠做错事,就怕她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

她招手让明珠和宜宁到她面前去,她握着两个孙女的手说:明珠也说了,那我便尊重她的意思。

不过这山松馆,颐哥儿可不能继续住下去了,毕竟客人越来越多了,府里难免就局促了……许氏表情微僵,魏老太太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她又是个骄傲的人,大不了从此不和英国公府来往了,没得他们这么赶人的!许氏二话不说,拉着没反应过来的儿子就去收拾东西了。

魏老太太带着宜宁和赵明珠回了静安居。

静安居的西次间里,魏老太太和来问亲事的管事商量。

赵明珠坐在靠垫上,仿佛刚经历一场生死,刚才是很硬气的。

现在却反应不过来了,很茫然。

宜宁把手里新嫩的核桃仁带给她。

新鲜的核桃最好吃,比花生要香甜得多。

赵明珠接过去,突然说:谢谢你。

宜宁知道她在谢刚才的事,她摇摇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听不惯堂婶的话,没想帮你的。

赵明珠害她的事不少,她现在都对赵明珠没什么好感。

但你帮了我。

赵明珠认真的说,我这个人没别的好,但是恩怨分明。

你帮了我,我以后就会报答你的。

她突然抬起头说:你……你的嫁妆单子呢?我帮你添几样嫁妆吧。

我那里也有不少东西的……宜宁拒绝说:不必,嫁妆单子已经定下来了。

赵明珠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靠着靠垫,继续看外面已经开始泛黄的银杏树。

她说:我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我知道你不容易,你那个兄长……虽说娶了你,但你们成亲后怎么办?他若是以兄妹之礼继续待你,你岂不是很可怜。

他若不以兄妹之礼待你,你还这么小,身子骨都没有长开,又怎么受得住……似乎觉得跟宜宁说这些不好,赵明珠就吃核桃,不继续说了。

宜宁就当没听到,既然赵明珠向她表达善意,她也不会拂了她的脸面。

而且从没有这样跟赵明珠说过话,倒是挺新鲜的,她似乎也没这么糟的。

就问她:那你的亲事要怎么办?赵明珠有些茫然:不知道。

但她很快就坚定了,我要做人上人的,绝不嫁秀才。

到时候把那魏颐许氏踩在脚下,叫他们喊我姑奶奶。

宜宁听着笑了笑。

至少赵明珠有个明确的目标,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太长了,写完快三点了。

今天看到一些好笑的言论,我不该讲的,就是我脾气有点直。

我还是想说一下,造谣无需成本,但要考虑造谣的后果和对别人的伤害,毕竟大家都不是小孩了。

看到当真气笑。

第一百三十四章林茂刚走进顾景明家里。

顾景明在府学胡同附近有个宅子,不大,但是他公子哥是个好逸恶劳的个性,修得气派高雅,花了一大笔银子。

光他睡的那张躺椅的凉席,就是用二百零四块翠玉编成的,清凉消暑。

屋子里还摆着鎏金香炉,供奉的是一尊两尺高的老山檀孔子像。

顾夫人来看了很生气,顾家再有钱也是清流人家,怎么能让他这么糟蹋。

然后叫管事的不能再给顾景明拨钱用。

顾景明也不能只靠俸禄活啊,那才几个钱!买几本画册就没有了。

不过他没钱,周围有钱的人却不少,例如罗慎远这家伙就很有钱。

他跟工部的人熟了,现在又是工部侍郎,财源滚滚而来。

但是这家伙吝啬,休想平白无故从他手里抠出一个子来。

林茂也很有钱,而且像个散财童子,根本不在乎朋友还不还钱。

顾景明向他借了三四回了。

结果前些日子,这家伙居然来问他还钱。

顾景明的钱都败在了看上的一套前朝的整块玉石屏风上,一个子都给不出来。

就拉着他坐下问:你怎么想起要用钱了?林茂一脸抱歉地说:景明兄,我要成亲了。

想给人家多置办点聘礼。

他伸出几个手指头,我算过了,前前后后我借了你七百两,连本带利的,你要还我一千二百两。

那个时候他是来讨债的,但是满脸的微笑。

好像再过两天就能把罗宜宁给娶回来了似的。

但今天来的时候如同斗败的公鸡,半点神采也没有。

坐下来光喝茶,凤眼一眯一眯的。

顾景明怕他再提还钱的事,赶忙让丫头给他端好茶和梅菜馅饼来。

可是我那表妹跟罗大人的亲事惹得你不痛快?顾景明说,你别太担心了,好男儿何患无妻。

我看我家表妹又不是个多出众的。

你去世家里扒拉一通,就能找出三四个她那个类型的。

林茂沉默,他说:有时候我问自己,我究竟喜欢她什么?她对我又不算好,有时候还巴不得离我远点。

后来我知道了,我喜欢她有什么就是什么。

而且她像只小京巴……捉起来就可以玩。

顾景明心想,宜宁要是听到了林茂的这番话肯定会想抽他。

他老神在在地点头:嗯,你说的都很有道理——那你干嘛不直接养条京巴呢?林茂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了整直裰说:景明兄,你是不知道,我本来觉得当官是天底下最不痛快的事。

劳心劳力,还要被管。

但是宜宁小的时候,我姑母告诉我,若是想娶宜宁的话没个官职怎么行。

我才跟你到了京城来谋个一官半职。

如今她都要嫁人了,我这官当得,倒是没什么意思了。

顾景明这个倒是从来没听林茂说过,他原是为了这个才做官的。

难怪罗慎远要把他调去山东当县令了。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山东上任了,那么是一方父母官,马虎不得。

顾景明忍不住道。

我知道,吏部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我是准备过几日就走的。

顾景明心里暗喜,又道:你不喝罗三的喜酒了?林茂摇摇头,我懒得去,去了姑母少不得念叨我。

他叹了口气:俗话说,情场失意钱场得意。

景明兄——你欠我的一千二百两银子何日还我?我去山东还差一些路上的盘缠。

顾景明嘴角微抽,这家伙说了半天还是来向他讨钱的。

他真是看错他了,这才是个钱串子,还跟他算利息,活该他娶不到媳妇。

说不定他不去喝喜酒,就是不想送礼。

顾景明别的没有,拿了四百两银子让仆人给他。

反正他再也没有了,轰一般把林茂赶出了门。

宜宁正被管事烦得焦头烂额,有人告诉她林茂过来了。

林茂站在厅堂台阶下的葡萄架旁等她,他穿着件细布直裰,凤眼清亮。

告诉宜宁他要去山东任职了。

宜宁听到这里看了他一眼,山东高密县的县令,林茂可就是从这里起家的。

她拍了拍林茂的肩说:茂表哥,你好好干!县令说起来是地方官,实则比给事中难做些。

说着让丫头捧了些果干糖块的给他。

林茂开玩笑般地问她:宜宁,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好的吗?他还是想知道,她为什么答应嫁给罗慎远,却不嫁给他。

罗宜宁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林茂曾经提亲过。

想了想以为他是不满吏部的调令。

毕竟是从京官变成地方官,虽是平调实则为贬。

她就很认真地安慰他说:你以后肯定有大成就的,三哥也比不过你。

在百姓心中,林茂是伸张正义的青天大老爷,但是罗慎远掌控朝政的权臣。

别人提起他只会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却不会眉飞色舞地称道他的好。

林茂听了又笑笑:罢了,问你这个干什么!他也不是穷追不舍之人,反正要去山东了。

何况她要嫁的是罗三,他可不想跟罗三牵扯,以后就是阳关道和独木桥了。

就像顾景明所说,搞不好扒拉扒拉还能找出几个他喜欢的来。

林茂一向活得坦荡,既然说不喜欢了那就不喜欢了。

他从袖中拿了银票给宜宁,说:这是我的礼金,我就不去喝喜酒了。

你好好收着做你的嫁妆,莫让罗三拿去了。

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记得特别清楚——有次我在酒楼里喝酒,他帮我垫了酒钱,回头还派人到我府上来要。

他给的八百两银票,这礼金倒是挺重了。

林茂接着说:我去顾景明那里讨银子,本来准备讨多少就给你多少的。

但那家伙实在是太穷了,你还是别请他来喝喜酒了,他搞不好要吃白食。

四百两不好,他又自己添了四百两凑了个好意头给她。

宜宁嘴角微动,表情有点古怪,林茂表哥果然是……不同凡响。

外院突然开始喧闹起来。

男方的催妆礼送过来了,是罗家长房的两兄弟骑着马带着队伍送来的。

装在大红漆盘上整头的生猪,头上戴着红绸,四牲祭品,海味腊味,还有男方准备的凤冠霞帔,销金盖头。

浩浩荡荡地抬进了英国公府,府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宜宁被簇拥着去看了催妆礼,等她回过头看的时候,林茂已经走了。

催妆盒子抬进了中堂。

光彩照人的凤冠霞帔,用的是海珠和红宝石镶嵌,金累丝做的宝相花和衔珠凤头。

十分的华贵。

罗家倒也准备的十分用心。

看到这些红绸担子的催妆礼,那种将要办喜事的喜气才真正的笼罩了英国公府。

府里的宾客渐渐多起来,越来越热闹。

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魏老太太请了罗宜慧来给宜宁讲成亲的事。

宜宁看到长姐的时候,罗宜慧正站在庑廊下面,吩咐婆子把宜宁的东西收拾好,府里一派热闹。

她请长姐进了内室里说话。

前一天魏老太太就派了珍珠去府学胡同的罗家安床,宜宁屋里惯用的东西也拿走了,因此显得空落落的。

四处张灯结彩的,这熟悉的环境也多了几分陌生感。

罗宜慧拉着她的手坐在罗汉床边,好久才摸着她的头笑:要是母亲还在世,看到你出嫁肯定高兴。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低声道,我出嫁的时候就放不下你,刚嫁去定北侯府的时候天天提心吊胆。

怕你离了我会哭闹,或者就不和我亲近了……你要嫁人了。

罗宜慧擦了擦眼眶,就算是嫁给罗慎远,那以后也是别人的妻子、母亲了。

以后就再也不只是个小姑娘了。

生活再顺利也有艰难的时候,她在府里是被娇宠的小姐,嫁了之后就要相夫教子。

日后又怎么会一点苦都不吃?吃点苦受些委屈,自己能忍则忍了。

罗宜慧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当初我嫁给你姐夫半年未曾有孕,侯夫人就要开始给他张罗妾室……罗宜慧说,我出嫁前,你姐夫这么喜欢我,非我不娶。

否则我一个丧妇长女,又怎么好嫁进侯府做世子夫人?但是侯夫人要给他张罗妾室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地受了。

幸好我有些手段,又生下了你外甥钰哥儿,这才在侯府坐稳了世子夫人的位置。

否则你姐夫说不定还有第二第三房的妾室。

宜宁,这些以前长姐从未跟你说过……别人羡慕她罗宜慧有个好夫家。

却不知道这里面有她的多少辛苦。

男的哪个不想三妻四妾?其实这些宜宁都知道,但是长姐今天摊开跟她说这些,就是要她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能全部依靠在男子身上,男子是靠不住的。

她忍不住也红了眼眶:我知道的。

前世陆嘉学庶子的地位太低,身边的人倒是少。

但那次军功冒领之后,陆嘉然就送了陆嘉学两个瘦马。

宜宁看到了,本来什么也没有说的。

陆嘉学却跑到她面前来,笑嘻嘻地跟她说:我已经把她们赶到外面去住了。

但那是大哥给的,我也不好直接赶出去。

宜宁,你会不会生气?你要是生气了,我就把她们退给大哥。

宜宁当然只能说不气,虽然她每次路过外院的时候,眼睛都忍不住要瞟几眼。

陆嘉学笑着问她:你真的不气?她那时候佯装微笑说:不气,我气了就是不守妇德。

陆嘉学扶着她的肩大笑,后来那两个瘦马还是送出了府。

但还是放在他外面的庄子里养着,宜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过没有,那个时候她觉得他是没有去过的。

但后来,他就完全变成了个她不认识的人,她也不知道了。

那次出嫁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热闹的,陆嘉学那时候只是庶子,拿不出什么大排场来。

这次又热闹又欢喜,想娶她的那个人,他用心至诚。

宜宁抱着长姐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非常感触,眼泪就掉了下来。

罗宜慧也紧紧地抱着了她纤细的身体。

宜宁想起她前世出嫁的时候,一向对她严苛的祖母把她叫到跟前吩咐话。

她缓缓地跪在祖母面前,祖母就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宜室宜家,温婉宁静,是为宜宁。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没有了,你那么小的一团,你父亲把你抱到我面前叫我给你起名字,我便给你起了宜宁。

以后你就要温婉宁静,嫁了人也是这样的。

不是为了你的婆家,而是这样就很好。

宜宁那也是头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也是头一次对那位从不不正眼看她的祖母有了几分真心。

外头大红灯笼照着,府里吃夜宴的酒席非常的热闹。

魏老太太带着赵明珠和傅家的几个小姐过来看她,看到两个人都在哭,赶紧让她们别哭了:……还怕明日没得哭吗!宜慧,你也跟着她闹。

按照习俗,这晚宜宁是要跟外家的人一起的,但是自从宜宁回了英国公府,顾家就不便往来了。

还是魏老太太带了人来给她充数。

罗宜慧才擦了擦眼泪,帮宜宁也擦了。

大家就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话。

这晚她们让宜宁早早的歇下了,毕竟明日才是真的耗费体力的时候。

宜宁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叫玳瑁把屋檐下的红灯笼灭了,她才睡着。

第二天卯时天刚蒙蒙亮,宜宁就被宋妈妈带人叫了起来。

外院的回事处、厨房的丫头婆子早就忙了起来,府里开了大门,穿着褐红色短袍的小厮跟着管家,在影壁前摆了两张长桌。

来的宾客记贺礼和礼钱的,一时间络绎不绝。

魏凌这日穿了自己正二品的武官袍,先到宜宁这里来。

刚梳洗好,细软的头发挽了小攥的宜宁,正坐在绣凳上听罗宜慧说话。

魏凌想到女孩儿还未及笄就要嫁人了,如今就梳了妇人的发髻,但明明一张小脸,眉宇间还是有些稚嫩的。

有种说不出的辛酸。

本来按照她的年龄还不能出嫁的,她还小,但罗慎远却已经成年了。

他让宜宁站起来,宜宁就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您怎么了?魏凌发现女孩儿还是没到他的肩高,有些泄气:爹爹上次给你比,你也是这么高的。

旁边玳瑁就笑着答:国公爷,小姐是这几个月可是长高了半寸的。

我看着不觉得长高了。

魏凌喃喃地说。

宜宁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可怜。

魏凌伸出大手想摸摸她的头,宋妈妈又连忙阻止:国公爷,这是刚梳好的发髻。

小姐今日可是要出嫁的。

魏凌只能放下手,看着娇小的宜宁呐呐说:……虽说嫁的是你义兄,但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就要回来告诉我。

爹爹怎么说也是个宣府总兵。

或者你也不要长住在那边,每季回英国公府住一个月,两个月也行。

不然我跟罗慎远说说,成亲了你还是回来住,等及笄了再过去……毕竟罗家还有那些人在。

他自己都知道这话没有道理,都嫁出去了怎么还能住在家里,说着说着声音都渐渐的低了。

虽说跟魏凌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宜宁还是由衷的喜欢他。

她听了笑着点头说:我有空就回来看您的,反正府学胡同离英国公府只有半个时辰的路。

那也不是英国公府……魏凌心想。

外头管事要叫魏凌出去,有些宾客只能他出面接待,他才离开了宜宁的院子。

魏老太太带着赵明珠和全福人定北侯夫人过来了,赵明珠看到她穿着大红的吉服,笑着拍手说:这时候是最漂亮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按着宜宁的肩让她坐在妆台前,由定北侯夫人给她插金簪。

玳瑁这天都没有资格给她上妆,是由一个头先府里最擅长的媳妇给她上妆。

原是伺候魏老太太的丫头,已经放出府去了,为了宜宁特地接了回来的。

宜宁微仰着头让她给自己描眉,她看到窗外的美人蕉开得非常的好,府里养得全是喜庆的花。

傅老太太、贺老太太都携着孙女过来说话,准备得早,这时候还没到晌午。

屋子里端了好几盘的花生瓜子,糖块点心上来。

宜宁作为新娘子被围在中间,这时候要热闹,才代表新娘子家族兴旺,人缘深厚。

贺老太太笑着问魏老太太:你们家庭哥儿还小,宜宁没得表兄,可找了谁背她上花轿?新娘子出嫁可都是要由兄长背上花轿的,但宜宁本来就嫁了义兄,罗慎远总不能背她,这不和礼制。

算来算去真的没有个合适的。

原是请了她堂兄魏颐的,不过他不得空。

魏老太太回答得很微妙。

英国公府小姐成亲,他却突然没有空了。

那必然是两家人闹僵了。

魏老太太没有深说,而是继续笑道:不过请了她表兄程琅,人一会儿就该过来了。

宜宁听到这里抬起头,魏老太太都没跟她说过,怎么请了程琅……是啊,除了他之外好像也没有别人了!程琅是临近晌午的时候来的。

外面丫头通传了,宜宁想私下见他问清楚。

就走出了西次间。

她看到他斜倚着花厅的廊柱,看到她穿着吉服的时候嘴角微微的扬起:……比我想的还要好看。

但她是别人的妻。

阿琅。

宜宁认真地说,你若是不愿意,我就让祖母再找个远房的堂兄。

如果魏老太太跟她商量过,她是绝不会同意的。

知道了莲抚之后,她做这种举动就是脑子不正常了。

不。

程琅边说边向她走过来。

他更不愿意让别人来背她。

他走近之后看着她,想低声问她你真的要嫁他了吗但还是没有问出来。

宜宁,我已经定了亲事了。

他淡淡地说,是谢阁老的二孙女谢蕴。

他这一世还是要娶谢蕴!但是谢蕴喜欢的根本不是他啊。

宜宁想到谢蕴孤傲而明艳的脸,忍不住要说:阿琅,你……你想清楚了?我和谢蕴很般配。

程琅笑着说,家世相当,才华相当。

她祖父也有意于我。

有什么不好的吗?他的语气有点重了,若是你觉得她不好,那你觉得谁好……你想让我娶谁?谢蕴除了他之外,很难再有更好的选择。

反正都不是她喜欢的,嫁给谁不一样。

谢蕴想通了这点之后就没这么抵触了。

后来程老太爷就趁机定下了这门亲事。

这门亲事告诉了皇后娘娘,她大喜,说一定要大为操办才是,她可就这么一个娇养的侄女。

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了她。

宜宁深吸了口气。

她本来就是把他当成晚辈的关心,毕竟他小时候她是很疼惜他的。

但这是什么话?她后退一步,语气也淡了些:我现在,的确毫无资格说你。

我不说就是了。

程琅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抓住她的手,姿态放低了一些: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说那些的,我不想惹你生气。

他缓和一般地问,……我一会儿还背你上花轿,好吗?程琅怎么会在别人面前底下姿态,也只有在她面前。

宜宁知道这个,她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觉得好像千万根的针在扎,痛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喜欢他委曲求全的样子。

她也不习惯。

这时候,魏老太太叫了芳颂过来找她,快到了午时了,她要吃一碗莲子羹才行。

不然一会儿轿子出门,可一整天都不能吃东西了,她怎么顶得住。

宜宁告别程琅,刚走过廊桥。

外院的鞭炮声、锣鼓声突然都热闹地响起来。

身边的丫头笑着跟她说:小姐,是姑爷的迎亲队伍过来了呢!宜宁不由地看向前院。

他这么快就……来了?作者有话要说:推荐泰武国小古谣传唱队——uwanaiyui婚礼之歌很有婚礼感觉的~~第一百三十五章亲迎的队伍络绎不绝地进了英国公府,敲锣打鼓的,吹唢呐的,抬着花轿的。

热热闹闹的。

塞了进门钱,身穿大红吉服的罗慎远被人簇拥着走进前厅,他身材高大,俊秀不凡。

气度沉稳,步伐却比平日要快些。

魏凌看到他嘴角就露出一丝笑意,罗慎远走到他面前给他磕头。

他扶了罗慎远起来,女婿虽然是文官,但早听说他力气颇大,还曾在皇上围猎的时候挽弓射中过一只锦鸡,又听说他还会使鞭子。

果然手臂结实有力,但一想到宜宁纤细的腰身,魏凌对于女婿的文武双全并不是那么高兴。

起来再说罢!魏凌笑了笑,老太太在静安居等你,此时已经是晌午,不妨先进了饭再说。

魏凌身后站的是魏家的外家的几个叔辈,定北侯侯爷傅绍,与魏凌交好的金吾卫副指挥使郭副使,兵部右侍郎。

除了兵部侍郎,别的都是武官。

面前跪的是当朝的状元,工部侍郎,这群大老粗怎么也把人打量了好几遍。

果然是俊朗出众,那日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人家英国公竟然能找到罗慎远来应急,这哪里是应急来的。

这等女婿打着灯笼也是找不到的。

跟着新郎来的傧相是户部给事中杨凌,户部侍郎江春严,还有个大理寺卿周冯。

都是罗慎远平日交好之人,也都是日常的穿着,文官集团的次首脑们。

文武两派惯常相互倾轧,又有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今日喜庆,大人们朝堂上针对相对惯了,偶然看到对方没穿官服的样子有点新鲜,竟也是说说笑笑的一团和气。

罗慎远嘴角也含着一丝笑意,听着岳父的话先坐下来喝了杯酒。

户部侍郎江春严低声同他说:我看你岳父瞧你的眼神不善,听来人家英国公府小姐还不到十四岁,就叫你给娶回去了。

你要是折腾人家,可不是老牛吃嫩草了……她是还小。

罗慎远微微一叹,他今日成亲,已经是筹备很久了,此刻听别人说什么都觉得好,反正她以后就是他的了。

罗慎远道,娶回去也是好好养着,体贴她,何至于亏待她。

江春严听了不信,罗慎远这说的,娶回去难道光看着。

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撑不久。

杨凌则觉得事情发展得太快,上次见面他还说是他妹妹,这一转眼就成他妻子了。

想了半天他打了罗慎远一下:罗从嘉!上次你就是诳我。

我说那小姑娘长得跟幅画儿似的,你带着人家去你买下的画舫肯定不简单……罗从嘉是他的字,罗慎远其实不是很喜欢。

杨凌跟他熟一些,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喊他的字。

罗慎远依旧喝酒,只是被他拉得晃了一下。

倒是江春严很有兴趣地拉了杨凌问:你看到过,可是长得好看?慢吞吞地吃花生米的周冯这时候放下了筷子说:江大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谢阁老家里那位才女有意于咱们罗三,偏偏他这个闷骚,就是不喜欢人家。

那谢二姑娘何等的花容月貌他都看不上,这个年纪虽然还小,但不知道有多好看。

这番话说得江春严更有兴趣了,正好罗慎远被人叫走了,他便让杨凌好好形容一番。

这时候门外起了喧哗声。

听这声音似乎排场还不小。

江春严往后看了一眼,他身边机灵的小厮立刻出去了。

若是有什么大官来,他们恐怕还要去迎接才是。

不到半刻钟那小厮就回来了:禀大人,是……宁远侯爷陆都督从山西回来了,来参加成亲礼的。

的确好大排场,说这是英国公嫁女儿,就抬了好几箱子的东西的贺礼,络绎不绝的。

府外面全是他的人。

他从山西回来了?杨凌有点惊讶,随后皱眉,我听说皇上给他下的可是死命令,难道奸细的事已经有下文了?江春严又怎么知道,陆都督的事……他们官位比陆嘉学低,按说是要出去迎接的,但他们今天是来喝罗三喜酒的,也不必讲究虚礼,更何况这人还是陆嘉学。

罗慎远已经被英国公府的几个叔辈叫去了,又不在座上。

江春严想了想,挥手说:算了,咱们喝咱们的,就当没听到!另外两人吃得尽兴,也不想去惹麻烦。

魏凌把陆嘉学迎进了中堂里,看到他冷着一张脸,坐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是喝茶,顿时有些忐忑。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大同的事处理好了?陆嘉学道:这不是回来喝你女儿的喜酒吗。

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礼钱。

他越云淡风轻,魏凌就越觉得有事。

魏凌一看他出手就是两千两,也没客气收了过来。

门外还在喧哗,他还要出去应酬宾客,魏凌就说:你是宜宁的义父,本还以为你来不了了,能来自然是好的。

外头好些要给你请安的官员,你可要见见?陆嘉学不耐烦地摆手:不见,你先去忙,莫要管我。

魏凌嗯了一声下去了,他到门口吩咐管事:告诉小姐一声,让她来给她义父请个安。

宜宁上次之事多亏陆嘉学,来谢他是应该的。

管事应诺,他这才去了花厅,女婿还在那里。

外面热闹,就衬得厅堂里格外的静。

陆嘉学靠着椅子沉思,外头有人进来跟他说:侯爷,箱子已经送进来了。

狗胆包天的东西……陆嘉学冷冷地说,叫他们好好埋伏着,出现就给我抓。

英国公府今日有亲事,人事混杂,到处的防备都是漏洞,他们想必很容易混进来。

那人声音一低,就怕扰了国公爷家的亲事……他们不敢在英国公府里闹事。

陆嘉学漠然地说,无事,回头补偿他就是了。

那人这才退下去。

丫头在宜宁耳边说了话,她眉头微皱。

屋内的女眷笑语喧嗔,她就轻轻走出门问:陆都督不是在山西吗……奴婢也不知道,国公爷让您过去请个安。

说毕竟也是您义父。

宜宁看着身上的大红吉服,五味陈杂。

这时候她就不能轻易走动了,不过幸好是在中堂,没有到外院。

她让玳瑁打了把伞遮太阳,从抄手游廊往中堂去。

抄手游廊的夹道过去有片青砖石铺的空地,有好几个小厮看着,守着的是一会儿就要抬出门的嫁妆。

宜宁瞥了一眼嫁妆担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指了指其中几个黑箱子问:这些从何而来?既没有搭红绸,样式和别的也不一样,没有雕花,显得非常暗沉。

领头的管事说:回您的话,这是都督大人送的添箱礼。

可有单子?管事有些迟疑:大人说就不必计较了。

宜宁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道:不对。

玳瑁有点疑惑,她可没觉得哪里不对:小姐,怎么了……可要奴婢去看看那些箱子里是什么?你先别动。

宜宁说,陆嘉学刚从山西回来,他走之前不知道我要出嫁。

他刚回到京城,怎么短时间就准备了几箱子的添箱?拿这些东西可能是直接从边疆抬回来的……你说他能在边疆给我准备什么添箱,莫不成还能是羊肉?玳瑁听她说得有道理,不禁也有些心惊肉跳:那您说里面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宜宁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猜得到陆嘉学给她送的什么,要是能猜到陆嘉学的心思,她现在就不站在这里了。

但是他刚从都指挥使的府上回来,宜宁不禁的猜测,他要么就带统炮之类的火器回来,要么……就真的是羊肉了。

可惜没带青渠出来,宜宁指了个小厮上前:去试试那两个箱子重不重。

小厮去搬了搬,还没回来禀报。

但宜宁看他的样子就有点失望,他抬得有点吃力,但能够挪动,证明里面的东西不压分量,肯定不会是铁器……那究竟是什么呢?小厮抬头拍了拍手上的灰,突然吓得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扑倒在了地上,屁滚尿流地往回爬。

有十多个人影突然蹿了出来,而且纷纷从腰间摸下一把绣春刀。

做的明明是护卫的打扮,但一把就拉住那几个小厮,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说:闭嘴,不要喊!玳瑁吓得发抖,抄手游廊离夹道也就一丈远,那几个贼人抬头就看到了她们俩。

宜宁要比她镇定一点,但也不禁有点害怕,她把玳瑁按在一旁,终于看到了那箱子缝里漏出的一点东西。

暗红粘稠的……是血。

宜宁当然不会以为陆嘉学真的送她两箱羊肉。

真是要送,从山西运回京城早就该烂了。

那里面很可能是尸首!玳瑁吓得厉害,紧紧揪住宜宁的衣袖大喊起来:快来人,府里有贼!来人啊!宜宁把她的嘴捂上都来不及,那几个人很明显怕别人吵到了。

立刻提着刀就要过来先解决她们。

宜宁再怎么镇定也是女孩,手脚顿时发软。

其中已经有两个人拎起刀超她们走过来,面露凶相,一看就是亡命之徒。

根本不打算谈条件留活口的。

宜宁后退了一步,正打算要跑。

突然眼前一花,又是几道身影闪过迎上这几人。

她则被人揽着腰带到一边,随后抱着她的人冷冷道:抓。

后出来的那些人明显更加训练有素,手里带钩子的弯刀非常的灵活,立刻和这些人缠斗起来。

而宜宁已经意识到抱着她的人是陆嘉学,他身上的味道非常熟悉。

她立刻就推开了他,然后冷冷地看着他。

陆嘉学嘴角微微一扯:对救命恩人就是这个态度?要是刚才我不带你,你已经成了刀下鬼了。

义父。

宜宁向他屈身笑道,若不是您带来的东西,我又为何会有性命之忧,感谢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他刚才肯定一直在暗处看着。

他究竟在干什么!作者有话要说:首都之行存稿开始了,所以短小君上线。

遛嘟嘟~第一百三十六章这边的动静却终于惊动了前院,英国公府的护卫马上就动了起来。

魏凌站在花厅外低声问:内院如何了?还不知道……好像没丢东西。

但是不知道贼人究竟在哪儿……今天府里有亲事,送进内院的贺礼、鸡鸭鱼肉本来就多,趁乱让人混进去很有可能。

加上后院的守备不如前院……魏凌的脸色相当的难看,怎么这时候出岔子!这些狗胆包天的,当他英国公魏凌是吃干饭的不成。

魏凌冷声道:立刻拿我的腰牌,去神机营带兵来。

罗慎远正被众人围拥着,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之后,他放下应酬朝英国公走过来。

喜庆突然就被人仓促打断,他脸上的笑容全无,身上大红的吉服衬得他越发高大。

他走到魏凌身边道:岳父大人先不急。

宜宁她们可在内院里?守卫如何?魏凌吐了口气说:她在内院里,内院有三队护院巡视。

但内院是女眷的住处,这些护院近了也不方便,只在外面巡逻罢了。

不能立刻派人进去。

罗慎远说,就算守卫松懈,能混进去也绝不是劫匪。

要是亡命之徒,身上本来就有背着命案,逼急了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在大理寺的时候看多了这些人,杀几个人之后也就不在乎杀不杀了。

女婿平时不声不响的,但是论起心眼来,几个魏凌都比不过一个罗慎远。

魏凌自然是信他的:那这该如何是好?不如我带兵把英国公府围住?罗慎远摇头不语,突然说:此事古怪,为了钱财不至于丢性命。

你府上可有什么机密的东西,关系哪位大人生死的?否则又怎么会偷偷溜进内院去。

魏凌摇头表示没有,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你这么一说起来,陆嘉学刚从山西回来……还给宜宁送了几箱的添箱礼。

我觉得他是有点古怪。

会不会这些人是冲他来的?他来多久了?该有半个时辰了。

罗慎远听了脸色不太好:我派人去了五城兵马司,但恐怕来不及了。

岳父大人,你的护卫能否借我一用?魏凌连忙叫了沈越过来,他也跟上了女婿。

罗慎远就沉着脸往内院走,身上还穿着喜庆的吉服。

外头的人看到新郎官出来了,后面还跟着英国公,觉得有些奇怪。

内部被栓子栓住的垂花门猛地被撞开,一群人顿时涌了进去。

罗慎远在后面背手走进去道:现在就搜,只要是生人,立刻抓过来。

护卫顿时四下散开,府里一片喧哗,都不明白是这是怎么了。

魏凌皱了皱眉,刚才不是还说不能打草惊蛇,怎么这下闹得动静如此大:慎远,你这又是做什么?若是闹起来……他们是有目的而来,不是为了英国公府,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罗慎远看了岳父一眼,毕竟不是每个武将都像陆嘉学那样诡计多端的。

但是再不找他们出来,一会儿就真要出事了。

搜罗不过一会儿,魏凌派出去请的神机营便过来了。

他管神机营,来的都是精锐,带着□□和统炮,将英国公府外面团团围住,气势浩大。

这边由进了一队到内院,由魏凌指挥着。

老太太等人都先簇拥去了外院安置,宾客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有点慌乱。

好在来的是神机营,不然看着架势,还要以为英国公府被抄家了。

罗慎远和魏凌刚要往中堂去。

就有人匆匆地走过来,满头大汗,在魏凌和罗慎远面前行了礼。

国公爷,姑爷,小姐放嫁妆那里打起来了。

都督大人送给小姐的添箱有问题……您快去看看吧!*那些人还在缠斗,但随即就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其中。

另一派的人顿时就处于下风了。

宜宁看了一眼那箱子,问道:里面是尸首?陆嘉学摇了摇头。

他说:尸首不对,应该说是人头。

宜宁想问是谁的人头,你居然放在我的添箱礼里,是要我抬去罗家吗?想了想还是别问了。

陆嘉学跟她并不算熟,知道得多了并不好。

陆嘉学带着宜宁去了中堂坐下,他不说话喝着茶,也不理会宜宁,外头艳阳高照的。

有个穿着程子衣的人走进来道:……抓了六个,其他几个见状不妙,趁乱跑逃跑了。

追吧。

陆嘉学只是说,那人又出去了。

宜宁没有茶喝,刚才在外面晒得厉害,有点口干。

但是外头现在有点乱,她觉得还是在陆嘉学身边最安全,不要乱跑了。

她看着外头的太阳,心想不知道魏凌知道后院的事没有,有一搭没一搭的担心着。

这场意外的确打断了她的亲事,不然这时候已经要出嫁了。

陆嘉学看了看她,也不知道她乱跑什么,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要不是他顺手救了她,这时候还真是刀下鬼。

他本来是想让程琅娶魏宜宁的,结果居然成了罗慎远。

屋子里张灯结彩,大红绸子就挂在屋檐下。

那个沉默看着隔扇外阳光的少女一身的大红吉服,已经偏西的太阳带着淡淡橘色,照着她手腕上的金镯子。

华贵而又庄重,唯有新娘子的发髻不太适合她,越发显得她面容清嫩了。

成亲这么热闹,总是让他想起他当年成亲的时候。

陆嘉学这一生只成过一次亲。

其实没有这么大的场面,那个时候他只是个不出众的庶子,手头不宽裕。

能置办的都置办了,但是他把她娶进门的时候,却很雀跃和高兴,她肯定是不知道的。

揭开盖头的时候她抬起头打量他,他就洋溢不住地微笑。

现在的他位高权重,拥有了一切东西,财富,权势,地位,能给她任何东西。

但是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陆嘉学沉沉地闭上眼,外面太阳的光快要收拢起来了。

宜宁觉得这种气氛实在是诡异,也没有进来说话的,天色渐渐黑下来,快要耽误时辰了。

她朝外走去,想到外面喊个小厮去看看,却听到背后那个人突然开口说:她也叫宜宁。

她的心顿时猛地一跳,连怎么反应都忘了。

手抓着门框渐渐的泛白,抓得指甲生疼。

那种说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不停地翻腾。

陆嘉学经历过这么多的□□和战争,大风大浪,如今他站在权力的顶端肆意别人的生死,居然还记得当年侯府里,他是个普通庶子的时候娶过的妻子。

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宜宁让自己的语气尽量的非常平淡:义父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陆嘉学只是突然想说而已,也许真的是黑夜太过岑寂,记忆却越发的清晰。

费尽辛苦得来人,万般疼爱的人就这么没有了。

曾经的愤怒和绝望,恨不得毁灭一切的情绪,现在也不过是傍晚余晖里一句简单而平淡的陈述。

你不用明白。

他平淡地说,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了,去把你父亲叫进来吧。

宜宁望着傍晚的太阳,她回头看着他。

浓烈的金光里,屋子里的黑影笼着他的半边侧脸,那个曾经笑容满面的人一脸的严峻冷漠。

好。

宜宁答道,随后她就跨出了房门。

她准备去叫个小厮去请父亲过来,但靠着廊柱,又静了很久。

直到有个声音淡淡地叫她:宜宁。

宜宁回过头,看到穿着大红吉服的罗慎远从抄手游廊上走过来,他的步子很大,高大的身影镀着夕阳的金光,身后跟着他的是神机营的人。

宜宁瞬间有些恍惚,这个人的身影和另一个笑容满面的人重叠。

但他没有笑,吉服甚至有几分肃杀的味道。

他背手走到宜宁面前,然后捏住了她的手,打量了她没有大碍,似乎松了口气道:我叫人送你回东院去。

你休息一下就要上花轿了,不要误了吉时。

宜宁还关心刚才那些贼人:三哥,那些人抓到了吗?抓到了,还在审问。

罗慎远道,快回去了吧。

未成亲之前,你不得见我的。

陆都督送来的嫁妆里面……是人头。

宜宁临走之前跟罗慎远说,我猜他至少杀了个副指挥使,否则不会把人头运回来。

你要告诉父亲一声。

我都知道。

他摸了摸宜宁的头,声音柔和了一些,你是新娘子,要出嫁了。

这些事有人去管的,快回去吧。

宜宁听得突然鼻子发酸。

这才跟着神机营的人往东院去。

魏老太太等人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见宜宁的妆有点淡了,又忙叫人给她补了妆。

这才戴上了一整套的头面,由全福人定北侯夫人给她插了金簪,正式地着了大状。

府里又敲锣打鼓的重新热闹起来,前来道贺的宾客只知道是出了点事,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魏凌带着神机营的人把那些人围堵下来,都捆了扔进柴房里。

这时候也没有时间去问陆嘉学他究竟杀了谁,这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毕竟已经到了吉时了,魏凌站到了前厅,等着全福人和傧相扶着女儿过来向他辞别。

宜宁跪下向他和外祖母磕了头,瞧着大家都看她,她抿嘴笑了笑。

刚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还要启程去府学胡同,否则赶不上拜堂了。

魏凌目光闪动,上前一步把女儿扶起来,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

还是魏老太太接过宜宁的手,笑眯眯地说了一些吉祥的话,叫程琅过来背她上花轿。

宜宁最后回头看,魏凌、魏老太太都在看着她。

连赵明珠都站在祖母身边对她微笑。

庭哥儿被佟妈妈牵着,看着她的目光不舍又可怜兮兮的。

他没有母亲没有兄长,从小就孤独得很。

赵明珠又不是他的亲姐姐,宜宁照顾了他一年,好不容易有了些依恋,现在她就要出嫁了。

她嫁出去之后还可以回来,但却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宜宁摸了摸庭哥儿的头,他把头仰得高高的不说话。

全福人给她盖了盖头。

宜宁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随着红色晃动,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片坚实的背上,他步履平稳地背着她。

轿夫压轿,宜宁抱着宝瓶坐进了花轿里。

那个送她进来的人突然轻轻握了她的手,然后放开了。

随后轿子被抬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了坐正。

宜宁记得从玉井胡同到府学胡同要走三个路口,有个路口上的羊肉汤很出名,闻着就知道到哪儿了。

半个时辰的路不算太久,可能是因为心情忐忑,总觉得非常的漫长。

轿子上吊的羊角琉璃灯灯光透进来,一片暗暗的红色。

好久之后她才听到了一片喧哗声,相对于那边的离别情绪,这边要热闹得多。

连唢呐声都要欢快一些,很多人,还有小孩的笑闹声,鞭炮声。

她被人扶着,听到全福人指挥她跨马鞍、跨火盆。

或者提醒她小心门槛。

府学胡同的宅院她还没有来过。

宜宁跨进了正堂,盖头下面什么都看不到。

只听到礼生在唱礼,她随着唱礼对拜,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晃了一下,他立刻就要伸手来扶她,她却自己就站稳了。

那人顿了顿,就把手缩了回去。

宜宁被簇拥着进了洞房里,屋子里应该热热闹闹的都是人。

她听到全福人定北侯夫人笑眯眯地说:新郎官要挑盖头了。

有几个夫人太太起哄:挑盖头,看新娘好不好看!早就见过了,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宜宁暗想着。

但这时候却又局促了起来,她分明听到外面静了一下,然后喜秤的秤杆伸了进来,盖头就被挑开了。

她猛的就看到了他,别人都是满脸的笑容。

他嘴角微微一抿就算是笑过了,但却盯着她一直看。

新娘子好看呀!几个太太捂着嘴笑说。

后面半句就没说了,只是还小了些,恐怕还没有及笄呢。

这新任工部侍郎娶了个年纪这么小的,有的苦吃。

宜宁才看到周围的人,林海如站在全福人旁边,还有许久没有见过的罗宜秀和罗宜玉,两人都是妇人打扮了。

大伯母陈氏站在罗宜秀身边,还有两个脸生娇美的年轻妇人宜宁没见过,应该是罗怀远和罗山远的妻子。

别的太太、夫人们她就更不认识了。

但这并不影响成亲的热闹,罗慎远缓步走到她身边来站定。

由全福人唱喜庆的词撒帐,床上顿时满是桂圆花生等干果,还有一枚铜钱落到了宜宁的衣襟里。

就有个太太说:新娘子日后要管家里的钱呀!这是什么习俗?宜宁有点傻眼,看向罗慎远,他则含笑点头说:她想管便管吧。

虽然他对于宜宁管钱的手段有点怀疑,小时候她连自己嫁妆都懒得管。

很快有童子端了合卺酒上来。

宜宁就被一个穿着遍地金通袖的太太拉起来。

她看到三哥从大红漆方盘里端起酒,向她伸过来。

宜宁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要和罗慎远和合卺酒了……她把酒端在手里,缠过他的手臂,感觉到他的手臂要比自己粗很多的。

宜宁看到他仰头就喝下去了,面不改色。

她不会喝酒,饮了一小口就被呛到了,觉得从喉咙辣到肚子里,然后满面通红地咳嗽。

几个太太笑着来拍她的背,还特地给她倒了薄薄的一层,给罗慎远的却是满的。

定北侯夫人随后含笑念到,美禄天赐贺新人,此夜一醉一销魂。

夫妻恩爱同白首,和乐美满共晨昏。

宜宁默默地想好一首打油诗啊,她的杯子里还剩一些酒。

这是要喝完的。

男方的全福人笑眯眯地说。

宜宁听了正要举杯,却一时不注意,被他从手中拿了过去。

他的酒量很好,喝多少也是面不改色,一饮便完。

好了,你不用喝了。

罗慎远把酒杯放在大红漆方盘上。

她低声道一句谢谢。

随后热热闹闹的闹洞房就结束了,太太夫人们都退了出去。

罗慎远停顿片刻,轻声跟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宜宁点头笑了笑:你去就是了。

她坐回了床上,看到隔扇被他合拢,高大的身影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屋子里静静的,龙凤红烛在烧。

大红的锦被,绣的是鸳鸯戏水,幔帐垂落在地上,用的是大红提花纹。

屋子里新的红木嵌象牙拣妆台上还封着双喜字。

宜宁看到身上大红的吉服,又想到他结实的手臂,只觉得每一刻的等待都很忐忑。

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在新婚之夜面对他啊……作者有话要说:结婚啦~~~第一百三十七章宾客的喧哗声一直没有停,罗慎远成亲,徐渭也过来喝了几杯。

罗慎远特地去敬了老师一杯酒,徐渭笑眯眯地喝了,跟他说:你有时间便带着你媳妇来拜访老师,一餐饭总是有的。

自当登门。

罗慎远也笑着喝了酒。

徐渭没有久留,宾客还没有散的时候就准备要回去了。

杨凌被周冯和江春严二人灌了不少酒,这会儿干脆坐着恩师的马车一起回去,徐渭见马车已经渐渐驶离了府学胡同,就问杨凌:由明,慎远与你是同科进士,如今他已经是官拜三品的侍郎了,你却只是个七品给事中,你怨不怨老师不公?由明是杨凌的字。

杨凌喝的酒有点上头,脑子发热地说:这有什么怨的,罗大人是新科状元,我却身列二甲。

再者他治理水患的确有一套,什么地方该修堤,什么地方该分流他一清二楚。

我对水利可是一窍不通的。

徐渭听了就笑,眼睛露出些慈祥:你当年应试的文章,才华斐然出众。

绝不下于慎远。

您喜欢就好。

杨凌笑了笑,您觉得好,也许主考的礼部尚书谢大人就觉得不好。

我杨凌心怀浩荡,倒也没有什么怀才不遇的郁闷。

徐渭长长地叹了口气,问起杨凌户部稽查的事,杨凌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老师。

等到了杨凌的府邸,马车停下来让他下去了,杨凌跟老师挥了手一溜烟进了家门,随后传来他娘子的训斥声。

据说杨大人的老婆是从蜀地都护府嫁过来的,十分凶悍,估计是喝酒被娘子训斥了。

徐渭听着就微笑,他的结发妻子已经逝去十年了,也是个泼辣性子,如今这位夫人是续弦来的。

听到这等声音觉得非常怀念。

跟着徐渭的门客看杨凌走了,就说:杨大人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拿罗大人吸引汪远等人的视线,您真正要栽培的却是他。

最近弹劾罗大人的折子是很多,汪远恐怕也开始警惕了。

这孩子胸怀大略,很难得。

徐渭说,罗慎远的性子……我是有点怕了的。

上次平远堡一事,他把平远堡摸得一清二楚,却什么都没跟我说。

还有浙江布政使刘璞的案子,他手段之毒,谁都没料到。

但我却觉得罗大人比杨大人更有手段,若是杨大人,是绝对无法做到这些事的。

门客对罗慎远十分敬佩。

徐渭的神情有些漠然:由明才能做首辅……慎远,他亦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也会力捧他。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把汪远拉下马后,杨凌入阁能牵制罗慎远,切莫让他做祸害朝堂的奸佞。

否则我早晚也不会留他……门客没有说话。

徐渭跟汪远斗了这么多年而没有被赶出内阁,其实心性也是非常果决的。

他只是有点可惜罗慎远,但是谁又能说他不可怕呢。

徐渭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给徐渭又温了一壶酒。

罗宜怜只吃了几杯酒就离了席,她回到西厢房里,看到母亲乔姨娘还盘坐在临窗大炕上闭着眼睛。

乔姨娘比原来在保定罗家的时候瘦多了,但却因为病态,薄薄的嘴唇更透出几分艳色。

乌黑的发髻上戴了朵翡翠珠花。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子如琉璃般冷静。

我儿回来了。

乔姨娘接了罗宜怜的手过去。

母亲。

罗宜怜小声问她,您今日可服药了?不如我先叫丫头把药给您端上来。

乔月婵却冷冷一笑:喝什么药,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那三哥整天让人逼着我喝药,就是想逼着我早死,我偏不死,我就要活着——我看看他和那个贱-人以后有什么下场!兄长娶妹?别人不知道,他罗慎远还能不清楚?现在罗家他说了算,竟然干出这等荒唐事。

顾明澜折磨我还不够,她女儿还要继续折磨我。

乔姨娘冷冷地说,要不是罗宜宁,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你又怎么会还没有嫁出去。

她倒好了,成了英国公的女儿,现在又嫁给罗慎远。

她嫁回来正好,你不要放过她……乔姨娘握着女儿的手渐渐收紧,罗宜怜看到她手背浮起来的青筋,又看到乔姨娘露出袖口的一截狰狞伤疤。

不禁就眼眶一红点头:母亲,您放心。

我都记得!罗宜怜坐在床边,她的美越发的惊心动魄了。

比生母乔姨娘还要好看些,尖瘦的下巴,肤白胜雪,乌黑的发松松一挽,就衬得脖颈袖长。

乔姨娘十分满意的看着女儿说:凭我女孩儿这等样貌,怎么就配不得好人家了。

你嫡母林海如,就想着一些小门小户,我看她做梦!幸好你父亲不糊涂,你可一定要凭自己谋个好人家啊!你嫁入高门了,娘的腰板就直了,这府里就不会有人给咱们娘俩脸色看了。

罗宜怜躺在母亲腿上,任母亲给她梳着发,静静地点了点头。

*宾客声还喧闹的时候,宜宁已经困得打瞌睡了。

其实她已经打瞌睡了,早上大家都很紧张,故起来得太早了。

还是珍珠进来叫醒了她两回,新姑爷还没有回来呢。

她还没有梳洗,大妆着又怎么能睡呢。

宜宁揉了揉脸坐正了,让珍珠给她端些点心来吃,这天可是饿很了。

珍珠却笑了笑,给她端了几块糖醋羊排、一盅雪蛤乳鸽汤,一叠烙的鸡蛋饼来。

并说:姑爷一早就备下了,说您肯定会饿的。

她看了珍珠一眼,珍珠还是微笑着看她。

还是三哥想得周到,竟然连吃食都先给她备好了。

宜宁这才开始吃,等酒足饭饱了更困,珍珠端着方盘下去了,她又开始犯困起来,只能强打精神端坐着。

喧嚣渐远,罗慎远到了新房外。

两个新安排给她的丫头还守在外面,看到他之后屈身行礼。

罗慎远挥手让她们下下去,定了定神,才推开了房门走进去。

宜宁?他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他。

屋内只有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罗慎远先去净房沐浴换了身衣裳。

等走进月门挑开幔帐之后,才发现她居然靠着千工床的柱子就这么的睡着了。

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穿戴着,也不知道重不重。

他一向阴郁俊朗的脸露出几分淡淡的笑,伸手想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但是他刚一靠近宜宁就感觉到了,等一双手臂碰到她的腰身,她立刻就醒了过来。

但抬头的时候正好撞到了罗慎远的下巴,她连忙一躲,却与他四目相对,看到他幽深的目光,不禁喃喃地问:三哥,你应酬完了?罗慎远收回手道:嗯,我看你睡着了,想抱你到床上去睡。

头先他是兄长的时候,由他抱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了,不知怎的反而有种局促的暧昧来。

她推开了他的手,四下看去,丫头又没有在房内。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道:我还没有洗漱,不能睡。

她还着大妆呢。

好。

他点头道,要我叫你的丫头进来吗?说罢起身去了外面,不一会儿珍珠和玳瑁就走了进来。

她们俩服侍她取下金丝髻,赤金宝结,金簪一整套头面。

然后散下了头发,她的头发细软得像一捧丝绸,散开之后就自己垂泻了下来。

她在净房沐浴完,抹了香膏。

看着铜镜中沐浴的自己有些出神。

珍珠心里也有点忐忑。

小姐年纪还小,临走时魏老太太就叫珍珠和玳瑁过去叮嘱过,等小姐及笄了才让姑爷和小姐行房事。

她们应诺了,这时候心里却有点忐忑。

这有没有行房事的,她们不在房间里伺候如何知道。

姑爷强行让小姐与他行了,未必还能补回去不成?因此只能叮嘱宜宁:若是姑爷待您不好,有什么不舒服的。

一定要叫奴婢进来,您记住了?宜宁看着她俩一脸紧张的样子有点想笑,三哥能有什么待她不好的,但是珍珠却一脸严肃。

毕竟看到小姐站在姑爷身边的时候,她还只到姑爷的肩膀高呢!身体纤细得很,这姑爷可人高马大,而且已经二十二了……好,我记住了。

宜宁觉得能有什么,随口就答应她了。

反正刚才就有婆子抱了另一床被褥进来,应该是罗慎远吩咐好的。

她心情还是有点紧张,但是并不忐忑。

让珍珠和玳瑁先退下去了,然后走进了月门,挑开了千工床的帷帐。

结果进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床外头睡着了,眼睛闭着。

穿着雪白的绫缎单衣,坚实的胸膛微微的起伏。

宜宁松了口气,睡着了好,睡着了她就不用想怎么面对他了。

她回过头环视屋内,看到那对龙凤烛还烧着,她静静地走到这对烛面前看着燃烧的蜡烛出神。

火苗在寒夜里微微的颤动,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邦声。

她记得要剪灯花才能睡的,前世成亲没记得这个。

世间的习俗,不管信不信还得照做才是……宜宁四下找了把红绸缠着的剪刀,伸到了跳动的火苗里,啪的一声。

这下她才算是做完了。

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准备睡到里面去,谁知道要翻过他的时候迈得太小,一不小心就绊到了他的手,她想抓什么稳住却没来得及,惊呼一声扑到了他身上。

然后她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睛正看着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估计刚才也是装的。

两人离得太近,宜宁几番想要起来,被他似乎灼灼的目光看着,竟好似刀片的锋利,她竟然怎么都起不来。

三哥,我不小心的……宜宁小声说,我起不来了,你帮我一把吧。

她的长发散落到她身上,绫缎单衣看进去就是雪□□腻的肌肤,又软又细,再往里些还有柔软的阴影。

抵着他胸膛的手腕也是细细小小的,软玉温香大抵如此,碰到他哪儿都是坚实火热的。

罗慎远本来就是想了多年,次次碰到她只怕自己忍不住,所以敬而远之。

但是梦境中圈在怀里压在身下的滋味,早就肖想多日,只是想到事先应允了她的才忍着。

刚才听到里头的水声,罗慎远就浑身紧绷,也不过是闭着眼睛装睡而已。

听到她越来越近,没想到她却跌倒在他身上,还怎么都起不来!好。

他缓缓握住了她的手,理智知道是要扶她起来,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往下一拉。

宜宁怎么敌得过他的力道,没反应过来,整个又扑在自己身上。

宜宁只觉得他的身体很热,几乎就是滚烫。

宜宁压着罗慎远结实的胸膛,他的大手如铁钳般扣着她,挣扎了几下又挣不脱。

罗慎远和平日比有些差别。

她结巴地道:你……你不是说以兄妹之礼……这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兄妹之礼啊!虽然说了兄妹之礼,但他早就不只把她当成妹妹了。

他手掌里掐着手腕这么细,若是把她压在身下,她这么娇小纤细,怎么反抗得过。

罗慎远呼吸越来越粗重,无法抑制:你知道,还跌在我身上……这是个什么说法!宜宁又试着动了动手,哭丧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带着软软的哭音,细细的一把嗓子如小猫般。

他想到她平日哭着叫自己三哥的时候,他心里就有这般邪恶的念头,只是她从来不知道而已。

这下再也忍不住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宜宁下意识要挡住他,却被他单手就扣住了,他被撩拨忍到极限了,低头就含住她的耳垂。

宜宁被他突然起来的动作怔了一下,那耳垂的酥麻感却不停传来,她伸手就抓住他的衣襟。

刚才他还是说兄妹相处呢!他现在却压住她。

沉重的身躯压下来,她根本就动弹不得。

三哥,你掐得疼……宜宁觉得他掐得有点疼,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叫他。

她的声音很急,罗慎远听了才回过神来。

宜宁的皮肤娇气,如雪般凝脂的肌肤上留下很多红痕,手腕上也是一圈红,衣襟已经被他扯得凌乱,看上去非常触目惊心。

对不起……他随之放开了手,然后下床就立刻去了净房。

宜宁听着里面传来水声,他刚从已经沐浴过了……她又不是不经人事,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早晚都是要来的,宜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虽然她现在的确还小,但又不是没有这么小就嫁人的。

或者刚才就应该答应他……宜宁胡乱想着,但这些都是想法,至于怎么付诸于行动她还没有想过。

她把被他拉开的衣服系好,然后看到罗慎远重新回来了,他的身上还有些湿润。

罗慎远上了床,看到她还看着自己。

说道:刚才……你吓着了?明明知道她还小承受不住,但刚才就是失去了理智。

毕竟是她躺在自己的身上,还乱动。

男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张床上不动心思,绝对是不可能的。

罗慎远突然意识到这点。

无事。

宜宁心想。

虽然是他怜惜自己,但应该帮他的……下次就配合他吧,她心想着,然后把被褥卷到了身上。

看她一副要睡觉了的样子,罗慎远沉默片刻。

放下了幔帐,顿时屋内只剩下朦胧的暗光。

他也躺到了身侧,宜宁心想这下该休息了吧。

谁知道刚闭上眼睛,一双大手就把她揽了过去,她又陷入了那个温热的怀中。

宜宁这次睁开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

罗慎远就低头亲了她的额头,低声说:对不起。

他再往下,又亲了她的脸颊。

然后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碰了她的嘴唇。

宜宁觉得有些酥麻,但他已经放开了她。

宜宁抓着他的衣襟靠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因为这个吻,她突然就有点脸红,心想幸好他是看不到的。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三哥,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罗慎远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跟她说:我刚才就想说,你现在不能叫三哥了。

该叫什么?叫什么,三哥不是挺好的吗,都叫了这么多年了。

改成哥哥?夫君?官人?还是直接叫名字算了。

宜宁拿定了主意,动了好几次嘴唇,才试探着说:……慎远?他好像不是很满意。

你便只想出了这个?还有夫君,宜宁想了想说:那我叫夫君的话,你听着可还习惯?罗慎远就一顿,最后还是摸了一下她的发说:算了,随你叫吧。

现在快睡了,你明日还要早起认亲的。

宜宁却第一次在他的怀里睡觉,颇有些不习惯。

起伏的胸膛,他身上干净的男性的味道。

但这一切都让人很安心,她抬头看这屋内张灯结彩的景象,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啊……身侧躺着他,虽然这样的情境有几分陌生。

毕竟她和罗慎远从未在漆黑的夜里这么躺在一起,但是看到他躺在外侧,挡住烛火的高大身影。

她却有种什么都不用怕,非常安心的感觉。

罗慎远闭上眼,脑海里却是刚才看着宜宁垫脚剪灯花时候的样子。

烛光照着她的侧脸,她的神情很认真,满室辉煌的烛火。

他会一直记住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夜色浓重,英国公府东院的书房里,气氛凝滞。

魏凌的手背青筋隆起。

如果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陆嘉学,也许他早就忍不住发火了。

陆嘉学却缓缓地摆手,沉吟道:你先不要生气,我倒也没有坏了你女儿的亲事。

我有皇命在身,必须要捉拿奸细。

你箱子里装的人头是大同总兵曾应坤?魏凌沉了口气问道。

否则陆嘉学怎么会大费周章的从山西把人头运回来,魏凌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奸细,在玩先斩后奏。

如果是普通的奸细,自然不需要他如此大费周章,那么这个奸细的身份可能非常的特殊。

陆嘉学摇了摇头道:他不是奸细,曾应坤虽然行事霸道,却也是一代名将,还做不出这等通敌卖国的事。

他继续说,卖国的是他儿子曾珩,靠他父亲的荫蔽做了个镇抚司镇抚。

虽说官职很小,但在大同却是个土皇帝,他爹宠溺儿子,竟连虎符都放在他儿子的房间里。

陆嘉学喝了口茶润喉:这人也是聪明绝顶,奸佞狡诈之辈。

我在大同差点被他暗算,狗胆包天,我就把他杀了。

你把曾应坤的儿子杀了?魏凌有些吃惊,就算他跟曾应坤不熟,也知道这人原配早死,就留了这么个独子。

曾应坤那等戎马一生的人物,对这结发妻子的痴情可不一般,竟也没有续弦。

这唯一的儿子就是他的眼中宝心头肉。

杀不得吗?陆嘉学看了他一眼。

魏凌嘴角一抿:你杀了他儿子,所以曾应坤派人刺杀你?陆嘉学放平整了脚,道:这也不是,我那那箱子里除了他儿子的项上人头,还有他们私通瓦刺的罪证。

他们想拿回去,否则曾应坤教子无方,反而纵容曾珩忤逆成性,酿成大错,肯定是要抄家灭族的。

魏凌觉得奇怪,曾应坤在大同做大同总兵,他儿子怎么会想通敌卖国?瓦刺部与边界通商,四成的利都在他手上。

陆嘉学说,他倒也不是真的通敌卖国。

只是从瓦刺人手中获利,两方互利共存。

他们家靠这个发家,整个山西遍布商号。

你一去便是关马市断人家的财路,不整你整谁?这财发得不易。

魏凌的语气稍微松了点,但是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你也太险了一些。

宜宁今日出嫁,要是惹出什么岔子……我抓他们的人有用。

陆嘉学摆手让他别说了,再者我不是救了你女儿吗,她又没有真的伤着。

魏凌想到陆嘉学斩杀曾应坤的儿子,也算是帮了他,才没有说什么了。

他跟陆嘉学生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十分了解他的脾性,不重要的人他根本就不会在乎生死,就算是魏宜宁也一样。

比起你今日嫁女儿,我反倒更关心罗慎远。

陆嘉学说,曾应坤的儿子通敌叛国倒也罢了,奇的是,他跟你家新姑爷有书信往来。

魏凌听了眉头一皱。

罗慎远和曾珩有往来?书信内容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已经被曾珩销毁了。

陆嘉学端起茶杯饮了口茶,罗慎远帮了你,也就是背叛了曾应坤的儿子,甚至谎漏了消息给他。

既然他跟曾珩秘密往来,肯定就不止一日两日了。

为什么他会背叛曾珩救你,难道就因为你是他义妹的父亲?魏凌不是没有怀疑过罗慎远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怎么知道奸细存在的?而且事事比曾珩快了一步。

你家这位新姑爷心机之深,突然来娶你女儿绝不简单,怕是另有目的,你好好想想吧。

陆嘉学放下了茶杯,准备离开了。

我还要进宫向皇上复命。

今日打扰你女儿的亲事了……我送她的嫁妆算是赔礼吧。

你我二人其实也有多年情分了。

魏凌突然说,上次我二人因平远堡的事离心倒也不必。

你是都督,现在又是宣大总督,我自当听从于你。

陆嘉学听了没有回头,叹了口气说:情分是最不可维系的东西,一朝一夕说没有就没有了。

你听从于我最好,我做个靠山,应该也没有什么靠山比我更牢固的了。

说完之后他就离开了英国公府。

魏凌一个人坐了很久,满堂喜庆的布置还未撤去。

他突然想起今日有人入侵的时候,罗慎远熟练的指挥神机营的样子,若是以后宜宁和罗慎远不对付了……她肯定玩不过他。

陆嘉学的话还是让魏凌对新姑爷产生了一些忧虑。

*宜宁这夜睡得意外的好,甚至比在家中还要好。

但她早上就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

她随即环顾四周,周围陌生的陈设,红绸红锦被的东西才让她想起自己已经出嫁了。

这不是英国公府,而是府学胡同的罗家。

听到宜宁醒了,珍珠带着小丫头挑了幔帐鱼贯而入。

手里捧着铜盆、香胰子等物,要伺候她梳洗。

宜宁看到身边的被褥里没有人,三哥……她说到一半又犹豫了,手伸进铜盆里埋着,温暖的水波漾着手。

她换了说法,姑爷呢?珍珠笑眯眯地说:姑爷刚才让奴婢告诉您,您早起就先洗漱吃早点。

他卯时就起了,奴婢瞧着是往书房去了。

估计是去处理公事了吧。

今早是要去奉茶的,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宜宁靠着临窗大炕的小几坐下来,任珍珠给她洗了脸。

她拿了嫁妆册子翻,突然就愣住了:怎的多出这么些页?宛平的田庄、大兴的铺子。

甚至还有什么纯金镂雕福寿双全纹梅瓶,翡翠玉佛像……宜宁想起来了,这些不就是罗慎远聘礼单子上的东西吗!那些可是聘礼,怎么会把那些东西也写在上面了,那可是足足四万两。

难道魏凌就这么当嫁妆让她带过来了?宜宁立刻让珍珠请陪嫁的楼妈妈和范妈妈进来,这两位都是魏凌指给她的,只说是伺候人的老婆子了。

两个老婆子一进来,端看宜宁气色和坐的姿势就知道昨夜姑爷和小姐没有行房事,笑容就柔和了几分,回英国公府怎么禀报心头就有数了。

这下才屈身行礼道:太太有何吩咐?宜宁把嫁妆单子搁在了小几上,指着那几页: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然后楼妈妈才说:国公爷说了给您当陪嫁,所以就添上去了。

宜宁拿着这份厚厚的嫁妆单子有点手抖,多沉啊,六万两银子!她深吸了口气,魏凌就算是宠女儿,但这六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是太重了。

不过嫁妆可没有往回退的道理,宜宁也只能来回看几遍。

都不知道是该感叹她三哥有钱还是该感叹她爹有钱,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全是她的了。

刚看到嫁妆单子的冲击还没有缓过来,片刻之后又有丫头进来请安,是罗慎远新拨给她使唤的丫头。

几个人次第走进来,宜宁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肤白貌美,细长高挑的扶姜。

上次暗中跟林海如说话,说三哥不愿意碰她们,自己却有……她看到扶姜不知道怎的就想起昨晚的事,两人之间呼吸相接,他压在她身上非常的热,明明都能感觉到反应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宜宁咳嗽了一声,她是不习惯不熟悉的人伺候她。

这几个新丫头就安排到了后罩房,做些闲散的事。

几个女孩头先都是伺候罗慎远的,他应该是把身边一半的人都给了她。

几个丫头倒是态度恭顺,没觉得有什么不满的,对她十分恭敬,果然是头先在罗慎远身边伺候的。

宜宁看到日头已经照到了院子里,估摸着要到时辰了,才让丫头给她梳头。

罗慎远从外面回来,从隔扇外就看到她靠着迎枕,她的丫头把她的头发全散开了,铺在大红的潞稠面上。

像丝绸一样的头发,肯定是贵重的丝绸,有种光华的淡青光泽。

她低着头看手里的单子,正红色的四喜如意纹的褙子让她的脸如白玉盘般,有种莹润透明的感觉。

有层薄薄的暖绒,让人越发觉得她清嫩,好像能一咬就破。

外面的丫头通传了,罗慎远才走进去。

迎着晨光他越发显得高大,身体顿时就挡住了她看单子的光。

不过只是一闪,他就走到了她的身边问:在看什么?宜宁听到他的声音一时就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总是想到昨晚的事。

他们原来虽是兄妹,却不是一起起居的,如今同住,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宜宁还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味道,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

她有些不敢看他,手捏着单子微微发紧。

她愣神的时候,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把她手里嫁妆单子拿了过去。

嫁妆单子……他抬头看她,研究这个做什么?宜宁就看到了他浓郁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还有清俊隽秀的下颌。

她想从他手里把嫁妆单子夺回来:这个你不能看的……罗慎远就看向她:为什么不能看?反正宜宁要拿回来!要是让他看到送进去的聘礼变成了嫁妆毕竟不好。

但是他这么高,宜宁必须要跪站到罗汉床上跟他抢。

不过还是没有他高,他故意不让自己拿到,等她要抢到手的时候立刻躲开,然后背到后面继续看。

宜宁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怎么像个小女孩似的被欺负,他就是在逗她,也顾不得什么不敢看他了,伸好几次手要抢,又好气又好笑道:又没得什么,就是父亲把你的聘礼一起添在嫁妆里给我了!你莫要惦记了。

罗慎远看她脸有种健康的红晕,就眉一挑说:难道上面的东西不是我送进英国公府的,何来惦记?宜宁分明不是那个惦记的意思。

从来没有被他这样调侃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罗慎远看着她的眼神柔和了些,笑了笑道:这下终于敢看我了吧?他就是故意的,宜宁反应过来,他察觉到她对他的不适应,所以想打破两人之间昨晚的隔阂。

罗慎远把她的嫁妆单子还给她,像她是护食的小狗一样,还又摸了摸她的头加了一句,放心,三哥不会拿你的东西。

宜宁咬咬牙。

她缓缓一笑说:自然,夺人嫁妆的只有那等懦弱无能的男子。

三哥是堂堂工部侍郎,又曾是状元爷,才华横溢。

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我这等小女子而已。

罗慎远听了嘴角微微一扯,好像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般说:夸得不错。

他拿起那把梳子,手指滑过梳子的齿,看到宜宁已经坐到了妆台前面让玳瑁给她梳头,贴身伺候她的丫头都陪嫁了过来。

她在和她的婆子说话。

罗慎远还是把梳子放下了,笑容淡了下来。

他从没有跟别人有什么亲密关系,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近距离相处,昨夜两人就没有相处好,此时想帮她梳头也怕她不喜欢。

楼妈妈随后就传唤了早膳。

早膳吃的就是面条,不过是鳝丝面条,熬得浓浓的汤做底,再滴上些麻油,配了新鲜的腌黄瓜。

宜宁喜欢吃面条,吃了许多。

罗慎远却吃得很少,看她吃完了放下筷子,然后去牵她的手淡淡道。

走吧,要去跟他们请安了。

既没有分宗,又不是异地,罗家就没有分开住的道理。

因此就都挪到了府学胡同来,也方便罗慎远一些,他住在新桥胡同离六部衙门实在是太远了一些。

他带着自己走在路上,宜宁突然觉得其实还是像小时候的。

不过原来是她非要去牵他,但他不太愿意让他牵着,现在是他牵着自己。

罗慎远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这时候跟她说:一会儿你见到母亲不要吃惊,她又给你准备了个大封红。

别人怎么劝都没用。

林海如?宜宁有点好奇,凭着林海如一贯的野路子,她又给她准备什么了?第一百三十九章府学胡同这个宅子是前朝一位阁老致仕的时候留在京城的,当时卖给他友人,据说是一位姓姚的书法家,也是进士。

这位姚进士家中十分的富庶,就着意扩了些,亭台楼榭,阁楼小院修得十分雅趣。

罗慎远是从这位姚进士的后人手里买来。

宜宁现在住的院子是两进,前一进设有罗慎远的书房、客堂,两侧的厢房亦可以休憩。

倒座房设有小厨房。

后一进主要是宜宁的,正堂、两侧次间内室和耳房。

前院种了几株参天古柏,树干需要几人合抱才抱得过来。

绿荫匝地,海棠、紫薇、凤尾竹点缀太湖石。

十分的诗意盎然,虽然这个季节的草木已经泛黄了,却也有另一番韵味。

宜宁跟在罗慎远身侧走过月门,他长得高大,路旁种的凤尾竹扫过他的肩头。

他就伸手揽过她,免得树梢扫到她。

这处草木茂盛,原是看着觉得不能改格局才没动。

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移去。

宜宁侧头看着他揽过自己的大手,树梢拂过他的手,感觉非常的奇妙,但很快他的手就收回去了。

看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和她兄妹相处了?宜宁昨晚认真想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她依赖他,的确是对兄长的孺慕,还有儿时的依赖心理积累。

但是当他靠近自己的时候,也有有异样的感觉。

也许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导致的。

她看着这府里的气派,有些好奇:三哥,你怎的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你究竟有多少银子啊。

也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直接的问你,不加修饰。

罗慎远并不觉得有什么,看她一眼道:你打我家产的主意吗?我便是好奇问问。

罗家的进项一年也不过五六千两,怎么到你手上就豪奢了起来……你若是有什么致富的法子,我也想听听。

宜宁自己手里有六万两,对于钱生钱很感兴趣。

你赚不了这个钱,都是刀尖舔血的买卖。

罗慎远打消她的念头道。

与虎谋皮不适合她。

她看上去百折不挠,实际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太单纯了。

并不是说她不谙世事,而是有的时候人与人太不一样了,内宅夫人跟他们的世界怎么会一样。

罗慎远从不觉得这些多厉害,这些钱虽然来得轻松,但没几个人敢做,心理负担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你放心,我还记得成亲那日说的话。

你要是真的想管,我就叫管家把账簿给你。

他又一笑说道。

宜宁对于管他的钱并没什么兴趣,但也笑眯眯应道:那你把账本给我就成。

两人说着走到了门口。

门外守着几个护卫,看到罗慎远出来就恭敬行礼道:大人。

这些护卫称呼他为大人,而不是三少爷,想必是他培植的,只听从于他。

罗慎远只是淡淡嗯了声。

他对着下属的样子冰冷淡漠,相比之下,跟她说话的语气算是非常柔和了。

他带她一起去了正房。

林海如带着楠哥儿和乳母住在正房,罗成章的院子就在林海如旁边。

乔姨娘带着罗宜怜住在后面的遍植桃林的韶光阁里。

大房举家到京城之后就住府学胡同,今天认亲,陈氏也过来了。

林海如穿得平整簇新,端坐在正房之中,慈祥地微笑着看着宜宁,宜宁总觉得她看得自己发毛。

罗成章坐在林海如身边,接了宜宁敬的茶,面色僵硬的应了她一声父亲。

按说改口之后就要给红包了,罗成章没有心思,随便给了个封红。

跟在宜宁身后的楼妈妈都看着那封红就是普通红纸一裹,心里明镜似的。

林海如却很高兴:眉姐儿你快过来!她让婆子们把旁侧的屏风打开,给她看自己要送给她的东西。

那是一张红木嵌纯金浮雕的拔步床,金光闪闪。

宜宁走近了看发现雕的是多子多福。

婴孩的腰带上嵌的都是红宝石。

罗成章看到林海如这份礼脸色就更不好看,接连低咳了几声让林海如注意点。

林海如一向对丈夫的不满比较迟钝。

她继续说:宜宁,你看喜不喜欢,我特意让工匠赶出来的。

你要是喜欢,现在就可以搬到你们的屋子里面去!你看这上面的多子多福雕得多好,我特意找了最好的木工……看到林海如非常欣赏那些纯金的浮雕的目光,大有下一刻就要给她搬到房里去的架势,宜宁咳得满脸通红:母亲,实在是不必了!我的床挺好的。

难怪罗慎远说是厚礼!她回头看了罗慎远一眼,他已经坐下喝茶了。

林海如可不敢这么跟他说话。

你不喜欢这个样式?林海如看宜宁的样子似乎不满意,就迟疑一下说,其实我是不太喜欢观音送子的花纹,不过你要是想改成雕这个也可以。

宜宁很清楚地看到罗慎远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不必换了,我挺喜欢这个花纹的……宜宁淡笑着说,不过新婚动床是大忌,您看先搬去库房里成不成?林海如对各种禁忌不太了解,商贾家没得这些忌讳。

最多就是忌祖坟风水不好影响发财。

既然宜宁说有就有吧!她想了想,还是让婆子给宜宁搬回库房去了。

罗成章听到这里想说什么,却看到罗慎远向他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警告在里面。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的确如今……他不敢逆自己儿子的意思。

他当然不喜欢宜宁!没见过哪家嫁女儿陪嫁护卫的,看到沈练等人他脸都绿了,这来的是什么派头。

他喝茶的时候都沉着脸。

等宜宁请安奉了茶,其他人才陆续地进来了。

在场的都是女眷,罗慎远呆下去不太合适。

他跟林海如告退,先去了书房处理他的事情。

林海如让婆子端了些瓜果点心上来。

宜宁可是好久没看到过这些人了,她环视了一眼。

可能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陈氏看上去比原来老了不少,人也疲懒得很,不怎么跟罗宜宁说话。

罗宜玉梳着妇人发髻,与几年前差不多模样,对谁都冷冰冰的。

罗宜秀慢腾腾地剥葡萄。

林海如则把她的两个嫂嫂介绍给宜宁认识。

说来也巧,两个嫂嫂虽然不是同宗但是都姓周。

就称了大周氏和小周氏。

大周氏是通州周氏人家,祖上出过阁老,父亲是进士。

小周氏是京城人士,身份不如大周氏显赫,家中却比大周氏富庶。

两人出身不同,彼此不太融洽。

宜宁屈身喊了大嫂二嫂。

看看罗宜玉姐妹,再看大小周氏彼此臭着脸,也只能感叹大房家宅不宁,风水不好。

罗宜怜来见过了宜宁,屈身淡淡地喊:三嫂。

宜宁含笑点头,给了她一个玉镯子做礼。

罗宜怜看着她。

她似乎有点明白罗慎远为什么违背家中之意,甚至违背兄妹之情都要娶她了。

这才两年不到,罗宜宁也只有十四岁。

但是那长相谁看了都会色授魂与,竟然已经超过了她去。

年纪再小又如何。

都说罗慎远娶罗宜宁是为了帮她,那必然是没有亲眼见过罗宜宁的人。

\0宜宁看她又比十四五的时候漂亮许多,一身杭绸粉紫长身褙子,月白湘群,身姿曼妙。

听说乔姨娘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让人惊艳极了,否则怎的伺候了罗成章不久,就被他收了房。

罗宜怜比罗宜宁大两岁,十六岁该是定人家的时候了。

只是乔姨娘为罗宜怜的姻缘挑花了眼,还没有挑出一个好的来。

眼下还没有定亲事,也不知道究竟会嫁个怎么样的。

一会儿婆子领着穿直裰的轩哥儿进来。

已经是少年的罗轩远对罗宜宁就更陌生了,他现在跟着罗成章读书,长得居然已经比罗宜怜高了。

虽然是郭姨娘养大的,总归因是同胞的姐弟,对罗宜怜还是比别的兄弟姐妹亲近,站在他姐姐旁边跟罗宜怜说话。

宜宁看他越长大,样貌竟和三哥有几分像,觉得很奇异。

宜宁看着这一家子的表面风平浪静,又喝了口杯中茶。

*到晌午女眷们在花厅休息,下人送了盘香瓜上来,罗宜秀先接过来就叉了块。

罗宜玉看了就冷冷道:你当是被宠惯了,没得长幼尊卑了,这满屋子最不该就是你先吃。

罗宜秀听了一拍桌子,好像被点了火药桶:罗宜玉,你阴阳怪气做什么?我吃了怎么的!在人家家里不能耀武扬威,回来你威风了!宜宁没想到两姐妹已经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回头看林海如面色如常,肯定是已经习惯了。

陈氏只是脸色铁青,但也没管两人。

罗宜玉反唇相讥:你倒是想吃,人家让你吃吗?一个丫头都要踩你头上了,你也好意思。

两姐妹说着都要吵起来了,好歹昨夜宾客还没走完,下午要继续认亲,否则还劝不下来。

罗宜秀气呼呼,吵又吵不过罗宜玉。

把罗宜宁拉到西次间去喝茶。

宜宁就跟她说:都两年了,怎么你还跟你嫡亲的姐合不来,跟斗鸡似的。

罗宜秀气道:我跟她合不来?你看谁跟她合得来了?她跟自己的婆婆也闹得不可开交。

还不就是仗着别人的喜欢,刘姐夫来找她三次她都不回去……宜宁看她有些不甘的表情突然有点明白了,低声道:五姐夫他没来找过你?罗宜秀摇头道:没有……就派了婆子给我带信,让我不要学人家似的胡闹。

宜宁,我嫁给他是真的喜欢他,我为他操持家务,让自己温婉可人。

但他都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你说为什么有些人,她生来就有人迷恋,再怎么作贱别人人家也还是喜欢她。

而有的人做得再好也没用,我就是弄不明白。

宜宁心里也感叹,只能安慰她: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今日河东明日河西的,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的。

罗宜秀听了她的话似乎稍微好了些,也没有真的去计较,她眼睛一转,又有几分少女的狡黠。

我还有话问你,你怎么嫁给罗慎远了!我听人家说……你三哥似乎是那方面天赋异禀,你觉得如何?我怎么看你今天精神挺好的。

宜宁反应过来她说什么,简直想拧死她,哭笑不得地道:你听谁说的!你三哥的丫头呗……伺候他沐浴的时候见过。

罗宜秀小姐从小热衷各种八卦,更小的时候,她母亲说什么坏话都要转述给宜宁听。

宜宁只好说:我年纪不够,故还没有行房。

以后你别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圆房?罗宜秀很惊讶地看着宜宁,继续说,你三哥是工部侍郎,还长得这么好看,想嫁给他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

虽然我听说他娶你是想帮你,但你要趁机把他定下来啊,否则不是浪费这大好机会了?宜宁打了一下她的额头,把眼前的姜枣泡茶一饮而尽,说:我们还是去外面说话吧,我听说你家的四姑奶奶这次也过来了。

你不想去看看?罗家的外家亲戚不多,宜宁下午挨个认亲。

姑奶奶,表婶,表妹妹什么的。

都是京城住的,以前没见过。

几个小孩跑来跑去的玩,要看她这个新娘子。

宜宁得了一匣子礼,送出去几袋金豆子。

随后林海如叫了两个新嫂嫂和陈氏打牌九,罗宜秀拿骨牌逗楠哥儿玩,惹得楠哥儿笑得露出新长的牙去抢:五姐姐……要!宜宁拿糖逗她,楠哥儿许久不见她,竟没有原来跟她亲近了。

这孩子羞怯,躲罗宜秀身后不敢跟宜宁玩。

宜宁哭笑不得,林海如的性子竟然生出个这样的楠哥儿来。

她逗他:楠哥儿,我是宜宁姐姐啊?楠哥儿啃着香瓜,还是躲在罗宜秀身后,不时地偷偷探出头看她一眼。

宜宁只得去外面指导林海如打骨牌,陪家里几个表婶打了两个时辰,昨天睡得晚累得很。

外头还有宾客喧哗,她干脆林海如屋子里眯了会儿。

她是被人拍醒的,有人轻轻地拍她的肩:宜宁,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我们……谁跟她一起称我们呢?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罗慎远站在旁边,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一些。

看到她醒了,他拿起她搭在贵妃椅上的外衣说:走吧。

怎么林海如也没有喊她起来,睡了这么久……宜宁跟在他身后回了住处,罗慎远叫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来给她吃。

宜宁一边吃一边透过隔扇,看他在书房处理政务,他在和下属谈论铜矿冶炼的事。

他说话很有魄力,眉峰一皱,下属的语气就变得小心翼翼的。

罗慎远说完公务进来,看到她只吃了半碗汤,就道:你好好吃饭。

不然就这么丁点大,还不到他的肩高。

宜宁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今天在母亲那里吃了好多香瓜。

香瓜如何顶饱。

他拿了她的碗来,给她盛了半碗板栗炖鸭,推到她面前。

把这些吃了。

宜宁只得又吃了半碗,肚皮撑得圆溜溜的才去洗漱。

等靠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又想起罗宜秀说的那些话。

隔着一层红色,她看到罗慎远走了进来,他打开了纱幔,低头跟她说:宜宁,今晚之后我睡隔断里吧。

宜宁听了一愣:你……她道,怎么了,我睡相不好?罗慎远苦笑:不是,你睡相挺好的。

宜宁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因为什么,就小声地嗯了一声:我让婆子给你抱被褥来吧。

但叫了两声也不见人来,她干脆亲自去抱来。

结果看到千工床隔断出来的小橱,又不想让他睡这里。

这是值班的婆子睡的地方,又窄又小,他这么高大的个子怎么睡得。

不如我睡这里,你睡床吧。

宜宁回头跟他说。

两人又不能实际的分床睡,才新婚就分床,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呢。

罗慎远就长叹了口气,道:罢了。

他和衣躺下,让宜宁也过来睡了。

宜宁晚上就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似乎睡得不太好。

她也没有睡着,就想跟他说要不还是她去小橱睡好了。

谁知刚碰到他的手臂,罗慎远突然抓住她的手,宜宁吓了一跳,他抓得有点用力。

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有些沙哑地说:宜宁,离我远些。

他又松开了手。

黑夜里罗宜宁侧头望他的身影,才缓缓收回了手。

第一百四十章次日一早她去正房给林海如请安,楠哥儿刚起床,林海如给他穿了小褂子,他的小肉手揉着眼睛,十分的可爱。

宜宁在林海如这里吃过早饭。

刚会蹒跚走路的楠哥儿却放开了母亲的胳膊,非要自己走。

走到了宜宁身边,有些迟疑地伸手拿自己的布老虎,布老虎就放在宜宁的后面。

宜宁突然捉住他的手,把他吓了一跳。

宜宁才帮他把身后的布老虎拿出来,递给他:楠哥儿,你看这是什么呀?楠哥儿连忙抱着自己的布老虎跑开,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林海如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怕什么,叫嫂嫂!乔姨娘母女过来请安,乔姨娘不一会儿就病怏怏的走了。

罗宜怜则还要跟着林海如屋里的一个婆子学灶头,在这里喝茶等着,脸色淡淡的。

这家中的管事婆子我都招来你认识认识吧。

林海如说,以后你也好管得他们。

不过一会儿众位管事婆子就鱼贯而入。

看到坐在右侧位的是新的三少奶奶,虽长得尚且稚气,但也上前诚惶诚恐地行礼请安。

哪些是管灶头的,管厨房的,马房的,回事处的,一一跟宜宁介绍过了。

有些老人还是从保定跟来的,宜宁看着也熟悉,能叫出几个名字来。

林海如又把府中的情况说给她听:……除了你父亲三两日回来一次,别的都在府中居住。

隔壁就是你大伯母的府邸,隔一条胡同是程家——我记得那个程家的四少爷程琅似乎还是你表亲?不过程家几个太太我不常往来,你大伯母往来得多。

刚说到这里,外面丫头就进来通传,三少爷过来了。

罗慎远今日穿了一件灰蓝色直裰,高大挺拔,腰间挂了玉佩。

屋内的婆子管事们俱都给他请安,轩哥儿郭姨娘等人也问安,这位可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了。

他坐下喝了杯茶,罗宜怜才慢慢从凳上站起来,低声喊三哥。

罗慎远淡淡嗯了一声,他跟罗宜怜这个妹妹一向陌生。

乳娘把楠哥儿抱到罗慎远面前,让楠哥儿喊罗慎远一声三哥。

楠哥儿跟他不亲热,怎么也不肯喊。

罗慎远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都让他缩回林海如怀里。

林海如看着很好笑,就跟宜宁说起缘由来:……有一次楠哥儿高烧不肯喝药,你三哥就拍了他屁股几下。

楠哥儿就记上仇了,再不跟你三哥亲热了。

罗慎远却慢悠悠地说:小孩跟我向来亲热不起来。

宜宁一想好想还真的是,七岁之前的小宜宁也不喜欢他,轩哥儿好像也是怕他的。

明明长得疏朗俊秀,无数女子趋之若鹜,怎的偏偏还有吓唬小孩的能力。

她坐在罗慎远旁边,就笑了笑问他:那以后你的孩子怎么是好?罗慎远看着她,定定地说:这得问你啊。

宜宁才听出话中之意,脸一红咳嗽一声,把这话掩盖了过去:三哥,你刚才不是去了大伯父那里吗?怎么转过头来了?正想带你去这宅子四处看看。

罗慎远朝她伸出手。

走吧,这些管事你都见过了吧?原来他过来,是要亲自带她去转转的啊。

宜宁先告别了林海如,从正房出来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走过庑廊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一片片滑落他的肩膀,院子内古意盎然,他背着手走得很挺直,格外好看,好像从画中走出一般,跟这庭院一样的古老。

这处荷池里种的是粉荷,眼下花叶已经枯了。

夏天会长菱角,你可以采嫩菱角吃。

旁那个戏台子刚搭好,还没有用过,不过夏日里很凉爽。

旁边有个避暑的乘风阁,夏日消暑甚好。

过了这桥有片枣子树,这时候正满树红枣,你要不要摘些?他突然回头问她。

她小时候好像挺喜欢吃枣子的。

还跑来偷偷摘他院中的枣子琵琶,那时候跟罗宜秀一起,被他给逮住了。

干脆送了一篮子去了祖母那里给她,好逗逗她。

宜宁正凝神听他细说,就道:啊……枣子?罗慎远瞧着她许久,嘴角一勾道:我这儿给你说着话,你竟然走神了?没有。

宜宁立刻狗腿地表示,并上来给他捶背,辛苦你了,罗大人贵人事忙,还要特地过来领我看院子,我如何会走神呢?我是听得太专注了。

她总不能说是看着他的背影出神了吧!罗慎远才回头示意婆子拿竹篮来,带她过桥进了西偏院,果然院子门口有几株枣树。

这时候枣树长得极好,累累的红枣挂满枝头,阳光透过枝桠,满庭的枣香,已经是熟透了。

宜宁心想着正好摘些回去做红枣泡茶。

就让婆子多摘几篮下来。

这些枣都熟了,再不吃该烂掉了。

几个丫头婆子忙碌起来,宜宁也跟着去摘,高一些的地方她摘不到,婆子也摘不到,她就自然而然地看着罗慎远。

他高嘛,高的人自然肩负着更大的责任。

罗慎远叹口气上前几步,他人高马大的,自然能摘到那些最红最大的,几把几把新鲜亮红的大枣,全放到了她的篮子里:这些够了吧?宜宁用汗巾擦了一个,递给他吃:三哥,这是给你的工钱。

罗慎远就点头笑道:宜宁,这院子地契上写的我的名字。

你用我的东西,给我当工钱?这算盘打得挺好的,看来府中的帐应该交给你管。

必然吃亏不了。

宜宁把枣子塞到他嘴里:有吃的不错啦。

他拍了拍她的头,他好歹是朝廷命官。

逛了一圈院子,宜宁提着一篮子鲜枣回去了。

晚膳在正房那里吃,罗成章也在,郭姨娘站着伺候他吃饭。

大房一家人也过来了。

宜宁已经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还是罗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才这么吃过饭。

罗怀远问罗慎远礼部考核的事。

他在礼部观政已经一年多了,如今还是个长吏。

礼部分明是个闲差,平日却不敢松懈。

这番考核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罗怀远的语气饱含担忧,考核不过,怕是要发配出去了。

皇上重视礼乐祭祀,每年都有大祭。

你在礼部很好,循着机会升迁的可能性很大。

罗慎远随即淡淡说,你考核的礼部给事中与杨凌是好友。

我回头替你说一声就是。

考核是其次,但看你能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脸。

罗怀远似乎松了口气,笑着举杯敬酒。

宜宁听了若有所思,等回去的时候就问他:三哥,你让杨大人帮忙说话,这合适吗?我去说也可以,但难免显得太出头。

何况我是工部侍郎,插手礼部不方便。

杨凌他们是同级,更好说话一些。

罗慎远就和她解释。

宜宁犹豫了一下,其实她是想问问罗慎远为什么要帮罗怀远。

但是想想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对于三哥来说,罗怀远也算是自己势力了。

其实只要我在京城中一天,他就当不了正五品以上的官员。

罗慎远突然又告诉她,他迟早是要避嫌远调的。

但他一心想留在京城,那便随他了。

等走到了门口,有人匆匆来找他:大人……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同他商量,罗慎远显得有些严肃起来。

宜宁就先进去了。

采摘的枣子有些吃不完的,她让婆子晒了做枣干吃。

这天书房好像商讨到挺晚的,半夜他还去了前院。

宜宁睡的时候没觉得他来睡过,起来的时候又没有看到他,回头就找了婆子过来:三少爷晚上再熬夜的时候,叫我一并起来。

总不能他忙着我却睡了。

她在旁边帮忙添茶磨墨总是可以的。

婆子有些为难:大人回来,还特地吩咐了不得吵着您睡。

奴婢们走动的脚步都放得轻轻的。

他说您是长身子的时候,要多睡。

宜宁听到这里一怔。

下午去林海如那里的时候,陈氏带着大小周氏在做客。

大家凑在一起谈论口脂的颜色和香气。

小周氏喜欢这个,说起来如数家珍。

今儿程家有贵客来。

陈氏说道,程夫人请我们一同去看戏,你不如带着宜宁一起去。

她刚嫁过来,总得跟周围的太太夫人熟谙。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跟那些人混熟干什么,我瞧着都一副酸唧唧的样子。

陈氏脸色一僵,楼妈妈立刻从宜宁身后站出来,笑着道:大夫人说的有道理,咱们三太太初来乍到的,是要去的。

陈氏这可是一番好意,远亲不如近邻。

何况附近住的人家都是朝廷里做官的,私下家眷暗通消息也是有用的。

女眷圈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宜宁想了想这才拉着林海如的胳膊说:不如我们去吧!我正好想听听戏。

林海如则很耿直地回头问她:你不是不爱听戏吗?宜宁:……陈氏的马车停在门口,没几步就到了程家的门口。

程家书香门第,自然也是修得气派华贵,马车穿过夹道就到了刚搭的戏台子,几人下了车。

见过了程家两位夫人,陈氏就领着宜宁给她介绍这周围的太太夫人们,得知宜宁是罗慎远的夫人,都格外多看了几眼。

程大夫人引着几人坐下了,陈氏才问程大夫人:我可是听说今天有贵客来的,不知道来的是哪个?程大夫人的语气压低了些:我们家那四少爷说亲了,这你可知道?自然知道,却不知是哪户人家?程大夫人就笑了笑:说的是谢二小姐,老太爷发话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人家。

我们这不赶紧把戏台子搭起来了吗。

程琅的生父是程三老爷。

程家共有四个少爷,唯有程琅最为天资聪颖,母亲又是陆嘉学的亲姐姐。

全家人都向着他。

因此两个隔房的伯母也操心他的事得紧。

陈氏听了很惊讶:竟然是她……她不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吗?正是。

程大夫人笑着说,又是谢阁老的嫡亲孙女,否则咱们老太爷肯同意她嫁给程琅吗!宜宁喝茶不语,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谢蕴被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亲自去接她过来,谢蕴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高不高兴,依旧是众星捧月的样子。

她走过来之后,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太堆里喝茶的罗宜宁。

宜宁可不想惹到谢二小姐。

要知道这个所谓的贵客是谢蕴,她宁愿留在家里看乔姨娘母女。

毕竟后者只是使眼神软刀子,谢二小姐可喜欢真刀真枪的来。

谢蕴倒也没有理她,只是在她身旁坐下听戏。

等到程家吃了午膳,太太们四个一起凑起来摸牌九。

宜宁打了几盘,手气不太好,带的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都输出去了。

罗宜秀给她作陪,也输得很惨。

她俩带的银子都输光了,就暂从牌局上退出来,到外面透气。

结果刚在花厅外的亭子里坐下,就看到谢蕴朝她走过来。

谢蕴穿了件水红色镶边遍地金褙子,素色挑线裙,腰间挂了块羊脂玉佩。

她坐在宜宁身侧,很久才开口淡淡道:你说为什么是你。

他不爱你,你跟着他又有什么意思。

谢蕴说,若以兄妹之礼相处,你觉得他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谢蕴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能猜到罗慎远为什么娶她。

宜宁没有说话。

你若是个知趣的,便知道他只是怜悯你而已。

谢蕴缓缓一笑,有些傲然,我和他可以谈论诗词歌赋,官场上亦可以助他。

你能做什么呢,如今你嫁给他,也不过是拖累他罢了。

谢二姑娘想多了。

宜宁淡淡地看着她,你既与程琅表哥定亲了,又何必管别人如何。

谢蕴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捏着自己的手镯玩:其实你若是愿意,那时候大可来找我。

我让姨母给你找门婚事就行了。

现在你却嫁给了他,别怪我针对你。

以后咱们说不定还是邻里呢,我到时候与你程琅表哥自会去登门去拜访的。

谢蕴的神情带着她一如既往的矜贵,这是她先天养成的,倒不是针对谁来的。

罗宜宁低头,然后缓缓笑了。

她站起来说:谢二姑娘,我与罗慎远之事与你无关吧。

就算三哥不喜欢我,谢二姑娘过问起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他喜欢你不成?谢蕴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反驳回来。

至于我想嫁给谁,那都是我的事。

也不惜得你来过问。

罗宜宁一字一顿道。

谢蕴也站了起来,她没想到罗宜宁态度这么坚决,反而也笑了:魏姑娘自然可以自欺欺人,你跟他这么过一辈子,你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内宅女子罢了。

看来谢二姑娘是觉得,自己在别人心中就是那白月光,优昙花了。

宜宁微一屈身,恕我直言,在我眼中,谢二姑娘和那些女子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嫉妒掩盖了理智,一样的自命不凡却未做出任何有有益之事。

谢姑娘名仿才女道蕴,道蕴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名扬千古,谢二姑娘却要用权势来压人。

姑娘自己说,这岂不是可悲?我若水愿意做我的内宅女子,那与谢二姑娘何干?宜宁最后说了一句,微微一顿,转身离开。

第一百四十一章谢蕴被她问得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宜宁这些话早想跟谢蕴说了,等谢蕴自己慢慢想去吧,她既然志高远大,又何必跟她纠缠。

等从程家看了戏回去,嘉树堂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子内外的婆子俱不说话。

宜宁看到罗慎远在他的屋子里看书。

她也走了进去,坐在他对面。

罗慎远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说:能借你几本书看吧?我的书房还没有装好。

说着还一一指要看哪些书,太高了够不到,然后要他帮忙拿。

三少爷看书的时候,是绝对不要别人出一点声音的。

几个婆子暗想着,正欲出言提醒三太太。

但已经看到罗慎远给她拿了书,继续看自己的。

她们对视一眼,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宜宁翻着这几本让他拿下来的书,有点后悔了。

怎么都是高深晦涩的易经八卦,她看着很吃力,只能勉强断断续续地读。

屋子里的更漏滴着水,滴答滴答的,她已经睡着了。

罗慎远挥手让两侧的下人下去。

他走到宜宁身前,然后在她的身侧坐下来继续看书。

可能是知道他在身边,她自个儿就靠了上来。

细软的发梳了发髻,落在他的大腿上。

她又伸手搂住他的腰微蹭,让他一阵僵硬:宜宁,你要是困了就回去睡……她没有反应。

罗慎远就放下书,手终于放在她的发上,以手指为梳缓缓地替她顺着。

她就这么自己靠了过来,让他的心非常柔软。

干脆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自己又拿起了书继续读。

她睡得不□□稳,在他怀里乱动。

罗慎远伸手按住她,说道:宜宁,好好睡觉。

宜宁似乎听到他在问什么,她迷茫地抬起头:怎么了?然后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罗慎远的怀里。

她连忙后退,心想怎么就睡到他怀里去了!结果后退却撞到了小几,她扶着腰脸色微变。

罗慎远皱眉,立刻把她抱过去看。

雪白的腰身上的确有块被撞青了。

她疼得直抽气。

罗慎远叫丫头找了药膏过来,亲手涂在手里给她抹。

他的手揉按下去只有三分力道,但宜宁也疼得不住让他轻点。

手掌下的肌肤滑不溜手,细瘦的腰身他一个巴掌就能覆盖。

她的声音又软,却因为疼而急促。

罗慎远又觉得下腹又开始热起来,给她涂完之后放下药膏的小瓷盖,立刻起身道:我叫婆子送你回去。

宜宁整理衣裳起来,侧身的时候不小心轻轻地擦过他的嘴唇。

宜宁顿时感觉到他的嘴唇要热一点,厚一点。

而且能看到他清晰俊朗的眉眼。

罗慎远突然就扣住她的手,宜宁看到他一向幽深平静的眼眸好像燃着团火。

她的气势顿时就弱了。

她想到自己睡着的时候,那只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想到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甚至是新婚那夜的局促。

罗慎远总归是理智回来了一点,想起和她约好了兄妹之礼。

而且还答应了魏凌,怎么也要到她及笄之后再行房事。

她在他身下也太细弱了。

你先出去等着,我稍后就过来。

罗慎远跟她说。

宜宁起身出去了。

等他回到内室,婆子看到他立刻要行礼,罗慎远摆手拒绝,然后轻手轻脚地躺到了宜宁身边。

宜宁刚才一直装睡等他,如今才渐渐沉入了梦乡之中。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室的晨曦柔光,罗慎远正靠在床边看什么东西,锦被盖了一半的身子,手指翻过书页的声音。

醒了?他淡淡地问。

宜宁点头,叫丫头拿她要穿的衣裳进来。

罗慎远就起身先去洗漱,等出来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妆台面前。

别的妇人要涂脂抹粉,她年纪小还不用。

玫瑰露滴几滴在水里净面,然后抹些雪一样的香膏子。

今日要回门,回门应该穿得端庄大气。

范妈妈亲自重新给宜宁梳头,梳了个漂亮的挑心髻,戴了柄嵌红宝石的海棠金簪。

珍珠吩咐婆子去叫马房备马车。

松枝没跟着陪嫁过来,她年纪已经到了,就由魏老太太选了个年轻能干的管事嫁了。

玳瑁如今是她房里的二把手,忙挑了两件地金的褙子让她选。

罗慎远吃了个端上来的素三鲜饺子,才对刚梳妆好的宜宁说:过来吃早点了。

他已经给她剥了几个鸽蛋了。

夹了几个肉三鲜的饺子放在碗里了。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宜宁穿得如此明艳,倒是笑了笑。

不好看吗?宜宁狐疑问他。

挺好看的。

罗慎远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还要笑?宜宁端起碗,看着他许久:那有什么好笑的?他慢里斯条地继续吃他的饺子,评价说: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宜宁听了咬牙,勉强露出一丝的笑容,她可花了这么多时间来梳妆的,总不能重来吧!他指了指她盘子里的鸽蛋和饺子:要全吃完,吃完才准走。

但他感觉到她看着他,叹息一声,走到她身后。

跟我过来。

他牵着宜宁让她坐在妆镜前,红宝石海棠金簪从她的发上取下来了。

修长的手指滑过宜宁的妆奁。

从里面挑了一支莲花头镂雕金簪,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红珊瑚。

衬得她的耳垂更白。

他的手指又抬起她的脸。

宜宁僵持不敢动,指腹温暖粗糙。

明明就离得很远,却暧昧得很。

他看了许久,四目相接,宜宁又不好躲开。

随后才听到他说,嗯……妆容挺好的。

等他让开,宜宁一看镜中自己。

果然是比刚才好看许多,华贵而简约。

两人终于坐上马车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回门的马车走得快。

宜宁看到他又拿着一本文书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坐在马车里沉默着。

马车一个摇晃,她没坐稳差点晃倒,罗慎远伸手稳住她。

她就道:谢谢三哥。

罗慎远点点头道句不客气,马车内又沉默,宜宁就开始找话说,我昨日和程家太太打骨牌,输了一百多两银子……他终于抬起头,合上折子看着她:输得挺多啊,好玩吗?输钱哪有好玩的。

还是母亲拉着我打的。

她输得比我还多,输得跳脚,让瑞香又回府取了二百两银子过来继续打。

一个两个都挺败家的,一般人家可顶不住她们俩输得,幸好他还算能赚钱。

罗慎远面上点头道:你们闲暇无事,打打牌九也不错。

对了,我还叫人做了一副汉白玉的棋子,以后你跟着我继续学下棋。

宜宁听了暗道,什么打打牌九也不错,这语气明显就是看不起打牌这等民间活动。

要她跟自己继续接受高雅艺术熏陶。

马车吱吱呀呀停下来,外头婆子就笑道:三少爷,少夫人,英国公府到了。

宜宁就笑眯眯地说:三哥,我们该下车了。

今日回门,英国公府早早地就准备起来,外院的厨房辰时就在预备午菜了。

府里热热闹闹的,魏家外家的亲戚也来了。

下人通传小姐和新姑爷回来了,魏凌连忙换了件崭新的右衽茧绸的长袍去前厅。

他远远地就看到站在罗慎远身边,只到丈夫肩膀高的宜宁穿着正红色褙子,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宜宁上前给他下跪磕头,女孩儿回门就要带着新婚的丈夫拜高堂、祭祖祠、认亲戚的。

魏凌心疼女孩儿,连忙扶她起来。

几日不见她甚是想念,怕她吃住不习惯。

但看她好像在罗家过得挺好的,他又有点勉强地笑着说:回来了就好!想想也是,宜宁毕竟跟罗家的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怎么会不习惯呢。

魏凌看向罗慎远,刚才宜宁是挽着他进门的。

罗慎远今日未着官袍,只是日常的衣着。

魏凌心里还在想。

他跟曾珩有来往。

究竟是为了什么往来?无论他跟曾珩做过什么,一旦被人知道,少不得要被怀疑通敌叛国。

他为什么会背叛曾珩帮他?难道真是因为他是宜宁的父亲。

魏凌心存疑虑,但毕竟大家都是政客,虽然他没有罗慎远这种文官政客来得正统。

他让宜宁先去给魏老太太请安,抬手让罗慎远在旁坐下,笑着说:宜宁年幼,管理内务她还精通一些,别的可不行。

还要你多多包容她才是,她这几日做得可好?岳父不必担心,她是人如其名的宜家宜室。

罗慎远缓缓一笑,她是年幼,我也十分怜惜她。

你原是她三哥,难为你娶她。

魏凌继续说,对了,当日平远堡一事,我还有些事不明白。

瓦刺部要于平远堡伏击我,这就连我的斥候都不知道的消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罗慎远沉默地笑着放下茶杯。

魏凌终于还是问他了。

他就是再能干,也的确不可能把眼线插到任何地方去。

其实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线都是针对朝廷文官的,特别是重要的部门和枢纽。

边关被总兵长期把手,是很难□□去的。

曾珩是一个意外,他的确和曾珩有某方面的合作。

当年在保定的时候,曾珩是曾应坤的儿子,走马喂鹰的纨绔子弟。

罗慎远与此人相识后发现这人相当的聪明,后来一起在保定陪他赌过钱,就算是认识了。

曾珩在保定没有名气,等去了他爹的任地才是如鱼得水,势力越来越大。

他就出主意与曾珩合作。

但是他和曾珩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出来还是很惹麻烦的。

特别他现在是新任工部侍郎,就在风口浪尖上。

不是我不愿意跟您说,而是您知道了对您不利。

罗慎远说,我的探子是没有这么厉害的,不然天下岂不是就在我手,这谁也做不到——总之战功是属于您的,这最为重要。

罗慎远这么说,魏凌反而放心了一些。

这话证明罗慎远不是有意隐瞒他的。

他朗笑道:罢了!你自己知道度就好,万事不可过了。

随后才让罗慎远跟着他去前厅,和魏家那些显赫的外家会面。

女眷们跟魏老太太一起在后院的花厅喝茶闲谈。

宜宁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魏家外家,几个姑婆、表嫂的。

还有日常往来的勋爵家族的主母、老太太的。

她向长辈一个个请安都来不及,宜宁就问芳颂:……怎的这么多人?芳颂含笑道:小姐,老太太说顺便做个茶会,谁想来得这么齐。

其实还不好猜,这都是簇拥来想看看状元郎风采的。

没想状元郎去了前厅,大家便有些失望了。

魏老太太拉着孙女进西次间里说话,丫头端上来一盘拨好的石榴。

粒粒暗红的石榴籽清甜可口,宜宁刚吃了几颗。

外头就有人说罗慎远来请安了,屋内的小姐太太们才兴奋起来,压着小声的说话声。

他跨门槛进来,给魏老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连忙让他起,见孙女婿玉树临风,俊雅沉稳。

心里喜欢极了,宜宁这三哥当真人中龙凤,难怪屏风后这么多说话声。

罗慎远知道被人看着,平日被人看得多了,他习惯了。

他笑了笑,请完安后跟魏老太太说:孙婿前厅有事,便先告辞。

说罢拱手离开。

小姐的惊叹声就夹杂着失望,多幸运才能看这年轻的侍郎大人一眼,竟然片刻就走了。

魏老太太却把宜宁拉过去,问她:成亲后,他待你好不好?宜宁总不能说本就说好了兄妹之礼相待,老太太可不知道这个。

她正想着如何搪塞了过去。

跟在魏老太太身后的赵明珠就说话了:宜宁,你可不能太被动了。

若是他还像兄长那般的待你,你就做些女儿的姿态……魏老太太觉得说得太直白,就斥责了赵明珠一句:你这说的什么浑话,没得个小姐的样子!我这话浑理不糙!赵明珠从小就跟魏老太太这般相处,娴熟地拉着她的胳膊说,我是怕宜宁她三哥对她总是兄妹之情,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以后她三哥要是纳妾室怎么办。

你瞧瞧方才,那些小姐眼珠子都要调出来了,知道人家成亲了,还这么不收敛。

宜宁抓了把石榴籽吃,面前这俩外祖孙压低声音嘀咕她的私事去了,还不准她参与说话。

她想去外面透透气,等刚出到门口,却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离她几根柱子远的旁边,正远远的看着她。

是庭哥儿。

宜宁看到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些落寞,好似她刚来到魏家的时候,他就是离她远远的。

因为不相信她,但是又对她很好奇。

有种天生就想亲近了解的感觉,因为她是他亲生的姐姐。

现在他她嫁人了,庭哥儿又没有姐姐一起住了,还是和仆人生活。

他的小手抓着垂落的衣服带子,好像又不敢靠近一般。

宜宁突然很理解当初罗宜慧出嫁的时候,想把小宜宁也一起打包带走的冲动。

她向庭哥儿走过头,庭哥儿就抬头看她。

宜宁柔和了声音摸他的头:庭哥儿怎么了?庭哥儿不说话看着她,宜宁摸着他毛茸茸有些扎手的头发很心疼。

问他:庭哥儿,伺候你的丫头婆子呢?她把庭哥儿带回魏老太太那里,想让庭哥儿以后跟着魏老太太住,他大了,不会给老人家添麻烦的。

毕竟仆妇怎么和他亲近得起来。

庭哥儿知道她想做什么,立刻挣脱她的手:我不去祖母那里。

他有些别扭,不如原来亲近她了,我……我不跟着祖母。

孩子渐渐的长大,就会跟人疏远起来。

宜宁也没有办法,她总不可能把庭哥儿带到罗家去养吧,他怎么说也是英国公府的小世子爷。

庭哥儿……宜宁拉着他的小手,心里一抽动,要不,你跟着姐姐去罗家住些日子?庭哥儿过了好久他小声问:姐姐……你不能在家里住吗?我还给你留了好些吃的,你要吃吗?他问得小心翼翼的。

宜宁半蹲下身来,抱着他小小的身子禁不住哽咽,她哭了会儿,头埋在他弱小的肩膀里微微颤抖。

姐姐跟你去。

她过了会儿止住了哭,牵着庭哥儿的手站起来说。

庭哥儿这才高兴起来,紧紧牵着她。

我还捉到了一只很大的蝉,但已经死了。

我就把它藏在匣子里,等你回来看。

一路上蹦蹦跳跳的。

宜宁陪了他半天,牵着他回到魏老太太那里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庭哥儿在乳母的服侍下喝汤,宜宁跟魏老太太说起这事。

她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还是家里没有主母的缘故,再过两年,你父亲要把他送去天津卫历练了,天津卫的指挥使是你父亲的旧部下,还有他的杨师傅在那边。

这般也好,我管教不住他,你父亲不在的时候,怕他在屋里跟那些纨绔一起长大反而学坏。

不如扔到天津卫去,摸爬滚打的长大,总比留在京城里做个娇贵的世子爷强。

英国公府能延续这么多代,就是因为后代里一直有人才。

把庭哥儿送去卫所也很好,虽然日子苦了些。

但是实在是个锻炼人的去处,等他多呆几年,便忘了她这个姐姐了。

父亲可有意娶亲?宜宁问道,我看他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原心里又牵挂着我母亲的缘故。

现在安定了些也该娶亲了,便有人来照顾庭哥儿,也照顾着府里的事。

我前两日也正是跟他说这个。

魏老太太靠着靠绣四季海棠的垫叹了口气,端着个斗彩的茶盅喝汤。

给他寻摸了几个人选,宣威伯家的嫡长女温柔敦厚,家世也配得上咱们府。

徐国公最小的妹妹也还待字闺中,辈分极高,你父亲娶她不会降了辈分。

低一些的世家还有更好的姑娘,但我上次问了他,他什么也不说。

宜宁听了若有所思。

等吃晚膳的时候,她去了前厅找魏凌,魏凌他们还在花厅里说话。

她就绕到他的院子里去等他,回廊外面种着许多拂柳,已有凉意的阳光透过罅隙,照得人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她的小凤头鹦鹉挂在屋檐下,看到她就亲热,扑翅膀。

宜宁拿小碟喂它喝水,给它顺毛。

照顾鹦鹉的丫头笑着说:您走了国公爷就把它接过养着,每日跟它说话解闷儿呢。

宜宁听了丫头的话,更生了要劝父亲娶亲的想法。

一会儿魏凌就过来了,他女孩儿才在他手里养了两年就嫁出去了,百般的不舍。

看她在屋檐下逗鹦鹉,拿糙米给它啄,偏又教它啄不到,鹦鹉急得扑翅膀,她还笑眯眯的。

似乎还跟她在府里一样的。

你仔细它啄你。

魏凌微笑着道。

它才不敢呢。

宜宁把糙米放回小碟里,迎上来说,我给你带了麝皮做的护膝护肘,还有几探子秋露白做礼,都送您那儿去了。

刚才丫头跟我说,我走了您又开始晚上喝酒?晚上喝酒伤身,您可别多喝。

你还管着我了。

魏凌笑着说,让女孩儿随他进屋里来。

宜宁看到他的书房还是原样,在他对面坐下来。

她沉吟片刻,说到:父亲,刚才祖母跟我说起您娶亲的事。

魏凌点了点头,他一时没有说话,望着隔扇外的阳光久久的出神。

多年前的意外,他得到了一个孩子。

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

仿佛还是看到那个人淡漠的脸,她平日很难笑一笑,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他。

他一直都觉得她是不喜欢他的。

她什么都没跟他说过,却生下了两个人的孩子,决然地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如果能再早一点,她没有嫁人。

他把她娶回来,肯定是好生养着,逗她开心,怎么会像罗成章那样的对她。

她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却仓促悲伤地过了一生。

她死之前想什么呢,有没有对他有些眷念。

或许有的吧,否则怎么会愿意生下他的孩子呢。

魏凌经常想这些问题,但是人已逝去十四年,想再多也没用,他听不到答案了。

魏凌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宜宁身上,多奇妙,这个孩子像他又像明澜,两个人的孩子。

他的声音低哑了一些:眉眉,我总还想起你母亲……你跟你母亲的性子不一样,她要冷清一些。

魏凌说。

宜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提起明澜,他平日几乎不会提。

我逗她说话,她也总是不理我。

偶尔逗笑了,却很快把脸板起来。

毕竟我于她而言就是个土匪……魏凌笑着点了点桌面,目光一凝,但她的心肠最软,我知道她心肠软,舍不得害别人,舍不得怪别人。

宜宁怔了怔,走到他面前搭着他的手。

父亲……听到他讲这些话,她突然心里有所触动。

她从未见过明澜,想必是个非常好的人。

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活得这么好,也有这位母亲生前所造福德的因素。

因为别人总是很感叹地跟她说:你母亲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魏凌回头一笑,拍了她的手:没事,都这么多年了。

娶亲的事容我再想想,魏凌说,你祖母说得也有道理,这府里没有人管是不行的。

放心吧,父亲心里清楚。

第一百四十二章回门的时候宜宁总想着英国公府和庭哥儿的事,坐在马车里心不在焉的。

罗慎远瞧她接连拿了几次小几上的松子壳,未拿小碟里的果子。

叹息,怎么这些小毛病一直改不了。

他把她的小碟拿过去,亲手剥了些果仁:走什么神呢。

宜宁才回过神,跟他说:家中无人照管,祖母想为父亲娶亲。

父亲不愿意,祖母让我劝劝他而已。

罗慎远嗯了声:英国公府家大业大,的确应该有个主内的人在,你祖母说的没错。

不过人选一定要看好,毕竟你和你弟弟情况特殊。

来个家世厉害的人难免有心思。

宜宁也觉得如此,但是家世低了也配不上英国公夫人的位置。

故才是两难的,她倒是干系不大,反正已经出嫁了。

但是庭哥儿是庶子出生封的世子爷,谁知道新夫人会对他如何。

罗慎远道:摊手。

宜宁抬头,他说什么?他却把她的手拿过去,给她一把松子的果仁。

刚剥好的,吃吧。

宜宁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在喂养小动物吗?她一颗颗吃完了他剥的松子,问他:三哥,你觉得我把庭哥儿带到罗家来住如何?他现在尚不足七岁,依赖我得很,我也舍不得他。

等养他到十岁就能独立一些了。

罗慎远表情不变:他在家里,与你是同吃同住的吧?这是自然的,他胆小怕黑。

我就在碧纱橱给他支了张床。

庭哥儿调皮捣蛋的,家里也就父亲能管得住他,但是父亲时常不在。

说不定来跟了我,你还能带他读书。

宜宁越想越觉得未尝不可。

罗慎远淡淡道:我看他的确依赖你,走哪儿都想跟着。

他一顿:他是你弟弟,但也是英国公府世子爷,随意到别家住不好。

再者他来家中来你也管不住他,我也不好帮你管。

罗慎远能训斥弟弟,但他可不好训斥小舅子。

宜宁觉得三哥应该也不怎么想庭哥儿来跟着她,毕竟不太方便。

跟祖母说,恐怕祖母也不会同意。

便叹了口气,暂时作罢了。

次日罗慎远的沐休就结束了,要去工部衙门。

宜宁大早起来就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她去林海如那里请安,被她留下来帮忙看账本。

有丫头急匆匆地走进来,屈身跟林海如说:二夫人,大房那边又闹起来了。

林海如道知道了,让丫头给她换衣裳,跟宜宁说:你四姐跟刘老太太闹翻后,这事便常有发生。

刘静来接她,她不肯回去,刘老太太又派婆子来请过,她却觉得是在侮辱她。

她要老太太亲自来请?宜宁想了想问。

林海如点头:她被刘老太太骂了一顿,出不了这口气。

她本来就觉得嫁给刘家是低嫁了,这些年一直不痛快……宜宁跟她一起去大房看,两个宅院之间以月门连接了。

走半刻钟就到陈氏那里。

三进的院子,种了万年青和松柏,一角堆砌假山,种了几丛箭竹。

宜宁这还是第二次看到刘静,他站在屋外面,穿着青色的七品补子的官服,面容清俊。

明明个子很高,却因为身子微弯显得不那么高。

林海如走过去,他就有礼地喊了声:二婶母。

林海如就跟他介绍:这是慎远的妻子,你该叫声三弟妹。

刘静看了她一眼,也嘴角微弯喊了声三弟妹,并道:三弟妹面相和善。

又看向屋内说,倒是让你们看笑话了,劳烦二婶母帮我进去看看她吧。

两人正待点头,帘子挑开走出来一个人,是罗宜怜。

她看到刘静站在外面,表情有些不自然,又看到林海如和罗宜宁,更是脸色微冷。

林海如没有多管她,带着宜宁挑帘子进去。

宜宁落在后面,音隐约听到罗宜怜跟刘静说:这几日天气转凉得厉害,四姐夫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莫站在这里等了,到抱厦里坐着吧。

四姐怕是不想见你的。

宜宁回头看的时候,刘静却已经离开了。

她心里淡淡一笑,转过头,屋里头正呜呜地哭。

屋内罗汉床上摆了杭绸软垫,翡翠珠帘用钩子勾着,罗宜玉扑在罗汉床上边哭边说:他若是真喜欢我,怎么任着他母亲这么作践我!我怎么安排房中事,还由得她来过问!说得那般难听,我不要她儿子又如何!陈氏坐在女儿旁边,拍她的肩劝道:刘静对你这么好,你也别作践他一番心意啊。

上次你着急一失手,打了他的脸人家也没说什么。

他说我啊,把我休了最好!我才懒得看他娘的脸色!罗宜玉直起身子,提高了声音。

你便是没被婆婆拿捏过。

罗宜秀坐在旁边的杌子上嗑瓜子,没得天高地厚,以为到哪儿别人都要捧着你。

她知道罗宜玉是说得厉害,反正知道刘静不会休她,有恃无恐。

你可别火上浇油了!陈氏心疼女儿是低嫁,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让两个儿媳赶紧扶她起来。

林海如带着宜宁坐下来,礼节性地劝了几句,但反正人家是油盐不进,怎么说都不听。

宜宁从罗宜秀那里分了点瓜子来吃,说道:宜玉姐姐,我且问你一句。

若是刘姐夫和大伯母冲突了。

你帮谁?罗宜玉擦了擦眼泪:你莫要套我的话,我自然帮我母亲。

但他不一样……他怎么了?想到刘静在罗宜玉面前谦卑的样子,罗宜宁微微一笑:他不是娘生的爹教的。

偏要纵着你?他跟你一样的,母亲含辛茹苦的拉扯长大,寒窗苦读地科考,高中了进士。

你说他配不上你,人家努力这么久来配你。

四姐,当年你喜欢那人如今也要娶亲了,娶的是谁你该比我清楚。

你能努力,去配得上他吗?罗宜玉被她说得一震,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陌生。

他要事事顺着你,必须你说得都对,就连父母都能不管不顾?罗宜宁走到她面前,若是个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珍重的,这样的人宜玉姐姐可敢要?宜玉姐姐可要好生想想,那也是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人。

一旦真心受了伤害,别人珍重他去了,像刘姐夫那样坚决的人,你可是怎么求都求不回来的。

罗宜玉不说话了,倒是慢慢止住了哭。

宜宁。

突然有人唤她。

罗宜宁回过头,看到罗慎远站在门口,穿着绯红官服,正含笑看着她。

罗慎远是来找她的。

罗宜宁告辞了众人,跟着他出来:三哥,你这么早下衙门?下午有空,带你出去一趟。

罗慎远说,你刚才在劝宜玉?也算是吧。

罗宜宁叹了口气,让她看清楚些而已,免得活得糊糊涂涂的,以后后悔也来不及。

你都听到了?嗯。

他摸了摸她的头。

很少听到她讲道理,这小丫头竟然能说得头头是道的,是能唬人了。

罗宜宁是见多了这样的,到最后鸡飞蛋打,后悔也晚了。

她劝几句,能不能明白看她自己,别弄得家宅不宁就好。

你这是要带我去那里啊?两人走出垂花门,宜宁看到小厮去套了马来才问他。

这是要出府?*祥云酒楼后面就有片石榴林。

景色十分好,祥云酒楼就搭了个戏台起了班子。

听戏的人很多,唱出了个角儿柳百生。

如今这时候正是热闹的,去听戏的就送盘石榴。

宜宁跟着罗慎远上了二楼,侍卫留在了门口。

她真没想到他是带自己出来看戏的。

开了个雅间,正好对着戏台子,视野极佳。

一旁还有棵石榴树,如今这季节枝头上都累累地缀满了红色的石榴果。

罗慎远坐下来。

婢女就递了个戏单来,罗大人,请您点戏。

罗慎远随手递给她:你选一出。

宜宁因是妇人出门,披了斗篷。

现在摘了帽沿,接过他递过来的戏单子,看了半天选了出《精忠记》。

还是奇怪,罗慎远明明知道她不爱看戏。

戏台子上的帘子就被挑开,演岳飞的角儿出来,两侧的铜锣咚咚地敲起来,非常热闹。

这武旦的确身姿飒爽,行云流水,下面的称好声响起一片。

这个……她回头想跟他说话。

罗慎远坐在太师椅上,抬起茶杯喝茶:好好看戏。

他这是要做什么啊。

宜宁还是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楼梯处有声音传来。

有人徐缓拾阶而上,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宜宁听闻动静回过头,才看到来人竟然是谢蕴!她把斗篷摘下来,穿了件水红白樱的褙子,发梢垂在身后,只簪了一只金簪,别无饰物。

她脸上本来是带着笑容的,看到罗慎远和罗宜宁坐在一起,笑容才渐渐没有了,看着罗宜宁的目光非常不善。

罗慎远。

谢蕴声音发冷,你这是什么意思?宜宁,过来。

罗慎远则放下茶杯,她本来是坐在他身边的,他的手突然揽上了她的腰,让她靠近一些问她说。

以后若是有人问你。

你夫君娶你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回答?罗宜宁看到他靠近,突然想起那天雨夜里,他突然地吻她。

你原来……她喃喃道。

你不敢说,还是没有自信说?罗慎远嘴角微弯。

罗宜宁这才反应过来,难道罗慎远知道那日在程家发生的事,这是带自己来找回场子的?罗慎远!谢蕴咬了咬唇,你让你过来,就是来看这个的?跟她说吧。

罗慎远重复道,外面的铜锣声敲得十分热闹。

罗宜宁顿时心跳如鼓,被他搂着的地方都有种发热的感觉。

她怎么好说,说着根本就像是自恋吧!谢蕴气得发抖,原以为他让自己出来……出来是要和她叙旧的,他带了罗宜宁,就是来给她撑场子的?她继续冷笑道:我说的有什么错?她要不是你妹妹,若没有赐婚的事,你会娶她吗?你说得不全对。

罗慎远抬起头,笑道,她若不是我妹妹,若没有赐婚的事。

我才是求之不得的那个,她不会答应嫁给我的。

罗宜宁手心发汗,她觉得谢蕴那个目光简直想把她杀了。

谢姑娘,倒也不全是如此。

我与三哥自幼相识,是有多年的情分在的。

罗宜宁对她微微一叹道。

楼梯蹬蹬的响,比原来急促很多,顷刻就没有声音了。

宜宁把谢蕴打发走了,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她想着罗慎远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若不是我妹妹,若没有赐婚的事,我才是求之不得的那个。

他求之不得吗?那三哥究竟喜欢了她多久?这是怎样的隐秘沉重。

宜宁回头看他,罗慎远举着茶杯慢慢晃动,侧脸俊逸沉静。

她好久后才问:三哥,你以前经常约谢蕴出来吃茶?罗慎远摇头道:与她认识之后,谢蕴说过我有事就在祥云酒楼约她,今日还是头一回。

他伸手去牵她站起来,以后有人欺负你,不用自己应对。

来告诉我就行。

宜宁被他牵起来,有种珍之慎重的感觉。

她心里却暗笑着想。

有事若是我不应付,你来就黄花菜都凉了。

本以为要走了,结果走到门外却遇到了杨凌一行人。

杨凌见他牵着个小姑娘,就笑眯眯地拦下他:方才楼下就看到咱们罗大人的侍卫,上来一找准没错。

这位是嫂夫人吧?随行三人都有些好奇,这小姑娘才到罗慎远的肩高。

十四五的样子,带着斗篷看不清脸,竟然是罗侍郎的夫人?但他们跟杨凌不一样,杨凌是徐渭的门生,跟罗慎远就敢这么说话。

他们可不敢,恭敬地拱手喊了罗大人,就避到了旁边站着。

罗慎远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拍了拍:你稍等我片刻。

宜宁点头,退到内间里去听戏。

透过大理石的围屏看到他长身玉立,与杨凌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的会有凝眉,抵唇一类思考的动作。

她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谢蕴她自己也能应付,只是由他应付,总是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经宜宁那么一劝,罗宜玉可能是真的想通了,倒是没过两天就回去了。

罗宜秀还不急,宜宁问她她便说:回去也是看到他跟宛娘亲昵,我懒得回去。

我多住几天再说。

宛娘就是罗宜秀的丫头。

罗宜宁在屋子里点了檀香,盖上盖之后用手扇了扇,烟雾袅袅娜娜地飘起来。

她放下香勺,问她:你在府里可有主中馈?罗宜秀摇头说:这倒是还未完全有。

宜宁就笑了笑继续道:你若是在府中主中馈,家中少了你就一天就过不下去。

那你头天回娘家,他第二天就能来找你。

怎么会还敢耽搁。

罗宜秀听了又若有所思,戳她的胳膊笑道:你怎的这么多鬼主意?连罗宜玉都被你说动了。

我娘经这事,都暗中夸了你好几回。

刘姐夫似乎还给你送了谢礼来吧?罗宜宁拍了拍她道:什么鬼主意,你回去得好好想想才是。

待罗宜秀串门离开后,宜宁拿出了英国公府送的信来。

魏老太太给她写的信,说是父亲愿意娶徐国公的幼妹为妻。

这位小姐年方十七,自小跟着徐老夫人读书断字,她替嫂嫂管府中事务,都是井井有条规矩的很。

也是因此耽搁了,十七都还没有定下人家。

徐国公虽然是同等的勋贵,但毕竟不如英国公府有实权。

听媒人说是替魏凌来提亲的,妹妹一嫁过去就是国公夫人之尊,自当是欣然应允。

魏老太太问她要不要回去看看。

宜宁也思忖着要不要回去。

这个人选是配得上英国公府的,只是不知道这位徐小姐品性如何。

她拿起第二封信,打开却发现这并非英国公府的来信,但是这字迹她却很熟悉,却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第一百四十三章这信用的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只有寥寥数语,请宜宁于祥云酒楼再会,落款是谢蕴。

她可从来没看到过谢蕴的字迹吧?再者谢蕴见她做什么。

宜宁有些狐疑,信就先暂时搁到一边没有理会。

罗慎远晚上回来的时候,宜宁还在林海如那里跟楠哥儿玩,罗慎远到正房来请安。

成亲数日,这孩子总算是跟她亲近了起来。

被她抱着不哭不闹了,用小手绕着她的脖颈,但看了罗慎远一眼,立刻转过头不理他。

宜宁笑着拍他的小屁股。

林海如很喜欢楠哥儿和宜宁亲近。

今日罗成章在家中吃饭。

宜宁屈身喊了声父亲。

罗成章面色微松,毕竟还是当女儿养了这么些年,想到宜宁小时候的样子,倒也不是全然的厌恶。

养个小猫小狗的都还有感情,更何况是孩子。

一会儿罗宜怜和罗轩远先后进来,次第给罗成章、罗慎远请安。

罗轩远坐下之后,罗成章就问他的功课,罗轩远对答如流,少年的声音很清朗。

罗宜怜就说:爹爹,我看轩哥儿读书辛苦,府中分给他丫头婆子不多,想请您多分几个伺候他起居,他便能专心读书了。

罗慎远一向疼爱这两兄妹,听了侧头就问林海如:拨了几个伺候轩哥?林海如道:丫头四个,婆子两个,小厮四个。

紧够用了。

慎远当年读书的时候,身边总共才三四个人伺候。

用这么多做什么!罗宜怜微一咬唇,弟弟从小就是被众人捧着长大的,罗慎远那时候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哪有这样提出来比的。

那就再多拨两个婆子吧。

罗成章说,他大些了自然要多些人手。

不行。

罗慎远开口淡淡道,筷著轻响着,人够多了,又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被儿子当面驳了,罗成章有些下不来。

罗轩远听到这里就站起来,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三哥说得是,伺候的人已经够多了,我自己倒也做些事,就不要增加人手伺候了。

下面不动声色握了握罗宜怜的手,让姐姐莫要多说了。

毕竟为这种事情争没意思。

罗宜宁默默看着两人的举动。

这顿饭吃完之后回去,宜宁走在罗慎远身侧,跟他说:这几年轩哥儿倒是长进了。

我走的时候,记得他还和罗宜怜关系不好,如今怎么好起来了?罗慎远回头看她一眼,才道:血缘之亲不是轻易能斩断的。

罗轩远又是个聪明人,他姐姐对他好,他自然就会回报。

罗轩远身上毕竟有罗家的血脉,跟三哥是兄弟,只要被养正了就不会差。

现在罗家是三哥当家作主,他的意愿不会有人忤逆。

罗轩远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有哪天越得过罗慎远,还是差太远。

宜宁问:那你也会管他?朝中事多,家中的事我管得少。

罗慎远跟她说,但入了朝堂就明白,家族与人息息相关,他走出去别人只会说这是罗慎远的弟弟,而不是罗轩远。

罗慎远现在代表整个罗家。

家中人要是不好,也会影响到他的名声。

宜宁觉得他非常理智。

他回去之后还要看工部的公函,宜宁今晚撸了袖子,准备给他来个红袖添香。

书房里烛火静静地烧着,她磨了半天墨,侧头看他却总是不下笔,不由道:我这墨水都要干啦,怎么想这么久都没有写?哪有这么容易。

罗慎远放下笔。

批议开矿采石,不能轻易决定。

否则贻害无穷。

玳瑁端了补汤进来,宜宁拿汗巾垫了底,揭起盖子递给他。

你喝这个,我来看看。

她颇有种在培养未来首辅的成就感,拿过他刚才看的折子自己看。

这些东西又无趣,几个矿藏的什么矿位矿深,的确不如大理寺断案有趣。

罗慎远喝着汤,靠在椅背上微笑看她:你瞧出个所以然了吗?她眉头拧着:我怎么瞧着这几个都差不多啊……一只大手从她身侧拿过折子,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整个人靠近她:你看得懂什么?继续磨墨,我来写。

好吧,还是给他磨墨。

罗慎远执笔蘸墨,凝神思考片刻。

一手撑桌沿,随后才下笔。

罗宜宁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无比的好看,她突然很明白为什么这家伙前赴后继的有这么多人喜欢。

与长相无关,这是一种□□。

待他写好之后,宜宁才拿过来看。

写得条理清楚,批文字体工整。

好了,回去歇息吧。

罗慎远叫小厮进来收拾东西。

等他牵着自己往正房回去,宜宁才告诉他自己明日要回英国公府的事。

带上你的护卫一起出门。

罗慎远只是叮嘱她。

早去早回。

宜宁仰头看着他一笑。

不就是回一趟门吗。

*英国公府最近倒是热闹,天气渐渐转冷了,门口的大槐树都掉完了叶子。

魏老太太的屋子里早早地用上了暖炉。

宜宁在她屋子里同赵明珠、魏老太太商议。

祖孙三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八字合得,也是个旺夫的命格。

魏老太太说,你父亲打算娶她,亲事大约在两月后,还要选个吉祥的日子才是。

宜宁眉头一挑:这么着急?魏老太太把手里装杏仁的攒盒递给她:这杏仁有股奶香,格外好吃,一会儿你带几盒回去。

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说做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徐小姐父母早逝,唯有徐国公这个哥哥照料着。

虽然在家里有哥哥嫂嫂宠,但毕竟已经十七岁了,早嫁为好。

魏老太太说:你且宽心,以后你回来还是一样的。

她担心继母对她不好?宜宁苦笑,她这辈子也是命途多舛,算来这是第三个继母了。

还是个没比她大几岁的小姑娘。

父亲就这么答应了?我还以为他会挑许久呢。

你劝他了,他还有不听的!魏老太太笑道。

何况她身体的确越来越不好了,宜宁出嫁,明珠又是外人不能插手英国公府,没有别的办法。

赵明珠跟她道:宜宁,舅舅还做了你的衣裳首饰,一会儿给你一起带回去。

结果宜宁从娘家回来,一马车都堆满了东西,满满当当的。

宜宁总忍不住想以前。

她从侯府回去,家里人对她尊敬又客气,她好像是个陌生人一般。

这样才是娘家。

若不是新婚前一个月不得分床,她们铁定是要留她住十天半个月的。

少奶奶,咱们是要回去吗?外头护卫问道。

宜宁想了想说:去祥云酒楼。

她倒是想看看谢蕴究竟要做什么。

马车停入了祥云社内,这里女眷常有出入,故门禁很严,宜宁递了罗慎远的名帖才进得去。

她上次来过,知道这位是罗大人的妻子,伺候的婢女便恭敬地把她引到了楼上。

谢姑娘可在此?宜宁问婢女。

婢女屈身:谢姑娘在的,方才陪着位夫人下楼去了。

奴婢去给您传话。

宜宁移步栏杆前,却看到台阶下的石榴树旁站在一个人。

这女子穿了一件披风,发髻非常的素净,半点装饰都没有。

虽然人近中年了,但是气质文雅,衣着也非常的素净。

她的身后站了两个小丫头,她正在抬头看着石榴树上长的石榴,柔和沉静。

夫人,那边的花开得多热闹啊。

您不如去那边看看……身后的小丫头劝她。

宜宁听到身后有位世家夫人小声说:这位怎么出来了……不是说现在吃斋念佛的,都不肯出来了吗。

瞧着病怏怏的,也不知道这些年都怎么了。

她丈夫就这么死了,留她一个人也是怪可怜的……可怜什么,不是说曾杀了人吗。

现在这样也是报应了。

那人仿佛听到了这边有人在说她,隔着栏杆看了上去。

扶着丫头的手说:走吧。

宜宁面上平静无波澜,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这个人是她最熟悉的人,怎么能不熟悉呢。

这就是原来的宁远侯世子夫人谢敏,她的长嫂。

当年她刚嫁入宁远侯府的时候,谢敏已经名满京城了,她是谢家的嫡长女,才华盖世,宛如今日的谢蕴。

其实谢蕴还不如她,当年的她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

一开始,谢敏也没有看重过她,两人的交集淡淡的。

再后来宜宁被人害死,殒身悬崖,困于玉簪子中二十多年,见尽了事态变迁。

而谢敏则从云端跌落,丈夫也被陆嘉学杀了,她自己也再不问世事。

宜宁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些在偏院里,听着念经声的日子,宛如困兽般的日子仿佛历历在目。

她捏紧了栏杆,手骨泛白。

竟然是谢敏!她看着谢敏的背影,随后有个人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谢敏的胳膊,笑着说:姑母,戏还没有看完呢。

您怎么下楼来了?是谢蕴。

谢敏对谢蕴微微一笑道:觉得闹哄哄的,出来透口气。

您觉得闹哄哄的,我瞧着却觉得热闹。

谢蕴继续说,您难得出一次府,可要好生陪我。

谢敏的孩子幼年时就得急病死了,她对谢蕴就要好些,不然别个怎么能让她出府来。

她实在是厌恶外面这些人了。

那便回去吧。

她徐徐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谢蕴就扶着谢敏上了楼梯。

祥云舍这阁楼楼梯修得狭窄,踩着声音很响。

谢敏的脚步声却格外的轻,宜宁深吸了口气,侧过身看着红木高几上摆的绿萝,等着两人走过去。

脚步声渐渐近了,到了宜宁身侧,谢敏正要和她擦肩而过。

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她轻声道:这位太太,我看着有些眼熟。

谢蕴自然看到了宜宁,想到那天罗慎远的事她就心里不舒服。

但按了她的性格,又是不想与宜宁计较的。

她就道:姑母,这就是工部侍郎罗大人的妻子,英国公府的小姐。

宜宁这才转过身看着谢敏,谢敏的目光是柔和的,但是落在身上有种水的冰冷。

我看着姑娘,就觉得有种认识多年的感觉。

谢敏轻轻地说,面相却陌生得很,罗太太原来可见过我。

宜宁摇头笑了笑:我不曾见过夫人。

蕴儿,我看你似乎认识这位罗太太,你请她同我一起看戏行吗?谢敏侧头对谢蕴说。

既是我姑母相请,罗太太能否赏我个薄面?谢蕴难得开口,语气有些僵硬。

她自小就喜欢谢敏,对自己这个姑母打心里尊敬有加,更甚于对她的皇后姨母。

对于姑母的要求,她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夫人写信与我,不就是想请我出来一叙吗,那且坐下就是了。

宜宁屈身一笑,随后向楼上走去。

在一张八仙桌坐下,抓了把香瓜子慢慢吃着。

谢敏上来了,她在宜宁身侧坐下来,低声笑道:罗太太知道是我写信请你?谢蕴一看便是不知道的。

罗宜宁淡淡道,夫人既然以谢蕴的名义写信,又刻意叫住我,那必然是夫人请我过来的了。

谢敏究竟想干什么?宜宁侧过头看她,谢敏表情平静,谢蕴站在她身后则有些不甘心。

她不喜欢谢敏跟罗宜宁说话,就像小孩子似的,有种心爱之物又要被人抢走的感觉。

蕴儿,你去给我和罗太太端茶来。

谢敏淡淡道,谢蕴没有动,直到被谢敏看了一眼,才咬了咬唇应是,乖乖去旁侧耳房端茶。

罗太太,谢敏坐下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是看着蕴儿长大的。

她娇纵了些,心性却不坏。

罗太太觉得她如何?宜宁摸着扶手上镂雕的祥云纹,缓缓摩挲。

她笑了笑:谢二姑娘才华横溢。

性子鲜明,别人是羡慕不来的。

她这个性子才是让人头疼的。

谢敏看着罗宜宁继续说。

这个罗太太其实还很稚嫩,惊人的清嫩漂亮。

但是她的眼睛,谢敏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澄澈的明净,非得是历尽千帆后的淡然。

我是她的姑母,性子淡漠,故她惯向我顽皮别扭的。

谢敏一笑,我实则是很关心她的,要是有别人欺负她,我也定饶不了她。

她的声音略微低了些,别人是听不到的。

宜宁听着谢敏的话,慢慢平静了下来。

有点好玩,谢敏想必是听到了谢蕴被欺负,来给自己的侄女出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跟谢敏一起呆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她疼爱谢蕴。

年轻的时候冠盖满京华,后来光芒尽失,唯有谢蕴是最像她的,故也格外疼爱。

夫人说了这么多,我听着便也是了。

不过夫人侄女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是谁欺负得了她。

只要她不招惹是非,无端的,谁又会跟她过意不去。

若是有人之心,轻易就能伤她。

谢敏拿出了点当年谢家大小姐的派头来,笑道,我谢家的姑娘都容易被情所困。

我丈夫身亡,我便被情所困十多年。

她求而不得,自然也是如此。

罗太太的事我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要是罗太太有威胁于她……就怪不得我了。

谢敏在威胁她。

想来为了自己这个侄女,谢敏早就让人打听过她了。

当年谢敏的厉害宜宁也是见识过的。

四个媳妇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把侯夫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还常与陆嘉然商议政事,足智多谋。

这样的人,对陆嘉然一往情深。

陆嘉然为了她的深情,也不曾纳过妾。

但是别人不知道,宜宁却不会不知道,当年她在侯府的时候傍晚出门纳凉。

曾经撞见过一桩丑事。

宁远侯府后院有条路是去竹林的,别人嫌弃荒僻不去。

宜宁却常去那里看竹林,带丫头挖些小笋做酸笋吃。

那日她就撞到竹林里一具精瘦的身子压在一个女子身上,衣裳褪了一半,俊脸上满是汗水。

她看不起那女子的脸,却看清楚了陆嘉然的脸,听到这对野鸳鸯发出的声音。

陆嘉然猛地抬起头,她当时立刻就逃出了竹林。

路上她想起那个女子的衣裳,那不是府中下人的打扮,那手上滑腻雪白的肌肤,纤细漂亮如天鹅的脖颈,想来也是个尤物。

陆嘉然竟然背着谢敏跟别人苟且,两人耳鬓厮磨,暧昧无比。

可怜谢敏二十多年的深情。

宜宁每次听到她念经,看她擦拭陆嘉然遗物时都想说这些话,那时候憋得她很难受,今天终于是能说出来了。

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夫人何必再一往情深。

夫人所念之人若是在世,又会像你对他一样对你吗?宜宁手张开,手里剩下的香瓜子落在了盘里。

夫人难不成觉得一往情深这事很光荣?谢蕴的一往情深,那与我何干?难不成我还要为此负责吗?二十多年的困顿,她自认为和谢敏感同身受。

但是如今,她跟谢敏的缘分,恐怕也仅仅止于这句话了。

这时候谢蕴端着茶上来了。

方盘上放着两杯茶,一杯雪芽,一杯是雨前龙井。

宜宁接过来,顺手就把雪芽递给了谢敏道:雪芽清火明目,夫人最适合。

谢敏接过茶一愣,顿时就看着宜宁。

她喜欢雪芽很少有人知道,原来是嗜茶如命,最近几年喝的少。

当年在侯府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排行最末的老四媳妇常亲手泡茶,只有她的是雪芽。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老四媳妇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

当年的老四媳妇并不出挑,她不曾过多关注。

因为这个,反倒是看重她几分。

后来才逐渐发现,老四媳妇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只是聪明得不动声色而已。

宜宁抿了口自己的茶,抬头就看到谢敏看着自己。

罗太太刚才挑了雪芽给我,倒是歪打正着。

谢敏说,我素日爱饮这个。

那不过是个下意识的举动而已,罗宜宁心里一叹:夫人喜欢最好。

谢敏是女人,女人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

宜宁只是坐在她身侧,但是谢敏看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奇怪。

既然已经知道了谢敏请她过来是干什么的,宜宁就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

她起身告辞了谢敏,准备回府去。

谢敏却按住了她的手,道:罗太太莫动。

她的声音很轻,刚才我并没有骗你,我一见你就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好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本是想与你说说话的。

宜宁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想来也没什么说的。

谢敏一笑说:罗太太,你也唤宜宁。

我那四弟,如今权倾天下的陆都督曾有个原配……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被他所害,不到十九便香消玉殒。

你与她走路的神态、说话的样子都非常的像。

谢敏刚才一直注意着宜宁。

越看越觉得神态非常的熟悉。

她看戏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但是目光会一直盯着戏台,若是锣鼓打得响些,她还会皱眉觉得不喜欢。

且手里总要拿些东西,习惯性地把玩着。

她突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更何况修佛之人,向来是信了那转世之说的。

若是与那人有干系,那她今日这些话就说得可笑了。

宜宁很平静地说:那的确是很可惜了。

的确可惜,她要是还活着,凭借陆嘉学今日的地位,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谢敏笑说,如今有谁知道陆嘉学曾有个妻子,他自己都不准下人提起。

杀害她的凶手变成了我。

但没人想想,我已经是这等地位了,我杀她做什么?谁得了好处,谁才是杀她的那个。

想想她才是更可怜的,被自己毫无防备的亲近之人杀死。

不知道她重新投胎,会不会回来为自己报仇。

她要是想报仇,我定是要帮她的。

谢敏语气一寒。

谢敏对陆嘉学恨之入骨,宜宁不会不知道。

她想要报仇吗?跟这些人再纠葛不清?宜宁并不想报仇,她今世活的很好。

有这么多陪伴疼爱她的人在。

何况这个人是陆嘉学。

她如何抗衡陆嘉学?报仇只不过是自讨苦吃,至少现在是不能的。

谢敏与她算是同病相怜了。

宜宁没有坐下来,而是转过身背对着谢敏说:夫人,《佛说鹿母经》有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夫人再纠缠于前尘往事,伤心伤身。

倒不如离了陆家,寻个田庄住下来。

平静安稳地过一生罢了。

别的仇怨,夫人大可不必理会。

谢敏眼睛微亮,刚才不过是猜测,觉得此人□□极为像那人。

算了年纪又是对得上了,就生了转世而来的念头。

她常于佛前祈求,让宜宁活过来,至少要让她知道真相。

如今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知道什么,就激动了一些:你……我从不曾说过我是谁。

你怎么知道陆家?宜宁淡淡一笑:夫人就不要再多过纠结了,谢二姑娘唤您姑母,我知道的谢二姑娘的姑母,也只有陆大夫人了。

我说这些不过是看夫人心里郁结,让夫人开解一些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与夫人自是陌路人。

再说谢二姑娘,既然已经准备要嫁给别人了。

难不成一往情深真的是好事吗?夫人应该劝她才是。

你等等……!谢敏站起来说,刚才蕴儿那番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宜宁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谢蕴竟然在门外等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的样子。

姑母约你来,是见不得我受委屈。

谢蕴说道,你不要给她难堪,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就是不管罗慎远,你也不能把她怎么着。

这一个个就这么想被害啊,她长得像能欺负人的样子吗?宜宁都要气笑了,懒得理她。

谢蕴在她背后慢悠悠地说:罗太太,我以后嫁给程琅,可是要与你比邻而居的。

到时候少不了有交集,说不定还要结成世家之好呢。

那我只能等着谢二姑娘了。

宜宁还是笑了笑,客气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从祥云茶楼出来不久,宜宁就看到谢敏身边的丫头追了出来,似乎在四下寻找。

这趟其实还是不应该来的。

宜宁回过头,吩咐车夫回罗家。

没想刚闭目准备歇一会儿,珍珠正要给她煮热茶,就听到马车咯噔一声响,突然停了下来。

罗宜宁睁开眼,外面有个冷酷严肃的声音响起:何人冲撞!车夫才焦急地回道:官爷对不住了,这马儿方才多吃了些松子糖,一时没跑得稳。

罗家的车夫怎么会管别人叫官爷,宜宁微挑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心里一个咯噔,酒肆的旌旗招展,街沿边停是陆嘉学的马车,还有三十多个亲兵随从,他怎么会在祥云茶楼外面!也不知道有没有在马车里。

罗宜宁下意识地回头看那个丫头,幸好那丫头没找着自己,已经回转过头了。

车里没有动静,他应该不在车内吧。

宜宁稍微松了口气,示意沈练上前去交涉。

沈练刚走过去和对方说话。

茶楼门口就微有骚动传来,随后一众人簇拥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

初秋已经是凉风阵阵,他披了件披风。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陆嘉学身边的一个副将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陆嘉学却伸手阻止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英国公府的护卫,不必了。

宜宁没有办法,只能挑帘下车,让婆子扶着,她盖着帷帽给陆嘉学行礼:见过义父大人,我家的马儿冲撞了车,还望义父大人海涵。

这下车主人才终于来了,带了这么多护卫,冲撞了侯府的马车都不下车的人。

竟然只是个身形纤弱的小姑娘。

难怪有恃无恐呢,原来是都督大人的义女。

眉眉真是好兴致,怎的孤身跑到这儿来了。

陆嘉学知道若是他不出来,宜宁连马车都不会下。

存了几分戏谑她的心思。

他怎么知道自己乳名的?宜宁心里狐疑,只当没注意到一笑:也只是顺带路过而已。

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义父了。

陆嘉学一时没说话看着她,然后笑了:你一人回去实在是不安全的,过来,我送你回去。

她带着护卫,这又是近城,五城兵马司巡视最严,哪里不安全了!但是陆嘉学已经上了马车了,回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与自己上车。

宜宁暗自咬牙,低声告诉沈练等人跟在身后,按低了帷帽跟着上了陆嘉学的马车。

他的马车更加的宽阔,里头铺着软垫。

有股似有若无的杜松的味道,是陆嘉学身上的味道。

宜宁离他远一些坐下来,马车开动了。

陆嘉学靠着车壁,姿势轻松随意。

新婚燕尔,你感觉可还好?他突然问。

一切都还尚好,姻缘和睦,不劳烦义父大人费心。

宜宁回答得一板一眼。

陆嘉学低笑一声。

这小丫头惯常这般跟他说话。

什么姻缘和睦,宜宁嫁的是她的兄长,对她还好罢了。

世上没有什么和睦的东西,不过是她没看到那下面的黑暗肮脏而已。

她那兄长可不是个好人。

这番带她去见识一回,也算是作为她的长辈的好处。

他吩咐了马车几句。

回头跟宜宁说: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义父大人见谅,我回家已经来不及了。

怕是没时间跟您去了。

宜宁拒绝道。

陆嘉学淡淡地叹了一声:你莫着急,跟我去看看,你会感谢我的。

马车跑在宽阔的砖道上,一会儿竟然出了内城,往着外城的方向去了。

道路两边种着拂柳,粉墙高立,黑色瓦沿古朴漂亮。

路口有座高大的石碑立着,上书三个隶书大字——清湖桥。

这景色竟不似在京城,反倒是如江浙一带温婉秀美。

宜宁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哪儿了,这地她原来听旁人说过。

勾栏院是个不入流的地方,但这个清湖桥却是名伶聚集之地。

自江南秦淮一带来的大家,都在这一带定居。

同时这里也酒楼众多,极为豪奢,非常受人追捧,达官贵人聚会常选在此处。

她以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陆嘉学,他带自己来这儿干什么?义父大人,我也无兴致来喝酒吃菜。

她嘴角一抿,你究竟要做什么?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

陆嘉学的语气懒洋洋的,你可是魏凌的女儿,若我把你怎么着了,他肯定要跟我拼命。

两人这么说着话,马车已经慢了下来,在一家酒楼外停了下来。

路边一扇桐木门打开,马车跑了进去。

陆嘉学的人立刻在院中四下散开,守卫森严。

他先下了车,对她伸出手要接她:下来吧。

男女授受不亲……陆嘉学就算是义父,又不是真的父亲。

宜宁只对他微微一笑:义父,这般怕是不妥吧。

你倒是真避我如蛇蝎。

陆嘉学慢慢收回手,不甚在意地笑了。

想爬上他床的人多得数不清,罗宜宁也不用太戒备。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他还能对她做什么不成。

宜宁自己踩着脚蹬跳下了马车,仰着头觉得太阳还挺刺眼的。

她跟在陆嘉学身后,从夹道走出去就是一片开阔的江南园林,怪石嶙峋立于湖上,曲折回廊连接着三四个亭谢。

修得非常精致漂亮,帘子上挂着鎏金银香球,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弥漫着。

有个穿着褐色团花茧绸袍,约莫三四十岁,打扮贵气的男子过来迎接。

看样子应该是管事的,急匆匆地来,十分恭敬道:都督大人难得过来,今日是……对于他身后站的罗宜宁,虽是看不清脸,却一句也没有多问的。

程琅今日在这儿没有?陆嘉学问她。

这位管事就道:程大人在这里,都督大人请这边过来。

宜宁一阵无言,这些人有事没事都朝这里钻吗?她算是有点兴趣了。

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陆嘉学嗯了一声,招手让宜宁跟着她。

一行人进了回廊,回廊两侧有廊房。

有丫头推开了其中一间朝里面走。

装饰得也十分奢华,檀木家具,整幅杭绸双面绣屏风。

博古架上还放着一架高高低低的玉钟磬作为饰物。

宜宁一眼就看到程琅坐在小几旁闭目养神,旁边站着两个丫头模样的秀美姑娘在伺候,另一个位置的主人应该还没回来。

他斜靠着迎枕等人,没得讲究。

宜宁一看到就别过了头。

程琅知道陆嘉学来找他,通传的人也说是带着个小姑娘。

他却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就是罗宜宁。

就算盖着帷帽,但是熟悉的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仿佛被蜜蜂蜇了般突然跳起来,咳嗽了一声,吩咐两个丫头:你们先下去吧。

陆嘉学怎么会带罗宜宁到这里来!还让她看到了自己这般模样。

以前她就算大概知道,也从未亲眼见过啊。

程琅不希望自己在她眼里是这个样子。

便是她成亲之后,他就越发的颓唐了。

他整理好了衣裳走过去,低声问道:舅舅,您怎么带着宜宁表妹来这里了?陆嘉学见他反应颇大,以为是当着罗宜宁不好意思,也没有多想。

在把圈椅上坐下来,指了指罗宜宁:带她来看看,我听说有几个官员今日来此喝酒议事,现在在哪儿?官员应酬不能只在朝堂上,很多情谊联络还是在酒桌上,这宜宁当然知道。

但她还是心中一愣,他这是说的谁?罗慎远等人在天字号房中。

程琅道。

前面引路。

陆嘉学指了指。

罗宜宁心里则暗沉下去,陆嘉学原来是带他过来看……罗慎远的?他今日出门之前似乎是跟她说过,要和几个大人去喝酒。

若是应酬,陆嘉学带她来看什么,她对于这些也没兴趣。

程琅带着陆嘉学走在前面,罗宜宁问他:你们这些朝廷命官,多爱来此地吗?这里的酒楼多半有秦淮大家压场,否则出不了名气。

陆嘉学看了她一眼:我不常来,不过这里你程表哥有三成的份子,他常来这里。

程琅又是咳嗽,笑道:□□皇帝开国的时候,京中百废待兴。

□□皇帝还特地拨钱修建清湖桥,便是为了国库充盈。

我这酒楼大家都是知道的,上了官府文牒登记,算是最有名气的,所以来的人不少。

他回望她的时候,表情带着一点做错事的忐忑,似乎怕她看轻自己,或者是对他失望。

还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啊。

宜宁低低一叹,摇头表示不用管她,成年人和孩子是不一样的,他已经长大了。

而这些都是他的事,跟她无关了。

再者开酒楼又有什么不正经的,不就是有个吹拉弹唱吗,于那些勾栏院舍来说,这是再正经不过的去处了。

程琅回过头,带着他们上楼之后让小厮打开门锁。

里头是个雅间,景色非常好。

从这里看出去是屋顶遍洒阳光的街沿巷陌,再远一些就是护城河。

程琅把隔间的窗扇打开,就能看到隔壁房间的情景,但是有绿萝掩映,看得都是隐隐约约的。

另一个房中有人听说陆都督来了,几个人结伴来请安,宜宁坐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人家谈笑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宜宁不喜欢这种打量,有种会错意的暧昧。

但是陆嘉学什么也没说,就没人敢动。

该看了。

陆嘉学喝着茶,突然低声跟她说了一句。

宜宁下意识地从窗扇看过去,那边的屋内明显是大得多的,坐了不少的人。

应该都是朝廷官员,而且官位挺高的,这些面孔隐隐有些熟悉。

罗慎远坐在他们之间,他向后仰靠着太师椅,与他们一起喝酒谈笑风生。

屋内有个名伶在弹胡琴,有人摇头晃脑地听她弹曲,有人则未曾注意,而是盯着屋内的棋局牌局。

罗宜宁静静地看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在低声同罗慎远说话,他含笑回应。

宜宁认出那位是工部尚书,因为罗慎远说过他‘六十有余,发迹稀少,胡子短茬’,非常好认。

那位名伶弹完后满堂的喝彩。

她应该是位有名的大家,穿了件青织金料的褙子,素白月华裙,腰间斜斜地缠着噤步,金玉缠绕间腰只是堪堪一握。

牙白的脸清丽秀雅,若不是那股子弱不胜衣的妩媚,着实看不出是位名伶。

听到喝彩后她站起来含笑屈身,从高几上端起酒樽敬客人。

一旁的婢女上来收拾琴套。

程琅看她瞧得出身,就说:这位莲溪大家是弹胡琴出名的,头先在扬州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被卖了当瘦马养着。

我见她胡琴弹得好,便叫她以此为艺,听她一曲需银百两。

这时,那莲溪姑娘下了榻,从旁边婢女的托盘里拿了酒,缓缓走到了罗慎远身前。

声音轻软:素闻罗大人盛名,这还是妾身第一回见得。

敬酒一杯,恳请罗大人受酒。

罗慎远抬头看她。

宜宁突然有些不敢看了,她转过头想出去。

陆嘉学却按住她的手,淡淡道:继续看,怕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宜宁只能被迫转头看着那边,周围有人起哄,罗慎远才接过莲溪递过来的酒,饮了一口。

莲溪瞧他年轻俊雅,气度沉稳不凡非常人可比,就心热几分。

在他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来,看到他身前摆的棋局还未动过,笑了一笑:妾身倒也略通棋艺,不知罗大人可愿奉陪?她细白的手捏起一枚黑子。

罗慎远笑容依旧未变,手指却把玩着酒杯未语。

旁边有人就说:罗三,你也太不解风情。

莲溪姑娘何曾陪人下过棋?这次若不是你一起来,她恐怕还不肯来与我们弹首曲子,你可别驳了美人的面子。

罗慎远许久才放下酒杯,从棋盅里拿了白子。

既然如此,姑娘就先行棋吧。

莲溪微牵袖口,缓缓在玉盘上落下一枚子。

宜宁原本捏紧的手渐渐放松,棋局是怎么样的她可看不清楚。

但却看到罗慎远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他的表情很细微。

她却知道这位莲溪姑娘想必棋艺很不好,三哥最不喜欢奉陪棋艺差劲的人下棋,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似乎天分极高的人,就越是如此。

他的棋艺冠绝天下,却很少下棋,因为没有敌手。

教宜宁的时候还勉强陪她下,平日别人下棋的时候,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几次行棋之后莲溪脸色渐渐凝重,手执棋抵着下巴思考。

程琅看了暗自无语,竟然跑去跟罗三下棋,想用这个引起他的注意不成?便是平时应付的都是些满肚油水的商贾,不知道分寸了。

该重新□□才是。

莲溪不久之后也发现了,这位罗大人连想都不用想,她思考半天下走一步棋,他随即就跟上了,然后就等她下。

一步步地把她堵死,毫无反击之力。

她强笑一声,把棋子放了回去道:院中的葡萄熟了,我刚遣人去摘了些来,请诸位大人们吃些新鲜葡萄。

罗慎远把剩下的棋子扔回去,又端起了他的酒杯。

程琅听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过头问宜宁:你想吃葡萄吗?我这儿的葡萄是西域引过来的品种。

原是种不出来,匠人花了好大力气才结果的,味道非常甜。

不用宜宁说,一会儿的功夫,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就端了上来。

陆嘉学看了他一眼,程琅可不会平白对别人这么好。

原来他求娶宜宁还有几分真心在里面,难怪刚才他带着宜宁进来,他这般狼狈。

他这流连花丛的外甥竟然还有真心的时候。

那边屋内的葡萄也很快端了上来。

莲溪大家从婢女端上来的铜盆中净了手,用熏香了的锦帕擦干。

从那盘紫红的葡萄里选了一粒出来,亲手剥了皮。

细白的手指捏着,又亲手递到了罗慎远的唇边。

罗慎远抬头看她,微微一笑。

莲溪蓦地脸就红了,旁边有人又起哄道:莲溪姑娘,你莫得这般,你得亲嘴喂他,指不定他才肯吃呢。

莲溪听了更不好意思,她是名伶,又不是勾栏院中那些下等的娼子,做不出这等放浪的动作来。

但是看罗大人的样子,似乎亲手剥的他还不愿意吃。

她刚把葡萄含在红唇之间,顿时又一阵叫好,她也被鼓动得昏了头。

正要俯身,突然就听到罗大人极为轻又极冷的声音:我劝你点到为止,再过些,我就不会留情面了。

声音仿若在耳边,别人根本就没有听到。

但是莲溪顿时清醒过来,一看他的眼睛,分明就是无情极了的,虽然面带笑容。

她把葡萄吞下去,强笑道:诸位莫要开玩笑了,这般可就过了。

宜宁只仿隐约看到他推拒了那名女子。

看得差不多了,罗慎远果然很难对这些女子动心。

寻常男人遇到这样的美人喂食,恐怕早已经情不自禁地贴上去了。

程琅又轻轻关上了窗扇。

那头喧哗,又有藤萝遮掩,动静不大没人察觉。

表哥方才说,这位莲溪大家似乎与你有干系?宜宁问他。

程琅原来生活混乱,上过他床的女子不计其数,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他解释说:她原来不叫这个名字,作为瘦马被卖出来的时候才十三岁。

当时酒楼为她赎的身,我看到就指点了她一二,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她倒是聪明,就这么出了名气。

穷苦人家的姑娘,无法跟宜宁这种世家小姐比。

作为瘦马,从小被卖来卖去的,琴棋书画要样样精通,伺候男人的本事还不能少。

嫁给人为妾是最好的出路,否则没了颜色就是死路一条。

其实瘦马还好,至少瘦马还以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

要是那些颜色一般的,卖进勾栏院去,暗娼院内,下场才是惨不仍睹。

你不嫁你表哥算你还是好的。

陆嘉学想到程琅那些情史,淡淡来了句。

他懒得管他这些东西,随便他玩儿,反正总有人前赴后继。

他只是闲来无事,带宜宁出来看看罗慎远平日怎么应酬的。

倒还真是片叶不沾身的主,的确挺难得了。

陆嘉学喝茶,低沉一笑问她:你觉得好不好玩?好玩,很好玩。

陆嘉学就是看不得她好过罢了。

要是罗慎远真的做点什么,在他眼中,她的婚姻美满岂不是顷刻破裂了。

罗宜宁缓缓一笑:义父不是说送我回去吗?陆嘉学站起身,招了招手道:你那葡萄,给你表妹带上一些回去吧。

程琅看着陆嘉学的背影,他对罗宜宁的所言所行,他心里突然有了个奇怪想法。

如果有一天,陆嘉学知道了宜宁是谁,画面肯定非常的精彩,山崩地裂。

*宜宁这晚回到家里有些迟了,林海如都派人来问过。

陆嘉学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送她回来,他兴趣过了自当回去了。

是程琅亲自送她到罗家门口的,他是宜宁的表哥,倒也无碍。

他今日带你过来,可是知道了什么端倪?程琅问她。

宜宁冷冷地说了句:他就是个疯子。

给她的葡萄自然不能要,这葡萄口味特别,整个京城也只有程琅那里有。

罗慎远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去哪儿了。

故提也没有提。

就说:我原来还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大个酒楼?尚可而已。

程琅笑了笑,他沉默片刻。

宜宁想到今日还看到了谢蕴,又问:你和谢蕴的亲事定下了吗?嗯,定下了下月十五。

程琅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是看着她,目光有种清澈的执拗。

宜宁还想问莲抚的那个孩子的,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

等到了之后她要下去,程琅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宜宁回头询问他:阿琅?他对你好吗……程琅闭了闭眼,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玉一般的侧脸,他低声问,要是他对你不好,你来找我,我还是可以娶你的。

只要你不介意就行。

宜宁心里一抽地疼。

他何必这么卑微,他也是天之骄子啊。

你……想到他日后的事,宜宁就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她关心他,但真的只是对下辈的关心。

他是我三哥,自然对我好的。

阿琅,你不用这么说,实在是不用。

他这般深情,宜宁徒增压力愧疚。

其实她不应该愧疚,但她就是对这个孩子非常心软。

你娶了谢蕴之后,还是好好对她吧。

宜宁虽然不喜欢谢蕴,但如果看到他夫妻和睦,她还是很高兴的。

程琅沉默很久没说话,然后他别过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她现在靠着贵妃榻,觉得实在是有气无力。

宜宁的书房是前两天才布置出来的,放了博古架,临窗的高几上养了盆兰草。

她等了罗慎远一会儿,见他还没有回来,才先自己洗漱睡了。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屋内点着烛火。

她缩在床里面睡得正香。

他俯下身低头看她的眉眼,宜宁眉梢的红痣。

他伸手放在她的侧脸,带着温热水气的呼吸扑在他的掌心,痒酥酥的。

宜宁则闻到了一股酒气。

靠着脸的手有些粗糙的磨砺,她就下意识地醒了:三哥,你回来了啊……嗯,你睡着吧,没事的。

罗慎远见把她吵醒了,放下了幔帐。

宜宁的意识又渐渐不清楚起来。

第二日他沐休不用去衙门,宜宁去正房请安回来,就看到他在庑廊下看书。

秋风起,屋内都换了绒毯,夹棉靠垫,看着就暖洋洋的。

屋外头满是落叶,负责洒扫的小丫头扫都来不及。

太阳照着落叶和屋檐一片金黄,他手边放了一盘洗好的葡萄,但还没有开始吃。

楠哥儿今日可还听话?见她请安回来了,罗慎远抬头问她。

他手里的书册翻过一页。

吃了两块山楂糕,就被宜秀抱去大房玩了。

宜宁在他身边坐下。

她看到葡萄,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那位叫莲溪的名伶。

她伸手从盘子里摘了一粒葡萄。

自己盯着葡萄怔了一下,这么做也太幼稚了吧,像个赌气的小孩一样。

但宜宁还是剥掉了葡萄皮,凑到他唇边。

然后扬起一丝笑容:三哥,吃葡萄。

罗慎远抬头看她,这小丫头今天玩儿什么呢。

奶白的手指细细的,刚拨好的葡萄晶莹剔透,看上去非常甜的样子。

他微一俯身,就从她的手指间衔走了葡萄。

然后继续看书:嗯,挺甜的,继续剥。

宜宁不想剥了,她其实只是想试一试而已。

这的确是有点幼稚了,要让他知道了肯定笑她,不应该这么做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看到三哥吃自己喂的葡萄,宜宁心里有种异常的满足感。

还有个没有试呢……宜宁看到手里刚剥好的葡萄,这个她的确做不出来。

宜宁还是把剥好的葡萄自己吃了,罗慎远又抬头看她:你给我剥的葡萄呢?一副‘你怎么自己吃了’的样子。

宜宁看着他的脸,秋日的阳光下浓郁长眉,挺直的鼻梁下是线条优美的嘴唇。

她突然自己就凑了上去。

抱住他的脖颈,迎着他的目光在他的嘴角碰了一下。

这一瞬间简直心跳如鼓,他的呼吸的热度都能闻到,手下就是他温热的衣襟。

嘴唇有股葡萄的甜香。

罗慎远自然没有推开她,捏着书的手突然收紧,反而像是愣住了。

宜宁放开他想离开,却被罗慎远按住手,然后一用力,她就跌在他怀里。

他手里的书自然也掉了。

罗慎远束缚住她的手,轻声告诉她:宜宁,你可不要撩拨我。

你现在还小,明白吗?我错了,你要不要吃葡萄?她坐在他怀里,连忙把葡萄盘捧起来,笑了笑,我给你剥吧?罗慎远放开她,让她自己坐好。

方才掉落的书也捡了起来,为了惩罚她,示意道:你继续剥葡萄。

他继续看书,只是书里面写的一个字没有再看进去。

指头摩挲着书页,脑海里总是她刚才俯下身的样子,难以心静。

*转眼就过了立冬,院外的树叶掉得干干净净的。

宜宁在帮着林海如算账,各房分下去了新的冬衣和腊肉,田庄里也提前送了些年货过来。

日子过得清闲,宜宁反倒是长了几斤肉,个头也抽高了一些。

但长得不多,看样子她的身高最多过罗慎远的肩膀,长不出多大造化了。

为此宜宁有点发愁,三天两头让厨房炖骨头汤喝。

羊乳之类的也用了不少。

这不,身高不怎么长了,倒是越发□□起来。

林海如捏着宜宁的手腕细看,告诉她:你这骨架天生小,还是别折腾了。

仔细把原先的小胖子再吃回来。

宜宁也实在是被这些东西给腻到了,这几天正紧着换口味。

算郭姨娘那边月例的时候,账目便有些对不上。

宜宁仔细一看是多了罗轩远房中的开销,罗成章还是给他多添了两个丫头。

你父亲对轩哥儿最是不薄。

林海如听了宜宁的话,不甚在意地说,若没有你三哥在,你父亲肯定是要全力培养他的。

一会儿罗轩远从外院过来请安。

他现在在程家的族学里读书,很少过来请安。

林海如就直接问他丫头的事。

罗轩远那酷似三哥少年时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母亲不用担心,那两个小丫头我已经叫他们去伺候姨娘了,我用不着。

若是三哥问起,劳烦母亲帮我解释一声。

宜宁看着他总觉得有一丝错乱,好在跟罗慎远比,罗轩远还偏清秀一些,否则就更像了。

你用多少丫头干系也不大,只要好好读书就行。

林海如对着罗轩远也只能说出这几句实诚的话来,就让罗轩远退下了。

罗轩远恭敬地应喏告退,清瘦高挑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宜宁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郭姨娘教导得体,我倒觉得他更懂事,心性厉害了。

反正有你三哥在,他难不成能翻过天来。

敢出点幺蛾子,你三哥还不弄死他……别看他年纪还不大,精着呢。

林海如是没文化,又不是真的傻。

算了,不说这个。

再过几日你可要跟我去喝喜酒了。

林海如笑嘻嘻地说,是程家四少爷,你表兄程琅娶谢蕴。

这门亲事传出来半个京城都热闹了,皇后娘娘亲自赏了嫁妆,皇上还派人给谢蕴赐了整套的凤冠霞帔。

那头冠上镶嵌的海珠和宝石不计其数,我都看花了眼。

跟嫁公主时候的排场也差不多了,程家的人现在走路都带风。

宜宁记得谢蕴出嫁的排场是很大,红妆十里,浩浩荡荡。

还有不到五天了,没想到会这么快。

程琅终归还是要娶谢蕴。

第一百四十六章十五月圆,的确是个好日子。

罗宜宁备下了给程家的贺礼,她成亲的时候,程琅送了五百两银子的礼钱。

故吩咐管事婆子也包了五百两银子。

罗慎远从衙门回来之后,宜宁就问他去不去参加宴席。

我就不去了。

他整天忙得跟什么一样,就算请假沐休,公文堆在那里又不会少。

罗慎远告诉她说:要多少银子找账房支就是了,我让账房给你开个账本,不用走母亲那边过,用多少随便你。

你不怕我把你的银子支空了?宜宁问他。

罗慎远顿了顿,看着她:人都在我这里,你还跑得了不成?我让你还就是了。

进了我口袋的钱,可不会再还你了。

宜宁说,反正是死无对证的!罗慎远又停顿很久,笑了笑。

宜宁啊,我可不是让你还钱的。

说罢他整理官服衣袖,出门去了。

宜宁瞧着他高大的背影,总觉得他那个笑容格外意味深长。

马车吱呀到了程家门口,还未下车就听到了热闹的喧哗声。

程老太爷原是都察院都御史,三个儿子都在京城做官,其中最有出息的是程大爷。

而孙辈里最有出息的当然是如今的都察院俭督御史程琅,今天的新郎官。

宜宁早准备好了喜庆花样的被褥、蛋米、花雕酒等物。

这些是必不可少的,真正的礼是一柄赤金嵌莲子米大小海珠的祥云如意,另外封红五百两。

随礼过后,宜宁等人被身着暗红比甲的管事婆子领着进了垂花门。

程家跟罗家差不多大小,错落别致,到处张灯结彩。

搭棚的地方在胡同外面,免费请乡邻吃酒席,这次娶谢蕴程家的排场摆得很大,三天有进无出的流水席,花销最少也是两千两银子。

后院的酒席才招待的是贵宾,林海如这次出席也带了罗宜怜。

你父亲亲自吩咐过的,拉她出来溜溜,见见世面,好寻门亲事。

林海如低声说。

被拉出来溜溜的罗宜怜并不喜欢人多的场合,神情淡淡地喝茶。

陈氏带着大小周氏,还有罗宜秀一起。

自从上次宜宁劝过罗宜玉之后,陈氏对她的态度稍微改观了些。

她生辰的时候,陈氏还送了她几把玉梳几筐秋梨。

罗宜秀有些好奇地道:这位谢二姑娘名满京城,我还没见过究竟是什么样子。

谢蕴身份太高,寻常世家女都难以与之交结。

跟你差不多。

罗宜宁就告诉她。

罗宜秀便是兴奋,她竟然跟才女差不多:什么地方差不多?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数量差不多。

罗宜宁继续嗑自己的瓜子。

罗宜秀才反应过来被她戏弄,扑过去拧她的手。

花厅里非常热闹,瓜果络绎不绝地端上来。

程家的女眷们也紧着招待客人。

罗宜宁又抓了把松子糖慢慢嚼,程家几个少奶奶辈的都在伺候,程二奶奶一言一行最为出挑,八面玲珑。

程大奶奶最为贵气,对人就爱理不理的。

结果两边介绍的时候才知道,这位程大奶奶的祖母原是先皇的胞姐,她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所以她一出生就被先皇封了‘丹阳县主’。

若只算身份,比谢蕴还要贵重一些。

众人才多看了几眼。

难怪这么贵气,送上来的龙眼,丫头剥了,她只吃最外面的一点。

进来了客人,都是先给她请安,程二奶奶才去招待的。

更打眼了一些。

到傍晚接亲的队伍才回来,大家都围到外面去看。

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敲锣打鼓,浩浩荡荡。

非常的热闹,拜堂礼看的人就更多,前厅被挤得满满当当。

宜宁远远地看程琅,只看得他大红吉服的背影挺拔俊雅,心想不过去看也好。

她回了酒席上吃菜,别人忙着看,她正好多吃点,没得人争。

这刚吃了两口,那边就礼成了。

程二奶奶却过来找人了:三少奶奶,你可愿意去闹房?葛家的葛太太有事,突然就回去了,咱们这儿就缺了人。

……这一定要凑够这么多人吗?想到要眼看到程琅和谢蕴成亲,宜宁觉得她还是别去的好。

程二奶奶就笑了:一定要凑够十二人,大吉大利。

十一人是绝对不行的。

罗三太太就跟我去一趟吧,花不了多少工夫的。

相熟的我都请了,现在只能靠罗三太太帮帮忙了。

罗宜宁还在想要怎么拒绝,程二奶奶已经拉她站了起来: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宜宁被她拉着就走,心里复杂。

一会儿程琅看到她,还不知道要作何想!新房安置在西园,灯火明亮。

正是热闹喧嚣的时候。

程二奶奶带着宜宁进去,路上都是细碎的红纸,屋内布置着红绸、喜字、喜秤等物,整套的金丝楠家具,光滑如新的楠木地板。

一身大红嫁衣的谢蕴盖了销金盖头端坐在床上,屋内的嫂嫂们与新娘子笑语欢声不断。

宜宁默默站到了林海如身边。

新房非常的热闹。

只是怎么没看到程琅,他不是应该和谢蕴一起进来的吗?正在这时,外头有人高喊道:新郎来了——众人都看向门口,随后一身大红吉服的程琅走了进来,正是如玉俊雅的翩翩公子,大红吉服的确喜庆,他嘴唇微抿。

目光一扫落到了就落到了罗宜宁身上,顿时神色有些复杂,片刻没有动作。

新郎官该揭盖头了!全福人笑眯眯地说。

程琅迟疑了片刻走上前,没有理会罗宜宁。

从丫头递过来的托盘上拿了喜秤,挑开了谢蕴的盖头。

谢蕴一张明艳的脸露出来,凤冠霞帔,烛火深深。

傍晚的夜色里有种别样动人的美。

谢蕴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也是一扫屋内,看到了罗宜宁。

那一丝的笑意就淡了。

罗宜宁也不想来,程大奶奶一时找不到人充数,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默念谢蕴姑娘就当她不存在吧。

行合卺礼。

全福人继续说。

一对红线牵着的小酒盅送上来,大家热烈的起哄。

程琅把酒杯端起来,与谢蕴双臂交缠。

然后他笑了笑,谢蕴几乎是被他的笑容所迷惑了,程琅却抬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干净隽雅的下颌。

放下酒杯的片刻,他低垂着眼睛,周围的喧哗声都变得非常远,自从看见那人站在屋内之后他就被这种奇怪的情绪笼罩着。

五味陈杂,心火俱焚。

有的时候一个人太容易得到某些东西,对于那些他得不到的东西就变得格外执着。

年少在她面前发誓的样子,登上殿前的样子,一步步长大的样子。

执着而偏激的深情。

罗宜宁怔忪地看着这个孩子,她很难说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

但是片刻就没有了,他又笑着扬手,举起了空酒杯,仍然目中无她。

有丫头端了个红漆方盘上来,上头红绸子盖着什么东西,要送过来。

罗宜宁侧身让她过去,那丫头却不知脚下绊倒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手里的方盘就没有稳住,那上头的东西就落到了地上,顿时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随行的全福人连忙去捡起来,那是一尊送子玉观音,用的是翡翠雕成,这么一摔玉身就有了一道明显的裂纹。

这番变故顿时让众人惊异,端东西的丫头更是吓得连忙跪地:奴婢是不小心的,也不知道什么绊到了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吓得脸色都白了,她是谢蕴陪嫁过来的丫头。

在小姐成亲这天出了什么事的话,打一顿都是轻的,恐怕是要被发卖了。

好在全福人是个嘴巧的,立刻笑着说:玉是逢凶化吉的,这玉碎是挡了灾祸。

以后两夫妻啊,才是顺顺当当,和和美美的!谢蕴却看向罗宜宁。

方才丫头说什么东西绊了她一脚,明明地上什么都没有,旁边却只站在罗宜宁一个人。

罗宜宁曾和程琅议过亲,怕是她还惦记着程琅,所以心有不甘吧,否则又何以出现在这里闹她的新房,何以神情这么复杂。

何以她的送子观音没由来的碎了。

谢蕴淡淡开口:你方才说……什么东西绊了你一下?地面光滑可鉴,旁边只有罗三太太一人。

罗三太太可看清楚,我这丫头是怎么摔了吗?罗宜宁笑道:未看得清楚,却不知道谢二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要是没东西绊她,我这丫头怎么就摔了呢。

这送子观音是我二叔从云南带回,通体莹白,寓意极好。

当然我也没有怪罗三太太的意思,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罗三太太莫要见怪。

谢蕴语气含笑。

谢二小姐说得也是,方才的确是只有罗三太太站在旁边……有个太太突然插话道,然后被人打了一下,示意她住嘴。

别的事自然算了。

但这送子观音的意头破坏了可不好。

谢蕴又微一低头笑道,何况我家二叔难得从云南回来一次,故这才成亲的时候特意带过来。

罢了,礼继续吧,不过是一座送子观音而已,便当是碎玉消灾了。

丫头会平白无故摔倒?罗宜宁就站在旁边,她绝不信罗宜宁没有做手脚。

当然她也是借题发挥,趁罗宜宁没反应过来就洗刷她一顿。

虽然没有计较的言语,别人却都知道这两人之间有罅隙了。

看罗宜宁的眼光有些微妙,毕竟她的确是靠得最近。

谢二姑娘这就是给她吃个闷亏了?好不好的她都说完了,那她这个被叫来帮忙的,什么都没做过,反倒平白受了牵连怎么办。

宜宁也笑道:既然是谢二姑娘亲人所赠之物,我自然理解。

我自认没碰到那丫头一个角。

谢二姑娘真要是怀疑,倒也不争辩究竟是如何了,你说个价格我先给,免得谢二姑娘心中堵了气,亲也成的不舒坦。

她可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惹到她她可是要反咬的。

什么息事宁人,别惹到她什么都好说。

她这话一说,主动权就到了她手里。

谢蕴被她这么一说才是堵气了,缓缓笑道:既然罗三太太说没有,我又怎么好与太太计较呢,自然不需要罗三太太赔了,此话见外。

程二奶奶听到这里,才敢开口说话:罗三太太是我请来帮忙的,大家都是邻里,以后交往多得是,没得这些计较。

程琅一直看着帷帐上的百吉纹。

他刚才看得很真切,那丫头分明是自己脚滑说有人绊倒了她,反倒是让谢蕴怀疑起了罗宜宁。

他明明看到了,但是他一直没有说话。

出于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他亲眼看着她被冤枉,看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波动。

外面的黑夜与屋内的热闹,喧哗与寂静。

这个人是罗宜宁,这可是罗宜宁。

只要想到这个,他好像就能不顾及一切了。

程琅徐徐开口道:都别说了,此事与她无关。

谢蕴跟程琅的接触并不多,她不了解这个人。

提亲的时候那个温润如玉的程琅好像戴着面具一样,听到他说这句话,谢蕴才侧过头看他。

她的新婚丈夫白玉一般俊雅的面容,梁冠束发,俊美如神祗,以后这可是她的天。

无论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谢蕴还是没有再说下去了,也不能第一天就让婆家的人看笑话。

虽然她并不怎么在乎婆家怎么看她。

她的外家太过强大,程家也要捧着她。

婚礼这才能继续下去。

罗宜宁退了出去。

果然就不该来闹什么洞房的,谢蕴刚才完全就是借题发挥。

她在一间偏房里歇息,大家都出去看礼了,这里倒是没什么人。

片刻之后程琅走出来,身侧的人退到外面,他到她身边来,久久不不说话。

然后才开口:对不起。

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那不如把我的礼钱还我。

宜宁见气氛凝重,跟他开玩笑说。

程琅沉默,笑着抬头:我一点也不想要。

你信不信?宜宁一怔。

程琅很难用言语来表述这种心情,他又轻轻一笑说:你要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你肯定更加不喜欢我了。

罗宜宁抿了抿唇:你今夜洞房花烛,该早点去才是。

程琅默然点头:我去应酬喝酒了,你……好好歇息吧。

他说罢快步走出了偏房,往前厅热闹之处去了。

旁边站着的珍珠才松了口气:表少爷都娶亲了,跟您说这些干什么。

错的又不是您……你小声些。

罗宜宁让她扶自己站起来,该去找林海如回去了。

程家当真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宾客声音渐渐歇了,有人走进来。

谢蕴还在等他。

就算所嫁之人不是她心里所想,听到程琅的脚步声渐近,她突然还是心跳鼓动起来,手抓紧了被褥。

她感觉到了程琅的靠近,大红幔帐被挑开了。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片刻。

他的手很好看,根根修长,毫无瑕疵。

谢蕴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身上传来淡淡陌生的熏香味很好闻。

谢蕴顷刻之间被压在了床上,身上沉重,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你、我还没有洗漱……程琅又挥手把幔帐放下了,阻隔了外面龙凤烛的光,屋内变得更加朦胧起来。

你要去洗漱吗……他的呼吸让人觉得发痒。

谢蕴睁大了眼睛,然后闭上了嘴唇。

这一刻她脑海中全是空白,只能随着他动作。

她自然是没有经验的,但他的手段却非常的高超,让她把什么都忘了。

跟着他做就是了,照着他的引导一步步的来总是没有问题的。

这一刻她才明白流连花丛是什么,程琅就是个其中的高手。

就算她毫无经验,竟然也不觉得太痛苦,反而是有种陌生的愉悦。

不一会儿就退了出来,谢蕴才觉得又痛又累,程琅起身穿衣,扣好衣襟,叫丫头进来给她清洗。

谢蕴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现在好像要更真实一些。

说:你先洗漱睡吧,不必等我。

然后就出去了,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她坐在净房的黄杨木浴桶里时,才回过神来。

她想到了罗慎远,现在她却成了别人的妻子。

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以后还要天天看到罗宜宁和他一起……她想到这里,不禁拥着自己的膝哭起来。

伺候她的翠玉吓了一大跳:小姐,大喜的日子,您哭什么呀……谢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都错了。

如果是罗宜宁嫁给程琅,她嫁给罗慎远该多好。

罗宜宁得到她想要的,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又怎么会针对她。

第一百四十七章宜宁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

只是睁着眼看承尘上的花纹,没有丝毫睡意。

罗慎远解开朝服的襟口,换了单衣过来:怎么还不睡。

今日喜宴好玩吗,我听说你去闹新房了?以他的控制欲,她身边肯定有哪个丫头跟他暗中回话,应该只是个二三等丫头。

他知道宜宁的忌讳,一等丫头是绝不会用来做耳目的。

否则他怎么会对她的事情这么了解。

宜宁突然想到了松枝,不过他也是关心她。

类似的管束她就不想计较了。

罗慎远在她身边躺下,背斜靠着迎枕。

今日是程琅成亲,她还亲眼去看了。

回来竟然就睡不着了?他打开自己的书,淡淡道:不跟我说话,嗯?不是……她怎么敢不跟他说话。

看罗慎远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宜宁叹了口气,只是看到程琅表哥娶亲,心里有些触动。

他竟然娶了谢蕴。

屋内沉寂片刻,罗慎远放下手中讲水经的书:你想嫁给他?没有的事……宜宁奇怪,他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那还能有什么触动。

罗慎远又把书拿起来,以后少去些程家,在家里做做女工刺绣吧。

快入冬了,给我做双冬天穿的鞋袜。

宜宁奇道:前几日你不是说要件斗篷?她光用什么花样就选了半天,然后又是布料。

绸缎、灰鼠皮、狐皮,昨天才琢磨定下来。

她侧身拉住他的胳膊问:你的斗篷不要啦?我刚选了灰鼠皮面料,内衬用潞稠,潞稠穿着舒服。

你要是不要了,我就给你做双鞋袜?都要,你慢慢做。

罗慎远身子一僵,这小丫头在尝试努力长高的过程中,个头没见得长多少,胸部倒是丰腴许多。

目光只是一垂,就能看到峰峦弧度,温软如玉的肌肤。

细细的手腕拉着她,触感柔得像棉团一般。

若是覆在掌中,不知是何滋味。

罗慎远握着书的手越发的紧绷。

跟她分了被褥睡就是最正确的,不然软玉温香在怀,他自制力再好,也怕是艰难。

寻常男子哪有这般的,自己的妻子碰也不能碰一下。

谁较这个即是妻子,又是年幼的妹妹。

只能等她长大些。

好在宜宁很快就放开了他,躺在绣百鸟朝凤纹的被褥上问他:三哥,我还从未见过你办公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听说在皇城内,六部衙门里头大吗?六部衙门在中直门后的千步廊中,一侧是文官办公,一侧是武官办公。

皇城之内倒也不大,工部上下一百多人,占了千步廊不少地方,倒也不小。

罗慎远说,你想去看看?衙门里全是男子,她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方便。

算了,我如何能去。

想到那日他跟莲溪大家喝酒下棋的事,她过了会儿又问,你平日应酬多吗?朝事繁忙,偶尔跟几位尚书侍郎出去,多半就是谈在衙门里不好谈的事情。

也不常出去。

他又解释说。

至于去什么地方,还是别告诉她了。

宜宁才闭上眼:嗯,那你少喝些酒……谈着谈着竟然就有了困意,自动朝他身侧拱一些,终于要睡了。

她搁在枕边的手指都根根细白,晶莹的卵圆的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拿起来,摊在手里像个小动物的爪子。

看了会儿才放进被褥里,免得她冷着了。

身边拱了个球起来,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罗慎远想到今日朝堂之上,陆嘉学上禀说已经成功抓获曾应坤一事。

他和罗宜宁成亲的时候,陆嘉学用人头引曾应坤的亲兵出来,这就是活生生的人证。

后罗列了曾应坤的八条罪证,在大同将曾应坤一举抓捕,如今正在押送进京的途中。

上次魏凌问他此事,绝不是这么简单的,恐怕有人透露给他。

应该是陆嘉学知道了此事,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利用。

陆嘉学对他的态度亦敌亦友,似乎既有拉拢他之意,又好像对他不甚在意。

罗慎远慢慢思索着,已经将每个可能导致的结果都过了一遍。

*几日之后,宜宁才大概把斗篷做好,还没有嵌毛边。

罗宜秀拎了几盒桃片糕来看她,跟她道:我明日就走了。

这么快,五姐夫来找你了?宜宁把她喜欢的桃酥推到罗宜秀面前,让她多吃些。

没有。

罗宜秀悻悻地说,他没来找我,不过我又不是没长脚,我自己能走回去。

罗宜秀和罗宜玉虽然性子不同,但脾气一样很倔。

她这怒气冲冲地回娘家,灰头土脸的回去,也太委屈了些。

大伯母就没有说什么?由着他纳妾?罗宜秀摇头:我娘能说什么,我家的两个姨娘都是她的贴身阿姨抬起来的。

我娘说芸娘还是听话的,纳妾就纳妾了,以后芸娘生的孩子记到我名下,我是主母,芸娘是我贴身丫头,她还敢造次不成。

让我宽和一些,他反而会更心疼我。

这般僵持不下是我理亏。

也是如此,宜宁只能叹口气说,不能管他纳妾。

那你只管好中馈,他自然会敬重你。

你头先不是跟着你母亲学看账本吗?回去到朱老太太面前恭敬伺候,把府中这些事接过来。

罗宜玉把她说的都记下来了,七妹妹的脑子可比她的脑子好使。

你三哥身边,原来是不是有伺候的?罗宜秀突然想起什么,凑近一些跟她说,我看你得小心那些丫头,她们到年纪就要拉出去配小厮了。

若是爬了你三哥的床当了姨娘,就是一步登天啊。

我记得那几个姿色都不差,特别是那个叫扶姜的。

我跟你说,不圆房可不行,听得什么及笄不及笄的,不如你晚上就爬他身上去……宜宁给她嘴里塞了块糕点:好好吃你的吧!罗宜秀灌了杯茶继续说:不过你别担心我,你五姐夫平日对我挺好的。

纳妾就纳妾吧,他也挺喜欢芸娘的。

她倒是还看得开,这样不错。

林海如不也高高兴兴的,还有了楠哥儿。

罗宜秀过来还是请她去德银胡同的聚德庄吃茶看戏:……程家的几个嫂嫂都过去了,十分热闹,我母亲说要带着两个嫂嫂去。

你也一起去吧!催促宜宁收起正在做的斗篷,跟她一起去德银胡同。

宜宁是听过聚德庄茶社的,听说有几种天下名茶,有些外面轻易品尝不到。

她虽然不爱戏,却极为爱茶,何况参与世家社交总是好的。

一时也有些动心,就是她除了做斗篷,还有两双冬袜的任务,毕竟马上就要入冬了。

罗宜秀却非要她出门走走:你这懒骨头与小时候一般没变!非成天窝在家里,我看你都要生霉了。

拉着她去辞别了林海如,一起去了聚德庄茶社。

到了那聚德庄茶社里,里头当真摆得是流觞曲水,雅致非常。

二楼的雅间里,还有貌美婢女当众煮茶。

有好些夫人太太的都在里头品茗。

程家几个嫂嫂果然在,程大奶奶是丹阳县主,不爱说话,只顾着喝茶。

宜宁仔细观察,这谢蕴似乎与这程大奶奶不对盘,面色一直不善。

端上来的戏碟子,丫头递给两人先点戏,两人推诿一番谁也不先点,一时冷场。

程二奶奶则尴尬地在其中和稀泥,程大奶奶和谢蕴她两个都得罪不起,只能两边都讨好。

这两位都是地位尊贵极了的,相处起来自然是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

大鬼打架小鬼遭殃,遭殃的可不就是她这个和事佬了吗。

这两人天生气场不对,程大奶奶嫌弃谢蕴仗着个区区皇后侄女的身份拿腔作势,谢蕴嫌弃程大奶奶没几分墨水敢说自己饱读诗书。

她读了这么多年都不敢说饱读!总之谢蕴这两天都在掐她这位大嫂嫂,她聪明绝顶,程大奶奶也不是吃干饭的,在娘家就掐得众姐妹见着她就躲了,这是成名了的。

谢蕴毕竟差几分火候,掐不过程大奶奶,脸若冰霜,看到罗宜宁过来也没怎么分散注意力。

程大奶奶也不怎么搭理罗宜宁,就是听说宜宁是英国公府小姐的时候,后多看了她一眼,难得地问:我记得英国公府的小姐是陆都督陆大人的义女吧?罗宜宁有些惊讶,这位县主怎么知道的。

毕竟她这个义女身份并不怎么公开。

程大奶奶就说:我小的时候跟着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住。

有年秋天围猎时被马冲撞过,是都督大人出手相救,故我叫都督大人一声四叔。

还是太后娘娘与我说过。

程大奶奶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倒也年轻,立刻招手叫丫头,……给罗三太太换汉阳雾茶来,这怎么能用六安瓜片。

宜宁没想到竟还得了程大奶奶的优待,笑着谢了她。

程大奶奶还算和善地说:既然是陆大人的义女,便不用见外了。

谢蕴看到更是气得心肝儿肺都不舒服。

这程大奶奶专门同她过不去的,简直天生八字犯冲。

家里吃早饭也是,去给程大老爷请安时一起吃饭,她喜欢粥她偏要面,她说拍黄瓜好吃她偏说今天的黄瓜不新鲜。

她觉得聚德庄不过附庸风雅的无聊,程大奶奶却把大家都拉过来了。

谢蕴含蓄一笑,起身说要出去走走,先开了房门,丫头簇拥着出去了。

宜宁见戏唱起来了,也不想久留,跟着出了房门准备仔细看看着酒楼的布置。

方才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这里布置精妙,她想好好看看。

宜宁带了珍珠几人出来,正走在回廊上,欣赏这聚德庄酒楼的陈设。

就听到悉索的说话声传来,她循声侧头,才发现旁侧花厅边,一个衣着贵气的男人在和谢蕴说话。

谢蕴不怎么搭理他,那男子却对她死缠烂打,又继续说什么。

谢蕴不耐烦想走,那男子想抓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了:你烦不烦?我已经成亲了。

跟着谢蕴的丫头上前拦住此人,谢蕴才得脱身。

宜宁身边的珍珠就道:太太,这位是徐国公家的嫡子徐永。

听说是对谢蕴姑娘一见钟情,时常痴缠人家。

徐国公家宠爱嫡子,也没人拿他有办法……宜宁称奇,这位嫡子最小的姑姑不是要嫁给父亲了吗,没想到还有这出。

谢蕴都成亲了,他竟然还纠缠,简直就是个十足的登徒子。

正说着,谢蕴已经朝宜宁的方向走过来,徐国公的嫡子徐永长得倒也不错,一身华贵,步步紧跟着。

谢蕴看到宜宁就不喜。

面上还是要对她一笑点头,收了笑容就冷冷地走了。

宜宁见也没有什么好戏看了,对她礼节性地微一点头,径直朝后面走去。

徐永看到宜宁朝后院走,面容也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样子。

就拉了谢蕴的一个丫头问:那人是谁?怎的谢姑娘一副不想见她的样子。

便是她惹得我们小姐心烦的。

丫头低声说,不然小姐怎么会对公子如此不耐,奴婢该走了。

那徐永是家中嫡子,老太太宠爱得很,一贯无法无天。

听说有人惹得美人不高兴了,顿时就皱眉,对那丫头笑笑:既是她惹得谢姑娘不高兴,那便帮谢姑娘一回。

你回头跟谢姑娘说一声,记我一功。

说罢就摇着折扇跟着朝后院去了。

另一个丫头对那说话的丫头说:你好大胆子,这徐永可是个棒槌!谁知道他会做什么事出来,罗三太太家里也是有权有势,父亲是英国公,丈夫又是工部侍郎罗大人。

要是出了事怪到咱们小姐头上,我看你怎么办。

说话那丫头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事,我看还有丫头跟着呢。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后院便是专供了听戏的小姐太太歇息的,从月门进去这里景致更好,池子边全是垂柳,漏窗外还种着忍冬花架。

微风吹过万千的丝绦拂动。

因此庑廊下许多女眷在这里休憩,唱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

宜宁坐下后,丫头端来一盘破开的石榴递给她,粒粒深红晶莹如玛瑙,非常漂亮。

宜宁吩咐玳瑁道:去跟这儿的掌柜说一声,石榴我们买一些。

给三哥他们也带回去尝尝,的确非常清甜可口。

庑廊里的女眷们彼此就算不认识,但也相互微笑点头。

宜宁不常在人前露面,许多人不识得她。

只见是个漂亮少女,穿的料子是缂丝,才十四五就梳了妇人发髻。

猜测该是哪家达官贵人养的外室吧,倒也不戒备。

徐永摇着折扇走近了,就看到那位太太靠着游廊的柱子,他原本以为是个普通妇人,准备戏弄一番让她出个丑就好。

没想走近了一看却愣住了,这分明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细白的手一颗颗拿起石榴往嘴里放,指尖被嘴唇微微一含,那嘴唇也如花瓣柔和。

她好像是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了徐永一眼。

徐永心里暗自赞叹,这小姑娘姿色不一般,要是说谢蕴是画里头的高山流水,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位就是春日枝头的杏花,柔嫩,让人想捧手里慢慢把玩,叫人看得心里发痒。

但他心里对谢蕴姑娘是执着而不悔的,别的乱花就不能入眼了。

徐永心里打定了注意,走上前笑眯眯道:这位太太竟然在这里,叫我好找。

宜宁刚看到徐永还是他跟谢蕴说话的时候,两人见也没见过。

他突然就一副熟谙的口吻,不知道这人莫名其妙个什么劲儿。

我不认得公子,想必是你认错了。

宜宁对他就没什么好感,转头淡淡道。

徐永见状,眉头皱起,语气就变了:太太,刚才在戏楼下面遇到。

你非说和我有缘,要借我的玉佩一看。

我瞧你长得单纯可怜才借了玉佩给你,怎的转脸就不认识我了。

你不认识我倒也罢了,我的玉佩可否还我?那可是块极好的墨玉,若是寻常玩意儿,我送给姑娘也无妨了。

但那玉可是我大奶奶留下来的遗物,实在不能送给姑娘。

他的声音不算小,周围的太太小姐顿时就被吸引过来了。

看宜宁的目光顿时充满打量怀疑。

徐永混迹于京城,是个相当出名的人,何况又是徐国公的嫡子,家世显赫。

聚德庄这等女眷常出入的地方他也来去自如,那是他跟聚德庄老板交情颇深的缘故。

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多半认得他。

徐永虽然有些混,但是人家家境富裕,也不会拿块玉佩讹人,说的多半是真。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难不成还真是个骗人财物的?宜宁眉头一皱,这个徐永简直莫名其妙!她跟他无冤无仇,这唱哪出戏呢。

这位既然痴缠谢谢蕴,难不成是听了谁的话,因此来给她难堪的?她拦住了想说话的珍珠,沉吟道:公子既然说我拿了你的玉佩,那我问你,可有人看到可以作证?我的家仆可都是看到了的。

徐永听她说话的声音清亮柔软。

面上笑道,太太可别狡辩,我那玉佩是麒麟纹的,一侧刻了我的小字。

知道我的人都晓得我有这么块玉佩。

太太有没有拿过我的玉佩,随我去旁侧厢房让丫头查看便知。

家仆算得什么。

宜宁笑了笑道,要是公子拿家仆说话,我的家仆也能作证,公子未曾给过我什么玉佩。

后头有个太太就道:这位姑娘,你面前这是徐国公家的公子。

我看你不如随他去看看,若是没得拿,那自然算了。

若是拿了,还是得还给人家才是。

是啊,你小小年纪莫要说谎。

要是拿了人家的,还出来就是了。

周围传来细细议论的声音,多半是偏徐永的。

珍珠暗对宜宁道:小姐,不如告诉他我们是英国公府的,免得他再纠缠。

宜宁本是不愿意搬英国公府的名号出来,虽然能立刻压住场子,但是这里人多口杂。

听到她是英国公府出来的,又见着跟徐永纠缠不清,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出去,所谓的人言可畏。

此处人多,还是不要说了。

宜宁低声对珍珠道。

徐永心里暗动,笑着伸手:太太莫要紧张,同我这边请,自有丫头给你查看。

你要是真的没拿,我自然不会跟太太计较。

旁侧已经站了个丫头屈身道:太太请往这边来。

宜宁这次出来带了青渠,正在旁边剥石榴,一个青渠顶三个护院,倒也不怕。

而且旁边的偏院里,沈练等人正在那儿休息。

周围议论声已经鼎沸,她站起身笑道:那便走吧。

酒楼的二楼上,陆嘉学正在与兵部尚书喝茶。

兵部尚书往外看了一眼,笑道:徐国公家那个嫡子在下面。

陆嘉学是来跟兵部尚书议事的,门外现在是重兵把守,二楼唯有两人喝茶。

大佬们都是很惜命的。

他嗯了声说:怎么的?我看他似乎在纠缠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该是嫁人了的。

兵部尚书笑着摇酒杯说,你不知道,这个徐永是个棒槌。

他荒唐事做过不少,有次调戏右春坊谕德的闺女,叫人家谕德打了一顿。

回到家里徐国公也打他,被他们家老太太护着。

徐国公又气又急下不得手。

兵部尚书说得这么有趣,陆嘉学难免要侧过头看一眼。

一看就发现他正在纠缠的人眼熟,这不是他那义女宜宁吗……他笑了一声说:他这次惹事了,下头那个是魏凌的女儿。

英国公?兵部尚书也想起来了,我记得英国公的女儿刚成亲,嫁给了徐渭的爱徒罗慎远吧。

所以我说他这次惹事了。

陆嘉学放下茶杯,他的态度有些散慢。

兵部尚书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不管管?我看这小子头脑一热,指不定还要做什么事来。

这姑娘是嫁了人的,若是名声被毁……陆嘉学淡淡道:管是要管的。

他微微抬手,立刻有人走上来,抱拳等着他吩咐。

带几个人下去跟着。

陆嘉学看了罗宜宁和徐永一眼。

亲信立刻带着几个神机营的人下楼了,陆嘉学则继续和兵部尚书喝茶。

*徐永引着宜宁刚出后院,慢慢走到了宜宁身侧。

不知姑娘是哪家的?我以前似乎没见过。

宜宁瞥了他一眼:徐公子,我已嫁人,你还是称我为太太的好,否则太过唐突了。

徐永就道:我见姑娘不过十四五,称太太才是无理。

旁的酒楼的阁楼上有处雅间很僻静,景色也极好。

不如我请姑娘吃些菜,要点什么都可以,再送姑娘些礼。

你不要你的玉佩了?徐永开了折扇一摇,做了个登徒子的样子,笑道:若是姑娘陪在下吃了饭,玉佩自当送给姑娘。

他摊开手,那块墨玉就在他手心里,玉质极好,的确是块好玉。

姑娘嫁的是哪个人家,跟我说说。

我喜欢姑娘得紧,姑娘要是愿意跟着我,必定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比你原来的夫家强许多。

宜宁心里冷笑,前头还痴恋谢蕴,转头就说喜欢她?恐怕就是来讹她出丑的罢了,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就算喜欢,如此放浪形骸的人,也该叫他姑姑好生抽打!笑道:徐公子还挺自信的。

我对玉无意,对你也无意。

既然徐公子的玉没有丢,那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徐永没想到她竟不上当,随后打了个指,他的护卫就涌进院子里。

又上前了一步:姑娘莫走,我这儿话还没有说话。

……他伸手就要去抓宜宁的手,宜宁反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本来心情就不太好,凑上来一个让她发气的。

徐永只觉得她巴掌软绵绵的,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痛。

反而立刻就抓住了她的手。

丫头见状惊呼上来拉,却被几个护卫围住。

宜宁挣脱不得,微怒地看着他。

上次沈玉的时候宜宁病着,没得精神。

这次她却是生气了,这次她见徐永更是个油盐不进的,心里发狠,干脆抬腿就踢了他一脚。

徐永被她踢到小腿一阵锐痛。

脸色顿时就变了,捏得更紧:你性子倒是野了,还敢踢人!宜宁冷笑,突然走了几步逼近他。

徐永一愣,反倒是被她逼得退了几步,不光踢你,还得踹你。

宜宁说完,又踹了他一脚。

这次她可一点没保留力道。

徐永不察顿时就往后退,随即栽进了池子里,溅得到处都是水。

徐永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浑身都是水。

没得耐心跟宜宁耗了,沉着脸道:把她给我按住!几个护卫立刻要动手,青渠先挡住。

刚才就叫了小丫头去通风报信,此刻沈练等人正在暗中等候,一见这阵仗就立刻涌了上来,将罗宜宁团团护住。

徐永原只以为是个寻常人家的太太,看着阵仗根本不是!那些护卫身材高大,一看便是练家子。

寻常人家根本就养不起。

这个妇人也绝非一般的身份,更不可能是别人养的外室,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外室!宜宁慢慢用手帕擦手上的水,看着徐永道:徐公子,我家夫君虽然不是勋爵之家出生,却也不好对付。

刚才你诬陷我拿你玉佩,我本是有意说清楚,谁想你胡搅蛮缠,落得这么个狼狈的下场。

我倒想问你,你一个墨玉玉佩能值多少银子?徐永脸色非常不好看,怕这次是踢到铁板了。

想为美人出头,反倒是惹了一身骚。

不过他惯是混混,右春坊谕德的闺女都敢调戏,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此时对方人多势众,他反而处于弱势了。

他随之又笑道:太太误会,那墨玉玉佩着实不见了,我才着急的。

他一摊开手,那玉佩的确又不在他的手心里了,你瞧瞧太太,你还未把玉佩还给我呢!反正他只推说玉佩不见了。

这姑娘能拿他如何!几个丫头也闻言无言,这人怎么如此混!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也想问问,你一个玉佩值多少银子?宜宁转过身,看到一身常服的陆嘉学带着人站在门口。

可能是站了好一会儿了,这才缓步走进来。

他的亲兵涌进来,把这些护卫团团围住。

在战场磨炼的兵气势完全不一样,十分肃杀。

徐永已经被护卫扶了上来,一看到来人是陆嘉学,非常惊讶:阁下是陆都督……陆大人?正是。

陆嘉学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下来,往后靠着石桌。

他这个人,无论什么样都有种龙虎之气,非常霸道。

徐永被风一吹顿觉得浑身发凉,看陆嘉学那放松的姿态,他这次恐怕是真的惹了麻烦了。

陆嘉学随之一笑,值多少银子,我赔给你,你要不要?陆嘉学怎么突然出来了!宜宁可还记得上次看到他的时候,装在她嫁妆盒子里流血的人头。

陆嘉学本来也不想下来的,不过想到魏凌真心疼爱这个女儿,也不好太放任不管。

刚才站在外头没有立刻进来,还听他们说了会儿话。

她倒是有趣,还把人家给踹下池塘了。

性子里总有些张牙舞爪的地方,再怎么温驯也也藏不住。

那个人也是如此的。

陆嘉学不想去卫所里当闲差,就在她的屋子里躺着不起欺负她,她想着三从四德,忍着怒气对他笑。

结果他睡着的时候,脸上被她用墨画了三根猫胡须。

他醒来时发现去找她算账,那人就一脸乖顺地装糊涂,他就把她往怀里拧,凑在她脸上亲,把墨涂到她白净的小脸上去,胡渣磨得她脸疼。

她一会儿就求饶喊不舒服,陆嘉学欺负够了。

又把她的脸捧在手里,用指头给她细细的擦。

徐永脸色发白,再回头看宜宁,她一脸冷然地看着自己。

徐永只觉得无比的狼狈,忙抱拳道:都督大人,我着实不知这位太太跟您有关系……我给这位太太道歉,还望大人莫要计较。

道歉就不必了。

陆嘉学手里摩挲着扳指道,你就打自己两个巴掌吧。

徐永脸色更难看,但想到惹了陆嘉学的后果,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强出头。

他是混,但也知道谁该惹谁不该惹。

这位究竟是谁,怎么会让陆嘉学站出来为她说话?他狠了狠心,立刻咣咣扇了自己两巴掌,无比响亮:谢过大人教诲。

徐永随后向他告退,陆嘉学没有说话。

徐永站在原地非常僵硬,但是陆嘉学没让他走他是绝对不敢走的。

直到徐永额头开始冒冷汗,陆嘉学才挥手让他离开。

人走之后院子里一时寂静,宜宁心道谁要他来出头了,她带了这么多人,既然讲道理讲不通,打也要把那小子打残了。

这反倒还要感谢他了?她只能走到他面前,向他屈身道谢:今日之事还要谢义父替我说话,无以为报,只有铭记于心。

想必义父朝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义父了。

她刚走到门口,陆嘉学就道:站住,我让你走了?义父还有何事?一刻钟之后,宜宁坐在屋子里,给陆嘉学剥石榴。

拿刀切开缝,再一小瓣一小瓣地掰开。

用特制的银签子一粒粒的挑出来。

陆嘉学在和兵部尚书下棋,屋子里一片安静,唯有竹尖滴漏在响。

陆嘉学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觉得这小丫头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怎么说他也算是在她成亲的时候救过她,虽然人头是他亲自送来的。

刚才救她她也没见得多感激,干脆提拎进来帮他剥石榴,以示惩戒。

宜宁在一旁看他下棋,他的水平真烂。

亏得兵部尚书已经让了他五子,他还下不过人家。

但是观棋不语,她也不想去指点陆嘉学,当然也不敢。

估计他旁边站的两个门客也是不敢,输赢不过是都督随意,指点了谁知道都督高不高兴。

人有所长有所不长,陆嘉学行兵布阵是天才,但除了字写得好看点,琴棋画对他来说都是胡扯。

兵部尚书估计不敢太下陆嘉学的面子,又让了两子,还是赢了陆嘉学。

文人玩意儿。

陆嘉学把棋子扔进棋盅里,端茶来喝。

兵部尚书就笑道:你义女可是状元郎的妻子,水平应该也不差,不如让她来替你试试。

兵部尚书一个胡子大把的老头了,倒没有什么男女之妨的。

陆嘉学看了宜宁一眼,宜宁就径直在兵部尚书对面坐下了,笑道:那请傅大人先走。

剥石榴拨得她手酸,正好休息。

傅大人哈哈一笑,挺喜欢她的直爽,就开始先走子了。

陆嘉学眉头微挑,也没说什么坐在旁边看她下棋。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门口有人说话。

宜宁这儿正下棋,那边就有人进来了:……说是英国公府小姐的丫头。

陆嘉学让她进来了。

是宜宁身边一个二等丫头芙红,罗慎远拨给宜宁使唤的。

她走进来在宜宁耳边低声道:太太,和您在祥云社说过话的那位陆夫人,听说您在这儿喝茶,派人过来说想请您一叙……宜宁手里的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这事一会儿再说。

陆嘉学就在旁边,宜宁生怕露出什么端倪,表情平淡,没见我在下棋?芙红立刻应诺,退到门外。

其他几人似乎也没听到她的丫头说话。

宜宁侧头看了陆嘉学一眼,他似乎也没有听到,端着茶杯的手非常平稳。

她这才吐了口气,心道怎么谢敏也在这儿!倒是巧了,平日一个个碰不上,现在一碰上就是扎堆碰上。

傅大人边下边悠悠说:侯爷,今日下棋就罢了。

不如你下次你随我们几个去永乐坊玩几把,你这修身养性的实在不好……永乐坊是个赌坊,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那里,也玩得很大。

宜宁记得很多年前,陆嘉学原来就常和那些公子哥晚上偷偷去玩,他手气好经常赢。

回来再给她买一些零嘴。

有空再说吧。

陆嘉学的声音却突然有点轻。

魏姑娘听听,你义父何其吝啬,这是怕输银子吧。

傅大人笑眯眯地同宜宁说话。

义父善于赌牌,应该不是怕输银子。

宜宁也是一笑。

是怕赢了傅大人的银子,傅大人便不同他玩了罢。

她话音刚落,就发现陆嘉学喝茶的动作突然停下来。

然后手里的茶杯慢慢捏紧。

而傅大人和其他几个门客,看着宜宁的目光也有点古怪,气氛顿时有些冷凝。

宜宁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了,仔细想想难道是玩笑开得不对。

她正要开口的时候,陆嘉学的一个门客突然问她:魏小姐,我们家大人从不曾赌钱,您怎么知道他擅长赌牌的?宜宁有点怔住了,他明明就会赌牌啊,而且玩得很好。

难道大家都不知道?侯爷,你会赌牌啊。

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傅大人笑笑问陆嘉学。

宜宁听到这里浑身僵硬,身上就一阵阵的发热,掌心开始冒汗。

她是不是又说错话了!难道他从那之后就不曾赌钱,以至于没人知道?不对啊,就算他那个时候起就不再赌,怎么到门客嘴里就变成从不曾赌钱了?我不会赌牌,只是当年不得不说谎而已。

陆嘉学突然笑了,他的声音很平静,非常的平静,以至于有一丝风暴来临之前,海面的波澜平静之感。

想来觉得我会赌牌的,天底下就那一个人了。

语气又轻又慢,却掷地有声。

宜宁心跳如鼓,她立刻撞开椅子,转身就跑!她的手剧烈地发抖,有种预感,她要是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茶杯终于被捏碎了,碎瓷声响了一地。

她才跨出门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掌捏住,然后就是铜墙铁壁般的气场袭来,他的声音阴沉得要滴血:罗宜宁——你想去哪儿?*屋内顿时如死静,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宜宁面色说不出的惨白,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惧支配了她。

她拧动着手挣扎着,想逃开陆嘉学的桎梏: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陆嘉学知道了……他知道了会如何!还会再杀了她吗?刚才就根本不该跑,她这么一跑,陆嘉学就是不怀疑也要怀疑。

只怪她刚才被扰乱了心神,一时间分不清该怎么办了,完全是本能反应。

现在该怎么办?说刚才就是个意外?陆嘉学恐怕再蠢也不会信吧,何况他一向是绝顶的聪明。

陆嘉学抓着她一把按住门上,他不放开她,手劲儿没有半天松懈。

头也不回道:傅大人,恐怕今日不能作陪了。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我这义女好生说说。

兵部尚书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看到陆嘉学仍然带着微笑的脸。

心里怪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这义女不是还好好的下着棋吗。

他声音发紧,勉强笑了笑:那侯爷先忙着……咱们,改日再聊。

屋内还剩下两个门客,面面相觑。

陆嘉学突然就暴怒:都给我滚出去!那两个门客被他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得发抖,连忙应喏退出去。

陆嘉学则一把扯过罗宜宁进门,门哐的一声就被锁上了。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宜宁的心狂跳不止,她迅速地思量,无奈手发抖,精神高度紧张。

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

陆嘉学松动手腕,然后按住了她的手把她逼在罗汉床上,俯身下来说:你刚才跑什么——心虚了,还是害怕?陆嘉学的语气非常沉,他的脸近在咫尺,英俊深邃,都是岁月的刀凿斧刻。

她都非常的熟悉,和陌生。

都督大人说什么我不明白。

宜宁现在只能装傻,她不承认,难道陆嘉学还能怎么办?鬼怪之事太过荒谬,陆嘉学是从来不信的!但是刚才实在是太明显,除非他愚蠢至极,否则怎么会没有丝毫怀疑。

陆嘉学从来都不愚蠢!就算是他年轻的时候,玩世不恭也只是他的外表,他是个心性相当厉害的人。

陆嘉学又笑了,他的笑声很低沉,甚至是压抑。

但是随后他就一把掐住宜宁的下巴,一用力就把她压在了床上。

你不明白?霸王卸甲,青山忠骨。

刚才你的丫头说,你跟一位陆夫人说过话,你以为我没有听到?你装什么傻。

当年我在外谋事,骗你我去赌钱。

你那时候单纯得很,一直信我的话,没想到竟然信到现在——罗宜宁,你还敢说你不明白!宜宁闭上眼睛。

是啊,就是她傻!当年他根本就不是去赌钱,不过是在外谋事,诳她而已。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你会赌钱只是猜测而已。

宜宁说,都督大人,我已经嫁人了,这般男女授受不亲,你又是你义女。

你是要传出去让我身败名裂吗!她拧动手腕想从他身下逃开。

你不承认?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慢慢承认!陆嘉学的嘴唇几乎就贴着她细嫩的脸,咱们之间……还分什么生不生分。

你跟我上-床,我对你了如指掌,立刻就知道了。

你滚蛋!宜宁怒得想打他。

我是你义女,已经嫁人了。

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认错人了!放你绝无可能。

陆嘉学冷漠地道,他起身也抓着她。

如果她真的是她,他亲手把人送到别人手上,还出嫁妆。

他对她做的那些轻视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因为不知道这就是她……实在是太可笑了!如果真的是她,如果是她……这种隐隐的愤怒让他想毁了一切。

现在他心里的笃定已经是七八分了,只是内心死灰复燃的狂热和绝望不停的交织,不能完全确定,怕这还是幻觉而已。

怕还是空欢喜一场,最后就是一场空!外面突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宜宁隐隐听到是青渠的声音:……我们太太呢?老夫人找她回去……珍珠去找青渠来了!宜宁绝望地感受到武将绝非徐永这等人能比,他的手劲儿根本就无法挣脱。

她低头就是狠狠一口,这手硬如铜铁。

他却低头嘲笑般的说:你是不是蠢?还能咬得动我?我就让你咬!总之你别想再走,你就算不是你也得跟在我身边。

承认,告诉我你是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严厉!他还压着她,宜宁反手却摸到罗汉床上的一个东西……是她用来挑石榴籽的银签子!她举起来趁他不备就朝他的脸刺去,陆嘉学下意识地旁侧一闪,手下就是一松。

她趁机撒手就翻身下床。

这一瞬间思绪已经转过千万,门外是根本来不及的,还守着他的人。

但是窗户可以,这是二楼,而且楼下全是石榴树,她跳下去就是轻微擦伤,最多就是扭伤脚踝。

要不要跳?他已经又下床来抓她了,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宜宁越来越焦急。

第一百四十九章宜宁已经没有过多考虑,她不能留在这里。

原来她刚死的时候,非常想知道陆嘉学为什么杀她,甚至想过当面质问他。

但是这么多年,看着他对自己的排位和别人的冷漠,从不曾提起过自己,她心里的恨意和爱意都早就淡化了,她只想离他远远的,一辈子不和这个人接触。

谁知道她今天露出点端倪来,陆嘉学就像个疯子一样,谁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杀了她?还是关着她让她一辈子不见天日,这样他的过去就没有人知道了!陆嘉学好像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几步上前要擒住她。

但是宜宁已经打开窗跳了下去,下面竟然有珍珠守着!似乎早已经猜到她会跳窗,扶起她就走。

沈练等护卫,立刻就簇拥过来,拔出了刀。

陆嘉学手撑窗栏纵身一跃,翻身就到了楼下。

但沈练等人已经簇拥着她出了院子,动作非常快。

而他打仗时左腿曾经受伤,如今突然用力过猛似乎旧伤突犯,疼痛剧烈,根本不能追上去。

陆嘉学扶着树干强撑,厉声道:你要是不想我连累旁的人,就给我回来!他的亲兵很快下楼来扶着他,人已经不见了。

陆嘉学闭上眼,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睁开眼,语气阴沉冷漠:把陆大夫人给我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今天发现端倪了,他一定要找出来!罗宜宁,你还能跑不成!宜宁听到了陆嘉学的话,她靠着马车背,珍珠在给她看身上的伤口。

她又不像陆嘉学练过功夫,从二楼跳下来,就算有石榴树挡了她一下,身上也伤了不少地方。

手肘、膝盖多处擦伤。

脚腕是不能扭动了,开始肿痛起来。

珍珠心有余悸:您是不是说什么话惹了都督大人了,我看他突然发怒拉着您,吓得立刻去找沈练过来……刚才实在是太过刺激,直到现在她靠着迎枕才缓过来,宜宁摇了摇头,问:大伯母她们不知道吧?大伯母带着人先一步回去了,应该是不知道的。

不过闹得有点大,聚德庄里应该有人看到了。

现在也管不了别人了,由她们去吧,总归没有看到屋内什么情景。

宜宁现在是想到陆嘉学的话……陆嘉学是什么意思?连累旁的人,他指的是谁?难不成他要对三哥动手?还是要对父亲魏凌动手?对被他害死,从没有人知道过存在的前妻。

他这又是何必,逼她回去到底要干什么!您这伤怎么说……珍珠有些为难,姑爷怕是很难不会看出来。

吩咐今天的人,什么都别说就行。

罗宜宁不知道这种事怎么解释给别人听。

义父试图施暴,所以她被迫跳楼?不用传出去,她直接吊死在悬梁上免得连累魏家比较好。

一行人先去了家医馆包扎,才赶回罗家。

回到罗家的时候天色微黑,已经过了饭点。

罗慎远叫婆子给她留了饭,搁在蒸笼里热着。

一碟粉蒸肉,一碗乳鸽炖山药,尖椒牛柳,醋拌的黄瓜丝。

宜宁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反思自己白天的所作所为,在面对陆嘉学的时候的确称得上是愚蠢。

她恨自己这些年没有多大长进,但是蠢事已经做了,没有办法弥补。

陆嘉学现在开始怀疑她了。

他究竟要做什么?屋内点着烛火,一般吃饭都是宜宁说话,罗慎远听。

罗宜宁日常琐事多得是,罗宜玉的罗宜秀的,打包起来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吃饭总是热热闹闹的。

由于小时候培养的习惯,罗慎远在饭桌上几乎是不说话的。

今天她也不说话,只有碗著的声音。

不过是去喝个茶,怎么就摔成这样了?罗慎远就淡淡道,还包扎得这么难看。

一会儿找药膏纱布来,我重新给你包扎。

我见树上的石榴长得好,便想亲自摘些给你们带回来。

罗宜宁早就想好了说辞,我带了好几篮子的石榴,你要不要吃?罗慎远看她一眼:都包扎成这样了还吃,以后不许跟罗宜秀出去。

她小时候就爱和罗宜秀玩,老是出事。

罗慎远不太喜欢罗宜秀,怎么出嫁了还住在娘家,该回夫家去了,否则像什么样子。

明天我去和大伯父说一声,请朱家过来接人回去。

她明天自己就回去了!宜宁只能拉着他的手臂笑着说,你不要生气,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其实都是皮外伤,没伤得根骨。

罗慎远见她也没胃口吃,搁下筷子,叫下人把席面撤走了。

他把她受伤那只脚拿起来放在自己膝头,把她的裙子撩起一些,然后捏了捏她的脚踝。

宜宁痛得脸色都变了,啊了一声。

他抬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问:皮外伤,嗯?宜宁只能道:下次不敢了。

他见她可怜兮兮的,揉了揉她的头安慰:好了,不疼。

丫头已经去寻了纱布来,他重新给她包扎,包得漂漂亮亮的。

像一颗精致的小粽子。

三哥,你从哪儿学的这手艺?宜宁举起自己的脚看了看,确是很漂亮。

他活得很严谨,书房里毛笔都要顺着一个方向摆,书籍按了类别和册数挨个放,连包扎个伤口也是。

哪儿这么多话。

罗慎远把她放在床上,这几天好好养伤不要动弹,知道吗?好。

她自然乖乖答应他。

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跟我说。

罗慎远突然说了句,如今我是你丈夫,有事我帮你解决。

她吃了好多不爱吃的尖椒,喜欢的粉蒸肉却次次都避开了,她的筷子就没有夹过尖椒以外的菜,只因为那道尖椒离她最近。

必定是有心事的。

没有什么的。

宜宁说,就是看戏累了点。

等晚上睡的时候,外头已经熄灭了烛火,唯有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宜宁看着床顶的承尘,四角挂的络子。

她想了很久,才侧过身支起头说:三哥,你……熟悉陆嘉学吗?罗慎远睡在外侧,两人之间隔了一尺宽的距离。

他睁开眼问:怎么了?宜宁继续说:也没什么,我只不过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她不愿意连累罗慎远,如果真的连累,她可能会去找陆嘉学求饶也不一定。

我很熟悉他。

罗慎远再闭上眼,你成日不要多想,这些事不用你管,免得操心。

宜宁才又躺下。

她伸出手拉住罗慎远的手。

罗慎远任她握着,一会儿侧头看她已经睡着了。

他侧身把她拥到怀里来,让她睡得更好些。

她在聚德庄里遇到陆嘉学,究竟发生什么了呢。

……能让她失神成这个样子。

*宁远侯府非开国元勋,是当年平定辽王之中战功卓越,故陆家先祖才被封了侯位的。

而真正把宁远侯府变成簪缨世家第一族的人,是陆嘉学。

从击溃北元到扶持皇上登基,他战功赫赫,让宁远侯府煊赫无双。

但陆嘉学不是一个喜欢享乐的人。

宁远侯府未曾扩建过,服侍他的丫头婆子也就那些。

早年还有人送他美人,他倒也不拒绝都收下了。

这些年连美人都没得人送了,宁远侯府东院的人就越发的少。

谢敏被陆嘉学的人请到东院正堂,这里跟很多年前没什么两样。

堂门口的女贞树,把守的重兵。

甚至又让她想起多年前,陆嘉学提着剑走进侯府的时候,女贞花那种浓烈到呛人的香味,滴血的刀剑。

还有咕噜噜滚到她身边的丈夫的头颅。

陆嘉然可能到死都没有想到弟弟还有这么一手,那个一向笑嘻嘻没脸没皮,不学无术的弟弟。

他手里的刀毫不留情地砍下了他的头。

陆嘉学立刀跪下。

鲜血溅在紫檀木上,那个时候宁远侯爷还在,他气得发抖。

这个冷血无情的东西!他蛰伏多年,就是为了除掉他大哥!他想杀他,拔剑朝他刺去。

陆嘉学却只是一笑,挥刀而上一顶,几招之内就把老侯爷制住了。

外面都是他的人。

这些场景都带着血味,谢敏清晰的看到丈夫瞪大的眼睛,断口出咕隆咕隆的往外冒血。

所以每次当她靠近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没有做什么,身体就已经开始打颤。

害怕和愤怒,她一个内宅妇人,再怎么足智多谋也受不了丈夫在自己面前被人砍头。

她没有疯就算她意志力顽强了。

陆嘉学很少见她,除非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就在这里见她。

在这里她的情绪最不稳定,最容易被他激怒。

谢敏走上台阶,她看到陆嘉学坐在堂上,两侧都是他的亲兵。

谢敏察觉到陆嘉学的状态很不正常。

跟以往游刃有余的气场不同,屋内紧绷得好像窒息一般,几个管家垂着手噤若寒蝉,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到她,才说:既然来了就坐下吧,大嫂。

谢蕴握着袖中的小刀,她脸绷着。

你又要干什么?语气无不冰冷厌恶,我手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我知道。

陆嘉学说,我听说大嫂今天去了聚德庄喝茶,是吧?谢敏听他这么说,眼中一闪。

他想说什么?我听戏关侯爷无事吧。

谢敏让侍女扶着她的手,走到陆嘉学前面,侯爷要是只问这个,我恐怕不能奉陪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杀了陆嘉然,却没有杀你吗。

陆嘉学突然在她背后说。

谢敏没有回头,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夜晚。

天空好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麻木而痛苦,宛如溺水。

陆嘉然不爱你,你死了他不会有感觉。

他最看重的是他的权势,所以我夺走他的权势。

但我要是杀了你,正好成全了你与他殉情。

你这么重情义的人,我就是要让你活着,你才知道一个人活着的滋味有多难熬。

慢慢折磨,直到你死。

谢敏捏紧婢女的手,回过头突然走到他面前,几乎歇斯底里:你个疯子!我活着就是看你的报应,你这冷血无情的畜生,你杀你兄长,杀你妻子。

你迟早会有报应的!陆嘉学冷笑道:大嫂,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兄长是被盗贼所杀,我妻是被你所害。

你知道我有多看重她。

你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娶她都是我一手策划,唯有她不明白而已。

我与陆嘉然争夺,你请她去踏青,不就是想挟持她来威胁我吗?等我赶到的时候,你的婢女把她推下山崖——我把那个婢女活活打死!分尸喂狗,但她再也回不来。

那个人是他心里最轻柔最轻松的那块地方。

只是当时一时疏忽,竟从手中失去,如何能不绝望。

谢敏脸上带着绝望的笑容:我绝无杀她之意!你却说她是我杀,倒是成全了你发难于我和陆嘉然。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了解你陆嘉学?我的确有错,我是不该存了挟持她的心思,你却将错就错。

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恶毒的告诉你,就算她再世为人,你们也绝无可能!陆嘉学,这就是报应!陆嘉学沉默,然后笑了:因为她现在已经嫁做人妇,而且认了我做义父。

是吗?谢敏一愣,激动宛如被冷水浇过,陆嘉学这是在套她的话。

她觉得此人就是宜宁转世投胎而生。

她对宜宁有愧疚,要不是因为自己,宜宁也不会含冤而死。

但是宜宁既然已经转世了,就该和这些前尘往事斩断了。

她要好好的活她的,不能再被拖入宁远侯府这个烂泥沟一样的地方。

腌臜,黑暗,让人作呕!我已经让人查过了,你去过祥云戏台。

你少见得出府,那次是约了她密谈的。

陆嘉学的语气毫无意味,从那日开始,你就时时注意着罗府。

你写过几封信,但是你的信并不好送进去,因为罗慎远会叫人审查送进罗家的信件,一般是递不到她手上的。

你的第一封信能寄过去,大概是运气好。

你想再见她一次。

但是她懒不爱出门,就是出门也是去世家串门,你过去会引人怀疑。

所以听说她去了聚德庄之后,你随之就赶过去了。

但你不知道我在那里。

她还是这么蠢,居然跟你袒露了。

陆嘉学很平淡,他抓着扶手的手紧如铁钳,扶手甚至被抓得咯咯响。

她什么都没有说!谢敏忍不住反驳,你不要再打扰她了,她不是那个罗宜宁,你让她好好活自己的不行吗!送大夫人回去。

陆嘉学摆摆手。

他站起身,其实他并不是就确认了是她。

但是如今一点一点的慢慢确认,心里的暴戾般的愤怒也越来越沉。

谢敏差点在他面前跪下,她哭得泣不成声:你害了陆嘉然,还害了我的孩子。

你放过她吧。

她真的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她现在活得很开心,有人保护她有人爱她。

你为什么非要去打扰她!陆嘉学紧紧握着拳头,他突然怒道:闭嘴!她是我的妻子,我没说过休她,没与她和离,她就是陆家的侯夫人!从发现此事到情绪的压抑,他似乎也有点压抑不住了。

罗宜宁骗他,所有人都瞒着他。

很好,好得很!但她已经嫁人了啊……谢敏试图打消他的这些念头。

长嫂,你搞错了一件事。

陆嘉学笑了一声道,就算她现在在别人手上。

我想让她属于我,我随时能得到。

你觉得,我这十多年的都督是白混的吗?谢敏瘫软在地,她的高傲让她说不出求人的话了。

紧紧闭着眼仰着头,是她连累了罗宜宁……是她。

发现她就是她之后,应该就当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何必要再联系她。

她被丫头扶起来,蹒跚着离开了前厅。

每走一步,脚下好像都是蔓延的阴影。

丫头扶都扶不稳她,只看到她的眼泪不停地流。

丫头也跟着哭:夫人,不要难过了。

都过去了……过去了啊……前厅久久寂静,陆嘉学对下属说:我要见罗慎远。

第一百五十章宜宁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她发现自己躺在罗慎远怀里。

为人妻者,自然是跟原来不一样的。

宜宁轻手轻脚地起身让丫头给她梳洗,穿戴简单,布置饭菜等他起来吃。

但是做完这些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宜宁就走过去坐在罗慎远身侧,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叫醒他。

他熟睡的时候也皱着眉,眉间的纹路都已经抹不平了。

眉毛是很浓的,鼻梁挺直,上唇薄下唇饱满。

宜宁看了会儿,发现他的手放在外面,想给他放回被褥去。

但刚碰到他他就醒了,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他扯到怀里瞬间翻身压在身下。

他初晨的身体燥热滚烫,然后刚才看到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宜宁僵硬了一下,被他迎面避来的男性气息弄得心里乱。

被压着促狭般的吻,鼻间全是罗慎远的味道,粗热的唇瓣与她重迭。

他捏着她的腰与她头相抵,越发的灼热了。

似乎感受到天赋异禀是什么意思了,这让宜宁的背脊有种酥麻的感觉。

没想到他一会儿反应了过来,竟自己突然放开了。

罗慎远第一次看到她衣裳半解,肌肤胜雪,他给她把衣裳合上。

昨夜抱着她睡了一晚,早晨未醒的时候理智比较不清晰,竟然做出这等危险的事来。

他从她身上让开:好了,你快起来。

宜宁还是没怎么反应过来:三哥……嗯?他回头看她,眉目非常的好看,他对别人是很冷漠的,但刚才却对她那般。

宜宁看他目光专注,竟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心里怦然一声。

然后她略镇定了些,才说:饭菜估计都凉透了,你要叫人重新做过。

他不知道是想到什么,难得一笑。

然后出去吩咐仆人了。

等罗慎远换了朝服出来,就看到她靠着小几给自己剥鸽蛋,剥了四五个,搁在青花小瓷盘,粒粒如玉。

她小小的一团盘坐着,上身挺直。

深秋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着绸缎。

宝蓝色团花纹的杭绸褙子,珍珠在旁端着小碗伺候着。

屋内丫头婆子俱都知道了刚才的事,气氛有点局促。

珍珠看他们俩都别扭得很,倒是玳瑁很大方地问宜宁:……姑爷可真的做了?得到宜宁否定的答复,她才松了口气。

不然没办法跟英国公交代。

不过宜宁自己都在想,一男一女睡一张床,那真是随时都可能。

即便是她三哥那样冷静的人,还不是说绷不住就绷不住啊。

他穿着正三品的官服,绯红右衽官袍,孔雀云纹补子。

宜宁指了指对面让他坐,把小碟推到他面前让他吃蛋。

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宜宁又看着他,未来的首辅大人在吃她剥的鸽蛋,真是……荣幸荣幸。

罗慎远以为她想吃,就剥了个递到她唇边。

宜宁犹豫是用手还是直接咬,手又凑过来。

没想太多她低头一咬,连他的指头都含进去一些,鸽蛋从他的指尖卷出来。

罗慎远收回手,这丫头真当他是柳下惠呢?你腿上的伤还没好,莫多走动。

母亲也免了你今日请安了,就在屋里看书吧。

罗慎远叮嘱她,或者练琴,你的琴我也给你搬过来了。

她走的时候没有带去英国公府的。

宜宁笑眯眯地应好,心道他管得真多,然后让丫头把他送出了房门。

送他走之后她真去琴房拨弄了一会儿,只是心乱如麻,想到陆嘉学怀疑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她就沉不下心。

干脆停下来让珍珠找了信纸来,给魏凌修书一封。

问他是否还要动身去宣府,若是有什么调令,要告诉她一声。

宜宁却想起什么坐起身,让珍珠找沈练进来。

能知道陆嘉学最清楚的,也只有他了。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请求程琅的帮助。

宜宁望着窗外果实累累的海棠树出神。

*至大明门御道两侧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千步廊之外就是朱红色的宫墙。

分了东西宫墙,工部就在东宫墙外的千步廊,六部中的五部与宗人府、钦天监等官署都在此处。

西宫墙外则是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等武职衙门。

罗慎远的处所在千步廊进去一间院子,坐北朝南的厢房里,外头是看值的寮子,窗扇支开着。

屋内正烧着炉子烫酒。

顾景明在他这儿烫酒喝。

罗慎远正在批公文,另一手拨算盘核算。

他的五指修长疏朗,算盘的声音稀疏清脆。

酒香一阵阵传来,已经是烫热了。

顾景明倒了两盅问他:罗大人不喝一盅?罗慎远头也不抬道:衙门里喝什么酒,你要喝便出去喝。

罗慎远对公事的态度非常严谨认真,心无旁骛。

不过也是辛苦,顾景明在这里坐半天了没看到他停过。

年纪轻轻的侍郎,压力如何不大?加上工部尚书年老体弱,另一个工部侍郎的位置又暂空着。

他这桌上的文书堆了两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得完。

一本清完,他终于有了空闲。

问顾景明:怎么的,你跑我这里来躲了?顾景明本来就是闲差,成日游手好闲。

特别是林茂去了山东之后,他更加无事了。

顾景明说:我娘搬了祖父来京城,给我说了门亲事。

他老人家一来,这京城里头他的门生都要去拜访,皇上都问了好几回。

我便不想在家里,幸而他明日要和谢阁老去吃茶,我还可以清闲一日。

罗慎远拿了另一本继续批,说道:当年亏他老人家指点,我改日也要登门拜访,你备好酒水。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还要带宜宁去拜会徐渭。

徐渭是他的恩师,他到如今的地位亏得徐渭帮助,虽然有利用在里面。

但是罗慎远一向觉得,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利用他也无所谓。

何况徐渭是个非常风趣和蔼的人。

顾景明觉得他很无趣:和我表妹成亲才几天,你就没有点新婚喜悦?我瞧你还是整日的冷脸。

我表妹就不嫌弃你?宜宁我自小看大,什么新婚喜悦。

罗慎远眉一挑淡淡道。

然后叫了下属进来,扔了几本文书给他道,把这几个人给我叫过来问话。

顾景明分明看到罗慎远今日的鞋袜穿了两只不一样的,一边是暗竹叶纹边,一边是百吉纹边。

不知道在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贯严于律己的罗大人竟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袜。

几个工部郎中过来了,顾景明才退了出去,心想就不告诉他,让他显眼去。

罗慎远是在大理寺练出来的精锐,工部几个修粮仓或者开矿的核算有问题。

他都是亲自核查了的,他靠着太师椅,喝了口茶让那几人先看。

几个郎中本是不在意,直到罗慎远放下茶杯:在宛平修的粮仓,用的石料木料是从山西来的。

矿藏的开采,本是工部与刑部户部合作,用徭役或是囚犯,但却是外包给了京城中一位姓贾的商人。

罗某觉得不妥,几位大人觉得如何?自然是听侍郎大人的吩咐。

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拱手,我等也没什么意见,侍郎大人觉得如何就如何。

这就是浑水摸鱼,反正你也奈何不得他。

看他年轻没什么资历没有威严而已。

罗慎远就笑了:既然如此,几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我拿主意便拿了。

几个客客气气的行礼退下。

罗慎远就让人把工部给事中叫了过来,这几本文书都给了他。

去上禀皇上弹劾这几个人尸位素餐,贪赃枉法,求革职查办。

工部给事中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罗大人,这……是不是处罚太严?皇上若是怪罪我……皇上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赏赐你。

罗慎远说,手指微扣着桌沿。

又一笑,如果问你贪赃枉法的罪证,你再来找我。

皇上一直头疼工部群龙无首,官员尸位素餐,才力压众议,提拔他为工部侍郎让他管理工部。

如今他刚来工部就有人忤逆不听,那是驳了他的面子,处罚只会下狠手。

何况他手里头握着工部不少官员的东西,工部的官员个个家里富得流油,一踢一个准。

给事中看到他的脸在秋日的灰霾中带着淡笑。

他突然想起,传闻罗大人最为擅长刑讯逼供,且手段残忍毫无人性。

有次徐渭大人叫他一起刑讯,本来只是记堂供的。

犯人无赖耍浑,别人实在是审问不出来,这位大人便亲自放下笔杆子,竟拿了匕首以耳煮食喂人。

逼得那犯人差点发疯,杀了多少人,什么地方杀的吐得干干净净。

若只看外表,这位罗大人却可称得上是俊雅至极。

给事中突然有点不敢看他,低头应是。

罗慎远站起来披了披风,门外已经有人备好了轿子。

看到他出来压低了轿门,恭敬地等他进去。

罗慎远有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想,也许这真是那个早死的生母留给他的。

罗老太太说的很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就是很像他的生母,血脉的那种像,无情又恶毒。

他刚跨进轿子,就有侍卫来传话,说有人要见他。

会客之处在都督府,刚进府就看到兵器架,夹道扫得干干净净,戒备森严。

罗慎远刚跨进门槛,就看到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黑云压昼。

夹道旁的枣树被风吹得摇动不止。

罗慎远低声对随从说:去外面等。

陆嘉学背手站在窗前,外面就是朱红宫墙和琉璃瓦,再远就是起伏的灰暗山峦影。

罗慎远走进房门,笑着拱了拱手:都督大人相请,却不知有何事找下官?罗慎远这个人惯是沉默,但其实很会变通,不会让别人觉得不舒服。

至少在该应酬的时候,他不会推辞。

酒量便是这么练出来的,不出世的天才是大师,如王阳明的心学至上。

他求权,就必须要入世,没得哪个是仰着头颅走到最高的。

陆嘉学回过头,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面容疏朗。

陆嘉学知道罗慎远这个人也非常狠,非常有野心。

但是对他来说,权势已经握在手里太久了。

东西在自己手里太久了,就没有感觉了。

这个人娶了罗宜宁,他们两人朝夕相对,做当初他和宜宁一样的事。

陆嘉学闭了闭眼,为什么要在罗宜宁成亲之后,他才发现这么多的端倪。

如果真的是,那他几乎就是相当于亲手把人送到罗慎远手上的。

如果不是想讨好他,皇后不会求宜宁为三皇子侧室。

他不会为魏凌说话,他甚至赞同程琅娶她,为了巩固两家的关系。

罗大人终于来了。

窗外天空阴霾,陆嘉学给他倒上茶。

第一百五十一章此番请你来,是想和罗大人谈谈我的山西之行。

陆嘉学拿了茶壶,亲手给他倒茶,罗大人在山西的耳目众多,想必我知道我已经杀了曾珩,而且皇上已经派兵前往大同抄家。

不知道罗大人是不是暗中松了口气?罗慎远喝茶。

从线人的死开始,他就猜到陆嘉学会查出来,那几个人蠢笨如猪,竟然敢在陆嘉学于大同的时候活动。

但是陆嘉学手里没有证据,他和曾珩来往的书信都是销毁的。

因此他觉得还是按兵不动最好。

陆嘉学是聪明人,他跟汪远的合作关系并不牢固。

他不会大费周章来整他,没有必要。

但是现在,难不成是改变了主意?罗慎远只当跟他打太极:罗某自然是松了口气,通敌叛国的人被大人找出来,边陲安定,这都是都督大人功劳。

陆嘉学道:罗大人不必太戒备,我很欣赏你,你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我甚至想要帮你——陆嘉学悉心培养的文官是程琅,但是程琅超脱他的控制之后,他就没怎么支持他了。

罗慎远并没有说话。

窗外狂风大作终于是下起雨来,急促的雨点扑在窗棂上,院子里。

院子内雾茫茫一片,很快就聚起来了小流。

因此屋内越发的显得安静。

我想向罗大人要样东西。

要是罗大人愿意让出,我以后便会全力支持罗大人坐上尚书之位,进入内阁。

只要罗大人愿意拿出休书一封。

陆嘉学终于缓缓的、轻轻的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想要罗大人的妻子——魏宜宁。

他转过头,英俊的脸上有种毫不留情的从容,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

因为,他觉得罗慎远还不配。

罗慎远听了,蓦的一笑:真是不巧了,陆大人要是说要我同僚的手脚,甚至是我父亲的性命,我说不定都会考虑一二。

只是罗某的妻子,却绝无外让的打算。

实则罗某也没有与大人合作的打算。

与陆大人合作,非要跟陆大人有过硬关系,陆大人才不会弃子。

罗某的妻子还在家中等候,今日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就离开,门外已经有人撑好了伞等他。

那罗大人可要小心了,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可说不准的。

陆嘉学道。

罗慎远只是停顿,随后笑了笑。

陆嘉学这是想威胁他啊。

值得陆嘉学来威胁,宜宁跟陆嘉学的关系绝没有这么简单……他头也不回,离开了都督府。

陆嘉学没料到罗慎远会拒绝,他没想到这样个政客还有感情。

大雨倾盆如注,看着门外的暴雨,陆嘉学把那种隐隐的疯狂又压了下去。

这么多年了,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

这么多年的浴血独行,如今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点尾巴。

所以他绝不会放手。

既然如此,他索性也毫无顾忌了吧。

*暴雨让罗宜宁也很担忧,加之罗慎远的确还没有回来。

临窗大炕上摆着楠哥儿的玩具,七巧板,老虎枕头,套娃。

他撅着小屁股,把七巧板推来推去的玩,一会儿又亲热地回来粘宜宁,像长在她身上一样,藕臂一样的小手圈着她的脖颈,不停地叫姐姐。

宜宁托着他的小屁股,被他的亲昵弄得失声而笑:楠哥儿,你再动可就掉下去啦!林海如服了自己儿子了,这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了。

不由拧着他的小鼻子说:叫你三哥听到了,肯定要打你屁股。

楠哥儿被母亲弄得愣愣的,林海如就噗嗤笑,觉得自己的儿子真好玩。

这孩子是她保下来的,宜宁摸着楠哥儿的头,就有种非常柔和的感觉。

上一世她并无孩子,为人母的感觉是体会不到的。

宜宁却向林海如告辞,罗慎远没有回来,她总是心不在焉的。

她亲自撑了伞,准备去影壁等他。

结果走到半路就和他遇到了,罗慎远看到她就皱眉:简直是胡闹,外面多大的雨!她的脚伤又还没有好,跑到外面来干什么!他拿过她的伞为她撑起来,簇拥着她到了庑廊里。

等进了屋子,宜宁才发现他的后背和侧肩全都湿了。

罗慎远去净房里换衣裳,等出来之后看到她盘坐在桌边研究棋局。

宜宁看到他只穿着单衣。

早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看到结实的胸膛,她就避开了视线问:三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罗慎远在她对面坐下来:刚到工部上任没多久,事情很多。

他拿了枚白玉棋子,也没怎么思索就放下了,轻而易举地破了宜宁的困局。

问她:在想这个?宜宁摇了摇头。

她抬起脸,隔扇外是大雨倾盆。

天色已经全然昏黑了下来,屋内点的烛火映在他身上,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到她面前。

好像他挡在自己面前一样,风雨都是阻隔在外的。

沉默无声,却很安稳。

我叫丫头给你留了晚饭。

你总不回来,我饿了就先吃了。

宜宁让丫头把饭菜端上来。

罗慎远却摇头,顿了顿他问:宜宁,昨日你在聚德庄酒楼,是不是遇到陆嘉学了?宜宁收棋盘的动作一僵。

昨日没跟着她,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陆嘉学对宜宁的态度一看就不对。

以她的性子,怎么会爬到石榴树上去摘石榴的。

定是有什么意外,才从高处摔下。

他昨天就想到了,没有揭穿她而已。

他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跳楼而逃?他是你义父,可是做了什么违背人伦的事?罗慎远继续问。

他怎么猜到的!罗宜宁沉默后,反正他迟早要知道。

她突然就决定坦诚了:我那日是遇到了他,也的确是他逼得我跳楼的。

至于为什么……看到他,宜宁只能苦笑着说:我是说真的,就连我都不明白。

如果真的问的话,他的确……对我有那种心思。

十多年了,这个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当年他重权势欲望,嬉皮笑脸的面容掩盖野心。

要是说对她完全没有影响,绝无可能。

每次看到他,罗宜宁还是有种血肉之痛的感觉。

宜宁突然想到什么,她问他:三哥,是不是陆嘉学……来威胁你了?所以他今天才回来得这么晚,问她这些!眼前的这个人正听她说话。

他的脸的轮廓深邃俊朗,高大的身影为她阻隔风雨。

他伸出手又下一子:告诉我吧,你昨日肯定是在说谎的。

虽然他是未来的内阁首辅,权势滔天执掌朝政。

但是他现在羽翼未丰,如何斗得过陆嘉学!如果陆嘉学在朝堂上对他发难……罗慎远是天之骄子,一向只有别人仰望他的。

罗慎远不能从云端跌落,他就是应该是受人崇敬的。

何况还是被她所连累,陆嘉学的事不该连累他。

罗宜宁想到这里就不好受。

她闭了闭眼,决定继续坦白道:陆嘉学说我像他的故人,所以这般对我。

也是因此,他才认我做了义女。

那日在祥云楼里,他堵着我不让我走,所以我才跳了楼……我怕他对你不利。

罗慎远听了很久道:这些不用瞒着我,我应该知道。

你也应该告诉我,明白吗?虽然他知道之后会不舒服。

但他有防备之心,绝不会让宜宁再和陆嘉学有接触。

我原来虽然知道,却没料到有天他会突然发难。

宜宁说,她的过去不能真的告诉罗慎远,不是她不愿意说,过往的那些事在她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让她怎么说。

过往的隐秘犹如死灰,死灰下面是腐臭的骨头。

她是陆嘉学的妻子,且被他所害。

说了之后,她以后如何面对罗慎远,用什么身份?罗慎远缓缓伸手握住她单薄荏苒的肩,有些用力道:只是这些?别人的表情,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好分辨。

宜宁知道他有点怀疑自己,心里又是苦笑。

犹豫了片刻,她伸手抱住他的肩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其实她何尝不怕陆嘉学会对身边的人动手,甚至她就是本能的怕陆嘉学。

但是为了不让罗慎远看出端倪,她一直在压制自己的情绪。

这事,是她跟陆嘉学之间的纠葛,不要牵扯他。

她很少主动抱他。

她温软的身体贴在怀里,他僵硬片刻。

然后伸手按紧她,侧头跟她说:对我来说,被他算计并无所谓。

只要你别对我说谎。

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宜宁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有多重要。

在罗家的时候还是禁忌,他就对宜宁有了情感。

这种情感类似□□,黑暗之中踽踽独行,年少的时候她就进来了。

就算后来他越来越冷漠无情,几乎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官场上得到权势渐重。

但是这个人始终是在心里的柔软之处。

宜宁答应嫁给他了。

如果没有答应,他可能会算计,强娶。

不管她喜不喜欢,有一天她想离开,他可能会把她关起来。

宜宁沉默地望着窗外,大雨还没有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黑暗庭院里的芭蕉被打得不停颤动。

她苦笑,不说谎!也只有这么低的要求而已。

她点点头,然后埋头进了他的颈窝里。

除了不得已,她绝不会对他说谎的!没事,三哥在呢。

以为她是在害怕,他把她抱起来。

屋内的丫头走进来,不知道怎么了,他就对丫头做了噤声的手势。

如她还小般拍了拍她的背,然后把她放在了床上:今天早些睡吧。

他放下她,自己也躺在她的身侧。

宜宁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罗慎远失笑,侧身把她拥过来,让她睡在自己怀里。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有磁性:快睡吧,明日早起。

又拍了拍她的背,好像哄她入睡一样。

身体再小,她也不是小孩啊!宜宁抵着他比自己体温更高的坚实胸膛,有种安全的感觉。

儿时的梦境里,好像就是有人这么护着她的,没有母亲保护她,养大她的老嬷嬷也不在了,她在家里仿若浮萍无依,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属于她的。

现在这个人是真的保护着她,还有什么不够的。

窗外夜晚下着大雨,有个人在家里,在她的身边躺着。

就这样渐渐入睡了。

*谢蕴坐在屋子里剥核桃吃,上好的山核桃剥了一小碟,她心情舒展了不少。

今天程大老爷和几个儿媳妇说话,谈到《山海经》。

平日在程老太太面前,都是程大奶奶得意居多。

谈到这些,程大奶奶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在旁剥葡萄装没听到。

终于是让她给扳回一句,心情非常的舒畅。

早上还多喝了两碗稀饭。

熟悉了程大奶奶的路子之后,谢蕴已经能应对了。

程琅在屋内练字,谢蕴剥了盘核桃,想了想走进书房,端到他面前去,放在他的书桌上。

\0程琅继续写字,抬头看她,说道:谢谢。

他没有妾室,只有两个貌美的同房丫头。

谢蕴那天已经找来说过话了,好生娇媚。

她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番,赏了两根金簪,原样送了回去。

那两个丫头乖乖巧巧的,不敢造次。

除此之外倒是比她想的干净。

就是两人同房次数并不多,谢蕴的嬷嬷有点焦急。

谢蕴偶尔也想起那晚的销魂,随后交替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罗慎远。

程琅的确也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如今站着练字,半拉起的竹帘照入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

俊美至极的脸,光是看着就让人动心。

气度是高山流水,茂林修竹。

谢蕴以前听别人形容过程琅,只有一句话。

冠盖满京华,唯其独绝色。

她告诉过程琅,程琅听了却不在意地笑,说:什么绝色?倒是你要绝色一些。

谢蕴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脸红。

她坐在铜镜面前,发现自己双颊通红。

她想起那些归顺于他,一心仰慕她的高家嫡女,秦淮大家。

心想没得几分手段,那里来的这么多仰慕者。

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了。

你在写什么?谢蕴凑过去看,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过秦论?为何写这个,你要和皇上谈政见么?谢蕴就说:我知道皇上不喜欢这篇文章,说到秦王子婴他就总是皱眉。

写着玩罢了,我跟皇上论政,还不如跟他谈《道德经》得他喜欢。

程琅吃了两枚核桃,递还给她,还是你多吃些吧。

谢蕴咬了咬唇:程琅,你的表字是什么?她总不能一直叫程琅吧。

我没有表字。

程琅说。

那我叫你什么,不如叫你阿琅吧?谢蕴心想他又是单字,不好叫别的。

程琅听到这里,嘴角扯起一丝冷笑。

放下笔,走过来轻轻掐住她的脸,温润明朗的笑容却带着一丝邪意的风流。

声音低而暧昧:叫这个,还不如叫夫君呢。

你说呢?谢蕴说不出话,仿佛整个人被他所引诱。

这个……跟你开玩笑的。

他很快就放开了她,我有个表字是后来起的,字慕林。

这个表字,起的没有什么水平呢……谢蕴正想起,突然看到外面有个护卫急匆匆走进来,把一封信递给程琅。

程琅走过去打开看,眉头渐渐地皱紧。

究竟是什么事啊……谢蕴很想知道,怎么会让程琅露出这种表情。

但是她只是矜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抿口茶。

程琅大步走过来,跟她说:你先出去吧,我有急事。

谢蕴才没有在他这里坐下去,走出书房看到隔扇关了。

心里纳闷,大概是什么朝堂上的急事吧,她其实也能说上几句的,下次跟他好好谈谈皇上的日常好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宜宁第二天收到了程琅的信。

要不是在罗家不方便,程琅很想亲自过来找她。

她现在在京城太危险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立刻送她走。

宜宁给他回信,她现在绝不敢轻举妄动,只希望程琅能够注意陆嘉学的动作,如果不妨碍他的话。

宜宁搁下笔后沉默。

不知道莲抚的孩子怎么样了,当时她想也没想地选了护程琅,毕竟她还是偏心程琅的。

要是原来,她以长辈的身份问就问了,如今却不敢问了,措辞也要小心翼翼,怕关心错他他又会错意。

……太太,三少爷从夫人那里回来了,让太太您快准备着。

丫头进来传话道。

今日罗慎远要带她去拜访徐渭,一早便说好了,正好顾大学士也要来,徐家干脆做了宴席出来。

宜宁点头,叫丫头进来给她换衣裳。

屋外的雨还断断续续,转了小雨,竟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

*程琅把她写来的第二封信看了一遍。

原以为宜宁不打算再理会自己,如今她还肯让他帮忙。

他堂堂的都察院俭督御史,竟有种怕负了她所托的重负感,毕竟他的能力从未被她重视过。

这信本是要烧的,但看着她的字却是不忍,把平日装重要书信的匣子拿出来装进去。

程琅坐在书案后面,看着小雨眉头微皱。

怎么会让陆嘉学怀疑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怀疑是陆嘉学杀了罗宜宁。

疑点实在太多,如果不是陆嘉学所杀,为何事后从不曾提起自己原来的妻子?为何会诬陷于谢敏——谢敏是绝不会杀罗宜宁的,当年罗宜宁跟她出去,被她的丫头推下山崖。

别人一查就会怀疑她,谢敏不会这么蠢。

最关键的问题是,罗宜宁死之后,陆嘉学迅速借她的死发难于陆嘉然和谢敏,合情合理,一举夺位。

她已经死了一次,决不能让陆嘉学害她第二次。

程琅眼中透出刀剑般锋利的光,他让伺候的护卫进来,低声吩咐事情。

这时候却有小厮到堂前通传:少爷……都督大人过来了!说有事情要问您。

陆嘉学来找他……程琅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看了一眼那个书信匣子,把它推进抽屉中,才上前迎了陆嘉学。

他从小雨中来,跟着的侍卫都带着刀,立刻就进了堂前的小庭院,站在雨中静默等着。

陆嘉学走进来,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解开斗篷,淡淡道:舅舅许久没来看你了,故今日来看看。

程琅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刻他脑中有很多念头。

第一个,陆嘉学是不是在怀疑他,他迅速开始梳理自己做的那些事,未发现有什么破绽。

他做事都非常的谨慎,陆嘉学应该不会发现。

第二,陆嘉学来找他干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为罗宜宁的事情而来,为什么要来找他?绝不可能是让他来处理罗宜宁,陆嘉学已经不怎么信任他了。

他定了定心神,上前拱手:舅舅冒雨而来,我让下人给您煮些热茶喝,去去寒气。

不必了,我不是来喝茶的。

陆嘉学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他轻描淡写的说,来问外甥几个问题而已。

程琅心里咯噔一声。

他突然想起来,不是没有破绽的。

有破绽,就是那封信!他和宜宁都忽视了这点,陆嘉学手里的神机营和半个锦衣卫!有锦衣卫在手,他能很快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任何事。

锦衣卫一般只属皇上,历代指挥使都是皇上的亲信,甚至是世袭的。

但是上次曾应坤之事后,皇上对官员更不放心,监控到了十分严密的地步。

甚至把半个锦衣卫交到了陆嘉学手上,由他指挥着监控京城的异动!锦衣卫的指挥权向来不外放,故这事连他都忘了!程琅心猛地跳动,面上维持着儒雅的笑容:舅舅想知道什么,派人传外甥过去就是了。

何必亲自跑一趟。

别人怎么应付得了你,我的乖外甥。

陆嘉学笑了声,然后他举手一招。

有个人立刻拱手朝书案走去,程琅面色一变,他果然知道!他立刻上前要抢,但是他不曾习武,怎么敌得过陆嘉学的下属。

陆嘉学的下属拿了书信匣子递给他,陆嘉学接过来打开,展开信纸无声地看起来。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他慢慢捏紧了信纸。

拳头上骨节突出,他竟然露出笑容,毫无意味。

果然是她。

蛰伏许久,此刻完全的确定,只是狂喜的同时带着愤怒和嫉妒,情绪太复杂,每一种都激烈的交锋着,什么都体会不出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程琅面前,淡淡道:跪下。

舅舅……程琅知道大势已去,喃喃道,你放过她吧,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跪下!陆嘉学的声音突然严厉。

程琅只能依言跪下,雅致的面容十分苍白。

但是下颌紧绷着,一句话都不再说了。

你早知道她是谁,你还想娶她……他走上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程琅第二次被他打。

这次打得尤其狠,他的脸上红痕立刻肿起。

但陆嘉学又立刻提起他的衣领把他带起来,冷冷道:你想这事多久了?你长这么大我当你游戏花丛,结果你这忤逆的东西,居然觊觎她!她可是把你养大了。

程琅喘了口气,他沉默地笑了。

舅舅,当时若不是我救她,也无人娶她了。

当时罗宜宁处境两难,除了嫁人别无出路,而且没有人敢娶她。

而当时他为了查曾应坤,已经离开了京城。

就算他在,恐怕对这事也无动于衷,因为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嘉学把程琅扔下。

很久以后他笑了:很好。

他也忍耐到极致了。

他手一摆,带着人离开了堂屋。

屋外唯有小雨淅沥,程琅站起身,顾不及自己的伤。

陆嘉学终于还是知道了!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陆嘉学并不想杀罗宜宁,似乎对她还是占有的意图。

他既然不杀她,必定是想要她。

那至少……罗宜宁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他究竟帮谁,帮罗慎远,要是被陆嘉学发现了,恐怕打死他也不是没可能。

更何况要不是罗慎远从中作梗,说不定罗宜宁现在就是他的。

罗宜宁要是嫁给他了,他肯定会好生生的护着她,绝对是严丝合缝。

怎么会出让陆嘉学发现她这种事情!既然陆嘉学参与进来了,此事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程琅喘了口气,还是叫人进来:……去罗府传信,给罗慎远!罗宜宁一个人是无法对抗陆嘉学的,只有罗慎远能勉强护得住她。

徐渭的府邸离府学胡同并不远,马车行一刻钟就到了。

因顾景明的祖父顾大学士回京,徐渭今日宴请大学士,府里人来人往很热闹。

罗慎远在前院就被老师叫住了,要他过去拜见顾大学士。

算起来顾大学士也是宜宁的外祖父,但不曾往来过。

罗慎远跟宜宁道:你在回廊下等我片刻。

他走过去跟老师说话。

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徐渭,他比自己想的略矮些,比三哥矮了半个头,很客气,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宜宁不由得就想到多年后他的下场,没曾想如此的和气。

三哥低头听他说话,偶尔会笑,跟徐渭交谈。

说了一会儿,罗慎远回头对她招手。

宜宁走过去,罗慎远就介绍她道:这位便是学生的内人。

屋外阳光正好,天高云淡的又不热,树影子在地上晃动。

他站在她身边,声音不疾不徐。

宜宁一笑,给徐渭屈身行礼:徐大人好,今日便是叨扰您了。

不必客气,徐渭笑眯眯地看了宜宁一眼说:的确是年纪尚小,慎远,你可不得欺负人家。

罗慎远就笑着说:她是还小。

所以还得他多照顾,跟个孩子一般。

徐渭就先走了一步,让罗慎远随后过来。

罗慎远回头低声对宜宁说:一会儿丫头领你去徐夫人那里,你跟徐夫人她们玩。

有事就叫珍珠来找我,知道吗?宜宁心道还玩呢,真当她小了!点头应了,罗慎远才去了前厅。

守在旁边的丫头则屈身道:罗三太太,请跟奴婢这边来。

宜宁被丫头引着,穿过角门进了月门。

路上她想着徐渭的事,徐渭死是一件大事,当时京城的百姓甚至发生了暴动。

要保护含冤入狱的徐大人,所以她记得很清楚,是至德三年。

民间传说是被汪远所害的,可信度如何并不知道。

反正在百姓眼中,什么坏事都是汪远干的,要么是汪远的党羽干的。

群众眼里的好人坏人跟黑白脸一样简单。

她所知道的事情也都很片面。

不过见了徐渭之后,她心里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六部之中,吏部、刑部、礼部的侍郎多为汪远提拔,皇上器重他,党羽遍布朝廷。

徐渭其实也就是在汪远的挤压下生存,一般人又怎么做得到。

看上去再怎么和气,必也是手段果决,雷厉风行的。

她反而觉得徐渭的死没这么简单。

丫头带她走过一段夹道,罗宜宁看到前面开的几株桂花树,沿桂花树进去就是花厅。

几个太太夫人的正看着丫头摘桂花。

徐大人府上的桂花是状元红丹桂,花是橘红色,芬芳浓郁。

因此每到这时候,徐夫人都会请大家来府上折些丹桂。

徐夫人是徐渭的续弦,年过四十,保养得非常好。

她叫宜宁坐在她身侧的绣墩上,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笑着夸道:慎远长得俊,这媳妇更是不错的。

在场的太太小姐对罗慎远都非常好奇,见罗宜宁还小,对她更是温和,问了许多问题。

宜宁才知道旁边那个穿了紫色斓边四喜如意纹褙子的,是杨凌的太太。

生得白白净净,说起话来却是爽朗,徐夫人跟杨太太更熟,跟她道:罗三太太没来过咱们府,你跟她多说说话。

杨太太笑得眯了眼睛:师娘放心,宜宁妹妹称我宣蓉姐姐就好。

罗大人与我丈夫同科进士,我俩姐妹相称倒也亲密。

宜宁也没有避让,笑着喊了声‘宣蓉姐姐’。

杨太太是蜀地土司的女儿,没得些京城小姐的条条框框。

二人一说话,杨太太发现这罗三太太也健谈,为人大大方方。

两人合了眼缘,杨太太就拉着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说:宜宁妹妹改日到我那里来,我做菜最好吃,味道你在旁的地方是吃不到的。

杨太太爱吃,家中开销最大的就是厨房。

自己琢磨了许多新式吃法出来。

罗宜宁虽然也爱吃,但她也懒,给什么吃什么。

遇到杨太太这样的最契合,听杨太太形容她家的吃食,也心生向往。

约定好有空就去拜访她。

收的桂花做了桂花糕送上来,刚摘的桂花清甜芳香,口感极好。

但桂花蜜还涩口,要放几日才能食用。

徐夫人就叫丫头用陶瓷小罐分装,给列座的太太夫人都备一罐回去吃。

此时已经临近晌午,徐夫人领着众人去了前院的宴息处吃饭。

宴息处分了内外,以一架大理石围屏隔开。

内头却能透过围屏的空隙看到外头。

罗宜宁跟杨太太讨论如何去桂花的涩味:焯水既可,不过香味就不持久了。

她学得又杂又多,女工针黹灶头样样都懂些。

内宅妇人的生活多无聊匮乏,除了打马吊骨牌看戏,便是钻研这些精细了。

杨太太就摇头:去了香味可不行,用少许的盐来腌最好。

宜宁听了就笑:未见过要用盐来腌的,那尝起来岂不是咸的桂花蜜?正说到这里,却听到外头突然有喧哗声。

是有人进来了,宜宁透过屏风看过去,嘴角就是一抽,怎么是谢蕴……冤家路窄,她到哪儿都能碰到谢蕴。

而且一碰到就没有好事。

宜宁觉得自己以后出门要学着算黄历了。

谢蕴跟着一个胡须皆白的老人,老人穿的是正二品的官服,气度超然,应该就是谢阁老。

前宴息处里徐渭、顾大学士也在,几个人都是多年的老友了,便一通寒暄。

谢阁老就向几位介绍谢蕴:孙女蕴儿,带她出来见见世面的。

谢蕴乖巧地笑着喊了徐爷爷、顾爷爷。

她梳了妇人的发髻,脖颈修长漂亮。

谢阁老向来是把谢蕴当男孩儿来养的,因此常带她见显贵要人。

她虽然是嫁人了,但程琅不管她这个,她也能跟着谢阁老出来走动。

今天就是跟着爷爷来见见这位闻名天下的顾大学士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谢蕴倒也不怯场,顾大学士摸着胡须笑道:你家孙女果然名不虚传,大方磊落,我看了也合眼缘得很。

说罢就叫过小厮,送了谢蕴一对紫檀木的镇纸。

想到这位就是她外公,宜宁还是忍不住看向顾大学士。

他是先皇封了的太子太傅衔,穿了正一品的官袍。

颧骨微高,眉毛弯弯的。

屋内的女眷也轻声嘀咕着谢蕴,惊叹羡慕的多,毕竟这么养女孩的少。

哪个能像谢蕴一般,小小年纪朝廷要员就认识一半,顾学士还要送礼。

顾学士随后又笑了:看到你家孙女,我倒是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如今陪在皇上身侧。

不知道谢小姑娘见过他没有?徐渭就打断他:你可别想了,人家都成亲了。

是都察院俭督御史程琅,你乱拉红线,仔细下次程大人排揎你。

顾学士这才注意到谢蕴梳的是妇人发髻。

就笑笑不说话了。

他是着急孙儿的亲事,见着个好的总想为顾景明考虑考虑。

谢蕴的目光就看向一旁喝茶的罗慎远。

他和杨凌说话,言谈的时候修长的手握着茶杯,骨节分明。

杨凌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话,他就一笑,靠在太师椅的后背上。

这个人不喜欢她,她的骄傲已经不会让她再做什么讨好的事了。

只怪自己错乱安排,反倒让他娶了旁人,而她已经嫁给了程琅。

既然要嫁给程琅了,也该收心了。

甚至于她现在都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喜欢程琅还是罗慎远了。

徐渭笑着跟罗慎远道:慎远,我记得你原来和谢小姑娘还挺要好吧?罗慎远听到徐渭的话,才站起身缓缓道:程四太太。

当年他在孙家的时候,的确跟谢蕴来往过。

他知道谢蕴喜欢他,虽然他不爱说话,但谁对他什么心思他清楚得很。

必要的时候他也并不介意利用。

所以罗慎远对她没有刻意亲近,也没有刻意疏远过。

也是后来他才刻意与谢蕴保持距离。

谢蕴满心的复杂,直视他的眼睛说:罗大人,许久不见。

罗慎远嘴角淡淡一勾,点头坐下。

顾学士看到这里,倒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谢姑娘似乎对罗大人有点意思……徐渭暗中一叹,罗慎远娶谢蕴得到的助力肯定比娶宜宁得到的多。

魏凌虽然是英国公,但毕竟是武官。

而谢阁老是文臣的中流砥柱。

他是看不懂罗慎远在想什么,但如今两人都各自成家,自然是没有可能的。

杨太太根本没注意外头什么情况,夹了块笋烧猪蹄到宜宁碗里,笑眯眯地道:宜宁妹妹快吃,徐府厨子猪蹄做得最好。

宜宁觉得杨太太真耿直,也给她夹了块猪蹄到碗里。

姐姐也莫客气了。

吃过了饭,杨太太就拉着罗宜宁在宴息处旁的水池边说话。

这个季节莲蓬也枯了,但银杏黄了,倒是别有一番风雅。

杨太太问宜宁:你家夫君是侍郎,日常忙得很吧?杨凌就常晚归。

宜宁跟着杨太太嗑瓜子。

他还好,一般都是按时回来。

不过有时候忙到深夜。

杨太太脸色就不好看,压低声音说:我就说那小子天天晚归有问题,打他他不认……宜宁差点把瓜子皮吃进去了:宣蓉姐姐,你打杨大人?这有什么的。

杨太太不以为然地道,不打他不长记性,打几次就记住了。

你杨凌姐夫啊,油头嘴滑的,不操练他肯定成天蒙你。

妹子,我刚分明注意到那程四太太对罗大人有点意思,罗大人青年才俊的,喜欢他的人肯定多。

哪日他要是有错了,你要提着鞭子打他,你又有英国公撑腰,不怕。

杨太太是土司的女儿,土司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指挥使的位置代代相传,有土司之地多半民风彪悍。

杨太太很不同于京城贵女。

宜宁笑出眼泪。

听听就算了,让她打罗慎远实在是不敢,简直就是造反。

不过也附和点头:宣蓉姐姐放心,定不负姐姐教诲。

谁想背后也有人噗嗤一笑:慎远兄,你听听,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宜宁猛地回头,就看到罗慎远和杨凌站在她身后。

杨凌忍俊不禁,罗慎远则绷着脸。

杨太太这才发觉有人偷听,宜宁则立刻站起来,看罗慎远的脸色,好像不是很好?罗慎远也绷不住了,露出几分笑意。

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下巴:你这身板,还要抽我?嗯?宜宁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摸。

她啊了一声,认真道:我没说过要抽你,你大概听错了。

杨太太则瞪着杨凌,不太想理他。

杨凌摸了摸鼻子,当年他老爹得罪了人,被外放去四川当官。

回来就兴奋地跟他说,给他定了个媳妇,貌美如花。

他当时期待了好久,谁想娶回来竟然这般遭罪,但他怎会和个女子计较,让杨太太占上风也就罢了。

罗慎远过来是想问问宜宁,顾大学士现在在宴息处和徐大人喝茶,要不要去给他请安的,毕竟是她的外公。

小宜宁的亲外公,虽然顾明澜死后老太爷就生气了,没再往来。

但宜宁小的时候,每逢生辰还是会收到顾老太爷送来的生辰礼,一直到她离开罗家才没有了。

问候一声是应该的。

宜宁想了想就决定去。

宴息处的宴席已经散了,长案上点了炉香,两列的太师椅上,徐渭几个正在说话。

顾学士在考谢蕴的学问。

谢小姑娘读《庄子》,我亦读《庄子》,最好其中一篇《智北游》,中有言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谢小姑娘跟着你祖父读书,可曾见解过这句话?谢蕴就微微一笑道:智先生游于北,遇无为谓不讲道,是已不知如何讲道。

智先生游于南,遇诳倔讲道而忘道,是以道非真道。

顾爷爷这几句话,便是说无为谓先生这般,无思无从,不可名状,不可强求。

顾学士听了更是赞赏谢蕴:她年纪小,能有这般见解已经了不得了!外头有人通禀罗大人过来了。

罗慎远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少女,梳了妇人发髻。

罗慎远给顾大人介绍道:这位是罗某内人魏氏。

宜宁看了顾大人一眼,未见有什么地方是与她相似的,但看他一把慈祥的白胡子,想到这就是那个给小宜宁送套娃的外祖父。

就屈身道:顾大人好。

顾大人却不知她为什么过来给自己请安,看了谢蕴一眼,他是非常欣赏谢蕴的。

这位明艳漂亮,学识颇丰,怎的罗慎远竟没看上这个?他倒是有些为谢蕴鸣不平,笑了笑说:小姑娘年纪不大,你给我请安我受了。

既然是罗大人的内人,想必略读过些书的吧?我刚才问谢小姑娘的问题,不知你能否作答?内宅妇人,谁读书能读得如谢蕴一般?谢蕴不用学针黹女工,灶头管家。

谢大人觉得那些都是俗气,有婆子帮着做就好。

故一门心思都在读书上。

顾大人问这话实际上就不太好,一般女子是答不上来的,有几分刁难之嫌。

罗慎远皱眉,对于他来说问题不难,但他可是两榜进士。

宜宁不过在他的监督下读了几年书,她懂得什么?他低声想跟她说什么,宜宁就按住他的手示意不用说。

然后微微一笑,或许真不该来请安。

她抬起头说:《智北游》冗长陈杂,依我拙见大约就说的是无道为道。

若是强加描述就是智,不是道。

在场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辈,谢大人做过掌院学士,顾老太爷当过帝师,徐渭是如今的谨身殿大学士。

都是学识惊人,自然不用别人再多说。

实则谢蕴那样答就挺好的,宜宁说过了就是班门弄斧,但是宜宁并不觉得有什么。

有一年顾大人送了她一副图就是《智北游》,题字就是无道为道。

因这幅画,她对《庄子》兴趣浓厚,读得比四书五经好多了。

屋内顿时安静了片刻。

倒是谢大人笑了:蕴儿,说你学识渊博。

这位小姑娘与你也不相差啊,甚至见解比你深些。

谢蕴就笑道:爷爷,就算罗三太太说得比我好,哪有您这般夸外人的!她跟罗宜宁积怨很深,估计是没什么好转的可能。

不针对她已经是自己很克制了,休想她对罗宜宁有什么好脸。

谢大人跟顾大人说:你瞧瞧,小女孩脾气倒是来了!又对谢蕴说,你看人家罗三太太,比你还要小些,也没你这么小性子。

顾大人就说:不怪谢小姑娘说你,你这做祖父的自然是夸自己的孙女。

我看谢小姑娘说的已经极好了,我反正是欣赏她的!宜宁看到顾大人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笑了笑:晚辈既已请安,便先退下了。

宜宁又屈身,随后转身出了房门。

站在门外,她对着花圃中万年青深深吸一口气。

罗慎远表情一默,回头对顾大人拱手笑道:刚才忘了说,宜宁原是我义妹,由长姐宜慧养大的。

算来应该叫顾大人一声外祖父的,可惜她方才忘了。

宜宁刚一进门,顾大人就问她问题,其实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

顾大人的神情这才有所震动:刚才的人是……宜宁?是他未曾谋面的外孙女?当年明澜死后,顾家大舅还去罗家闹过,后来两家人不欢而散。

加之他年事已高,从未去过罗家。

知道还有这么个幼小的外孙女,每年给她寄一些礼。

她满月的时候自己还见过,胖乎乎的小孩子,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她是唤作宜宁。

罗慎远看了顾大人一眼,继续说:家中挂了一幅《智北游》,所以她读得最多,大人若是换别的章问,她可能就答不上来了。

放才他问那个,是故意刁难了宜宁……她与自己第一次见,竟然就被这么冷待了。

《智北游》还是他给的,没想到她因此读得最多。

顾大人久久不能平静,仔细想刚才的过程,却想不清她的脸,越想越愧疚。

这可是女儿的遗孤!他有点微妙的想亲近她,这孩子毕竟和他有血缘关系:你……能把宜宁再叫进来吗?我想问她几个问题。

外面就有婆子进来回话:罗三太太大约是已经去后院了吧。

顾大人想到女儿,暗叹一声:罗大人可否哪日有空,能携太太来我府上一趟做客?宜宁的确已经跟着杨太太去内院了,杨太太要亲手做糖蒸酥酪给她吃。

等吃了糖蒸酥酪,又过了晚膳。

顾大人还要去皇宫里,皇上有请他。

宜宁最后也没有见着顾大人一面。

夕阳已经落到屋檐下,夜晚开始凉了起来,大家要准备回去了。

一算和杨太太同路,宜宁决定和杨太太同乘马车,让罗慎远和杨凌坐一辆马车。

而谢蕴也打算回去,但是谢大人要留下来住两日,她只能独自一人回程家去。

谢蕴道:我带了护院的,不用和你们同路。

徐夫人却笑着说:反正她们俩同路,正好带着你一起,路上有个伴。

又说,不然你一个人回去,我们总是不放心的。

谢蕴坚持不过,加上杨太太倒也热情,只能披上斗篷,绷着脸上了杨太太的马车,让她的马车在后面跟着。

路上她默默喝茶,杨太太再怎么能活跃也动不起来。

另一辆马车上,罗慎远和杨凌则说最近朝中官员动迁的事。

说到最后杨凌打趣他:新婚感觉如何?你身强体壮的,没让人家吃苦头吧?怎么每个人都喜欢问这个,关他们什么事。

罗慎远回过头,按了按杨凌的肩:杨大人——你是朝廷命官,正经点。

别像坊间的妇人一般,行吗?罗三都这么说了,肯定是不会告诉他了。

但是杨凌心想,他真的很想知道啊。

这时候不知怎的马车突然就停下来,一个急刹,杨凌都差点没坐稳。

车帘被挑开,小厮通禀道:大人,有人骑马来拦咱们,自称是徐府的人。

罗慎远点头让人过来,果然是个护卫打扮的人在地上半跪着,可能是跑太快了,止不住的喘气:罗大人,小的总算追上您了!出大事了,徐大人让小的快马加鞭来追你。

要您赶紧过去!这位是徐渭身边的贴身护卫。

不是紧急的事,徐渭一般不会派他出来。

究竟是什么事?罗慎远认出他之后问,细节不清楚他就不好判断。

小的也不清楚,徐大人只让您快点回去。

刚收到的消息,徐大人看到脸色都变了……罗慎远听到这里从马车里出来,让他跟自己走远一些,才背着手问:从皇宫来的?那人点点头。

罗慎远听了面色一寒:给我备马。

*宜宁接到小厮的传话,罗慎远说要暂时回徐大人那里去,让她同杨太太回杨家去。

宜宁带着护卫不担心安全,让小厮去回去通禀自己知道了。

倒是谢蕴紧张地问了句:可是出什么事了?杨太太活跃气氛好累,此时面无表情地拉长声音:谢姑娘,罗大人的事与你何干?谢蕴被人挑衅上门,自然笑道:我随口一问,与杨太太何干?杨太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微笑道:我也是随口一问,谢姑娘可怎么就介意了。

论读书,谢蕴行。

论吵架,谢蕴的段位比杨太太差太远。

宜宁觉得两人便是太无聊所以才拌嘴。

谢蕴觉得被冒犯,皱眉道:杨太太,我与你有何干系!你何故咄咄逼人!宜宁叹了口气,给两人的茶杯里加了点茶,润润嗓子。

两位吃点茶吧,我三哥只是有急事回趟徐府,没有什么。

谢蕴可能觉得与她们俩计较太丢面子,闭眼不说话了。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又猛地停下来。

怎么的,老是有人拦马车?宜宁挑开车帘往外看,她们在一条胡同中被拦下来了。

白天这里常有手艺人摆摊卖竹篾背篓的,如今什么人也没有,唯有月光照着。

前面有人过来通禀:……太太,我们被人拦下来了!那些人配着绣春刀,看样子绝不是普通人。

宜宁也看到了那些黑影,刀锋微微的寒光。

谢蕴和杨太太不再争吵了,二人都从马车里探出头看。

杨太太说:莫不成是劫匪?附近就是府学胡同,哪个劫匪胆子这么大。

谢蕴冷笑,她见识毕竟多些,配绣春刀。

不是劫匪不说,搞不好还是官家的人。

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天色已黑,马上就要宵禁了,市街上才一个人都没有。

绝无好事!宜宁面色一冷道:停下来做什么,现在别管他们,上马冲过去!沈练正要抱拳去,一把绣春刀已经勾到了面前,沈练抬刀抵挡。

护卫们立刻打做一团,宜宁看得有点毛骨悚然,沈练他们的身手她最清楚了,在这些人手下节节败退!沈练一时不察,甚至被割伤了左臂。

宜宁往后一看,后面也有人堵着。

这个胡同根本出不去!第一百五十四章谢蕴干脆抬高了声音,想要以势压人,冷冷道:究竟是何人?我祖父可是当今阁老,何等宵小敢动?其中一个人沙哑地笑了:谢二小姐,把你杀在这里,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不过我等不杀人,我们只要罗三太太跟我们走一趟,别的人也就放过了。

杨太太立刻道:闭嘴!谁都不会跟你走!话音刚落,一把绣春刀就刷的一声订在了车框边,嗡地震动,吓得几人一时不语,毕竟只是养在深闺里,哪里真正见识过这等血腥。

那些护卫都已经被他们制服了,速度非常快,悄无声息。

这才是真正危及生命的关头!跟谢家的人出门果然要看黄历。

宜宁站起身,趁着天黑看不清,把手里的一个东西塞给了杨太太,杨太太的手心里全是汗。

宜宁心里已经有预感了,走下马车道:你们不要废话了,走便走,把她们和我的护卫都放走。

那人又是一笑:罗三太太请过来再说。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宜宁跳下了马车,心道她们恐怕还是被她连累的。

这么大阵仗,毫无顾忌地当街抢人,除了那人之外她是想不出第二个的。

她跟着那人走不远,就看到另一辆高大的马车在前面,那马车是桐木质地,挑了琉璃灯,用的是蓝色罩步。

黑夜里琉璃灯的光弱如萤。

马车后站着腰垮绣春刀的亲兵,无比森严。

那人撩开车帘,让她上了马车。

马车里点着一盏油灯,有个人正坐在昏暗的灯下喝茶,有山岳之气势。

他抬起头道:罗宜宁。

果然是陆嘉学!半夜带着亲兵,提刀在这儿以杀戮堵截她,果然是陆都督的作风。

你这是做什么!上次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会赌钱也只是我猜的。

宜宁冷冷地一笑,问他,你还想干什么?陆嘉学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出一封信甩在她面前。

罗宜宁打开,慢慢一读,脸色顿时不好。

是她写给程琅的信……写了她如何去祥云社,如何陆嘉学被怀疑,希望程琅帮她注意陆嘉学的动向。

难怪他今天这么大手笔……在府学胡同外堵她。

他恐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都猜到了,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了!宜宁心道不妙,心剧烈跳动起来,扔下信纸转身想逃下马车。

但陆嘉学片刻就从身后侵袭而来,一个手刀砍在她的后劲。

宜宁顿时浑身一软,倒下去。

陆嘉学把她抱在怀里,低下头冷笑道:还敢跑?外面有人道:侯爷,咱们现在去哪里?回府。

陆嘉学说。

*夜寒露重,书房内点着烛火。

徐渭收到的密报是有关罗慎远的,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与曾珩勾结卖国。

虽无物证,却有人证——这个人就是曾应坤。

但是曾应坤还在押解进京的途中,尚未进京。

罗慎远并不确定曾应坤是否知情,曾应坤是一介武夫,不如他的儿子曾珩聪明。

曾珩的往来皆是机密,应该不会告诉父亲。

徐渭慢慢地收了信,看了沉默的学生一眼:无风不起浪。

没有把柄人家可断不敢诬告——你告诉我,你真的和曾珩往来过?罗慎远是真的和曾珩交易过,但这事于他危害很大,不能让人察觉,就算是徐渭也一样。

曾珩的老家在保定,与学生是同乡,他生性好交友。

当年他在保定的时候曾和学生有过往来。

但若说学生与他勾结,通敌卖国那是绝无可能的。

罗慎远道。

徐渭恨通敌卖国之人,他虽然果决坚毅,却也心系天下百姓。

他不喜欢罗慎远这种顶级政客的性格——大原则不错,但只对利益和权势感兴趣。

像杨凌那样就很好,有血有肉,有冲动有智慧。

至少他心里是充满悲悯的,愿意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

与曾珩有往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但罗慎远决不会在他面前承认,这也是让他心里不舒服的地方。

因为罗慎远只信他自己。

你先回去吧,以后多加注意,不要让人抓住错处。

盯着你的眼睛多着呢。

徐渭冷淡道。

多谢老师提点,学生一定警醒。

罗慎远向他拱手,然后告退出了书房。

他刚从徐府出来,上了马车,正思量曾珩的事。

就看到家里的小厮急匆匆地骑着马过来。

小厮带了一封书信来。

大人,这是从程府送来的信,说是万分紧急。

一定要您亲阅!小的等许久未见您回来,故赶紧来找您,怕耽误了事。

罗慎远伸手:拿来吧。

下属恭敬地递给他,他接过打开,发现里面还有个小信封,用蜜蜡封了个琅字。

这是程琅惯用的封腊,程琅为什么会给他送信?罗慎远把信封打开,读完之后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下颌也紧绷起来。

他缓缓地把信纸捏作一团,挥手叫人起车。

宜宁跟程琅居然有书信往来,且宜宁还十分信任他?二人恐怕关系匪浅。

此事暂且不提,毕竟宜宁又没有嫁给程琅,他不用在意。

程琅让他防备陆嘉学,说他要有异动。

为什么他会给自己传信,究竟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总不会突然给自己写信。

罗慎远眼神一冷,他突然想起来,那份宫中密报……陆嘉学很有可能在调虎离山!刚才事发突然,他走得很急,让宜宁先回杨家去。

这当中能被围堵的地方太多。

虽然他给宜宁留下了护卫,但如果是陆嘉学的人,哪个护卫都不可能挡得住!他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叫停马车道:立刻换路去杨府。

马朝着杨府疾驰,而杨太太和谢蕴的马车也在返回的路上了,二人惊魂未定。

赶车的马夫被杀了,叫了个婆子出去赶车,她在外面吓得发抖:太太,咱们这接下来是回府去吗……先返回徐家再说!杨太太好歹是要镇定一点,毕竟是土司的女儿。

罗宜宁被人挟持走,这事要赶紧告诉罗慎远。

杨太太喘着气道:此事一定不能传出去,否则宜宁妹妹的名声就完了,救回来也没用。

程四太太,我知道你与她不睦。

但她刚才可没得对不住你。

你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知道吗?谢蕴听着她的话,也敷衍地答应了。

谢蕴再怎么不喜欢罗宜宁,人家面对生死关头也没有含糊,放了她们俩离开,人品没有问题。

放心吧,我也不是那乘人之危的人……谢蕴说,心里不由得在猜测,罗宜宁……谁挟持她,又挟持她来干什么?居然有这么大阵仗?杨太太手脚发麻,好半天才缓过来。

*烛火的光透过菱纹绡纱的帷帐,隐隐绰绰。

罗宜宁看到了朦胧的微光,头昏昏沉沉的痛。

她片刻才想起自己怎么了。

她从床上站起身,撩开帷帐往外走。

屋内布置得富丽堂皇,三联五聚宫灯,灯光柔和,黑漆地板上铺了绒毯。

屏风上的流光溢彩孔雀羽,竟是用翡翠和金箔和蓝宝石一块块镶嵌出来的,极尽奢华。

她走过去拿起烛台,把烛台上的蜡烛砸了,才发现这把烛台不是尖烛台,没法用。

她又试了试隔扇,发现居然能打开。

宜宁才缓缓打开隔扇,发现前面是湖谢亭台,一张长桌,有个背影坚毅挺拔人背对着她而坐着喝酒。

旁边四立着侍卫,鸦雀无声。

屋外一轮下弦月,残月如钩,光辉淡淡。

深秋的夜里也没有蟋蟀唧唧,夜雨潇潇。

唯有湖面波澜微动,月光照在上面好像碎了一般。

黑夜总是给人这种感觉,迷茫,无依无靠。

陆嘉学。

身后的那个人终于淡淡地喊他。

这一声他等了很久,非常久。

那天她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山崖下搜寻。

却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到后来山间起雾了,他脚步踉跄,有人在劝他回去,他心里越来越绝望,因为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他杀了兄长的那天,跪地立刀,鲜血四溅。

后来功勋加身,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成了陆都督,替皇上铲除异己。

他从这些冰冷充满血腥的荣耀里回头,也找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个灯下给他做衣裳,等着他,抱着他哭不要他去从军的那个人。

她真的不在了,她逝去得这么容易突然。

陆嘉学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真的,没有办法。

披荆斩棘,伤痕累累的疲惫灵魂,无处安放。

所以当他再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拳头捏紧,竟然重新激动起来。

你终于醒了。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

示意周围的人退下去。

宜宁看着他往后退几步。

他随之跟着走进来,走顿时挡住了屋外的月光,反手把房门关上了,他道:你想去哪儿?宜宁抬头看着他。

这个人就是这么霸道,枉顾别人的意志。

他已经杀了她一次了,还想怎么的,杀第二次?念头在片刻之前流转。

她被逼得步步后退,而他步步逼近。

退什么。

陆嘉学看了看四周道,他现在已经很难得到这里来了。

这个屋子尘封许久,他只叫人日日打扫,却很少再涉足其中。

因为那个住在里面的人都不在了。

如今他就把这个人关在里面,她虽然害怕后退,但他却是有了种重新充实的感觉感觉。

他笑了笑问:这个地方熟悉吧,罗宜宁。

宜宁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哪里。

这是她原来住的东暖阁。

炕床边的多宝阁,放着她原来最喜欢的瓷枕,一个翘头尾的胖头娃娃,已经磨砺得褪了釉色。

窗边挂着一串线编粽子,也与屋内陈设格格不入,那是她编的。

墙头上挂着把琵琶,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

每一根弦她都从头到尾地仔细摸过。

仿佛经过重重岁月的洗礼,这些代表她曾经生活痕迹的东西浮现于面前。

把她带回了当年在侯府的那段庶妻的日子。

无知,纯粹。

平静背后都是暗流涌动的血腥和黑暗。

罗宜宁沉默许久,才问他:陆嘉学,你带我来究竟想做什么?陆嘉学没有说话,英俊的脸因为岁月的刀斧而深邃。

她叫了两年的义父,如今终于能叫他一声:陆嘉学。

毫无顾忌,不用掩藏自己的疏远。

这个时候,她也不再是魏宜宁了,她就是罗宜宁。

十四年前惨死的罗宜宁。

宜宁闭了闭眼睛,她打算把这一切都坦白了,无所谓对错,无所谓他会不会杀自己。

她被折磨这么多年,也应该问清楚,和原来一刀两断!——我是罗宜宁。

单是这五个字就无比的重,但是又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然。

但是罗宜宁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有种压在不住的颤栗,表情却很平静,你想再杀了我也行,折磨我也行——我不怕死,只要你放过别的无辜的人。

你原来做的那些肮脏龌蹉的事,如何弑兄夺位,也没有人会知道。

陆嘉学缓缓地闭上眼。

煎熬一样的等了十多年。

那些疯狂绝望好像无底深渊的夜晚,一遍遍加重失去她的痛苦。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

而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侯府庶子。

他是陆嘉学,权倾天下的陆都督。

现在人在他手,谁也无法再从他手里抢走。

罗慎远是我兄长,他娶我只是为了帮我。

宜宁顿了顿,想到那道孤拔的身影,他不能被自己连累。

你想做什么尽管对着我,不要针对他。

宜宁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陆嘉学听到这里表情不太对。

还没有反应过来,陆嘉学就突然反手就把她抵在了墙上,语气沉重地笑了:罗宜宁,你是我的妻子,你要记住。

你死了也是,活过来也是。

所以没有什么别的丈夫,明白吗?后面一句话突然凌厉。

陆嘉学抵着她问:你还有胆子给他求情?我还没有问你,皇后给你赐婚那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完全可以娶你。

宜宁后背火辣辣的疼,但被他挤压着,动也动不了。

她却也笑了:陆都督……您可是我的义父!上了族谱的,做不得假。

陆嘉学突然一拳猛地砸在她旁边的墙壁上。

让我看着你成为我的义女,看着你出嫁。

罗宜宁,你觉得好玩吗?陆嘉学捏起这个人的下巴,冷笑看着她的脸继续说,我现在的地位,一不注意就能弄死你,你也不惜命?陆嘉学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罗宜宁,你就这么想惹怒我?宜宁被他逼得退无可退,闭上眼笑道:惹怒你?那你知不知道粉身碎骨是什么滋味。

她的语气又长又沉重,那是二十多年受尽折磨的痛苦,只凝聚在一句话的重量里。

刚才被他扣得太急,罗宜宁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枕边之人日夜都在算计你,那又是什么滋味!你要谋划权力牺牲掉我。

我说过你半句吗?这些话已经在她的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好像又回到簪子里,知道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人听得到她说话。

呼吸不过来。

我从未害过你。

陆嘉学皱眉道。

当年他已经牺牲了太多。

为了给她安稳的生活。

他这么怜爱,费尽心机保护的人,怎么会想去害她!我暗中谋划权势,为了保护你才什么都不告诉你。

罗宜宁,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你觉得是假的吗?罗宜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如果不是陆嘉学,还能是谁?她跟谢敏一起二十多年,才确定她不是凶手。

他粗哑的嗓音在她的耳边:罗宜宁,我爱你爱得不忍心要你跟我上床,我怎么会杀你。

察觉到陆嘉学的手已经放在她的腰侧,罗宜宁猛地一推:你让开!你说你不曾害我,那还能是谁?罗宜宁浑身发抖,她看不出陆嘉学是否在说假话,但是她多年的警醒告诉她,不能轻信陆嘉学的话。

她颤抖着继续道,当年你把我的死嫁祸于谢敏,难道不是为了向陆嘉然发难夺位。

陆都督,你如今身居高位,就忘了自己当年怎么算计别人的?陆嘉学再次把她束缚在自己怀里,说话之间一股子的血气:我为了谋权的确做了很多。

但是当年的我——是真的以为你是被谢敏所杀!就算宜宁不死,他也会杀死陆嘉然。

但是陷害谢敏,却是无处谈起的。

她无法信任他。

而且今天这事,实在让她更觉得无力!宜宁似乎觉得可笑,无法挣脱,只能靠着他的胸膛喘气。

她说: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做出这等事。

传出去我也不用活了,三尺白绫吊死最好!你可曾想过这个?她被人莫名被陆嘉学劫持,这怎么说得清!名声被毁,她要是不自尽,就要一辈子被人指点。

你想多了。

陆嘉学低下头看她,他的眼神带着毫无顾忌的冷淡,你以后再不是罗三太太,所以罗三太太的名声无所谓——既然已经落到我手上,那就是我的了。

你还能回去?他不在乎罗三太太的名声,因为罗三太太已经死了。

他随意给宜宁捏造个身份与她成亲,谁也管不了!罗宜宁看着他很震惊,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这个疯子!你已经认了我做你的义女了,我们在一起是逆伦!她想要推开他,你放我回去!陆嘉学笑了,语气透出极度的冷意:我陆嘉学权倾天下,在乎这个吗?你愿意叫我义父也无所谓,来,喊声义父听听,就当做情趣了。

他低头亲她的脖颈。

宜宁伸手想掐他,但是他如山般高大,全身似乎都坚硬如铁。

她现在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身体,如何拧得过他。

罗宜宁嫁给了别人,陆嘉学恨不得杀了罗慎远。

现在罗宜宁在他手上,幸好在他手上。

罗宜宁的鼻间全是陆嘉学身上的味道。

她只能张嘴就咬他的肩,狠狠地咬下去,陆嘉学觉得有点痛,却任由她咬。

宜宁感觉到似乎他紧绷了一下,她放开他,两排可见血丝的牙印。

陆嘉学却还握着她的手不放,罗宜宁都能感觉感觉到他手上的茧,刮着她的肌肤有点疼。

陆嘉学,她闭上眼道,我已经嫁人了。

我有丈夫……你把我留着又能如何,难不成要拘禁我一辈子?丈夫?你可要弄清楚了,你丈夫就在你面前!陆嘉学冷哼。

他还是放开了他,她实在是多虑了,他再怎么禽兽也不会强了她的。

他低下头伏在她耳边问:告诉我,罗慎远与你圆房没有?他若没有,我还可以饶他一命。

否则,我就杀了他……如果说没有圆房,对她来说大不利。

但如果说没有圆房,以他的手段对付罗慎远,二十多岁的罗慎远还斗不过已经权倾天下的陆嘉学!没有,你可满意?罗宜宁毫不相让地看着他。

陆嘉学看着她很久,颇有些留恋她这个生动的样子。

他的手摸着她的脖颈,特别是摸着她细嫩之处,好像随时会掐下去。

就算你不屈从,但是把你找回来,你再回到我身边。

我还是非常的,非常的高兴。

他亲了亲她的侧脸。

罗宜宁却瞪着他,好像要啖血食肉一般。

其实没有什么杀伤力,她连手都这么软绵,对付个长年习武的他能有什么办法。

你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陆嘉学放开了她,与她共睡一床是不行的,半夜他若是兴起她可没办法。

他走出房门,吩咐看守的人:看守好了。

那两人忙应喏:恭送都督大人。

宜宁听到他走了,才从床上起来,走过屏风围绕的净房,发现净房的窗扇外面都守着垮刀侍卫……这就是个铁笼子,插翅难飞。

陆嘉学这是想软禁她?那干嘛不拿跟狗链子拴上,方便多了。

罗宜宁抬头望着宫灯。

明日还不知道要怎么办,陆嘉学如何才能放过她,他就是疯了。

她给杨太太的东西,不知道她能不能如约转交给三哥。

第一百五十五章深夜,陆嘉学那边还没有歇息,叶严在和陆嘉学汇报大同那边的进展。

锦衣卫直接捉拿下曾应坤,他倒也没有反抗。

他在山西的党羽众多,大同有七成以上的武官都是他的徒弟或是好友。

牵连甚广。

按您说的,已经把这些人关在囚车里押解回京了。

但您说要拖延两日,就不知安排在哪里为佳了……大慈寺后山有几个四合院,原是我修来存放兵械的,暂把人关在那里吧。

陆嘉学道。

等两日我亲自押送过去。

叶严拱手应喏。

屋里油灯绿豆大的灯点,烧到了灯芯结,眼看光弱了下去。

但是都督的书房里可没有人敢去挑灯花,只看到陆嘉学凝神看着前方一副舆图,似乎正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他们动都不敢动,屏气凝神地等陆嘉学的下一个吩咐。

他的手里拿着的虎符正敲着桌沿。

那可挥动千军万马的东西,在他手里如小孩的玩具般把玩。

轻轻磕着桌沿,让人越听心里越发紧。

对了,还有大慈寺……上次请他算个命数,倒是说得准了。

陆嘉学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告诉他一声,我改日带人亲自去拜访他,让他好好准备。

叶严再次应是。

他跟随陆嘉学多年,对他的心意了如指掌。

这时候外面有个丫头来通禀,一般这种时候,内院的仆妇都是不能进来的。

陆嘉学却一听说来人就立刻放进,丫头屈身道:侯爷,那位姑娘,她身子不适……奴婢瞧她似乎一直没睡着,奴婢问她她什么也不说。

您看如何是好。

她不舒服?陆嘉学皱眉,随后道:我跟你过去看看。

小厮立刻拿了灰鼠皮的披风给他披上,陆嘉学回头看了一眼,犹豫道:你们先退下吧。

就大步出了书房。

叶严与副将面面相觑,先后出了书房。

两人走在抄手游廊上,叶严忍不住问:我记得都督身边好几年没有人了吧……上次还是千年有人讨好侯都督,送了个会弹箜篌的扬州瘦马,似乎也没留几个月就转手了。

副将就压低了声音道:都督把人抱进来的时候拢着斗篷,不过我悄悄看了一眼,当真十个扬州瘦马也顶不过那一个的。

叶严倒吸口凉气:你这说的邪门儿,有那么好看吗?副将笑了笑,得意洋洋地摇头:你我跟着都督也有数十年了,早年他身边美女如云的时候,也未见着对哪个这么看重。

也许这个是真的不一样,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咱们就要有侯夫人了。

叶严却也笑:要说有侯夫人,我是高兴的。

否则都督大人这么大的家业,他没有子嗣,还要从旁支过继个侄儿来继承。

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叶严觉得只有侯爷的血脉,才担得上着宁远侯府侯爷的位置。

不过也是你我二人异想天开,都督大人指不定就是图个新鲜而已。

副将见已经出了月门,看得到影壁了,就说,真若是要娶侯夫人,就应该找媒人下聘,明媒正娶。

现在都督大人把人藏在家里,应该也就是个瘦马罢了。

两人说着才走远了。

罗宜宁捂着小腹蜷缩在床上,小腹如刀搅动。

浑身都是冷汗,一阵阵想吐的感觉不停翻涌。

宫寒是她的老毛病了,调养了一年原本是好过来的。

但现在不知怎的又开始犯了。

若是在家里,青浦便为她煎药,珍珠灌手炉给她暖腰窝。

三哥必也特别注意,她稍有个头疼脑热他都担心,而且是那种对小孩子的关心,觉得她是日常不听话,吃了过冷的东西,或者在书房看书睡着没盖被褥才生的病。

所以她一生病她就皱着眉,然后全程监督她的喝药和饮食。

人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

罗宜宁开始无比的想念罗家,想念罗慎远。

甚至是英国公府。

而宁远侯府早不是她的家了,她熟知的那些人事早堙没了。

可能是疼得太过,宜宁开始有点胡思乱想了。

丫头来看了她两回,皆也是束手无策。

只得给她烧了热水用,然后赶紧去通传陆嘉学。

陆嘉学到之后解下披风递给服侍的丫头,撩开帘子走进千工床内。

坐在床沿把她抱进怀里,她意识朦朦胧胧的,谁抱她也不清楚。

只闻到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将她围拢起来。

可是小腹不舒服?丫头去书房通传的时候,是见人多故不好说。

都是经验丰富的,宜宁什么情况一看就明白。

陆嘉学没想到她现在身体这么不好,前世罗宜宁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

他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手放在他的小腹替她缓缓暖着。

他颇有些享受这种照顾她的感觉。

这和过去不一样,过去的罗宜宁心里是依赖他的,他便把罗宜宁当成妻好好护着。

但现在罗宜宁的心理无比强大了,只有她病了,靠在他怀里才不会挣扎。

陆嘉学摸到她的脚还是冰冷的,干脆翻身上了床,把她整个都抱在怀里。

宜宁神志不清,感受到大手的温暖,只喃喃道:三哥…陆嘉学的大掌缓缓捏成拳,嘴角一丝的笑意。

要不是知道罗慎远是她的兄长,娶她是事从权宜,他一定会把罗慎远给弄死的。

念头至此,忍不住在她的嘴角低头细吻。

他的妻子,现在回来了。

枯竭的内心渐渐被湿润,稍微柔软了一些。

*罗慎远派人送了杨太太回去,叮嘱她此事决不能走漏消息。

杨太太醒得,这是和谢蕴一早就说好的。

谢蕴站在罗慎远的书房门侧。

这是她第一次到罗家来,他的书房里养了两只老大的乌龟,看得出是好好打理的。

大乌龟游来游去,吃些小鱼虾,或者停在假山下面休息。

慢腾腾的,壳也光滑油亮。

因为不会被吃,故活得相当从容。

谢蕴觉得罗慎远是那种,对感情很淡薄的人。

不像是有闲心养乌龟的样子。

她第一次看到罗慎远其实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

站在孙大人身侧沉默寡言。

那时候别人告诉她孙从婉也有才女之名,她非常不屑。

孙从婉那种娇娇弱弱的深闺小姐,但凡能念几句酸诗都能被称作有才气了。

故她有意用灯谜为难孙从婉,然而他却站出来,轻易地为她化解了。

他对答精妙,气度从容,好像她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

当时谢蕴还不服气,语带刻薄道:孙伯伯,这位说话的可是您家的亲戚?孙大人笑着告诉她:你不是一直想看少年解元郎吗,他就是啊。

谢蕴收回思绪,在门口徘徊片刻才道:抓她去的应该不是劫匪,是不是你惹到哪路达官贵人,才让她被抓的。

我知道你心疼她这个妹妹,被抓了你也心急。

你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他却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似乎没有听到。

谢蕴忍不住高声喊他:罗慎远!罗慎远才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你怎么还没走。

他手里拿着杨太太交给他的东西,宜宁出门的时候所佩戴的一枚耳铛。

他告诉过宜宁,若是陷入危急关头的时候。

留一枚耳铛就是无性命之虞的意思,没想她还记得。

她就能断定跟着陆嘉学走,自己就是性命无虞了?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别担心而已。

罗慎远的理智无比清晰的告诉他,他正在冷静地判断。

你可否要我帮忙……谢蕴换了个柔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罗慎远摇头:你回去吧。

他披了披风往外走去,道:通知英国公府一声,我要去见英国公。

这件事应该告诉魏凌,他是宜宁的父亲,而且手握兵权。

但是魏凌斗不过陆嘉学,罗慎远告诉他只是想有个后方助力。

如果真的有事发生的话,魏凌也可以应急。

陆嘉学先以告他一事调虎离山,恐怕为了持续吸引他的注意力,参他错处的言官会越来越多。

不过他不担心言官,皇上对他非常放心而且器重,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言官再骂也没有。

更何况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男子最恨夺妻之仇。

他把罗宜宁抢过去,究竟会怎么对她……罗慎远面色平静,心里翻腾的情绪愈演愈烈。

宜宁的耳铛几乎要被他捏入手心里。

他好好护着的人,却被别人抢走了。

生死未卜。

这个伪善的兄长,他是再也当不下去了。

他要做她真正的丈夫,决不能让别人染指一分。

他回过头的时候,脸色是毫不掩饰的阴冷:给那个人传信,说我明日去看他。

他已经很少再见此人了。

每次一见面,那必定是少不了的刀锋比对,斗智斗勇。

当今世上少有能与他匹敌的人。

天才有很多,罗慎远入世,故要练得一身游刃有余的本领。

这位却是不出世的天才,归隐于山林,必须是要见一面了。

*罗宜宁被疼痛折磨到半夜,快天亮才睡去。

但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她浑身僵硬,因为察觉到自己在别人怀里。

窗外可能快要天亮了,朦胧的白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屋内奢华的布置隐约可见,她甚至听到了外头婆子烧热水的动静,洒扫的丫头竹枝扫把的沙沙声。

除此之外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而一只大手正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着,手心微微地发热。

醒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总是轻轻地触碰到她的肌肤,一股热气让人一颤。

他的手环过来,将她抱来面对他,但她却往后一缩。

察觉到她的避闪,他又笑道:怎么,多年未曾在丈夫怀里醒来。

怕了?宜宁望着屋内透入的发白天光。

对她而言,这个场景的确是无数年不见了。

你不是丈夫。

罗宜宁听到自己说。

第一百五十六章屋内的气氛微微一凝,陆嘉学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

但很快他还是压抑住了,低头去亲她的耳垂,放柔了语气说:我原来没有认出你,所以才那般对你。

魏凌出事我不帮你,还要你来求我帮忙。

但是现在我认出你了,宜宁,你应该回到我身边来……罗宜宁避开他的嘴唇,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陆嘉学,就算真如你所说,你没有杀我。

我也不是你的妻子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段孤寂的岁月里,她被痛苦洗礼,早就变了。

陆嘉学久久的沉默。

直到宜宁想起身,不想留在他身边的时候,突然被他猛地拉了一下,然后他翻身压在她身上,所有的温柔又都不见了。

陆嘉学抵着她的喉咙,掩饰不住的冰冷,笑着说:那你就想这么走了?你又想如何!罗宜宁本来就不舒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撞得腰疼。

她皱眉强忍着不去按,看着这个人锋利霸道的眼神,继续说。

你鼓励我与谢敏往来,就算我不太喜欢她,她时常与我脸色看,我也去跟随她。

你告诉我你在外面跟谁玩,走马喂鹰,赌钱喝酒,我何曾怀疑过你?如今想来,你与惯常的相处。

也是你伪装的伎俩吧?那个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陆嘉学,从来都不是真的陆嘉学。

现在这个才是真的你。

罗宜宁缓缓地说,霸道,无情地掠夺你想要的一切。

陆嘉学觉得自己应该很愤怒,但是情绪里又有一种灼热的酸楚。

好像那些被他所珍视的过往,在她眼里都是应该被摒弃的。

他很了解罗宜宁,当年把这个人摸了个透。

一个人的想法再怎么变,她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罗宜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性格里天生有这个,你若是强硬的去对待她,反倒会让她反感。

陆嘉学已经身居高位很多年,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服从,他也不是当年的陆嘉学了。

但是面对她,他又拿出当年忍辱负重的耐力。

他低沉一笑,哑声问她:那你可记得有一年,我要去从军。

临走的时候,你拉着我不要我走。

我就安慰你,便是当逃兵,我也会活着回来见你。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细细的摩挲,好像多年前那个夜晚。

屋里亮着昏黄的烛火,盔甲摩擦出悉索的声响,她泪盈于睫,却像个孩子一样不肯哭出来。

因为不舍得他走。

我所对你表现的,从来都是真的我。

陆嘉学的声音变得轻柔了一些,凑近她,这是一种温柔的逼迫。

你那个时候也是喜欢我的,宜宁。

你还记得吧?你抱着我的手臂哭,不要我去参军……罗宜宁别过头闭上眼,眼睛发疼,她当然记得。

一个人的真心是很容易被伤害的。

她只恨自己又不够心狠,她向来不是个心狠之人。

如果……如果陆嘉学真如他所说,没有杀她的话。

如果她不曾困在簪子里二十多年,厌倦了陆家这些争权夺位的事的话。

而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就算陆嘉学真的没有杀她,也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了。

她曾经是有感情,怎么可能没有?但是她的感情已经消磨干净了,曾经的欺骗和隐瞒,她甚至无法再相信陆嘉学说的话。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活得很好,陆家是腐朽的过去,一回到陆家她就觉得沉重。

不可能再回来了。

陆嘉学。

宜宁深吸一口气说,就算我原来喜欢你,现在也过去这么久了,我不会再喜欢你了……你放过我,好吗?陆嘉学没想到她还是油盐不进。

什么不会再喜欢他,到他手上,由得她喜不喜欢吗!他戴着扳指的大手掐着她细嫩的下巴: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心里的猜测每一个都让他不舒服,有种想摧毁的欲望。

是程琅——还是罗慎远?这是你我之间的事!罗宜宁声音变冷,跟别人无关,你不要胡扯!无关?陆都督又冷笑,他再次凑近罗宜宁,说道,程琅不是想过娶你吗?这东西,我养了他十四年。

他居然对你有这等忤逆的心思,要不是我没腾出空,真是想废了他。

宜宁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

他是怎么猜到的?她手脚发凉,突然有些明白陆嘉学为什么如此暴戾。

不知道真相还好,知道之后,这些事真的会把人逼疯的。

认了她为义女,差点把她送到亲外甥手上。

屋内平息了很久,陆嘉学才平静了下来。

伸手去牵她:跟我过来洗漱。

语气又稍微缓和了一些,似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过了。

宜宁想避开他的手,但还是被他不容置疑地抓住。

她只能告诉自己,此刻冲突起来对谁都不好,才忍耐下来,跟着进了净房。

英国公府里,魏凌正在和魏老太太商量赵明珠的亲事。

赵明珠在一旁握着汗巾,只当充耳不闻,反正她是不愿意嫁给个普通的秀才。

她就是沽名钓誉,爱慕虚荣,随便怎么说吧!魏老太太被她这副样子气的不得了,亲事是她一早就看到的。

她这般不配合,魏老太太气得把手珠扔在小几上:你究竟想要如何!赵明珠跪下道:外祖母,您若是想让我嫁给那秀才。

外孙女情愿跟在您身边,一生一世伺候您,青灯古佛一生罢了。

你简直胡闹!女子长大了,如何能不成亲。

你宜宁妹妹已经嫁了,你若也嫁了,往后你们姐妹俩也好相互扶持。

这如何不好!魏老太太看着她长大,对她最为疼爱。

如今看她这般,恨铁不成钢。

宜宁能在英国公府呆一辈子,因为魏凌是她的父亲,英国公府就是宜宁的家。

明珠呢,自己若是去了。

魏凌会护着她吗?魏凌不久就要娶亲了,以后新夫人会怎么对她?以后魏庭长大了,魏庭与她没有血缘关系,难道会容忍她留在府上?她处处为这孩子考虑,她却固执倔强极了。

魏凌一直在旁喝茶没有说话。

实则在这事上,男子比女子冷静多了。

赵明珠与他无血缘之亲,虽在他眼下长大,他却不怎么关心。

但宜宁却是他亲生的女儿,故才十分上心。

魏老太太就是养明珠养久了,生了感情,亲疏不分而已。

他见老太太实在生气,才抬了抬手说:母亲,明珠既然不愿意,您也别枉顾了她的意思。

强扭的瓜不甜,您是清楚的。

魏老太太气得心肝儿疼,靠着漳绒靠垫,长出了口气说:前些日子,你母亲才来找我,求我为你找一门好亲事。

你那父亲如今是药罐子,几个哥哥又没得出息。

你若是再没个好亲事,你家就支应不起来了。

你母亲说了,你要是出嫁,她还给你攒了一整套的金头面……听到记忆中那个常给她做小衣,胆怯懦弱的女人,给她攒了一套金头面。

赵明珠心里有些复杂。

她一向只有从自己这里拿钱的,每次来见她都刻意穿新衣裳,看得到衣服的折痕。

正是看到母亲的卑微,她才不要过这种日子。

魏凌冷笑,他很理解赵明珠瞧不上区区秀才。

她是从英国公府出去的,眼界被养刁了,怕是连举人都瞧不上。

既然明珠不愿意,我倒是有个办法。

魏凌慢悠悠地说,皇上登基满两年,储宫空虚。

若是明珠瞧不上一般的富贵,你看皇家泼天的富贵如何?魏老太太听了非常惊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

那地方她如何去得!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尸骨无存。

有我在,自然会保她。

魏凌有往皇上身边插个人的意思,赵明珠长得漂亮,又是在英国公府长大的,是上佳人选。

也不一定就选得上,呈上名帖还要皇上定夺。

但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一旦圈名留下,就会赐选侍的位份。

魏老太太觉得这是在害明珠,坚决不同意。

明珠听了却沉默了。

她想到了看不起她的魏颐母子。

当年皇上正值壮年,不过三十出头,她若是能伺候皇上,将来有机会做上更高的位置,不怕有人会再看轻她,而且又是泼天富贵。

这机遇实在难得,还有魏凌愿意为她保驾护航。

若是她答应下来,她就是从英国公府出去的。

魏凌以后不会不管她。

她是很想答应的。

魏凌看得出两个的犹豫,喝着茶又笑了一声。

再怎么着,母亲心里潜意识地觉得明珠更重要,宜宁那次差点被指婚的时候,她可没有这般忐忑过。

这事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只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罢了。

这时候外面有前院的小厮传话,说罗慎远要来拜访他。

侍郎女婿来了,魏凌怎么会不见。

他让两人好生思量一番,自己换了件衣裳去前厅见罗慎远。

他远远看到了罗慎远在花厅里喝茶。

今天他有点不同往日。

可能罗慎远在他面前还表现得比较温和,现在他身上却有种,如刀锋凌厉的感觉,气势毫无收敛。

放在扶手上的手的指骨凸出,他记得女婿还是断掌,这其实都是很适合习武的手,因为打人非常痛。

但偏偏他是从文的。

魏凌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咳嗽一声问:我那女孩儿未跟你回来?说着就往外瞅。

女儿出嫁之后府里冷清不少,他精心给她布置的闺房也没人住了,唯有她出嫁前留给他养的那只小凤头鹦鹉热闹。

怎么不热闹,小凤头整日的怪叫,烦不甚烦,魏凌简直想拍死它。

他日夜就盼宜宁回娘家看看,最好一次就住它个把月的。

罗慎远微微一叹:这次来,正是要和您说宜宁的事。

他把宜宁被人挟持的事讲了一遍。

魏凌听了才渐渐严肃起来,手捏着扶手咬牙道:可知道是何人?竟然敢劫持他的女儿!当他英国公府没人了?陆嘉学。

罗慎远的语气很平淡。

魏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陆嘉学,宁远侯爷?他非常惊讶,怎么会是陆嘉学!您觉得还有第二个陆嘉学?魏凌摆摆手,他是没想明白,陆嘉学劫持宜宁来做什么。

对于他的地位来说,宜宁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那不行,我得去找他说才是。

魏凌当即就要叫下属进来。

总得问清楚是为什么,把她接回来。

在他那儿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我告诉您这事,却是不想您轻举妄动。

罗慎远手指扣着扶手道,对付陆嘉学,您恐怕也是素手无策。

事实上,我希望您不要去找他。

我这次来,是想求您另一件事。

平远堡战役你问我要不要战功。

我当时怕被牵连,说我不要。

现在——我希望岳父大人可以实现诺言。

魏凌不知道罗慎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非常疑惑,甚至怀疑。

这些疑惑如蚂蚁啃食着他。

罗慎远其实很不想牵涉到曾珩的事情里来,他毕竟是靠曾珩发了财,而且会暴露他的某些交友圈,这对他的官途没有好处。

例如保定圈子,保定有点名声的官员或进士都靠这个圈子交流。

这个保定圈很隐秘,几乎无外人知道。

陆嘉学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没有办法了。

不然等曾应坤到陆嘉学手上,屈打成招是肯定的。

魏凌答应不会轻举妄动。

罗慎远离开了英国公府。

大慈寺这里很清净,特别是那个人住的院子,静得连鸟叫都没有。

寺庙依山傍水,钟磬声悠悠荡荡地回荡在夕阳西下的山间。

院子刚扫了落叶,青石砖上干干净净的。

你今天怎么来了。

道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也很凌厉,但这种是对于他静坐的反衬。

罗慎远从旁边的香盒里拿了香,踱步进了屋子。

他给佛祖上香,天外黑沉下来,这里的天颇有些塞上胭脂凝夜紫的味道,异常的瑰丽和沉重。

道衍穿着僧袍,手腕盘着一串佛珠。

他还是像个普通僧人一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好像也不是那个平定福建倭寇叛乱的战神。

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罗慎远长看着释迦牟尼金箔贴身像说。

当年他在大理寺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来上香。

因为他手上的鲜血多得数都数不清。

道衍让小童煮了茶,指炕床让他盘坐下:师父当年在保定小住几日,就收了你为徒。

他说你是天资聪颖,日后不可小觑。

我却一看就觉得你麻烦,毕竟你一来师父就让仆人把我的鸡宰了给你吃了,让你补补。

只是咱们周学学派,你的确是唯一入世的,我也要时刻提点你。

罗慎远只是沉默。

屋内火炉里常年有炭,要用烧水的。

暖烘烘的炭和外面的狂风比起来温柔暖和。

隔扇外又开始吹起风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大风吹得屋外的大树不停的摆动,次日早晨就吹断了一棵树。

宜宁被陆嘉学带到他的书房侧间,他让小厮找了本字帖给她。

自己到了外间处理事情。

看他这么自如,根本不在乎她拒不拒绝的样子,罗宜宁就想踢死陆嘉学。

说她油盐不进,难道他又好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个臭脾气,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笑眯眯的,实则极端固执,认定就不会变。

她说了不会妥协,那边绝不会改变的。

她半晌才收了怒气,把字帖扔到一边。

自己铺了张澄心堂纸练字。

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外头的风吹得有些冷。

罗宜宁走到窗边想关上窗,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侯爷,曾应坤已经答应,指认罗慎远和他儿子有往来了。

不过他还有条件,希望您能放过他那些学生……放过?陆嘉学冷笑一声,派人追杀我的时候,他可干净利落得很。

宜宁听到这里,微侧过身往外间看去。

陆嘉学坐在右边最首的位置上,几个穿官服的人站在他面前,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

宜宁的手指挑着竹帘,静静听着。

周围的陈设虽然变了,但这个屋子一如多年前。

甚至是外面种的那株女贞树,枝叶丰茂。

属下明白侯爷的意思,那立刻回去传话?陆嘉学又摆手:曾应坤还以为自己是总兵,跟我谈条件。

你告诉他,现在他们那些人的生死由我,让他好好掂量。

那人方才领命退下了。

宜宁看到那人走出书房,才放下了帘子走回桌前继续练字。

不久陆嘉学挑帘进来了,问她:在写什么?踱步到她旁边,看到她一手字写得凌厉漂亮,无女儿家的脂粉气。

陆嘉学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他记得罗宜宁是不会写字的,故给老太太的佛经还要他帮着抄。

他一手拿过来,看到写的是一篇《逍遥游》。

他又不喜欢读书。

书房内最多放些兵书、舆图的,没得闲书看。

宜宁这是默写的。

他语带嘲讽道:你那位状元郎三哥,倒是真心把你教得好。

陆嘉学突然又想起什么,仔细看着宜宁的字迹,有几分熟悉感。

陆嘉学顿时起了谨慎之心,他一把掐过罗宜宁的手说:——你罗三哥娶你,他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罗宜宁很冷静地道: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带我读书。

陆嘉学笑了笑,微眯着眼睛说:罗宜宁我告诉你,我现在放任你可以,但别让我发现你跟其他男人有眉目。

否则我就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小日子了,知道吗?罗宜宁听到忍了忍,毕竟又打不过他。

她说:我刚才听到,你跟你的下属商量曾应坤指认罗慎远的事。

怎么,你们要陷害忠良吗?罗慎远也算是忠良?你太看得起他了。

陆嘉学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到她站在身边,穿了一件淡绿色菖蒲纹杭绸褙子,素白挑线裙。

虽然抗拒地站得笔直,但至少还是站在他身边的。

他的语气舒缓了许多,当年我帮你抄佛经的时候,你记不记得?你那个时候字迹奇丑,他露出一丝笑容,怕你拿出去丢了我的脸,故我帮你抄。

你的聘礼单子也是我亲手写的。

陆嘉学靠在太师椅上,这个戎马一生,权势无边的男人回忆起往昔的时候,语气格外的温和,因为已经放在心里摩挲无数遍了。

几个兄弟里我最不擅长读书,那时候为了你苦练写字,真让我练了出来。

娶你的前几天,我就伏在烛火下……他指了指烛台,一笔一划的写,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

你胡扯!罗宜宁皱眉,不知怎的心猛地一跳,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怎么会是为了我。

陆嘉学凝视她许久,嘴角微扯: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我想娶你,凭你的身份,嫁一个侯府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她前世出生的罗家的确无法跟现在的罗家比,父亲做顺德府治中,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官而已。

她知道不容易……当时继母想嫁出去的是嫡妹,是她去祖母面前卖乖示软,祖母才答应了。

但仔细想来,那时候祖母的确是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继母去给她请安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好看。

我早便见过你。

他目光放远了些,在顺德知府的府上,你那个时候才十四岁,梳着双环髻,你和你的嫡妹嫡姐在一起。

你大概是不记得了,那时候知府厨房里有个三四个月大的小狗,刚被买进来,小狗活泼啃坏了东西。

被小厮打掉了牙齿,快要死了……他说起当年的事来。

陆嘉学想到那个穿粉色菱纹短袄的少女,映着初冬的阳光,细嫩的脸像水蜜桃般,有层细细的白绒。

她看了这只小狗挨打,当时没有说什么。

后来却偷偷地寻来,手里端了个青瓷小盘碟,里面倒了些羊乳。

在厨房旁边草丛花圃里搜寻。

她沿着血迹,找到了躲在灌木里瑟瑟发抖,满嘴是血的小狗。

她还小,盛富同情心。

看得手都在抖,但是羊乳凑到小狗嘴边,它又吃不了。

宜宁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祖母不喜欢小狗,嫌它们掉毛弄得到处都是。

家里的姐妹因此连只猫都不敢养。

她又不受大人宠爱,没人会纵她宠溺她养这些,不敢抱回去,就拿把小瓷勺喂它。

当时他在顺德知府府上做客,看到她跪在石子路上喂小狗,静静地看了很久。

知府的儿子跟他说:陆四,你看什么呢!他一个侯府庶子,在侯府里活得低调。

侯夫人是个厉害的,斗得几个庶子不能冒头,他母亲原就是侯夫人的贴身丫头,生了他之后根本不敢亲近。

他一个人长得跟野狗似的,小时候兄长欺辱,还要笑着讨好他。

到外面却是人人尊敬,没得敢冒犯他的。

摸爬滚打地活大了,如今看到她喂小狗,有种奇怪的乐趣。

管得多!他站起身,我今天不去走马了,你自己去。

知府公子喊他他也没听见,他走出去,轻手轻脚地站在罗宜宁身后,俯身跟她说:你再喂它,它也会死的。

宜宁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就不小心碰到了小狗的嘴,小狗疼得呜了一声。

她有些怒了问:你这人,吓人做什么!陆嘉学觉得自己就像引诱小孩一样,笑着逗她:它嘴巴都烂了,你不给它包扎,再喂它也会死的。

你是不是笨啊?陌生男子华服锦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就算不是知府的公子也是贵客。

但是说话太不客气,可她也开罪不起。

宜宁不想理会他,抱着小狗起身,准备要换地方。

哟,还真是有点脾气的。

你若是求我,我帮你救它。

陆嘉学悠悠地道,其实他对小狗没有什么同情心,就是想逗她。

他其实比她大了三四岁的。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问他:你送它去医馆包扎吗?当然的。

陆嘉学说,你出去不得,我却能随便出去。

小狗卧在她怀里,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

刚被买来的时候它这么活泼,现在被人碰一下都吓得发抖。

她看了看小狗说:那我求你带它去医吧。

竟然这么容易,陆嘉学失了些兴趣。

伸手接过来,心想是一句话的事。

等一会儿去走马的时候就扔去了医馆,留了几钱散碎银两,一时忘了这事。

直到她在门口不停地徘徊,陆嘉学跟知府公子一起喝酒才看到她。

他心里咯噔一声——她的狗已经扔医馆好几天了。

他出门去,宜宁兴冲冲地上来问他:狗好了吗?能吃东西了吗?陆嘉学才想起得去看看她的狗,同知府公子下去去了趟医馆。

医馆又不知他的身份,说狗不吃东西,半死不活已经被扔出去了,现在应该变成狗肉汤了。

陆嘉学把医馆的招牌给砸了,回来之后,罗宜宁满心期许他拿出狗来。

陆嘉学竟然觉得一丝愧疚,编谎话骗她:它被医馆养得好好的,你要回来做什么!你说得也是。

罗宜宁挺高兴的,她见不得猫猫狗狗的受苦,没事她就高兴。

她真挚地跟他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她觉得她的狗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后来知府公子却说漏了嘴,说因为送去的狗死了,陆嘉学砸了人家的招牌,人家不敢上门要赔钱。

说他是个流氓。

她知道之后郁郁寡欢,陆嘉学居然看到她哭了。

蹲在捡狗的地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陆嘉学竟然又愧疚又心疼,他走过去跟她说:你不要哭了,我赔你狗就是了。

她根本没有为此而动容,不依不饶:我不要别的狗,你说你救它的,你把我的那条狗还给我。

陆嘉学觉得她也像小狗可怜兮兮的,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想把她抱回去好好养。

看到她掉眼泪,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试探地拍了拍安慰她。

她吓了一跳,抬头用看登徒子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就躲开了。

陆嘉学甚至看得一笑。

但是后来你他要回京城了,最后想去看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离开了知府府邸,跟他们家祖母等人回顺德乡下去了。

他那时候心想等她及笄了,就去向她提亲。

因为那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麻酥酥的,很温柔。

后来说亲的时候见她竟然不认识自己,陆嘉学很惊讶。

想来这小丫头大概从没有正经地抬起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的缘故。

所以就连记也记不得。

他成功地娶回来的时候,看到个端庄贤惠的妻子,他还有点惊讶。

直到日渐相处,她才慢慢的放松了戒备,如猫探爪试探周围的环境一般,悄悄地就露出了本性。

陆嘉学怜爱她,立刻表现得视若无睹,甚至很接受。

这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

于是这猫不仅愿意露出自己的爪子,还愿意伏在他的膝头睡觉,甚至挠他的裤脚。

因为已经认定他是无害的。

罗宜宁听完他的话,很久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陆嘉学曾经见过她。

甚至娶她也是他有意为之。

现在仔细回想,似乎小时候是做过这件事。

至于那个男人,在她的脑海里面容模糊,没有具体的样子。

陆嘉学的脸色很沉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你,是为了向谢敏发难?……我费尽了心思娶你。

你死之后,我连你的牌位都不敢多看。

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个杀你吗?罗宜宁许久不说话,她模糊地想起了那段记忆。

夜凉如水,她站得僵直。

陆嘉学就把头靠着她的腰,声音轻了些:宜宁,回到我身边来……我就不再追究别人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罗宜宁深吸一口气,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推开他,别说我无法再相信你,也不再喜欢你。

你已经是陆都督了,是我的义父,我也已经嫁做人妇了。

这是再无可能的事,你明白吗?陆嘉学冷笑:义父又如何?我不介意当你义父。

他站起身,靠近罗宜宁道,倒是这个嫁做人妇,我听着非常不舒服。

我告诉你,只要罗慎远是你的丈夫一天,我就绝不会放过他。

你这混蛋!她突然踢了他一脚,我这两天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得进去话吗!放我回去!陆嘉学任她打自己,不为所动。

反而带着笑容说:你终于生气了?罗宜宁觉得这么对武官没用,特别还是陆嘉学,她喘气休息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外走。

没想那两个下属还没有,看到她突然冲出来面面相觑,非常惊讶。

罗宜宁不想看他们,径直往外走。

庑廊下陆嘉学派给她的几个丫头拦住她,不准她到处走。

叶严则终于看到这传说中女子的样子,对着副将悄无声息地竖了一下大拇指。

惊鸿一瞥,名不虚传。

而且看这个样子还颇有脾气。

至少敢踢陆嘉学的,他只见到过这一个。

陆嘉学慢慢踱着步从内间出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还高声道:明日我要带你出去一趟,你回去好好休息着。

外面只传来风声。

罗宜宁听到他这句话脚步却一顿,她一直被看管着,根本就出不去。

若是陆嘉学愿意带她出去,说不定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看了身后的几个丫头,都是高大健壮,一个比她两个还高大,毕竟陆嘉学防她防得厉害。

但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书房里,叶严迟疑了一下,拱手道:侯爷,这位是咱们的……不关你们的事。

他摆手,总之别惹着她就是了。

他能惹,却不想别人去惹了。

是是。

叶严也很有自知之明,连忙道,您若是有事要忙,不如属下明日来见您?先不急。

陆嘉学继续道,眼神冷了些,把这个送去罗家。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书信,后日我要进宫面圣,告诉罗慎远,那是最后期限。

就算罗慎远只是她的兄长,二人没有夫妻之实。

他也不喜欢有人以罗宜宁的丈夫自居。

第一百五十八章府学胡同罗家,落日收起最后一丝余晖。

林海如拍着楠哥儿的背,忧心忡忡地说:宜宁在杨家做客这么几天了,也不合规矩啊。

你们新婚不足一月,不能空房……我倒是好说话,只是次日你父亲就要回来了。

到时候乔姨娘和怜姐儿肯定也在,多说几句,你父亲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罗慎远对林海如不放心,跟杨太太说好了。

无论谁问起都说罗宜宁在她家里拜访。

楠哥儿抱着他的老虎小枕头,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兄长。

发现母亲在说话,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嘴:姐姐?喊嫂嫂。

林海如不厌其烦,再次纠正。

我知道,我会早日去把她带回来的,您不用担心。

罗慎远把收到的信压在镇纸下,逗了楠哥儿几句,然后说,府中每月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够用?要是不够用,您就告诉我。

够用够用,家里几张嘴吃饭,能有多大开销。

说了正事之后,林海如就不敢打扰他了,他公事多。

我听乔姨娘说,她托了城东最有名的媒人上门给怜姐儿相看,我得回去看着点。

不过,怜姐儿已经问起过宜宁的事了……罗慎远送她出了书房,才回到书房里,拿出镇纸下的信打开看。

陈义进来传话之后一直没有出去,迟疑问道:大人,陆嘉学怎么还给了期限。

您看这信写的是……无稽之谈而已。

罗慎远表情淡淡的,让小厮端烛台过来,他亲手烧了信。

陈义分明看到他如刀锋冰冷的眼神。

他肯定很生气,只是不外露而已。

外面下人进来通传,说徐渭要见他。

罗慎远去迎接了他,徐渭走进他的书房,坐下还没有喝茶,就说:你知不知道曾应坤现在在何处?陆嘉学说把曾应坤押解进京,算时间该到了,但刑部和大理寺一直没有收到人。

罗慎远让小厮给他上茶。

曾应坤的儿子通敌叛国是确凿的事。

您不用着急,学生也是有办法应对他的。

陆嘉学想用曾应坤来制衡他,但他手里的王牌是英国公。

要是真的算起来,平远堡的三成军功在他身,他有恃无恐。

且依照现在两人的地位,一个是功高震主的都督,一个是掌朝廷政务的侍郎,皇上是个聪明人,不会偏袒陆嘉学的。

陆嘉学毕竟是武官,武官始终不如文官的弯弯肠子多。

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心你应对他。

徐渭说他的神情才缓和下来,让罗慎远立刻入宫一趟,去说明曾应坤一事。

言官参了罗慎远一本之后,六部震动,连汪远都向皇上过问起来了。

毕竟罗慎远是工部侍郎,不是个普通官员。

罗慎远却拒绝了:老师,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徐渭眉头微皱,不明白罗慎远这是什么打算。

此事若是继续发酵下去,对罗慎远的仕途会有影响的。

虽然他现在身居高位,但摔得也很很惨。

特别是他年轻而手段毒辣,已经很为人诟病了。

罗慎远只是拱手:学生自有打算。

徐渭对罗慎远还是放心的,便点了点头。

叹道:罢了,你比由明果决,他是远不如你的。

疑人不用,他对罗慎远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

杨凌在心性和手段上无法跟他比。

也许真的是因为童年的苦难,罗慎远在对待事情上更果决现实,而且好像并不会完全相信别人。

徐渭一直认为,要是没有外力阻拦,罗慎远肯定会成为另一个汪远。

他笑着关怀起他的事:我上次看到你的妻子,倒是的确长得漂亮。

不过她年纪这么小,能伺候你的起居吗?内人尚小,是我照顾她得多。

罗慎远淡淡道。

徐渭真是没想到罗慎远这样的人,会娶那样一个小妻子。

他觉得罗慎远最适合一类人,那种循规蹈矩,女红灶头样样精通的内宅妇人。

或者是谢蕴那样能给他强大助力的人。

那天那个站在他身后,身姿羸弱笑容明亮的小姑娘,倒是让他这个学生多了几分人气。

好像也能有事情是让他丧失理智和思考的。

徐渭笑了笑道:你以后恐怕要麻烦了。

既然娶了,就好好对人家吧。

罗慎远应是,送老师出了影壁才返回。

回来之后他沉默地背手站着,看着窗外橘色的夕阳。

心里那股狠厉始终散不去。

陆嘉学,竟然帮他草拟了休书!权势滔天的人最不用顾忌,权可以交换一切,他们深知这点。

他迟早要对上陆嘉学,只不过是命运不对等。

再给他十年,他也能和陆嘉学平起平坐。

现在他只能等。

*罗宜宁次日一早起来,才知道陆嘉学要带她去哪里。

我认得一个大师。

陆嘉学说,他是个奇才,会的东西多又杂,且精通命理。

我带你去给他看看。

罗宜宁听他说到这里,才自昏昏沉沉的瞌睡中醒过来。

马车外面天都还没有亮,路边的农舍里还偶有鸡鸣传来。

陆嘉学竟然是带她出来……给她算命的?罗宜宁往角落里缩去,表明立场,无论他说什么都打算不理他。

陆嘉学看了她这副模样,低沉一笑道:他是用的命理极准,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求个安心罢了。

说着就把她的手捉起来,罗宜宁反手要打他,陆嘉学也轻松握住制服了她。

你原来身子骨还好,挺健康的。

现在却是先天的不足,幼时留下的病根未能根治,体弱虚寒,我是怕你早夭。

我原来叫他给你卜过一卦,他倒也说得挺准的。

谢你关心了,我不会早死的。

宜宁忍不住刻薄道,算命的哪有说不准的?不然你怎么付银子?陆嘉学又是笑,叫人进来送早饭给她吃。

府里做好的梅菜馅儿饼,一碟水晶饺,一壶豆浆。

罗宜宁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实在是心里焦急吃不下。

但是不吃也不行,否则陆嘉学会亲自喂她吃,这简直让她毛骨悚然。

罗宜宁吃了两个饺子半碗豆浆就不再吃了,陆嘉学看到她的胃口,挑眉:你真的吃饱了?说罢就要来抱她摸她的肚子,罗宜宁连忙躲开,她在家里的时候,罗慎远也逼她多吃东西。

明明小时候挺能吃的一个好好的胖墩,怎么长成娇花了,罗慎远不满意,非要逼她吃下两倍的量不可。

罗宜宁也不知道,她看着食物是很想吃,但是稍微多吃一点,嗓子眼就堵得慌想吐,她又不想这般自我折磨。

不觉就说了句:我真的吃不下了!陆嘉学一怔,马车里顿时又寂静了。

罗宜宁片刻才说:你何时放我回去?何时都不会。

他答道,你是想离开我呢,还是想你三哥了呢?宜宁嘴唇紧闭不说话。

陆嘉学突然笑了笑,逼近她说:幸好他是你三哥,要是别的什么人,我就不会留了。

你知道吗?罗宜宁别过头看着马车外,深秋的早晨还很冷,农田里种的是一茬茬已经成熟的玉蜀黍。

陆嘉学的性格太霸道了,还是别跟他说话是最好的,言多必失。

陆嘉学靠了回去看着她:今晚回去后,我到你房里去睡。

其中的意思昭然若揭,甚至是坦坦荡荡。

罗宜宁回头冷冷地看着他:陆嘉学!我是你丈夫。

陆嘉学再次说,不管你承认与否,你我从未和离,我也未曾休妻。

你和丈夫一起睡天经地义。

再说你就这么肯定你三哥还会继续要你?说不定你回去之后,看到的就是一纸休书了。

到时候你再来找我哭,我便没有这么好心了。

陆嘉学看轻罗慎远,罗宜宁早就知道了。

他毕竟不知道,罗慎远会是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内阁首辅。

他难道要逼迫三哥休了她?罗宜宁忍了忍,缓缓问:你……怎么威胁他的?他的侍郎之位来得太险,陆嘉学冷哼一声说,你和他的仕途,不知道他会不会抉择两难。

你三哥既然肯娶你,想必也是疼爱你的,只看你忍不忍心让他这么为难了。

果然还是牵连到他……要是不想牵连他,难道只能真的让他与她合离?但是罗宜宁根本不愿意,这个人已经在她的生活里成为了一部分骨血,生命里巍峨的高山和温柔的溪涧,全都是他。

她前世跟陆嘉学才相处了两年,但是这一世,从追着他要他抱的幼童,到成为他的妻子,实在是很久了。

罗宜宁不敢表现得太在意罗慎远,冷着一张脸坐在马车上,不再和陆嘉学说话了。

外面天渐渐亮了,不用再走夜里,羊角琉璃灯就灭了。

宜宁原本以为陆嘉学会带她去个巷子胡同,没想到出了城到了郊区,竟然是大慈寺的山门。

青山掩映,重峦叠嶂,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也不热,走到山道前,大慈寺三个篆书的大字雕刻在界碑上。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遇到你就是大慈寺。

陆嘉学说,那时候你看到我后转身就跑了。

活这么久不见聪明些,跑了更可疑,你不知道吗?罗宜宁道:你跟道衍谈论刺杀大皇子的事,我不跑你就要杀我,倒不是因为认出了你。

她反过身继续说,我也没这么笨。

陆嘉学听后笑了笑,不顾她的拒绝,拉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

不要她脱离自己看管的范围,以她的性格,很难不出幺蛾子。

有知客师父立刻迎上来,对于埋在斗篷下的宜宁视若无睹。

恭敬地引陆嘉学往后殿走去。

因入了秋,山上有些冷。

后殿外的油桐树不停地落叶,刚扫过去就落了一层。

宜宁踏着枯叶上了台阶,看到前面一座挂了山寺匾额的院子。

有随从上前扣响了门,扫地的门童拿着扫把打开了门,从里面探出头来,他刚留了头,梳着短短的刘海。

童子一看地面,就皱着白生生的小脸抱怨道:又要重扫了……说着一边打开桐木门等这些不速之客进去。

宜宁刚进去就看到一座影壁,上面写了个篆书的‘禅’字。

院子里静悄悄的,角落里居然立着做锄头和蓑衣。

陆嘉学领着她往里走去,宜宁就迅速看周围。

这个院子只有两进,不算大,没有藏身之处,围墙太高她翻不过去。

后院的围墙要矮一些,翻出去之后就是山林,杂乱的灌木丛能够藏身。

但是除非脱离陆嘉学的视线,否则别说后山了。

她稍微离得远一些,陆嘉学提溜着就抓回身边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宜宁暗想着,已经跨入了屋内。

对面的炕床上铺了棉质的菖蒲纹垫。

有个人坐在对侧,正在喝水,听到客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

他长得十分的俊雅,肤色却是偏褐色,穿了一件简单的褐红的袈-裟。

若这是个公子,顾景明都要逊他几分。

但是个远离世俗的出家人,其举止有种说不出的禁欲感。

他站起身念了佛号道:都督大人,您要算的人便是这位吗。

他的声音如钟磬一般,不疾不徐。

陆嘉学让宜宁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道:劳烦道衍师父看看她的命理,她身子骨弱,若是能调理是最好的。

这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道衍!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罗宜宁听了心里微有些惊讶,又仔细看了他一眼,道衍的个子很高,可能是以示敬意,他念佛号的时候垂首合十。

想起他那些沿海抗倭,以一敌百的传说,想起他一千两银子难得一把的琴。

甚至想起他一战成名,就退隐山林。

原来他是在大慈寺里修行。

陆嘉学居然是让道衍给他看命格,这位可才是真的名垂青史,跟林青天一个级别的人物。

女施主请坐,摊开右手手心。

道衍指了指对侧,他的眼窝有些深,高鼻浓眉,宜宁觉得他的长相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深邃的眉眼会格外好看些,但是他的眼睛又很淡,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宜宁依言坐下,道衍给她看手相。

道衍显得极长的中指在罗宜宁的掌心摸索片刻,然后看她,闭目细想,睁开眼后问:命格富贵,有贵人。

这几乎就是一句模板话,十个算命的里面□□个都这么说。

宜宁没这么放心上,陆嘉学也没有放心上。

陆嘉学正想问问宜宁的身体情况,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

有人跑进来在陆嘉学耳边低语,宜宁的注意力全在陆嘉学身上了,隐约听到那人说什么后山,追捕的。

陆嘉学这次过来,还是亲自押送曾应坤来的。

到了这里,本来是想让下属押解去后山,他就不用跟过去了。

没想到才一刻钟不到就出了乱子,有人想劫曾应坤。

陆嘉学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多少人?那人道:约有四五十个,看守的人根本不够打。

您过去看看吧!那些人都是习武的,一看就有机会反扑就跟着动手,镣铐都不管用!一群饭桶,连劫车的都打不过。

陆嘉学眉头紧皱。

听这个意思,好像是陆嘉学的事出什么岔子了!宜宁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趁乱逃走事最容易的,不知道陆嘉学过不过去!而且外面都是陆嘉学的人,会不会发现她。

曾应坤这个人很重要,要是逃脱了后患无穷,陆嘉学不能不过去看。

陆嘉学站起来看了道衍和罗宜宁一眼,叫了两个侍从进来。

然后对罗宜宁颇有些警告意味的说:你可乖顺些,我去去就回。

道衍就是他的人,大慈寺又是他的地盘,陆嘉学还是很放心的。

罗宜宁看到那两个高大的侍从,再看看自己的细胳膊,估计一个都干不翻,更别提面前还有个被神化的战神道衍。

她想跟道衍说话,转移这些人的注意,就问道:道衍师父,您还看出什么来了?道衍的左手盘着佛珠数珠,轻声说:贫僧还看出,女施主命途多舛,以后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有人破窗而入,这些人穿着程子衣,却蒙着半张脸。

破进来七八个人立刻杀了陆嘉学留下的几个侍从。

罗宜宁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做什么的。

难道是三哥派来救她的?不能确定之下,她一把就抓住了炕边放的一根长棍。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罗宜宁的后脖居然被一把匕首抵住了。

有人往后揪了她一把,她立刻撞在一个充满佛香味的胸膛上。

道衍看着她的脸,的确是非常的漂亮,足以让任何男人动心,他慢慢说:你觉不觉得这样的人,还是早点死比较好!他手里的匕首冷冰冰的,而且真的在用力,抵着她的肉,好像立刻就要切开了。

道衍这时候目光冷淡,完全就不像个出家人了。

他居然想杀她!罗宜宁一阵心惊,面上镇定地淡淡道:大师,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你想杀我便要杀了?你这想法不行啊,出家人不是要慈悲为怀的。

她现在力图保命,说什么都不要紧,我看后山动乱应该是你安排的吧?你就这么想杀我,不惜跟陆嘉学决裂?杀了你我能救很多人。

道衍完全不为所动,那股柔和的佛香味却一直围绕着宜宁。

实则道衍长得非常儒雅,且有种慈悲的气质。

罗宜宁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倒血霉,怎么还没出龙潭,就要被入虎穴了。

道衍是真的想杀了罗宜宁,他的匕首往下一寸,就能迸入她薄薄的血肉中。

但是随后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道衍,住手。

有个穿着玄色灰鼠皮披风,满脸冷峻的人走了进来。

是罗慎远。

师弟,你还是妇人之仁了。

道衍的声音有种奇特的冷清。

但他的匕首还是没有收回去,而是更近一些抵住罗宜宁的后颈。

宜宁看到佛珠上的吉祥结在晃动,她觉得有点可笑。

一个慈悲为怀,名垂青史的英雄竟然想杀她。

大师一代抗倭名将,佛法普度众生。

宜宁淡淡地说,我虽不认识,却是钦佩已久。

如今是百闻不如一见。

道衍的语气却没什么波动:你知道我的过往,想必也明白,这些话对我是没用的。

道衍是修行者,惯常不与女性来往,更何况是这种高门大户的出身。

在他看来,罗宜宁太娇贵,也太麻烦了。

陆嘉学亲自带她来,不过就是为她算命看相,肯定不简单。

所以为了自己的仕途,罗慎远都应该离她远些,最好是让给陆嘉学。

刚才他并不是真的想杀她,只不过是演得逼真一些,看看守在外面的罗慎远什么时候会按耐不住罢了。

结果他刚说了句凶多吉少,罗慎远的人就破窗而入了。

他想杀罗宜宁,这家伙迫不及待就亲自进来了。

道衍还是把匕首收入了袖中,又恢复了一副淡然的高僧模样。

罗宜宁总觉得后颈火辣辣的疼,她暗中轻轻用手一摸,发现指头上有血。

罗慎远走过来,宜宁就把手收进了衣袖中。

他凝视她许久,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哑道:没事吧?亏得你来救我。

宜宁松了口气,她看了看外面,现在外面都是罗慎远的人了。

宜宁觉得有点恍惚不真实,他这么容易就把陆嘉学的人全杀了?陆嘉学此人,罗宜宁沉吟片刻道,非常狡猾,我怕这是引你上当的伎俩,不如我们赶紧离开为妙。

我们这是声东击西,看似劫车为了曾应坤,实则是为了救你。

罗慎远说。

此地不能久留。

闭着眼睛的道衍突然说了句。

你的人能撑多久,还不抓紧。

陆嘉学来的时候就派人把大慈寺团团围住了,我也是带着人手潜进来的。

他没这么容易放松警惕。

罗慎远抬头说,我还有事要做,让道衍带你出去。

当年师父教授我们的时候,道衍习武我习文,他带你突出重围,陆嘉学必定不会下重手。

罗宜宁早就知道道衍和罗慎远认识,却是第一次知道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他单独留下?让道衍送她走?宜宁不由得看了道衍一眼。

他垂目念经,外面太阳的光线透过窗纸,照在他的侧脸上,如雕塑一般的五官。

长眉微完,眼窝深陷,眉目之间有慈悲之相。

道衍突然说了句:怎么,怕我再杀你?后颈的伤还隐隐作痛,罗宜宁微扯嘴角笑道:大师刚才既然放手,应该不会再杀了。

只是大师文质彬彬,不像习武之人。

佛法慈悲,渡人渡己。

武力为下等,贫僧素日不喜。

道衍淡淡说。

宜宁未再与道衍多言,而是对罗慎远道:……三哥,如今大慈寺危险,后山又有混乱,你不如跟我们一起离开。

有什么事留待以后做。

不用管我,你跟道衍离开。

我这次带的人也不少,我做完了事情就回来。

罗慎远按了她的肩说,赶紧走,陆嘉学恐怕快回来了。

她要是单独走了罗慎远留下,谁知道陆嘉学会做什么。

宜宁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三哥……她喃喃地喊他。

罗慎远就皱起眉:你在这里反倒耽搁了我的时间,不要任性。

走吧。

道衍放下念珠,拿起了放在墙角一把三尺长的□□和箭筒。

罗宜宁还想跟罗慎远说什么,却被道衍带出了院子,外头有辆马车正等着。

道衍先上去了,看到罗宜宁还往回看,他才慢慢道,陆嘉学虽然残暴,却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杀师弟对他而言没有好处,而且师弟如今官居工部侍郎,也不是随便就能杀的。

你留在这里怎么样,师弟反而更加束手束脚了。

等他把曾应坤救出来自然就走了。

罗宜宁总是怕他被自己所连累了。

她暗叹一声,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山路跑得很快,跟来的路不一样,这条路更加荒僻难走,她在马车里坐得不太稳。

道衍却盘坐闭眼,身形晃动非常轻微。

他嘴中喃喃,宜宁仔细一听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识得这本佛经。

她也没多问,直到马车咯噔一声。

驾车的车夫突然闷哼,然后宜宁看到有血溅在布帘子上,马车失去了控制猛地一侧。

宜宁顿时往后倒,她原以为自己会撞到车壁。

但道衍突然动了,宜宁感觉到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坐正了。

罗宜宁开始相信这个人是真的习武了,他的手扶着她非常的稳。

道衍没有多说话,一把抓起了他的□□。

外头有个粗哑的嗓音说:大师!你把马车留下,我等不为难你!道衍在军中受人敬仰,总归有个战□□号在,福建沿海的渔村现在还供奉他的祠堂。

我本不杀生了,如今为了救你还要开杀。

道衍看了她一眼,突然说。

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衍已经出去了。

她把帘子挑开,从缝隙里看到道衍拉起了弓,拦着他们的人手里是绣春刀,并不适合这种攻击。

道衍的弓箭几乎百分百中,同时他一拍马屁股,马儿仿佛受了刺激猛地加快了。

宜宁不得不拉住车框才稳住身体,但是马车横冲直撞很快就冲出了重围。

马车跑在宽阔的车道上,道衍手里还剩下最后一根箭。

他手搭着箭柄本来是放下了,却突然说:陆嘉学的人来了。

官道上尘土扬起,一群人骑马而来,远处是神机营的人,约莫是四十多个。

道衍的箭尖对准了领头的人,宜宁心里一跳,连忙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拉弓:大师不可!第一百六十章手下布衣□□的身体突然一僵,宜宁才意识到这是出家人,估计不怎么习惯女子触碰。

她收回手道:情急之下冒犯,大师见谅了。

你杀了领头人,岂不是让他们来对付我们?你手头没有箭了,我倒是挺想帮忙的,但我帮又帮不了你。

还是你真如传说中那般能以一敌百?习武最多练八段锦、易筋经,敌二十已经是很厉害的了,敌百也就是听听罢了。

道衍却再次拉弓:不把这些人引走,你三哥更危险。

箭破空而出,马背上的人连马一起仰翻在地,扬起一阵灰尘。

道衍果然百发百中!神机营立刻有人救他,剩下的却朝他们追过来。

道衍立刻驱使马车掉头,朝着荒野跑去。

宜宁看到神机营的人拿出了弩-箭,顿时有点紧张,弩-箭的强度可不是弓箭能比的,那射穿木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她敲了敲车壁,才放心下来,应该是铁水浇灌过的,根本不怕弩-箭。

马车跑得极快,那马身上浮出筋络,四肢有力结实,应当是一匹纯种的大宛驹。

宜宁被折腾得坐都坐不稳,尾脊骨那块生疼。

但是看到后面追了二三十个神机营的人,她不敢出言打扰到道衍。

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群人甩掉!*罗慎远其实也没有久留在山寺久留。

他这次来一则是为了救罗宜宁,二则也是想带走曾应坤。

两个人他都想要。

后山是他派了人去纵火的,他们猜到陆嘉学把人关在大慈寺,其实也不难。

陆府有护卫时常往来于大慈寺,而大慈寺最近的斋饭用量又明显多于往常,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

于是他准备声东击西,救出罗宜宁最好,如果能顺便带走曾应坤也是很有利的。

计划很周全,只是派去营救曾应坤的人要直面陆嘉学,都是精锐。

如果再等半柱香的功夫没见到他们复命,他就要立刻离开。

那些人就都成了弃子,应该都会死。

罗慎远的手指敲着窗棂,闭眼算时间。

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睁开眼道:立刻离开!屋内立着两个护卫,听到罗慎远的话立刻跑去吩咐马车。

罗慎远在护送下从屋内走出来,就看到陆嘉学已经带人等在门口了。

陆嘉学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等着他们。

应该是才从后山过来的,脸色漠然冰冷。

反应果然很快!罗慎远笑道:都督大人?甚巧了,我说过来拜访道衍大师,却不见他在。

正要出门便碰上你,看着样子似乎有急事?陆嘉学也笑了:罗大人不清楚?后山有人想劫囚车,纵火烧了三间倒座房,幸好火势已经被控制了。

还抓了群纵火行凶的人,准备扭送都督府的时候竟然要吃毒自尽,幸而我捏断他们下巴救下几个,回去刑讯一番,幕后之人应该能知道。

罗慎远依旧平静:佛门清净地,竟也有人纵火。

陆嘉学听了低沉一笑:听闻罗大人擅长刑讯,不知能否支招一二?支招不敢当。

罗慎远拱手,都督大人若是感兴趣,我叫下人送两本书到都督府上,数种刑法皆在列中,单就剥皮一项,便细分五大类共三十多种方法。

都督大人若想学习看这个最佳,今日罗某要先告辞了。

罗慎远这次带了一百多个人过来,皆是悉心培养的死士。

此刻全包围在外侧,所以他并不担心。

陆嘉学要是敢动手,现在就是被瓮中捉鳖的那个。

他笑容不变,暗中立刻做了个手势。

周围早已埋伏好的人顿时一跃而起。

陆嘉学早已料到,心头冷哼。

果然还是他轻敌了。

竟然没防到他!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耻辱。

若是他没有轻敌,罗慎远想从他手里带走罗宜宁?想都别想!罗慎远也在心里感叹。

今日只能先离开了,至于曾应坤是别想抢了!果然不能跟陆嘉学比他的强项,他战斗力太恐怖。

要不是今日是他算计于陆嘉学,早就设下埋伏,陆嘉学防范不够,他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陆嘉学表情冷漠阴鸷,罗慎远肯定已经送罗宜宁走了。

道衍跟了他五年,除了礼佛,平日对什么都不上心。

他抗倭之后皇上本来要给他封个正三品的指挥使,他却拒绝了。

本以为的确是个高僧,陆嘉学还特意扩修了大慈寺让他好生住着,没曾想竟然跟罗慎远勾结,从他手里算计东西。

罗慎远这人年纪不大,心眼太多。

一般人绝对绕不过他,程琅就是其中的高手了,却绝对比不过他。

陆嘉学看着他走出院子,在背后淡淡道:罗慎远,既然你不愿意休妻。

以后就怪不得我了,我本来还有几分惜才之心,想放过你的。

大人随意。

罗慎远远远留下一句。

陆嘉学又笑了笑:她与我的情分……可不止义父义女这么简单的。

罗慎远好像身影也没有停顿。

陆嘉学这次带的人不够多,外面接应的神机营估计全被道衍拦住了,他没有对罗慎远动手。

来日方长,罗宜宁现在不愿意接受他,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的。

当然她要是一直不回来,他的耐心也不会很久。

陆嘉学喘了口气,当他看到对方人手其实并不多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了。

他立刻转头返回,却还是晚了一步。

罗宜宁已经被带走了!而罗慎远埋伏了大量死士在周围,他不会这个时候轻举妄动,他带的人并不算多。

交战之下没有优势。

但他可不是善罢甘休之人,那毕竟是他的妻子。

陆嘉学牵了马的缰绳让马掉头,朝着官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山上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刚才还出着太阳,不一会儿乌云密布竟然下起滂沱大雨来。

幸好道衍对这山上非常熟悉,七转八转的摆脱了神机营的人,带她找到山上的土地庙避雨。

只是下车的时候因为路滑,宜宁没踩得稳脚蹬差点摔了。

道衍回头看她,似乎在催促她动作快点。

大雨打在身上无比冰冷,宜宁咬牙自己站起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身上就湿透了。

脚踝未完全好的伤又这么一扭,好像又复发了。

山上常年生长人参、红景天等药材,僧侣常上山采药,就在此处休息。

因此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只有一间庙加两侧耳房,但是炕床、桌椅、生火做饭的炉子一应俱全。

宜宁避进来之后打开窗透气,看到外面滂沱大雨,把路上打得满是泥泞,当真暴雨如注,天色昏黑。

马车立在院子里,马儿被雨水拍打着,鬓毛全湿了,无措地甩着头上的雨水。

没得办法,这里又没有马厩,房子太小它也进不来。

罗宜宁在破庙中找了一会儿,从角落里拎了个桶出来,准备去接一些雨水来煮热喝了,至少去去寒气。

她现在在小日子里,受不得寒,否则更是要遭罪的。

没得丫头伺候总是要自己动手的。

何况衣服湿透了连换洗的都没有,黏糊地贴在身上,又冰冷又湿重,她想升火烤一烤自己,至少能够暖和一些。

道衍见她提桶,就道:外面大雨。

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还得去救你,不要动。

他不同意,宜宁只能放下桶,身上寒意越重。

他见此才缓缓闭上眼,盘坐在炕床上,又继续诵经数佛珠。

宜宁过了一会儿又试图点炉子,深秋下雨真的太冷,又是在山上,比平日还要冷许多,她只穿了一件潞稠的藏青色褙子还湿透了。

她知道怎么点火,明明一划就着的,现在因为头晕脑胀浑身发软,力气太小,火石擦得手疼都点不着。

道衍大师把她带进来之后几乎就不理她了。

一会儿他可能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双戴着佛珠的手还是从她手里接过火石,摩擦几下点燃了引火纸,再放进去点燃了木炭。

这下屋内就暖和了起来,总算不是刺骨寒冷了。

宜宁也没有坐炕床,就坐在圈椅上抱作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让火力尽快把她烤干。

罗慎远这个师兄虽然一开始想杀她,但这时候总要处好关系。

她想知道道衍跟罗慎远的关系,就跟道衍说话:大师,你和我三哥同门师兄弟,可是从他小时候开始的?贫僧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

道衍淡淡说,你到炕床来坐,我坐圈椅。

我无妨……您睡炕床就是了。

宜宁觉得坐在圈椅上更能保持警惕。

她连头都没抬,那白玉般的后颈上,就看得到刚才的血痕。

虽然困倦又浑身难受,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警惕,不敢入睡。

毕竟道衍刚才可是想杀了她的。

道衍又坐下念经,既然她不领情他也当没说过。

宜宁一听还是《心经》,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起来。

她往隔扇外看,马儿自己缩到庙里窝着去了。

大雨已经小了很多。

刚下了雨山上全是雾,只看得清楚远处昏黑的峦影。

也不知道罗慎远离开没有,她什么时候能走……她想立刻回到罗府去,回去熟悉的家里。

能带给她温暖和依恋的家。

但她又想起陆嘉学说的话。

只要她还是罗慎远的妻子,他就不会放过罗家。

宜宁靠着圈椅,有种迷茫而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她。

也许是因为大雨倾盆的夜晚,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屋内道衍似乎连句话也不想与她多说,黑夜寂静无声。

要是罗慎远没有找过来,岂不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她浑身又湿又冷,在这里过夜明日绝对高烧不止。

天色完全黑下来,山里的夜更冷,宜宁就把隔扇关了。

道衍又收了佛珠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红薯,扔进了火炉中。

立刻发出噼啪一声响。

你的晚饭只得这个吃,山上野生的。

宜宁本以为她不饿,但等到炉子里飘来烤红薯热气腾腾的香味时,她还是很想吃。

掏出来的时候还很烫,这么巴掌大的一个,她剥开之后还分了一半给道衍,他倒也没有拒绝,想必山上的确食物难得。

可能是因为伤寒了,她开始头晕发胀,没有胃口,也尝不出味道来。

但她不能不吃东西,宜宁勉强把小半个红薯咽下去了,倒是热腾腾的绵软,比没得吃好。

宜宁正吃到一半,突然听到门口有马车声。

道衍听到声音就警觉起来,又拿起了自己的长弓。

但门扉被扣响的声音,却响起来一个徐缓沉稳的声音:是我,无妨。

宜宁听到是他的声音,身子就先反应过来,忍不住的眼眶发热。

罗慎远来找她了!道衍朝门外看去,果然一个高大的影子已经立在那儿了,他撑着把伞,刚收了伞打开房门。

道衍才放下手中的长弓,不再戒备。

宜宁竟然觉得想哭,罗慎远走进来看到她那般狼狈的样子,止不住心疼得皱眉。

三两步走过来,解开披风将她从头到尾地包裹住。

一摸她的额头竟然是滚烫的!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罗慎远把她抱进怀里。

月事的时候本来就容易伤寒,否则宜宁是没得这么容易生病的,她还没得这么娇花。

她觉得自己比平日脆弱,看到他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喊了声三哥,声音已经是沙哑的了。

道衍才道:她方才在雨里摔了一跤。

语气淡淡的。

罗慎远抱着她更能感受到小姑娘已经浑身滚烫,烧得厉害了。

他问道:我记得你这里有些药材,怎么不给她烧碗去风寒的汤药?我不知道她得了风寒。

道衍说着,她刚才这么逞强坐在圈椅上,让她睡床也是不肯的。

还以为没得什么事呢。

毕竟对于他来说,淋雨湿衣裳只是小事一桩。

罗慎远叹了口气,师兄不常与女子接触,哪里会想到这些。

宜宁又是那种在生人面前绝不开口示软的性子。

罢了,反正他是要把人带回去的,现在就走吧。

他身上还是熟悉又让人安心的味道,宜宁环着他的腰,在他衣襟上深吸了口好闻的味道,还有雨水潮湿的味道,才说:无所谓,你找着我就好了……这个地头太偏僻,我还怕你找不到这里来。

好了,现在没有事了。

他抱着宜宁,拍了拍她的背。

我当然会找到你的。

罗慎远谢过了道衍,先把宜宁抱回了马车。

她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了,让她在马车里好好休息。

罗慎远才返回庙中,跟道衍说:你恐怕也不会回大慈寺去了……我在新桥胡同的宅子你先住下,里面修了个小佛堂。

道衍摇头道:出家之人戒律森严,我宁愿在这里住下。

罗慎远没有强求,反正道衍经常云游四海,那可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这儿好歹是三间破屋子,给他遮风挡雨的。

他又道:你这次背叛陆嘉学,住在此处不安全,他早晚会找到你的。

倒不如你继续去云游四方。

放心,他也不会杀我的。

道衍说完,又徐徐地闭上眼。

罗慎远最后看了他师兄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陆嘉学的确不会杀他,道衍此人特殊。

但陆嘉学也不会再信他就是了。

他告辞道衍上了马车。

马车里没有炉子,宜宁在斗篷里蜷缩成一团,冷得她想宽衣解带,把湿衣服脱了。

但她在罗慎远面前如何好脱,只能把斗篷裹紧一些。

看到他终于进来,马车开动了。

宜宁咬咬牙,顾不得别的往他怀里钻,他身上很暖和啊!罗慎远被她拱得打开双手,让她坐到自己怀里来。

擦了擦她湿漉漉的头发,又将她抱紧了一些:难受吗?一会儿就到家了。

当然难受!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像条贴在他身上的八爪鱼。

第一百六十一章生病之后迷迷糊糊,意识不清。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放在软和的被褥上。

有丫头围上来给她换衣裳:太太在小日子里,受不得凉啊……我们先把太太的衣裳换下来才是。

你找个丫头去抬炉子进来……呀!太太额头烫得很,要不要请郎中来?又有人答道:大人已经派人去请了,别急!宜宁任人摆弄着,越来越昏沉。

似乎帘子被挑开,又有低沉的声音传来:烧得可厉害?她被人抱到怀里,又被轻轻拍了拍脸蛋:宜宁,别睡着了。

你还有甚的不舒服,告诉三哥。

什么不舒服……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啊。

罗慎远瞧她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只知道瘫软在他怀里,躲避他想拍自己的手。

他把她身上的被褥揭开仔细看。

是挺凄惨的,脚踝又肿了,皮肤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把她盖好,叫丫头端药过来。

他坐在床头亲自一口口喂她。

幸好她还知道要喝药,最后是两勺糖水。

又把她的脚踝涂了药膏再次包扎。

罗慎远才让丫头们退出去,他和衣躺在床上,结实的手臂将她抱进怀里:眉眉,好好睡吧。

睡醒就不难受了。

宜宁终于觉得自己干燥舒适,窝在温暖的怀里。

若不是生病,他很少有这样哄人的柔和语气。

宜宁反抱住他结实的腰身,头埋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都已经亮了。

她居然没在内室,而是躺在外面的罗汉床上,旁边就是火炉子。

屏风围着,珍珠正靠在她的床沿打盹。

宜宁看一眼屋内的滴漏,竟然都快要正午了。

见她醒了,珍珠挺高兴的。

……您都睡了六七个时辰了!宜宁觉得身上轻了不少,终于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刚出了汗,身上黏糊糊的。

昨夜她高烧,肯定没人敢给她洗澡。

她让珍珠扶她起来,吩咐道:叫人热水,我洗洗身子。

泡在木桶里,宜宁的头发湿漉漉的,她取下簪子,干脆把头发放下来等它晾干。

小丫头往水里滴了几滴玫瑰露,宜宁闻着玫瑰味儿,在热水里放松了许多,才问珍珠:这几日府中如何?怕走漏了您不见的事,三少爷称您在杨太太府上做客。

奴婢也不敢在府中露面,由三少爷送去田庄里避着。

故府里的事奴婢也不清楚。

珍珠轻声说。

三哥做事想来仔细,想必她不见的事,府中也是瞒得死死的。

他要操心朝堂的事,还要管府上。

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若是没有娶她,他怎么会需要担心这些事。

宜宁沉默,片刻后问:现在什么时辰了?午时都过了,姑爷早上把您抱出来才出的门,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回来。

珍珠从丫头手里接过绫布给她擦身体,然后又从另一个黑漆方托盘上拿起潞稠做的单衣。

刚要给她穿衣服,撩起头发却看到她后颈的一道口子。

珍珠呀了一声,太太,您这怎么伤着了,谁做的?……竟然还在流血。

宜宁伸手按了按伤口,吩咐道,去找些药膏来。

珍珠应诺出去。

宜宁站起来,披了件靛青色团花褙子出净房。

玳瑁端了汤药碗来给她喝。

珍珠找了药膏进来了。

宜宁撩着头发侧头,等珍珠给她涂药。

珍珠边抹边道:都督大人也不知道是劫持您做什么,竟然还伤了您,您可是他的义女……此事不再提了,他不顾别人肆意妄为,我也没拿他当义父。

宜宁觉得珍珠的手按得有些用力,微皱着眉头。

她觉得病得没那么重了,又问沈越等人。

有几个人被打伤了,幸而没得大碍。

罗慎远发了几十两银子送了些鸡鸭补品,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您要不要去给夫人请安。

这几天老爷在夫人那里,时常说起您……玳瑁在旁边问她。

宜宁还没有好透,但是她被劫持这几天都没有声息,推说在杨家做客其实并不合规矩。

故她自然是要去的,叫了楼妈妈进来给她梳头。

宜宁到了正房那里,瞧见罗成章正在逗楠哥儿,对于这个老来得子,罗成章也是十分宠爱的。

楠哥儿长得粉团一般,穿着红色的福字小褂,软乎乎的小手抓着根地瓜干,正努力啃,他咬又咬不动,涂得到处都是口水。

他跟亲爹不熟,反而看到罗宜宁来了,欣喜地从罗汉床上扑起来,要宜宁抱。

宜宁看到期待地伸出小手的楠哥儿,再看看他小手上的口水,没有动作。

小小的楠哥儿伸出的小手不肯放下,看到宜宁不肯抱他,似乎有点疑惑,又有点委屈。

宜宁才把他接过来,小家伙立刻就搂住了她的脖颈,并热情地喂她吃自己咬过的地瓜干:嫂嫂,甜甜……吃甜甜。

宜宁抱着楠哥儿给林海如和罗成章屈身:父亲、母亲安好。

林海如让她赶紧坐下:你身子还没好,来请什么安。

周氏,快把楠哥儿抱开,口水到处涂得是,给他擦一擦……楠哥儿坚决要宜宁抱他,谁来抱他都要哭闹。

罗成章则让林海如让开些,不用继续给他揉按了。

冷淡道:你这次也太不合规矩了,我可问你,谁家新妇成亲一月余就几日不着家的?他是长辈,宜宁毕竟让他几分:是儿媳的错,贪耍了些。

林海如在旁道:宜宁也才十四岁,贪耍是正常的。

我们在保定的时候,怜姐儿还不是去旁边的高家一耍就是七八天的。

罗成章额头一挑一跳的,败家东西。

林海如就是偏袒罗宜宁而已!怜姐儿只是到邻家玩几天,回来被她冷嘲热讽好一通训斥,罗宜宁这玩几天回来,她居然就是嘘寒问暖了?罗成章脸色更不好看:待嫁的闺女和嫁人的新妇,可能一般议论?怜姐儿在闺中,你就该好好的待她。

魏氏你是来给慎远当媳妇的,就要规矩地伺候公婆和丈夫,谁准你去别处玩的?是你伺候丈夫还是丈夫来伺候你的?还跟她上纲上线起来了。

宜宁有点无奈,罗成章就是仗着个长辈的身份,她不好忤逆,否则传出去就会被人说成不孝。

这不孝的名头要是在世勋贵家里,谁能管她?偏偏是在读书人家,对孝字最为看重。

一个朝廷官员要是被说成‘不孝’,严重的可能还会丢乌纱帽。

这次毕竟是她理亏,让罗成章抓到了错处。

她又不是罗成章的女儿,若是在英国公府。

魏凌自然是无条件地偏袒她,但是在罗家,罗成章肯定是偏袒罗宜怜的。

儿媳日后注意就是。

宜宁答应道。

罗成章觉得自己稍微有了些威严,面容松懈了一点。

这要是罗慎远在家里,他是肯定不敢这么跟罗宜宁说话的。

但是罗慎远不在,那便说什么都可以了。

光说注意可不行。

罗成章淡淡道,你现在年纪小,伺候慎远难免吃力。

他如今是正三品的朝廷官员,家中的事不能拖他的后腿。

我送两个丫头去伺候他。

老爷,这个送丫头……林海如要正要阻止。

你好好把楠哥儿带好才是正经。

家里管得乱七八糟,楠哥儿连人都不知喊,你还要说什么!罗成章看了她一眼。

家中的事我本不该插手,你好生反思吧!说罢就拂袖去了。

林海如再厉害也不敢忤逆罗成章,看他走了才说。

要不是那日怜姐儿说漏了嘴,你父亲怎么会知道。

知道就生了大气了……一开始还非说派人去接你回来,被你三哥厉声喝止,才没说话了。

林海如说到这里就拍桌子:这小蹄子坏事!跟她娘一般的贼心眼,分明就是成心说的。

你就是出去玩耍几日,有什么了不得的。

罗三又不是没你伺候就活不下去了……罗宜宁被她逗笑了,母亲真可爱,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

她笑眯眯地坐在林海如旁边,给她剥花生:你偏袒我,父亲却是偏袒怜姐儿的。

无妨,他说我几句我无关痛痒,让他出口气舒服舒服吧!你回去告诉罗三听,他肯定听不得你受欺负。

回头就要给他爹脸色看……林海如悄悄跟她说。

宜宁剥了花生的一层红色薄衣,放在白瓷碗里。

他跟父亲一向不睦,懒得说。

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应付,父亲他心里有分寸,最多就是嘴上说两句,不敢怎么对我。

林海如想想也是,罗成章贼精贼精的。

上次被英国公找去谈过话之后,回来脸色一直如锅底黑,但是对待罗宜宁的问题就很慎重了,具体表现为——能不管尽量不管,让她自己折腾去,他就当府里没这个人。

宜宁从她这里请安回去之后,小碗里已经是小半的花生米了,林海如用来做给磨浆煮给楠哥儿喝的。

这量可不够,还差许多,但她不想让丫头来剥。

她让人把东西撤下去,拿帕子擦手,悠悠地道:去把六姑娘给我请过来。

罗宜怜被请过来的时候,看到继母正靠着窗棂,拍着楠哥儿哄他吃蛋羹。

指了指那碗花生:怜姐儿,我这儿腾不开手,你来给我剥花生吧。

罗宜怜脸色一黑,急匆匆找她来,就是帮她剥花生的?这屋子里这么多大小丫头,都剥不得了?她也不可能忤逆主母,走上前低头剥花生。

屋内只有她剥花生的声响。

罗宜怜站够了,想坐在旁边的绣墩上。

壁衣却抢先一步把绣墩端走了,笑道:这绣墩刚才打脏了,小姐可坐不得。

罗宜怜咬唇站着,单薄的背影被烛火照得越发长。

林海如一脸冷漠地看着她站着剥花生,手还轻轻拍着楠哥儿的背。

第一百六十二章乔姨娘一直到深夜才等到罗宜怜回来,她一回来就扑在小几上呜呜地哭。

乔姨娘正在给罗轩远做衣裳,见状连忙上前去安慰她:我儿这是怎么了?随行的丫头也跟着六姑娘掉眼泪,把事情跟乔姨娘说了一遍。

乔姨娘听了气急:这妖妇,就是看我娘俩孤苦无依,才欺负我们!这要是原来……这要是在她受宠的时候,林海如怎么敢这么对罗宜怜。

母亲,我就是受不得这个气……罗宜怜抬起头,一张脸如月下鲛人绝美,泪如珍珠。

看得乔姨娘心都软了,她女孩儿这么的好看,怎么也要嫁个好人家的。

我也是家里的小姐,她是怎么待我的!连个奴婢都要欺负我……罗宜怜越说越气,哭得根本止不住。

你去说给你父亲听。

乔姨娘道,娘虽然人老珠黄了,但他总是心疼你的!我前脚说了,后脚那妖妇更要虐待我,我懒得去说了!父亲又不常管后宅的事,说多了反而嫌你烦……罗宜怜断断续续地哭道。

乔姨娘心疼女儿,缓缓摸着她的背,咬牙道:娘总要给你找一门好夫婿的,你等着。

到时候叫他们见着你都怕,都要来讨好你。

罗宜怜伏在母亲的怀里哭,只觉得这世上什么都不顺她的心意。

*宜宁回去后,罗慎远正在烛台下看折子,听到她回来之后,便把折子递给旁边伺候的丫头,径直去了净房洗澡。

宜宁坐下来,想到无事,干脆从他的笔山上拿了只毛笔润了墨,铺纸给英国公写信报个平安。

半柱香的功夫罗慎远出来了,侧脸在烛火下很俊雅,沐浴之后带着湿热的水气,微露出中衣的胸膛结实。

其实和道衍比起来他更像习武的那个。

他走过来,问道:你这是写什么呢?宜宁抬头看罗慎远,他看黑尾翎一样的长睫毛低垂着。

给父亲报平安,免得他忧心。

宜宁道,她说,哦对了,你的笔杆太粗了,不好写字。

用我的毛笔,你倒还嫌弃起来了?罗慎远把她的毛笔抽走,吹了桌上的烛台,洗洗睡了吧,你的病还没有好,要好好养精神。

宜宁被他拥着强迫去睡觉,她却顿了一下,突然说:三哥,你不想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吗?罗慎远沉默,然后叹气。

他当然很想知道,实际上他几乎就是嫉妒的,毕竟他对宜宁的占有欲很强。

但他也不愿意逼迫她,她从陆嘉学那里回来这么狼狈,浑身高烧。

他舍不得逼问她这些让她不高兴的事。

等你休息好,愿意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了。

罗慎远俯身说,你快睡吧,我还要去看一会儿折子。

宜宁却拉住正要走的他:我现在就要告诉你啊。

罗慎远停顿片刻。

宜宁才说:其实什么都没有的。

陆嘉学就是疯子而已,他只是带我去找你师兄算了次命。

罗慎远听了一笑,莫名的觉得她说话挺好玩的。

他道:嗯,那我去看折子了。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宜宁觉得自己已经说清楚了,才闭上眼准备睡觉。

夜深以后,罗慎远才进来歇息。

大红鸳鸯戏水锦被,镶嵌白色斓边,屋内还是大红罗圈帐子,鎏金钩子。

这架千工床做工精湛,两进之深,挂落、倚檐花罩上垂下织金纱和大红暗花罗帷帐。

烛火透进来朦胧极了。

洞房花烛,他还没有过。

罗慎远怕烛火扰到她,走到外面去灭了烛火。

等回来的时候他才躺下睡。

两人是分了被褥睡的,宜宁就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一会儿反倒不安分起来。

屋内太黑宜宁是睡不好的,故她的点灯橱总会留盏灯。

这习惯伺候她的大丫头都知道,但罗慎远却不知道。

蚕蛹宜宁带着自己的被褥拱来拱去的,梦到漆黑的山崖,黑森森的,到处都没有人。

她再拱,就碰到个温柔坚实的东西,这东西好像有点微微一僵。

但宜宁却安心下来,可能是他身上的味道特别熟悉。

梦就渐渐的没有了,蚕蛹宜宁不再拱动。

第二日晨光微熹,透过隔扇进来。

宜宁还没有醒,她是被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吵醒的。

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被窝里,而是合到了罗慎远的被褥里,还抱着他坚实的腰靠在他胸膛上。

宜宁吓了一跳,因为罗慎远低垂着眼睛看她。

她猛地坐起来。

宜宁有点不敢看他,别过头望着窗外的白光。

罗慎远就起身穿衣。

有丫头进来服侍他穿上单衣,赤罗衣,庄重的朝服,戴了五梁冠。

我早上起来……在你被褥里。

宜宁突然开口说。

是你自己过来的。

罗慎远嘴角微扯,我不想抱着你睡,你却拉都拉不开。

罗宜宁听了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我只是想问问你……她当然睡得很香,就是问问他习不习惯。

要是习惯,她还想继续这么睡。

很香很甜。

那种欲-望的失控,和对罗宜宁身体的伤害,罗慎远不愿意试。

但是拒绝她主动的亲近,对罗慎远来说也非常的不容易。

他过了好久才说:我无妨,随你就是。

陆嘉学……宜宁又在他背后说起,你要小心他,他怕是会对你不利。

罗慎远嗯了声:我会应对他,你好好养病就是。

朝堂上的事,宜宁一个小姑娘就不要插手了。

他有谋划,此仇若不报他也枉混这些年了。

罗慎远眼神冰冷,随后出了门,外面守着的侍从立刻跟上他。

宜宁靠在软和的迎枕上,觉得还是家里舒服。

喝了药含了盐津梅子,外头有人进来通传说:太太,老爷送了个丫头过来。

送去了前院姑爷的书房那里。

叫她过来给我请安。

宜宁把核吐在小碟里,淡淡道,没得哪个伺候的不给主母请安的,若是没这个规矩,立刻就给我赶出去吧。

婆子应喏出去,一会儿就领着个丫头进来了。

罗宜宁抬眼一看,那丫头立刻跪下给她请安:奴婢名萧容,三太□□好。

身材纤长漂亮,穿了件鹅黄色柿蒂纹褙子,嫩青色月华裙,腰间垂着璎珞。

那脸蛋才叫一个漂亮,瘦削的下巴,牙白肤色,唇色如朱,眸如点漆。

这样的姿色,何止是百里挑一啊。

端看那双纤纤玉手,指头尖尖就知道不是伺候人的。

平日养得肯定比寻常小姐还要娇贵。

也不知道罗成章从哪儿找来的这等丫头,费心了。

你既然是老爷拨来伺候的,可会些什么?宜宁问她。

萧容柔柔屈身:奴婢诗词茶道,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

果然就不是来伺候的……宜宁瞧了她一眼,她好不喜欢这个丫头啊。

但现在把她赶出去,必定落了个善妒的名声,她淡淡道:萧容这个名字不好。

萧容姑娘脸色一僵,她的名字怎么不好了……不够喜庆,我给你改一个名,以后叫花容吧。

罗宜宁继续道。

萧容听了心里一梗,后面珍珠几人却差点要笑出来。

这名不错。

宜宁点头道,你刚来,想必怎么伺候三少爷还不知道,先跟着其他人历练历练吧。

她又叫道,玳瑁,先安排花容去厨房里看看灶头,三少爷的吃食可是一等一重要的事。

花容来伺候三少爷的,还是从这个开始吧。

萧容……花容姑娘脸如死灰,她连锅碗瓢盆怎么用都不知道。

她一个从小学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以大家闺秀为标准培养的瘦马,她让自己去厨房!来之前罗二老爷早就说过了,她伺候三少爷是贴身伺候,日后伺候得好还可以抬姨娘。

她想到罗大人外界传闻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心思就开始萌动。

这来估计就是陪着少爷吟诗作对,谈谈人生什么的。

谈着谈着就能滚床上去了,这还没沾到边,怎么就要去厨房了。

花容,跟我这边来。

玳瑁淡淡地道。

她是宜宁屋子里长得最漂亮的,对自己的容貌最是爱惜。

看到个长得比自己还漂亮丫头的心里就不舒坦。

楼妈妈憋笑憋得辛苦。

寻常主母哪有宜宁这样的,直接就把人弄厨房去了。

其实那还是小姐知道三少爷绝不会说她半句的缘故,她心里门儿清呢。

您就不怕老爷回头说您?宜宁道: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了来伺候三哥起居的。

厨房给他做菜也是伺候了,挺不错的。

这时候另一个陪嫁婆子范妈妈从外面回来了,知道这事是一会儿事,但她也有些忧虑。

她让丫头婆子屏退了,跟罗宜宁说:小姐,奴婢也只是说一说,您听了可千万莫生气。

……国公爷心疼您,一直说是等及笄。

但是您虽年幼不知□□,姑爷却已经二十二了,正是男子最旺盛的时候。

若是一点不让姑爷近身,难免姑爷禁欲久了会生出别的心思来。

您看,连老爷都送了丫头过来。

若是别人送的,还不如是咱们自己人。

依我看不如这般。

您提了身边好看的丫头先给姑爷做通房。

我看您身边伺候的玳瑁就不错,又是咱们国公府出来的,对小姐忠心耿耿……等您及笄后,若是她乖巧,便可征得您的同意做个妾室。

若不乖巧,直接发配了就是。

在主母身边提丫头做通房很常见,特别是像女孩儿尚小,根本不识□□,强行圆房也是痛苦,倒不如先用着丫头。

宜有些太太甚至很愿意给丈夫纳通房,因为太疼。

楼妈妈却是个脾气火爆的:二十多岁又如何!他敢在外面做什么,老身我就立刻收拾包裹回去给英国公说道去!范妈妈苦笑:唉你这说的,他在外面做什么,还轮得到咱们知道吗?姑爷看着是不近女色,一本正经的,内里谁清楚的。

看样子还是范妈妈劝动了楼妈妈。

两位妈妈说完了,一致地看向宜宁,范妈妈说:……马上要满月回门了。

您看若是觉得尚可,奴婢们便再请示国公爷的意思。

宜宁摆手,跟两位妈妈说:通房不可,平白惹麻烦,暂时也不要再提。

一则她就不喜欢,二则她要是真的做了,罗慎远肯定不喜欢,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

两妈妈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范妈妈道:奴婢也是胡乱提的,自然是依照小姐的意思来办。

宜宁点头:好生看着花容。

不过这等容貌的姑娘,也没什么手段,最好对付。

第一百六十三章罗慎远回来之后,书房伺候的小厮就过来跟他说了这件事。

他送了个丫头来?罗慎远挺平静的,罗成章在京任闲差无事,给他闲的,竟然敢管到他头上来了。

是送了个丫头来,叫花容……哦不是,叫萧容的。

太太知道了吗?罗慎远一边解下披风,一边往院子里走问,她可说了什么?太太啊,太太人还挺好的啊。

把萧容姑娘叫去了,赐了个名字花容。

然后萧容姑娘就没再回来了。

小的打听了才知道,太太让她去厨房做事了,洗盘子……罗慎远听了一笑。

她可的确是有趣。

大人,您看此事怎么办。

毕竟是老爷送来的丫头……罗慎远语气淡淡道:这屋内的事都归太太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来问我。

说罢一顿,以后有人送丫头来,就去告诉太太,知道吗?小厮看罗大人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立刻点头应喏。

什么都比不过罗大人心情好重要,罗大人心情好了,他们这些伺候的日子才好过。

幸好太太这是回来了,太太没回来的那几天,罗大人做什么都冷着脸。

他们站在屋子里话都不敢说一句,噤若寒蝉。

稍微犯点错事可能就是一顿板子,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林海如也听说了这个萧容的事,笑得捂着肚子好久缓不过来。

是她想错了,还以为宜宁要因此而纠结呢。

罗成章很气,气也没得办法。

他要是直接送个通房过去,罗宜宁倒是不敢罚去厨房。

但儿子肯定直接给他送回来,根本连门都入不了。

罢了,看那丫头能不能在厨房混出什么造化吧。

入了十一月之后天气更冷了,宜宁收到了魏凌的回信。

他要娶徐国公的幼妹为妻了,让宜宁也赶紧回家一趟。

前几天因为宜宁的事,婚事才搁置了,这两天正是要迎娶人家过门的时候。

让宜宁去,他也要弄清楚陆嘉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宜宁合上书信,准备等罗慎远回来就告诉他这事。

结果等三哥回来的时候,她从林永那里听说了一件事。

罗慎远在朝堂上被言官骂了。

理由正是宜宁在陆嘉学那里听到过的,说罗慎远和曾应坤有联系,通敌卖国。

皇上赏识罗慎远的才华,觉得他通敌卖国更是无稽之谈。

但他可吵不过这些精力旺盛的言官,被这些言官烦得让早退,把罗慎远单独叫去南书房说话,暗示他早点处理这事,毕竟人言可畏。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宜宁就问了他这件事,他倒也不否认。

言官成日的骂,就算不骂我这里,也会骂那个。

他冷笑道。

这个道理很容易懂。

罗慎远风头正劲,盯着的人就多。

再加上有人刻意操纵,骂之声就更加愈演愈烈了。

罗慎远觉得火候也快差不多,要到反击的时候了。

既然被骂,就等骂到最激烈的时候再说。

宜宁看他下着棋,突然闭着眼,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她想到自己现在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直起身帮他揉太阳穴。

他的眉毛为什么这么浓……鼻梁也很挺,上嘴唇很薄,下嘴唇厚。

好薄情的长相。

罗慎远霍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小姑娘一般支着身子,腰线很明显。

他直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不用,我不累。

我只是在想事情。

毕竟那点力道给他挠痒痒都嫌不够。

他说不用了宜宁就缩了回去,免得麻烦。

三哥在想曾应坤的事吗?其实宜宁并不关注曾应坤,她更在意徐渭这个人对三哥的影响。

宜宁不好打扰他,过了会儿她问:三哥,你可看重你的老师徐大人?宜宁想知道他对徐渭究竟是种什么态度,为什么当年见死不救甚至无动于衷。

难道就是为了隐忍报仇吗?那也不会让别人恨他恨成那个样子,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徐渭最器重的学生。

徐渭是个很聪明的人。

罗慎远沉吟一会儿说。

他知道徐渭在想什么,杨凌的手段想斗过那两尊,太滑稽了。

徐渭真是想推杨凌上位,除非给他铲平所有障碍。

他倒要看看徐渭能有多大能耐。

不愧是未来首辅,说话滴水不漏的把稳。

宜宁去叫婆子吩咐菜色。

等宜宁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太师椅上跟自己对弈。

罗慎远大部分时候对人都不亲近,好像很难相处的样子。

对她的时候,三哥要有人气一些。

但是观察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很有趣的。

宜宁上次看到杨凌请他去喝酒,他答应了。

那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满是酒气,想睡又怕熏着她,想洗澡但是天气又冷,他踱了会儿步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去洗澡。

宜宁因此觉得三哥有些好玩。

宜宁走过去看了会儿棋局,才问他:三哥,你为什么跟自己对弈,不如我陪你下?罗慎远抬头看她慢慢道:你确定你下得过我?宜宁讨好一笑说:下不过你就让让我呗,我小时候你不是经常让我吗?罗慎远示意她坐下来,他让她五个子,结果一刻钟之后,宜宁还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罗慎远抓放着棋盅里的棋子,说,你起来,我自己跟自己对弈。

宜宁被他气得,懒得陪他下棋了。

那晚睡觉的时候,宜宁朝着里,心想别再一早起来滚到他怀里,她也生气了。

每次在他怀里醒过来,都觉得莫名的暧昧。

结果宜宁发现这晚他竟然睡得比平时还要好,简直神清气爽,早饭还多吃了两个馒头和一碟酱黄瓜。

……行,他赢了。

这日是要回门,一大早楼妈妈和范妈妈就准备了回门的东西。

罗慎远穿了官服跟她同坐马车里,宜宁好奇问他:三哥,你怎么还穿着官服?谁去趟岳父家要穿官服了,他想去压着谁呢。

罗慎远回她:这身好看。

罗宜宁嘴角一抽,握着汗巾深吸了口气:我记得前日母亲才给你做几件了杭绸夹棉的直裰,你不拿来穿?罗慎远才揉了她的头,平静道:骗你的,你下午呆在英国公府里,我跟岳父要进宫一趟。

……他是在跟她开玩笑吗?到了英国公府邸上,小厮牵马去马厩喂草料。

府里热热闹闹的,张灯结彩,宾朋满座。

魏凌正忙着要招待宾客,见到女儿女婿回来了,才过来迎接他们。

宜宁看到父亲一身大红吉服,不知怎么的,心里又酸酸的。

……继母我还未见过呢。

宜宁说。

魏凌其实想通了,也是因为英国公府不能总是没有个管事的人在。

他要是在外征战,家里更没得人管了。

他摸了摸女孩儿的头,笑道:你一会儿就能看得到了。

宜宁才笑了笑:……那您先去忙吧,我给祖母请安去。

罗慎远则去了花厅,他是男眷,可以帮着待客。

宜宁由楼妈妈陪着去了静安堂,魏老太太正在同赵明珠正等着她。

她发现半月不见,魏老太太竟然又苍老了些,两鬓银丝斑白。

人到岁数的最后关头,总是老得格外的快。

因为她精神不太好,都没有出去,但她穿了一件喜气的万字不断头褐红色绸袄,戴了眉勒。

来随礼的人在她这里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屋子,宜宁按照规矩给魏老太太行了大礼,被扶起来。

魏老太太看着她,跟赵明珠嘀咕道:我怎么看她总是瘦了的?赵明珠就挽她的手笑说:我看都一样的,您坐下来说。

魏老太太就说:明珠,我小厨房里给她备了天麻乳鸽汤的,你让丫头给她端过来喝。

您可记错了,小厨房今日是没有开火的。

外院厨房给您送的早点来。

赵明珠拍着魏老太太的背,魏老太太的表情则有些困惑。

她说,我记得是炖了汤的。

非要丫头去端来给宜宁喝,直到宋妈妈进来说没有,她才作罢。

宜宁看着这情景,似乎有些不妙?赵明珠才坐过来,吐了口气跟她说:有一日晚上外祖母梦魇了,啊啊地喊了一晚上,把宋妈妈吓坏了,忙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她看看。

但是不知怎么的,自那天之后外祖母的记性就不好了。

我竟然不知道……怎么不派人送信来说?宜宁看到魏老太太的样子,就想到出嫁的时候魏老太太把整盒的嫁妆搬给她。

那时候她精神还是很好的,现在看到满头白发,总是十分的可怜。

赵明珠笑了笑。

外祖母也不想你担忧过多,除了记性差些,别的倒也没什么。

一顿还是能吃大半碗饭的。

宜宁才略松了口气。

正端起茶杯喝茶,外面有婆子进来通传:都督大人的轿子到影壁了,应该要来了。

赵明珠原对陆嘉学有些心思,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痴心妄想而已。

她现在只想借陆嘉学的势力,在后宫里更好混些,故有些欣喜:谢谢嬷嬷通传,我一会儿去给义父请安。

宜宁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

*前院花厅里,众人见陆嘉学来了,都纷纷站起来拱手迎了他。

陆嘉学走进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一面看了罗慎远一眼。

陆嘉学对罗慎远这个三哥并没有理会。

他坐下之后沉吟片刻,就对魏凌说:你今日大婚,我便来随礼的。

说罢叫人抬礼上来。

魏凌谢过,随之坐下来,陆嘉学今日前来还是要跟他说一件事的。

早年□□将蒙古人赶出疆域之后,也速迭儿夺得汗位后,许多蒙古贵族和大臣不承认其地位,蒙古开始分裂成为东西两大部,东部为鞑靼,西部为瓦剌。

这两部的关系并不好,甚至时常交战,再加个女真,这三部之间经常内耗,水火不容。

其中瓦刺是最强大的部落,因此敢进犯大明疆域。

今日早上传来军情,说大同和国公爷驻守的宣府现下都没有统帅指挥。

瓦刺部竟然联合鞑靼部竟私自会面,怕是要达成协议的。

军情一传来,陆嘉学就被连夜召见了,上次魏凌将瓦刺打退了五十里,让他们大伤元气。

本以为能消停下来,谁知道反而促使鞑靼和瓦刺结盟。

大同之事我已经收到密保,两部一向水火不容,此次合作必然不简单。

你是宣府总兵,戍守边关你该出一份力。

最好是请旨再回宣府。

陆嘉学道,等你过了新婚再说。

上次陆嘉学跟罗慎远发生的冲突,魏凌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罗慎远不跟他说明白,他又不可能去问陆嘉学。

这两个都是人精,唯他女孩儿稍微笨些,但还没逮着机会问问她。

陆嘉学为什么掳走她,难不成是她得罪陆嘉学了?那也说不过去啊。

陆嘉学为了制住罗慎远?这个倒是更有可能一些,就是不知道所为何事。

魏凌点头,又笑着指罗慎远:我女婿今也在这儿,你是见过的吧?陆嘉学听到这里眼睛一眯,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说道:我刚把曾应坤送往刑部,听说罗大人最近常被言官进谏通敌叛国?罗慎远淡淡一笑:这还得多亏都督大人能力卓绝,罗某自然敬仰。

敬仰倒是无妨。

陆嘉学的手串换了个手拿,依旧摩挲着慢慢道,罗大人回去好生考虑,不然曾应坤要是说出什么证据来,对罗大人大大不利啊。

这两人开口说话,别人自然不敢□□来。

魏凌摸着下巴想了想,他的侍郎女婿高拔如松,陆嘉学靠着椅背又有龙虎之势。

两人的气势倒是分庭抗礼,若再给罗慎远十年,权势超过了陆嘉学,谁制衡谁还不一定。

他叫下人进来吩咐摆茶,想了想又对陆嘉学说:我听说……你和小女发生了一点矛盾?她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看在她是你义女的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不如一会儿我叫她进来,给你端杯薄酒以示歉意。

陆嘉学也一笑:她才多大,冲撞我也只当她孩子气,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罗慎远背着手。

周围之人皆不知这人颠倒黑白的说什么。

枉顾人伦,掳人妻子,还如此冠冕堂皇。

但是他也不会说这些话,犹如小孩哭闹着说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的?规则如此,弱肉强食。

他要做的也只是算计和攻击回去罢了。

若是他强了,他从陆嘉学手里来抢,他觉得也是公平得很的。

年少的时候,他手有疾,罗家一家人都当他不存在,没人在意他。

孤独的少年心里有多少绝望和冷漠,情绪近乎黑暗到极致。

这个第一次牵他右手,对他表示依赖的孩子。

可能孩子不知道,他依赖于她的依赖,因为这让他真实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比她依赖自己都多很多。

所以其实对他来说,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魏老太太小憩后,宜宁在帮着魏老太太挑白果心。

白果成熟之后,中心那蕊是有毒的,食用的时候必须要除去。

太医嘱咐多拿白果入药膳,丫头婆子们便收了府里银杏的果来,幸好正是成熟的时候。

她们闲来无事便慢慢挑着。

清莹如玉的白果放入小罐中,宜宁有些惊讶:——你要入宫?赵明珠漫不经心地点头,拿小刀挫自己的指甲:三十入宫,外祖母看了,这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谁要没想这么顺利,魏凌舅舅将我的名字递上去。

一同去选的簪缨世家、重臣之女不少,皇上只听说我是英国公府的表小姐,就立刻圈了留,赐了选侍的封号。

圣旨我还留着,你要看看吗?说着让丫头去拿。

与我一同入宫的还有户部侍郎的次嫡女,还有皇后娘娘选的,她家一个貌美的远房侄女。

赵明珠继续说,对了,我听闻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谢蕴嫁给程琅了?赵明珠现在已经以充分的热情投入了新事业中,对她来说,跟众多女人一起伺候一个男人并不可悲,她反而挺高兴的。

毕竟她又不爱皇上,进宫就是为了地位,宫里充满了挑战,她说不定真有一天能当上娘娘。

到时候于她有恩的自然会回报,对她不好的她也不会客气。

宜宁看她一脸兴味,觉得她真的挺好玩,不由说:你这不像是去嫁人的,倒像是去抢钱的。

谢二小姐原来还到咱们府上来过,是已经嫁给程琅了。

我还跟她一起看过戏喝过茶,她与程琅相处倒还算可以。

赵明珠有些感叹:我与程琅表哥议亲不成 ,你与他也没成。

没想到他竟然娶了谢蕴,谢蕴还是有福气的,嫁给程琅表哥那样的人物。

丫头拿着圣旨过来了。

宜宁不是没见过圣旨,魏凌的圣旨都收在他书房的一个匣子里。

她刚进英国公府的时候,在他的书房里乱玩,都翻来看过,因此对圣旨没什么兴趣。

这时候外面婆子有进来传话,说陆嘉学现在在花厅喝茶,魏凌让两位姑娘都一同去请安。

宜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胆战心惊的。

你随我去吧,请个安也是好的。

赵明珠拉她起来。

宜宁不想见陆嘉学,只道:你去回话,就说我要照顾祖母,给义父请安还是下次吧。

来通禀的婆子笑着说:小姐,国公爷说了您一定要去的。

宜宁咬咬牙,略一转念想想去就去吧。

大庭广众的,他未必还能当面做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可是他的义女,陆嘉学总不至于这么不要脸吧。

花厅里还有好几个官员在,陆嘉学在内间和兵部侍郎江左云在交谈。

魏凌则和罗慎远在外面说话,一见女孩儿过来了,招手让她过来。

半月不见她,仔细一瞧总觉得有点憔悴,魏凌就开玩笑问她:可是你三哥对你不好?罗慎远听了一笑。

你三哥待你至好,愿意牺牲亲事来帮你,必定不会亏待你。

魏凌又拍了拍女孩儿的肩。

罗慎远就说:岳父不用担心,阖府上下没人敢亏待她的。

宜宁退到他身后,想到昨晚下棋和睡觉的事心有不甘,伸手一拧,结果他手臂的肉又变硬了,还是拧不动。

她知道他跟那位妙法大师学过些强身的功夫,气也拿他没办法。

魏凌又跟赵明珠说话,然后回头来叫宜宁。

声音低了些:我听说,你跟你义父有了些矛盾?究竟是怎么回事?罗宜宁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事情的真相她谁都不能说,只是这么一来,别人的猜忌和怀疑永远都会存在。

是我无意冲撞了义父。

宜宁说道,义父便有些生气了。

魏凌觉得女儿多有隐瞒,但罗慎远在,他也没有多问,就说:如此今日正巧,明珠要去给陆嘉学请安,你也随着去给他赔礼道歉。

慎远,你先等我片刻。

魏凌让两个女孩儿跟着他进内间。

罗慎远看到几人进去,他侧身坐在外面。

有官员讨好地跟他说话,他也没怎么理,花厅外种的金丝菊开得正好,冷风从湖面吹来,秋意萧瑟。

赵明珠先请了安,罗宜宁站在她身边,也屈身喊了义父。

屏退了其他人之后,陆嘉学先没有理会罗宜宁,而是跟赵明珠说:我知道你进宫的事,皇后与我算是交好,只是这次她的远方侄女也要进宫。

她是多年无嗣害怕了,想找个听话的为她争宠。

你进宫之后想好投靠皇后了?女儿知道董家端妃也颇为厉害,又是皇长子的生母。

赵明珠说,但想想毕竟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陆嘉学觉得赵明珠不够聪明,入宫之后恐怕艰难,而且还是想跟皇后。

就跟魏凌说:既然诏书已经下来了,你选两个极聪明的丫头跟着她,否则她一个人应付不了。

赵明珠背后现在有陆家有魏家,总比没有大靠山的侍郎之女好。

说完了赵明珠的事,魏凌让罗宜宁给陆嘉学奉茶。

……你若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义父的,给他端杯茶认个错,免得你义父生了你的气。

正面扛陆嘉学太不理智了,魏凌希望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

宜宁从丫头手里接过茶杯,略咬牙,在他面前缓缓跪下:义父喝茶。

冲撞之处还请多原谅,莫与我这等小女子计较。

陆嘉学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

她跪在自己面前,端茶的手微微地抖。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估计都有。

他伸手接过来:义父受了你的茶,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要忤逆义父,我也不会为难你。

又微侧过身来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宜宁看他从容喝茶,一身革带锦服,却心里发冷。

第一百六十四章敬茶完了之后不久,陆嘉学从内间走出来,兵部侍郎等人都跟在他身后,众星捧月的。

他看到罗慎远站在栏杆前,读书人多羸弱,罗慎远倒是挺强健的,体格与他相差不多。

宜宁看到罗慎远,就从他身边走开,走到罗慎远身边去跟他说什么。

她站在罗慎远身边,还不到他的肩高。

罗慎远虽然什么都不做,但站在她身边山般挺拔,就有种天然的保护者的感觉。

陆嘉学眼睛微眯。

虽然知道是她三哥,但两人同居同住,以兄妹相称。

日久生情,两人没有血缘关系,要是有一天假戏真做了……他走过去,微笑道:罗大人下午要进京面圣,我也要和皇上谈论边疆之事。

不如我们一同去?陆嘉学说过,只要她在罗慎远身边一天,他就不会放过罗慎远。

罗宜宁忍了又忍说道:你这是……罗慎远按住她的肩膀轻声打断她,从善如流地道,我与都督大人神交已久,只是怕要随后才去。

都督大人您先请。

说罢伸手一虚请。

陆嘉学又是一笑:罗大人客气。

我见罗大人不慌不忙,倒是从容。

不知道这时候刑部审讯曾应坤得怎么样了。

谁在骂声和通敌卖国的质疑下,都不太能坐得住。

罗慎远不仅坐得住还坐得稳,每天按时去衙门,别人说什么权当没听到。

他顶级政客应有的素质不是说着玩的。

罗慎远笑道:嘴长在别人身上,罗某堵不住悠悠众口。

便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足矣,否则一一计较过去,也不用做事了。

陆嘉学觉得罗慎远很危险。

徐渭看人果然有眼光,这人有成为阁老甚至首辅的潜力。

罗大人说得有道理。

陆嘉学留下句,便不再理会他,带人走出了花厅。

罗慎远见众人离开,才对宜宁道:我入宫了先回去,你早日回来。

宜宁要在英国公府住两天,见见魏家新妇。

然后也走出了花厅。

宜宁不知道他进宫是做什么的,想到陆嘉学那句话,只觉得心里越发沉重。

过了晌午,魏凌要出门去迎亲了。

他骑在高大的马上,亲迎的队伍跟在后面,很喜庆。

宜宁看着队伍慢慢的远去,感觉非常的复杂。

那个年轻早逝的明澜,在她的印象里,端坐着一脸平静淡然的女子。

明澜一定是喜欢他的吧,否则怎么会生下两人的孩子呢。

或许是宜宁自己也希望如此,她希望明澜是喜欢魏凌的,两相倾慕。

若是没有错过,就是岁月静好,和和美美的结局。

已经十四年过去了,英国公府终于也要有女主人了。

赵明珠拉了拉她的手:走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屋内宾朋满座,庭哥儿在魏老太太那里陪她说话。

对于即将到来的继母,他表示不喜欢,他也不要继母。

宜宁摸了摸他的头,没多理会他。

他一开始对她还不喜欢呢,日后继母对他好些,自然就喜欢了。

魏老太太早说过了,这位徐氏很温婉明事理,应该能讨好得了庭哥儿。

等迎亲的队伍回来已经是晚上了,由于对方是徐国公的幼妹,家里颇为宠爱,还派了人送亲来。

来的是徐氏的几个侄儿。

本来是送姑姑来成亲的徐永,看到坐在花厅里喝茶的罗宜宁,吓得差点脚底打滑。

魏家有人去迎他,笑着道:徐表少爷,这边来坐。

徐永瞪大眼,指了指罗宜宁:那位……那位是你们的……那是我们府唯一的小姐,如今嫁给了工部侍郎罗大人,国公爷十分宠爱,您一会儿跟她说话也最好温言细语些。

迎他的人笑着答道。

他说那天怎么陆嘉学给她出头呢!原来是魏凌的女儿。

宜宁坐在花厅里,也看到了徐永。

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碰上,却没想到他今天会送他的姑姑过来。

她笑了笑,叫人请他进来:徐公子,不知道你那日遗失的玉佩找到没有啊?赵明珠狐疑:你认得他?认得,一面之缘,印象深刻啊。

徐永怎么觉得这位小姐每说一句话,他就越想流汗呢。

要是父亲知道他竟然跟英国公府小姐过不去,肯定回去把他的腿给打断。

徐永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额头冷汗淋淋。

他痴恋谢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谢蕴成亲了也不想放弃,却因此而惹到了英国公府小姐。

劳烦太太记挂,玉佩我自己已经找到了。

徐永忙一笑。

宜宁只是觉得有趣逗逗他,未曾想真的跟他计较,见吓也吓着他了,就挥手叫他出去了。

那边已经开始拜堂成亲了。

鼓锣喧天,礼生唱礼。

听得宜宁微微失神。

宜宁歇在自己屋内,次日去给魏老太太请安,才见着新妇徐氏。

魏凌携着她,她穿了件正红色百吉纹褙子,梳了垂云髻,戴了一对赤金耳铛,显得脖颈袖长。

面容皎洁,细长凤眼,看上去的确端庄稳重,不失漂亮。

自新婚一夜后,她看魏凌的目光就有新妇的羞怯。

毕竟魏凌高大英俊,正当壮年。

一个男人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最是能吸引女子的倾慕了。

她给魏老太太请安,随后宜宁带着庭哥儿给她请安。

但凡继继母与继子女之间,都是生疏的。

徐氏嫁过来之前,哥哥嫂嫂就跟她说过英国公府的情况,子嗣不多,但是两个孩子都很重要。

女孩儿是魏凌的掌上明珠,只得这一个女孩子。

男孩儿是日后的英国公,整个家的人都要哄着他。

若是对男孩不好,他身后还有祖母、姐姐一干人在。

而魏凌绝对是会站在孩子那边的。

嫂嫂跟她说过,魏凌对这个女孩儿言听计从。

所以徐氏就先看着宜宁,这魏家的人当真都是好看极了的。

她先扶宜宁起来,给了个大封红。

再扶庭哥儿,庭哥儿却没得好脾气,往姐姐身边一躲不理她。

宜宁把他扶正,含笑说:您莫要见怪,他是怕生了一些。

女孩儿倒是识大体,徐氏忐忑的心稍微松了口气。

温声笑道:无碍无碍,孩子总是怕生的。

日后多亲近些就好了。

徐氏总有感觉,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宜宁对她才露出了真的笑容,而魏凌一直盯着她的目光也才缓和些。

她下午认亲的时候,魏家的外家次第来见她。

徐氏振作精神,想到日后自己可就是英国公夫人了,需得振作才是。

她坐在花厅外面,却隐约听到里头魏凌和宜宁说话。

宜宁是在说她很好,应当是个脾性温和的人。

魏凌声音低沉,却听得模糊不清。

但是听得出对女儿是极为宠爱的,跟她说话言语就没得这么温柔。

徐氏心有余悸,幸好来之前哥哥嫂嫂讲清楚了。

这家的女孩儿是决不能拿捏的,方才见府里的管事婆子等人对她也是言听计从。

若不是她已经出嫁了,这家里她说话绝对比自己还顶用得多。

徐氏想拿些窝丝糖来讨好庭哥儿。

他却避开到一边不理她,孩子气地说:我不吃你的糖。

他当年接纳宜宁,那是因为宜宁是和他有血亲的姐姐。

但是徐氏不是,他对继母的印象就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还要突然叫她母亲。

宜宁在屋内听到,快步走出来低声呵斥庭哥儿。

庭哥儿委屈地看着姐姐,却还是被她带到徐氏面前道歉。

道歉之后回头抱着姐姐的腿,像个小动物般黏着她。

徐氏想到自己在家做姑娘时的样子,鼻子酸酸的。

嫁人和做姑娘没得比,做姑娘家人会包容她。

但是嫁人之后,她得好好去包容别人了。

她在英国公府就像个陌生人一般。

*宜宁把庭哥儿带回住处,好好训斥他不给继母脸面,日后照顾他的可是徐氏,又不是她。

庭哥儿滚到她怀里撒娇,赖着姐姐不放。

宜宁哭笑不得,把他的乳娘叫进来,好生吩咐:若是继母待他不好,告诉我,告诉父亲,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庭哥儿直起身道:她欺负我我就打她!宜宁却打了他一下:打什么打!不像话,她日后是继母了知道吗?庭哥儿得知姐姐回来住几日,高兴得不得了,哪里还管徐氏如何。

只顾着粘她。

等了两日罗慎远不见宜宁回来,就休书一封给她催她早日到家。

宜宁也觉得不好久留,叫珍珠楼妈妈等人开始收拾东西了。

庭哥儿对姐夫表示了不满:他有这么多人伺候,为什么非要要你回去!你有这么多人伺候,为什么非要我呢?宜宁把他揪开,多大了,还跟长她身上一样。

正好赵明珠今日要入宫,宜宁把她送走,又载着满满一车的东西回了罗家。

回去的时候却是正好林海如在吃午膳,招呼宜宁一起吃,正好问她英国公府的趣事。

宜宁挽袖给楠哥儿挑鱼刺,一边与她谈笑。

一会儿乔姨娘和罗宜怜来给林海如请安。

乔姨娘今天精神很好,穿了件水红通袖褙子,发髻上戴了酒盅大小的绢花。

罗宜怜小姑子则看了宜宁一眼,眼睛别向了隔扇外。

乔姨娘坐下之后拿帕子掩口一笑:今日来拜访夫人,是想跟夫人说一声,咱们怜姐儿的亲事已经有着落了。

林海如有点惊讶,竟然真的让乔姨娘找到了个她满意的?毕竟原来看乔姨娘那副架势,好像非要让罗宜怜嫁个簪缨世不可。

林海如可知道乔姨娘择婿的最低标准都是进士。

不知道究竟是谁入了她的眼。

她让罗宜怜也坐下,问她:怜姐儿,你跟母亲说道说道,这定的是哪家的亲事啊?罗宜怜居然还不太愿意,语气淡淡地说:……等提亲的人来了,母亲自然就知道了。

小姑子小的时候还会装懦弱可怜,这长大了,装也懒得装。

成天的忧郁,加上身材纤长,气质如空谷幽兰,看着很让人惊艳。

凭她这个样貌,未必真的不能进高门大户,只是正室肯定当不得,毕竟是庶出的。

林海如碰了一鼻子灰憋了口气。

懒得管她们了,反正只要不弄出幺蛾子就行,折腾随便他们去,出了什么事也别来找她收场就行。

楠哥儿现在路已经走得很好了,穿着小褂子蹒跚地在屋里跑,惹得众婆子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

林海如管家没空,宜宁吃过饭后干脆把他抱回宣景堂玩。

楠哥儿在宣景堂有些拘束,宜宁拿饴糖来逗他。

这孩子也好吃糖,啃着甜甜的饴糖迈着蹒跚的小步子,追着宜宁跑,小尾巴似的惹人疼。

罗慎远今日回来得早些,小小的楠哥儿就跑去扯他的袍子,化的糖都沾在罗慎远的袍子上。

他不太喜欢小孩,皱眉让婆子把他抱开。

宜宁这好不容易才被他催回来了,怎么还带着个小人,他就是不喜欢别人粘着她。

在英国公府有个庭哥儿粘着,回来又多了个楠哥儿小尾巴。

楠哥儿委屈地喊宜宁姐姐,要给罗慎远吃的糖握在手里不知所措。

罗慎远才回头问:他叫你什么?宜宁呵呵一笑:你忙你忙,我得把他抱回母亲那里了。

看到宜宁抱着孩子出去了,罗慎远的手指微微敲着桌沿。

他不喜欢孩子,但是宜宁很喜欢。

其实罗慎远根本不愿意要孩子,有了孩子,宜宁就会全心全意地疼爱那个孩子。

他不太不舒服,就算那是他的孩子也一样。

真是怕她有一日发现……他是这么可怕,连分得她注意力的东西都不想存在。

*宜宁次日是从噩梦中醒过来的,她总是想起陆嘉学在耳边轻之又轻的那句话。

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披了件外衣起来,发现罗慎远不在了。

屋内的气氛则显得很紧张,门外多了好些护卫。

宜宁分明记得罗慎远今天是要沐休的,他却根本没有在家里,实在是稀奇。

她觉得不太对,传了林永过来问话。

林永则告诉她:卯时一刻大人突然被急召入宫,应当是有大事发生了。

宜宁因此更忐忑了些,一直等到晚上罗慎远都还没有回来。

天边一抹淡月牙勾,宜宁在庑廊下看了会儿,珍珠给她加了斗篷御寒。

心里越发的忐忑起来,他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外面也没个动静。

这时候林永急匆匆地过来了,跟她说:……宫里传来消息,这次有人面圣直谏罗大人,编织罪名六条,皇上看了也惊疑,就把罗大人召进宫了。

难怪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回来!宜宁沉思,问道:大老爷、二老爷可知道这事了?她是妇道人家,根本不好管。

家中唯有这二人好管些。

林永就答道,太太不用担忧,方才大老爷、二老爷叫属下过去问话,听了就换了官服亲自赶往宫里了。

现下应该已经到宫门外了。

我父亲呢?宜宁又问道。

曾应坤的事,说起来还是跟平远堡有关。

要是有魏凌在的话情形会稍微好一些。

林永一愣,才反应过来太太说的应该是英国公。

这个属下不知,属下派人去问问。

宜宁嗯了一声,又对林永说:叫守夜的小厮注意着开门,傍晚许是要下雨的。

书房里点了豆大的烛火,宜宁有点打盹,还是想再等一等。

打盹好久,珍珠都来灭了盏灯让她好睡些,这才听到前院有马蹄和车辙声传来,宜宁立刻就醒了。

灯火都亮起来,有守夜的小厮起夜开门的吱呀一声,黑夜里声音显得很遥远。

宜宁醒过来,门口的声响悉索起来。

她忙披了斗篷,带了值夜的青渠出去迎接他。

垂花门外好些人簇拥着他,罗家众人,大伯父、罗成章,他养的门客幕僚,罗慎远的脸色阴郁却很平静。

宜宁听到罗成文在跟旁边的人说话:三成军功归了慎远——皇上动了大怒,扔出的砚台差点把徐永清砸死,大骂他是诬陷忠良。

宜宁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喜,那必定是没有大碍了,她松了口气。

罗成文想到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就有点按耐不住:恐怕明日起来朝堂上下的言官都是打脸,皇上又觉得你受了委屈,怕要有不少的赏赐。

慎远,你好生受着!现在官位不能晋升,但日后工部尚书空缺了,非你莫属。

尚书之位侄儿现在还不敢想。

罗慎远道。

宜宁在垂花门口等她,屈身给几位叔伯请安,叔伯们送罗慎远到垂花门便要返回了。

罗慎远看到她在寒风中冷得发抖如鹌鹑,告别了大伯父和父亲,朝她走来问道:怎么还没睡,脸都冻青了。

罗慎远把自己的斗篷也披在她身上。

他的披风太大,从头到尾都是,给她裹从下巴裹到脚,小小软软裹了一团,如香甜的软糕。

三哥,我刚才似乎听大伯父说,你制住了言官?宜宁问他,怎么制住的?看他穿着赤罗衣朝服,神情没什么波动。

罗慎远边走边跟她说:我与曾珩来往,是窃取曾珩的情报帮你父亲。

只要你父亲把这个说清楚,言官就站不住脚了。

宜宁有些疑惑,进门之后让丫头去放了热水,铺了床褥。

两人在靠窗的罗汉床坐下来。

她问:既然容易解决,为何一开头不说清楚?也没得这么多的麻烦,让你平白被骂了几次。

她从丫头手里接过汤碗递给他,夜寒露重,你喝些姜汤祛寒。

白玉小碗里淡棕色的姜汤,应是加了红糖的。

罗慎远先凑到她嘴边:你先喝些。

宜宁有些想笑:怎么,你怕我给你下毒啊?他敲了宜宁的头一下:快些喝,看你刚才冻的。

宜宁只能就着他的手喝姜汤,看到她嘴唇微动,然后沾上糖液的晶亮,然后就不肯喝了。

罗慎远才又接过来,对他来说不过一口喝干的事,喝完放在小几上。

我拖着不说,是为了让皇上罚我。

罗慎远道。

这次几个言官骂得过头了些,皇上脸色难看。

我等得便是这一刻,岳父再暗中一帮忙,我不仅能够洗去叛国的罪名,反而还得了皇上的愧疚同情,日后升迁尚书就更容易了。

明日上朝恐怕有得戏看了。

宜宁听到这里,也立刻反应过来。

罗慎远应该是想为自己谋求更大的好处吧。

罗慎远把玩小碗,目光微凝。

皇上亲自下龙椅来扶他,说他是栋梁之才。

并将带头的吏部给事中徐永清骂得狗血淋头。

陆嘉学则一言不发,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凌。

宜宁想到方才大伯父说的场景,真想亲眼目睹方才的激烈场景。

她是由衷地敬佩罗慎远,难怪年纪轻轻做首辅,这等心性!……皇上真的砸破了言官的脑袋?皇上早被这帮人吵烦了,有机会砸自然要砸。

罗慎远说。

宜宁心里还是担心陆嘉学的事,又问罗慎远,这事……陆嘉学应该是主谋,那些人背后应该是他,他可有被供出来?罗慎远淡淡道:那些人如何敢。

罗宜宁思索片刻:当时我在他那里,听说他想用曾应坤来害你。

现平远堡之事你从中获益,又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他向来是个无赖性格,不论什么手段都要达成他的目的……不要说了。

罗慎远突然说。

罗宜宁有些没反应过来。

罗慎远叹道:我不喜欢你提他。

以后不提他了,好吗?其实,三哥还是介意她被陆嘉学掳走的事吧。

毕竟没几个男人能不介意的。

好,她一愣,笑着说,那以后不再提他了。

罗慎远才抚着她的头:睡吧,没有人会害得了我的。

*第二天早朝要早起,宜宁起来的时候他更是已经出门了。

她让范妈妈拿些放在前堂里供奉孔子像,带了刚做的核桃馅栗子糕去林海如那里请安。

林海如正靠着迎枕,拿着美人锤有以下没一下地敲着小腿,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看到宜宁来了,招招手示意她坐到她身边去。

这婆婆是最好的。

宜宁原在宁远侯府的时候,不仅有侯夫人,还有老太太,个个都是要拿捏媳妇的。

三个妯娌都出生名门,只有她出生低微,因此她可没脾气跟她们计较。

宜宁突然又想起陆嘉学说的话:……你以为就那么容易能嫁给侯府庶子?你家世不高,要不是有我在怎么可能。

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算得上认真了。

那场亲事的确不是她哭来的。

林海如现在日子过得舒坦,有了罗慎远给她撑腰,还生了楠哥儿,除了乔姨娘还偶尔在她面前膈应她,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宜宁接过美人锤给她捶腿: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想怜姐儿究竟怎么个高嫁,人到现在都没露面——林海如长叹口气,直起身来,乔姨娘去见你父亲,说我给的月例少,要另外求几百两银子给她打头面。

昨晚你父亲就跟我说起这事,把我说了一顿。

他现在还见乔姨娘?宜宁手中小锤一顿,她以为乔姨娘彻底失宠了。

男人总是心软的,哭几回不见也见。

林海如也不是不在乎,毕竟是自己的丈夫。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计较都没有力气再计较了。

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注意。

宜宁若有所思一会儿。

又问起林茂在高密县做县令怎么样了。

说这个林海如就有精神了,拿林茂写的信给她看。

信是林茂写给扬州的父母的,自儿子做官之后林家就把他供起来了,林茂写回去的信都誊许多份给他的姑姑们寄过去看,毕竟是家族里头一个在京城做官的。

这家伙丝毫没有我去高密县当县令是被贬职了的感觉,他的信都是游记,记某某山一日游,记某某湖两日游,记甲申年下乡游。

途中所见所闻,吃了什么东西,洋洋洒洒,文采斐然。

宜宁笑得肚子疼,把信还给林海如:您跟舅舅们说一声,他写的信都存起来,等他回来给他出个林茂传什么的,青史永存。

他被贬职了,最高兴的就是他爷爷,说还是去地方做父母官造化百姓的好。

就他这样还造化百姓?林海如嗤之以鼻,我都怕百姓把他给造化了。

睡醒的楠哥儿被抱出来,直往母亲怀里扑。

罗家众人都忐忑地等着宫中的消息。

到晌午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罗慎远平定边关有功,受赏赐良田五百亩,黄金两千两,白银五千两。

曾告发他的言官以诬陷忠良为由,庭杖十。

罗府上下都震动了。

朝堂之上,皇上满面的笑容。

罗慎远站出来受了赏,皇上对他夸赞至极。

罗慎远看了魏凌一眼,二人皆不语。

陆嘉学站在武官第一位,没有回头,面无表情。

罗慎远不是初生牛犊,他是幼虎,现在已经有了力量。

一旦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就会蓄势反击。

魏凌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愿意把军功拱手让人。

假以时日,他肯定无人能压制。

程琅站在百官之中,静静地听着皇上的封赏圣旨。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陆嘉学不用他做智囊之后,真正的智囊就是他自己。

他根本没想拿这个对付罗慎远,他就是纯粹给罗慎远添堵。

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会用尽手段去谋求,他真正想的肯定不是对付罗慎远。

他现在不能再给陆嘉学添堵了,否则陆嘉学肯定杀了他。

同时罗慎远也惹不得,这两个人斗,他只能在旁边看着。

权势和战利品,只属于胜利者。

程琅低下头,嘴角一丝冷笑。

他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冬天的灰霾又低又沉,有点雾气。

一步步沿着台阶往下,程琅看到罗慎远在和徐渭说话。

徐渭满面的笑容,罗慎远细听,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是所有人都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陆嘉学居然在台阶下等着他。

好外甥,你给罗慎远通风报信过?陆嘉学微笑问他。

程琅早知道他会发现,也没有辩解:舅舅……随您怎么处置吧,我也不多说了。

处置你?陆嘉学冷哼。

我找你有事,给我过来。

说罢披了斗篷,率先走到前面去。

程琅咬牙,跟在他身后。

他可不敢忤逆陆嘉学。

他找自己做什么?第一百六十五章罗府却真正的热闹起来,罗成章回府后立刻吩咐了宴席。

外面的百姓都是一脸敬仰羡慕地看着罗府的排场,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宜宁身为罗三太太,要招呼来的女眷,一直脚不沾地地忙到了晚上才歇息会儿。

宜宁累了一天回来,刚让珍珠去打些热水来泡脚,就看到罗慎远站在拔步床前。

结果刚走近些,就发现罗慎远手里的盒子……是前几日在英国公府的时候,赵明珠偷偷给的册子!罗慎远看着手里的东西,表情似乎有些微妙。

宜宁顿时红了脸,立刻去抢:你……你当没见过!这是压箱底的东西。

他从哪儿找出来的?罗慎远瞥了她道:用这个压箱底?他道,这些东西我没收了,你不该看这些书。

宜宁哭笑不得,拿回来后她一页未看过,就让玳瑁收起来了。

这下没收更不用看了。

你今天累了,先歇息吧。

宜宁过去给他宽衣。

罗慎远垂下眼。

在她靠近自己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她按到了身下。

宜宁就闻到了他话中的酒气,她就知道罗慎远喝多了。

宜宁疼得脸色微变,怎么喝酒了力气还是这么大!她正想说什么,罗慎远却压在她身上,闭上了眼睛。

他这么沉!宜宁被他压得脸黑,却发现他凝视着自己。

他的侧脸无比的清晰,从眉毛鼻梁到嘴唇,一寸寸熟悉陌生。

他的下巴上冒出一点胡渣,有些刺手。

阔额浓眉。

实在是酒气熏人,宜宁费力从他身下爬出来,谁知刚一动就被罗慎远反手抓住。

他问:你要去哪儿?\0你喝多了。

宜宁说,我叫丫头给你备洗澡水。

嗯。

罗慎远应了声,才闭上眼睛。

冬日甚寒,但晨起的阳光挺好的。

罗慎远醒来的时候,透过窗纸的光线照在床上,他就看到蜷缩在他怀里酣睡的宜宁。

他揉了揉眉心低叹一声,喝酒误事。

宜宁似乎也被吵醒了,她下意识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罗慎远立刻侧起身挡住了外头进来的光线,把她拥在里头。

伸手又放了一道帷帐下来,屋内便是昏暗不清了。

他低声说:还早,你好好睡着。

罗慎远起身去净脸,一会儿又撩帷帐进来穿衣。

宜宁这时候已经醒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人腾空抱起来了,往床里面放了些,她闻到一股胰子清香的味道,抱得很稳。

她没有睁开眼睛,怕他看出自己是醒了的。

等徐妈妈端着铜盆进来给她梳洗的时候,天光大亮,罗慎远已经去上朝了。

宜宁吃过早饭站院子里,端详这后院的布局,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太顺眼。

叫府里的管事过来:……把那几株松树都挪开,挡着风水了。

再给我买些葡萄苗来,在这里搭个葡萄架。

宜宁很喜欢院子里搭葡萄架,夏日乘凉的时候,枝桠上就是累累的紫色葡萄。

成熟后摘下来还可以分给各房各院。

除了管事来拜见她的那次,这是宜宁第一次召他过来。

管事有些犹豫:三太太,这冬日里搭葡萄架,葡萄能活吗……宜宁转头看他。

在英国公府的时候,她是树立威信了的,说什么下面就有人飞快地去办。

她又回过头看了看那几株茂密的松树,照进冬暖阁的阳光都给挡住了。

自然能活,你去准备就是了。

管事应喏退下了。

这三太太看着年轻稚嫩,和和气气的,严肃起来竟也说一不二的。

搭葡萄架是没有什么……但这院中的摆设可是三少爷亲自规划的。

等罗慎远下朝回来了,管事就连忙过去告诉他:大人,夫人今天说……要把您院中种的几株松树挪走,种葡萄藤。

那三株松树可是您特意从凤凰岭移回来的,说是风水局。

废了好大力气,小的犹豫便还没去做。

罗慎远听了就道:……她要挪就挪吧,以后她做什么都随着她。

不用来告诉我。

只要她不觉得无聊就行。

管事很想问,三太太要是想把房子拆了呢?您也同意?三少爷这么有原则的人,怎么就这么纵容太太乱来呢!但罗慎远已经进了院子,随行的林永回头低声跟他说:有点眼色,听三太太的就行。

管事得了林永的指点,连忙点头应下。

宜宁在书房里看府中的账目,林海如把这些给她管了。

好在跟魏凌失踪的时候,英国公府的账目比起来还不算什么,旁边站着几个婆子正在和她对账,她的神情平和自持,很有管家的样子。

就是旁边放了一盅小汤,听一会儿就喝一口。

罗慎远静静站了一会儿。

看她还挺忙的,就没有打扰,先去净房里换官服。

大人,奴婢服侍您更衣吧。

罗慎远正在换中衣,突然听到一个丫头的声音。

他回过头,眼睛微眯,这个丫头他从未见过。

生得非常漂亮。

见罗慎远不说话盯着她,花容低着头,语气柔顺:太太担心您没人伺候……奴婢来伺候您更衣。

她已经观察好些天了,趁着厨房那头忙没人看着她,才摸到正房来。

丫头都跟着宜宁在屋伺候,正好罗慎远沐浴更衣是不要丫头伺候的,这里反倒没人。

她的手刚碰到罗慎远的衣袖,知道罗大人还看着自己。

净房里狭小,他的气息无处不是。

她越发的紧张,手都有些发抖。

突然,一只大手捏住她,然后把她拿开了自己的手。

罗慎远淡淡地问:我记得你是新来的吧,太太不是让你去厨房伺候了吗?奴婢前些日子已经到太太这里来伺候了。

花容低下头,她与他相触,手心一片酥麻。

想起方才过来的时候众人围着太太,她忙说:太太,太太正忙着看账本,所以没空。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被提到太太身边来伺候了。

你出去。

罗慎远抬起手自己整理袖子。

花容没想到他竟然是拒绝,脸色一白,有些失望地抬起头。

她……她不够好看吗?大人……您的外衣……滚出去!罗慎远突然冷冷道。

花容宛如被浇了盆冷水,浑身上下都冷透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来。

罗慎远整理好袖子出了净房。

看守在书房门口的婆子看到罗慎远过来了,脸色不是特别好看,婆子都忐忑起来:大人……太太在里面算账呢!罗慎远却径直走进了书房里,他的随从则让看守的婆子下去。

宜宁听到动静抬起头,就看到罗慎远站在她面前,面色冰冷,她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都退下去。

罗慎远拿了书桌上的账本翻,淡淡地说。

屋内伺候的几个丫头婆子面面相觑,这里还没有对完账,却不敢出言忤逆三少爷,还是退下去掩上门。

罗宜宁则站起来继续问:朝堂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三哥是个闷嘴葫芦,她要是不问,他是不会主动提起朝堂上的事的。

他要是愿意倾诉,宜宁还是很愿意听的。

谁知道她刚站起来,罗慎远就放下手里的账本:宜宁,你方才叫了个丫头来伺候我?罗宜宁被他这番突如其来搞得莫名其妙:没有啊,什么丫头去伺候你了?罗慎远沉思片刻,就反应过来那丫头在说谎。

反而笑了笑。

一牵涉到她,就这么不理智,竟然连真假都没有仔细去分辨。

也许还是因为他没有稳妥的感觉,怕她会被别人抢走,怕她不在乎自己。

无妨,这事我来处理。

罗慎远淡淡道。

不是,你跟我说究竟是哪个丫头去伺候你了啊!宜宁要弄明白。

不然我怎么御下?罗慎远走到她前面,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你不用操心了,我来处理此事吧。

这个吻温热,却带着千钧之势的冰冷。

随后他转身出了书房门。

*罗宜宁第二日起来时听说,那个刚被她收入厨房不久的丫头花容,昨夜被抓到私通小厮。

护卫没认出她是谁,错当成贼人,让乱棍打死了。

范妈妈进来给她禀报的时候脸色苍白:太太,都没有个人样了……奴婢让人拿草席裹了,扔去了乱坟堆。

您说说,哪个护卫下手会这么狠……去林海如那里的时候,她也跟她说起此事。

罗成章知道的时候更是脸色发寒,这么重的手,他那个儿媳是不会做的。

肯定是他那好儿子罗慎远,那丫头肯定惹到他了,否则他是不会管的,他一管就是手段凌厉。

这是做给他看的,警告他,不要插手他的事。

罗成章反而是一反常态,都没有过问这个丫头的死因。

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既然没了就没了吧。

罗慎远下朝回来,正解着朝服,宜宁问他:三哥,你知道那个叫花容的丫头死了吗……嗯,死了吗?他淡淡地问。

宜宁帮他解开玉革带,继续问:昨天你说的那个去伺候你的丫头,就是她?罗慎远继续解开朝服的系带:这事我管了就算完了。

要不是昨天她借你之名,我也不会这么生气。

昨天那个丫头恐怕是真的把他惹生气了。

宜宁碰着他的手,突然觉得指尖发凉,一股子寒意。

所以你就叫人……打死她?罗慎远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吩咐了一声。

那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我也不知道是打死了。

好了,日后父亲不会往你这儿送丫头了。

他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怎么了,你怕我吗?若是没有他授意,底下的人敢动这么重的手吗?那丫头自寻死路是她活该,宜宁知道。

只是她偶尔觉得三哥做事情挺极端冷酷的。

不是,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在他高大的怀里有些僵硬,相处得越久,自然就越能接触到他的另一面。

她反而侧过身,垫脚亲了亲他的下巴,有点扎人的胡渣。

罗慎远抱着这个温暖的小身体,枯涸的内心总是因此而温润。

她很少主动亲他,每当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他就希望她能来主动的亲近她。

这种感觉非常好。

*已经是两更过了,下人将冷茶重新换了热茶。

白瓷杯碟轻放在紫檀木上,陆嘉学侧头一看,他觉得汪远这人或多或少有些毛病,他家用的茶具碗具全是薄胎的白瓷。

汪远半百年纪,穿了件紫绸长褂,因皮肤苍白,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贵阳的匪患,都护府是顶不住了。

汪远拨了一下香炉里的香,再盖上香炉盖。

香雾袅袅飘起,书房内一片檀味。

汪远跟陆嘉学相识也有十年了,他对陆嘉学其实很忌惮,因为陆嘉学手里有兵权。

但同时他不防备陆嘉学,同样是因为陆嘉学手握兵权,反而对政权没兴趣。

汪远继续说,宣慰司周书群畏罪自杀,恐怕还要问他的责。

贵阳那里没有个领军的人在。

陆大人觉得,是从何处调兵为好?陆嘉学冷哼一声。

贵阳之乱这事他有所闻,都护府再加宣慰司,都打不过一群土匪,简直就是帮饭桶。

汪远也是个和稀泥的能手,不该他管绝不管,现在想让他出手收拾烂摊子?汪远老头心黑又无情,清流党的周书群还不是他放过去的,现在他把周书群害成这样,清流党现在估计恨不得活生生咬死他。

陆嘉学端起汪远家的白瓷茶杯喝了口:云南总兵、四川总兵发兵最快。

四川总兵宋大人有过抗山匪的经验,最好是他。

陆嘉学都懒得派自己的得力干将过去,跟鞑靼瓦刺比起来,山匪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陆嘉学在军事上是天才,他说的大致是对的。

看样子他真不想管。

汪远笑了笑:我看夜已深了,不如大人就留宿鄙府吧。

管事,去给陆大人安排住处。

不必。

陆嘉学淡一摆手,又拒绝了汪远的相送,从汪远府上出来。

汪远府穷极奢侈,琉璃羊角宫灯,朱红大柱照得格外明亮。

陆嘉学看到就嫌弃,汪远怎么也是华盖殿大学士,这什么品位。

他坐上了马车,就有人进来跟他汇报:大人,事情都安排好了。

程大人那边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陆嘉学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那人又继续道:就是曹夫人让我问您一句,只是提纳妾,不是继室吧?陆嘉学霍地睁开眼,冷笑道:继室,她也配得上?就算只是设的局,不可能真娶,他也不想让别人担这个名头。

随后加了句:跟徐夫人说,只是叫她一提这事,别的不要多话。

他摩挲着扳指,又缓缓闭上眼。

罗宜宁,这次没这么好跑了。

罗慎远也半夜接到了贵阳府那边的消息,徐渭派了护卫连夜给他传信。

徐府里。

徐渭和户部侍郎、杨凌等人正聚在书房里,刚拿到的是周书群的讣告和遗书。

杨凌看到老师拿着好友的旧物,手发抖目眦欲裂。

谯方上次给我写信,还问我山地种什么粮食好,向我讨教写骈体文……现在看到的却是他的遗书。

周书群是武官,此人是武官中难得的清流党。

后来得罪了汪远,被下放到贵阳宣慰司去做长官。

贵阳那地的山民穷寇而凶悍,常做土匪流窜。

周书群到那儿之后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才取得了山民的信任。

山民跟着他垦荒修寨,也不做抢人勾当了。

谁想这时候贵州布政使来了,收这些山民六成的重税。

周书群多次反对无用,布政使就是汪远的人,汪远要整他,说什么都没用。

山民愤怒了,靠劳动得来的粮食叫这些王八给搜刮得一干二净,他们成了凶匪。

这股巨大的土匪势力占据了贵阳,杀了很多普通百姓和官员。

周书群带兵奋力反抗。

汪远那边却趁机给皇上上书,说这是贵阳宣慰使周书群监管不力,土匪未得治理反而越发严重了。

应该把他押回京革职查办。

皇上见山民都能造反官府了,一怒赐死了周书群,妻儿流放两千里。

周书群还在带兵奋力抵抗,保护城中百姓。

脖子上就被套了枷锁。

他是愤慨而痛哭,跪在那片耗尽他心血的土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立志做好官,却反而还连累家中妻儿。

他在贵阳自尽而死,送回京城的是尸首。

谯方是周书群的字。

杨凌安慰了老师几句,徐渭却冷静不下来:给我拿纸笔,我要上谏。

忠良被害,妻儿遭殃。

我不能坐视不管!几人根本劝不住徐渭,杨凌也没有办法,慌乱之中回头问伺候的人:……罗大人可来了?已经派人去请了,罗大人离得不远,应该要到了。

伺候的人连忙答道。

正说到他,门帘就被小厮挑开了。

一股寒风扑进来,罗慎远随着寒风走进屋内,有人给他上了茶。

他在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时刚一坐下就道:老师稍安勿躁,作乱土匪在贵阳杀了这么多人,皇上正在气头上。

您这时候去为周大人上谏,只会被牵连。

徐渭是被气昏了头,立刻道:牵连也罢,我看不得他被如此冤枉!一条烂命,老朽我也是活够了!罗慎远知道徐渭是这个反应。

他继续说:您要是被皇上赐一死,倒也轻松。

天下也没有清流党了。

等陆嘉学和汪远把持超纲,他们想害谁害谁,以后民不聊生也没人去心疼百姓了。

您一死,必然也没人管了。

徐渭听了学生的话良久,突然老泪纵横,哽咽起来。

罗慎远反倒松了口气。

徐渭是对老友的感情太深了。

他一看到信就知道不妙,周书群的事虽然没有挽回的余地,但他一定要先过来劝住徐渭再说。

看老师哭就知道是劝住了,跟下人说:备洗脸水来。

等徐渭清醒了,再好生商量。

宜宁第二天起来得很晚,昨夜半夜被传话的人吵醒,其实她昨晚没怎么睡好,总是觉得头痛异常,便让丫头用薄荷油按着太阳穴放松一些。

刚按到一半。

林海如的身边的一个丫头过来传话,珍珠挑帘让她进来。

丫头行了礼,屈身跟宜宁说:三太太,夫人让您过去一趟,说是给五小姐提亲的人来了!这丫头一口‘三太太赶快些,夫人让您去看热闹’的兴奋语气。

给罗宜怜提亲的人终于来了?罗宜宁睁开眼,叫丫头暂先别按了。

她也好奇究竟是谁给罗宜怜提亲,都等了这么些天了。

她想了想,让丫头服侍着换了件真紫色宝瓶纹刻丝夹袄,去了林海如那里。

正房廊下好些丫头婆子垂手立着。

穿的是一水儿的丝绸比甲襦裙,派头还真的挺大的,来人应该是勋贵之家。

丫头通传了之后,宜宁挑帘走进去。

还未见人,就闻一阵热闹的声音。

宜宁抬头看去,林海如两侧丫头婆子林立,应该是撑场子。

而与林海如对坐的是一位肤白的妇人,梳了堕马髻,衣着华贵。

宝绿色遍地金的通袖袄,整套赤金头面。

应该不怎么年轻了,但是面容姣好。

林海如见宜宁来了,就拉她过去跟她说:宜宁,这位是威远侯府的曹夫人。

曹夫人是长辈,又是侯夫人,宜宁自然是要屈身问好的。

林海如随之也介绍了她:……这是我的儿媳魏氏。

那就是六姑娘的嫂嫂了。

这位曹夫人笑道。

她长得很和气,就是一双丹凤妙目,透出几分精明来。

此行另有目的,这位曹夫人自然没在乎宜宁。

她笑着拿手帕沾了沾唇,跟林海如说话:罗二太太,你们家六姑娘是个贵人的命格。

陆都督有意纳她为妾。

这可是难得碰上的大喜事。

陆嘉学那是什么人,手握重兵辖山西宣府的宣大总督,权倾天下的都督,皇上都要忌惮几分。

他想要纳妾,哪家不是挤破头把女儿往上送。

徐夫人觉得这是撞大运,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怎么就入了陆嘉学的眼。

她的声音特地放缓了些:多少女子趋之若鹜,也没得见人家一面的。

跟了他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家六小姐这是飞上枝头了。

罗二太太你好生考虑一番,快些去告诉你们家六小姐听听!这人该来了吧?说着往门口看了几眼,刚才一来就叫人去传话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有来。

当初她只派人给乔姨娘传过信,说有大人物对罗宜怜有心思,没明说是谁,乔姨娘还万分恭敬地给她回了信,满是期待地等着。

事到临头了耍起贵人的派头,还慢起来了。

她当然也是好奇,这家六姑娘究竟多美若天仙,让都督大人看得上。

林海如差点被茶水呛着:徐夫人说是……陆嘉学,陆都督?当年他带兵去保定的时候林海如还远远看了眼。

这等大人物,怎么就看上罗宜怜了?本来找罗宜宁过来是看热闹的,这下还真的是热闹了。

林海如侧头看罗宜宁,见宜宁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手里的茶杯一斜。

幸好她回过神来,很快就稳住了。

然而手却有些发抖起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不多一会儿,乔姨娘携罗宜怜来了。

罗宜怜特意打扮过。

她手腕上戴着翠汪汪的镯子,梳了垂髫髻。

湖绿色缂丝绸袄,外罩一层妆花罗纱,素白月华裙。

曹夫人心里暗叹果然是美人,微笑招手让她到身边来,语气无不轻柔赞许:这位就是六姑娘吧,果然是国色天香!曹夫人客气。

罗宜怜屈身行礼,她早知道曹夫人今日是来提亲的,脸色微红。

曹夫人让她坐下来,又柔声问:你可知道,是谁要纳你了?刚才传话的嬷嬷已经说了。

罗宜怜脸色更红。

她跟乔姨娘知道是谁的时候,也愣了许久。

等传话的人离开了,乔姨娘就拉着她,有些激动道:我女孩儿,竟然是陆都督,你可知道那是个什么人物!你若是能嫁给陆嘉学,给他吹吹枕边风,凭他的手段,以后你还不是吃香喝辣的!罗宜怜则有种被金元宝砸中,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她从别人口中听过此人的传奇,宁远侯爷,手握重兵。

当年还曾以血腥手段血洗侯府,才夺得了侯位。

他怎么会突然看上了她?可……这是个妾啊。

我孩儿啊,你以为那普通人家的正妻,就能比得过陆都督的一个妾位吗?乔姨娘笑罗宜怜想得简单,妾又如何?只要你背后的人是陆嘉学,哪个还敢小瞧了你?娘也能靠你在罗家站稳脚跟了。

罗宜怜迟疑地问,陆都督就有这么厉害?你三哥官位虽高,但就是个正三品的侍郎。

乔姨娘声音一低,他是宣大总督。

就算是罗宜宁的父亲英国公,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听陆嘉学的吩咐做事。

罗宜怜想到这里,就觉得坐在正房里,背脊从来没有这么挺直过。

她看到罗宜宁就坐在她的侧前方,脸色不太好看,有些发白,而且一直在失神。

罗宜怜心里就不由得想,恐怕她也又羡慕又惊讶吧,否则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终于有一天,也要她来羡慕自己。

*曹夫人全程就跟罗宜怜说话了,宜宁从丫头手中接了盘枣子递给她尝,曹夫人却抓了几个给了罗宜怜,还是微笑:我看六姑娘气色不好,该补些血气。

宜宁见状嘴角微动,把盘子放回桌上。

林海如留曹夫人吃了晌午再走,看那两母女现在的样子,估计是不会拒绝的。

就笑着说:这桩姻缘是好的,我这个做嫡母的,就先代她答应一声。

等明日正式派人到您府上说。

曹夫人这才被送出府了。

而大房那边,陈氏闻讯已经亲自带着又回娘家的罗宜玉来看望罗宜怜了。

几百年不见一次,这次倒是分外亲热的拉着罗宜怜的手夸她,就连不爱说话的罗宜玉都挤出了几句‘好妹妹,我们打小姐妹情深’之类的话来。

宜宁看到暗想,这还情深,明明几年不往来都快绝交了。

罗宜宁在旁喝了会儿茶,就回了住处休息。

本来是困倦的,现在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陆嘉学一向不按牌理出牌。

他真的想纳罗宜怜吗?宜宁想到他亲口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罗宜宁最想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现在的作为又叫人琢磨不透,无端的找人上门提亲,如果他真的想娶人家倒也罢了,宜宁自然不会管他。

但现在什么情况弄不清楚,他可在算计什么?罗宜宁渐渐地睡着了,睡梦之间竟然恍惚地梦到了当年,陆嘉学来提亲的场景。

那是春日,杏花开的时候。

他还不是陆都督,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平和笑容,他在和祖母交谈。

宜宁触得帘子微动的时候,陆嘉学就朝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好像早就知道她在那里一样。

却不点破,饱含着期许。

随之春日的杏花不见了,天灰暗起来,满天大雾。

有人在嘶哑地喊着谁的名字,山崖下乱石灌木密布,他走得踉跄。

扶着他手的人都在劝:四爷,找不着了,回去吧——您还有要紧事要做,耽误不得!他一把挥开这个人的手,继续往前走,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望帝化杜鹃啼血,声声发疼,大概就是这样。

宜宁霍地睁开眼,从噩梦中吓醒了。

她的额头上都是汗,这是那个噩梦一样的山崖。

这都梦到的是什么啊,明明从未曾见过这段事。

难道她死之后,陆嘉学是来山崖下找过她的?罗宜宁见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了叫人进来点灯。

珍珠端着烛台进来,屋内顿时才明暖起来。

珍珠给她边擦汗边道,天气这么凉,您怎么睡得满头大汗的。

宜宁摇头示意不提这个,问她:三哥可回来了?宜宁要把罗宜怜的事告诉他,让他有个准备。

姑爷醒了来看过您一次,见您睡得正香才离开,现在还没回来呢。

宜宁点头,问起罗宜怜那边怎么样了。

珍珠说:……二老爷特地赶回来去看乔姨娘和六小姐了,乔姨娘院子里像过节一样热闹。

回事处的人送了好多东西过去,我看各房的人都包了东西送过去,您要不要也送些礼过去?宜宁让珍珠扶她起来: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她逮着机会还是会想弄死我的。

但又想了想改了主意。

现在罗成章在乔姨娘那里,她不送恐怕还要挨乔姨娘两句编排。

宜宁还是叫珍珠从她库中拿件玉质极好的玉佛手出来,送乔姨娘院子里去了。

*罗慎远跟徐渭等人一起从皇极殿出来。

徐渭气得脸色阴寒,一言不发。

刚才在殿上,还因为贵阳那边的事,汪远上折子搜罗了周书群整整十八条罪证,说得他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

最后竟然让皇上发出句话:他不畏罪自尽,朕就叫他生不如死!周书群一代清官,在当地任父母官的时候劳心劳力。

被汪远的人抢去了功劳不说,还败坏他的政绩,到最后出事了,就要那他出来顶罪伏法。

气得徐渭差点当场发作。

徐渭一直忍而不发,等走过转角之后,转身对他的两个得意门生说: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的表情很严肃,扫视两个门生的脸,最后还是把目光停在杨凌身上:由明,此事你就不要参与了。

我明日会向皇上请旨,给你请国子监司业的职。

你今日起少与我们往来。

杨凌听了这话一愣,不明白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您这是要我调职?他的确在几人中官位最低,老师不要他参与也正常。

虽然知道,杨凌却有点失望。

徐渭说:别的你就不要多问了,我和慎远自会解决。

他摆摆手,让罗慎远跟上他。

杨凌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就算他不嫉妒罗慎远,但有时候也感慨同人不同命。

一科出来的进士,罗慎远的地位已经远不是他能比的。

罗慎远则低头一笑。

国子监司业?徐渭也太煞费苦心了。

杨凌不明白,这官职听来不过是无关紧要,但是他当几年出来,就能门生遍朝,以后做什么都如鱼得水。

慎远。

徐渭却站定了,望着远处浮动的宫灯说,我想从汪远的儿子那里下手,他儿子比不得这老狐狸谨慎。

我有些他的证据在手,但是远远不够。

你可愿意帮我?徐渭想留存杨凌,层层保护。

所以他就需要直面危险,非要无比的机智和应对力才可以。

当然这也磨砺得他习惯应对危机。

罗慎远道:我先且一试,不行再告诉您吧。

他径直走过了门口,马车就停在中直门外。

罗慎远坐在马车上闭上眼,摇摇晃晃的起了。

随从跟在马车旁说:罗大人,老爷派人传话来,说是陆都督今日派了曹夫人来,有意纳咱们六小姐为妾。

老爷等您回去商量。

陆嘉学今日派人来了?罗慎远睁开眼。

方才他临走的时候,去看宜宁是否安睡。

她睡得并不安稳,好像在做噩梦一般。

他见宜宁睡得不安稳,还把她从贵妃榻抱到了罗汉床上。

看着宜宁,他又是心里柔软。

在她的嘴唇上轻触片刻。

罗慎远放开她,给她整理好被褥。

却听到宜宁嘴中喃喃着什么。

罗慎远凑近了一听,就反复地听到一个陆字。

他在那里站着听了很久。

罗慎远无法不在意。

如果不是因为他不能奈何陆嘉学,他早就想杀了他。

可惜陆嘉学十多年稳固下来的地位绝非他能比的。

听到随从的话他终于明白了,罗宜宁口中的陆就是陆嘉学。

罗慎远今天的心情很糟透。

他靠着马车壁养神,总不能因这个事去质问宜宁。

罗慎远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毕竟他是政客,他不能让自己失控。

罗家已经到了,罗慎远下马车去了罗成章那里,跟他商量陆嘉学的事。

他现在态度有所改变,只要陆嘉学是真的愿意娶罗宜怜,那么他不会阻止。

不仅不阻止,他还要给罗宜怜一笔嫁妆,争取早日把她塞给陆嘉学,越早送她进陆家越好。

如果不是真的,他就要早做提防。

罗成章是非常高兴的。

他一向操心怜姐儿得多,现在她攀上这样显贵的人,不但自己后半生衣食无忧,有人护着。

而且还能帮助罗家,以后有女孩儿吹吹枕边风,不怕都督不照顾罗家。

虽然只是个妾,但陆嘉学可是从未纳过妾的。

他甚至已经派人去告诉林海如,着意准备怜姐儿的亲事了。

人家陆嘉学那边只是娶个妾,六礼都不管。

不过罗成章可是希望女儿按正室的排场,风光出嫁的。

什么宴席、嫁妆、全福人的,一样都不能少。

罗慎远跟他谈到深夜。

对于父亲的热情期盼,他很冷静。

先走一步看,其他不要轻举妄动。

回去的时候宜宁正在等他。

她窝在自己的被褥里好好地看着书,烛火未歇。

见到他回来了,就侧过身道:……对了,我还要跟你说罗宜怜的事。

罗慎远问:你要说什么,陆嘉学想纳她为妾的事?陆嘉学若是真想纳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罗宜宁继续道,他又是送婆子又是亲自来的,我总觉得不对。

他现在权势滔天,行事又乖张,想要什么没有……父亲很满意这桩亲事。

罗慎远在她身侧坐下来,手指微扣沉吟,别人也反对不得。

如果他真的想纳罗宜怜,自然随他去纳。

如果不是,我倒也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看到他回来却沉默不语,宜宁觉得很奇怪,放下书册问他:三哥?好了,快歇息了吧。

罗慎远回头道。

他洗漱回来,吹灭了烛火。

屋内一片黑暗。

宜宁也正准备睡觉,他怎么把烛火都给灭了?她睡觉要留烛的啊。

没办法,她也不想下床去点灯,叫丫头又太晚了。

干脆去他的被褥里睡好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宜宁拱啊拱,只碰到被褥却没找着边缘。

身边的人似乎忍无可忍,终于有了动静。

一双结实的手臂伸进来抱住她,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入了他的被褥之中。

随后一具沉重的身体顿时就压在了她身上,略微急促的呼吸。

宜宁心里一惊。

拔步床内没有烛火一片昏暗,唯有些漏入的月光,其他什么都看不清。

但是那痒酥酥的呼吸时能感觉到的。

三哥……她喊他。

你在做什么?他冷声说道,宜宁,躺在我的怀里睡很舒服吗?还不错啊。

宜宁小声道。

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什么反应,那般滚烫的体温,顿时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罗慎远苦笑,接着说,宜宁,我是成年男子。

你知不知道你跟我一起睡,我有多痛苦?以前不是经常睡吗?她还以为他没这么介意的。

宜宁又回想起自己每次跟他一起睡,他都睡得不太好,甚至有时候到半夜都没有睡。

那我还是去点灯吧。

宜宁道,示意他让自己起来。

宜宁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他的唇在颈侧,引起一股酥麻的战栗。

她肌肤敏感,轻触之下就有感觉。

你这个时候还想走?罗慎远却压住她,以后我可以抱着你睡,随便怎么抱,你喜欢就行。

只不过我们不能是原来那种关系了。

他这个意思是……宜宁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单衣的系带似乎松开了。

因为微凉而战栗,脚趾都有些蜷缩了。

罗慎远的呼吸越来越烫,落在她嘴唇脸颊上的吻烫得逼人。

她的手被他扣在手里,喃喃了一句三哥,拧动想挣脱却还是被他压得死死的。

宜宁看到他结实的胸膛,有力的臂膀,竟然呼吸微微一滞。

她还在神游天外,却被他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抱住罗慎远的坚实的臂膊。

罗宜宁能感觉到男子情-欲时候的可怕。

就算她想躲,他也一把捏住她的手不要她躲开。

罗宜宁的指骨本来就细,他握一只还不够,伸手一抓把她的另一只也握过来捏在手里。

然后他低头轻碰她的十指手指,逐根而过,有些烫人的气息。

指尖本来就敏感,一阵阵的麻。

大掌里的手滑腻极了,上等丝绸也没这样的触感。

何况她一双手都被自己制住,就是个无力柔弱的女子而已,任他揉搓。

罗慎远又道:不用怕。

透进来的月光,可以看到宜宁刚才松的衣襟散开,露出红色的肚兜,潞稠肚兜上绣的是莲叶何田田。

枝蔓缠绕的荷花粉嫩,尖尖荷花角,含苞待放的。

罗慎远做她兄长的时候看似严肃,但是只要她稍微示弱,他就会放过她。

但是丈夫是男人,丈夫的侵略占有属性更强,声音再怎么温柔也是兽性的。

罗慎远想拥有她。

以前总能忍,这次却觉得忍不住。

罗慎远抱起她压在身下。

宜宁连个拒绝都没有,再次被堵住嘴唇。

宜宁无意识地发出一点低吟。

不!不行……她恐怕承受不住的。

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听到她的轻语更是邪火阵阵,把她抵在床头。

宜宁痛得想踹开他,似乎还没全进去。

罗慎远其实已经很忍耐了,否则她可比现在凄惨多了。

她从没有痛哭的经历,这会儿竟然想哭。

他勉强停顿,低声安慰她:以后就好了……他没有办法,以前的克制总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以后也好不了,这根本不匹配!宜宁气得咬他,但是他一用力胳膊就硬了,咬也咬不动。

反而听到罗慎远的低-喘。

宜宁才过十四岁,娇小纤细。

压在他山一般的身下躯就像小羊羔般。

罗慎远才一笑,把她捧起来坐在自己怀里。

她只能抱住他,被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反正困在犄角逃也无处逃。

宛如饱满水盈的蜜桃,被迫被人吮吸汁肉。

直到许久他粗喘着结束了,烛光恍惚,本来精神就不太好的宜宁昏然欲睡。

推出去的手虚软无力,她几乎就是一滩泥了。

但是他平静下来,第一次稍微满足了些。

抱着她安慰,随后又有了第二次。

宜宁凌晨昏然睡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被人抱去清洗了。

很冷,她往那个热的人怀里钻。

他把她抱回来,这次可以搂着她睡了,既然她喜欢。

以后要是有什么,也要她解决。

这是睡得好的代价。

第二日宜宁猛地起来,才发觉自己腰酸背痛,无比的难受。

想起昨夜无论怎么拒绝,他都把她压在身下索取。

他也醒了,宜宁有点不敢看他,别过头望着窗外的白光。

罗慎远起身穿衣,结实的背部可见她的抓痕。

他走过来柔和道:你今日好生躺着,我让丫头给你做了糖水荷包蛋,一会儿端过来。

母亲那里我派人说过了,不用去请安。

宜宁想起昨晚就不想看他。

罗慎远却抬起她的脸低头亲她的额头:我晚上回来。

宜宁觉得疼得动都动不了,只想咬死他。

晚上也别回来了!但他已经穿好官服出去了。

这时外面的丫头通传楼妈妈过来了,宜宁让她们进来。

楼妈妈带着珍珠和玳瑁进来,看到宜宁的样子。

原本笑盈盈的楼妈妈收了笑容,有些惊讶,脸色也不太好看。

知道宜宁真的和罗慎远有了夫妻之实后,楼妈妈的脸色就凝重了。

她是英国公的奶娘,英国公打小就由她伺候着。

这次给宜宁做陪嫁,她连去田庄子荣养的机会都放弃了。

就是看着小姐年幼,怕她嫁了之后被姑爷的不知节制给伤着了。

楼妈妈让珍珠和玳瑁服侍着,她再给宜宁沐浴。

这一看更生气,姑娘有撕裂的伤,必定是小姐还承受不住姑爷却被他强行地索求的。

楼妈妈掌心里抹了膏子,热化了涂在宜宁淤青的伤处。

心疼得止不住道:下次姑爷再这般,您就叫奴婢们就是。

这如何能承受!宜宁走神,被楼妈妈叫了声才回过来。

她正好说:……让厨房炖些补汤,用天麻、党参之类的药材。

楼妈妈一个犹豫:给谁准备的?宜宁叹了口气说:自然是我,我得补补。

否则多来几次她真的撑不住啊。

晚上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她还靠着窗扇旁看书。

旁边放了一小碟的金丝蜜枣,没剩几颗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银杏的枝丫照在她的书上,罗慎远走过去看,发现她在读一本《小煮记》。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没抬头,把身边的小碟推过来:珍珠,再给我装些枣儿来。

吃得发渴,我还要油茶。

还要油茶,那一会儿就吃不得饭了。

来人突然说道。

宜宁抬头才发现是罗慎远回来了,他的官服未换下,革带收腰,肩宽身长,他穿着格外挺拔好看。

清朗又高大。

……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此时与他同处一室就有种莫名的暧昧感,宜宁竟然有点局促。

他在她身侧坐下道:今日布政使回京述职,说是四海丰收,无饥荒灾祸,所以早朝下得早。

她一时不知道又说什么,拿水壶给他倒茶以后就不用分被褥睡了。

他拿过宜宁的书看,指尖摸摩挲着纸页突然道。

随即又抬起头,我还是你的兄长,只是现在也是你真正的丈夫了。

宜宁居然有种被他宠溺,还是兄长的感觉。

但是她现在真的觉得分被褥睡挺好的。

罗慎远挑眉:怎么,你不愿意?不是……她从小碟里捡枣子递给他,笑着说,我觉得还是暂时……分被褥睡好。

她总要养养伤吧。

罗慎远嘴角微勾,才淡淡道:既然你要求,那便先随你的意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次日起床后宜宁给他穿衣。

罗慎远下颌微抬,宜宁帮他整理衣襟时瞧见他的喉结微动,有点好玩。

她用手轻轻一触,罗慎远就垂眸看着她,反手抓住她的手警告道:别乱动。

宜宁才道:好吧,不动就是了。

罗慎远看着她的发心,宜宁的头发很软,丝绸一般光滑。

终于把罗慎远送出了门,那边林海如就派丫头过来了。

说在给罗宜怜商量嫁妆,要宜宁过去一趟。

罗宜宁无言,这也太急了。

就算陆家再怎么高门大户,好歹也矜持点啊!她乘了个滑竿小轿去正房,发现自己是来得最迟的。

陈氏携着大周氏小周氏两个嫂嫂,罗宜玉,两个年幼的庶女都在那里了。

罗宜怜被几个嫂嫂围在当中,问想要什么也不说,一昧的脸红。

宜宁则看到罗宜怜背后站了两个陌生的婆子,膀大腰圆,面无表情。

林海如让她过去,告诉她:这两个婆子是宁远侯府一大早送来的,说是先拨来给怜姐儿使唤,我看几乎样样精通,十分厉害。

你瞧乔姨娘那样子,觉得侯府重视她女儿,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那两个婆子一个姓王,一个姓余。

姓王那个看了宜宁,屈身请安:这位就是贵府的三太太吧?林海如含笑说正是,两个婆子就相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已经派人出去给徐夫人传了信,这门亲事是肯定要成的。

罗宜怜跟两个嫂嫂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抬起茶杯喝茶发现就剩些茶叶渣子了。

回头对罗宜宁说:劳烦三嫂嫂与我递杯茶来。

态度自然,又跟另外两个嫂嫂说话去了。

罗宜怜从昨天到今天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看到侯府还派了两个婆子来伺候她。

态度自然也傲慢起来,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陈氏那么严厉的人,也要捧着她柔声说话。

让罗宜宁倒杯茶怎么了,她现在不讨好她。

等以后她入了宁远侯府,才有得罗宜宁受的。

罗宜宁自然不动手,身边的珍珠端了杯茶过去。

罗宜怜看了就笑:三嫂嫂的丫头倒是勤快得很。

怜姐儿这话见外了。

罗宜宁只是微笑。

说到这里,那姓王的婆子又开口了:我们侯爷前两日没得空,说今日下午亲自来一趟,夫人且记得准备准备。

嫂嫂们纷纷恭喜罗宜怜,一片欢欣,宜宁则低头喝茶。

陆嘉学要亲自来了。

罗宜宁握着茶杯啜饮,天寒地冻的。

杯中腾起雾弥漫到脸上来,花厅外树木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天空阴沉低霾,头顶泛着白光。

她抬起头看,这天气倒是快要下雪的样子。

珍珠端了小碟姜饼出来,给她配着茶吃。

说:看这天气是该下雪了。

都快要十二月了。

的确比前几年冷些,罗宜宁突然问珍珠:我记得你和玳瑁是同年生的,现在该有十九了吧。

寻常丫头这个年纪该放出府去了,你想嫁人吗?似乎伺候她的丫头都要晚婚一些,当年雪枝嫁人也很晚。

您年纪尚小,身边没得个信得过的人在,新起的丫头奴婢总是放心不下。

珍珠屈身一笑,语气有些晦涩,奴婢不喜欢嫁人。

相夫教子,受婆家磋磨。

特别是放出府去的丫头,有些银钱的还要被婆家惦记。

奴婢不如一生伺候小姐,反倒自在,也没人敢看轻奴婢。

宜宁握了握她的手。

珍珠的手总要比她糙一些,掌心微热。

只要她留在她身边一天,宜宁就不会亏待她。

宜宁站起身准备进屋子去,天气太冷了,林海如让婆子去取了炉子出来,屋内烧了炭之后就暖和起来。

大周氏正在跟罗宜怜说:我还无幸见陆都督,不知道是长得什么模样?罗宜玉嘴唇微抿,笑得十分含蓄:我幼时见过一次,却没得看清,只记得是很高大英俊的。

眉姐儿不是认了陆都督做义父吗?林海如在嗑瓜子,转头问宜宁,是吧?你在英国公府里,必然看到过他。

长什么样子的?宜宁在她的小碟里抓了小把五香瓜子,淡淡说:平日没怎么见。

大概和四姐说得差不多,就是要威严一些。

小周氏饶有兴致地插话:三弟妹还是都督的义女,怎的没听你提过?宜宁说:是父亲请他收我为义女的,平时不走动,故也没什么好说的。

义女也有很多种,口头说说的,正式上族谱的。

罗宜宁平日的确不和陆嘉学往来,而且也不提起他。

其他人自然没有重视这回事。

到下午天空果然飘起小雪来,细碎如盐。

楠哥儿很高兴,乳母把他裹得跟个球似的,所以他才不怕冷。

抱着宜宁的胳膊把她往外拖:嫂嫂,雪雪,雪雪。

小孩子刚学会走路,谁抱他都不肯。

宜宁被小胖球拉到外面去看雪。

这一会儿的功夫,石径已经湿漉漉的了。

他拿小手去接,宜宁把他的手拿回来,亲他奶香的软和脸。

你不许去接,一会儿仔细伤寒,那就要灌你喝药了。

楠哥儿啃着手指,可能小脑瓜在想问题,可能就是没反应过来。

外院却喧哗起来,有婆子跑进来通传陆嘉学来了。

宜宁把楠哥儿沾满口水的小手擦干净站起身,看到丫头婆子簇拥着,大家已经撑着伞鱼贯而出了。

宜宁把楠哥儿抱起来,又亲他一下:走,我们看热闹去。

楠哥儿就抱着她的脖子,抓她耳朵上晃荡的翡翠耳坠儿来玩。

陆嘉学出场的排场一向很大,前厅到处是他的亲兵站岗,气派无比。

穿了官服的罗成章正陪着他说话。

外头飘着雪絮,寒风吹着,宜宁看到屋内他英俊的侧脸,隔着飘扬的大雪却是刀凿斧刻的清晰。

披了件黑色的鹤敞,腰间狮虎纹革带。

如山岳沉稳。

大周氏忍不住低叹了:权势滔天就算了,长得还如此有英俊。

难怪别人趋之若鹜……小周氏拉着罗宜怜的袖子一脸振奋:六妹妹你快瞧瞧!罗宜怜也是第一次看到陆嘉学。

这样出众的人物!虽然身边有个罗慎远这样出众的三哥在,但陆嘉学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那些传奇刻在这个男人的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迷雾。

看不透,也看不懂。

面前的陆嘉学气势魄人,只是偶尔回一两句。

罗成章倒是毕恭毕敬的:……都督今日前来,我等也不敢怠慢。

内人带了怜姐儿过来,都督您看可要见见她?虽然这不合礼制,但罗成章也没想在陆嘉学面前拿捏礼制。

随罗大人的意吧。

陆嘉学盖上了茶杯。

林海如牵着楠哥儿,带着罗宜怜进了前厅,怕她不习惯会紧张,让几个嫂嫂陪着她一起进去。

乔姨娘没得身份上这个场面,而宜宁还想看看陆嘉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跟两位嫂嫂上去了。

陆嘉学扫视一眼众人,似乎也没在意罗宜宁,落在了那个明显盛装打扮的少女身上。

罗宜怜才上前给他行礼,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小女宜怜,见过都督大人。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看了罗宜怜良久,才道:六姑娘坐下吧。

罗宜怜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坐下,就看到陆嘉学的手指正有意无意地摩挲扳指。

她即将成为这个男人的妾室吗……罗宜怜的心扑通地跳起来。

突然开始有了些期待。

罗成章见此一笑,开口说:怜姐儿听闻都督大人要亲自来,高兴了许久。

她平日最仰慕将军,说能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才是真英雄。

还读过些兵书,略能说上一二……不如改日叫她和都督大人谈论一番,博都督大人一笑而已。

宜宁就听到陆嘉学的声音说:难得她有这个爱好。

罗成章还真是张嘴就来,罗宜宁分明记得罗宜怜是最讨厌打打杀杀了。

罗宜怜这时候就做足了闺阁小姐的姿态,低头含笑。

突然语气轻柔地说:三嫂嫂不是都督大人的义女吗,怎的不给大人请安。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嫂嫂不敬重长辈呢。

罗宜宁正站在一旁当花瓶,听到罗宜怜提到自己才抬起头。

她们这些嫂嫂刚才只是随着罗宜怜屈了一下身,是不想抢了她的风头。

两个周氏连同林海如都看向罗宜宁。

随后传来了陆嘉学低沉的声音:竟然是宜宁,义父倒是许久未见过你了。

罗宜宁抬头看到陆嘉学似笑非笑的眼睛,咬牙上前一步请安:义父安好,方才是宜宁失礼了。

无妨。

陆嘉学喝茶,宜宁退了回去。

屋内一时寂静,楠哥儿看看周围,他想到宜宁身边去。

但是他不敢去。

他抬手要咬手指,袖子上的东西就掉下来,落在黑漆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是一只翡翠耳坠儿。

宜宁立刻认出是她的耳坠儿,方才取下给楠哥儿玩耍的。

她立刻就要上去捡,但另一只戴着扳指的手已经把耳坠儿捡了起来。

宜宁只能屈身说:多谢义父,这是我的耳坠。

能否请您还给我?陆嘉学随着她看去,果然有一只耳坠不见了。

他把玩着耳坠,慢慢道:自然,东西总是要物归原主的。

宜宁伸手去接。

他才把耳坠还给她。

只是那话才是真的意味深长。

陆嘉学没这个耐心跟罗成章虚与委蛇了。

他平静地道:罗大人,七日后之后我来接人。

你可要好好准备。

七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罗成章一愣。

刚才不是说半个月吗。

他只当陆嘉学是见了怜姐儿格外喜欢,不想多等了。

这时间有些急促,都督大人可容下官好好准备。

怜姐儿也要准备些嫁妆。

罗成章连忙道。

陆嘉学转而看向罗宜怜,淡淡地问:六姑娘可是觉得时间仓促了?我觉得还是合适的。

罗宜怜站起来,她又怎么敢说不合适呢,红着脸点头说:一切都听都督大人的,小女没有意见。

陆嘉学没多说几句就离开了。

罗成章送他出去,剩下的嫂嫂们则纷纷恭喜罗宜怜。

都督大人必定是见我们怜姐儿国色天香,才喜欢得很,提前了婚期……一片奉承之声,宜宁面无表情,捏着翡翠耳坠儿越发的紧。

*罗慎远在路上遇到了从罗府出来的陆嘉学。

罗慎远先叫了声停车。

然后挑开车帘,笑着问道:难道,都督大人竟有空到罗府来。

陆嘉学听到罗慎远的声音,也挑开了车帘。

周围一片霜雪,只有马儿的鼻子里冒出白烟,他道:这趟倒是巧了,遇到罗大人。

站在旁边的林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侍从敢说话。

我听说都督大人有意纳舍妹为妾?这趟该是来商议的吧。

罗慎远又道。

陆嘉学听了就笑:令妹冰雪可爱,我看着的确爱不释手。

虽做不成正室,做个妾总是没有问题的。

得都督大人喜欢,宜怜妹妹必定是高兴的。

罗慎远慢慢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扰都督大人了。

先回府一步。

他放下了车帘,脸才面无表情,全无笑容。

陆嘉学看到他的马车回府了,才放下车帘吩咐车夫继续走。

小雪渐渐转了大雪,下到晚上还纷纷扬扬的没有停。

罗宜宁派出去打听的丫头回来了。

丫头的双丫髻上还带着未化的雪,脸色冻得通红。

三太太,奴婢仔细问过了,那两个婆子几乎不踏出院门。

专心伺候六小姐,别的事从来不过问,平日话也不多。

罗宜宁本还以为是陆嘉学派这两人来是打探消息的。

但这么听又觉得不可能,明目张胆送过来的别人自然会提防,这两人绝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宜宁赏了丫头一袋银裸子,让她先去歇息不用伺候了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大雪还没有停。

窗外北风吹,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掉。

下人把屋内的夹棉靠垫换成了黑狐皮的靠垫,华贵漂亮。

罗慎远跟曾珩混了好几年,他不缺钱。

只不过他是清流党,有时候不好拿出来用罢了。

你回来了啊。

宜宁半跪在小几前仔细地在描花样,准备给罗慎远做双冬日的护膝。

她的毛笔蘸了朱红色说:三哥,你来帮我画兰草吧,我总是画不好。

屋内烧了地龙,但她穿了一件有兔毛边的褂子,换了一对白玉玲珑耳铛。

一只鞋袜随意的搁在床沿,有种随意的生活气息。

罗慎远走过去,从她身后拢过去,拿过她手上的笔:画在那里?虽然已经是夫妻了,但日常这样的亲近不多。

宜宁微微屏息。

指给他看画的地方,他的身体更倾下来一些,身上有外界寒冷的味道。

单手靠着桌沿寥寥几笔,就给她添上了兰草。

这些够不够?罗慎远问她。

够了。

宜宁竟然觉得他的嗓音低磁好听,有些失神。

他又圈着自己在怀里,一时紧绷不敢动弹。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

衣袖卷起一截白色斓边,看得到手背有经络浮出。

怎么还没有放开她,不都说够了吧……宜宁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暧昧。

他突然又道:我听说陆嘉学今日过来了,你见到他了?母亲让罗宜怜去给他请安,怕她紧张,故带我们几个嫂嫂一起过去。

宜宁解释说。

嗯。

罗慎远听了没什么表情。

看到她薄薄红软的嘴唇片刻,低下头问道:眉眉,你的花样画完了吗?还差几只白鹭。

罗宜宁说,有点疑惑地问他,怎么了?我来帮你画。

他左手提笔蘸了墨,也是寥寥数笔。

顿时就是一行白鹭飞上青天。

果然有□□。

宜宁觉得自己很难学得来。

随后他放下笔,拿了本书坐在旁边看,问她:你知道前不久贵州匪患的事吧?这事宜宁自然是知道的,最近这事闹得挺大的。

见她说知道,罗慎远就继续道:皇上削了贵州布政使,汪远就提议由我出任。

宜宁听了一惊,画笔放回了笔山里:这如何能行!布政使是从二品,但对罗慎远来说这升迁实则是贬黜,更何况贵州那里上下是汪远的人,周书群都让他们耗死了。

他去了就算能治理,绝对也要花大力气,离京数年,又不是湖广、两广这些布政使,仕途怕要受阻。

她一时激动,差点撞到他的茶。

他把自己的茶壶挪开,这可是热茶。

说道:未必就会去,你不要担心。

宜宁怎么能不担心他,看到他啜着茶不慌不忙的样子,说道:你倒是不急的,那我何必急了。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个法子,皇上若是让你去,你真的去不成?三哥头也不抬道:现在贵州乱成一锅粥,的确需要人管——叫我去我就去吧。

宜宁看他,罗慎远才放下他的书,笑道:京官外调,哪儿这么容易。

户部商议了还要递内阁定夺的。

他又继续说,而且工部也是个烂摊子,除了我没几个人能收拾。

只要我不愿意去,皇上不会让我去的。

罗宜宁觉得不太对,他在工部做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提他外调一事?贵州那里都是汪远的人,她又想到了陆嘉学说的话,顿时心里有了猜测:你无端被提外调,还是那样的地方……可是都督大人所提?现在那地匪患频发,就是剿除都剿不干净。

若是他真的前去,当真危险。

罗慎远顿时握住她的手腕,克制道:我只有一句话,不准去找他。

她不会去找陆嘉学啊,找他又有何用。

罗慎远见她不说话,沉声再重复了一次:听到了吗?罗宜宁点头,他才放松了些手。

罗宜宁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见陆嘉学,没想到他这么顾忌。

宜宁问他:虽然知道你不会去。

但我还是想问问,若是你去贵州,我可跟你去?我听说人家外调经常带家属。

炉火噼啪一响,罗慎远说:自然是带你去的。

宜宁才挽着他的手臂坐下来,笑眯眯地说:那无所谓了,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的。

罗宜宁的担心让他很动容。

有个人牵挂着你,在乎着你,你因此而存在,不再是孤独至极的一个人,于他而言更是如此。

他伸手想把她抱在怀里来,但忍了忍还是没有。

皇上现在的确担心贵州的事,说不准一时脑热,还真会派他去。

他就先给宜宁提前说一声。

宜宁这两天一直帮忙罗宜怜的亲事,又听到这个消息。

很久才缓过来,如果罗慎远要去也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他五年期到一回来,那就是肯定的升官,前提是他能活着回来,并且有政绩。

若是不去留在京城,天子近侧,迟早有一天是工部尚书。

她又说了句:当然还是不去最好的!罗慎远回过头,她的脸藏在雪白的兔毛边里,像个精致的雪球,还稚气未脱的。

这是他的小妻啊,需得好好护着养着,说不定还能长高长大呢。

到时候才能与她更亲近些,不像现在总是克制。

以后说不定她还会生下他的孩子。

两个人的孩子?看着那平坦的小腹和细腰,罗慎远有点不敢想象。

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太吵闹了。

而且会分散孩子他娘的注意力。

孩子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现在这小丫头还同他分被褥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接连两日商量罗宜怜出嫁的事,宜宁忙得团团转。

乔姨娘觉得自己怜姐儿能嫁个好人家了,挺直了腰杆,冠冕堂皇地要这要那。

宜宁刚把管事婆子送走。

就有丫头过来传话,说乔姨娘不满意罗宜怜的吉服,非要再改。

罗宜宁焦头烂额,匆匆赶往林海如那里。

乔姨娘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嫌弃衣裳非正红色。

林海如由丫头婆子伺候着喝参汤,听到后忍不住冷哼:不是正室出嫁,却穿个正室的颜色,这才让人笑话!罗成章已经吩咐,无论如何都要先紧着罗宜怜,她的意见最重要。

林海如忍了又忍,闹不闹笑话都不重要。

这件改了三次的吉服又拿去重做,功夫全都白费了。

宜宁去的时候正好派去陆家安床的婆子回来了。

这婆子喝了口茶,笑着有些谄媚地跟罗宜怜道:姑娘是没去,宁远侯府好大的气派,奴婢进门就是好大一个影壁,院里的护院都是官兵。

虽然说不讲六礼,我分明看到侯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做得跟正式娶亲也没有两样了!人家侯府成亲,两边的百姓都自觉地回避。

侯府里还有人专门开道,老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排场。

来看热闹的两个周氏闻言惊叹,夸宜怜嫁得好。

乔姨娘对于改嫁衣这件事更有了底气,端补汤饮笑着说:正红色如何穿不得,要紧的是都督大人喜欢,我看轿子也要改改才是。

反对正红色的林海如冷哼一声说:那你要不要人也改改?乔姨娘毕竟是妾室,被林海如当面训斥脸色青白,却不敢顶回去。

罗宜宁拿笔蘸墨:乔姨娘,怜姐儿毕竟嫁过去是妾室,最好是低调些。

正红色不行,水红色和茜红色中选一个来。

乔姨娘觉得只要陆嘉学宠宜怜,罗宜怜在侯府横着走都没问题。

没有谁比她更明白男人宠爱的重要性,所以她不怎么理罗宜宁的话。

依旧笑道:为何不能改为正红色。

宜宁,你可是怜姐儿的三嫂,没得见不得她好的道理吧?罗宜宁淡淡瞥她一眼。

回头蘸墨写字道:你若是再有不满自己去找父亲说。

你看他是愿意丢你的脸还是罗家的脸。

我看老爷更紧着都督大人的意思才是。

乔姨娘道。

宜宁抬头温言道:这等家宅不宁的事,乔姨娘愿意出去说,我自然也无妨。

说到这里乔姨娘才忍了忍,不再说话,她这时候可不会头脑发热做什么事,让宜怜的亲事被影响。

罗宜怜按了乔姨娘的手,笑着说:三嫂也是一片好意,日后怜姐儿还多有报答的时候。

宜宁微微一笑:不客气。

说罢收了笔,叮嘱婆子再拿去改。

明日是冬至要祭祖不上朝。

但回保定祠堂祭祖不便,罗成章就叫在正房摆了三牲祭品来祭祀。

罗慎远上午祭祀之后就同杨凌等人出门去了,连晌午饭都没得吃。

下午罗宜怜想去寺庙里还愿,要有人陪她陪她。

宜宁觉得自己要离寺庙等地远一些,最好是不要出门,婉言谢绝,林海如叫了两个周氏嫂嫂作陪。

簇拥罗宜怜的丫头婆子浩荡出门了。

宜宁正说回嘉树堂休息。

却看到垂花门外罗慎远回来了。

杨凌、户部侍郎等几个官员一起,几人可能在谈官场的事,罗慎远面带笑容。

宜宁远远地停下来看着他。

同僚跟他说话的时候都很敬重他,虽然谈话随和,却没人敢打断他说话。

外头大雪堆积,淡淡的阳光里雪粉飞扬。

他披着她前几日做的灰鼠皮的斗篷,高大挺拔,俊逸如松,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

宜宁的心很宁静,她突然地想,他和前世是不是不一样了呢?她前世也是这般远远地看着,但是彼时陌生。

现在却是有最亲近的关系。

宜宁正斟酌着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罗慎远等人却远远地看到了她。

杨凌先笑道:罗兄,多日不见你太太,要不要我去打个招呼?她一个妇道人家,你打什么招呼。

罗慎远不喜,杨凌每次看到宜宁都很热情,他跟他们家太太关系不睦,杨凌来衙门的时候脸上还经常带伤。

现在他看宜宁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儿等着。

罗慎远道,提步朝宜宁走过来。

宜宁看到他走过来,就问他道:三哥,你带同僚回来啊?罗慎远顿了顿,正要说什么,杨凌的声音就从他背后冒出来:罗三太太,我俩许久不见啊!宜宁看到杨凌眼睛弯弯的,想到他家中好玩的杨太太,也笑眯眯道:杨大哥,许久不见。

不知道杨嫂嫂好不好?我还没得空去她那里玩。

她好得很——她哪儿有不好的!杨凌道。

随后他感觉到面前这人身上发冷,不言不语。

才没有说话了,心里嘀咕这家伙真不好开玩笑。

心眼又小醋意又大,亏得人家魏姑娘忍得了他!罗慎远见他退出去,才道:嗯,请他们过来商议事情。

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不过今日会早些回来,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去看庙会,大概今日就有。

晚上我可以陪你去。

宜宁听了有些高兴。

三哥惯常忙得很,若不是节庆日,他连沐休都要忙。

但是节庆日又常有应酬,家中聚会或是祭祖,哪里有时间出去看看。

庙会热闹,但是她不常出门,只有小时候见过一两次。

旁边的法昭寺年年冬至、元宵都要开庙会,她挺想去看看的。

那我等你回来。

宜宁说,对了,母亲那里给你留了羊肉锅。

你晚上回来吃。

他颔首,才转身回了同僚那边。

杨凌就抱怨道:罗三,你当真不近人情!我与你家太太也是旧相识了。

打个招呼有什么的!主要是怕你回去后,嫂夫人要与你算计。

罗慎远心情平和了些,悠悠地说。

随后才声音一低道,走吧,书房里去谈。

一行人渐渐消失了。

宜宁想到晚上要去庙会,叫丫头找两件厚一些的斗篷出来,免得会冷。

珍珠一边用掸子拍着斗篷一边笑:难得见您这么高兴。

宜宁看着隔扇外,院中银装素裹的景色,映着碧蓝的天。

自被陆嘉学那件事之后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她还叫珍珠铺纸,画了幅雪景图。

罗慎远不在她才能画画,若是他在。

必然是指点批评得多,她画画就是图个高兴,哪里需要他这么多指点了。

宜宁画好之后从旁边陈旧的大肚青瓷缸里拿了一副他的画出来比,屋内烧着暖和的炉子,他养的乌龟从外面移进来,在大缸内闹出细微的动静。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练个十年才及得上他的水平,把画放回原处,靠着炉火小眯了一会儿。

她是被丫头喊醒的:……六姑娘去上香回来,带了客人来!夫人去了大房那边,老爷叫您帮忙接待。

罗宜怜带回来的客人是上次来过的曹夫人,说是正巧朝罗家赶来遇上了。

宜宁走到堂屋外的时候,听到罗宜怜柔和的声音:一切皆好,劳烦夫人挂心。

乔姨娘是妾室出身上不得台面,林海如不在的时候,自然就是罗宜宁出面接待。

宜宁带着人进了堂屋,与曹夫人见了礼。

曹夫人看她笑道:上次见过,您似乎是六姑娘的三嫂吧?宜宁让丫头给她上了上好的茶:正是,家中母亲去了大伯母那里,怕要稍后才能回来。

夫人莫要见怪,这桩亲事您有什么要说的,告诉我就成。

罗宜怜见她来了,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她慢慢收拢凤仙花汁染指甲的手,那纤纤漂亮的手腕上一对镯子。

宜宁看一眼就认出是上好的满绿翡翠,价值连城。

乔姨娘手头怕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是来看看六姑娘可好,家中准备得如何了。

都督大人说的日子耽搁不得。

曹夫人笑道,倒也没有别的事。

不过还要问一句,家中是否有人送亲,侯爷说过了,最好是由嫂嫂陪着去送亲,免得宜怜姑娘在陆家不习惯。

他陆嘉学不过是娶个妾,还要谁去送亲?真是权倾天下便为所欲为了不成?何况她怎么会去送亲!她现在对陆嘉学都还忌惮得很。

送亲这事家中还要商议。

宜宁说道,我决定不得,怕还要等母亲回来再商量。

曹夫人才一笑,悠悠道:这当然也是随你们的,只是都督大人的话,我代为传达罢了。

这般的说辞,就是听了她拒绝的话不痛快而已。

这时候外头有人通传,说罗成章过来了,一般女眷怎么可能是他接待,不过是曹夫人代表陆嘉学,所以特殊些。

罗成章进来就冷冷地看了罗宜宁一眼,曹夫人起身见他,罗成章笑着让她坐下来:曹夫人麻烦跑这一趟,我方才在外头听到你说的话。

我女孩儿得都督看重是她的荣幸,都督要人送亲,自然是可以的!您只管回去禀了就是。

曹夫人的表情这才一松:亏得罗大人识礼,那我就回去禀报都督了!宜宁听到这里就明白过来,罗成章刚才一直在旁边听。

等管事婆子送曹夫人出去之后,罗成章才沉下脸。

语气不太好:老三媳妇,怜姐儿要嫁给都督大人,他说什么家中尽管答应,你怎么能驳了曹夫人的话!要不是我在外头听到进来,你要怎么收场?宜宁站起来说:父亲,古往今来没得娶妾室还要送亲的道理。

您要让送亲只管送吧,总之我不送亲。

您看您从大嫂、二嫂里挑哪个出来都成。

罗成章觉得她不识抬举:给怜姐儿送亲怎么了?又是送去宁远侯府,难不成还失了你的身份!你不愿意就罢了,别的哪个不是抢着送,还缺你一个不成!罗宜宁不跟他争这个,冷眉淡眼地告退了。

见她走之后,罗宜怜就拉着父亲的手道:三嫂嫂跟您说话,着实不太客气。

您是她的公公,按理说怎么吩咐她做事,她都不该说一个不字。

让她送亲,难道她还敢不送不成!罗成章拍了拍她的手:你三哥维护她,背后又有英国公,我也不能说重了。

不过你以后嫁了陆都督,怎么说她也不敢反驳你,你等着就是了!罗宜怜其实心里清楚,她就是心里不舒服而已。

说罢,罗成章吩咐她出嫁后的事,罗宜怜笑着听他说去了。

罗慎远下午回来后,罗宜宁跟他说了陆嘉学要求送亲的事。

罗慎远反问:他可说了一定要谁送?这倒是没有。

宜宁给他碗里添羊肉饺子,舀了一勺酱,我回绝了,父亲应该会去请大嫂。

她家有些底蕴,父亲看重这个。

罗慎远吃着饺子,道:那随他去吧,让谁送亲就谁。

你可收拾好了?一会儿吃了饭就出去。

宜宁的小包裹都打好了,点心瓜果,茶壶什么的。

结果罗慎远什么都没让她带,就让她披了件斗篷,带着她出门看庙会。

虽然已经是黄昏了,庙会还是很热闹,街沿巷里都挂着灯笼。

从周围来赶的百姓带着儿女,驾着牛车的,拉着骡子马的,熙熙攘攘。

还有富贵人家的马车,仆从跟随。

路上有各类的吃食,炒瓜子炒豆子、干枣、柿饼、白糖梨膏、桂花酥糖。

看着就叫人觉得热闹,宜宁便让人下去买。

罗慎远拦住她:这街边的吃食……宜宁看着他:我小时候你不是常给我买吗?罗慎远看她一眼,说道:给你买的东西岂能马虎?都是从大糕点铺子里买来的。

你觉得像是从街边随便买来的吗?宜宁心里微动,笑道:那便不买吧!她又下不得马车,外面雪被踏得化了,地上湿漉漉的倒映着灯笼红色的影子。

她坐在他身边,两人靠得很近,车内又昏暗得很。

这样坐着静静靠着他,觉得他好像要温暖一些,呼吸竟然清晰可闻,宜宁竟然觉得不敢挪动丝毫。

罗慎远让车停了下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一会儿有护卫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一袋桂花酥糖,刚切出来的糖还是热的,烫手。

他递给她说:吃吧,只能吃这个。

其实宜宁不是那么想吃的,热热的桂花酥糖香味很好闻。

她刚吃了一块,抬头想问他:这还挺好吃的。

你要不要吃?好吃吗,那我尝尝吧。

他说。

宜宁拈了一块桂花糖酥正要放在他嘴边,但帘子突然被放下来了。

黑暗中有个温热贴上了她的嘴唇,宜宁有点没反应过来。

其实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而已,狭小的空间里被他包围着,什么都看不清,唇齿之间却是桂花酥糖的香味。

挺甜的。

他说。

宜宁听到外面舞狮的热闹动静,手被他牵在手里,心想他怎么这么平静啊,仿若无事啊!她手里的桂花酥糖倒是一块也没有再吃了,刚才他根本就不是想给她买糖的吧!到了个山西商会前面,罗慎远带她下了马车。

这个商会上面可以看到走马灯,舞狮子,吹糖人。

另一边能看到寺庙里的水陆法事,很热闹。

那些贵人想看庙会,多半是到这里来。

宜宁路上不怎么跟他说话,掌柜出来亲自迎罗慎远上了二楼。

二楼是有隔断的,隔断的博古架上放的都是文竹之类的东西,宜宁跟罗慎远先后上楼,就看到旁边有个隔断屏风隔开,但是打开了一扇,坐在里面的人有些面熟,宜宁仔细一看,竟然是谢蕴!旁边那个侧脸清俊的男子不是程琅还是谁。

两人也是带着婆子仆从,在这里赏庙会。

只是没注意到他们。

想想也是,程家也在这附近,住得又不远。

罗慎远看到谢蕴坐在程琅旁边,就侧头问宜宁:你想去打个招呼吗?算了吧。

宜宁也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好,拉着罗慎远准备避开。

但正在这时候,谢蕴却侧头发现了他们,她站起身,对罗宜宁笑了笑:罗大人,罗三太太,倒是巧了。

你们要过来一起坐坐吗?程琅听到谢蕴的话,端茶的手微微有些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137-167已经修改完毕。

自140起情节有较大改动,所以建议重看,加了很多甜宠,重看不吃亏啊!当然不愿意看也不影响看后文~~这次修文大概送了两万字,已经购买的是不需要花钱的,送给大家当做回报,谢谢大家!第一百六十九章清亮的茶水自茶壶中流出,薄胎的茶杯,因浅绿的茶水显得透明。

程琅将茶杯移至罗宜宁面前,单手一请:喝茶罢。

杯中茶香氤氲,如山岚云烟。

罗宜宁握紧茶杯,看他又拿了茶杯,给罗慎远倒了茶。

窗外是热闹的舞狮队伍,踩高跷的队伍,非常热闹。

谢蕴看着程琅俊雅完美的侧脸,浓密斜长的睫毛,挺直鼻梁下柔和的嘴唇。

外面的热闹映着他的侧脸,街上还湿漉漉的倒映着灯笼的光,他似乎也映着灯笼的光。

离她很近,又非常远。

她想起那唇瓣如何在她的身体上游移,想起他的温柔,而这些迷惑人的手段与他的冷淡一起,让谢蕴看不透他。

他究竟是喜欢她呢还是疏远她呢。

论起情技的高明,怕是没有人比得过他的。

谢蕴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挽住程琅的手,笑着道:阿琅,一会儿我想起旁边的水陆法事烧符纸祈福,你陪我去吧?程琅眉头微微一皱,他下意识地抬头,发现罗宜宁并没有什么反应。

自然的,你想去就去罢。

程琅说。

谢蕴靠着他的侧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演戏了。

她很投入,她闻到这人身上淡雅的香味时一阵心悸。

罗宜宁默默地看他们俩一眼,这两人是情投意合了吗?罗慎远坐在宜宁身边只管喝茶,他对热闹没兴趣,对程氏夫妇也没有兴趣。

不管她们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跟他无关。

他很闲吗?你先下去吧。

程琅对谢蕴说,我有话想对罗大人说。

程琅要跟罗慎远说什么?谢蕴也很狐疑,抱着手里的暖炉看他俩,这两个好像严格说来算是政敌吧?但她没有多问,作为妇人家多问令人生厌。

她起身站起来让丫头扶着手,慢慢走下楼去了。

罗慎远靠着东坡椅背上,看着他道:程大人有何指教?程琅只是一笑,看着罗宜宁说:你知道的,他不杀你,必是有其想得到的东西。

你要小心他,莫要掉以轻心。

说完之后程琅就站起身,整理衣裳拱手下楼。

你程表哥这话倒是说得奇怪。

罗慎远想了会儿,笑了说,陆嘉学为什么会想杀你呢?罗宜宁喝了口热汤,说:我原来暗中听到过他和父亲说话,知道了些他的秘密。

不说了,三哥,暖炉也没带身上,没想到外头天气这么冷,不如我们回去吧?法事什么的就不去看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陆嘉学肯定有目的,但是没想到程琅会提醒她。

难道他是知道些什么?罗慎远道:再等片刻。

宜宁心想他还要做什么,片刻后却见小厮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纸包上来,躬身笑道:大人,您吩咐的,沿路的东西都买齐了!宜宁疑惑地看他,他什么时候吩咐的,他则起身拍了拍她的头:都给你带回去。

油纸包着香酥的炸肉丸,糯米鸡,糖葫芦,冰糖山药,炒瓜子,山楂糕,白糖雪梨膏……他还是真的把沿途的东西买齐了啊!宜宁手里捧都捧不下,心里轻盈极了。

他帮自己拿着几袋子干果,高大的身影走在前头不言不语。

其实他手段多得很吧,轻易就撩拨别人去了。

难怪别的女子喜欢他呢,他是不是也用这等手段去对付人家了?宜宁暗自思忖着。

路上回去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刚才热闹了,但是一片片的灯笼还亮着。

黑暗的车厢里,她低声说:你要不要奖励?罗慎远尚未反应过来,她就拉着他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然后他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没想他突然反扣住她,把她抵在车厢狭小的角落里吻,黑暗里看不清彼此,反而异样的刺激。

宜宁也觉得一阵阵发软酥麻,推拒的力气都没有,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的。

高大的身体山一般,摸上去手下皆是肌肉,她浑身痒酥酥的。

车厢内热起来,两人纠缠在一起,罗慎远被她撩拨得差点没忍住。

半晌才亲了亲她的嘴角,沙哑道:谁说过分被褥睡的?你现在做这个,嗯?她不过是吻了下巴而已……回府的时候宜宁是被罗慎远抱下车的,反正她就那么小小的一团,粉团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

露出斗篷的手腕白皙无暇,精致纤细。

罗慎远将她放在床上,扬手放了床幔。

道:我去洗漱。

他走了,宜宁被他裹得不能透气,喘了口气过好久才揭开被褥,刚打开,就发现他已经洗漱回来了。

他上了床来,宜宁自动给他让出睡觉的地方。

谁知他片刻后他反而起身压在她身上,声音有些沙哑地道:眉眉……刚才被她撩拨得不上不下,竟然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脑海里全是她的画面,如何躺在他身下,雪肤滑如丝绸,纤细得盈盈一握。

其实于男子而言,有一次便是食味知髓了,这几日跟她睡也是强行忍耐而已。

宜宁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脸色微红想着要不要拒绝一下,毕竟很痛。

但他已经举起她的手腕,然后沿着慢慢吻下来。

他的嘴唇所到之处就是战栗的火苗,烫得逼人。

到最后鱼水交融,因太小难得动一丝一毫。

他亦是忍耐。

后来宜宁叫罗慎远抱在怀里搂着,觉得酥麻越来越多,浪头越堆越高,被他推上浪头。

但还没等落下来,那还未放松的坚口竟然又开始了。

她总算享受了女子的快乐,只是到后来又是疼又是酥麻。

便抓他的后背泄愤,底下的手臂抓又抓不动。

反而让他更低哼一声,更加压住了她的腿,她只能任男人予取予求,再次陷入了滚烫的浪潮中。

第二日起来又在他怀里,而且他衣襟未系,坚实的胸膛上全是抓痕。

宜宁双腿酸痛,又抓了他一道。

恨得牙痒痒。

罗慎远睁开眼,然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醒了就要抓我,昨日还给你买糖吃忘了?你昨夜……宜宁被他吻得痒痒,太不克制了!他低笑一声,往她身上一压。

又低声说:我不克制吗?你要今日床都下不得,才知道我克不克制。

宜宁被那物所胁迫,脸色通红,他竟然……好吧无话可说。

他起床穿朝服,宜宁也起床梳洗。

今日她就告假不去请安了,靠在炉火旁边读煮茶的书,罗慎远走到她身边,看她陷在一团毛茸茸的绸袄里,雪团子竟然长不大一般,嫩嫩的脸蛋还是有些婴儿肥。

他低头说:我晚上回来,留饭。

宜宁翻书不理他。

待他走了才把书放下来,叫范妈妈进来给她按摩腰背,不然就撑不到晚上了。

后日就是成亲的时候,府里往来热闹。

宜宁中午勉强去了林海如那里一趟,罗宜秀也从朱家赶回来参加亲事。

宜宁看到她红光满面,一问才知道罗宜秀是怀孕了。

这次回来,婆家特地是轿子抬回来,谁叫她几年了肚子里终于装了个金蛋,还是头胎。

那些通房姨娘什么的统统都还没有。

朱家老太太特地派人一日三餐照顾她的饮食,并千叮咛万嘱咐参加完亲事早点回去,态度非常的慎重。

陈氏也是满脸的笑容:……找王太婆算过命,说这胎能得男。

她婆婆听了更紧张,差点叫姑爷跟着她一起回来了!陈氏展开了眉头,终于有了好心情。

宜宁也恭喜她,刮了刮她还未显怀的肚子说:这下总算有宝宝了吧,姐夫对你好了?罗宜秀懒洋洋的摊着,好像就已经身怀六甲了似的。

他这时候敢不对我好,仔细婆婆抽他!但又一个鲫鱼打弹坐起来,捏着她的脸道,我瞧你这千娇百媚的滋润模样,就知道你三哥必定……你什么时候也有一个来。

我瞧瞧咱们能不能定个娃娃亲。

什么娃娃亲,她这时候怎么能生孩子,才多大年纪!宜宁懒得管她。

林海如屋里越来越热闹,宜宁抱着楠哥儿去前厅摘腊梅玩。

他非要那个不可。

结果到前院的时候,却看到罗成章和罗成文正襟危坐。

宜宁一问旁边的管事才知,陆嘉学今日要过来一趟,但不是为亲事来的,是罗成章特意请来的。

现在正等着人家来。

宜宁有些出神,楠哥儿在宜宁怀里探出头要摘腊梅花苞,宜宁看到他摘了居然往嘴里送,连忙给他拿出来。

楠哥儿却不依,哭闹着偏偏要吃。

宜宁把他交给乳母,朝前厅走去。

众人已经簇拥着陆嘉学过来了,他被人围拥着,宜宁也看不清楚。

只瞧着他穿黑狐皮斗篷,罗成章跟他拱手行礼。

一行人进了前厅说话。

宜宁等了许久,才看到他走出来,四处无人,她跟了上去。

陆嘉学。

罗宜宁喊了一声。

陆嘉学在腊梅树下回过头,依旧是刀凿斧刻的凌厉英俊。

瞧她一眼,笑道:你该叫我一声义父吧?你究竟要做什么?罗宜宁不为所动地问道。

她直视着陆嘉学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深海一般的眼睛,沉浮多年了,她竟然一点都看不透了。

陆嘉学略走近一步,瞧着她的模样,低声说:自然是要娶亲了。

说罢又转身带着人离去了,看来真是来谈公事的。

宜宁望着他的背影。

宜宁细想刚才。

陆嘉学看不透,没有破绽。

但是处处都是不对的。

成亲前一晚,府中护卫密布。

宜宁都不知道罗慎远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手,他老神在在地看书,拍了拍身侧叫她坐在自己身边,问道:明日你要去随礼吧?宜宁点头,在他旁边坐下来。

然后靠着他的肩膀说:你不会去贵州吧?应该不会。

罗慎远让她躺在自己怀里,能躺得舒服些,你今日早些睡。

她明日还要早起的。

宜宁嗯了一声,在他怀里闭上眼。

烛火的影子晃动,他翻书页的声音和噼啪的炉火一起在她的头顶,格外的宁静。

次日宜宁梳洗好去了罗宜怜那里,她那里已经很热闹了。

要跟着送亲的大周氏穿了件遍地金通袖袄,金丝扣。

输了光洁的发髻。

宜宁坐在屋内同罗宜秀说话,不时地看那两个婆子。

高大的身材,她们还是不言不语的。

请问是哪位嫂嫂送亲?那王婆子开口问道。

大周氏含笑点头:是我送亲,已经预备好小轿了。

那王婆子看了宜宁一眼:三太太按理是同家的亲戚,更应当是三太太送亲才是。

我身子不舒服,就不过去了。

宜宁站起来笑了笑。

不说别的,以后怜姐儿去了宁远侯府。

没得忘了我们才是!小周氏笑着说,屋内的人都热烈讨论罗宜怜出嫁之后的事了。

等到亲迎的队伍来之后,外面有婆子端莲子羹来,屋内的人人人一碗喝了。

寓意吉祥。

这时候她们这些女眷就要去吃午膳了,等罗宜怜同乔姨娘在这里候着。

宜宁起身走出去,渐渐远了她那屋子才松口气。

珍珠扶着她,却见后面那王婆子急匆匆地赶过来:三太太,三太太且等等!我们六姑娘还有事要跟三太太说!宜宁看她一眼:她又有什么事?六姑娘不见了一对玉镯子,是出嫁要戴的,您随我去看看吧!王婆子语气挺急的。

她怎么事这么多!宜宁存了个心眼,对珍珠说:你随我一起过去。

才让王婆子在前面带路。

两人走到一处厢房外,王婆子突然回过头对珍珠笑了笑:姑娘,你就不便进去了吧?珍珠还没有反应过来,颈后突然糟了王婆子的重击。

宜宁见了后退一步立刻就要喊人,厢房外面到处都是人。

但是那婆子很快就跟上来,捂住了宜宁的嘴。

宜宁挣扎踢她,本来也不得被这个婆子困住。

但竟不知怎么的宜宁就开始头晕起来,没得力气挣扎,甚至喊不出声,然后就昏厥了过去。

王婆子将其抱起,打开旁侧厢房的门藏进去。

里头是要给宜怜带走的添箱,把她藏到了箱子里去。

王婆子心跳如鼓,她是被训练过无数次了的,等从厢房里出来。

才看到外面笑嘻嘻地走过来一些丫头,王婆子自觉□□无缝,这嫁妆箱子她马上就要带人抬出去了,她才松了口气。

这宁远侯爷当真是荒唐,说是要娶六姑娘,分明交代要的是罗三太太!她恢复了平静,朝罗宜怜的屋子走去告辞。

嫁妆箱子是要先送出府的,王婆子辞别了罗宜怜,看着嫁妆。

带着罗家的小厮抬着箱子走到了垂花门口,但是被护卫拦下了。

你站住,这是要抬去哪里的?那护卫说话并不客气。

王婆子有些倨傲地淡淡道:这是我们六姑娘的嫁妆。

怎么,嫁妆出府你们也不肯?若只是嫁妆,自然是能出府的。

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

王婆子脸色微变,看到不远处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后面那个公子她不认得,但是前面那个可是工部侍郎罗大人罗慎远!她怎么会不认识!她心中狂跳不止,觉得自己恐怕是真的被发现了。

强作镇定,面上表情丝毫不露端倪: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罗慎远缓缓一笑:这里是罗府,府里倒是都是暗哨。

你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逃得过暗哨的眼睛吗?罗慎远挥手道:开箱,把这婆子绑起来,另一个也去给我绑了。

七八个箱子都被打开,罗慎远亲自去把宜宁抱了出来。

她藏在一堆软和舒适的绸缎之间,箱子留了气口。

但是她昏沉不醒,脑袋无力地靠着他的手臂。

这婆子还真有几分本事,罗慎远走到她面前,问道:我现在告诉你,你说实话能少受些苦,太太怎么晕过去的?王婆子咬牙不答,但是身体被护卫用棍制得死死的,有人抬手就抽了她两巴掌,毫不留情。

王婆子头晕目眩,刚抬起头,罗慎远又问:怎么昏过去的?王婆子照样不答,罗慎远就道:抬起西边的刑房。

这里毕竟不便用刑。

抬过去之后,一会儿就有人小跑着过来道,大人,那婆子都说了,是在莲子羹里加了药。

端莲子羹的时候手帕一抖,就加进去了。

程琅在后面默默看了一会儿,说道:罗大人这里倒是样样俱全啊!竟然还预备了刑房。

他今天特意来提醒罗慎远注意嫁妆的,不过看罗慎远的样子,就算他不提醒他也知道,一清二楚。

罗慎远嘴角一扯:过奖,这次还是要谢程公子的。

那两个婆子果然有问题,虽然的确他已经料到了。

罗慎远把宜宁抱去嘉树堂,既然知道是种迷药,喂了些汤,过不了多久她就醒过来了。

宜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罗慎远。

三哥?她顿时想起来了,是那个婆子打晕了珍珠……陆嘉学果然还想劫走她!我知道,珍珠找到了,那两个婆子已经拿下了。

罗慎远说,你好好歇息,那莲子羹有迷药,你恐怕还要头晕一会儿。

迷药还是有后作用的。

宜宁揉了揉太阳穴,靠着迎枕问:三哥,你早盯着那两个婆子了吧?嗯,不过你程表哥今日也过来了,他说罗宜怜的嫁妆有问题。

罗慎远淡淡道,你还没吃晚膳,不然我教你给你端进来?不必了,那药应该用的不多,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宜宁道,今日府中有喜事,亲戚往来得多。

我要是不见久了,别人问起来恐怕不好解释。

罗慎远想到既然那两个婆子拿下了,便也点头,陪她去前厅吃午膳。

林海如拉她的手,抱怨她怎么才来。

又说罗宜怜弄丢了那对满绿的手镯,正发着脾气呢。

宜宁失笑,原来玉镯还真是丢了。

她喝了碗乳鸽汤,抬头看到罗慎远跟罗成文说话去了,有人举酒杯祝他什么。

这时候林永从外面走进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低声在罗慎远耳边说什么。

罗慎远脸色一凝,跟林永嘱咐了几句话,林永立刻飞快地抱拳出去了。

罗成文那桌的气氛都不对起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罗慎远随后放下酒杯朝宜宁这里过来,宜宁吃宴席这边的都是女眷,看到他就脸红,私语不断的。

宜宁干脆站过来向他走去:三哥,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老师出事了,现在已经被皇上下了牢。

我要立刻过去一趟。

罗慎远说,你在家里莫离了护卫,我去去就回来。

徐渭出事了!而且是下狱!宜宁心里一震,这怎么可能呢,徐渭下狱怎么也是至德三年的事去了。

现在才是至德二年啊。

当年徐渭是因为举荐了荆州总兵,荆州被鞑靼大破,徐渭才受了牵连下狱,以至于最后丢了性命的。

但是现在根本么有鞑靼大破荆州,究竟是因为什么?若是徐渭这么早就造牢狱之灾的话,三哥的命运岂不是要提前!宜宁道:你且去就是了,不用担心我,我自然知道怎么做。

她很担心他,徐渭是罗慎远的老师,徐渭出事,他肯定会受到影响的。

罗慎远嗯了声,暗中叫了护卫头子过来,没等宜宁看到。

嘱咐说:一会儿花轿出门的时候你们就跟着,送到宁远侯府为止。

他叮嘱完了这些才离去。

罗宜宁这个宴席自然是吃不好了。

她让青渠跟着她,去看看珍珠是否还好。

珍珠让王婆子打了一下,有些头晕,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罗宜宁让小丫头拿毛巾热敷珍珠的额头,好让她好受些。

随后问旁边的小丫头:六姑娘那里现在可还好?说是正乱着呢,镯子没有找到,两个婆子又不见了。

丫头答道。

宜宁才揉了揉眉心站起身,让林海如管她去吧,她去前厅待客,前厅待客的女眷不够。

丫头婆子簇拥着她走在回廊上,日头渐渐偏黄了,也快要到宜怜出府的时候了。

她突然看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背着手看她,微微一笑道:宜宁。

竟然是程琅。

刚才罗慎远告诉她,程琅特地来了一次。

程琅走到她面前,看了看周围的风景:罗府的风景还不错,雪后初晴,挺好看的。

怎么了,你没和他们一起喝酒?宜宁问道。

程琅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这儿看雪。

上次见你和谢二姑娘,倒也还不错。

挺般配的。

嗯。

他似笑非笑,然后沉默了。

宜宁见跟他没什么说的,也收了笑容道:若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先去前厅了吧。

我来找你是有事的。

程琅说,与我喝杯茶吧。

宜宁叫人在亭子里摆了茶具,小炉里的火烧着,很暖和。

水壶里咕嘟地冒着泡,这茶要过三四遍水才能出色儿。

她在过水,外面越发的热闹起来,罗成章给罗宜怜的排场倒是真的挺大的。

天色更暗了些,水上有种淡淡的紫色。

丫头婆子都去看热闹了,外面守着几个护卫。

宜宁说:你究竟有什么事?怎么只看帖泡茶沉默不语的。

你对罗慎远是一片真情了吗?程琅问道,他喝茶如同喝酒一般,宜宁觉得他根本没喝出自己的茶是什么味儿。

罗宜宁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个了,沉默后说:阿琅,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程琅笑了:我觉得,你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别的人了。

罗宜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把茶壶重新放上去,水又开始响了。

这世上的事,没有说的明白的。

罗宜宁慢慢地道,也许你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会发生。

但是对我来说,我更喜欢宁静的生活,没得什么算计。

其实你说得也对,也许我这一辈子……你总要给别人机会的。

程琅突然在她耳边说。

对不起宜宁,没有什么安不安定的。

宜宁还没问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他一记手刀砍在她的颈后。

她张大眼,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程琅不是帮她的吗?而外面那几个护卫却不为所动,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

不远处的青渠被另一个小丫头拉着说话,宜宁昏倒在程琅的怀里。

程琅慢慢地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去准备马车。

声东击西,他才是真正的棋子。

而不是那两个婆子。

对不起宜宁。

第一百七十章罗宜怜被大周氏扶上了软轿。

罗府非常的热闹,她听到乔姨娘不舍的哭声,父亲在微笑着向她挥手。

她在上轿子之前想到了很多事情。

以后能扬眉吐气地活着了,不用看别人眼色,还要叫别人来看她的眼色。

那些对不起她们的人,她都不会忘的。

但同时她脑海里浮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略带谦和的笑容。

她长这么大,给过她异样感最强烈的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他可怜,她单单是出于同情。

也是是因为他温柔,是那种真正温柔到了骨子里的人。

也许是觉得他太傻,若是她的话,决不允许别人这么践踏自己的自尊。

罗宜怜抱住了怀中的宝瓶,随着轿子的抬起。

她叹了口气,然后嘴角浮现一丝笑容。

罗成章终于是把人送出了门,长出了一口气。

虽说是妾室,但毕竟是做陆都督的妾室,比起别人的正室还要荣华。

回望一眼才发现罗宜宁不在,不由又皱了眉问:送怜姐儿出门,她三嫂怎么不在,去哪儿了?三太太方才不舒服,许是回去休息了吧。

有下人答道。

罗成章听了心里越发的不喜,送亲她也不愿意去,现在怜姐儿出门都不来送送。

实在是太不规矩了!他也许真该以公公的身份好好拿捏她!没得让她这么没规矩的。

罗成章吐了口气。

送亲的队伍就这么出了门。

罗慎远的人则在队伍后面远远地跟着。

紫禁城大雪如盖,银装素裹。

皇宫内气氛诡异,换了朝服的罗慎远跪在乾清宫门内,内阁众人皆在其中。

皇上带着怒气斥责的声音传出来:他不服,朕便叫他服了再说!以下犯上,谁来为他求情,朕也一并论处!罗慎远闭了闭眼睛,江春严想站起身说什么,罗慎远一把捏住他的胳膊让他别站起来。

昨夜皇上下旨抄周书群的家,徐渭听了气结许久,当时他以为徐渭不会这么冲动。

谁知道他竟然一早来给皇上进谏,也不知为何惹得皇上动了大怒。

听伺候的人说,徐渭立刻跪下求饶,皇上却不为所动,当场就去了他的梁冠打入了牢中。

徐渭虽然是次辅,却也一向是性情中人。

只是罗慎远没想到他会这么性情,周书群死局已定,再怎么说又有什么用!皇上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阴沉:这次朕决不轻饶了他!这次辅他也别想当了,年老失了分寸,在朕面前说出这些话来,户部尚书职位暂停,让他给朕好生反省!皇上斥责完出了好一会儿气,才叫太监被轿去董妃那里。

皇上走后罗慎远一行人才从殿内出来。

罗慎远在汉白玉台阶下停顿,有个太监走到他身边,拂尘一收给他请了安,低声说:……奴婢听到,徐大人参了汪大人一本,说他欺君罔上,陷害忠良,想为周大人伸冤。

皇上听了当即更怒,说他‘你岂不是在说朕忠奸不分,是个昏君了!’徐渭大人才知不妙,立刻跪地了。

但是也来不及了……罗慎远沉默。

徐渭一直劝皇上不要潜心于道,又劝皇上少沉迷后宫。

去年皇上想升董妃为贵妃,徐渭也是劝阻。

皇上早就不耐烦了,君恩如雷雨,谁知道什么时候收回去。

皇上最恨别人干涉他,何况汪远一向得他信任,由不得别人来说。

太监说完先退到一旁,罗慎远才对江春严说:江大人,刚才是决不能求情的。

一会儿我去牢中见老师,劝他先给皇上认错。

江春严凝眉道:我方才也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时冲动。

只是徐大人一向固执……只能如此,皇上是不会松口的。

求情反而更糟,劝徐渭认错,说不定皇上还会留些情面。

只是这样一来,次辅的位置恐怕保不住了,他摆手让江春严别说话,闭目想了想道:叫人送几幅雪居先生的画给皇上吧。

户部侍郎心中一想就明白了罗慎远的意思。

雪居先生是前朝一位书画家。

忠于帝王,因误言被贬黜,困于乡野老死,留给帝王一篇陈情表,帝看后恸哭而复其官职。

这其实是在为徐渭陈情的。

两人从乾清宫走出来,正好一群人簇拥着陆嘉学的轿子从宫中出来,陆嘉学是得了边关急报,不得不来宫中一趟。

罗慎远想到那两个婆子,面容微冷。

等陆嘉学走近了,才定神笑道:都督大人,怎么新婚之日良辰美景的。

大人却到宫中来了。

帘子被挑开了,陆嘉学换了姿势坐着看他:边关急事而已。

我听说罗大人的老师徐大人出事了?都督大人挂心了。

罗慎远的神情丝毫未变,老师触了圣怒,皇上罚他是应该的。

只是都督大人送到罗家那两个婆子,私藏主人之物。

我已经绑了送回大人府上去了。

这话是一语双关的。

陆嘉学听了一笑:两个婆子而已,随罗大人去吧!陆某要回去成亲了,就先行告辞。

说完帘子放下来了。

罗慎远听到他说的话之后皱眉。

成亲……似乎不对!陆嘉学如果是纳妾,决然不会是成亲的!他刚才毫不意外……罗慎远心里猛地一沉。

他不在府中,根本不能严密监控府中的举动,恐怕是让人乘机而入了!罗慎远连江春严都没有辞别,立刻出了中直门。

他的随从护卫正在外面等着,上了马车之后,他阴沉地道:回府!马车在路上疾驰,刚跑到官道外面就有人跑来,跪地传信道:大人……府中有四位暗哨被杀了,都是以极细的钢丝勒喉,无声无息就干掉了。

府中的护卫里混入了奸细,属下钦点少了四人。

三太太……三太太也随之不见了!果然还是晚了!罗慎远冷冷地问:我说过不准马车出府,可有马车出府?有……程大人的马车出去过。

小的一开始是拦着不让出府的,但是老爷说……程大人又急事要走,为何不放行,把小的们一通的骂……小的支撑不住,看那马车里也什么都没有,不得不让程大人出府。

话音刚落,罗慎远深吸了口气,突然一拳打在车内小几上!吓得那人立刻伏地,大气都不敢喘。

罗慎远立刻对车夫道:不必回去了,去陆家!马车很快开动,他闭上眼靠着车壁,手侧生疼。

程琅!竟然是他。

今日除了宾客,别人都混不进来。

程家的人则是被邀请来了的。

程琅来提醒嫁妆之事是为了让别人放松警惕,而罗宜宁对他一向没有防备,不仅没有防备,甚至是非常的信任程琅。

这种信任决不在信任他之下。

何况程琅的人能无声息地干掉暗哨并不难。

他还是大意了,设防这么多,却被徐渭的事拖住脚步,让程琅钻了空。

*迎亲的马车一路敲锣打鼓,热闹不已。

引得童子围拥着跑出来看,跟着的婆子就发些干果糖块。

队伍热热闹闹地走到了陆家不远的胡同外,络绎不绝。

正在这时候,胡同迎面也走来了一个亲迎的队伍,与这队伍混在了一起。

照样是跟着大群亲迎的人,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出嫁,衣着打扮也差不多。

而原来那队伍,竟然被带路的宁远侯府的人渐渐引偏了。

那从胡同混进来的队伍,反倒是朝着宁远侯府走去。

似乎也没有人察觉,依然敲锣打鼓地朝着宁远侯府去。

两个亲迎的队伍越走越远。

跟踪的人面面相觑,这怎么变出两个队伍了,究竟跟着那个队伍才是啊?领头的人看了看道:兵分两路,你们带人跟六小姐。

我跟宁远侯府这个花轿。

嘿!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这花轿竟然变出了两个来,我这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事!一群人嘀嘀咕咕地兵分了两路,跟着去宁远侯府的花轿的人,又派人赶紧去告诉罗大人一声。

罗慎远其实也不是没留后手,他想到陆嘉学可能会再次掉包,如宜宁不见了,送亲的队伍又出现了两个。

那这个突然混进来的花轿,无论如何他也要看看的。

他召集了护卫,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宁远侯府。

那花轿正是要入门的时候,撒干果铜钱的,看礼的人簇拥在门口。

宁远侯府非常的热闹,惹得周围的百姓纷纷地来讨铜板。

好奇一些的客人都站到了外面来看,花轿入陆家,人家轿夫前脚已经迈进门了。

后面突然来了一大群着胖袄佩刀的护卫,把花轿给拦住了。

人群顿时一阵混乱,宁远侯府也有管事模样的人出来,道:你们都是何人,敢动到宁远侯府头上了!训练有素的侍卫听到动静冲了出来,但这些人来历不明,却武功高强。

这是罗慎远亲自训练过的护卫,几乎就是他的底牌了。

立刻就将这些侍卫拦下了。

罗慎远的马车慢了片刻赶到,他下了马车,几步走到了花轿面前。

周围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谈话声,这究竟是怎么了!抢亲还是怎么的,竟然抢到了陆家头上!有人飞跑着进去请陆嘉学,罗慎远却管不了这么多了。

什么底牌、陆嘉学的,若是罗宜宁从他手上被掳走,他怕真是要克制不住发疯了!两个花轿,这个是被送入陆家的,拦下哪个很明确。

罗宜宁决不能送入陆家,与别人行礼!罗慎远一把撩开了花轿的帘子,拉开了那人的盖头。

销金红色盖头缓缓落下,他却看到的是一张清丽无双的脸。

莲溪微微一笑低声道:妾身原先有意于罗大人,大人却不为所动。

怎么今日竟然亲自来抢亲了?当然你若是想抢,妾身当然愿意被你抢走的。

都督大人也说了,您若是想要,可以立即带我回去。

罗慎远捏着轿子帘的手骨发白,冷冰冰地一笑:莲溪姑娘想嫁都督大人,我就不阻挡姑娘的前程了。

帘子被狠狠放下,陆嘉学却还没有露面。

也是,这里面的人根本就不是罗宜宁,他当然不在意!莲溪盖上了盖头:既然如此,我便要进去了,罗大人。

罗慎远站在原地,背脊挺直如松。

他挥手让护卫让开,人不在这里面。

人不在这里面,他却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现在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了。

大人。

刚才那个跟踪的人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六小姐……六小姐被送去了清湖桥,六小姐吓得直哭。

这亲事是不是送错了啊!现在小的正让六小姐往宁远侯府赶,只是这花轿都已经进去了,咱们六小姐怎么办啊……来也是被人羞辱,让她回去吧。

罗慎远淡淡地道。

陆嘉学就从没想过要娶她。

不论怎么说,陆家这时候已经娶到了罗家的小姐。

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走在前面,脚步并不算快,好像没什么不同。

但是拳头紧紧捏着,用力得像要捏出血一般。

罗慎远走了几步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一个踉跄。

护卫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从未见过一贯沉稳而运筹帷幄的罗大人这般过,浑身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失去她的恐惧让他甚至控制不住。

他好久才哑声说:回府吧。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陆嘉学坐在府中喝茶,府内到处结着红绸,他问道:罗慎远走了?是的。

侯爷,人已经入府了,您看要拜堂吗?陆嘉学冷笑一声,说道:我跟个戏子拜什么堂,去告诉宾客一声,今日我娶的是罗家的七小姐罗宜宁当继室,罗六小姐是被送错了,与我无关。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把罗宜宁的名字记上族谱。

以后,她就是宁远侯府的侯夫人。

当年为了掩盖罗宜宁的事,罗成章借口是罗七小姐病重,要在保定养病。

而未说她身亡。

陆嘉学便想了这个办法给她名分。

让她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自己身边,成为宁远侯府的女主人,侯夫人,以后她还是他的妻。

无人能改变这件事。

她就算死了,这个侯夫人她还是要当的。

就算她再怎么说不喜欢他,她还是得乖乖待在他身边!*宜宁还没有醒过来。

程琅把她抱在怀里,马车已经跑出京城了,外面的景色渐渐有些荒芜起来,未融化的雪覆盖着荒草,远处的村庄飘起斜斜的炊烟。

未落的斜阳光辉映在雪野上,因为她在怀里,景色显得格外的宁静。

那日陆嘉学找他去谈话。

在比心机方面,程琅是难得能与罗慎远匹敌的人。

陆嘉学很明白这点。

阁老之位和程家倾颓,你可以选一个。

陆嘉学看慢慢说。

程琅,你是聪明人。

究竟怎么选你明白。

他丝毫不掩饰那种掠夺的野心。

他对人心的把控,是这么的精准。

那个时候程琅有些恍惚,他当然知道怎么选!如果不帮陆嘉学,罗宜宁跟罗慎远相亲相爱,跟他有关系吗?这么多年,他所爱之人好不容易复活了,为什么要轻易放弃?他痴恋了这个人十多年了。

他如果帮了陆嘉学,凭借陆嘉学的权势做了阁老,甚至有朝一日反噬。

是不是……他也能拥有她?为何不能呢!这个贪婪的欲-望几乎占据了他,甚至几欲摧毁对她的保护欲。

程琅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只不过平日里他在罗宜宁面前伪装成了无害的外甥,但他其实有高明的手段,聪明至极,而且在某些事上不择手段。

程琅对付女子有很多手段,只是从来没有用在过她身上,因为那都是对她的不尊重。

程琅微微低下头,看着她沉睡的脸庞良久。

低下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刚才他就有了这个极端的想法,抱着她的时候,内心深处涌出来一股冲动。

如果现在他独占了呢?陆嘉学能不能发现?程琅让她靠着自己的肩侧,打开帘子,对赶车的人道:换条官道走,跑快些。

车夫应喏,随着他说的换了方向。

程琅闭上眼默数,心跳快了起来。

不久之后他听到了从后面赶来的无数马蹄声,领头的吁了一声,然后马车被拦了下来,程琅带的人被团团未在中间。

程琅再次打开车帘,看到外头在马背上坐着的,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萧乔萧大人。

他淡淡伸手道:凭都督大人的吩咐,属下护卫程大人送夫人去大同。

程大人这路似乎走偏了,这边请吧。

程琅沉默,然后说:知道了,走吧。

放下了车帘。

陆嘉学果然派人跟着他,居然还是锦衣卫!难怪一路毫无察觉。

第一百七十一章罗府宾客未散,近了黄昏。

丫头拿竹竿挑下屋檐挂的红绉纱灯笼,一盏盏点亮。

罗成章在陪太常寺少卿喝酒,二人正热闹着,桌上另摆了些卤猪耳朵、盐炒花生之类的下酒菜。

前院热闹,人生哄哄的。

有个机灵的小厮跑进来传话,声音亮堂:二老爷,二老爷,都督府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都督当堂宣称,娶说咱们小姐做的是继室,做宁远侯府侯夫人!罗成章差点酒杯子都没有拿稳,从坐上站起来,眼睛发亮直走到这小厮面前:可别胡说!娶亲的时候分明说的是妾,怎的变了继室?听清楚了吗,莫闹了笑话!小厮又笑:二老爷,在场的宾客亲耳听到的,是咱们小姐。

便有人快马加鞭来说了,那还有假的!罗成章顿时脸上的笑容都控制不住:当真是继室?我女孩儿成了侯夫人?是的,宾客听得真真儿的!罗成章立刻让婆子拿了封红过来打赏了小厮,小厮跪地接过。

他抖机灵急匆匆地跑进来,讨的就是这份喜钱。

那太常寺少卿听到,连忙举杯站起来,笑容满面:了不得了不得!以后罗大人岂不就是都督大人的老丈人了。

恭喜,我还得再敬罗大人才是!屋内的宾客皆站起来。

罗成章嘴都合不拢,简直飘然。

吩咐婆子:立刻去告诉夫人,还有乔姨娘一声!因为太过高兴,他连那点疑虑都没有去细想。

刚敬了酒。

这时候外面就通传说三少爷回来了,罗成章立刻放下酒杯迎出去。

罗慎远穿着朝服,梁冠未戴。

气势很阴冷,甚至漠然。

他将手上的梁冠交由到随从手里,林永等人簇拥着他,步履极快地往嘉树堂走去,仔细看身后还有许多不认识的陌生面孔,气势不一般,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罗成章叫住他,走过去问:慎远,你怎的才回来,徐大人之事怎么样了?罗慎远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没有说话,目光可谓是冰冷至极。

罗成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继续过问徐渭的事,而是笑道:你知不知道,都督大人当堂宣布要你妹妹做继室。

以后她可就是侯夫人了!我们得去一趟陆家才是。

这么大的事,侯爷竟然说也不说一声。

难怪那边还宴请了宾客……罗慎远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慢慢走近他说:他是当堂宣布娶我妹妹为继室,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妹妹吗?罗成章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实在莫名其妙。

竟是一愣:嫁过去的自然是……他娶的是七妹妹,父亲可还记得?罗慎远声音非常的平静,在保定养病的罗家七小姐,罗宜宁。

罗成章宛如被雷劈了,半天反应不过来,然后脸色发白:你什么意思……怜姐儿呢?她不是……当年英国公让他称罗宜宁暴毙。

但暴毙不吉利,还要做丧事,毕竟那时候罗慎远还要赶考。

罗成章干脆称罗宜宁病了在修养,不得见人。

但是陆嘉学怎么能娶罗宜宁呢!他怎么会看上罗宜宁了呢?她已经嫁给罗慎远了,而且他早就听闻,罗宜宁是陆嘉学的义女……罗成章心里猛地震动。

莫不是……这陆嘉学竟这般目无纲法,恋上了自己的义女,却因有悖伦理不得娶。

干脆用了这招瞒天过海。

此事关系罗家的声誉,罗家必定不敢伸张。

他却能成功娶自己的义女为妻!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究竟是怎么了……你六妹呢?魏宜宁呢?罗成章想问清楚,罗慎远却不再理他。

转身继续朝嘉树堂走去。

罗成章还愣着原地,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跟他说六小姐回来了。

喜宴还没有结束,罗家的人却都无心于宴席了。

夜深之后的正堂,罗宜怜哭得妆都花了,默默地啜泣着。

早换了吉服穿了件家常的褙子,无心梳洗,还是出嫁的发髻和浓妆,乔姨娘站得几欲瘫软。

别说正室了,妾室人家都没想让她当,竟还叫人送进了清湖桥!两母女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但此刻林海如实在是无法同情乔姨娘母女。

可见这太过张扬不是好事,如今周围街坊谁不知道是你要嫁陆都督,现在可要怎么收场。

林海如想到乔姨娘以为自己女儿要飞黄腾达了,对这亲事提出的无数苛刻要求,罗宜怜还要罗宜宁给她端茶,心里就一股子的不顺畅。

你只是当个妾,无声无息的嫁了。

这个时候说搞错了怕也没有人会知道,偏偏还要弄足排场……罗成章觉得林海如的话句句都在暗讽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闭嘴!事情都发生了,说这些来做什么!好吧,她不说了,让他们一家子合计去。

林海如不再说话,叫乳母把怀里打瞌睡的楠哥儿抱回去睡觉。

我看就是那个贱妇与陆嘉学窜通好了,要与他苟且的!罗成章越想越觉得如此,否则人怎么会平白的不见了,现在就该叫罗慎远一纸休书休了她!免得给罗家丢脸!站在一旁的罗轩远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低叹一声。

走到姐姐身边,拍了拍姐姐的肩安慰她。

说道:三哥未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要找三嫂的。

三嫂若是早有意于都督,怕是早与都督一起了,怎还会嫁给三哥呢,父亲这个定是多虑了。

您此时莫要去打扰三哥为好,徐大人那边的事还要他解决,他现在肯定无暇□□。

罗轩远继续说:当务之急是如何解释,六姐的名声不能败坏了。

姐妹易嫁,传出去也不好听。

不如就称一直备嫁的是七姐姐,只是她病弱行动不便,便由六姐代为完成仪式,清湖桥的事也一并隐去了。

罗成章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罗轩远这主意说得好,不管别人怎么想,总归要有个说辞的。

他只要一想到小时候那个粉粉糯糯的女娃,叫他父亲叫了十多年的孩子,竟然是他帮别人养大的,他还是心里过不去,对她的猜测总是怀着最大的恶意。

罗宜怜才哭着扑在弟弟的怀里,感觉到弟弟柔和地安慰她。

才知道母亲小时候跟她说的,家中有个男孩便如顶梁柱是什么意思。

嘉树堂的烛火一直亮着。

属下打探清楚了,黄昏的时候有辆马车出城,还有程家的护卫护送。

只是已经跑太远,怕是暂时追不上的。

属下已经派人跟着前往大同了……宁远侯府那边还没有动静,都督大人暂时没有离京。

一个穿短袄,戴瓜皮小帽的男子躬身说。

林永等人垂手站在罗慎远身侧。

罗慎远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章,他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听,点头让他下去。

片刻又有人进来拱手:……探子回信了。

说是山西大同贪腐严重,皇上暗中指派了都察院俭督御史程大人前去暗查,奉了皇命,恐怕要离京两三月的。

另外,您吩咐的画已经送进皇宫了,皇上看了没说什么,收下了。

印章被缓缓捏紧,罗慎远闭上眼睛。

陆嘉学不愧是斩杀了兄长,篡夺了侯位,陪皇上登封至极的人。

这局一环扣一环,为的是真正算计他的妻子。

他是不是该感谢,陆嘉学终于把他当成个对手看待了?上次直接抢人,那是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的。

没用,追到大同去也没用,陆嘉学早把大同变成自己的了,重兵驻扎,程琅护卫。

纵他聪明绝顶也无力回天。

罗慎远很清楚,他在不停地算计着,除非他能拔除陆嘉学的根基,让自己变得比他还要强大,否则是根本无法动其分毫。

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下。

罗慎远道。

几人面面相觑,拱手退下。

罗慎远站起身往西次间走去,她的丫头点了烛火,但是屋内没有人说话,炉火都没有点,宜宁之前还在给他做鞋袜,花样绣了一半。

常用的那件兔毛斗篷团了一团,放在罗汉床上。

他拿来仔细闻,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在,她喜欢的首饰,亲手剪的腊梅。

只是屋中没有她的身影,没有她说话时热闹的声音。

夜寒冷而寂静。

他的妻被人夺去了。

罗慎远久久地坐着,最温暖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应该是算计,那种毁灭的报复的冲动。

她才不见了一天,好像一切黑暗的东西都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缓缓地摩挲着斗篷上的兔毛,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样。

和往常一样烤着炉火,靠着他睡觉。

这样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会稍微轻一点。

外面雪又开始下了。

*罗宜宁终于醒了,她的后颈比上次还痛,头非常的昏沉。

一般醒来的时候都是在他身边,他在看书,或者是写字。

宜宁靠着他他从不拒绝,纵容她在自己的怀里睡。

但现在她只看到了陌生的屋顶。

屋内点了一盏油灯,虚弱的光摇曳着,她看清楚这是个房间,一张架子床,八仙桌,围屏。

没得别的东西,应该不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罗宜宁伸手捏了捏后颈放松,她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

只穿了绫袜走到窗户面前打开,窗外正是风雪,北风吹得大雪胡乱地飞下来。

外面有株枯死的桃树,枝桠都被吹断了。

不远处还有个马厩,大雪覆盖了马槽。

里面的马都挤在很里面,看来外面很冷。

有很多护卫背对她站着,这里守卫十分森严。

她只站了一会儿,手足都冻得僵硬了。

好似没有穿衣裳般,风不停地往她的衣襟里灌,冷得刺骨。

罗宜宁冷静地思考着,这样的天气若是逃出去,恐怕会被冻死在路上。

三哥发现她不见了怎么办。

他应该会着急吧?程琅突然出手,他肯定没有预料到,根本来不及追上来。

忽然有狗吠声响起,脚步声渐近。

罗宜宁猛地回过头,看到房门被打开了。

程琅穿了件黑狐皮斗篷走进来,肩上有雪,手里拿了个食盒。

他看到宜宁站在窗前,有雪都吹进来了。

立刻大步走过来把窗扇关上,才阻隔了寒风的侵袭。

然后他摸了摸宜宁的肩,便皱起眉。

脱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她身上:你明明知道外面都是护卫,何必再看呢?就算你能出去,外面冷得滴水成冰,你会被冻死在路上信不信?斗篷上残余他身上的温度,罗宜宁在他要给自己系带的时候拦住了他的手,然后脱下了斗篷还给他。

我不要。

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和平时没有区别,却透着一丝极致的疏远。

寒冷再次侵袭,程琅拿着她还回来的斗篷,手微微一僵。

她已经走到了桌前,却没有拒绝进食。

她本来就纤瘦,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天气又这么冷,她再不吃恐怕撑不了多久的。

程琅带来的食盒她打开了,里面放了一碗萝卜炖鸡汤,炒的豆干腊肉,蒸蛋羹,另有一叠水灵灵的拍黄瓜。

她不知道这天寒地冻的,程琅是从哪儿找的几个菜。

这绝不是在京城里,比京城还要冷一些。

垒得尖尖的一碗米饭还冒着热气,宜宁拿着筷子开始吃起来。

这是在哪儿,她突然问。

你应该带我出了京城了吧?程琅走到她背后,没有坚持把斗篷盖在她身上,以她的个性肯定是拒绝的,说不定还会把她逼急了激烈反抗,甚至用憎恶的目光看着他。

程琅心里隐痛,他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受不了她的冷漠。

一丝一毫,他希望她还是那个温柔对他,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读书的宜宁。

她的任何冷漠或者是厌恶鄙夷,都会让他如刀割一般的痛。

已经过了雁门关了,在前往应县的路上。

程琅坐在她身边说,马车日夜兼程,本来是准备第二日就到大同的。

不过起了暴风雪,所以找个驿站休息,也要换马了。

一会儿雪停了还要走,大概就能到大同了。

罗宜宁越听越心寒,已经过雁门关了!看来路上还真是快马加鞭,沿路还要准备换马,早就有预谋了。

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没这么愤怒了。

程琅……程琅居然叛变她投靠了陆嘉学!她悉心的教导,百般的纵容,就是这个结果!程琅要做他的走狗,什么情义道义的,原来所谓帮她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计策而已!她的愤怒忍都忍不住,筷子一放突然抬起手,差点就朝着他那张美玉般的俊脸打下去了!他是她少见的,最好看的男性。

但是她有没有打下去,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宣泄愤怒吗?程琅看了就笑:你想打我吗?也是,我毕竟一开始还说要给你报仇,转眼就叛变了为陆嘉学效力。

你应该愤怒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你要打的话,打下来不是比较好吗?并拉着她的手要她打下来。

罗宜宁抽回自己手,饭也吃不下去,胸口不停地起伏:程琅,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宛如对自己的亲生子。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求你报答,你原来对我见死不救,劫持于我,我可说过你半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好玩吗!程琅又猛地捏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冰冷说:你忘了我是政客,最冷漠不过的人。

为了权势我什么都会去做,你又算什么?他知道这些话如何伤人,但就应该这么说。

而且他的确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甚至去帮陆嘉学也无所谓。

这是没有骗她的。

罗宜宁一把挥开他的手,看也不想看到他。

崩溃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她没有哭,她闭上眼说:你出去……滚出去!她浑身发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冷还是气的。

天寒地冻的,跑了也是回不去的,越想就越发的绝望。

你把饭菜吃完,一会儿雪该停了。

程琅捡起地上的斗篷,其实已经该启程了,还是等她缓和一下吧。

听到门关上之后,罗宜宁才坐在桌前慢慢地吃东西,饭菜已经冷了。

他刚才提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罗宜宁喝完了整腕的鸡汤,头却越来越昏沉。

心里更恨,她跑都跑不了了,他竟然还在里面放东西……一会儿程琅打开房门进来,外面雪停得差不多了。

罗宜宁又变得昏昏沉沉的,还是这样好。

虽然是不怕她跑,她再怎么聪明不过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只是要真的跑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会冻伤她。

程琅把她打横抱起。

天还没亮,他抱着罗宜宁上了马车。

虽然天还未亮,但一眼就能看到茫茫雪野,路边全是雪。

风雪才停就又开始赶路了。

要早日赶到大同才行,否则真是怕她撑不住。

陆嘉学留在京城还有要事,毕竟瓦刺部与鞑靼部结盟一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应对。

但也最多一两个月,陆嘉学肯定还会以宣大总督的身份回到大同,罗宜宁现在对他这么抵触,陆嘉学真的来了,她又该怎么办呢?陆嘉学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罗成章叫了罗慎远过来,罗三太太无故不见的事,府中总要说清楚。

跟陆嘉学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他比较赞成说罗宜宁病死,再为罗慎远娶一房继室。

至于罗宜宁,那就跟罗家再无关系。

罗慎远听父亲说话,他再慢慢的喝茶:此事父亲不用操心。

当初他要娶罗宜宁的时候,也是这般固执,由不得别人说半句。

罗成章劝道:你何必纠缠于她,她这般被劫持。

就算回来了也该吊死以证清白!三纲五常,没得这么败坏的!罗慎远的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罗成章吓了一跳,罗慎远却不说话。

屋内久久的沉寂,然后罗慎远又说话,语气还是淡淡的: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娶当年的七妹妹吗?罗成章一直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罗慎远就继续说:当你受尽磨难,每个人对你都是如初一辙的冷漠,轻贱于你。

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对你好的人,你会把她当成什么?会忍不住把她当成生命中的温暖,他人性的那一部分。

他所想象的未来的美好都与她有关,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他的未来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

所以不管宜宁遇到什么,他都要找她回来。

所以父亲不要再跟我说这个……其实对于我而言,罗家又算什么?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离开了厅堂。

罗成章手心发凉。

外面月色如洗,他隐隐的想起当年那个丫头,罗慎远的生母。

她一贯站在人后不爱说话,罗成章并不非常喜欢她,比不得另一个宠爱。

她给另一个丫头下毒,那丫头中毒身亡,一尸两命的时候,她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

当时若不是罗老太太,谁也不知道会是她。

是啊,当年他又怎么会想到,那个丫头的儿子,竟然是如今的罗慎远。

罗家如今的顶梁柱。

他的通房丫头捧着手炉进来:……二老爷,天气冷得很,您暖暖手吧。

罗成章挥手,道:去把四少爷找来,我问问功课。

*数天后罗慎远接到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暗哨们一直没找到罗宜宁究竟在哪儿。

那条官道上通甘陕山西,下通河北湖广四川,一路上还有数辆马车同时出发,分散了各地。

越往下找踪迹就越少越模糊。

他看了将纸团捏在一起,告诉属下:继续找,不要惊动人。

往山西陕西去。

陆嘉学的势力老巢在这些地方。

几天的思考之后,罗慎远已经从几欲崩裂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了。

他开始缜密的思考,要不要亲自去找。

这无疑非常冒险,但他怕自己越来越焦躁之后,会忍不住这么做。

但这茫茫人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心里很清楚。

第二个想法,也许他应该先谋求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他一直都想要,就算不是为宜宁,他也是个有绝对野心的人。

但是就算他绝顶聪明足智多谋,按照正常的方法入阁,再怎么也需要三十岁。

其实他可以做很多事来加快这个过程,只是显得没这么正义。

当然正义一直都不是他考虑的第一要素,何况又在她出事之后。

只要当他能处于那个位置,还怕不能制衡陆嘉学吗。

皇上昨天情绪有所松懈,今天应该会把老师放出来了。

罗慎远自己系好了朝服,想到她在的时候半蹲在他面前帮他穿衣,抱怨说你的朝服好多系带或者是早上的糖心包子不好吃。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空气中只有飘动的尘埃。

罗慎远出门上了马车。

朝着皇宫而去。

皇上刚换了道袍换了龙袍,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例行的禀报完了之后,司礼监要唱礼。

请流派已经做好了准备,找了谢大学士为徐渭求情,应该今天就能把人放出来了。

谁知道有个太监捧了折子进来,通传要见皇上。

罗慎远撇到那折子上的笔迹,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上接了折子看,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甚至阴沉得滴水。

把徐渭压上来。

六个字比刚才和缓多了,却压得殿内低沉一片。

罗慎远心里暗道糟糕。

皇上虽然昏聩,沉迷女色与道学,但他不是个昏君,相反他非常的聪明。

他不骂徐渭了,此时反倒严重起来。

徐渭其实在牢里过得不算太差,毕竟皇上就是一时气恼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被重用。

再加上他在民间相当有口碑,狱卒对之也没有刁难。

这时候被压出来,竟也妥帖。

皇上却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把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辽东巡按副使韦应池家中查获白银二十万余,他说攻打河套地区,却以老弱病残冒领军饷二十余万两。

现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当年韦应池是你推举吧?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与你结交,书信往来不断,这些可是真的?你任职户部尚书,军饷发放都要通过户部,你也参与其中了吧?徐渭嘴巴翁动,全军覆没……韦应池死了?他当年是推举过韦应池,但他熟知好友个性,他是绝不会贪污军饷的!他素来勤俭,京城中的房舍仅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只有一位老妻,他想给老妻买支金簪子,都要犹豫再三。

皇上,韦大人绝不可能贪污军饷啊皇上!徐渭不停地磕头,皇上明鉴,他攻打河套是想收复失地,如今身老战死沙场。

是为国捐躯,不得这样污蔑啊皇上!微臣也绝不会参与军饷贪污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朕没昏聩,他贪污再先,已有铁证。

你与他书信往来,朕早有耳闻,朕最厌烦你们这些人!皇上说着就站起身,声音掩饰不住的愤怒,还想官复原职,给我带下去打入死牢!司礼监,拿笔来拟圣旨!文臣与边境武官私自结交是大忌,更何况还涉及军饷贪污。

君王雷霆震怒,接连好几个人跪了下去给徐渭求情。

徐渭怎么可能合谋贪污军饷呢!皇上更怒,接连罚了几个人的板子或俸禄。

汪远静静地站着没说话。

徐渭小动作不断就罢了,上次竟然直谏于他,他这次的确是要除掉徐渭了。

罗慎远一看那笔迹就知道出自辽东巡按使之手,他是汪远的心腹之一,栽赃陷害是汪远的拿手好戏。

知道徐渭这次是惹到了汪远,什么贪污绝对是汪远所为,朝中很多请流派冷冰的目光都看向汪远。

虽然求情的人都被皇上罚跪打板子了。

但是想到周书群的死,想到徐渭被陷害,朝中但凡有血性的人都无比激愤。

跪下来求情的一个接着一个,六部给事中都纷纷跪下,其中杨凌是带头的。

一时呼声四起,不跪的清流党几乎是寥寥无几,其中没有跪的罗慎远站在第二列,十分显眼。

罗慎远闭上眼,他知道很多人在看他。

那目光甚至是错愕,惊疑的。

毕竟他是徐渭的爱徒,清流党中风头最劲之人。

一定会触怒皇上的,他不会跪。

他想起汪远素日对他的利用,又想起他刚才说话嘶哑的声音,竟然不知道什么滋味。

皇上倒是笑起来:好、好,今日跪之人都去午门领十杖,谁再求情,再领十杖!终生不得升迁!说完之后就摔册而去,司礼监才唱礼退朝。

罗慎远慢慢的自皇宫的台阶上走下来,很多人被拉去午门打板子,刺骨的北风无比寒冷。

汪远走在前面,等了许久。

罗大人。

汪远回头看着他,笑道,怎的,竟然不为你的老师求情?事实不清,下官不敢妄言。

罗慎远道。

罗大人是聪明人。

汪远眯着眼睛,簇拥他的人不少,跟聪明人说话最省心了,汪某倒是欣赏罗大人这份谨慎的。

多谢汪大人赏识。

罗慎远知道,汪远在对他释放善意。

听话的人,应当得到这份善意,甚至是一些回报。

如果罗慎远这时候投诚于他,那么汪远就会表达出十分的善意和诚意,这是对清流党的一个信号。

汪远说完就走了,而走过罗慎远身边那些清流的官员,看着他的神情则很复杂,甚至是冰冷的。

谁都知道他是徐渭最钟爱的学生,破格提携,短短几年竟然就官至工部侍郎,如今请流派中的中流砥柱。

徐渭要死了,他作为请流派的中坚力量,竟然不为老师求情?反而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淡漠样子,同汪远说话,这人倒是当真心冷!罗慎远什么都没说,一路回了府中。

大雪竟然又下起来,鹅毛大雪将树枝都压断了。

他刚下了马车,杨凌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罗慎远——罗慎远回过头,杨凌刚从午门回来。

脸色铁青,几步走到他面前来。

老师出事进了死牢,大家都跪下求情,你竟然不为所动。

老师平日待你有多好,你自己心里清楚!杨凌一想到徐渭平日笑眯眯的慈祥模样就忍不住,你就这么怕权势被夺吗?老师对你那些好都喂了狗肚子了!你还同汪远那狗贼说话!罗慎远好像没什么反应一般,拢了斗篷继续往府里走。

杨凌见他这般,一把扯住他,继续说:我比不得你罗大人心硬,老师待我那一点好,我也知道知恩图报。

今日来也就是和罗大人说一声,若是罗大人选择了汪大人,攀上高枝,我等自然是不配与罗大人交往的。

罗慎远被他拉住走不动,沉默地看着墨色天空里纷纷扬扬的大雪。

杨凌在愤怒,他究竟有什么好愤怒的?谁都有资格愤怒,但是轮不到他。

你这般的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倒是与那狗贼十分相配了!罗慎远听到这里,他猛地回过头,突然就冷笑了:我们之间,究竟还是你蠢!你觉得徐渭对我好吗?有多好?罗慎远步步紧逼他,他要是对我好,会任由我处于风口浪尖,任人陷害打压吗?真的对我好,会防备于我吗?杨凌,你不妨自己想想,他是怎么对你的。

杨凌被他问得愣住。

你明明就有状元之才,他却把你放进第二甲中,又亲自收你为学生,就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你。

安排你做户部给事中,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保护。

最后再安排你做国子监司业,让你日后能门生遍布天下,官运亨通。

是不是如此?杨凌有些震惊:你说是老师让我……不,怎么……你凭什么这么说!罗慎远仍旧冷笑着:而他做这些根本没有人发现,因为在别人眼里,我才是那个被他疼爱的学生。

所以汪远等人的打击全在我身上。

我不妨告诉你,你如果在我这个位置,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现在你还活着,应该谢我才是。

杨凌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罗慎远挥开了他的手。

杨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这般的清正廉明,单纯固执,的确不该和我同流合污。

就此别过吧,徐渭的事我不会去求情的,虽然我也建议你别去求——但你肯定不会听的。

罗慎远转过脸走进府内,大门缓缓地关闭了。

有人上前来给她撑伞。

罗慎远在伞下站着,屋檐下的灯笼发出淡淡的光亮,红绉纱的灯笼,他想起那日她吻自己下巴的时候。

外面是热闹的庙会,很多很多串成串的大红灯笼。

思念如渴,解渴的水却远在天边,只能越来越渴。

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有没有冷着。

他真想立刻就去找到她,将她带回来。

这是非常不理智的想法,很有可能会有去无回。

而且现在朝中局势诡异,稍错一步可能满盘皆输,不能轻举妄动。

他看了很久才低声道:走吧。

随后进入了漫天大雪之中。

他明日应该去见见汪远的。

至于别人怎么说他不会在意,于他来说有权势才能做想做的一切。

*山西大同都护府。

罗宜宁到这里来已经有近一个月了,也就是她离开京城已一月了。

这里的冬天比京城要冷一些,又受了寒水土不服,她足足养了半月才得走动。

程琅在都护府住下了,他应该在大同有公差,时常看到他忙碌。

罗宜宁就住在他后一进的宅院内,若是想离宅院,必然要经前院而过。

但是前院全是程琅的护卫。

程琅对她的态度更奇怪,不时常与她接触,若是她要出去,却是绝对不可的。

罗宜宁靠着靠垫,闭着眼沉思。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几个陌生的小丫头在走动,是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没得□□过,仅用来伺候她的日常起居。

什么大丫头二丫头的也不分,她也懒得分。

只知道近身伺候的两个,一个与她同岁名晚春,另一个大她两岁名晚杏。

还有些洒扫煮食的婆子,都不记了。

这府中宽敞,还装饰过一番,外头虽然只是简单的四合院,只种了冬青和湘妃竹,铺了石子路。

里头却布置得非常奢华,还有专门给她煮食的地方。

可能是想让她的心情好些,程琅专门请人来与她做食,但她每日还是吃的很少。

前几日她终于能出去一回。

罗宜宁观察了周围,她发现都护府的确可怕,里头是护卫,恐怕还有暗哨。

外面有穿胖袄的卫兵逡巡,把手重重。

程琅带她出去之后,她看到外面有条河,河对面有个寺庙。

而旁边有鳞次栉比的房舍,小巷交错纵横,若是能钻进这些小巷里,倒是可能会逃出去。

因已经十二月末临近过年了,到处都开始贴对联,挂炮仗了。

程琅那日见她无心看周围的景色,就问她:你要不要买些什么,这里的牛肉挺好吃的。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程琅走到肉铺前叫店家切了半斤牛肉。

然后到她身边来跟她说话:以前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去看你……你葬在陆家的祖坟里,每次去的时候,其实陆嘉学都在那里。

宜宁沉默。

……他会叫所有人退下去,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

有一次我无意进去,看到他半跪在那里……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个样子过。

程琅继续说,但是除了这个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他还是那个陆嘉学。

要不是我查过谢敏,否则我也不会认为是他杀了你。

那里有卖闹嚷嚷的,程琅修长的手一指,前面有个卖布头的地方,插了许多闹嚷嚷。

我小的时候,你常制给我玩。

你还记得吗?他走过去买了些,笑着朝她过来。

穿过熙攘的人群。

宜宁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那个伏在她肩头的孩子。

她不忍看了,就别过头。

突然注意到旁边的一家草料的库房。

大同是边界重镇,来往的马匹车辆非常多,草料需求也很多。

有辆运废草料的架子车从都护府里出来,进了仓库之中。

宜宁突然呼吸一紧,她记得马厩的方向离她住的院子并不远……她必须要赶快回去!越晚回去名声越是问题。

而且她也无比的想念罗慎远,甚至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罗宜宁放下了手中的书。

这两日她尽量平静,做出似乎已经适应这里的样子,让这些人放松警惕。

她也弄清楚了护卫的分布,因她是女眷不便,后院几乎没有几个护卫。

但要防备暗哨盯梢,还有草料车什么时候拉进来,又什么时候会出去。

已经差不多了,她想了很多种办法,可以一试。

她手上还有出门时戴的首饰,赤金镯子,金玲珑耳铛,可以当做盘缠。

只要她能出都护府,就有希望出大同城,出城之后程琅绝对再无办法!我想去后院走走。

罗宜宁对晚春说。

晚春不疑有她,这位太太有事没事就喜欢走走。

人不怎么说话,其实还挺好伺候的。

她给她围了斗篷拿了手炉,才跟着出门。

后院其实没什么看的,曲曲折折的房舍,一个连着一个,角门贯通,院中摆些水缸养植物,但这季节全是冰面。

宜宁进了后院之后,就迅速地甩开了丫头,然后朝草料车的地方去。

直到罗宜宁躲进草料垛里,心还砰砰直跳。

那用过的草料有股马尿的骚臭味,其实熏得很难闻。

她尽量放轻呼吸,幸好她不重,只希望那车夫不要发现后头草料堆里多了个人。

不久后她听到了车夫的脚步声,越发的紧张……很快车就开始动了,罗宜宁这才稍微吐了口气。

紧紧抓着秋香色斗篷的边缘努力缩小,她特意选的这个颜色。

一刻钟之后,都护府开始骚动起来。

晚春晚杏两个贴身的丫头被罚跪在浇水冻的冰面上,惩罚她们看守不力。

两人委屈得直哭,只觉得膝盖都要跪坏了。

程琅已经管不得她们,阴着脸带着卫兵朝外面走:周围的所有车一并拦着检查,城门设关卡,搜不到人不准开城门!人要是在他手上不见了,那简直荒谬!何况她才多大,长得又是那般……要是出了事,遇到什么就不好说了!程琅漠然,笑都不曾笑。

大同总兵曾应坤被抓后,这里就是陆嘉学的地盘,他可以直接封城门!罗宜宁绝对想不到程琅连城门都可以封,否则她一定不会想这个主意。

当她躲在另一辆马车上,被他从中拎出来的时候,气得发抖。

差点真的一耳光扇他脸上!挺好的,挺能跑的,都差点出城了。

程琅把她抓进马车里坐好,捏着她的手腕说,这里是边界,防守固若金汤。

你就算出了都护府也出不了大同城!罗宜宁在草料堆里熏了半天不敢动,又一路上精疲力尽的。

没力气跟他吵,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抽一抽的。

他看她脸色不对,伸手按她的太阳穴:怎么了,你头风又犯了?他说,别急,我已经把郎中找好了,都护府里候着。

说罢吩咐马车跑快些。

冬天里这般折腾能不痛吗,本来就没有好透。

马车还在跑,罗宜宁沉寂后突然问:阿琅……你能让我走吗?如果是我求你呢。

这么多天了,她第一次叫他阿琅。

程琅几乎一震,他低叹道:对不起宜宁……真的对不起……放她回去,他的下场如何暂时不说。

他以后,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几天虽然罗宜宁不搭理他,但程琅与她一起生活,却有种异样的快乐。

只是怕与她接触过多,会忍不住有……故不敢多过接触。

她就闭上眼。

明明是知道的,却偏要问问……罗宜宁似乎在嘲笑自己。

已经到了都护府外,程琅扶她下来。

那郎中果然在堂中等候,程琅是料定了罗宜宁这般肯定出不了大同城。

罗宜宁一身的臭味,刚换洗了衣裳坐在榻上,由那郎中诊治。

那郎中一开始就给她瞧过病,精通医理,这般一试脉却用了许久。

罗宜宁此刻逃跑失败没有精神,昏沉欲睡。

就由得他听脉了。

那郎中试脉之后走出房舍,一脸疑惑。

看到程琅还在门外,就拱手对程琅说:得恭喜程大人才是,贵夫人这似乎是喜脉。

只是月份不大,号得不真切,但凭着经验是八-九不离十了。

程琅听得一怔,莫名的感觉涌上来,却什么滋味都感觉不出来。

反正是没有喜的,他反问道:喜脉?应当是的,老朽行医三十多年了,这还是拿得稳的。

罗宜宁……居然跟她那位三哥真的行房了。

还怀了罗慎远的孩子!她肚子里竟然有罗慎远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章好长噢时间久了。

说几个事,第一:前文修改BUG,罗三应该是不知道宜宁在大同的。

写错了。

第二:有个中秋赛诗会大家可以玩哦,评奖有奖金哒!大家踊跃参与!第三:猜到怀孕我好没有成就感啊……⊙▽⊙我好爱狗血第一百七十三章程琅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他看着屋内她侧躺在椅子上,有些疲倦的侧脸,又想起她刚才乞求一般的喃语。

旁边跟着他的下属问:程大人……这事是不是该告诉都督一声……闭嘴!程琅冷冷道,不准说,一个字也别提!如果陆嘉学知道了,他肯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能瞒就瞒着吧。

等过了三月胎稳了,不留也要留。

宜宁这样的个性,若是自己孩子被害了,他简直无法想象她会怎么样。

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她悲伤难过。

下属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气,噤声不敢言语。

程琅深吸了口气,问郎中:她身体如何?这一路来没少受折腾,怕她怀相受了影响。

郎中看程琅似乎并不高兴,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尊夫人怀相尚好,脉搏有力,没得大碍。

那就好,你开些安胎的药。

今日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再提起。

程琅侧头看着他。

郎中应喏,程琅才挑了夹棉的帘走进屋内,两个小丫头忙着烧炉火。

程琅在她身旁坐下来,他没有告诉她有孕一事,宜宁知道了说不定反而露陷。

就这么暂且瞒着吧,她前世就没有孩子,一直非常遗憾,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疼爱。

现在她就要有自己的小孩了,做母亲了。

程琅牵起她的手,也只有趁着陆嘉学不在,他才敢暂时这么做。

他静静地埋下头,靠着她的外衣。

没想就这么把宜宁惊醒了,她看到了身前一颗黑色的头颅,立刻坐起身来。

程琅放开她的手,问道:你饿了吗?我叫丫头给你炖了党参鸡汤,蒸了些糯米饭。

罗宜宁反而拦住了他。

罗宜宁想好好地跟他说明白,就这么相处下去是不行的。

她低声道:程琅,你便是不放我,我自己也要跑无数次。

你明白的。

这次你发现了,难保哪次你就发现不了。

你防了千百次,总有一次能行的。

你先休息吧。

程琅沉默然后道,他招手叫婆子过来,好生照顾夫人,谁要是再敢玩忽职守,也去受受那等跪冰之痛。

近身伺候宜宁的两个丫头被罚得双膝鲜血淋淋,可能再也无法走路了。

屋内的人俱都知道,吓得没有人敢说话。

罗宜宁又靠回了椅子,她淡淡道:我饿了,上菜吧。

没吃饱可没有力气跑,这两个疯子,一个比一个疯。

斗智斗勇总得先吃饱再说!*远在京城,徐氏给魏凌端了热水上来,给他烫脚。

魏凌已经听说了陆嘉学娶罗七小姐一事,他反应过来之后就浑身发冷,又是愤怒。

这几日陆嘉学在宫中议事一直没等到机会,终于等到陆嘉学那边轿子出了中直门,他就想去陆家问个明白。

暂时不烫脚,你先睡着,不必等我。

魏凌披了外衣对徐氏道。

家中事务杂多,徐氏刚刚上手。

幸好婆婆和睦,又没有妾室,徐氏过得还算顺心。

她问道:国公爷,这外面都已经宵禁了,您还出去做什么。

您等等……披那件狐皮的斗篷吧!但魏凌已经出了房门。

马车在陆府门口停下来,正好赶在陆嘉学的马车之前。

魏凌看到他下马车就拧了拧手腕。

陆嘉学也看到了他。

魏凌走到陆嘉学面前就是一拳,直朝面门。

陆嘉学没有防备叫他碰到,但他也立刻后退了半步没伤着。

眼睛倒是一冷。

魏凌气得手抖:我女孩儿呢,她在哪儿?你给我拿出来!你女孩儿自然嫁给罗慎远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陆嘉学擦了擦嘴角,慢慢说。

魏凌说道:难怪……我以前就总觉得你看她的眼神不对。

你这混蛋,她可是你上了族谱的义女!她早就嫁人了,你竟还干出这事。

我若不教训你,枉为她的父亲!陆嘉学却笑了。

他认了罗宜宁为义女,还将她拱手让给他人,怎么能不可笑呢。

他没有理会魏凌,擦过他身侧道:这次你以下犯上我不计较了,你好好注意吧,下次我不会留情了。

魏凌握紧手。

寒风扑面,宁远侯府应声关闭,府内有人迎上来:都督大人,要即刻启程去大同吗?立即启程。

陆嘉学说完往正堂里走,那人跟在他身后,有些犹豫道,大人,那人要见您……倒还挺着急的,您看是否要见。

陆嘉学的脚步停住了,很久才问,她现在在何处?夜深几许,酒庐人少,没几个人在这儿烫酒喝。

那店主却一直没有关门,煮得滚白的烫冒着热腾腾的气,昏黄的烛光从里头漏出来,斜斜地拉出打瞌睡的小伙计的影子,桌上的烛台。

响起兵器摩擦的声音,两列亲兵很快跑来,将着周围团团围住,那小伙计突然被吓醒了,看到这阵势一阵心惊。

随后才是马车驶来,有人下车。

随从对那小伙计摇头示意他别说话,小伙计就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进了酒庐,震惊地瞪大眼。

那不是……宁远侯爷吗?酒庐内没得几个人在喝酒,进了旁边的小间。

有人跪坐在桌前,身后站了几个垂首之人。

桌上烫好的酒散出阵阵酒香,切好的牛肉酱成褐红色。

那人戴着斗篷看不清脸,直到侍从有人把门合上,她才揭开斗篷缓缓道:都督大人。

那娇艳容颜,又透着端庄贵气,此人不是当今皇后又是谁。

大人每次来都这般架势,是怕我要算计于你吧。

皇后笑了笑。

皇后娘娘这般作为,陆某不得不防。

陆嘉学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有种龙虎之气,非常震慑。

他跟他的兄长陆嘉然一点也不像,陆嘉然其实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就算算计别人也是脉脉温情。

深夜相见实为无奈,我只是想问问陆大人。

是否真的不喜我那三皇儿。

皇后说道,若无大人相助,他的前程怕不好决断。

岂止不好决断,三皇子非她亲生,母妃出身又不高。

而且还不得皇上喜欢。

若不是前朝一些老臣还坚持嫡子继承,皇后根本无能为力。

且这嫡子也名不正言不顺。

若与董妃那贱人对抗,实为不够的。

那董妃自入宫后就得意,皇后周氏忍之许久,怎可让她踩到头上来!以后若她所出大皇子成了太子,怎还有她翻身的余地。

此事自有内阁大臣和皇上定夺。

我一介武将,实在不好说话。

陆嘉学往后靠去,他这当然就是推诿之词,看最近皇后与三皇子气数将尽,故不想插手罢了。

更何况徐渭出事后,支持三皇子的中坚力量更少了,汪远这个老滑头向来不会在这么敏感的事上表立场,他才懒得说话。

皇后捏了捏手。

陆嘉学果然也是个老狐狸!本来明明是说好的,这些朝中混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若是不拿点能诱惑他的东西出来,陆嘉学恐怕是不会答应帮忙的。

但是权势财富和女色,他都丝毫不缺,的确想不到什么能够打动他的了。

她看着陆嘉学,缓缓地柔声道:陆大人若是肯助我,我自然愿意报答大人。

陆嘉学冷笑:皇后娘娘此话,陆某倒是不知道怎么接了。

皇后这意思实在是暧昧,她想怎么报答?皇后见他似笑非笑,就知怕是人家在暗嘲。

别过头看着小间中插的几枝腊梅。

她说道:我知道陆大人这几年,一直在找当年杀害你夫人真正的凶手。

陆嘉学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陆大人若是肯助我,我愿意告诉你当年的凶手究竟是谁,当年背后的真相。

皇后转过头,看到陆嘉学终于没有了那等云淡风轻之态,她放松了些,这下算是拿住陆嘉学的死穴了。

别人不知陆大人曾经有个妻子,以为你薄情。

却没几个人知道,你是爱她太过才连提都不敢提。

这多年搜寻都没有结果,如今我可以告诉你。

但是我有条件,陆大人将一件信物放于我这处,我才愿意说给陆大人听,我也是要自保的。

只看大人怎么选了。

身后有个人似乎想提醒皇后什么,皇后却紧紧盯着陆嘉学。

当年的侯府之事,皇后娘娘如何得知。

陆嘉学说,我怎么能信你?陆大人可以不信。

只是我要不是知道几分真相,怕也不敢跟陆大人谈条件了。

皇后继续说。

陆嘉学沉默片刻,突然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扔到皇后面前的桌上,一声轻响。

说吧。

两字轻而淡。

其中千钧之势,随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玉佩,扔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让周围之人都退了出去,外面夜很深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说出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陆嘉学这块玉佩。

她拿在手中,就相当于得到了陆嘉学的保证。

如果说不出来,陆嘉学可能真的会弄死她。

他绝不会客气的。

皇后将那冰冷的玉佩捏在手里,开口道:当年……我与陆嘉然其实有过往来。

我与他相识的时候已经是太子妃了,当年他是宁远侯府世子爷,俊美逼人,手握权势。

那等风度和俊雅,没有几个女子不喜欢的。

宫闱秘史,淫-乱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陆嘉学早有耳闻皇后当年不检,只不过说的人并不多。

大概也能猜得到,她恐怕当年与陆嘉然有往来,而且这份往来还没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也就那么点破事了。

如陆大人所猜,具体的我也就不细说了。

皇后放慢了语气,甚至有一次,我在陆府被你夫人撞见过,只是她当时不认识我。

陆嘉学依旧看着她。

陆嘉然他是个很奇特的人,他对女子的吸引力极强,难有不被他征服之人。

只是这和他的风度身份反差强烈,毕竟有谢敏的存在,他外表禁欲,实则暗中做事毫无顾忌,你看这是不是很吸引人。

当时我很喜欢他,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还与另一人暗中有往来。

皇后突然笑了,你猜这个人是谁?是他二弟妹,也就是你二哥的妻子。

好笑吧。

偏偏这些没有人知道,他还是做他的谦谦世子爷陆嘉然。

皇后神情似乎恍惚了,其实就算发现了,我也并未舍得与他断了联系,他这个人实在是……实在是让人难以离开。

但他对的性格中,又有那样的一部分,喜欢与别人的妻子来往。

其实你的夫人也是个奇特的人,她这样的人跟我们不一样,对人的好太过简单,做事又一向温和。

你知道这些话我是从谁口中听出来的吗?这是陆嘉然说的。

皇后的笑容越来越深,他亲口说的这些话。

其实他对他四弟妹的感觉更复杂,这和他平时交往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虽然谢敏端庄,二嫂妩媚,但这些都不够。

偏偏你夫人,即使已嫁给了你,却仍是有那种少女纯洁之态,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她的眼神也变了,语气却还是平静的:你是饱受欺凌的庶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

偏偏你的夫人像只小白兔一样,弱而懵懂,在他不近不远的地方放着,勾得他心痒。

他想强占她,想把她压在身下撕开她层层衣服,想听她的尖叫……甚至,他可能想霸占你的妻子。

那段时间陆嘉然对你夫人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几乎无法抑制,我从没见他如此渴望得到一个女人。

所以他其实已经开始暗中在设计你的妻子,让她一步步入他的□□陷阱之中……但是偏偏你那位二嫂嫉妒了。

人是她所杀的。

皇后在最后道:我知道是她,那个丫头其实是早被二嫂收买的,你家那位二嫂也是个不寻常之人,这么多年与陆嘉然苟且无人发现,倒是厉害了。

摔下悬崖再无活路,那丫头后来被活活打死了,却一句没说。

陆嘉学闭上眼,气得手指有些发抖。

他猜到可能是谢敏,可能是陆嘉然。

所以一个也没有放过,得权之后就杀了陆嘉然!囚禁谢敏。

但是二嫂这样一个女子,实在太容易忽视。

如果不是知道这段密事存在的人,根本想不到会是二嫂。

竟然是她!同时他慢慢地冷静下来,这也算是皇后的一面之词,二嫂在陆嘉然死后不久就去世了,如今当事人只有皇后活着。

无论怎么说,全凭她的一张嘴而已。

第一百七十四章皇后眼稍微挑,娇艳贵气。

已经三十多岁了,长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看起来没有丝毫老态。

陆嘉学看着她说:皇后娘娘,我倒是有一疑问。

既然谢敏都不知道身边丫头为二嫂的人,你又如何知道的?皇后没有怎么迟疑,就道:自然是陆嘉然告诉于我的。

那丫头一开始也并非你二嫂的人。

只是后被二嫂收买,用家中兄弟的性命威胁,叫她不得不听话……死在谢敏丫头手中,正好还能嫁祸与谢敏。

方才是一石二鸟之计。

陆嘉学印象中二嫂并没有什么心计,虽然家世雄厚,但在原来的侯夫人面前不突出,与谢敏也无法比。

以至于当年她死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除了陆二爷为其戴孝了一年,再无别人注意。

二嫂已经死了十三年了。

陆嘉学靠着椅背,手指交叉,我也不可能去把尸体挖出来问,当年人证只剩你。

就算那丫头其实是你的人,你因嫉妒杀人,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皇后听到这里有些激动,她按捺着说:我是喜欢陆嘉然,但我也不可能为他杀人……我毕竟是太子妃!绝不会为他做这等事,我若是这么爱他,都督大人你亲手杀了他。

那么这些年来我又何必讨好你,早该恨你入骨了。

陆嘉学不语。

皇后却有些颓然,她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非想事无巨细全知道的话,我还有几个怀疑的人选。

这些人我不确定,我唯一比较确定的人是你的二嫂。

但是关于陆嘉然的那些话绝对是真的,你杀他倒也真没杀错……还有哪些人?陆嘉学突然问。

皇后神色一凝:当年的宁远侯府夫人,也就是你的嫡母。

陆嘉然是她唯一的儿子,陆嘉然所有的事她都知道。

她也许不想看陆嘉然继续这么做下去,又不能损害儿子的名誉。

便想斩草除根……甚至还有可能是……陆嘉学摆了摆手。

不必说了。

他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我会带个人来见你,你把今天说的事告诉她。

皇后的话模糊隐约。

陆嘉学原来想知道真相是想复仇。

但是现在他已经变了,他只是想要个对那人的解释。

以至于皇后话中那些更深的漏洞,他都不想去追究了。

因为那些牵涉的人几乎没几个幸存了,唯一幸存面前这个皇后周氏,他还有用处。

皇后愕然,她大概是永远猜不中陆嘉学在想什么。

看到陆嘉学要走了,她立刻叫住他:都督大人,这等事我怎能随便与别人说。

我怎么也是一后之尊,唯独与你说而已,这话我绝不再对别人说!这等事走漏出去了她这辈子就完了!皇后既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陆嘉学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他要赶赴大同了。

刚娶了人,不能留她独守空房吧。

大雪纷纷扬扬,皇后突然有些崩溃,捂着眼颤抖。

地位再怎么尊荣,无奈的事情还是太多。

没有亲生的孩子傍身,她就算是一国之母又能如何。

她把烫的酒喝了,叫宫女进来,准备次日中午再回宫。

而次日天亮,赵明珠要去皇后宫中请安。

她也算是入了皇上的眼,在新入宫的三位妃子中还算得宠,封了美人,也搬到了储秀宫中居住。

这日请安却被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告知皇后身子不适,让她们都回去。

皇后那个远房侄女却还只是才人,一见赵明珠就黑着脸。

看到赵明珠走远了,才低声同宫人道:这下贱坯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不就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充了假凤凰吗!仗着英国公府的身份作势……赵明珠身边伺候的宫女却听到了,抱怨道:美人,才人说话也太难听了!您比她高一级,我看逮着机会就该撕烂她的嘴!赵明珠根本不在意:人家是看我顺意嫉妒我,我还怕她不骂,骂了正好,今晚去给皇上送汤正好说一说。

她又问:我让你给父亲送砚台出去,你可送了?那宫女笑道:美人放心,您交代的事我肯定做了。

赵明珠才点头:回去记得吩咐小厨房熬碗火腿炖乳鸽汤,多加些红枣,皇上爱吃甜些。

砚台其实是传信给罗慎远的。

她在皇上枕边,有什么异动是最先知道的。

现在朝堂的局势紧张,她有什么都会告诉罗慎远。

徐渭下狱之后没几天就被赐死,二十五日斩首。

这几天求情的官员络绎不绝,被皇上牵连的很多,得以保全的唯独罗慎远而已。

皇上这些日子却和自青城山来的道士论炼丹,根本不怎么管朝事,说再多都没有用。

而罗慎远跟汪远的关系变得不明确了,他与汪远走近了许多,汪远在朝堂上也不再针对他,甚至有议,说工部尚书退任之后罗慎远便能担任这个职位。

工部尚书一向要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也就是内阁阁老……罗慎远可有可能是下一任阁老!赵明珠想到这个就胆战心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赵明珠叹气,这些她可不懂,还是回去煲汤吧。

能帮一些就帮一些,就当是在报答宜宁了。

罗慎远收到她的信已经是下午了,他正要进宫面圣的时候。

其实赵明珠没写什么,实则只有一句话:皇后昨夜未归。

罗慎远把纸条烧了,这时候下属进来道:大人,已经备好轿子了。

*轿子在刑部大牢外面停下来,徐渭临死前,罗慎远来见他一面。

天牢昏暗,从狭小的夹道进去才是牢房,里头没得窗,点了松油灯。

徐渭盘坐在铺着草垫的炕台上,昏暗中有蛇鼠的声音。

非常的静,以至于他的脚步声一步步进了,徐渭就睁开眼。

他识得他学生的脚步声,不用看都知道是罗慎远。

毕竟这个时候还能来看他的,除了罗慎远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了吧。

徐渭说:你来了。

罗慎远没有说话,他一身庄重正三品的朝服,站在昏暗潮湿的天牢格格不入。

那个次辅却坐在天牢里,身上穿着囚服,脸边落下一缕头发。

他对于死亡显得很从容:我听闻你投靠汪远了?老师这话听得有误,我虽未为老师奔走,但也不是见利忘义之人。

罗慎远淡淡地说。

徐渭有些失神:请流党言官多骂你吧。

其实那些言官不该骂你的,真正该骂的人是我。

至少我从来没有真诚的待过你。

恐怕你也早就猜到了,我真正培养的下一任首辅是杨凌,力捧你只是为了他能不被汪远党注意。

其实你们的才华是相当的,但别的方面他却远不如你……但你手段狠厉无情,若是你做了首辅,迟早会是另一个汪远。

罗慎远背着手沉默,黑暗的世界里。

的缝隙间漏出几丈光,照在他的背后反而看不清脸。

老师不用担心,我会保老师的家眷无碍。

日后老师就算不在了,我也会将您的教诲铭记于心的,最后来看您也是尽最后点师生情谊,就此别过了。

罗慎远转身要走了。

徐渭突然在他的身后说:我听说你妻子患了重病,可好些了吗?罗慎远背对着他,脸上的表情很难言说。

他说:好一些了。

那就好。

徐渭似乎松了口气,你这么看重她,她要是有个什么,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他靠在墙上,语气很温和。

也许他无数次的动摇过,但是最后他还是选了杨凌,至于对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罗慎远还是走出了天牢,越走越快。

上了轿子之后才闭上眼,他把老师最后的一点温情也忘记了。

他跟徐渭不是一类人,也许他真的更像汪远吧。

乾清宫渐渐的近了,罗慎远又闻到了那股香的味道。

太监引他到了偏殿,皇上穿着道袍,净手之后沐浴焚香。

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喝了口茶:朕听说罗爱卿去看了徐渭。

他在次辅的时候,对你一向照顾。

这些天为他求情的人络绎不绝,倒是没见你求情过。

皇上已有定夺,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微臣敬重于老师,却更要尽忠于皇上。

罗慎远道。

他又笑了说,皇上喜爱炼丹,微臣倒也有个高人想引荐给皇上。

那位高人在当地有活神仙之名,可通鸿钧老祖的旨意,颇为神奇。

微臣已经请他来了,皇上过几日便得一见。

皇上听了很是惊讶,又十分感兴趣:当真可通鸿钧老祖?自然不假。

皇上问了许多这位高人的事,啧啧称奇。

不过一会儿,他又沉默下来。

然后对罗慎远说:除汪远外,爱卿最合朕心意。

我有一件事想交代爱卿去做,事关皇家声誉,望爱卿慎重才是。

罗慎远站了起来:皇上且说无妨。

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皇后都未曾有孕?皇上缓缓说了句。

罗慎远突然想到赵明珠的那句话,心中顿时有判断,屋内气氛凝滞,他道:微臣大概能猜的一二分。

是朕下的旨意,只是怀疑,究竟如何朕却不知。

皇上说,朕今日交一样东西给你,你有了他们,日后在朝中做事就更方便了。

汪大人日常忙于朝事,徐渭已经下狱。

朕想重用于你。

皇上这个意思,是想培养他做心腹,也许他这些天来的表现的确够得他的信任了。

罗慎远冷静地跪下谢恩,待那东西交到他手上时,他才眉心微动。

竟然是锦衣卫的令牌!锦衣卫是直接负责于皇上的,但是皇上也偶尔会交给亲信来掌管。

以前是交给陆嘉学,恐是皇上怕陆嘉学拥兵持重,毕竟他手头的兵权已经太重了,所以才收了回来。

现在竟然交到了他的手里!锦衣卫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因为皇上信任,所以肆无忌惮。

朕会叫两位副指挥使去见你,以后就直接听令于你。

若是有什么异动,也由你整合后告诉朕就是。

皇上说。

罗慎远叩谢后出了宫门。

手中的令牌极为关键,这代表他的确得到了皇上的信任。

也代表他以后能肆无忌惮地做很多事。

罗慎远握紧了令牌,嘴唇微微一抿。

轿子走在街上,临近新年了,到处都挂着灯笼,孩子穿着新衣裳满街的乱跑。

或者手里提着炮仗、面人的。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了。

难怪到处都这么热闹,妇人搂着孩子训斥,孩子做着鬼脸。

熙熙攘攘的,街市比平时热闹了一倍。

但是她在何处呢?她一日不在,心中焦躁一日不能平息。

也许等她回来了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焦躁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样子,她会害怕的。

若是再找不回她,他真的要控制不住了。

*自上次之后,罗宜宁周围多了两个膀大腰圆的贴身丫头,个个都能顶青渠的力气。

她也不能再出门,每日困在都护府中,程琅每日来看她。

陪她看书下棋,其实只有他在看书以及下棋,罗宜宁只是盯着窗外看。

大同比京城干燥,偶起沙风,院门口贴了对联,院子内挂着许多的灯笼,似乎快过年了吧。

你不用回去吗?罗宜宁问他。

程琅翻过书:我到大同是公差,暂不用走。

何况跟她呆在一起很舒服,他几乎是沉溺于这种生活了。

若是当年罗慎远没有插手,也许她就嫁给他了,两个人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她不待见他,但是他能完全忽视这点。

罗宜宁嘴角一扯,又不跟他说话了。

一会儿丫头端了晚补汤来,是鸽肚猪蹄汤,白豆炖得烂烂的,撒了一些葱花在上面,切了几片薄薄的火腿一起煮。

乳白色的汤非常香,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但是罗宜宁一天都要喝两碗各色补汤,她一看到就黑脸。

汤碗放在桌上宜宁久久地没有动,程琅就看着她,罗宜宁就道:怎么了,我喝不下了。

你得喝,你太瘦了。

程琅语气温和,亲手拿了勺给她乘了碗,放到她面前。

喝吧。

就这小半个月的功夫,宜宁就被逼得下巴都圆润了些。

这几日食欲有所恢复,反而吃得多。

上次一大碗的炖牛腩也吃了。

罗宜宁现在对程琅完全是敌视的态度,她侧头对旁边的丫头说:桂香,我要午睡了。

太太,您还没有吃饭……被叫到的丫头有点不知所措。

我要睡了,留着醒了吃吧。

罗宜宁裹了斗篷往内室走,把程琅一个人留在次间里。

程琅有些无奈,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得喝啊……毕竟肚子里有个孩子要长大,她才那么丁点大,不喝些大补的东西怎么能行呢。

把汤交给丫头叫她搁蒸笼里蒸着,罗宜宁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喝。

内室里罗宜宁睁开了眼,她发现其实程琅在这里的时候,守卫反倒是最松懈的。

婆子倚着门框打瞌睡,屋内又暖,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必须要回去。

她偶然看到了程琅的公文,知道徐渭出事了。

这世徐渭倒台得更早了,徐渭出事,三哥不会救,随后就是朝堂的腥风血雨……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她都要回去的。

她能帮着拿主意,再怎么说她也经历过这些事。

罗宜宁起身打开了隔扇,用斗篷和衣裳裹了个人形躺在被褥里。

她前两日发现窗户虽然被削死了,但是削得很松,她可以用簪子把楔子撬开。

而从后面的夹道过去是厨房,厨房有道后门常有车往来,运食材进来的时候,这道窄小的门大约会有半刻钟的开放时间。

在外逡巡的卫兵并不是不走动的。

趁着他们走动的空隙,可以摸出去。

她已经想好了一条新路子。

同时这次她准备得充分多了,打了个点心包裹放在身上,还有些素银簪子。

至于那些她惯常用的首饰,不是赤金就是嵌了宝石的,她拿出去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她一个都没有带上。

以至于当过了未时罗宜宁仍然没有醒,丫头进来找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又不见了,宜宁其实已经没了踪迹很久了,可能已经出了城。

丫头大惊失色,吓得脸色发白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程琅。

程琅面色也不好,带着大群的卫兵去找,果然已经毫无踪迹了。

弄得都护府上下一片慌乱。

仆人们当然也心慌了。

这位程大人心狠,若是这位夫人不见了,必然是会牵连到别人的。

晚杏和晚春那两个丫头的下场她们可都还记得的,现在都还卧床不能起,叫抬出了府去。

程琅带着人在大同城内寻找,正封了城门要一一盘查的时候,有人骑着马飞奔而来。

这人到程琅面前下了马,大口地喘着气禀报说:程大人,都督大人已经到大同城外了。

怕再有一刻钟就要到了!程琅听到立刻凝眉,心中一个咯噔。

他不再管这边的事,叫人继续封城门,然后带着人去正城门迎接陆嘉学。

程琅到的时候正城门刚刚打开,四周的百姓簇拥在门口,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宣大总督回大同城来了,都纷纷跑来看热闹喝排场。

卫兵将百姓隔开,陆嘉学的马车被亲兵簇拥着走进人道之中。

周围的百姓发出热烈的讨论。

看着城内这个戒备森严的架势,刚下马车的陆嘉学就沉了脸。

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大同城不会无故戒严的。

程琅上前禀报,陆嘉学在马车上看着他。

舅舅,她在都护府中不见了踪影,我正带人封城搜寻……刚不见了两个时辰!果然出事了,他刚来她就不见了。

陆嘉学只道:带我去都护府看看。

等进了都护府之后,陆嘉学很快进了罗宜宁居住过的内室。

他四下看去,这屋中的布置还是他叫人做的。

裹在被褥里的人形,是靠这个瞒过看守的婆子。

她睡过的床榻还有股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她是在这里住过。

陆嘉学走到内室唯一的窗前,看到了虚掩的窗扇,被撬下来的楔子。

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淡淡道:别人都给我出去,程琅,你过来。

丫头婆子都退了下去。

程琅走到他面前,喊了声舅舅。

陆嘉学回过头,冷笑问道:你放她走?舅舅,我着实不知道她突然走了……程琅低垂着头说,我没有料到,是我失误。

你一个都察院俭督御史,殿试探花郎,难道连她都防不住?你当我是傻的吗!陆嘉学走到他面前,程琅,我还真的对你刮目相看。

你竟然为了她连性命都不想要?我还真是估计错了。

他的神色变得无比冷酷,语气森冷,要不是我现在去抓人,立刻杀了你你信吗?程琅跪在他面前,神色平静:舅舅,我真的不是故意放她走的。

陆嘉学已经不管他了,他大概查看了一下罗宜宁逃跑的路径。

就确定了她走的哪条路。

随后带着官兵直接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程琅一眼。

沿着官道追出大同城。

黄沙滚滚,他骑战马最是熟练。

骑马的速度比马车快了五倍,罗宜宁不会骑马,肯定走不远!程琅眼看着他不见了,低声吩咐下面的人道:收拾东西,回京城。

第一百七十五章罗宜宁是被冷醒的。

她依靠着长椅突然就醒了过来。

这车是她与一个怀抱孩子的郭姓妇人一同搭乘的。

她是嫁到大同来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婆婆家有四五个儿子,故待她又势利贪财,她要带着孩子回去投奔娘家。

她父亲在顺天府衙中做小官。

孩子怯生生的不爱说话,坐在母亲的怀里玩着个璎珞项圈。

郭氏却待人热情,不停地问罗宜宁的来历。

瞧着妹妹刚嫁人,身子又瘦弱,怎的夫家肯放你自己出来?郭氏说着打量她,衣服料子不便宜,身上却没得什么首饰,想必是个破败了的夫家。

刚才为了与她同乘马车,拿了两只银簪子来抵车钱,郭氏就让她上来了。

姐姐莫还不知道男人那点事。

罗宜宁知道如何才能激起郭氏的同情,嫁给他之前花言巧语千般万般待我好,嫁了之后,他家里人骗了我的嫁妆,他又在外头花天酒地的。

那破地方我也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回去找我爹爹,免得受这么多的气……再求他把我休了罢!郭氏想到家中婆婆的势力,对罗宜宁同情了几分:若是成亲前没得看准,嫁错了人是最可恨的。

苦了妹妹了!罗宜宁便和郭氏一起出了大同城,眼看着快到阳原县,天就黑了下来。

郭氏准备在驿站歇息,罗宜宁告诉她:姐姐,你我妇人出门在外不便,倒不如在同一个屋子里住着,省了些麻烦。

郭氏以为她已经囊中羞涩没得余钱,也让了她跟自己同屋住下,罗宜宁便睡在了那张没有热炕的长椅上。

唯有一床薄被可以给她,罗宜宁便把斗篷也裹在身上了。

这样睡到半夜,外头北风吹啸着,她自然就被冻醒了。

她从长椅上做起来,郭氏母子还在炕床上熟睡。

孩子躺在母亲怀里露出一张发红的小脸,罗宜宁看着这些陌生的情景,越发的想念远在京城的一切。

只是这路程连三分之一都没跑到,郭氏的马车比不得程琅不计代价的战马狂奔。

但是罗宜宁并不是很慌,实际上她心里有数,若不是程琅放水,她是不可能离开大同的。

所以他定会拖延时间,蓄意的找不到自己。

不过实在是太冷了……她怎么变得这么畏寒了。

罗宜宁下床来,屋内没得热水。

她不敢独身一人出去,只能在屋中踱步暖和些。

倒是郭氏被她吵醒了:妹妹,你怎的不睡……罗宜宁不好说太冷,炕床毕竟只能睡得一两个人。

我就是睡不着,姐姐你休息着,我小声些。

郭氏一叹:你为着家中的事睡不着吧?莫心慌,你回京城之后若是没得好去处,便来投奔姐姐就是了。

那等害人的人家可千万别回去了,我便是受够了……罗宜宁微微点头,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杂乱的人声和马蹄声。

声音很响,似乎前院都吵闹起来了,支着火把的影子从隔扇上一晃而过。

郭氏半坐起身:外头这是怎的了……随后她似乎听到了兵器的声音,就有些忐忑了。

罗宜宁却心里猛跳,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靠近隔扇抽出门栓,打开了一条缝隙,外面倒是都是卫兵,驿站的主人都亲自出来了。

有个高大的披着斗篷的背影背对着她,气势如山。

驿站主人毕恭毕敬地答话,罗宜宁看到之后呼吸一滞。

竟然是陆嘉学!他怎么来了!他若是从京城中赶回来,那应该不知道她已经逃跑了。

但要是他从大同过来的,便肯定知道,说不定就是来找她的。

无论怎么说,她现在应该躲藏起来。

是不是从大同过来的不重要,只要他不发现自己就行。

郭氏又喊她:妹妹,外头究竟怎么了?她妇流之辈,手头捏了几个闲钱。

还是很怕事的,何况这架势肯定不是普通人家,搞不好是官爷来的。

她看罗宜宁的眼神又古怪了些,她总觉得罗宜宁话中有话的,这样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她丈夫会狠心不要她吗?郭氏怕是她带了麻烦来,见外头这么多官兵,她心里就发软。

罗宜宁看郭氏的神情暗道不妙,泛泛之交,你未必要求人家对你多真诚。

但她怎么敢一个人雇马车走,遇到郭氏肯顺路搭她,已经是运气极好了。

她真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陆嘉学!罗宜宁咬咬牙,换了张凄婉的脸:实不瞒姐姐,院中那人就是我夫君。

我一开始诳了姐姐,我跑并非他贪图我的嫁妆。

而是他生性暴躁,又常逼迫于我。

我若是不听他的动辄拳打脚踢……我好不容易趁他不在家逃出来的,姐姐可要让他再把我逮回去了!……但求姐姐这么一回,我是的确被他虐待的!说罢撩开衣袖给郭氏看手臂上的青紫,她翻窗的时候不小心摔伤的。

郭氏见罗宜宁哭了起来,又觉得可怜。

她叹了口气。

这屋内又没有什么躲藏的地方,唯一张桌子一把长椅。

倒是帘子围了个小角出来,那是放夜壶的地。

妹妹,我也有心想帮你。

只是看你这屋中……罗宜宁迅速看了一眼,心中就有了决断。

对郭氏道:大恩必有报答,实不相瞒,我爹爹在朝中做官,到了京城之后必重金酬谢姐姐。

但求姐姐帮帮我就是。

郭氏深深地吸气,她二人说话小声,她的孩子都还没有醒。

她点头表示同意了:那妹妹先躲起来。

火把在隔扇上晃过,火光逼近了,很快响起了啪啪的拍门声。

官差巡夜,里头的人快开门!躲在长椅和炕床犄角处的罗宜宁不由屏住呼吸,既然有搜寻,那陆嘉学果然已经回了大同。

必定发现她不见了,这是来逮人的。

郭氏才佯装从床上坐起来,她也没脱衣裳睡。

似乎才被惊醒一般:官差大爷这是做什么……我是个妇道人家,实在不便开门。

也不是什么细作,带着我孩儿去京城投奔亲戚而已。

那官差却道:怎这么多话!起来开门,我管你是谁!拍门声很吵,郭氏不得不下炕床开门。

只打开条缝隙,卫兵却全都涌进来。

罗宜宁仗着自己身材娇小,躲在小小的犄角里,屋内昏暗,只要不弯腰仔细看绝对看不到。

但她也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着火把的影子晃动,果然听到有人翻了帘子里,但是什么都没有。

大人,这里似乎没有……那一开始开门的人说。

郭氏又道:大人,您这是在找什么?说来妾身指不定能帮忙呢。

屋内停顿了一下,罗宜宁听到陆嘉学的声音说:既然没有,那就走吧。

人似乎又退了出去,门被关上了。

罗宜宁才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出汗了,稍微放松了一些。

但她还不敢出来,见到外面晃动的火把影子都不见了,她才浑身发软。

其实刚才很惊险,若是他们一寸寸的仔细搜,肯定就发现她了。

但她赌陆嘉学赶时间,不会仔细搜寻的。

郭氏过来叫她:妹妹,你这吓得脸色都白了。

看你丈夫非富即贵的,必然是个做大官的,有话该好好说啊……说着过来搀扶她。

罗宜宁被她扶起来之后,立刻张大了眼睛。

陆嘉学就站在屋内,背手看着她,脸色当真说不出究竟什么感觉。

罗宜宁立刻反应过来她被郭氏出卖了,转身要跑。

陆嘉学却走两步追上一把拧住了她的手,把她打横抱入怀中。

罗宜宁不住地挣扎:陆嘉学!你简直疯了……你放我下去!陆嘉学一把扣住她的腰,她就不能动弹了。

同时他干脆利落地将她抱出了房门,驿站主人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他拧着罗宜宁的手抱她上了马车,对赶车的道:……走吧。

马车帘子放下来,车动起来。

罗宜宁深深地吸气,她觉得自己无比挫败。

但是刚才那个时候,就算她不信任郭氏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跑出去更显眼,只能躲在屋内。

你倒是挺能跑的,这都让你跑出来了。

陆嘉学让她半坐起来,拧着她的下巴道,你现在已经嫁给我了,是宁远侯府的侯夫人。

知道吗?这是在边关,你还能跑到哪儿去!他说话时候有种男性的热气,罗宜宁避开了。

你怎么让她说实话的?罗宜宁问他。

陆嘉学冷笑道:罗宜宁,我是习武之人。

刚进屋我就知道你在那儿了。

不过就是想看看你想躲到什么时候,那女子胆子就更小了,我拔刀一吓,她就什么都肯配合了……罗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桎梏如铁钳,挣脱他要坐到旁边去。

陆嘉学却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还是用自己的斗篷裹着她,他的身体滚烫炽热,语气却有些严厉:你躲什么,不要命了?天气这么冷,你会被冻死信不信?寒夜漫漫,的确比白天冷了很多,透骨的冷。

这马车里也没有火炉,比屋子里还要不如。

只有他怀里暖和,岂是暖和,他简直像个火炉。

只是罗宜宁闭上眼,她道:陆嘉学……我真的已经嫁给别人了。

当年的恩怨就这么一笔勾销吧,你放我回京城。

陆嘉学捏着她冰冷而细腻的手,她的手雪白,当真是毫无瑕疵如美玉雕成。

捏在手里软若无骨。

他替她暖着手道:抬进侯府的是罗家七小姐罗宜宁,你现在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魏宜宁已经被罗家称暴毙了,你回去也没用,如今你没得别的选择了。

暴毙……罗慎远会说她暴毙吗?说她暴毙之后,她要如何回去?罗宜宁直直地看着他,摇头道:我不信你。

陆嘉学笑了一声,是嘲笑自己,他说:你不信任我,倒是十分信他。

他现在只能保全自身而已,别的事自顾不暇。

你不信是吧,你不是想回京城吗,我正好带你回去看看!这路的确是回京城的方向,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远远的有鸡叫传来。

罗宜宁被束缚在他怀里,还是十分不舒服。

马车内暖和了些,罗宜宁要坐到一旁去,陆嘉学不放,她冷冷地瞪着陆嘉学。

陆嘉学却翻身压住了她,眼眸里有一丝笑意:刚才你跟那个人说,我是你的丈夫?罗宜宁没好气道:我为了让她同情我,胡乱编的谎而已,与你无关!她的拒绝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他似乎没有似乎察觉。

沉重的人整个压在她身上,问道:你说我什么了?说你暴虐成性,你喜欢吗?陆嘉学道:暴虐成性?你还未见过我真正暴虐的时候,你刚不在的时候,我在悬崖下四处搜寻不到你。

几年后在侯府为你报仇,斩杀了陆嘉然。

陆嘉学眼神微沉,那时候真是杀红了眼。

我绝不会杀你的,虽然无论说多少遍你都不信……陆嘉学的语气一缓,等进京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其实罗宜宁见过,她知道那个时候的陆嘉学又多可怕,他的盔甲上全是别人的血,刀锋被砍得卷了刃儿,他的眼神非常漠然。

那个时候,也许她真的想过不是陆嘉学杀了她吧。

罗宜宁有些恍神,她问陆嘉学:你要带我去见谁?当年经历了一切的人,她会什么都告诉你的。

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陆嘉学说。

我跟你说,你还是不会信。

一提皇后他就想到陆嘉然,想到陆嘉然那些变态的想法。

这等□□,觊觎他的妻子,甚至准备真的去谋划,他是恨不得挖出来鞭尸一顿。

陆嘉学要带自己回京城,他说罗家已经承认她暴毙了。

罗宜宁想到这里心里隐隐难受,但还是不信陆嘉学。

至于当年的真相,虽然她说自己不关心了,但谁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怎么也要有个了结才是,毕竟是困了她这么多年的沉重过往。

罗宜宁一瞬间对前路充满了迷茫,片刻之后才清明了。

陆嘉学的突然捏住了她的手:不过这一路,你都别想离开片刻。

罗宜宁动也无法动,陆嘉学就靠近她道: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暴虐成性。

第一百七十六章晨光爬出檐角,宁远侯府内古木参天,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走动的婆子都把手脚放得很轻。

罗宜宁睁开眼,一低头发现她被一双大手桎梏着。

她头顶很沉,陆嘉学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睡着了。

他手腕上戴着麝皮护腕,左手拇指上还是惯常看到的那个扳指。

罗宜宁觉得扳指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可能经常在陆嘉学身上看到的缘故,于她来说代表权势。

这让罗宜宁想到他还是自己义父的时候,高高在上,仿佛在云端看着她如蝼蚁挣扎,他并不施以援手。

若是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对他有益,他才愿意出手一帮。

神情要么冷漠,要么漫不经心。

当时看到又恨又无力。

她挪了一下想移开,他的手就按住她的腰侧,然后半睁开眼看着她,语气微沉:去哪儿?罗宜宁反倒心里有种报复感,这很奇怪。

也许人性的卑劣谁都有吧……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她说:我想回罗家去,你能让我去吗?陆嘉学似乎突然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他眼神都变了。

他笑了笑,伸手就掐着她的脖颈,罗宜宁甚至感觉到他是真的在用力,越来越紧,也许就这么死了呢。

她本来没打算示弱的,但是当越来越窒息之后,她开始控制不住挣扎起来。

眼前一片涣散,浑身都难受,憋得想要死了一样。

陆嘉学这时候放开了她,罗宜宁回过神来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甚至眼泪都呛出来了。

等了她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

陆嘉学怎么舍得呢,其实半点舍不得的。

但总要让她受些苦,他的力度其实根本不重。

这种滋味不好受吧?陆嘉学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这时候倒是显得很轻松了,你死之后,我在悬崖下搜寻你,怎么都找不到啊……就是这种感觉。

但真的看到你那样的时候……比死还难受。

当时心境可与现在不同。

那时他跪在地上,呛得不住咳嗽,站都站不起来。

护不住她,希望她还活着。

那些戏文里,摔下悬崖的人不是都活着吗,她偏偏没有。

现实是最狰狞而可怕的,没有给他希望,血淋淋地摊在他面前。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确看不得她的任何东西。

他的话好像炉火烫人的热气,灼得人生疼。

罗宜宁捂着喉咙咳嗽,很难受,她当年也这么难受。

觉得被全世界背叛,难受却没有人倾诉。

陆嘉学拉着她坐起来说:觉得难受吧?那以后就别说那些话了。

他说,起来吃早膳,我出门有事,你同我一起去。

看来是真的不会让她独处了。

陆家祖坟在京城近郊的一座山上,大雪遍野。

沿着青石堆砌的山阶往上就是祖坟地,修了高大的飞檐拱门,立了长生碑。

宜宁不知道他是来这里。

她走了一圈,这里种满了苍柏青松,大雪里也是苍翠的,周围重兵把守。

罗宜宁突然看到挨着原宁远侯夫人的一座小墓,她缓缓走过去,看到墓碑上刻的字之后呼吸微滞,这是她的墓!她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墓前,看自己墓地的感觉很奇怪。

以前她从来没有来过,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一瞬间感觉竟然很复杂,沧海桑田,万物变迁,竟然有个小小的、她的长眠之地存在。

如果真的就此长眠于地下了,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呢,从此安安静静的。

罗宜宁突然想到这里。

但她还是庆幸自己重活了,她遇到了这么多对她好的人,罗老太太、林海如、罗慎远、魏凌,在她的生命里非常美好的人,对她来说他们值得一切。

让她变得丰满而充沛,不惧怕于任何事情。

罗宜宁走近了,才发现上面刻了她的墓志铭。

君讳宜宁,京之顺德人,二甲进士罗之女。

生十有六年而归于学……归于学。

嫁与他为妻……是他的字迹,他刻上去的。

就算她已经不喜欢陆嘉学了,看到这里还是心里发抖。

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这些毕竟曾经是她的生活。

\0陆嘉学站在不远处和他的下属说话,每年过年都要进行祖坟祭祀和修整。

祖坟毕竟是关系家族兴旺的,要好生看着。

他谈完之后过来找她,见她走到这么荒僻之地,就说:你可别想其他主意了,折腾自己而已。

那边太冷了,过来。

他伸手要牵罗宜宁离开,沿着山路下山,又飘起细碎的小雪来,夹杂在寒风里。

马车在山下候着,罗宜宁知道陆嘉学要带她去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

当年唯一幸存的人,他究竟指的是谁?马车内封闭温暖,什么都不能看。

陆嘉学坐在马车里听下属的汇报,还是与边关有关的事。

罗宜宁既然走不了,便离他远远地坐着,缓缓地将车帘挑开了一道缝隙,她这次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午门外。

陆嘉学要带她进宫吗?她有点惊讶。

马车穿过了长长甬道,从偏门进了宫中。

陆嘉学这时候与她分开了,他要去乾清殿向皇上复命,吩咐那两个婆子一路看守宜宁。

宜宁被那两个婆子按在轿子中,随后经夹道进入景仁宫中。

宫女送了花房培育的新鲜茶花上来。

皇后坐在偏殿中依靠着明黄色绣百鸟朝金凤纹的迎枕上,屋内烤着炭,旁边细长瓶颈的汝窑四季如春梅瓶插着几支含苞的红梅。

她拿着套了漳绒的手炉取暖,懒洋洋地说:今日的红梅剪得不好,骨朵儿都没有开。

伺候的掌事宫女屈身说:娘娘,天气太冷,骨朵儿都畏寒不肯开呢。

炭火暖些时辰就好了。

皇后若有所思。

外面宫女进来道:娘娘……都督大人要您见的人来了。

皇后霎时坐直了身体,她毕竟抗争不过陆嘉学。

她轻吐口气。

叫人进来吧。

能让陆嘉学这么看重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她也是很好奇的。

她叫人清退了左右,一会儿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夹着个女子进来。

罗宜宁裹了猩红色的貂毛斗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陈设。

景仁宫这处她自然是来过的,也就是那次遭了祸事,然后他才说愿意娶她。

如今想来,什么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皇后叫人给她端茶上来。

才看到她伸手除斗篷。

当她露出脸的时候,皇后睁大了眼。

这不是……陆嘉学的那位义女吗?当年她丝毫未放在眼里,还准备娶来给三皇子做侧妃的那个!罗宜宁给她屈身行礼:皇后娘娘,许久不见了。

她坐下来,拿了炕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茶水冒出阵阵热气:我便是来见你的,陆嘉学让您告诉我当年宁远侯府的故事。

皇后听她直称陆嘉学的名讳,更加是奇怪。

说罗宜宁是义女,陆嘉学这态度可绝不像是对待义女的。

宫里头还有个赵明珠也挂的他义女的身份,没见着他怎么过问过。

刚才那两个婆子,说是在伺候她,莫不如说是监视她。

她叹气道:罢了,也不知道他把你一个无辜的人扯进来做什么,你要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只是出了这儿,一切都要忘了。

她换个人称说给罗宜宁听,把自己避开了。

皇后叫贴身的宫女换了炉子里的炭,屋内暖得让人想睡觉。

好像太阳很好的午后,人在晒着一样。

什么都暖洋洋的,也没有危险。

那些蓄势待发,暗欲涌动的往事,好像因此没这么惊心动魄了。

宜宁却一直看着皇后的脸,随着她慢慢将那些故事讲出来。

她越来越说不出话来。

从皇后的叙述中,她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和她所了解的蛛丝马迹是对得上的,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也有了解释。

例如陆嘉学杀她后为何不娶。

再例如陆嘉然有时候看她的奇怪目光。

她随后问了皇后几个问题,越来越确定,皇后说的也许是真的!陆嘉学真的不用杀她,凭借他的能力,若是想取得侯位不是不可能,不用以她的死来发难。

杀她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她从未料到的人!真的不是他杀的!那她恨陆嘉学的这么多年算什么?她那些所谓的报复行为算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却遭受妻子离去,重重打击,他们那些过去里,他是真的爱她的。

隐瞒和欺骗不过是保护。

当年调侃和轻松温暖,如今的冰冷漠然。

都不过是造化弄人而已。

皇后看她不说话了,又道:已经很多年了,其实很多事本宫记得模糊……也许有出入的地方。

她看罗宜宁的脸色很奇怪,就问:你……可否是身子不适?罗宜宁站起来:谢过皇后娘娘关怀,我尚好,只怕要告辞了。

前两天受寒又奔波的,现在是有点头重脚轻。

在大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养好。

皇后看到她搁在猩红袖口下的手,手腕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镯子,不知道是什么打扮,没得这么戴的。

难道是陆嘉学喜欢这样的?她说:不急,瞧你脸上都没什么血色。

本宫让我身边的嬷嬷给你看看吧,她是我惯用的人。

医术尚可。

说罢让人叫徐嬷嬷进来,罗宜宁见皇后执意,还是坐了下来。

徐嬷嬷就在外头候着,进来给罗宜宁把脉。

徐嬷嬷几息后咦了一声,她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最擅长的就是妇儿疾病。

有什么端倪一把就能摸出来。

徐嬷嬷缓缓放开了手,笑着说:这位太太是年轻有孕,不可受凉。

得静静养胎才是啊。

罗宜宁本来满心敷衍,没仔细听。

突然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有孕?徐嬷嬷又顿了片刻,劝道:您这胎气有些不顺,您是不是安胎药没按时喝?太太是头一胎吧,不知这养胎的重要,安胎药是要按时喝的。

外面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陆嘉学来接她了。

因偏厅是会客之处,陆嘉学就进来了。

他仍披着他的灰鼠皮斗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那事皇后娘娘都同你讲了吧?罗宜宁抬头看他,突然有点紧张。

她居然有孩子了……还是罗慎远的孩子!陆嘉学要是知道了……她心跳极快,但是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徐嬷嬷行礼说:奴婢失礼,想必该是侯夫人才对!侯夫人有孕,安胎药断断是不能少的,都督大人还望注意才是。

陆嘉学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

安胎药……他轻轻地呢喃道。

是啊,两月胎相不稳,正是要好好看管的时候。

陆嘉学笑了:我知道了,多谢嬷嬷。

今日就向皇后娘娘告辞了,有空再来拜访吧。

他侧头看宜宁,伸出手拉她,见她不动就笑:你还不起来?罗宜宁是被他拉出景仁宫的,他走得其实不算快,脸色也看不出端倪。

只是周围的气场,沉得像六月的风暴即将要压下来。

罗宜宁甚至怀疑这只是她的错觉,他带她上了马车后甚至也没有说什么,没什么过激的反应。

而是对车夫说:过前面那道门去。

前面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开着,他突然从后面伸出手抱着她。

罗宜宁看到有几个身影从乾清宫出来,走得近些才清楚了,她一眼就看到他在其中。

孤拔而清俊,穿着朝服。

他好像瘦了些,也可能从她这里看过去就是这样的,官员簇拥着他,嘴唇微抿,还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他走下了台阶,这时候离她最近,可能只有五丈远。

罗宜宁突然就控制不了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他了!想喊他的名字。

她就在这里啊!但是陆嘉学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从容地说:他听不到的。

罗宜宁挣扎得眼泪都出来了,嘴唇使劲蠕动,却只有艰难而模糊的声音溢出。

罗慎远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来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走远了。

远处有簇拥轿子的人在等着他,虽然老师受苦,他却比原来权势大多了,轿子竟然能进到宫里来。

有人跪于乾清门外,大雪遍地,那人衣裳单薄荏苒,罗宜宁一眼就认出是杨凌。

很多清流党都已经退了,坚持的并不多。

罗慎远的轿子走过他的身侧,当真是停都没有停。

抬轿子的人也很漠然,杨凌单薄的身影一晃,似乎有点支撑不住。

徐渭马上要被处死了,这是他争取最后的机会。

罗慎远果然没有理他,一切还是跟前世一样的。

杨凌还是会死,他死之后群朝激愤,却会被汪远压下去。

这些离她就这么近,就在眼前!陆嘉学的手终于放松了,罗宜宁挣脱了陆嘉学的手,真的就想打他。

谁知被他拦住了手:别跟我动手,你肚子里有孩子,你不知道吗?我昨晚请人来给你把脉过。

陆嘉学出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一直在压制而已,你别激怒我。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淡淡地跟她说:他老师午时就要斩首了,但他却还因此权势更大了,你说你三哥是个清官吗?他的本质和我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罗宜宁一直知道,她周围有几个好人?她也不算什么好人。

陆嘉学手段用尽,他更不是好人。

陆嘉学缓缓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眼神微冷道:罗慎远现在繁花锦簇,但只要我想,他还是斗不下去。

你怀孕这事,其实我很想杀了他……你跟我离开京城,我放过他。

陆嘉学有兵权,这么多年地位超然,的确无人能敌。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宜宁问,我有了罗慎远的孩子,你……陆嘉学的表情很复杂。

他的语气平淡:……宜宁,我可以不计较这些。

我等了你十四年,真的等不起了。

*罗大人,您怎么了?见他心神不宁,走在马车旁边的护卫就问道。

没什么。

罗慎远摇头淡淡道,又问,锦衣卫可回话了?回了话的,说都督大人一直在大同布置。

护卫道,密信属下已经烧了。

罗慎远闭了闭眼,他说:明日去大同。

大人,那杨大人……倒也可怜,护卫有点犹豫,冻成那样都不肯走,这天气多冷啊。

罗慎远没有说话。

罗慎远刚到家,就有人匆忙跑来传信,喘着气说:大人……宫里……宫里出事了!罗慎远心里微紧,就在刚才正午,徐渭已经在菜市口被斩首了。

现在在宫里出事的,只能是杨凌。

的确如他所料。

恩师最后还是被砍头,杨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很久,他决定要死谏汪远。

老师未曾贪污,他操劳一生为社稷筹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徐大人一身官服常年的穿。

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点毛豆烧酒,就这么点小嗜好。

那真正贪污,买卖官位,以手段陷害官员的。

却因为权势太大无人敢说,任由他陷害忠良!但是皇上如何肯听他的话,反而因他连天的烦被激怒。

皇上在气头上,他不是要死谏吗,那就下令打个半死再说!杨凌被杀威棍打了一顿,那棍子可不一般,手腕粗,打下去内脏震烂的都有!杨凌几乎奄奄一息,然后被拖去了牢中。

罗慎远去刑部大牢里看他。

轿子急匆匆地到了刑部,罗慎远看到他的时候瞳孔微缩,杨凌比他想得还凄惨得多,背部血肉模糊得见骨,真的快要不行了。

死谏,不成就是死。

要不是暗中有人下重手,不可能一打就是死的。

下手的人有轻重,明显是被人授意了。

罗慎远走到他身边,杨凌抬起头,看到是罗慎远,他勉强地说:……还以为……以为皇上会听一听……罗慎远说:近侍太监是汪远的人,怎么通禀全看他们。

他觉得杨凌很蠢,徐渭不该选这么个蠢人。

但是就是这个人,他愿意站出来,他愿意为此而付出生命。

杨凌突然抓住了罗慎远的手,笑了:我想做点事情,老师待我这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跟你比,我一直太弱了……其实我是故意的……我这么被打死……他们知道肯定会愤怒的,朝堂会压制不住的。

杨凌是打的这个主意,他想用自己的死来激怒清流党,激怒那些麻木的官员。

他没什么力气了,疮药涂了背部臀部,但是血一点都止不住。

失血太多了,是救不过来了。

他竟然就要死了!罗慎远说:你何必如此……迟早会有办法的。

杨凌说:什么……办法?他闭上了眼,有点累,他们都开始……怕了……我就是想着,宣蓉,我回不去……她又该要生气了……我不按时回去,她老是生气……对不起她……杨凌说,没有时间去陪她了……罗慎远被他抓着的手捏紧,他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被杨凌触动了,他慢慢半跪下来。

你别说了,我叫人去请最好的郎中,疮药都冲没了。

药呢?他的声音嘶哑,快再拿药来!杨凌渐渐睁不开眼了,眼皮太沉了。

你比我聪明……你不喜欢我,但我快死了。

你要杀了他……不要放过他……罗慎远紧紧捏着他的手。

好疼,我翻不过身,好难受……杨凌喃喃着。

罗慎远闭上眼,他看到杨凌渐渐不说话了,手软了下来。

他平静地说:一定会的。

天下之间,一定有一股浩然之风。

不是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不是所有人都爱慕虚荣。

总有这样的人,傲骨铮铮。

罗慎远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由他来做。

第一百七十七章夜已深。

陆嘉学在书房中处理事情,叶严几个人站在他面前。

侯爷新婚之后,脾气就一直挺好的。

眼下不知怎么的,脾气反倒不如原来了。

几个人说话唯唯诺诺的,不敢大声。

书房外十分肃穆,有个人急匆匆地走来。

她连斗篷的帽子都没有带,只跟着两个粗使的丫头,她显得很瘦了,但是当年的风姿还是一点都不减。

梳了垂云髻,气质高洁。

守卫的亲兵要把她拦下来,谢敏冷冷道:叫他出来见我!听到外面隐隐的声音,陆嘉学有点不耐。

守卫的人不敢放谢敏进来,但谢敏又固执,反倒是争执不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舆图。

守卫的人看到陆嘉学终于出来,一个个垂首不敢再言。

陆嘉学背手走到了谢敏面前,笑道:长嫂,我给你几分颜面,可不是由着你胡闹的。

谢敏直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把她抓回来了,是不是?陆嘉学不语。

谢敏继续说:你上次成亲那人,是不是她?你何必过问。

陆嘉学向旁边一个人招手,送大夫人回去。

陆嘉学!谢敏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种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会的便只是抢夺!她现在喜欢你吗?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平静生活呢,她陪你们这些人玩儿了把命,这还不够吗?她心里有那种迫切的渴望,至少在这事当中,有人是真的高兴的。

她希望如此。

陆嘉学沉默,或许这些话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继续道:送她回去。

然后转身朝屋内走去。

谢敏在他身后继续说:陆嘉学!你这种人就不配有人爱你,你有再多东西又如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陆嘉学的身影停顿。

突然冷笑,他猛地回过头。

冷冷地盯着谢敏一步步走近:你觉得你配被别人爱是吧?简直蠢得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谢敏,穷极一生了,你竟然还不知道你枕边人是什么人?谢敏倔强而冷漠地看着他。

语气鄙夷:我与嘉然伉俪情深……你这种人怎么懂!陆嘉学似乎觉得她特别的可悲:他曾和二嫂偷情过,你肯定不知道吧?有一年除夕他未归,身上带着别的女子送的香囊,绣了个‘宛’字,你还记得吗?陆嘉学笑着凑到她的耳边说,那是当年太子妃的小名。

长兄为太子出谋划策,却跟太子妃混在一起……这些是皇后亲口所言。

谢敏后退半步,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他与二嫂时常私会于小竹林。

有一年老夫人说要砍了那片竹林,大哥第一个不同意。

这个长嫂肯定是记得的吧。

你知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陆嘉学整了一下护腕,他继续说,二嫂对大哥还真是情真意切。

你现在想想二嫂究竟是怎么死的,偏偏在大哥死之后,你没觉得奇怪吗?谢敏思绪混乱,是的,陆嘉学的确没有必要骗她。

她看到过那个香囊,但是她信任陆嘉然的为人,自然不会多问。

那片竹林的问题上,陆嘉然的态度很奇怪。

实际上仔细想,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只是没有人会把温文尔雅的他往那方面想,他明明对她特别的好,妾都是原侯夫人硬给他,他勉强接受的。

陆嘉然死的时候,原侯夫人跟着出事,二弟妹在她灵前痛哭。

后来是得了病,却不肯吃药死的。

我不信……我怎会轻易被你挑拨,我与嘉然是相互信任的。

谢敏说。

陆嘉学不想跟她多说了,浪费口舌。

他还有很多要事要去处理。

谢敏见劝他无望,叫丫头扶着她回去。

谢敏渐渐走出了陆嘉学的院子,却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几乎没站稳,她的手近乎发抖。

夫人,小心这石子路。

丫头连忙扶稳她。

谢敏闭上眼,她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她说:我不信他,我怎么会信他呢……您这是怎么了?咱们快些回去吧,外头怪冷的……丫头疑惑不解。

谢敏点了点头:走吧,快回去吧。

她不会信的,今天听到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记得。

谢敏越走越快,背影竟然有些佝偻了。

程琅也是深夜回府。

他连夜去了趟罗家,但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后没见到罗慎远回来。

今天徐渭和杨凌相继出事,罗慎远应该没空吧。

程琅就把这件事作罢了,他其实谁也没有必要提。

他突然变得很冷漠,谁好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懒得管了。

谢蕴难得等到他回府,知道他是去大同出了一个多月的公差,从他走之后就开始想念他。

听说程四少爷今日回来的时候,谢蕴就开始期待了。

她让下人洒扫院子,她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她甚至对着镜子看了很久自己的妆容有没有瑕疵。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谢蕴就走了上去。

我听说您下午就该到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谢蕴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语气微带着讨好。

程琅看了她一眼,不是往日的温柔迷离,他现在的表情很冷漠。

怎么了?他把解下来的革带递给丫头。

谢蕴嘴唇微抿:你没有回来,我在家中无聊。

除了跟大嫂斗斗,倒是没有别的事做了……对了,我听闻罗三太太魏宜宁出事了。

谢蕴又说,说是得了重病,结果那日大伯母带着我们几个上门去探病,罗家却挡着不让见人。

去看的人都这么被拒了,英国公府却没有派人过来看过……我们都暗自猜测,魏宜宁是出了什么意外了,可能已经身故了。

京中交际圈太广,罗慎远估计是想保罗宜宁的正室之位,但是纸不包火。

程琅听到这里冷笑:魏宜宁要是死了,你不该高兴吗?程琅从来没有这么跟她说过话。

以至于谢蕴看着程琅的脸色,她觉得他已经看透了什么。

是了,她是喜欢罗慎远。

但是在这一个多月里,她想得最多的竟然程琅。

多么可笑,当年要嫁给程琅的时候,她千般万般的不愿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蕴咬唇,她说,我盼你回来,你竟然……程琅轻笑了一声:你盼我回来?这倒是有趣了。

他侧手执谢蕴的手,倾下来缓缓问:来,告诉我你怎么盼的?芙蓉销金帐,丫头轻手轻脚地端了烛台下去。

程琅抵着她,将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谢蕴避过头,脸颊却是绯红。

她随着动作揽住了他的脖颈。

到最后,程琅停下来靠着谢蕴的肩头,轻抚着她的长发问:你喜欢我?你是我夫君,我自然喜欢你。

谢蕴说。

喜欢我的人很多,程琅问,你不怕吗?谢蕴就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你原来在清湖桥养过外室……我知道你有很多红颜知己。

但我知道你对她们都未曾真心过……虽然程琅是个浪子,为人风流。

但是至少她觉得,程琅待她还是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的。

好。

程琅只是简短地回了个字,将她缓缓放开。

婆子端了清洗的热水进来。

谢蕴下床沐浴,等再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睡着了。

她坐在他身侧,端详了他的睡颜很久。

*罗宜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雪霁天晴了。

天气很好,比前几日暖和一些。

她穿衣下罗汉床走动,昨夜陆嘉学应该是没有回来的。

她这些天没得动过,要走走才行。

自从知道自己有孩子之后,她对自己的身体就谨慎多了。

刚在屋内走了两圈,端着早膳的丫头次第进来了,放下一壶羊乳,一盘酥酪,一碟切成片的鹿肉,一盘槽子糕。

宜宁吃了些槽子糕,喝了两碗羊乳。

有个丫头进来屈身说:夫人,侯爷在外面等您。

他又想干什么?怎么不直接进来。

罗宜宁喝完最后一口羊乳,跨出了房门。

陆嘉学站在扫干净雪的青石道上,穿着件玄色右衽长袍,腰间挂了墨玉玉佩,背着手等她过去。

陆嘉学听到身影,转过身对她说:宜宁,走过来。

他牵着她走在扫干净雪的石径上,宜宁看着他的背影。

多年前,他们俩还一样年轻的时候。

她不认得侯府的路,他牵着她去给侯夫人请安。

陆嘉学虽然喜欢调侃她戏弄她,但是这种时候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怕她被陆家的人欺负了。

所以对于他所有的戏弄,宜宁都是喜欢的,因为她知道她处于他的羽翼之下。

实际上在婆家里,唯有他靠得住。

若是丈夫也靠不住,对于女子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陆嘉学停了下来。

他果然是带自己来了原来侯夫人住的正房!罗宜宁慢慢走过去,这里已经破败了。

当年那些繁华和铺张,那些生动的人事,也就是掉落的门漆,褪色的匾额。

青石板缝冒出的苔藓,雪堆积在路径上。

她甚至仍然记得大家一起来请安时,谢敏端茶时微翘的手指,三嫂说话眼角上扬,略带挑衅。

侯夫人喜欢用顶级的老山檀香,每日晨来,屋内都是这样一股淡而高雅的香味。

看她的脸色总是淡淡的。

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请安的时候,太过紧张,差点打翻夫人的香炉……陆嘉学说。

我在后面帮你接住了,手被香烫了两个泡。

你回去给我涂药膏,边涂边愧疚。

罗宜宁当然记得,然后他就很郑重地说:你既然心疼。

那你要记得你欠我的,将来一定要还我的。

她当时简直哭笑不得。

你现在该还我了。

陆嘉学说,宜宁,不要跟我闹脾气了,你该回来了。

不要闹脾气了,该回来了。

罗宜宁走到他身侧,她看着门楣,心里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陆嘉学,可这些人事都过去了……那我做错什么了!他突然握紧她的手臂,厉声道,我做了什么?罗宜宁!他的一字一句都是挤出来的,捏着她的手用力得要捏碎了。

罗宜宁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沉得不见底的伤痛。

罗宜宁也颤抖起来,她的手握不紧:对不起陆嘉学,都是我我冤枉了你……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任何事。

只要你放开这些,你现在是陆嘉学啊!你是都督,你不用这样,你值得所有好的东西。

陆嘉学捏得越来越紧,他低声说:宜宁,我不想听这个!罗宜宁突然蹲下身,她颤抖着,有点喘不过气。

陆嘉学也蹲下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在哭吗?罗宜宁听到这里才忍不住眼泪,她放声大哭,哭得哽咽。

好像把这些年的伤痛都哭干净了。

宜宁,你快回来吧。

陆嘉学最后说。

罗宜宁飞快地用手背擦眼睛,她闷闷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喜欢他,陆嘉学。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对我好的人,我从来没遇到过我可以全心信赖的人……他和你不一样。

便是这些往事,让她看得更开。

她虽然对陆嘉学有了些愧疚,但是她依赖于罗慎远,怎么都不会改变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陆嘉学凉凉地说,他是要更善良一点吗?罗宜宁抬头正要辩解,突然又觉得站起来头晕。

她瞪大眼看着陆嘉学:你还……她真的快要气炸了!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陆嘉学接住她软下来的身体,轻轻啧了一声。

这都打动不了她,那他还是流氓本色,直接带走吧。

以后总有机会让她妥协的。

就是那肚子里的小崽子很碍眼,但是让她落胎太残酷了……恐怕她也受不住。

算了,生下来再说吧。

陆府已经准备好的马车拉了出来,陆嘉学抱着人上车。

离开时挑帘嘱咐:京中有异动传信来,监视好罗慎远。

现在锦衣卫在他手里,他势力比原来强多了。

叶严应喏送都督大人离开。

马车离开京城后,转了水路坐上船,一路南下去了。

*罗慎远站在大同的都护府外,搜寻的人出来了好几轮。

没有,大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得到最后一个探子消息的时候,罗慎远一拳打在树干上。

冻得黝黑发硬的树干都震动了,抖落的雪扑簌簌掉在地上。

他喘气很久。

罗慎远最后看了一眼大同城,才上了马车离开。

她不在这里,那她在哪里?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穷极方法都找不到她?他上马车之后,疲惫地看着外面雪野的夕阳照进来。

因为失去,总觉得心里像是有块又黑又空的地方,填不满,越来越大。

他不能处理杨凌的后事,不能再跟清流党走得太近,只能让人代为处理。

他知道杨太太哭昏倒在杨凌的灵前,知道朝堂轰动,群臣激愤。

大家的确被杨凌的死刺激了,怕什么死!大不了拼着官位性命让那老贼完蛋!都是儒学传人,宁愿要一身傲骨也不要这地位了,以后死了看到老祖宗总不会羞愧。

进谏的折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多,死谏的一个接一个,皇上没有办法,他能打一个不能打两个,朝廷还要不要人了!进谏他的也有,骂得多难听的都不是没见过。

当然最多的还是汪远,不过汪远自己就压下去了。

罗慎远也帮了他不少忙,亲自处置了清流党的几个人,汪远现在更信任他了。

他不能耗太长时间,必须回京去。

不然局势诡谲,几天就能天翻地覆。

毕竟这些死谏对皇上不是没有触动的。

罗慎远很清楚,他耗不起。

连夜的赶路,第二日中午才进了京城近郊。

马车内没有炉火,非常冷。

罗慎远闭着眼,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冬天缺炭天冷,老嬷嬷带他去罗老太太那里,两三岁大的妹妹坐在小几后面,用她的小小碗喝羊乳,她几乎就是在舔,小脸上全部都是。

看到他之后,胖胖的胳膊立刻把小小碗圈起来了。

妹妹精致漂亮得出奇,他见到过最好看的娃娃。

她却去推罗老太太的手:我不喜欢他,祖母,我不喜欢,让他出去!他沉默地站着,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明明……是觉得妹妹很可爱的。

他有点窘迫,却更加冷漠。

再后来,这个妹妹长大了经常欺辱他。

他只是忍受,讨好根本没有用,以至于到最后,他真的有想杀人的想法。

后来妹妹却吃了他买的云片糕,他本来以为自己走之后,她会直接扔出窗外的。

那个粉团一样的小孩子,在他面前溜达起来,说来可笑,她竟然开始讨好他了。

罗慎远开始真的接触这个团子,了解这个团子。

那天她认得自己的笔迹,有种奇怪的感觉,很奇怪。

也许是终于被人重视了。

那个团子渐渐长大成了小宜宁,挂着他的胳膊上,在他的身上翻着找礼物,他纵容着,其实心里是带着微笑的。

他愿意纵容,甚至生怕她不会这么做了。

生怕她会疏远自己。

这种爱,其实是有点卑微的。

她成了他的妻,生命中温柔的时刻全是她。

她坐在罗汉床上看书,一只鞋袜随意扔着。

她躺在他怀里睡觉,往他的怀里蜷缩着,或者嘟哝几句。

他可以垂首看很久,凝视到半夜都舍不得睡。

也许是用手段算计夺来的,但是绝不能被别人夺走。

他不能失去,太重要了,无法失去。

如果找不到,那只能算计陆嘉学了。

他现在也不是当年的罗慎远了。

罗慎远看着远处的府邸匾额,伸手下了马车。

杨凌的太太沈宣蓉在门口站着,她的马车停在一边,戴着重孝。

罗慎远知道最近有言官在他家蹲点等着骂人,让沈宣蓉跟他进来。

府门关了。

沈宣蓉在正堂坐下来,她从斗篷里拿出个小匣子:这东西是他留下……要给你的,我来拿给你。

她表情淡漠,已经过了最伤心绝望的时候了。

罗慎远收下了,他顿了顿道:太太以后有何打算?杨大人不在了……我就在那儿住着。

沈宣蓉说着,又笑了笑,我还要等着他回来,他要是想回来看看的时候,家里总要有人……罗慎远沉默。

沈宣蓉又红了眼:他们说你不是好人,让我别来见你了。

的确是。

罗慎远说,他不想解释。

沈宣蓉看着他,可能又想起了原来杨凌跟他一起的情绪,眼泪直掉:罗大人,各自珍重吧。

她离开了罗府。

罗慎远慢慢摩挲着那个小匣子,打开后看到是一些密信,才合上了。

他看着门外的太阳,想起她在院中指挥布置葡萄藤的情景,靠在椅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过渡。

上章的墓志铭出自苏轼,写给王弗的。

原文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

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

注明一下。

其实我很喜欢杨凌那样的人,多希望能看到这样的傲骨,再看到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官。

哈哈!第一百七十八章初春,南直隶金陵府,石狮巷子。

荷池才回暖不久,水面抽出几根纤细的荷茎。

倒是海棠率先开了,种在花厅外的海棠满树的粉白。

正房换了竹帘子,窗扇支开,能够看到外面刚抽出新芽的柳枝,暖烘烘的天气,打开隔扇就有微风拂面。

夫人,侯爷过来了。

一个穿了青色比甲的丫头挑帘进来,屈身说。

屋檐下养了一对画眉鸟儿,他真是精细,知道自己喜欢这些,重金买来。

反正他也不缺银子,这宅子是从个巨贾乡绅手中买来,人家不也是乖乖的拱手让给他了。

他在这些地方最会讨好人了,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她面前来。

罗宜宁在修剪一株万年青的枝桠,听到他来就怒,生生剪断了一根主枝。

软磨硬泡,方法用尽,这家伙却一脸的不为所动。

根本不要她走!都说了已经过去了,她也早就放下了,不喜欢他了,他却不肯。

罗宜宁怎么敢自己跑,别说这次是陆嘉学亲自坐镇监视,没有程琅放水。

她屋子里一天飞进来几只蚊子他都知道。

就是已经凸出的小腹,也让她不敢冒险,孩子现在已经五个月。

这时候都千般万般的护着胎,她如何敢动?陆嘉学倒是好,到这儿之后还让她与周围的官僚太太结交,说免得她闷了。

邻里是金陵府同知的太太,常与另一位乡绅太太来串门。

他倒是闲着没事,养养花养养鸟,养好了就往她这儿送。

她放下剪刀,瞥到陆嘉学走了进来,身后领着个背包裹的高挑女子。

罗宜宁看到那女子,惊讶得站起来……多年不见,这人似乎是……雪枝?雪枝梳了个妇人发髻,比原来是显老一些。

看到宜宁之后就眼眶渐红,宜宁也是她伺候大的。

长大的少女已经身怀六甲,如何能不惊讶激动。

你不是说惯常伺候你的人不好吧,陆嘉学坐下给自己倒茶,我把她找回来伺候你,行吧?陆嘉学摇着茶杯喝茶,瞧宜宁下巴圆润,便笑了笑。

总归还是养圆润了些,她虽然对他没好脸色,但是送来的东西一样没有少吃,她对那孩子在意着呢。

前段时间孕吐,早晨起来吐得天翻地覆的,陆嘉学在她这儿的碧纱橱里睡,起来看她,还给她端茶漱口。

罗宜宁看到他就吓一大跳,她不知道他住在这里。

陆嘉学知道她现在恨死他了,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就这么养着跟朵花儿一样。

罗宜宁还是不理他,陆嘉学就放下茶杯先出去了,让她跟雪枝说话。

两主仆多年未见,自然相谈许久。

宜宁知道雪枝在保定嫁了人,生下个男娃已经五岁大了,但后来那孩子被人牙子拐卖,她到处找都找不到。

那时候罗家已经举家搬到了京城,她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哭得撕心裂肺的。

夫家觉得是她没看好孩子的缘故,整天对她冷着脸,雪枝干脆收拾了自己的嫁妆,从夫家搬出来自己过。

然后陆嘉学的人找到了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没想这一来就是颠簸水路,她到了南直隶金陵。

南直隶最繁华的地方,当年□□未搬之前,这里就是京城。

雪枝本来都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又看到了罗宜宁,哭得止都止不住。

宜宁抱着她安慰,叫丫头赶紧打热水进来给她洗脸。

当年多风华正茂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丢了孩子成了这样!她来之前,陆嘉学肯定让她梳洗过。

宜宁扶着她的肩说:你刚来这里,多休息会儿再说,别的不急。

罗宜宁从屋内走出来,果然看到陆嘉学在旁边的花厅里,有个穿着程子衣的人在躬身跟他说话。

看到她过来了,陆嘉学让那人退下去。

雪枝的孩子被人牙子拐走两年了,生死不明……她站在他面前,迟疑了一下。

雪枝伺候她多年,是看着她长大的。

当年离开的时候也是千般万般的不舍,情谊不一般,别人罗宜宁是绝不会开这个口的。

你在求我?陆嘉学看着她问。

罗宜宁点头说:是,我在求你,那你答应吗?陆嘉学说道:你过来。

罗宜宁走到他身侧,被他突然一把拉坐在他怀里。

罗宜宁瞪他,陆嘉学却说: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便去给她找儿子。

你让我做事,总要有点报酬的,是不是?陆嘉学看到她细长的脖颈,有种柔和的粉白色,比外面的杏花还要好看。

身上也很香,她常喝羊乳,带着种甜甜的奶香。

非常的好闻。

他毕竟也是正常男子.就如现在,觉得有团火渐渐烧起来,若是能亲亲她的脸就好了,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但她肯定要跳起来,然后气得几天不跟他说话。

陆嘉学缩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她像颗软香的糖一样,抱着就舒服。

当然他也只是抱着而已:你别动,不然雪枝的孩子别想找回来。

他让她坐在自己身上,然后跟她说话,前几天那位金陵圣手说,你这胎是男孩……罗宜宁不知道,看着肚子一天天渐渐起来,孕吐剧烈的那段时间是最遭罪的,新生生命给她带来的感受无比强烈。

她也想过是男孩女孩。

其实都好,她更喜欢女孩儿一点。

想到罗慎远,她觉得罗慎远的个性肯定很难跟儿子相处。

若是个小小的她,罗慎远应该会很疼爱的吧。

罗宜宁什么都没说,她开始越来越怕了,她很想回去。

她怕自己回去得太晚,京城中瞬息巨变……罗慎远呢,他一向就不缺女子喜欢的。

他会还等着她吗?也许迫于无奈要称她身亡。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去。

陆嘉学懒洋洋地说,我偏偏不让你走。

你不会死心的吧?罗宜宁看着他问。

陆嘉学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说:我这算是圈禁你吧,就像你说的,霸道无情。

宜宁,你总要给我几年时间的机会。

他捏着她的手道,当年我是庶子,什么都没有。

现在我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低头看她,目光灼灼的。

罗宜宁嘴角微微一扯:我从哪里拿几年来给你?我在京城有我的丈夫,有父亲,如今肚里还有个他的孩子。

几年之后,恐怕人人都当我已经死了吧?你正好打了这个主意是不是?别人当我死了更好。

陆嘉学听了就笑,笑声带着低沉的磁性。

宜宁,你想若是你等了一个人十四年,当她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其实你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你只是想用尽一切办法抓住她而已。

我告诉你,我当下还算是克制的。

罗宜宁避开了他的视线。

罗宜宁终于能站起身了。

肚内的孩子好像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她咦了一声。

她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感觉到孩子在动。

很奇妙,它可能是伸了一下小脚。

或者是她让它觉得不舒服了,要换个位置舒服地吮吸手指呢。

陆嘉学皱眉:怎么了?她轻轻地摇头,心情变得很奇妙。

陆嘉学让她坐下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那串佛珠,继续道:金陵有秦淮河过,秦淮两岸无比繁华。

你想去看看吗?或者你想不想去大报恩寺散散心,与你那孩子祈福?大报恩寺是高祖皇帝为纪念开国皇帝与皇后所建,修得金碧辉煌,听说宝塔塔身是用琉璃烧制的,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

有得天下第一塔的称谓,前身为阿育王塔。

杜樊川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便是出自于大报恩寺。

我叫人准备。

陆嘉学立刻招手,他出行的时候讲究排场,他如今这个身份也是要慎重的。

不用麻烦。

宜宁阻止道,我如今出行不便。

若你方便的话,雪枝的事……还要麻烦你。

知道走不了,干脆懒得出去了?雪枝的孩子被拐卖二年有余,当年十村八店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

陆嘉学笑了一笑,悠悠地问她:若是帮你找回来了,你当如何谢我?罗宜宁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陆嘉学继续说:叫你给我端茶倒水,你现在也不方便。

以后我每日晨的早饭就由你负责吧,好好做,做得不好可要重做的。

罗宜宁无言。

想到自己多年不曾认真做过饭菜,她有点犯怵。

但总归是求他帮忙,不能不上。

自那日起,宜宁每日早起给他做早饭。

好在她虽不常做,但对陆嘉学的口味还算了解。

他喜欢面食,特别是羊肉臊子面,一次能吃一海碗。

白粥之类的绝对不能要,酥饼、包子一类的勉强喜欢。

若是有酱菜他更喜欢,宜宁干脆让人弄了个棚子,给他四季种小黄瓜,凉拌、腌渍、煮汤、炒肉片都是很好吃的。

陆嘉学倒是没有嫌弃过,吃了早饭就那本书赖在她那儿看。

初春至夏一晃而过,天气越来越暖了。

外头的荷池长出了淡青色的骨朵儿,但是雪枝的孩子还没有下落。

宜宁多半不理他,陆嘉学过来扰她。

他把她手里绣的小孩肚兜拿过来看:我缺件里衣,你帮我做吧!你没得里衣穿吗?宜宁问他。

他笑容一淡,抬起头看着宜宁很久。

罗宜宁被他盯得浑身僵硬,他俯身过来,手按在她身侧。

语气微寒:罗宜宁,给我做件里衣,知道吗?陆嘉学站起身没再说什么,走出去了。

雪枝在旁都看得浑身发寒,她轻声道:小姐,我看侯爷待您的确好……若是真的没有办法。

你不懂他。

罗宜宁微微一叹,她退一步,陆嘉学就会知道她心软了,继而进一大步。

直到把她逼到角落里不可。

他最会如此了。

雪枝从来没有问过她跟陆嘉学的事,罗宜宁觉得陆嘉学肯定告诉她了。

甚至说不定雪枝就是被他收买,专程送来的。

可能雪枝的故事也是编的,陆嘉学不是做不出来这些事。

不然她为何极少听到雪枝提起她的孩子,甚至是婆家。

罗宜宁虽然怀疑,但她没有问过。

下午陆嘉学给她送了一篮子藕来,金陵的藕长得极好,巨如壮夫之臂,甘脆无渣滓。

伴着的还有一小筐大阪红菱,入口如冰雪,不待咀嚼而化。

都是新鲜时令的东西,夏季里闷热,给她送来开胃的。

莲藕切块炖了小排,加一把莲子,倒了些酱油和香油,炖烂了就格外的好吃。

里衣是贴身之物,宜宁绝不会给他做。

但是看到外面暮色渐沉,她还是做不到真的绝情。

叫丫头把炖好的莲藕排骨装在食篮里,另外并了几盘糕点给他送过去。

守在他书房外面的小厮看到罗宜宁过来,格外的高兴。

每次夫人过来送晚饭,侯爷的心情就格外好。

能接连着好好几天,所以小厮们也喜欢看到她。

您坐里头去等。

小厮躬身说道,外头风大,仔细吹着您!丫头扶着她坐在书房外的太师椅上,她毕竟快要足月了,行动要格外慎重。

宜宁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工部尚书半月前致仕,因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再加上汪远鼎力支持……罗慎远就继任了工部尚书。

消息刚到不久,此人心计十分厉害,在此之前竟然瞒得死死的。

无一人知道……英国公一直追询您的下落,不过因瓦刺卷土重来,皇上已经命他去驻守宣府了。

他倒也不必管了。

陆嘉学说,程琅呢?他跟皇上交谈后才离京,是密谈。

无人知道具体内容。

不过也是得了圣旨的。

程大人与罗大人算计得死去活来的,但罗慎远与都察院都御史葛洪年交好,奈何不得。

陆嘉学冷笑:成了皇上心腹,倒让他露脸了。

他上次朝堂上公开表示支持大皇子是吧?清流党就没骂死他?三皇子过继成了嫡子,再加上三皇子敏而好学,性格温和,一向是受清流党支持的。

那人连忙答道:罗慎远说支持大皇子之后,许多汪远党跟着他表态。

清流党骂他丧国的折子跟雪片似的来。

但皇上喜欢大皇子,反而把罗大人叫去彻夜长谈。

属下猜测,恐过不了几月,罗大人有入阁的可能……罗慎远当然会用支持大皇子来讨好皇上了,连汪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他敢做。

皇上欣慰还来不及。

陆嘉学又道:不能任他肆无忌惮的操纵,清流党半点用都没有。

写信给皇后,让她去找谢乙,这老滑头虽然不表态,但一直都是支持三皇子的。

那人领命退下了。

陆嘉学打开书房门,就看到罗宜宁站在外头。

他头也不抬说:听到了?你那三哥当真善揣摩圣意,他可做了尚书了。

给你送汤。

宜宁提起食篮。

烛台下,陆嘉学慢慢喝汤。

莲藕汤甜丝丝的,再好的手艺也没有这样的味道。

就是她拎在手里,然后搁一小碗在他的长案上的味道。

宜宁见他喝得差不多了,提着篮子要出去。

陆嘉学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罗宜宁,我的里衣呢?罗宜宁想把食盒扔他身上,他自己衣柜里这么多里衣,穿不得了?陆嘉学让下人拿软尺进来:这么多年了,你肯定忘了我的尺寸了。

来,量一量。

说罢站起身张开双臂,勾了勾手,示意她来量自己。

软尺松开,罗宜宁给他量展臂长,她从后背看他。

觉得如果用软尺绕过去,勒死好像也可以。

她忍气吞声道:你低些!惹怒了他,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量就量吧,回头让雪枝帮着做。

她量到了腰处,陆嘉学低头看她的发心。

她穿着件粉白色的褙子,淡淡的香味不停地往鼻里钻,他嘴角噙笑。

其实一伸手就可以抱在怀里,但就这样等她亲近些吧,否则还不吓着她。

只是量好后,握了握她的手:谢谢,做好看些。

几日之后收到了里衣,陆嘉学心情好多了,当然他不知道是雪枝代工,雪枝也不敢说。

反正针脚平实,料子也很舒服。

陆嘉学很喜欢,经常穿。

那天下午金陵知府来见他,两人一并喝了些酒。

他的酒劲上头了,来她那里找她。

罗宜宁正靠着迎枕,用捶背的小锤子一下下敲着浮肿的腿。

怀孕辛苦,最后这些天简直走动不得,她哪儿都去不了。

陆嘉学在门口接到了下属的信,他展开一看,浑身一凉。

边关告急。

原是魏凌在顶,现在他顶不住了。

瓦刺和鞑靼合谋冲破宣府与大同,一度逼到了雁门关。

皇上命他前去大同,带兵迎战。

他把信交给下属:明日叫指挥使过来。

他进了屋内,走到了罗汉床旁边。

看到他来,丫头婆子都退了下去。

你倒是潇洒了。

陆嘉学道,不急着回去了?身怀六甲,她要不要命了。

罗宜宁知道她现在本来年岁就小,更是要多注意才是。

她锤着腿,突然问:陆嘉学,雪枝的儿子找到了吗?失踪两年,一时半会儿怎么会有消息。

陆嘉学道。

罗宜宁靠着迎枕闭上眼:……你是怎么把她收买了的?陆嘉学听到这里,他笑道:你从没信过雪枝的话?信过,后来不信了。

想想也是,怎么就这么恰好呢。

要是她的孩子没丢,那就不用找了……罗宜宁说,免得我还挂心。

陆嘉学突然靠近了,拉着她的手逼迫她:其实你怀疑的是我吧?罗宜宁脸色苍白不语,陆嘉学突然有些发怒:你说话!却看到她的眉头渐渐皱紧,然后半弓着身子,捂住了肚子。

陆嘉学见她似乎不对,忙扶住她:你这是……疼……罗宜宁喃喃说,疼痛慢慢加剧。

她根本没工夫跟他计较,身子微微的抖,像是有人在用力地绞,在肚子里面拧。

陆嘉学立刻站起来:伺候的人呢?快给我进来!……府门大门打开,接郎中和稳婆的马车跑进了垂花门。

端热水铜盆的婆子匆匆地往屋内跑,帷帐放了下来。

陆嘉学握着她的手,一开始她还没这么疼的时候,还不要他握着。

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根本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了,反而紧紧地捏着他的手。

大人要避开才是,产房不吉利……接生的稳婆满头大汗,宜宁骨盆太小,疼得厉害也不见宫口开大。

我就在这儿。

陆嘉学厉声说,你接生就是,废话什么!郎中煎好催产的药,由婆子送进来喂给宜宁喝下。

她太小,身子惯是弱的,非要服下催产药不可。

陆嘉学想到刚才逼她,愧疚又沉重。

他半跪着,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手背,她的掌心因出了汗一片濡湿。

他把手上的佛珠解下来,一圈圈地缠在她的手上。

这佛珠保他数次战场平安,一定也能保她的。

罗宜宁疼得恍惚了,捏着锦被。

好像看到罗慎远站在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但是她看到他的背影的时候突然就安心了。

她闭上眼。

眉眉不怕,三哥在这儿。

声音温淳喃喃。

千里之外的京城,罗慎远刚从汪远那里出来。

半年多过去了,他在京城中运筹帷幄,出门也是前呼后拥的。

大人,从山东来的信。

林永把信递给他。

罗慎远取信,山东来的是林茂的信。

林茂在高密做了父母官,谁都觉得这家伙就是去混日子的,他认真的游玩了一年,没想到后来还真的做出了些成就,如今在高密敬仰他的人非常多。

这家伙很有些迷惑人心的本事。

林茂在山东帮他暗查汪远的事,如今终于有了些进展。

罗慎远把信揉做一团放入袖中:西安那边可有回应?林永迟疑摇头:暂时没有。

这半年多里,罗慎远几乎找遍了北直隶,但是根本没有踪影。

他一开始认定北直隶是陆嘉学的老巢,他肯定在这处,但是找不到之后,他开始生疑了。

陆嘉学虽然是个武将,但是非常聪明,踪迹抹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寻不到。

也许根本就不在北直隶。

所以当鞑靼逼至雁门关之后,他第一个向皇上提了陆嘉学。

要把陆嘉学逼出来,逼他去打仗。

盛夏的黑夜里有蟋蟀的叫声,夜很寂静。

罗慎远看着照了一地的灯笼光,总觉得心异常地动,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但他却不知道一样。

罗慎远闭眼,表情冰冷。

第一百七十九章石狮胡同里,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郎中络绎不绝。

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屋内还是灯火通明的,厨房一直烧着热水,府内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匆忙来往,丝毫不敢懈怠。

罗宜宁这时候还有些理智。

她缓缓地松开了陆嘉学的手说:你先出去吧……陆嘉学本来要拒绝的,但竟看到了她的目光带着微微的祈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沉默了一下道:好,我就在外面。

说罢站起身。

稳婆看着她细细的大腿,不断晕开的血色,就觉得头晕目眩。

若是这位夫人有什么意外,恐怕那位大人也不会放过了他们的。

因为临近死亡的威胁,她的手微微的颤抖。

对旁边的丫头说:快取棉布来!到了接近凌晨的时候孩子还没有出来,她真的年纪太小了,骨盆都未完全长开的。

宜宁疼得声音都变了,力气也不多了,稳婆越来越着急。

宜宁目光涣散,她看到了窗扇外静静照入的明月光,红色绉纱的灯笼亮堂堂的。

她想起元宵灯会的时候,罗慎远带着她在街上看庙会,这是多么好的时候。

她靠着他,他温和的大手紧紧握着她,街边的吃食堆了一桌子,给她买的桂花糖酥。

她控制不住眼泪,脸颊一片濡湿。

宜宁有气无力地仰着头,她喘不过气来。

感觉到有人握住她之后,别过头看到陆嘉学果然还是进来了。

罗宜宁有点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陆嘉学,我要是死了……你能……把我送回他身边吗。

她自己边说着声音边弱了,喃喃地问,可以吗……你怎么会死呢。

陆嘉学亲她的手背,他的嘴唇也是冰凉的。

她脸色苍白,大汗如雨。

陆嘉学终于妥协了,俯身带着怒气道:你活着,我就送你回去!你若是死了,那就想都别想!你说话……要算话。

罗宜宁喃喃着说。

自然算话。

他回头对丫头道:还不快把药端上来!京城中,罗慎远在书房里,顾景明还在跟他密谈:你找的那个仙师皇上当真喜欢……宣我进宫数次跟他讨论道法,如今他开始给皇上讲扶佔之事,差不多可以开始准备了。

倒是我看汪远那老头,似乎不完全信你。

他谁都不信,不过只要清流党一天不倒,他就会助我一臂之力。

罗慎远手里拿着本折子说。

顾景明看他拿在手里的折子,啧了一声:如今清流党骂你骂成这样,你就没关系?我听着都气!有什么好气的。

罗慎远把折子扔到一边,我的确见死不救,背叛师门。

又与汪远搅合在一起。

骂吧,反正他们除了骂之外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顾景明有点无言: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暴躁,白天那位司庾郎中不过犯了小错,叫你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通,人家差点跟你求饶了。

罗慎远抬起头,他缓缓道:是吗,我没觉得。

他还得快点把表妹找回来才行,顾景明突然想到。

明日我要去一趟大国寺。

罗慎远说,去敬两柱香,你不用过来了。

顾景明惊讶:你开始信佛了,我怎么不知道?罗慎远沉默地笑了笑,他随后说: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信的。

无处可求,无能为力的时候。

只能求于佛了。

那我先回去了。

顾景明抱怨说,总是半夜来跟你见面,我夫人都疑心我养外室了!他才成亲不久。

他开门走出去,罗慎远才回正房准备睡觉了。

靠着床上,把她惯用的锦被放在旁边。

锦被上已经没有她的气味了,但他还是要看着,才能睡得着。

而金陵城里,府内到天亮,才终于得了好消息。

不知是不是陆嘉学的话起了作用,情况有所好转。

侯爷,宫口开了!稳婆激动道,忙让人把宜宁的腿分得更开些。

她伸手去助。

陆嘉学退回了屏风外,已经陪了一夜了,脸色难看得可以:你协助就是了,不必跟我说!稳婆连忙躬身看:给夫人喂口参汤,看着孩子的头了!罗宜宁痛得什么都顾及不了,她浑身的汗,发抖喘气。

生个孩子如何这么艰难!她紧紧地抓着被褥,好像又感觉到那个人坐在床沿,伸手环抱着她。

有他在就是最安心的,什么都不用担忧。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

喝了汤之后似乎是有了些力气,她其实什么都想不了,猛地一咬牙!突然,她的体内一松,屋子里的人都发出了惊奇喜悦的声音,她却好久没有反应过来。

男孩,是个男孩!有人说,孩子怎的不哭?婆子就上前来啪啪拍打了两下屁股。

宜宁听到屋内响起了一声孩子的哭声,哭得像猫叫一样。

在这周围乱糟糟的声音里,这哭声却显得格外的清晰,好多人惊奇地围上去看。

是宜宁躺在罗汉床上喘气,她想看看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

那肉团子被早准备好的棉布擦了擦,裹在了薄薄的小被里,先送到了陆嘉学手里。

陆嘉学接过那个软得不像话的小团子时,感觉很奇怪。

孩子的小脸只有拳头大,皮肤红彤彤的,五官小小的皱成一团。

软嫩的嘴唇轻轻蠕动着。

好像因为不满,小眉头皱着立刻就要哭了一样。

稳婆立刻指导他:侯爷,您要托着他的头,他还小……婴儿只有只手臂这么长,陆嘉学抱得不太适应,拿刀剑的手抱不住个软趴趴的孩子。

他干脆把它放到了宜宁的枕侧,伸手摸了摸宜宁的脸蛋:宜宁,你看看你的孩子吧。

宜宁侧头就看到了他在小被里轻轻扭动,他终于不高兴了,然后哇的一声哭了。

她想把它搂进怀里,但是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了。

小团子这么小,他刚出生,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他才好。

雪枝说:夫人,把孩子给乳娘吧,还要给他洗澡喂奶呢。

宜宁太瘦,稳妥起见还是从乡下的田庄里选了两个白净丰腴、产期与宜宁相差不远的乳娘来。

雪枝把啼哭不止的孩子从宜宁怀里抱起来,给了乳娘。

宜宁的确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宜宁望着乳娘的背影,孩子就这么被抱走了……她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陆嘉学似乎觉得也跟着她走了遍般。

这下屋里静了些,他看她不舍,才低声在她耳边说:好好睡吧,有我在呢。

等你起来的时候,我保证他在你身边,好不好?他的声音很柔和,宜宁疲惫地点点头。

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然后渐渐地睡着了。

等她终于醒来的时候,已经洗干净了放在舒适的床上。

天这才亮了,半挑开的隔扇透进太阳光,看得出来外面的天气一定很好。

屋内的丫头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却有压不住的喜气。

雪枝半蹲在她床边,正在轻声地逗旁边一个布包裹的小团子。

看到她醒了,雪枝欣喜地把孩子抱起来:夫人,小少爷喝了奶,眼下送过来了。

您饿不饿?侯爷吩咐炖了乳鸽汤,您饿了就可以吃。

生产消耗的力气多,宜宁确是也饿了,她点了点头:送进来吧。

煲好的汤热腾腾的送进来,切了火腿片一起炖,格外的鲜香。

她吃了一大半,才去看孩子,他已经睡着了,靠着小被,可能是刚吃了奶的缘故,身上一股香喷喷软软的奶香味。

宜宁不好把他叫醒,看他露出拳头大的一张小脸,五官还都小小的,看不出哪里像谁。

她低头轻轻地亲了亲他的侧脸,他的脸好软。

他就被吵醒了,幼嫩的小嘴一动,眉头皱起又要哭起来。

宜宁愣了愣,这就被吵醒了?才把他的小被拆开搂进怀里哄。

可能是母亲的怀里舒服些,他靠着母亲软和的身子,又沉沉地睡了。

小手就蜷在她胸前,宜宁拿指头挑着他的小手看,那拳头也只有个核桃大,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雪枝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小姐好像得了个小玩具一样,特别喜欢。

她们怎的这么高兴?罗宜宁问,她指的是外面那些丫头。

侯爷每人赏赐五十两,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雪枝笑着跟她说。

两个大丫头在给小少爷做小袜子呢。

罗宜宁发现手腕上多了串黑沉沉的佛珠。

这是陆嘉学的珠子。

正好陆嘉学这时候来了,还以为罗宜宁在睡,就从外面进来了。

猛地和她的目光直接对上。

陆嘉学走到她身侧坐下,看着趴在母亲怀里的小团子沉吟片刻说:你醒着正好,厨房已经煎好药了,你趁热喝没这么苦。

宜宁抬头看他。

他挑眉:怎么,你不想喝药?罗宜宁说:你说过我要是活下来,你就送我回去的。

我不记得,我说过吗?陆嘉学轻描淡写。

宜宁早猜到了他会耍赖,听到的时候还是生气。

她现在身体弱坐不起来,小团子又趴在她身上,气得直倒吸气,平息怒火。

罗宜宁又看着他,重重地无奈叹了口气。

她把自己的手腕抬起来,摘下手上的珠子还给他:你的珠子。

罗宜宁隐约记得,是她生产不易的时候,陆嘉学缠在她手上的。

当然她也很感激,陆嘉学这个举动毕竟是善意的。

既然是我送你的,那就留在身边。

陆嘉学说,把珠子重新缠着她的手腕上,我明日就要即刻赶赴大同,瓦刺部攻打到了雁门关外,魏凌顶不住了。

皇上通过密线给我下了急诏,要领兵八万反击瓦刺部,否则你父亲怕还有性命之危。

雁门关是个多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罗宜宁很清楚。

她听了立刻把珠子从手上拨下来:那就更应该还你了。

陆嘉学不容置疑地缓缓按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道:你听我说罗宜宁,只要你无事,我就肯定会活着回来的。

罗宜宁微微一怔,当年他跟着陆嘉然去打仗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

我就是当逃兵也会回来的,你不要哭。

我肯定不会死的。

陆嘉学继续说:我不在金陵的时候,你可以跟邻里的府同知太太,乡绅太太聚会。

你也别想耍什么花招,凡事顾及孩子三分,我不想说什么威胁的话……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会叫人来看住你,你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

等你过了月子,我再派人接你来忻州,那处很安全。

罗宜宁明白,这府里上下全是他的亲兵,暗哨,护卫。

他就算走也会把人留下来看住她。

她稍有异动,如想尽办法向外传信了,他可能不会顾及她孩子的性命,直接下手。

这太方便不过。

靠着她的软团子睡得正香,宜宁沉默了片刻。

忻州就在大同府旁,那总归离京城要近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慢点吧。

文章大概会在十月末完结,一定是HE,放心!!快了,会有甜宠你们看我真挚的眼神。

第一百八十章陆嘉学第二日就带人离开了金陵。

他可能早有准备,次日府上就来了个断事官叶严。

断事官是五军都督府里的文官,罗宜宁在宁远侯府见过此人,是陆嘉学的心腹。

叶严长得胖胖的,穿了件团花直裰,很和气。

脾气也不错,一直都笑眯眯的。

见她的时候隔着屏风,有什么要的吩咐他一声就行,宜宁惯常倒也没什么要找他的。

坐月子的这一个月不能洗澡也不能吹了风,宜宁整日躺在床上。

只能搂着小团子玩,小团子尚不足月正是软嫩的时候,吃饱了就躺在宜宁怀里睡着,一日大半的时间都是睡着的。

她偶尔小憩醒来,便能感觉到一个温暖的小小身体靠在旁边,总要侧身亲一亲他的脸才好。

雪枝在旁看着笑说:小姐小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巧的,每夜要把夫人吵醒三四回,只要夫人哄,奶娘抱你都不肯。

夫人虽嘴上说你是个赖她的,却无比怜爱你。

每夜都亲自起来照顾……宜宁听了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雪枝。

您得给小少爷取个乳名才是,他听着,才知道您在唤他呢。

雪枝柔声说。

宜宁也想着给他起个乳名,乳名是比较随意的,顺口好听就行。

她捏了捏他香软的小拳头说:叫你宝哥儿好了!她从此便宝哥儿宝哥儿地唤他。

幸好是找了乳娘的,宜宁的奶水并不足。

有时候孩子半夜醒来,小脑袋在她胸前拱,可只能吃一些。

宜宁只能叫乳娘抱他出去睡。

抱出去之后她还是记挂着他哭不哭,仔细听着旁边东暖阁的动静,许久才睡。

宜宁有时跟他玩他的小手小脚,叫他一声宝哥儿,他会偏头看,好像在看她是谁一样。

到了满月的那天,宜宁终于能沐浴净头,抱着小被包裹的宝哥儿去后院里走走。

宝哥儿好像觉得困了了一样,别头藏在小被里睡觉。

宜宁在凉亭那里坐了会儿回去,第二天才发现她的金簪找不着了。

叶严正在她这儿,听了就说:夫人前日跟府同知太太游园,遗落在了凉亭的草丛里。

我已经让人给夫人放回妆奁去了。

罗宜宁道:叶严先生观察细微,我实在佩服。

叶严这个人的确厉害。

夫人过奖。

叶严笑眯眯地说,能在侯爷身边做事的,都不是普通人,我也就这点拿得出手了。

宜宁握着那把失而复得的金簪慢慢思索,的确是她放在凉亭的,看看叶严的监视究竟能严密到什么地步,这人果然可怕。

更何况孩子这么小,她如何能带着个幼儿奔波千里。

不如到了忻州在想办法。

也许,京城里的那些人都觉得她已经死了呢。

一年多音讯全无。

不知道罗慎远看到他的孩子会如何,一个小小小的罗三。

性子也跟他有些相似。

宜宁想到他若是能牵着自己的儿子,一大一小的,不知道有多好。

*宜宁满月之后还未立刻动身,怕孩子受不住,足足等到了十月才动身,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

护卫簇拥着马车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旁有丫头婆子跟随。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行,同路的车看到了就会远远的避开。

自金陵去忻州要过安徽、河南两省,从水路换马车,已有半月了,宜宁等人才到山西边境。

宜宁倒还无所谓,只是怕宝哥儿会不舒服。

幸好天气还不算冷。

三个月大的宝哥儿被乳母抱在怀里,长得粉雕玉琢的。

圆圆的眼睛像龙眼仁一样,跟着叶严转小脑袋,盯着他一颤一颤的小胡子瞧,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

叶严总是乐呵呵的,宝哥儿喜欢看他的小胡子。

宜宁把宝哥儿抱到自己怀里,准备带他去午睡。

雪枝已经铺好了床,乳母给宝哥儿穿了件小红缂丝袄。

他就在床上吮吸自己的指头,宜宁把拨浪鼓放他面前,宝哥儿就伸出小手拍得鼓啪啪地响,然后好奇地抬头看她。

宜宁觉得他可爱极了,又亲他的脸。

孩子三个月大,已经能认人了。

总是粘着宜宁,要她抱才行。

晚上都要乳母喂奶了才放回宜宁身边。

有时候宜宁也喂他,他埋头下来就用小鼻子在她胸前蹭啊蹭,黏糊得很,靠着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等宜宁要起来的时候。

就看到他靠着自己,头顶软软细茸茸的胎发,还有长长的睫毛,真秀气啊。

马车途径五台县的时候,宜宁叫了停。

五台县中的五台山为佛教圣山之首,她想给孩子求个平安符。

叶严自然不会同意上山,他拱手说:夫人若是想要,属下替您讨来就可。

宜宁半挑开帘子,淡淡道:人家说心诚则灵,我未亲自去求,怎么能算得灵呢。

叶严只是笑:夫人若是真的诚心,去不去佛祖都知道的。

我还要给都督大人送新制的舆图过去,恐您去会耽搁了行程。

的确不愧是心腹,这话说得太滴水不漏了。

宜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叶严让马车停下在驿站里歇息,随后派了两人骑马去五台山。

宜宁听到叶严在和随行的一个人讨论军情。

这一路她听了不少大同边境的军况。

陆嘉学领兵到大同后强势反击,把瓦刺逼出了雁门关,镇压住了大同。

魏凌所领的宣府与陆嘉学联手成一股军力,暂时稳住了边关。

上次瓦刺部受了重创,此次与鞑靼联手反击是愤怒至极的,不然也不会势如破竹地冲到了雁门关。

所以虽然暂时逼了出去,但是两部凶猛,恐一时还不会罢休。

宝哥儿在她怀里小小地打了嗝。

罗宜宁把他竖着抱起来拍嗝,宝哥儿软趴趴的脑袋就伏在她的肩头,发出细细的呀呀声。

雪枝坐在一旁听着婴儿的声音,把一件披风搭在了孩子的身上。

雪枝。

罗宜宁拍着宝哥儿的背,静静道,我一直想问问你,你的孩子真的走失了吗?雪枝愕然,居然心里一跳。

然后她苦笑了。

也是,自家小姐看似无害,实则内心很明白的,怎么会不怀疑呢!她望着罗宜宁的面容,有些犹豫,我是说了谎的,不过倒也不全是谎话。

兴哥的确是被人牙子拐跑了,只不过都督大人找到我的时候,就把兴哥送回我身边了。

只是他带我来照看您的时候,让我就按没了孩子说,这样还能静心照顾您。

您放心,知道您远在金陵有孕,我是愿意来照顾您的。

你的孩子,他已经找回来了?宜宁重复问了一遍。

雪枝点头:都督大人做事心细……宜宁嗯了一声,五味陈杂。

雪枝,你想回去吗?既然你的孩子能放心地留在保定,恐怕也没有和夫家闹僵吧?若是你想回去和家人团聚,那便走吧。

宜宁继续说。

没有谁不想和家人团聚,雪枝跟她的主仆情谊其实早就圆满了,现在对她来说,更重要的应该是家人了。

陆嘉学让她来伺候自己,肯定也是有胁迫在里面的。

雪枝觉得鼻尖发酸:小姐,我是自愿来的……您别这么说。

罗宜宁摆摆手:我什么都明白。

一会儿我让叶严派人送你回去吧。

雪枝这次却没有再说什么,嘴唇紧抿。

宜宁让叶严进来,告诉他送雪枝回保定去。

叶严愣住了,他还以为是雪枝犯了什么大错,正要说话。

罗宜宁就摇头:你送回去便是,陆嘉学那里,我去跟他说!叶严叫雪枝跟着他走,雪枝刚收拾了个小包裹,走到门口又看她,突然走到她面前磕了个头,才跟着叶严一起走了。

罗宜宁微微叹了口气。

看这架势,这位贴身丫头不是因为犯错被赶出来的。

叶严心里暗想,就叫人包了十两银子给雪枝做盘缠,让护卫送她去。

也不知道侯爷究竟在想什么,边关告急,还要让他去照看个女子。

这人原在侯府的时候,他和副将还以为是个瘦马,没想人家真有做侯夫人的一天。

只是奇怪得很,侯爷这举动着实像是软禁了。

叶严慢悠悠地走回来,当他看到屋内私下无人的时候,脸色顿时难看了。

他随手揪了旁边的人过来问:夫人人呢?不是让你们看着吗!被他抓着的护卫结结巴巴地道:夫人说,您同意了她去五台山,先带了那丫头出去准备。

我见乳娘还跟着夫人……叶严气急,这简直猪脑子!那乳娘肯定早被罗宜宁收买了!他带着人追出去,却一眼看到官道上有快马疾驰而来,尘烟滚滚,马匹脖子上系着红缨,他立刻指挥众人先停下来。

*宜宁这时候其实并没有走远,毕竟带着宝哥儿。

那乳娘的确她提前收买了,乳娘是乡下人,叫她用重话一吓再编个凄惨些的故事,就答应了帮她。

这时候正坐在辆简陋的马车里,宜宁心砰砰地跳,她觉得这法子太冒险,很可能是跑不了的。

没想到运气居然还可以,那护卫没有起疑。

但若是叶严反应过来追过来,还是没有办法的。

罗宜宁就叫赶车的挑荒僻小路走。

这马车可能是用来送货的,里头什么也没有。

刚跑了到了一处农舍外,农舍里只住了个村妇,圈了些鸡在喂养。

天色黧黑。

宜宁让车夫停下来,先在这儿歇。

宜宁与乳娘去投宿。

乳娘与那村妇交谈,罗宜宁却听到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其实她是已经料到了的,所以倒是平静得很,回头正对着迎面赶来的叶严他们。

他带着很多人,甚至有些人身穿甲胄。

叶严到她面前跪下,他还在喘气。

抱拳道:夫人得罪,此次来寻您,倒也不是为了待您回去了。

都督大人先前吩咐过,若是他情况危急,就让属下送您去英国公那里!他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有些严峻,语气说不出的沉重:都督大人领兵追出大同,追入了瓦刺腹地深处,后就没有了踪迹……罗宜宁皱眉问:陆嘉学出事了?叶严摇头道:这也说不准,但是已经五日半点消息没有了。

一般是凶多吉少的,但是瓦刺部那边照样没有得胜的消息……故没有人知道究竟怎么了。

草原情形复杂,有可能中了埋伏,也有可能被困了。

您上马车吧,属下送您去英国公那里在!现在都督未守住大同,五台县也很危险。

您到宣府会更安全。

如果不是真正的危急,叶严不会把她送到英国公那里的。

陆嘉学可能真的出事了。

罗宜宁的目光落在手上黑色的佛珠珠串上。

他保命的佛珠,现在在她手上。

他消失在戈壁深处……罗宜宁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上了马车。

罗宜宁还没有来过宣府,宣府与大同相隔很近。

几个时辰倒也就到了,马车日夜兼程的。

到宣府的时候正好已经天明了,魏凌看到女儿抱着个孩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面前,心情可想而知。

陆嘉学把人掳走,他算账无果。

这个月又忙于战事,和陆嘉学见了一面全是谈的战略。

陆嘉学只是让他宽心,他女孩儿没事。

毕竟他支撑着宣府这么多百姓的性命,魏凌也就先暂时没有计较了。

所以当他看着女孩儿抱着个奶娃娃的时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宜宁看到父亲穿着盔甲,英俊的脸已经长了些胡渣。

他在边关晒得比京城里黑一些,显得有点沧桑。

许久不见了,宜宁看他穿着盔甲,收拾潦草,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忍不住就眼眶一红。

魏凌先是激动。

后看着她怀中的小被,有点不敢置信,竟不知道该怎么问:宜宁……这孩子是你路上捡的?宜宁嘴角一弯,把宝哥儿抱在臂弯里,揭开小被的一角给他看孩子的样子。

这是您的外孙。

魏凌看到小家伙比拳头大一些的脸,柔嫩极了。

软软的小生命还偎依着母亲。

看这模样是有些像罗慎远的,只是都软嫩得很,小小的一团。

她竟然怀了孩子,还已经生下来了!魏凌叫人进来收拾下都护府的屋子,安顿女儿已经新添的小外孙。

他把目光放在了叶严等人身上,他们一路来宣府,也是要和他商量如何派人进入鞑靼腹地,看陆嘉学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的。

其实魏凌心里早有了个怀疑,他知道陆嘉学生还的可能不大。

他已经组织了一些探子进了草原,让叶严等人回大同,自己先想想办法。

陆嘉学出事的事传回去,朝廷应该会立刻派遣主将领下来。

叶严等人满脸的凝重,抱拳道:多谢国公爷,我等把夫人送到国公爷这里,就先回去了。

魏凌颔首:你们有消息立刻给我。

他虽然跟陆嘉学有利益冲突,但是没有陆嘉学,边疆的稳定就是个笑话。

无论如何也要把陆嘉学找出来,就算为了家国,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送叶严等人离开后。

他去换了衣服洗了把脸才出来见女儿。

小外孙被抱下去喝奶了,魏凌有点失望,本来还说洗干净能抱一抱的。

他看到宜宁手上那串佛珠,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陆嘉学连这都给她了。

宜宁轻轻拿了父亲的手臂看:您这伤得重吗?可动了筋骨?魏凌沉声道:我和陆嘉学一路攻打到边关,对方兵力陡增……我受了皮外伤,后陆嘉学指挥中占了上风,叫我在原地待阵。

鞑靼想撤,陆嘉学就随之追进草原。

却消失在了腹地里,所带的一万大军也不见了踪迹。

我还是轻伤,他身陷腹地五天,怕是早被鞑靼围剿,凶多吉少了。

不然五天了,也该有消息了……用兵如神,向来是别人忌惮他如鬼神的陆嘉学,居然也有败北的一天。

罗宜宁不喜欢他,觉得他这个人不听别人的话又霸道固执,但是无法讨厌。

陆嘉学就这么出事,她心里甚至有一点的愧疚。

或许宜宁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会对陆嘉学觉得愧疚。

魏凌叹了口气,语气微沉,声音放得很轻,有些冷笑的意味:他再用兵如神,也抵不过别人在背后算计。

你可知道,谁设计陆嘉学陷入险情的?魏凌慢慢说:是你的夫君,罗慎远。

三哥!他怎么可能算计得了陆嘉学呢!想到已经是一年了未见过他,这一年里,他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早就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人了。

罗宜宁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很是惊讶:您……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会是他呢!罗慎远自入内阁后,就在暗中对付汪远。

魏凌说。

当然这事其实谁也不知道,我知道还是因为明珠的缘故。

现在明珠与他联系颇多,有他的支持,她在宫中已经是昭仪的位份了。

罗慎远与我的联系倒是越发少了。

这个她当然知道,罗慎远忍辱负重,最终还是会把矛头指向汪远。

不管是他想谋求更高的位置也好,还是想为他的老师报仇也好。

罗宜宁觉得奇怪的是,父亲说起罗慎远的态度,竟然有种疏离冰冷之感。

魏凌摆手示意女儿不要打断,继续说:你不见一年了,除了一开始到大同寻你,我未见他什么时候再寻过你。

反而一心侍弄权术,曲意蒙蔽皇上。

引荐了几个所谓的道长高人给皇上,弄得朝野乌烟瘴气的。

但皇上却越发的信任他。

他想弄死汪远,必须要先弄死陆嘉学——陆嘉学与汪远实为一体,两人暗通关系,都是为了保存彼此。

罗慎远当年跟大同总兵的儿子曾珩一起合作,与瓦刺部做生意,跟瓦刺部那边的人多有往来。

甚至我猜测,他一直没有断过这种来往。

上次陆嘉学出征的时候,瓦刺对敌就多有古怪,仿佛有高人指挥一般。

这次对敌的时候,竟还用了火器。

那蛮夷之人,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怎么会用了火器,而火器就是罗慎远负责的。

更古怪的是他们未进攻边界,反而引陆嘉学入腹地,怕为的就是要绞杀他!罗慎远身为内阁阁老,对兵力火力一清二楚,想在背后算计易如反掌。

您这不过是猜测吧。

宜宁浑身冰凉,入坠冰窖一般。

若他没来寻过她,那她费尽心思想要回来,岂不……岂不也是笑话了。

她声音一低,若有确凿证据的话……魏凌叹气:眉眉,我与他暗中的接触远比你想的多,他的行事风格我很熟悉。

说不定两部结盟,也有他暗中的挑拨……只是他连我都算计其中,为了整个局。

这的确是用心良苦!以前陆嘉学曾说过他那些话我还未信,倒是我看错他了。

罗宜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都知道罗慎远是什么样的人。

但她希望自己在他心中能有些不一样的,至少他是在乎她的。

她分明知道,对于罗慎远来说,权术是很重要的。

她心里非常混乱,以至于她还是不敢相信。

父亲,我回去找他问清楚吧。

罗宜宁总是还存在一丝信任,说道,若真的不是,您也别冤枉了他。

你要回去也得过几个月再说。

魏凌道,陆嘉学不见了,如今周围局势不稳,让你就这么回去我可不放心。

何况现在朝野动荡,你回去待在这样一个冷酷的人身边,我绝不同意。

当初他娶你的时候就是,我以为他是因兄长的情谊帮助你。

但你才满十五,却连孩子都三个月了,可见你在罗家的时候,他也未曾真的怜惜你吧。

你十四岁生子,他怎么忍心……想到女孩儿现在也不过十五岁,许多小姐这时候都还没有出嫁,她却连孩子都有了。

魏凌就忍不住心疼她。

宜宁不是没有想过孩子这事,只是她没有去深想而已。

她怕深想的结果她不喜欢。

他当真没找过我?罗宜宁缓缓地镇定了下来,毕竟其实……她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了,她轻轻地问。

我忙于战事,实在腾不出手。

他在朝野中跟清流党不和,又暗中跟汪远斗。

没见他分出自己的人来找过你。

魏凌一想到边关战事,就对罗慎远充满了冰冷的怀疑。

若不是他,当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事做得太过了。

他现在在朝堂上,可是顺风顺水了?宜宁又笑了笑。

魏凌颔首:他有都御史葛洪年相助,在朝中控制了部分言官,现在几乎能与汪远平分秋色了。

汪远没想到他起来得这么快,现在忌惮都来不及了。

葛洪年……罗宜宁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一沉。

葛妙云的祖父!也就是前世罗慎远的岳父。

他终究还是跟这些人有了关系。

他前世还娶了葛妙云的。

罢了!你一路累了吧,先吃午膳。

魏凌叫人端菜上来,送你回去的事等几月再说,我这儿都护府怎么说也是安全的。

我先写信给你徐氏,叫她在英国公府准备好你的住处,你回去后先别去找罗慎远,住在英国公府里。

等我回去将这些问清楚了再说。

罗宜宁才回过神,拿筷子吃饭。

看到手腕上的佛珠又一顿,将佛珠解下来收到了袖中。

陆嘉学没这么容易死的。

罗宜宁突然说,她真的有这种直觉,至少陆嘉学这个时候还不该死,在前世他可是一直活着的。

您应该能找到他。

魏凌的面容有些沧桑,听到女儿的话,大老粗的人竟然觉得难受。

再怎么说,陆嘉学也和他出生入死多年,两人在战场上彼此救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也许他和陆嘉学的关系就是这样,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同富贵会猜忌怀疑,但是在战场的时候,他们只信任彼此。

这是多年培养的默契。

他叹气,像女孩儿还小一样摸她的头。

宜宁被他摸了就头失笑:父亲,我都有孩子了。

小时候就罢了,现在她可不是小女孩了。

她心里终于有了丝温暖的感觉。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我女孩儿!魏凌讪讪地道,还是收回了手。

宝哥儿喝饱了奶要睡觉了,睡觉一定要跟着宜宁的。

找不到就大哭,乳娘手足无措地抱着孩子出来:夫人,小少爷要找您!宜宁看他的小脸震得通红,满是泪痕。

忙把他抱过来,宝哥儿被母亲抱着才不哭了,抽抽搭搭的。

魏凌走到孩子面前,低头看了看他的外孙。

外孙立刻把头扭到一边靠着母亲,他不喜欢陌生人。

您跟他熟了就要您抱了。

宜宁拿着他的小手向魏凌挥了挥。

宝哥儿,这是外公啊。

你的外公可是英国公呢,以后他带你学骑马好不好。

让我宝哥儿做个威风八面的将军。

宝哥儿自顾自地啃手,呀呀地发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夜凉如水,风在远处的旷野呼啸,魏凌就醒过来了。

已经是半夜了。

他的门扉被扣响,魏凌披衣起来处理军情。

倒也不是太紧急,是大风把马厩吹倒了,压死了十几匹马。

他回来的时候从前院路过小厨房,却发现小厨房的烛火还亮着。

原以为是哪个仆人在看火,走近了一看,却发现是宜宁在里面。

她好像在煮面,一双长筷子在水里捞,厨房里热气腾腾地。

旁边搁了一只瓷碗。

婆子静静地站在外面。

看到魏凌,连忙说:小姐说自己饿了,奴婢想帮忙的,但小姐却说要自己来……魏凌静静地看着女儿,挥手道:你先下去。

他走进了厨房内。

宜宁看到了他,倒没怎么惊讶地转回头,把面条捞到碗里。

放一把葱花。

我饿得厉害,才来煮碗面吃。

您怎么起来了?马厩塌了,马被压死了。

魏凌说着在八仙桌旁坐下来,你竟还会煮面呢。

宜宁拨着碗里细细的面条,笑了笑说:我的面条做得最好了,您要尝尝吗?揉面,擀面,切面。

她能做得很细很细,因为原来的祖母最喜欢吃细面,但北直隶少有细面。

宜宁因此就学了这个手艺。

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她另拿了只小碗拨出些,把大碗给了魏凌。

魏凌接了过来,白天那会儿谁也没有心思吃东西,现在终于有了些胃口。

葱花的清香,还滴了香油,倒是挺让人有食欲的。

他吃了几口,突然说:眉眉,你是不是太难过了,你的面里忘了放盐啊。

罗宜宁往嘴里塞面条,把脸埋在热腾腾的气里,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忍不住了,眼眶发红。

她还在不停地慢慢吃着面,吞咽。

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眼泪却掉下来。

一直以来罗宜宁都逃避感情,曾经不被重视,被抛弃,深入骨髓的那种痛苦。

让她真的无法主动去爱别人,直到现在她决定主动的去爱他,没有一个人,在她危急的时候这样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终于伸出了触角,但是魏凌的话让她清醒了一些,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呢。

他没有找过她,他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他甚至遇到了葛妙云。

他喜欢她,但是比不过权势。

那种天性的凉薄,那种带着利用的温柔,历经前世的她比谁都清楚。

她应该理解的,但就是非常的难受。

魏凌走到她面前,缓缓摸她的头:爹爹在这儿呢。

你爹我可不是摆设!你有英国公府呢。

他又叹气:你再哭下去,面条都要被你哭咸了。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儿,她终于不哭了。

静了会儿擦了擦眼睛说:……您等等,我给您拿盐来。

宜宁知道魏凌是不想让她难过。

罗宜宁很难跟魏凌说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很难真的说清楚自己复杂的内心,她甚至不喜欢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

她闭眼缓缓地吸了口气,她也只能软弱这么一会儿而已。

*紫禁城中。

皇上刚换了身龙袍,乘着轿撵到了内阁文华殿内。

陆嘉学领兵一万追击,现踪迹全无。

如今边关告急,各位爱卿可知道了?皇上扫视了一眼,实际上他刚从宫妃的榻上被拉起来。

走进来的时候都还有些急促。

内阁中汪远、谢乙、罗慎远等人在。

一般只要皇上不是亲口问他,汪远是不会开口的,谢乙对战事一窍不通,而兵部尚书已经前往边关了。

唯余几人都看向了罗慎远,罗慎远这种时候一般也不会说话,但当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会不听。

皇上心里一气,这群浑水摸鱼的老滑头!他语气缓和一些问:那罗爱卿以为如何?罗慎远本是靠着桌沿的。

听到皇上问才上前一步,缓缓道:皇上,微臣愚见。

英国公曾将瓦刺逼退五十里,实际已经元气大伤,坚持不了许久。

若不是有鞑靼相助,就只是乌合之众了。

眼下快要入冬了,那边必然分不出精力来出兵。

英国公再加兵部尚书领大同总兵,应对不成问题。

至于都督大人,草原环境诡谲多变,微臣就不好说了。

皇上听了这些话,才略安定些。

知道陆嘉学出事的时候,他简直火烧眉毛。

毕竟现在进攻之势凶猛,雁门关一破冲到京师,到真的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他也别想安稳坐龙椅了。

既然罗慎远说无事,他自然信几分。

罗爱卿此言当真?皇上不必忧心。

罗慎远反而笑道,可信微臣。

皇上急匆匆过来,被这么一安抚才慢悠悠地乘着轿子回去。

几人出了内阁,随从早在外等候罗慎远,见他出来就立刻过来披斗篷。

这出门的排场比起汪远也不相差了。

上次进谏罗慎远的言官,被他贬去云南当个宣抚司同治,半路死了,自此后再无言官敢说罗慎远半句了。

罗慎远并不是很喜欢别人对他说三道四,以前只是忍而已,现在他暴戾,不想忍。

汪远也被众人簇拥从罗慎远身后走来。

罗大人。

汪大人。

罗慎远颔首一笑。

汪远意味深长道:罗大人年轻有为,想来几年后的次辅之位是非罗大人莫属了。

汪大人多虑。

罗慎远道,我不过懂些奇技淫巧,说起治国方略却不敢和汪大人相提并论。

汪远一笑,眼睛就眯起来。

罗大人若是奇技淫巧,那别人都要羞掉脸皮了……我有事先行一步,罗大人告辞。

罗慎远看着汪远走了,笑容渐渐冰冷漠然。

他回到府中,顾景明早在府邸里等着他。

他今天脸色有些发白,等人退下后直冲到他面前来,压低了声音:我今日才知道,你……你当真与瓦刺部合谋杀害陆嘉学?你……你这不是……通敌卖国。

罗慎远早就不是原来的罗慎远了,锦衣卫在他手上,说不定现在西厂也被他掌控。

这些力量都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罗慎远手上,听他调遣,做了什么也无人可知。

几月前他进了内阁,虽然资历不高,但是一直地位超然。

如今的首辅汪远也不敢轻易说他。

顾景明知道他玩弄权术的那些事,斩杀骂他的言官的那些事。

似乎这一年来,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对人事的忍耐度越来越低。

但怎么也不该是通敌卖国。

我不过是利用瓦刺部而已,他们没有那个造化。

罗慎远在太师椅上坐下来,闭上眼。

他的面容越发的冷峻了。

你如何知道?顾景明低声道,陆嘉学毕竟是在保家卫国……那我就杀不得他了!罗慎远的声音突然严厉。

他已经睁开了眼,一字一顿道,我做事,你闭嘴。

知道了吗?顾景明久久地不说话,然后他主动地绕开了这个话题,语气多了些尊敬。

我听说,您让锦衣卫去了金陵?嗯,我在那边有事。

罗慎远说。

顾景明点了点头:您有自己的分寸,我就不多言了。

我先回去了……罗慎远点头示意知道了。

顾景明退出了书房。

才松了口气。

如今可是罗阁老,他的确不敢再像原来那样说话了。

*进入十二月之后,宣府就开始下雪了。

鹅毛大雪,一早起来连河面都结冰了。

魏凌用了两个月,也只是让宝哥儿被他抱着的时候勉强不会哭了。

边关的天气冷,自从陆嘉学上次逼退瓦刺之后,两族暂时还没来犯。

进入严冬期了,牛马羊都要休息,也不适合远途行军。

大同那边由兵部尚书兼任大同总兵镇守,勉强没出什么乱子。

只是陆嘉学始终消息全无,也许真的已经葬身雪野了。

魏凌还没有放弃搜寻,至少他要知道草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陆嘉学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他究竟有没有死。

罗宜宁也想过,看着茫茫大雪,她甚至开始怀疑陆嘉学真的出了意外。

宝哥儿在热炕上翻了个身,抓着自己的小脚要啃,但是他穿得跟球一样,根本不能。

他就呀呀地叫着,想吸引母亲的注意力。

宜宁觉得他黏糊糊的,不想把他抱起来。

他还是自己跟自己玩。

半岁的宝哥儿已经开始练爬了。

除了睡觉的时候总是粘着她。

别的时候宝哥儿都挺好带的,没人理,自己也能玩半天。

宝哥儿越长五官就越来越像罗三,一个罗小小三。

他脖子上戴了个外公送的长命金锁,抓着就开始啃,啃一切他抓得到的东西。

魏凌真是喜欢自己的小外孙。

就算瓦刺暂时没有来犯,魏凌也不敢轻易离开边关,但是罗宜宁可以回京城去了。

毕竟都护府这里过得糙,吃饱穿暖而已,舒适是绝对不能想的。

何况她一个妇人家在边关也不方便,魏凌打算安排人送她回京城了。

宜宁其实也想回京城去,她离开那个地方太久了。

魏凌叫了个副将送她回京城,安排了许多人手,唯恐她不安全。

而那个宜宁从金陵乡下带来的乳娘秋娘,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裹,忐忑地问:夫人,咱们要去京城了?多么奇妙,她竟然成了京城贵人的奶娘,还要跟着去贵人府上了。

宜宁吩咐她说:宝哥儿习惯你带,你到那儿之后什么都别说就是了。

把这位秋娘放回去,还不如留在身边,她又不能杀人家灭口,毕竟还是奶过宝哥儿。

何况秋娘朴实无华,倒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

您放心吧,我是知道的哩!秋娘就笑。

魏凌辞别了女儿,亲了宝哥儿一口,胡渣让宝哥儿很不舒服地呀了声,才送她们上了马车。

这一路倒是挺舒坦的,出发得早,第二日下午就到了京城。

京城也下了雪,又临近过年了,到处都那么热闹。

宜宁想到自己上次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场景,她把宝哥儿抱起来,指给他看外面的糖人摊子:宝哥儿,那卖的是什么呀?宝哥儿想不想要?宝哥儿第一次见到京城,抓着母亲的肩好奇地看着。

看够了他就靠着母亲睡觉,吮手指。

宜宁最近正在纠正他这个坏习惯。

罗慎远坐在轿子里,轿子正走过官道。

就感觉到轿子微微摇晃。

他挑帘一看是卫兵护送的马车,旁边还跟了位长相平平的丫头。

是刚和这队人马擦肩而过的。

罗慎远把玩着印章,淡淡问:那是谁家的车队,在内城这么大张旗鼓。

阁老,外面随从叫停轿子,拱手道,小的未看清楚。

可要跟去看看?不必了。

罗慎远道,快去顾家吧。

然后放下了车帘,轿子又走了起来。

等到了英国公府外,外头的人挑帘让宜宁下马车。

宜宁抱着宝哥儿下来,她看到了英国公府熟悉的匾额和那双扇的黑漆大门,缓缓地吐了口气。

英国公府,她还是回来了。

徐氏带着丫头婆子在影壁等她,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

面熟的婆子都看着她暗自抹眼泪。

宜宁把熟睡的宝哥儿交给秋娘,屈身喊了母亲,问徐氏:祖母身子还好吗?徐氏和一年多前没什么区别,她是个精明的人,府里打理得也井井有条的,过得很舒心。

她道: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不过庭哥儿去了天津卫所,恐怕要过年那几天才能回来。

你不在这一年,他现在长高许多了!宜宁对徐氏并不算熟悉,含笑点头。

她去了静安居给魏老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比原来更老,一看到她就热泪盈眶的。

嘴唇颤抖:知道你得了重病,我想去看也不行,现在可是好了……你可是好了!罗家对外都说的宜宁身患重病,去了保定修养。

连英国公府的人都瞒着,除了魏凌,宜宁估计徐氏应该也是知道一些的。

宜宁笑着抱了抱她:您不要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宜宁跟她相谈一会儿。

听闻她生了孩子,老人家很惊喜。

我曾孙在哪里?老人家查看了一番她确是没有事之后,就让她坐上自己的罗汉床,兴致勃勃地要看自己的曾孙辈了。

宜宁让人把宝哥儿抱来给她看,徐氏在旁边坐下来,笑着跟魏老太太说:您看您曾孙长得多好,白白胖胖的。

宝哥儿刚醒来,揉着眼睛看不到母亲,哇地哭了。

宜宁才把它接过来。

徐氏又说:倒是长得像极了罗阁老。

我还只是远远见过罗阁老一面呢,还被别人簇拥着。

如今罗家可真是贵气了。

提他作甚,宜宁生病他就送去保定修养,他倒是入阁了。

现在回来也未见他上门。

可见罗阁老是瞧不上咱们英国公府了。

魏老太太说话带着淡淡的不满,她本来就不是很喜欢罗慎远的。

罗宜宁苦笑说:这怪不得他,我回来的事他还不知道的,瞒着他回来的。

他现在权势加身,要称为阁老了。

听父亲说他没有找她,其实宜宁怎么会不心冷呢。

先在英国公府住一段时间再说吧。

以后再去问问他,或者商量究竟应该怎么办,万一有什么误会,例如他找了但是父亲不知道,再例如他并没有与瓦刺勾结。

不论怎么样也要问明白才是。

只是她现在,真的无法去面对不好的结果,竟然有些想逃避罗慎远,怕见到他。

住几日再说吧。

那宜宁你来静安居与我一起住。

魏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你先住下再说,我瞧个合适的日子让罗三过来一趟,暂时不急。

明日我叫贺家那二丫头来陪你!她正好也刚带着孩子回娘家来。

好。

宜宁笑着答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还是觉得家里好,哪里都比不上家里舒坦。

*次日她醒来时没听到呼啸的风声,周身都是温柔和舒适。

宜宁睁开眼,发现小团子没有在她身边。

她半坐起身举目一看,才看到西次间里,魏老太太已经将宝哥儿抱了起来,逗他玩。

乳娘、丫头和徐氏围着,宝哥儿面前摆了镯子、拨浪鼓、小枕头一类的玩意儿,魏老太太抱着他去抓。

宝哥儿晨醒之后是最好相处的,他睡饱了,从娘亲身边抱走了都不知道。

兴奋地挥着小藕臂,要去抓颜色最鲜亮的小枕头,抓到后就啃。

魏老太太不要他啃拿走了,他呀地看向魏老太太,很不理解的样子。

宜宁穿衣起身,走到西次间里。

宝哥儿老远地看到她就笑起来,小臂挥得更高兴了。

魏老太太和徐氏都围着他,怜惜都来不及。

唉这小东西,什么都要吃。

怕是快长牙了!徐氏还没有孩子,看到粉团心就发软,何况宝哥儿长得粉白软和,一大早来就跟着魏老太太悄悄抱了宝哥儿出来顽。

魏老太太则笑:手真有劲,指不定能当将军呢!一点没在意这是阁老他儿子,从文从武得人家爹拿主意。

魏老太太看到宜宁起来,忙叫她过去:见你睡得香没叫你,快快吃早膳。

早给你热在蒸笼里了。

说着菜就送了进来,主食白粥,一碗掺了牛乳的虾仁蒸蛋,撒了芝麻的细牛肉丝,一叠两面沾满松仁,煎得金黄的红糖糍粑。

还有些肉松,拌在粥里一起喝,味道当真好。

吃食比在宣府的时候精细多了。

宜宁食指大动,一连喝了三碗粥,魏老太太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宜宁这才想是不是她吃得太多了,咳嗽着擦嘴笑。

祖母看我做什么?只见魏老太太点头说:做姑娘的时候,你早上喝一碗粥中午就吃不下饭了。

娇贵得跟什么一样,如今倒是胃口好,一口气喝三碗。

这最好了,我瞧你真是圆润了一些。

没办法,现在胃口就是很好。

幸好肉长得不多,她原来瘦,圆润些挺好的。

宜宁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姑爷还没见过宝哥儿吧?魏老太太把孩子递给她,小家伙跟小鸽子一样早向母亲张开手求抱了。

宜宁把他接过来,看到他穿了一双新的虎头鞋。

心想老太太真是爱他。

他在京城忙,还没见过呢。

魏老太太说:罢了,宝哥儿我们先养着。

老太太精神一振,你瞧那虎头鞋好不好,是我以前无事的时候做的。

你爹爹小时候就穿我亲手做的虎头鞋!宝哥儿穿着精神。

宜宁握着宝哥儿的小脚,果然做得精致漂亮。

一会儿贺二小姐过来了。

她嫁到了通州,丈夫竟然是与三哥同科的进士,现刚在工部观政期满。

贺二小姐的女娃比宝哥儿大好几个月,穿了粉色的绸袄,唤瑛姐儿,坐在母亲怀里怯生生的。

宜宁多年未见过贺二小姐了,在国公府的时候与她还玩得很。

贺二小姐见她也颇为高兴:你出嫁的时候我已经嫁了,还未送你成婚礼——对了,我今日想带瑛姐儿去打对银脚镯,你要不同我一起去逛逛?祥云茶楼旁新开了家金银庄,首饰的样子都极好,铺子开得又大。

宜宁听到这里才明白,这是魏老太太怕她在国公府上抑郁,特地找人陪她出去走走的吧。

其实不用,她在宣府几个月了,早就不抑郁了。

去看看也好,京城中我久未逛过了。

宜宁应了她,摇了摇宝哥儿的手逗他说,给我们宝哥儿买糖人好不好啊?宝哥儿懵懂地坐在母亲怀里,抓母亲的手也啃。

第一百八十二章马车一路到了祥云酒楼外,贺家的仆从先去与金银庄的店老板说话,给两位夫人一个雅间慢慢选样子。

这时候贺二小姐看到了她的丈夫许胜文,正好在酒楼这里同友人喝酒。

便叫住了他叮嘱,给他整理衣襟,嗔怪埋怨他出门不注意。

宜宁给宝哥儿买了个糖人,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他,又不给他咬到。

宝哥儿被娘亲逗弄得泪汪汪的,眼看要哭了,宜宁才给他舔舔。

可不敢拿在手上吃,不然肯定糊得到处都是。

许胜文面容端正,身材挺拔,笑容满面。

只是向宜宁微微颔首,女眷不好说话,也没问她是谁。

我都知道,现在没时间了,得先上去了!许胜文说着握了握妻子的手。

贺二小姐放了丈夫离开,跨进屋内笑:叫你久等了,他总不注意这些!他刚观政期满,今日要去拜见工部尚书罗阁老。

想求个好的官位。

但罗阁老不好说话,求的人又多,我叫他总要注意些才是。

罗宜宁听到她提起罗阁老三个字,心里猛地一震。

贺二小姐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面露疑惑:等等,我记得你嫁的人家……似乎就是罗家?她出嫁后就没有回来,京城的事知道的不多,连罗宜宁嫁的谁都不知道。

罗宜宁低头喝茶,她说:嗯,嫁的就是罗家。

贺二小姐见她没有多说,就没继续问了。

而是继续说罗阁老:这罗慎远真是厉害,年纪轻轻的阁老,侍君左右。

你知不知道他上个月清肃六部,下台官员都有四十余人……我听说那位德高望重的都御史,更有意将孙女许配给他,听闻那位都御史十分厉害,孙女也和阁老大人走得近。

若不是阁老已经成婚,这会儿怕是早与葛家结秦晋之好了。

宜宁听到只当钝刀子割肉,疼也忍着。

选了好几个脚镯的样子,准备给宝哥儿多打几个。

把选好的样式交给丫头:我这儿都选好了,你快选了,咱们回去吧。

仔细瑛姐儿饿了。

瑛姐儿没有抱出来,贺二小姐是自己奶孩子,没请乳娘。

倒也是!贺二小姐想起了瑛姐儿,就不再纠结了罗慎远的话了。

那许胜文刚到了祥云酒楼门口,几个同僚在等着他。

见他来了就笑:你这混不吝的,刚才叫住你的那人是谁?许胜文没好气地道:还能是谁,那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难不成我还会养外室不成。

一行人边说边往酒楼里走,一个同僚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记得赵兄就养了个外室,才十四五的小娘子,那个新鲜水嫩。

旁边被点名的人咳嗽一声说:那是我任上的时候救来的,没得去处,除了跟着我还能怎么样。

你别胡说,我是要纳她为妾的。

其他人又来哄笑他,问他那小娘子是什么滋味。

他们到了雅间正准备坐下,刚才被哄笑的人拍了拍许胜文的肩膀:胜文兄,你不是要去寻罗阁老吗。

你瞧那不就是吗?许胜文探头看,果然是罗家的轿子停下来。

一群人走到窗扇边,看到罗大人自轿子上下来了,随后一辆轿子下来的是吏部侍郎宋大人。

几人顿时有些骚动,罗阁老竟然到祥云酒楼来了!咱们得去拜见才是,否则岂不是失礼了!那赵姓的说了,几人连忙收拾一下,出了房门。

许胜文有求于人,走在前面。

看到罗阁老与宋大人被簇拥着进来,几人立刻上前问安。

罗阁老披了件大氅,眉眼冷峻地走进来。

正同宋大人说话。

看到他们之后瞥了一眼,将手上的东西交给随从,淡淡问道:许胜文?阁老还记得我!许胜文拱手一笑,卑职曾在阁老手下观政过,幸得阁老指点。

嗯。

罗慎远颔首,他对这人有些淡淡的印象。

宋大人见都是几个年轻官员,也没有理会。

笑着虚手一请:罗大人先请。

罗慎远笑着应了,一行人簇拥着上楼。

刚走上了拐角,那拐角有扇窗对着下面的街道,罗慎远突然就停顿了。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脸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甚至眼神都变得非常奇怪,若是要说的话,那是种终于要抓住的狰狞。

许胜文还奇怪,只见是妻子的那辆马车,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躬身上了车。

孩子用斗篷笼着,只是一晃眼就不见了。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罗大人突然转身往楼下,疾步追了出去。

随从们连忙避让,但是那辆马车跑得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街道上,就是追也不知道从哪里追。

有人上前想要问什么,罗慎远却厉声道:——闭嘴!他的眼角发红,甚至有些喘息。

罗慎远闭了闭眼终于是冷静了一些,吩咐身边的人:去,把隔壁金银庄的店老板叫过来。

店老板听到是罗阁老唤他,诚惶诚恐,很快就过来了。

小的给大人请安。

店老板跪地后起。

罗慎远刚才也只是一晃眼,并未完全看清楚了,他甚至也怕这不过是幻觉而已。

毕竟,这样的幻觉实在是太多了。

他坐在太师椅上问:方才在你店中的两位女子,其中有个抱了孩子的。

你可知道是谁?那许胜文斗胆上前一步,拱手道:阁老,那未抱孩子的是我妻子,贺家的二小姐。

另一位……罗慎远似有力度的目光看向他,没有说话。

许胜文顿时觉得后背冷汗都要出来了:那另一位,我听她说是……店老板这时候才想起,忙接道:那位我听说是世家的贵人呢!一口气要了七八个孩子的脚镯,真是大手笔!许胜文记得妻子是有哪个国公府的手帕交,才擦汗点头:是是,好像是个国公府的小姐!他却觉得自己说完之后,罗阁老的神情更是沉默了,甚至抓住扶手的手背用力得青筋隆起,威压丝毫未减轻。

随后过了很久,罗阁老站起身说:宋大人,我今日有事先离去了,改日再聚吧。

宋大人只得陪笑送罗慎远离开。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轿夫们都熟练地压低了轿子,躬身等着。

罗慎远漠然地进了轿中,轿子起来了。

刚走了不久,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追了上来,叫到:阁老!罗大人!轿子慢慢停下来,罗慎远挑开帘问道:打探清楚了?他方才立刻叫了位随从去英国公府。

那随从走到他身前,隔近了才敢说:大人,那马车是英国公府的。

小的叫人跟去看,从那马车里下来的……随从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咱们三夫人,看身量像是,而且襁褓中还抱着个孩子。

看不清多大年纪了,约莫几个月了吧……罗慎远心里情绪极端地起落,闭上眼问:——可能确定?虽然只是下了马车就进去了。

但应该就是。

那小厮又道。

罗慎远放开他,一时不语。

与她长得如此相似,出入英国公府。

不是她还能是谁!她是真的回来了。

但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帮别人抱着的?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另一个可能……他是想也不敢去想。

宜宁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他?反而回了英国公府,难不成她喜欢了那陆嘉学,甚至与他生了个孩子,才不愿意回到他身边了?虽然陆嘉学十有八九被他弄死在边关了。

她竟然就这么回来了,若不是今日偶遇,难不成还要把他蒙在鼓里吗?这么些天饥渴的思念,罗慎远早就压抑得过头了,甚至是极端的。

她回来竟然还不来找他,那行,她不来。

他亲自上门去抢就是了。

是他的妻子,那应该是他的。

就算她跟别人生了孩子,也应该是他的妻子。

去英国公府。

罗慎远说,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

随从一愣,罗慎远说: 去英国公府,接三夫人回来。

他的语速很低沉很慢,三夫人既然回京城,那就该回家了。

随从应喏,连忙让轿夫起轿。

*其实罗宜宁刚回来的时候也惊魂未定,她跟贺二小姐出来,竟然看到罗慎远的轿子停在街上。

当时她就有点混乱,刚回来却没有去找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候在街上撞到了怎么办。

上了马车后就立刻催促马车赶紧走。

她隐约觉得身后好像有人追出来,但马车已经跑远了,等回到英国公府之后,魏老太太等着她吃晚膳,问她:你怎么跟鬼撵了似的?宜宁才说没什么,坐下来吃晚膳。

魏老太太喂宝哥儿吃蛋羹,他今天舔了几勺蛋羹吃,就不怎么喝奶了。

一会儿就被宜宁哄睡着了放入了小床中,他把自己团了个小团睡觉。

魏老太太叫她出来一起烤火,跟徐氏聊聊家常。

徐氏这人也蛮好玩的,跟魏老太太一起嗑着瓜子聊世家八卦,宜宁抓了把瓜子在她们当中坐下。

徐氏提议烤红薯吃,并且一脸艳羡:小时候在乡下的田庄里,吃过一次烤红薯,后就再没吃过了。

宜宁说:这有什么,您想吃就能吃。

然后就叫厨房拿一筐红薯来,给徐氏烤着吃。

徐氏看她的目光就亲切了一些,魏老太太也很有兴趣。

三个年龄不同的女人凑一团忙活起了烤红薯。

红薯刚烘进火炉里,就有婆子挑帘进来禀报:老太太,罗阁老……姑爷过来了!说是来接小姐回去的。

正在花厅等着呢。

罗宜宁闻声惊讶地抬头,心下不由一紧。

他刚才果然看到她了!他竟然亲自上门来了!魏老太太却哼了声:自己媳妇病了送回保定,回京了又不知道,眼下终于找上门来了,还不算晚。

宜宁,我陪你去会会他。

祖母啊……这个……宜宁看到老太太抓着她的手,额头冷汗直冒,她怎么就觉得这趟不能去呢。

他现在就在花厅等着,说不定是喝着茶一脸平静,她要立刻去见他吗?徐氏连忙道:老太太,等等!魏老太太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宜宁正松口气。

徐氏却走上来说:这夫妻久别未见了,宜宁虽然是天生丽质,但您看要不要给她捯饬捯饬。

我瞧她最近顾着孩子,都不怎么注意衣着打扮了。

魏老太太听了深以为然,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输人不输阵。

然后把外头的婆子叫进来给宜宁梳妆打扮,宜宁被按在妆凳上,简直哭笑不得:不用重新梳头发了。

脂粉也不要!我洗把脸就成。

这都已经晚上了,去见他还发髻整齐,妆容精致。

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氏很遗憾地看着罗宜宁几乎什么也没换出门,只能用自己发上取下一只海珠金簪,别在宜宁头上。

宜宁觉得好歹有些底气,跟徐氏虚扶着魏老太太,去了花厅。

离花厅越近她心里就越紧张,刚才的心里暗示化为飞灰,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得按回去按回去,她勉强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

慢慢走近了花厅。

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终于是看到了那个人。

罗慎远披了件大氅,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两侧立着他的随从。

他果然端了杯茶,但好像也没有喝,氤氲的热气飘散成丝缕,在暗黄色的烛光下渐渐的散开。

外头的雪地发出暗淡的光辉,与空旷的深蓝色天空交映。

他也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反正罗宜宁是立刻避开了,根本没看到他的神情。

但是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好像被他紧紧地盯着,觉得有点腿发软。

宜宁低声唤他:三哥。

但是亦没有看到他点头回应。

魏老太太携着宜宁过去坐下,冷淡地笑道:难得阁老过来。

罗慎远站起来,几步走到她们面前,语气轻和地拱手道:祖母不必叫我阁老,称我慎远就好。

我这次是来接宜宁回去的。

算来她久未归家了。

宜宁就看到他干净无尘的靴面,革带上的犀花纹。

他的声音还是这么低沉磁性。

魏老太太叹气:倒不是我为难你,宜宁一个人在保定养病,你竟不闻不问。

孩子生下来如今也没有看过,你这如何当的父亲?罗慎远这次顿了很久,直看着罗宜宁,语气平静继续说:是我未照顾到她,朝务繁忙,前段日子脱不开身。

我这不就是来接她回去了,好好尽我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他嘴角甚至露出一丝笑容。

罗宜宁这次抬头,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顾及别的。

根本就是一直盯着她!宜宁……魏老太太看向她。

罗宜宁暗自叹气,罢了,总是要问明白的!祖母,今日天色也晚了,先让三哥住下来再说吧。

魏老太太觉得也是,点头道:那我安排一间厢房吧,宝哥儿这会儿睡着了,你若想去看看他也行。

不过还是明早看吧,孩子被吵醒了,哄起来也麻烦。

孩子先不急。

我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吧。

罗慎远淡淡说,不过您不用安排屋子,我和宜宁一个屋子就行了。

他看向她,笑着问:你说是不是,眉眉?最后两个字的尾音,咬得非常的轻。

一般在娘家,夫妻不同床睡。

但现在也许他们夫妻就需要好好谈谈呢,姑爷原来对宜宁淡,指不定靠这个机会改善改善。

只要夫妻和睦,规矩又算得什么。

魏老太太就说:那也行。

宜宁,你三哥就同你睡一个屋子吧,也免得我再去安排了。

说罢还暗中示意宜宁,好好把握机会。

罗宜宁暗自里倒吸一口气,她站起来笑着说:也行的。

她又说,三哥,你跟我这边来。

这会儿功夫也该就寝了,他一路劳顿,应该先歇息下来。

罗慎远嗯了声,跟在她身后穿过黑暗的回廊。

宜宁感觉到他本来走在很后来的,但是越来越靠近,几乎她就能撞到他的胸膛,脚步声也很近。

好像伸手就能抱到她一般。

她加快步子走在前面,故意离得远一些。

门口守着的丫头看到她就屈身。

她刚打开了房门,想叫丫头打水来,但是罗慎远率先说:不用了,都退下吧。

宜宁正要说什么,却被他一只手就按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就关上了!他随手一伸一覆,屋内的灯顿时灭了。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宜宁竟觉得有些恐惧。

她在屋内后退,却立刻被追上来的他抓住,然后她脚下被一绊撞到了软绵的被面,顿时有具灼热沉重身体压下来。

两人的气息缠绕着,他的气息更有侵略性。

罗宜宁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被困在被褥里动弹不得!三哥,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冰冷而透着炽热,呢喃地轻声说:眉眉,好久不见了。

你可还记得你夫君?他这么紧贴着,宜宁本来就浑身都软。

说话的声音这么磁性这么近,她连脚背都在酥麻。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没有叛国,后面解释!!字数很多,所以晚了。

哦对了,上章结尾改了一下相遇,我觉得这样相遇比较棒。

所以这个相遇是重写的,而不是大家买重复了,这个上章没有的,没有骗钱T_T第一百八十三章黑暗中,一切的感官都变得无比清晰。

宜宁想从他身下挣扎而起,罗慎远却再次按住她:回答我。

宜宁微仰起头。

记得,怎么不记得!但是她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罗慎远似乎感觉到了,立刻抱着她的腰一揽,她终于从濒临腰折的局面中解救出来,顿时就撞在他身上。

这时候她终于适应了黑夜,能看得清彼此的脸了。

宜宁觉得他和一年前世有区别的。

清俊的脸棱角更加分明,鬓发如刀,阁老大人如今依然有了权势所带来的魄力了。

宜宁倒是并未注意到这些,因隔得太近,他嘴唇上有丝丝的光,宜宁说:你好像瘦了。

我见你是胖了的。

罗慎远凉凉地道。

可不是丰润了,刚躺在他身上的时候,身上的柔软正靠着他。

可能是正在哺乳,身上一股淡淡奶香,禁锢于怀中,闻到就叫人下腹发热。

更何况是久别分离。

若不是因为强大的自制力,哪里还能跟她好好说话。

宜宁忽然沉寂了一下,她问道:三哥,我不在的这一年里。

你过得怎么样?你身边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她说,我知道你入了内阁,做了阁老。

毕竟因我莫名失踪,身边也没有个照顾你的人。

罗慎远也沉默片刻,然后他笑着慢慢说:倒是遇到过几个。

有个姓葛的姑娘品行优良,才貌双全,对我是一往情深,每次见面都含情脉脉。

我正想着要怎么回应人家的心意,才不辜负了这份深情。

罗宜宁越听就越难受,记得贺二小姐所说他和葛姑娘走得很近。

是啊,他一直这么讨别的女人喜欢,前赴后继,无可阻挡。

甚至以前他还会加以利用!她鼻尖微酸,笑了笑:既然那葛姑娘才貌双全,我可是比不上她的吧。

你不如称我病亡了,娶葛姑娘做续弦。

葛姑娘爱慕你,必定不会不答应的。

你不必担心我死缠烂打,只要你找到了更好的,我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她推开他要走,罗慎远却一把把她拉回来,捏着她的肩冷笑着说:你倒是挺大方的,不无理取闹?是不是这正好合了你的心意,你能带着孩子与陆嘉学长相厮守了!罗宜宁第一次知道他说话也是很尖锐的。

她有点发抖,低声说:罗慎远!罗慎远抵近她:你今日看到我就跑,要不是我正好看到你了。

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来见我了。

嗯?罗宜宁的语气一凝:我不见的这一年,你宛如没我这人一般,高升官位进入内阁,还有红颜相伴。

我怎么去找你?父亲在边关因战事受伤,我照顾了他几个月,陆嘉学在草原上不见了,父亲找不到他心里就越发的恨你。

我怎么见你!魏凌恨我?罗慎远听到这里,倒是嘴角露出一丝笑,他是不是猜到我卖火器给瓦刺部了。

他怎么知道!那批火器有问题。

如此试探,知道宜宁不是因为陆嘉学才不来见他,罗慎远稍微放松了一些,沉吟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若真是我通敌卖国,魏凌又怎么能活下来。

定是斩草除根一个都别想活。

那批卖给瓦刺的火器是我们专门制造的,一时不察就会炸裂……否则现在瓦刺能这么乖巧?仅仅是冬歇的话,他们也不至于动也不敢动。

宜宁被他这么一点才明白。

她忽略了这点,如果是魏凌都看得透的东西,罗慎远怎么会不注意呢。

而且以他现在的地位,通敌卖国对他有什么好处?当然她觉得这其中罗慎远肯定有没说完全的地方,他肯定有所隐瞒的。

但边关的事是真与他无关了,他没有通敌就好!罗慎远放开她,他去找了火折子把烛台点亮,屋内又亮起朦胧的黄光。

他把烛台放在桌上,低声道:宜宁,你过来。

罗宜宁一愣,他又看过来:过来。

罗宜宁逼不得才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腰间的玉佩看。

听他淡淡地问:你不见这一年里,你觉得我像没你这个人是吧。

那是因为我根本不敢去想,我手里的锦衣卫这一年几乎踏遍大江南北,却始终与你错失。

一开始找不到,我只是在不断的想你,到后来,我就越来越焦躁了……他靠近她,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抬起靠在床边。

罗宜宁,你一直不觉得别人能有多爱你,是不是?没有自信,怕被别人抛弃。

所以一旦别人有这个迹象,你便恨不得长四只脚跑……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毕竟你是英国公的女儿,又从小被我宠大,怎么会这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样狼狈的秘密□□裸地摆在他面前,宜宁内心最隐秘的东西。

没有遮拦,显得这么直接,刀刀都是直朝着她而来的。

罗宜宁深深地吸气,闭眼又睁开:你别说了……她显得很狼狈。

怎么不说?如今我完完全全的告诉你。

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了……罗慎远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只是你不用担心,以后可千万也别怕了我。

罗宜宁不禁地仰头看他:你……他靠近罗宜宁的耳朵,告诉她: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对你做了什么?来,我来一点点告诉你。

宜宁听到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当年在罗家,我不是让松枝监视你吗……从那时候起,我就希望能完全地注视着你,无论是用什么方式。

林茂向你提亲,我心里嫉妒于他,让他调任了山东。

程琅又来插一脚,我就煽动了谢蕴去找莲抚,借刀杀人。

你觉得我们能成亲是意外吗?其实这后面全是我精心的算计的。

宜宁慢慢地张大眼。

这种徐徐揭开的真相,简直震得她不知道说什么。

这些,都是他的……算计?你不见了之后,我一心想着把你捉回来关着。

这样就不怕你再不见了。

我不喜欢你看着别的人,我希望你只看着我。

你对别人的任何人过多的关注我都嫉妒,我无法控制自己。

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不这样。

其实,在长久的等待之后。

罗慎远甚至觉得,罗宜宁在他旁边,他也不太能控制了。

因为心底已经不再安定,如惊弓之鸟。

总觉得会有意外让她离开他身边。

罗宜宁震惊了许久,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个表情微沉,眼神幽深中有一丝莫名的人不是她的三哥。

但是他说的那些话,真的很触动她。

所以不要怕。

他缓缓摸着她的脸,像个双关语。

宜宁像是被什么温暖柔和的东西紧紧包绕着,虽然让人手心战栗发麻,但是真的很安全。

不会怕的。

罗宜宁微微一握他的手。

他很快就摸了摸她的头,现在她如此说,以后真的怕了她就知道了。

罗慎远淡淡地笑了:宜宁,跟我回去吧。

那个孩子……他嘴唇微抿,我希望你能把它送回陆家去。

那个孩子……宜宁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他肯定觉得孩子是陆嘉学的!他又眼睛一眯:你想自己养的话,我也勉强能接受。

但最好不要,还是送回去吧。

宜宁听到这里突然就不想说什么了,反正他明天看到孩子就明白了。

让他嘴快话多!还要送回去给陆嘉学。

好啊,看他明天还送不送!两人一时沉默,罗宜宁突然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

只能问:你要睡了吗?我叫丫头打水进来。

不急着打水……罗慎远笑了一声说。

宜宁想问他还有什么事,他依着她靠罗汉床的姿势,突然让她顺势地倒下了。

他也随之跟着压上来。

宜宁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是什么事情。

顿时觉得血都热了起来,刚才的那些话好像都是用来加深情绪的。

但是还有些僵硬,不知道是该协助他好,还是就这样好。

健壮有力的手臂撑在身侧,但他却看着自己不动了,罗宜宁觉得奇怪,但她随之发现他根本就不是看的她的脸。

然后他空余了一只大手压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侧,接触为什么会带起这样酥-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的腰侧太敏-感了。

不然怎么他的手一碰就开始打颤了。

罗慎远已经解开了她的衣物,正好刚才去点了烛火,看得见她这一年长了多少。

小女孩长大了,但是肌肤摸上去还是无比的柔滑。

有什么好看的。

她要挪动自己,虽然屋内有地龙,但还是冷的。

而且被罗慎远这样看着,总觉得越来越烫。

他的眼睛越来越烫,她也是。

他的目光深处是烧着火的,要把她烧着了。

是不好看……他说着亲了她的耳侧。

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虽然长高了些,长柔软了些。

坐在他怀里的时候,宜宁本质上还是比他娇小很多。

他搂着自己的小妻子,细腰一靠近就触到滚烫,手臂上全是肌肉,摸着就叫人发软。

宜宁靠着他的胸膛轻轻出了口气,竟也生涩地回应。

胆子并不大,但是沿着他的脸侧细吻。

不光罗慎远想念她,她也想念罗慎远呢!这让他身体一震,气息竟然粗了很多。

然后他沉默不语地将她举起试探,试探是粉腻水滑的面团与铁杵相适应。

但她还没有适应就突然进去了,宜宁紧皱眉头让他停一下,想努力配合。

无奈是越来越缩紧,而他因为这等刺激额头出了细汗,反而越来越艰难了。

他低声问她:可好了?宜宁说:没好,再等等。

她换个姿势看看呢!宜宁撑着他的大腿想换姿势,没想到这一动捅了马蜂窝。

稍不注意反而完全深入了。

罗慎远低头吻她:你还是很可以的。

居然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

然后没等她再去适应就已经开始了。

这下就完全不在罗宜宁的掌控之内了。

可能是生了孩子的缘故,虽然还艰难但总归不再痛苦,反而越来越舒服。

好像是浪潮越攒越高,宜宁看着他带汗的脸,细细地去摸,有点粗糙的下巴,而且是瘦了的。

如他所说是因为思恋她瘦了吗?罗慎远因此呼吸浓了一些,因为情-欲而低哑。

他说:眉眉,你起来抱住我。

然后在最后一阵激烈中结束了。

罗宜宁抱着他带着熟悉味道和汗水的身体,她也轻轻喘着慢慢等平复,刚才几乎就是一片空白的愉悦。

她靠着他的肩,懒懒地等三哥把她抱起来。

罗慎远却看到了床上的一个东西。

黑沉沉的珠串,刻了个小小的金色佛号。

他认得这个玩意儿,这是陆嘉学随身带的佛珠,几乎不怎么看到他离身。

刚才从宜宁的袖中滑出来的。

他怎么会不介意这个。

盯着看了很久,眼神渐渐暗沉下来。

感觉到宜宁要自己起来了,他吻着她的嘴角说:别急着起来。

还来吗?若是要了水,明天祖母肯定知道了!宜宁看着他:这不好吧,毕竟是国公府。

祖母都暗自同意了。

罗慎远说,他又道,你可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他正当最强壮的年纪,两人却分别了一年。

宜宁感觉到刚才兴风作浪的那物竟真的又精神了,有点腿软了。

一两次可以,但是看他这个架势,恐怕她第二天怕别想好过了。

罗慎远又将她按下去,第二次比第一次还长,到最后她惯例求饶,他惯例控制不住。

阁老大人是小别胜新婚了,第三次后勉强按捺没有继续了,所以宜宁到了凌晨才能休息。

阁老大人亲自她抱着去沐浴了,又亲自抱着回来安眠。

宜宁醒来就靠着他的胸膛,干净熟悉的味道,还有熟悉的下颌。

她听到外面下雪的声音,婆子在扫雪,就摇了摇身侧人的肩膀:三哥,外面下雪了。

嗯,我知道。

他就睁开了眼睛,神情淡淡的。

原来根本就没睡啊。

宜宁又躺着,觉得真好,他的一只手还搭在她身侧,好像根本没有挪开过。

宜宁想到一会儿宝哥儿该来找她了。

半坐起身来,然后就是大腿酸痛得动都不好动。

起不来?他挑眉问,要我帮吗?不用。

宜宁自己穿了湖蓝色缠枝纹缎袄,将头发拨向一侧,手上拿着昨夜取下的一对耳铛,昨夜没来得及梳洗。

她单手带耳铛,雪光让她的指尖温润极了,耳廓有细细的绒毛。

她一个人不好戴,却没有求助于他。

罗慎远从她背后直起身,拿过耳铛给她戴好。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低声说:好了。

宜宁耳侧微麻,而罗慎远已经放开她开始起身穿衣了。

一边穿一边说:我一会儿有朝会,你收拾一下。

下去带你回家了,母亲很想念你。

父亲调去了河间府任知府。

罗宜怜已经出嫁了,楠哥儿都要三岁了。

家中事情变化颇大,你回去好生看看。

罗宜怜出嫁了?罗宜宁皱眉,她竟然舍得嫁了。

她当然好奇了,她嫁了谁?一个富商的继室,是做茶叶生意的,老家在苏州。

罗慎远说。

明日正好回门,你一看就知。

宜宁一摸手腕见,才发现那串佛珠不见了。

她一寻就发现在床榻上,捡来握在手中,然后放进了衣袖内。

佛珠冰冷的木质就贴着了她的肌肤。

不知道陆嘉学怎么样了,父亲有没有找到他。

若是找到了佛珠还是该物归原主,佛珠是有灵性的,会庇佑主人的。

在她死的这么多年里,陆嘉学历经大战都平安归来,加官进爵了。

这次应该也会回来吧。

陆嘉学是个很坚韧的大局观很强的人,外界越严酷他的生存会越顽强。

他这种人,不会让自己比别人早死的。

这就是她超脱爱情的认知了,两人毕竟相熟多年。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近,哭得撕心裂肺。

乳娘来敲门了,有点急促:夫人,小少爷一定要找你,奴婢哄也哄不住……宜宁定神道:快抱进来。

乳娘抱着穿了红色小袄,戴着小帽子的宝哥儿进来。

孩子一看到母亲就直扑过来,宜宁把它接到怀中。

它抽泣不止,小手努力圈得母亲的胳膊紧紧的。

小团子黏在她身上就不肯下来。

果然是个孩子。

罗慎远扣好朝服衣襟,只瞥了眼孩子的背影,听到孩子清亮稚嫩的哭声,再看她这么抱着就眉头一皱。

大三一脸冷峻地当没看到,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小三哭得很凄惨。

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认谁,父子俩简直有趣。

三哥,你不抱抱宝哥儿?宜宁拍着宝哥儿的背哄,然后说。

宝哥儿生得可爱,大家都爱宠着他,你来抱一抱吧。

作者有话要说:父子会师= =承认算计那段修文修掉了,罗宜宁现在才知道……第一百八十四章她还给这孩子取名为宝哥儿?罗慎远淡淡道:怕是来不及出门了,还是回来再说吧。

还不想看呢!罗宜宁心中暗道,抱着宝哥儿走到他面前,哄怀里的孩子:快叫爹爹抱抱。

宝哥儿稚嫩的脸颊上犹带眼泪,不停抽泣。

他侧过头看了看面前这个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的男人,立刻别过头,抱着宜宁不理他。

孩子巴掌大的脸贴着她,罗慎远眉头紧紧皱着,顿时有些惊愕。

一瞥之间,已经看清楚他稚嫩的小脸。

倒是……长得像你吧。

宜宁问,你真的要把他送给陆嘉学吗?那现在得给他打包裹了啊。

送出去了就别抱回来了。

这是他的儿子!罗慎远瞳孔微缩。

他昨天竟然说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给陆嘉学……乳母见小少爷终于不哭了,怕夫人抱久了觉得累,从夫人怀里接过来用拨浪鼓逗他。

罗慎远看着那个拱来拱去,伸着小胖手非要抓拨浪鼓的奶娃,好像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宜宁捏了捏他的手臂:三哥?他浑身一紧,才突然回过神问:孩子的乳名是宝哥儿?大名须得慎重,自然先叫着乳名。

宜宁抱了小团子半天手酸,在八仙桌旁坐下来。

罗慎远大手摸了摸她的头,他想了很多,但是复杂的心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

但是他的声音无比的柔和与低沉:对不起。

他顿了顿,我说的是昨晚那些话。

他掌心的触感让宜宁一怔,只见罗慎远已经走到了乳娘面前,向孩子伸出手:给我抱抱他。

乳娘便把孩子举起来,但小团子根本不理他,还呀呀地咬拨浪鼓。

罗慎远伸手把它抱起来,小团子才多重,坐在父亲结实的臂弯上茫然升高,停下了玩拨浪鼓的小手。

罗慎远看着这个据说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半个巴掌大的小脸软嫩极了,什么都小小的,软软的,跟他这么的像。

宝哥儿看了父亲片刻,哇地就哭了起来。

扭着小身子朝着母亲的方向转:娘娘……娘娘……他口齿不清,生涩地想要说话。

反正他不要这个人抱。

宜宁本来不想抱他,看他哭得可怜兮兮,又不得不抱。

把小团子接过来之后他手脚并用地粘着她,宜宁都愣住了,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哭了起来。

见三哥脸色微黑,宜宁笑着说:它吧……熟了就好了!嗯。

罗慎远勉强应了一声,又看了那孩子一眼,也没时间了,我得先去了,你记得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带你们回去了。

他匆匆出门了,随从在外面等他。

阁老出门的排场与原来不可同日而语了。

宜宁又捏他的脸:你这小东西!叶严抱你你不也是愿意的吗?宝哥儿又不哭了,但是这下谁也别想把他从娘亲怀里抱出来,一抱就哭。

粘着她继续玩自己的拨浪鼓。

*刚下过一场雪,沙丘上积着残雪。

不远处干枯的胡杨树上也全是冰雪。

陆嘉学骑在高高的健壮的马上,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沙丘之间弯曲斜行的军队绵延不绝,也不过如蝼蚁前行,昏黄的斜阳将枝桠的影子拉得很长,残阳如血,大漠孤烟。

他的嘴唇有些干燥,往手腕一摸的时候,才想起珠串在她那里。

上面有人算计搞鬼,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

对方没想让瓦刺活,但也没想让他活。

但是纵横沙场十多年了,罗慎远再怎么精心算计也不可能比得过他对敌经验丰富。

他怕打草惊蛇,蛰伏了近半个月,将剩下的瓦刺部全部歼灭之后,取了对方首领的首级,准备回京复命。

如今想起来对敌轻松。

实则陆嘉学也不是没有濒临死亡的时候。

刀已经快砍到头顶了,他用长刀奋力一顶,阵得虎口发麻。

反手就是斩杀,后背受了伤。

那时候什么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罗慎远的确厉害,难怪两年就爬到了那个位置。

他身边的副将竟然都被他所收买,临阵反攻向他。

虽然最后还是被他斩杀。

陆嘉学看斜阳快要落下地平线了。

静默地一举刀,示意停下来休息。

军队见将领发令了,便立刻停下来,靠着胡杨树林扎了简易的帐篷。

帐篷里铺了羊毛毯,陆嘉学在休息喝热酒。

火堆静静地燃烧。

急迫、焦躁。

这是兵之大忌,他现在心里很平静。

如今的罗慎远足以与他抗衡,不能轻敌了。

就算不是因为罗宜宁,他和罗慎远也有很多账要算。

包括这次暗算,甚至包括朝堂权势。

他放了罗宜宁走,现在她应该已经在京城了吧。

陆嘉学突然眯了眯眼睛。

帐篷被一只细小的手撩开了,一个女孩走进来。

她穿了件红色无领对襟坎肩长袍,马靴,头发结成辫,面容憔悴但掩不住脸蛋漂亮姣好,脚上戴了镣铐,走路的时候就发出悉索的声音。

这个瓦刺部的小姑娘是他们的战俘,打了胜仗后掳走对方漂亮的女人,对于士兵来说可以鼓舞士气。

陆嘉学一直对于士兵的这种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就行。

这次他们抓了十多个,都是贵族小姑娘,这个叫阿善的小姑娘格外漂亮,将士们有意献给他。

而阿善也格外聪明,她知道自己被带回京后,免不了要被送做别人的玩物。

诚惶诚恐,对陆嘉学十分柔顺,曲意讨好。

她学过汉话,虽然说起来磕磕绊绊,但是语调很好听:大人……我给您,换药。

这个小姑娘端着药盘跪到他面前,陆嘉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阿善口干舌燥,紧张得指尖都在抖。

国破家亡,她原来再怎么尊贵现在也轻贱,她知道战俘是什么下场,若是不能讨好这个男人,让他收了自己,她的未来一定会很惨的。

别的姐妹这些天的遭遇没几个好的,她还好好的,只是因为他们有意留着她。

但她侍奉这么多天了,这个男人一点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她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阿善颤抖地解开了他的战袍,他后背的伤需要别人上药。

陆嘉学依旧纹丝未动,他闭上了眼睛。

帐篷内木头被烧得噼啪地响,外面天已经全暗了下来。

陆嘉学身体一僵,顿时睁开眼。

因为有具柔软赤-裸地身体贴上了他的后背。

然后一双手臂柔柔地缠住他的脖颈,女孩在他耳边低泣道:大人……您要我吧,求您了。

她不想沦为玩物,她迫切地需要强者的保护,躲避外面凶猛的目光。

女孩的身体这么柔软,肌肤滑腻。

伤口泛疼有些刺激。

陆嘉学静坐不语,然后他按住了阿善的手拿开:你想要什么?阿善愣住了。

陆嘉学的声音一低:我问你想要什么。

在罗宜宁死后他也有过女人,正当壮年,又没了她。

这样贴上来的生嫩也不少,讨好奉承,还不是因为他手里的权势。

这位大人的手臂肌肉结实,他是这样强壮。

她们崇拜强壮的男人,阿善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更何况他长得这么英俊。

她走出来跪在他面前,喃喃说:大人……我、我想活。

她说着又哭起来。

陆嘉学自己开始系衣服,他说:你就这样衣着不整,到门口叫人送水进来。

阿善微愣,她的眼睛像小狐狸一样,眼角微微地挑着。

陆嘉学的语气又有点不耐烦了:叫你去就去!阿善只能站起来叫人送水进来。

士兵在外面用雪水煮沸送进来,看到阿善跪在旁衣衫不整,表情非常微妙,然后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阿善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仍然狼狈地哭泣,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大人虽不做什么,却是让别人误解,她身上就有大人的印记了。

她哭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外面给大人拿煮好的干粮和肉进来,他们前不久杀了几只狼,将狼肉割来吃了。

她要好好侍奉大人才行。

陆嘉学半闭着眼睛小憩。

日行一善,不过这女孩的性子与她相似而已。

但其实仔细想来,哪里相似了。

若是她被他逮了,还要给他上药,非得用匕首捅死他不可。

怎会像她,孱弱地哭个不停。

陆嘉学看到阿善拿进来的食物,手指微扣着刀柄,发出轻轻的声响。

不论如何,该进京了。

他和罗慎远之间,要算的账还多得是。

不争个你死我活,如何罢休呢。

*京城中,罗慎远刚见了大皇子出来。

大皇子年十七,长得很高,只比罗慎远矮一些。

皇上让罗慎远管着大皇子的功课。

董妃是厉害人物了,皇上虽对朝政不怎么过问,但天下也在他的掌握中。

两人所生的大皇子朱群却老实木讷,不甚聪明。

罗慎远支持大皇子,故平日的政见考核,罗慎远帮他极多。

大皇子一开始还对他一般,但因此越来越感激他,今日拉着他的手道:……先生待我至诚,我日后定报答先生。

并自己亲自送了罗慎远出去。

此人日后若当了皇帝,没有贤明之人辅佐,怕是难以为继。

且那贤明之人恐怕也会被骂成王莽杨坚之流。

罗慎远思量着跨入轿中。

轿子起了,行人看到都纷纷避让。

但他选了大皇子支持,一是因为皇上喜欢他自小看大的大皇子。

二是大皇子极好掌控,董妃也聪明。

不管真的适不适合,反正若是他辅佐,也出不了什么事。

董妃前日看到他,也甚是高兴。

还叫宫女送了他两柄金如意。

跟他说:大人朝务繁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我父亲董大人商量即可。

她又笑着说,另三皇子最近几日考核得了优,皇后娘娘都得了夸赞。

我看着也替三皇子高兴,您辅佐我皇儿的功课,我搜罗了一些书,还望您尽数传授给我皇儿了。

也让他得个优来看看。

阁老大人。

外面有声音唤道。

随后轿子停了下来。

帘子微挑,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随从恭敬地把两本书交到罗慎远手上。

罗慎远接过后打开查看,书封皮中果然是有夹层的。

除了一万两的银票外,还有一封信,董妃在宫中观察皇后多年,一直调查皇后的事。

她先是告诉罗慎远,她质疑皇后多年未曾有孕的事,这罗慎远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没什么新鲜的。

随后她还写道皇后娘娘与朝臣往来甚密,本宫觉得不妥,却不敢劝阻。

当时都督大人权倾天下,与后妃往来过密,不得不疑。

罗慎远的手指停留在都督二字上,嘴角冷笑。

董妃果然很聪明,难怪皇上宠爱他。

陆嘉学应该没这么容易死,等他回京,还有得算计。

罗慎远抬起头,才见行路不对,招手让停。

随从一脸疑惑:大人,咱们不去内阁吗?这个点都是去内阁议事的。

林永见罗慎远面无表情,上前对着那随从的脑门就是一下。

猪脑子,夫人刚回京呢,还不快去英国公府!英国公府里宜宁已经收拾好了,就等着他来接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魏老太太不舍地抱着外玄孙亲了好几口,徐氏低声叮嘱宜宁而已。

罗宜宁坐在正堂里,听到外面的人请安:阁老大人,您来了。

她站起来往门口看。

罗慎远披着冬日的阳光走进来,一向阴郁的眉眼被阳光染上了夕阳柔和的金色,高大的影子就这么笼罩住了她。

他跟魏老太太寒暄了几句辞别的话,两人客气微笑。

最后才向她伸出手说:宜宁,走吧,回家了。

那个家如今由他完全掌控,没有人敢再冒犯她。

罗慎远不想再过问这一年发生的事,不想过问她跟陆嘉学的事。

她身上有陆嘉学的珠串,两人如何能简单起来。

但是他只能不去提及,因为他根本无法忍受。

他的声音平而无奇,但是罗宜宁握着他宽厚的手,他随手就反握住了。

完全地包着她。

乳母抱着的宝哥儿跟在两人身后,她们辞别了魏老太太。

罗宜宁侧眸看着他,他还是那样沉稳,平静沉默的样子,嘴唇微微抿着。

跟在他身后一步步朝外面走去,她的心里变得很柔和。

三哥,罗宜宁问他,我的房间你还留着吧?嗯。

他答道。

其实她猜也是留着的,罗宜宁继续说:我想把内室的窗户做低一些,不然风吹不进来。

嗯,随你。

罗慎远也不表示反对。

还有书房的那张榻,放到南对角去吧,那里光线好。

可以。

还是不反对。

还有我院子里的假山,我想改成藤萝架。

都随你,你回去慢慢改。

罗慎远免得她再继续问,都一并答应了。

罗宜宁又想起什么:哦,对了。

还有宝哥儿,他晚上是要跟着我睡的,不然早上醒了要哭。

你得再隔个床出来。

嗯……嗯?罗慎远看后面那个小团子,然后眉头皱起,——他要跟你睡?是啊,不然早上起来一准哭半个时辰。

罗宜宁也没有办法。

罗慎远沉默很久,他才停下脚步一顿,看着她淡淡地问道:罗宜宁,他跟你睡——那我睡哪里?罗宜宁一愣:那个……你不是睡在隔出来的床上吗?作者有话要说:夫妻甜宠日常开始啦~第一百八十五章回到新桥胡同已经是深夜了,并没有惊动很多人。

惟通传了林海如、陈氏和两位嫂嫂。

陈氏就算听到点什么风声,也不会胡乱说,毕竟两个儿子还要靠罗阁老提携。

倒是许久未见的玳瑁、珍珠抱着她直哭。

不过看到宝哥儿的时候,都惊奇地呀了一声,围着小团子看。

屋内突然多了个小少爷,怎么能不新鲜。

珍珠笑着跟宜宁道:三夫人不早告诉我们,我们若有准备,必给小少爷做小老虎枕头,缝些孩子玩具给他。

屋子里一切都是宜宁刚走的样子,丝毫未动。

自然还没有小孩子的蛛丝马迹。

乳娘把宝哥儿放在炕床上,他陌生着呢。

爬来爬去的,周围都是丫头婆子围着他看,他看不到母亲,呀呀地疑惑着。

宜宁却看着周围的一切。

慢慢的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临走的时候,搁在小框里未做完的针线仍然在,针还别在绣绷上。

她那日早上剪下来的腊梅花枝,也静静地插在青瓷花瓶里,摆在窗沿上,连摆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她记得这个,因为她嫌弃花瓶挡着她刺绣了,顺手放在了窗沿上。

她喝了一半的茶,茶杯里头还是一半的水。

丝毫未动,就是丝毫不动。

一种冬夜特有的清冷寒意,慢慢地爬到她的骨子里。

罗慎远去接她之前没透露半点风声,但林海如听说她回来了,立刻叫丫头给她穿鞋袜披衣,漏夜前来。

看到宜宁后激动地握着她的手半天不放。

宜宁也暂时把别的事抛到脑后了,看到林海如突然哭起来,吓了一跳,连忙安慰起她。

林海如断断续续地说:还以为给你打的床都用不着了!罗宜宁说:怎么用不着,用得着,您以为我出事啦?林海如却又哭又笑:我说话不好……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罗慎远去安排府中的事了,等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两母女还在说话。

一年不见,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似有说不完的话。

他靠在一旁喝茶,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有说完,他披了大氅去书房看文书。

这次看了好久文书,烛火都暗了,他才问小厮:什么时辰了?大人,亥正了。

小厮说。

罗慎远这才吐了口气,收了书回去。

一会儿不见,心里就有些患得患失,明明知道她是已经回来了的。

他的脚步很急,随从都快跟不上了。

远远地看到烛火亮着,笑语喧嗔,又重新有了生气。

他依在门框上,直到再次看到罗宜宁心中的焦躁才渐渐平息。

罗慎远微微地松开手。

宜宁哄小团子睡着了,如今软软的小脸靠着她的臂弯,在炉火下泛着红。

她偏偏觉得好玩一般,轻轻捏着孩子的小小指头,那多好玩呀。

她还微微的一咬,小团子觉得痒酥酥的,在被子里蹬了一下小脚。

罗慎远还未适应孩子的存在。

看到她和孩子在一起,他也并未有什么高兴的情绪。

太晚了,休息了罢。

罗慎远从她怀里把孩子抱出来,小团子在父亲的怀里奋力蹬腿,不知道是不是梦着了什么。

但片刻就到了乳娘怀里。

罗宜宁惊愕,宝哥儿不跟着她睡半夜醒了肯定会哭的。

她带着他也觉得累啊,但是没有办法,别人哄不住。

不会哭的,昨晚不就没有哭吗。

罗慎远不为所动。

罗宜宁低声道:昨晚是你运气好……但阁老大人小别胜新婚,开荤不久,如今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丫头们俱都退下去了,他拉着她去睡觉。

帷幕放下来,屋内只剩了两盏烛火。

罗宜宁的身体绷得像弦一样,柔滑的,映着水红色绣金线牡丹的被褥。

细腰丰臀,好看得要命。

他从下方覆上来,一把将她压住,粗喘着气。

两人这一番的纠缠,他也绷得疼了。

湿腻的沼泽之地却还不好进去。

他的鬓角都濡湿着,想必是出汗的缘故。

罗宜宁看着罗慎远的神态,下颌,脖颈,微微突出的喉结。

烛火下的汗湿更显出男人的性-感。

罗宜宁被他略抬起了身。

她的双腿微微地颤抖,又麻又软。

昨晚的后遗症可还没有完全过去的。

他的腰身微沉,罗宜宁就抓住了他的后背。

让她稍微适应之后,他便不管她是不是求饶说快了或者深了,径直往内。

宜宁觉得腿绷得疼,但男人还一次都没有。

幸好生了孩子的,不然他那样的尺寸再让她长三年都没用。

如今就胀痛,罗宜宁已经被推至浪潮的高处一次了,现在见他加快以为要完了,没想到他将她抱起来,换了姿势……他低头亲她的侧脸,气息还很粗:无事吧?三哥……罗宜宁停顿后问,我就是想问问,难道以后夜夜如昨晚?不然你觉得呢?他的声音低沉,不明白她为什么问,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自然……你想我和谁?不是。

罗宜宁想正对他解释,一动的时候两人俱一紧,罗宜宁是酸胀得很,想到遥遥无期地日子,必须商量,是不是有时候休息,如咱们隔日一次?或者两日一次?罗慎远皱眉问:你太累了?当然,一两日还行。

你身强体壮,我可没你的体力啊!男人嘛,只要开荤,又是喜欢极了的人。

恨不得天天一起,他又比别人精力旺盛得多。

你累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他继续吻,嘴唇下的肌肤带着颤抖,又被他的呼吸点燃了。

两人缠在一起,又带起燎原之火。

越来越快,屋内变得很热。

这时候有脚步声近了,孩子哭不停,急促的敲门声:夫人、夫人,小少爷奴婢哄不住了……宜宁的小福星伴随着嚎啕的哭声,和含糊的一声声娘娘来了。

罗慎远僵着,脸上全是汗。

外面的敲门声还不停,罗宜宁看到他松散开的里衣,坚实的胸膛。

老脸一红:我说了……他会哭吧!乳娘秋娘。

她成为小少爷宝哥儿的乳娘已有六个月了,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她觉得自己虽然漂泊流浪,甚至在宣府经历了战火纷飞,但是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么紧张过。

她抱着小少爷踏进内室之后,罗大人靠着千工床外,脸色相当的难看,他在不紧不慢地系衣裳,他的手很好看,毕竟是执掌生杀大权的手。

而夫人已经伸出手,催促:快给我吧。

秋娘很确定,她看到罗大人确切地看向夫人,很不满。

连带着她都一个激灵。

宝哥儿还是到了母亲怀里,然后往她胸上拱。

罗宜宁让秋娘退下。

秋娘很感激,她立刻飞快地告退。

罗宜宁才慢悠悠地打开衣裳,宝哥儿用小鼻子拱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地方,用手扒拉着跟小狗崽一样。

不过乖乖地吞咽不哭了。

宜宁就纳闷了,难道是口味有所不同,不然他为什么要挑?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她抬头才看到罗慎远已经站在床边了。

罗慎远也许很想把这小东西给扔出去,所以眼神中浓浓的冰冷,当然或着是欲求不满。

他跨上床,在她旁边坐下来。

淡淡道:你不能带他睡。

罗宜宁很无奈地捏着宝哥儿软软的小手:乳娘真的哄不住他……罗慎远摆手道:有什么哄不住的,我小时候也是乳母带大的。

若实在不行,还是给他断奶了吧。

孩子粘着母亲也不好,早些独立最佳。

他才半岁啊,路都不会走!怎么独立?这时候外面有人来传信,来信紧急,罗慎远沉吟片刻出去了。

他站在台阶下,夜风带着刺骨寒意,来禀报的人声音很低:阁老……陆嘉学回来了。

带着人马进了京,已经去皇宫复命了!他果然还是回来了!那副将怕是没有杀死他。

而且一回来就是去皇宫复命,恐怕还是有战功归来的。

……盯着他就行。

罗慎远想了想吩咐说,然后回了内室。

罗宜宁终于又把宝哥儿哄睡着了,边拍奶嗝边问:怎么了?竟然半夜来通传。

罗慎远直看着她的脸:陆嘉学回来了。

宜宁拍奶嗝的手停了停。

他没有死。

我估计是战功归来,皇上半夜见了他。

罗慎远继续说。

荣膺半生,军功煊赫一辈子,他果然没有死。

宜宁的心情很复杂,她知道罗慎远和陆嘉学对上了,罗慎远的确是算计了陆嘉学的,不仅是她的缘故,还有更多的方面。

但是罗慎远斗得过陆嘉学吗?前世一直到她死,两人都没个结果。

罗慎远则一直看着罗宜宁的表情,他很擅长这个。

他看到罗宜宁的神情的时候,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并不讨厌陆嘉学。

若她再多出点别的,他恐怕就会忍不住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罗宜宁问。

这还是不和你说了。

和以前一样,只要你别去见他就行。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嘴唇是冰凉的。

*次日她起来的时候,罗慎远已经起床了,准备去内阁,他今非昔比,空余的时间更少了。

气势排场倒是足足的,宜宁看着他穿正二品的朝服,竟然觉得有点陌生了。

如今她可是阁老夫人,怎的还不能适应了。

把他送出房门,宜宁回头梳妆。

宝哥儿叫乳母抱去院子里玩了。

罗宜宁记得今日是罗宜怜回门的日子,也是一年多不见了。

她一边用沾了桂花水的篦子梳头,一边问珍珠:我听说罗宜怜嫁了个苏州的商贾做继室,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她对罗家众人的了解,罗宜怜不可能做继室,更不可能嫁一个区区商贾。

就算再怎么有钱,士农工商中始终为下等。

她觉得罗成章的脾气,就算把罗宜宁嫁给一位落魄举人,他年年接济,也不会把女儿嫁给商贾。

珍珠就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您不知道呢,说起来也是有趣!这事是半年前发生的,闹得很大。

您那件事的时候,陆家只说娶了七小姐,倒是没人知道。

但半年后发生的那事可闹大了,六小姐在京城中难找夫婿了,家世略清白些的都不想要她那样,说弄得家宅不宁,败坏门风——二老爷又气又急,要不是有四少爷打圆场,二老爷说不定还要家法处置六小姐。

究竟什么事?宜宁放下了篦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珍珠从妆奁盒子里拿了几柄簪子出来,海棠带叶的,莲花头的,宝相花嵌红宝石的。

宜宁选了宝相花嵌红宝石的递给她,珍珠才继续说:……六小姐和您四姐夫一起游园被发现了,四小姐气得脸色发青,直骂四姑爷不要脸,差点掌掴了六小姐。

您也知道,四姑爷对四小姐一向是曲意讨好,从不违逆。

就连赶他去丫头那里睡,四姑爷都是忍着的,只差没把咱们四小姐当成祖宗供着。

可惜四小姐一直毫不给四姑爷留情面……这次却不一样了,四姑爷突然就怒了起来。

一把握住了四小姐的手不要她打六小姐,还说要休了她,娶六小姐为妻。

其实六小姐自己都吓傻了,根本不知道四姑爷突然来了这么一茬,但是四姑爷却紧紧握住她,拉着她去找我们老爷提亲。

四小姐反应过来的时候,哭着去找了大夫人。

大夫人听了这还得了,当即带着人上门来找老爷质问,这连休妻另娶都说出来了,还不是那小妖精做的孽!骂咱们六小姐不知检点。

罗宜宁早看出罗宜怜对刘静有些心思。

却没想到是刘静提出的另娶她为妻!这真是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毕竟就算他真的休妻另娶,这事也太欠缺考虑了!她继续问:那后来呢?珍珠这时候却笑了笑:您也知道,这事其实闹开对谁都不好。

四姑爷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休妻另娶,四小姐慌了神,但跪着求他他也不愿意再说半句软话。

当真是……当初爱的时候有多坚决,现在冷酷起来就有多无情。

但别说大夫人了,就算是咱们老爷也不会愿意。

休妻另娶妻子的妹妹,老爷怎会让这种事发生?罗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所以他就告诉刘静,休不休妻随他,但是六小姐绝对不能嫁给他。

六小姐听了就哭,跪在老爷书房前面一天一夜,想让老爷心软,答应把她嫁给刘静。

但是老爷最在乎的不就是罗家的名声,怎么可能把她嫁给刘静!立刻给她选了一门苏州的亲事,半个月之内就把她嫁了过去!刘静本来在家中对抗父母宗族的,听说六小姐被迫嫁给了个商人做继室,整个人就失了魂了,嚎啕大哭。

如今,他既不提和离,但是对四小姐再也没有关怀备至了。

四小姐气得回娘家,刘静也不来寻她了。

珍珠说完,已经给宜宁描好了眉毛:您看这新的粉黛可好看?还是大人送来的贡品呢。

罗宜宁听完之后有点失神,她说:罗宜怜真的想嫁给刘静?她一向就同情四姑爷,怕是被四姑爷打动了吧,膝盖都跪烂了……应该是真的想嫁。

珍珠叹息着说,谁知道她还生出几分真心呢,明明知道对自己不好,这么精于算计的人偏偏还是做了傻事。

可惜四小姐,那几天眼睛都哭肿了。

见已经梳妆好了,罗宜宁站起来抱了宝哥儿:走吧,去母亲那里。

她一年多不见,正堂却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只是院中砍了些数,多种了花草。

林海如将她怀里的宝哥儿接过去逗乐,楠哥儿好奇地看着小侄儿,戳了戳宝哥儿的脸,却立刻把他戳哭了。

楠哥儿慌了神,像个大人一样拍着宝哥儿的背:侄侄不哭,不哭!宝哥儿见楠哥儿虎头虎脑的,竟真的就不哭了。

这时候外面通传说六姑爷来了,林海如让乳娘抱着两叔侄去外面玩,让他们进来。

罗宜宁只见一高大男子携罗宜怜进来。

罗宜怜穿了件杏黄色绸袄,戴了嵌宝石的金项圈,竟然又清瘦了不少,倾城之色丝毫未减。

那高大男子宽脸庞,约莫三十出头。

穿得团花纹的茧绸袄,戴了六合帽,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罗宜怜看到她回来了,先是惊愕,然后脸色就不好看了。

上次易嫁的屈辱,她可一直都还记得呢。

那商贾男子姓郭名义海,听闻这位就是一直未见的三嫂,利落地给她请安。

他对于能娶到个娇滴滴的庶出官家美人儿做继室很满意,罗宜怜要坐下的时候,凳子都给他擦了又擦才让她坐下。

罗宜怜看到他这个样子就讨厌。

她喜欢有风骨的文人,不是卑躬屈膝谄媚的商贾!他这么讨好她,难道就没有想攀附罗家的意思!郭义海丝毫不觉得媳妇讨厌他,端了茶之后笑着同罗宜宁说话:今日未得见阁老大人啊!他朝中有事。

宜宁递了盘杏仁过去。

郭义海谢过,抓了把放进嘴里嚼:唉!那真是错过了,我仰慕阁老风采已久,竟一直不能正式见见!罗宜怜气得牙都要咬碎了,罗慎远是什么人,如今的内阁阁老,他会专门见一个商贾吗?简直就是笑话,不知道天高地厚,丢人现眼。

她又想到刘静温和的笑容,眼眶就渐渐地红了。

两人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想了也没用。

宜宁一看就知道罗宜怜在想什么,喝茶不语。

如今家中诸事她不了解,多看少说罢了。

一会儿罗轩远也过来请安,虚岁十三的少年已经完全长大了,竟比宜宁还高了个头,清秀高大。

他先看了一眼姐姐,拱手给宜宁请安:三嫂病愈,我还未得恭贺三嫂回来!不必客气。

罗宜宁让他起身,其实罗轩远根本不必给他行大礼的。

她对这孩子……说实话,聪明得让人忌惮。

罗轩远有礼而含蓄地笑了笑,坐下不再说话了。

等一会儿回去的时候,罗宜怜同弟弟单独走,她对弟弟很不满意:你对她如此客气做什么!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落得今天的地步!罗轩远看姐姐穿戴富贵,叹了口气:姐姐,当初若是你听我的劝,跟刘静撇清了关系,谁又能奈何得了你。

罗宜怜幽幽地看他:那你是在怪姐姐了?我倒不是怪你。

罗轩远觉得姐姐不够聪明,不多说了。

而是跟她解释,父亲不在家中,做主的人就是三哥。

我自然要和三嫂处好关系,何况三哥如今的权势地位……跟他作对就是死路一条。

罗宜怜觉得弟弟已经成熟得可怕了。

他这些七拐八弯的想法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算了,懒得问你这个。

我问问你,你可去看过母亲?罗轩远跟乔姨娘并不亲热:你出嫁后,姨娘精神一直不好,看过两次,都是差不多的。

罗宜怜也只能叹气,终归不是自己养大的,自然生疏。

随弟弟去吧,他愿意交好她这个姐姐已经是万幸了。

*陆嘉学今日穿了武官袍服,虎纹补子。

许久不穿了,竟觉得官服不太合身了。

从身陷埋伏到战胜回京,已经是三个月了。

他一回来就有官员络绎不绝上门拜见,亦不比原来少。

一时间宁远侯府又门庭若市了。

不过终归有部分人不敢动,朝堂中被罗慎远收归的力量不少。

朝会上,陆嘉学被众人簇拥着,慢慢登上了汉白玉台阶。

远远地就看到另有一群人簇拥着罗慎远过来,这多奇妙,一年多以前他也不过工部侍郎,如今竟然能与他平起平坐了。

陆嘉学知道罗宜宁已经回去了,罗慎远估计严防死守,再不敢露出半分端倪了吧。

都疯到想杀他了,当真不好惹。

罗大人。

陆嘉学站定了,对他微笑。

都督大人,还未恭贺你得胜归来。

罗慎远缓缓地笑,他极其好看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折子上,我今日可要为大人请封的。

那得谢过大人了。

陆嘉学说,听说前段时间大人夫人重病缠身,现在可还好?他的声音略压低,她一贯晚上喜欢缠着人睡,又是个娇娇的身子,怕罗大人年轻挨不过这等折磨。

我可得告诉罗大人一点,她在边关两个月不回,可是在寻我的。

罗慎远不为所动:真要是如此,大人何必虚张声势。

声音又略明朗了些,我听说大人从瓦刺带了个美人回来收入府中?大人倒是艳福不浅,才胜仗归来,便有美人环绕身侧了。

罗大人客气,若是你想要,我顷刻便打包送你府上来。

陆嘉学依旧笑。

殿内司礼监唱礼,钟磬声响,两人的刀光剑影也收了。

分了两列,领了文官武官至左右门进了大殿。

皇上龙颜大悦,今日的朝会上赏赐了陆嘉学许多东西,他一撩衣袍半跪下谢礼。

罗慎远清剿有功,封赏了良田两千亩,各类丝绸三百匹,黄金一百两。

至于罗大人为何清剿有功,无人知道,皇上也不明说。

唯有陆嘉学嘲讽一笑。

朝会结束,陆嘉学去了南书房,余下罗慎远与汪远、谢乙等人去了内阁。

下年是内阁中最忙碌的时候,罗慎远如今身为工部尚书,屯田、水利、官办买卖、土木建筑都归他总管,忙起来的时候一天几百份文书等着他批,还都是要事,耽搁不得。

今日来和内阁议军粮一时。

军粮本归户部,新任户部尚书是江春严,自徐渭死后,江春严与罗慎远关系一直不好,现在总归见面能说话了。

自上次打仗虚耗,边关粮食储备便不足,如今各地刚缴纳了赋税,军饷倒不是问题,但没饭吃可是要饿死人的,一时运粮应急可以,长此以往可支持不住。

罗慎远听了会儿,轻敲桌沿道:倒也不是难事,国库无余粮,但是粮商手中有的是。

让他们将粮食运至边关,再以市价收购就可。

江春严听了就道:罗大人,无利不图,粮商运粮至边关,路途遥远成本剧增,他们如何愿意?罗慎远也笑:如何不愿意,以盐引来换粮食即可。

此招一出,他们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汪远听了沉思许久,才觉得妙极!说道:罗大人高见,盐引本就要发行,若以此交换粮食,倒是省了麻烦。

你与江大人商量着负责此事,届时我再草拟份圣旨禀明皇上。

汪大人一贯疲懒得很,能躲懒是肯定会躲的。

就是这样靠着听他们讨论,那眼睛一眯一眯都快要闭上了。

罗慎远毫不意外,到该精明的时候,汪大人肯定比狐狸还精。

他笑了笑,商议完之后叫人收了笔墨,退出内阁。

*罗轩远回了外院之后想了会儿,吩咐小厮说:我记得上次在祥记买的马蹄糕味道不错,去外面再买几盒回来。

小厮跑得飞快,很快红纸包的几盒新鲜的马蹄糕就到了他手上,他提了去嘉树堂那里。

罗宜宁刚从大房回来,见了大小周氏的新生子。

自从罗宜怜与刘静的事之后,大房二房有些疏远,但她刚回来总得去见见才行。

看到罗宜宁前来,陈氏热情地留她吃了午膳。

宜宁吃得肚子饱饱,刚进屋子就看到罗轩远坐在花厅里,有些惊愕。

罗轩远站起来,对她笑了笑:三嫂,我给你送些点心来。

送点心?罗宜宁跟他交集不多,闻言狐疑。

他送什么点心啊?她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盒子。

怕是心存结交之意吧。

是祥记的马蹄糕。

罗轩远说着拆开了纸包,打开了盒子,与别处的马蹄糕不同。

里头加了杏仁、核桃和红枣,两面煎至金黄,外脆内软,吃起来有种桂花的清甜。

他是罗宜怜的弟弟,宜宁自然戒备几分,淡淡点头:珍珠,去拿些刚制的柿饼来,也给四少爷带回去尝尝。

罗轩远淡笑,伸手从桌上拿了双筷著,夹了块马蹄糕放到小碟里,缓缓递到宜宁的面前来:我知道三嫂喜欢糕点,您先尝尝,这味道与别家的不一样。

罗慎远正好下朝回来。

只见那半大的少年坐在花厅里,俊秀的脸带着笑意。

手上伸着筷子,宜宁坐在他对面,脸上似乎也带着笑容。

罗慎远眼睛微眯,那种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涌现出来。

以至于他眼眸暗沉,然后向两人走过去。

他的随从站在了花厅外面。

怎么了?宜宁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想他今日是早归了。

回头果然看到他修长身姿,笑着跟他说:三哥,你今日倒难得早回。

他送些点心过来。

罗轩远也立刻站起身,恭敬地拱手:三哥,是祥记的糕点,我见三嫂喜欢吃……她喜欢吃什么,你怎么知道?罗慎远没等他说完,就淡淡地打断道。

罗轩远的笑容僵住了。

罗慎远走到他面前,看了看那几个纸盒,的确是糕点。

又看到旁边的小碟筷著,继续说:她吃什么没有,要你来送?记得罗轩远小的时候,还十分不喜欢宜宁,怎么现在就亲热起来了?罗轩远也不过是想讨好宜宁,不知道怎么就招了三哥的冷淡。

他究竟做错什么了?罗轩远笑得有些狼狈,但还勉强维持着风度:是弟弟多事了,那弟弟先告辞了。

罗宜宁看到罗轩远走远不见了,奇怪得很。

罗慎远对兄弟姊妹一向淡薄,但也不至于这么不留情面吧?三哥……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外面风冷,回去吧。

走在路上,他看她的表情奇怪,就淡淡地说:你以后别接触罗轩远了,他心思颇多。

他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想通过我讨好你罢了。

罗宜宁一笑说,你紧张什么,怕他把我算计了?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

嗯。

他只是应了一声。

罗宜宁皱眉,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宜宁,我告诉过你的。

罗慎远握了握她的肩,我不喜欢你在意别人。

我没有在意他。

罗宜宁主动拉住他的手臂,解释说,你想什么,罗轩远是你弟弟,他才多大,在我看就是个孩子而已。

嗯,我不喜欢他罢了。

罗慎远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和我长得有些像吧?宝哥儿与你长得更像!罗慎远觉得她这是诡辩,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好了,不说了。

他现在的确不太能控制自己的占有欲,若是真的能,他很希望能把她关住锁起来,这样她不会不见,也不会去喜欢别人。

他的手颤抖地放在袖中,一切的扭曲表情都掩藏住了。

宜宁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深而无底。

她低声说:我只喜欢你。

嗯。

他拉住她往屋内走去。

因为她在自己身边,所有的情绪都得到安抚。

宜宁想去把给他炖的汤端来,他却略微抬头:去哪儿?一会儿就回来。

宜宁道,出了西次间,外面一阵北风吹过来。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

厨房里炖着甲鱼汤,她微微揭开了盖子,往里面加了把红枣,枣儿就这么滚入了水中,一浮一沉。

她的侧脸好像凝在水气中,低敛的睫毛,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

罗宜宁听到动静才回头,发现他竟然倚在门口。

静静地看着她做事。

她笑了笑:等着喝汤吗?嗯。

罗慎远似乎没听到她的问题。

三哥,我还有事要问你。

罗宜宁说,宝哥儿都半岁了,还没有大名。

你可想好他的大名了?昨夜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大概地想了想,又不是那等暴发的商贾,当然不能用宝字做名。

但是他草拟了几个,后来觉得都不好。

他看着她说:我一时还没想好,你取倒也行。

罗宜宁想起祖母跟她说过,罗慎远刚出生的时候,名字未得好好取,不过是罗成章丢下句:日后行事慎重。

就叫做了罗慎远。

罗轩远的那个轩字却是找道人算过卦,大有来历的。

宜宁就想了想说:宝哥儿既然是嫡长子,从了‘泽’字辈。

那不如叫泽元吧!罗慎远听了,嘴角微微一翘:你会不会太省事了?宜宁被他一气就说:叫你取你又没有主意,那我取了你可不准嫌弃。

她觉得她的汤快好了,叫婆子关了火。

再借着炉子的余热闷一炷香,就可以送到屋子里去了。

跟我来。

罗慎远牵着她的手,走过了回廊,穿过了庭院。

林立的护卫请安喊罗大人。

宜宁一看已经到了他的书房外面,他还牵着自己往里走,书房的长案上用镇纸压着张宣纸,他叫伺候的小厮出去,从笔山上拿了毛笔蘸墨。

来,你想到什么就写下来。

宜宁从他手里接了毛笔,踱步到桌前,纸上滴了墨迹,还半点主意都没有。

她下笔写了几个字,他就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

罗宜宁突然道:三哥,那个鸿鹄的鹄字是怎么写来着?罗慎远嗯了声,走上前伸手从后面覆住她她的手,俯下身:这样写。

说罢引导着她慢慢写下那个字,手掌微微用力。

他的右手写字不如左手好看。

气息特别的近,她被他拢在怀里。

罗宜宁微侧过身,让他抱了满怀。

书房里特别的静,雪照晴空。

罗宜宁突然搂住他的脖颈,让他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这是奖励。

她正要离开,他却似乎被她所引诱了,突然把她按在怀里,堵住她的嘴唇。

取名字的事无疾而终,宝哥儿小朋友还是没有得到他的大名。

他可不知道,还流着口水等乳娘喂他喝甲鱼汤。

这天晚上,终于安排好了睡觉的事。

宝哥儿睡在爹娘中间,左边爹右边娘。

怕罗慎远压到宝哥儿,宜宁带领宝哥儿占据了床的一大片。

罗慎远沉默地看着自己分到的小半床,再看了看那个爬来爬去,一点都不想睡觉的小团子。

小团子爬到了爹的身上,呀呀地拍手。

宜宁哄它:宝哥儿,去亲爹爹!宝哥儿往罗慎远的头爬过去,与他爹大眼瞪小眼。

宝哥儿看了会儿并不感兴趣,扭动小屁-股转了个方向,又朝他娘的方向扑过去。

折腾到半夜他才有了睡意,靠在娘怀里睡着了。

他爹这时候才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软嫩的小脖子。

十月怀胎,带他不容易吧?他的语气非常柔和。

现在还好,一两个月的时候才折腾。

宜宁想起宝哥儿刚出生的时候,就微微地笑。

他还是早些断奶吧,到时候扔给乳娘,你就不辛苦了。

罗慎远继续道。

他倒是想帮忙,但这小东西不怕他已经万幸了,更别说被他哄了。

分明就是他儿子,却半点不给面子。

宜宁看向他。

罗慎远就叹息说:毕竟带孩子你睡不好。

罗宜宁觉得……她不带孩子也睡不好。

你和我讲讲在金陵的事吧。

罗慎远将她揽近了些,你生他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那时候艰难吗?他的手慢慢拍着她,好像在安慰她一般。

小团子穿了件胖胖的小袄,躺在爹娘中间,啃着小拳头睡得正香。

似乎非常的岁月静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对于她来说,倒也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所有已经过去的事,其实都不会太痛苦。

罗宜宁靠着他竟有了几分睡意,其实若是让她来说。

那必然就牵涉了陆嘉学。

那一年倒也不是痛苦。

以至于知道陆嘉学出事的时候,她受到的震撼和冲击也很大,五味陈杂。

一个人若是真的对你好,你如何会没有怜悯之心呢,更何况她跟陆嘉学的过往太复杂。

她说:在金陵的时候都还好,生宝哥儿的时候倒是艰难些,但也无事。

罗慎远渐渐地闭上眼:他呢?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陆嘉学。

以至于罗宜宁片刻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但他指的是谁她很清楚。

陆嘉学……罗宜宁沉吟一声,他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在金陵的时候我身怀有孕,他待我到也和善,我们没有别的。

最后他出事的时候,让叶严等人带我去找父亲,算是放我回来了。

说起来或许挺可笑的,这么多年了,罗宜宁觉得陆嘉学这个人仍然是矛盾复杂的。

她了解一些,却仍未完全了解。

也许是察觉到她话中的犹豫,罗慎远不想再听。

何必要问,问出口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其实不是因为陆嘉学与她有过什么,他只是在因为这件事嫉妒而已。

他想杀陆嘉学果然是对的。

一山不容二虎,如今他和陆嘉学利益冲突已经太大了。

其实今日罗慎远已经跟皇上说了皇后私通一事。

他早半个月就查到了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当年陆嘉学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但是他不准备这么说,他要趁陆嘉学的病要他命。

可惜没有直接的证据,何况今日陆嘉学战功归来,就算皇后私通的真的是他,皇上也不敢追究。

因为现在他不能拿陆嘉学怎么样。

但是猜忌和怀疑是在所难免的。

他今天回来了吧,打了胜仗。

罗宜宁侧身看着他,我知道边关之事你肯定动了手脚,你是……我想杀他。

罗慎远淡淡地说。

罗宜宁虽然是猜到了,但由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她还是被震慑了一下。

他也想杀我,半斤八两吧。

罗慎远把她的头按下来,让她好好地睡。

其实,你们如今势力鼎力,到也挺好的,何必相杀?宜宁问道。

她不愿看到谁失败。

对陆嘉学无法讨厌,甚至是同情和愧疚。

罗慎远摇头告诉她道:也不是因为你,单说立储一事,我和陆嘉学的立场就差别太大了。

在立储上,陆嘉学反倒是和清流党站到了一起,拥护的是三皇子。

汪远最会揣摩皇上的心思。

就算不表态,其实站的也是大皇子。

他和罗慎远的利益并不冲突,所以会默许罗慎远拥护大皇子。

立储一事是大统,古往今来意见相左者甚多,也不见得就会斗争激烈了。

更何况陆嘉学是经历过宫变的人。

罗宜宁继续道。

好了,不用再说。

罗慎远突然打断了她。

他自她的侧脸轻轻地吻她,嘴唇干燥而热。

睡吧。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她哄孩子般。

不管如何,你都不用担忧,我是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罗宜宁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就算她希望一切都岁月静好,安安稳稳。

但是黑暗血腥依旧存在,官场上的算计、离间、阳奉阴违,她不能阻止不能改变。

因为这不仅是因为她。

罗慎远不会因为她而放弃的。

如果能找陆嘉学说一下就好了,两者相争,陆嘉学必然胜了罗慎远一筹,若他不争倒也能压制。

顺便再把他的护身珠串还他,可惜罗慎远不喜欢她见陆嘉学。

宜宁静静地看了他的脸一会儿,从鼻子里轻轻嗯了声,搂住了他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陆嘉学与皇上谈完的时候已经快要夜深了。

皇上靠着紫檀木椅背,屋内点着香,他突然想起昨天罗慎远呈给他的东西。

罗慎远跟他说:微臣让锦衣卫查遍皇后娘娘周家氏族,又循着线索查了些交好的家族。

后找到了个当年在陆府服侍的老婢证实,皇后娘娘当年频繁往来于陆府,如今又与都督大人往来频繁,皇后娘娘甚至常于宫内召见……当然,这些也只是别人所见的,微臣只搜集了人证,也不敢妄加推测,皇上您若是想召见这些人,微臣便给你安排,不过还要您斟酌才是。

陆嘉学一脸端正地坐在他面前喝茶,刚得了军功回来,他还把他无可奈何。

罗慎远想必也是因为想到这个,今日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皇上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其实还是极其犀利的。

陆嘉学在和兵部尚书说话,回头的时候无意看到皇上的目光,但却皇上笑了笑说:朕瞧天色已晚,两位先告退吧。

陆嘉学站起来笑道:那微臣退下了。

他走出宫门外的时候,看到穿着通袖遍地金长锻衣的赵明珠立在宫外,戴着全套的海珠头面。

她现在养尊处优,娇滴滴的,倒是比原来还漂亮,难怪圣眷不衰。

陆嘉学停下与尚书说话,淡淡道:婕妤。

义父安好,赵明珠对他屈身,看他要走了,连忙问,义父稍等,我许久未听到宜宁妹妹的消息了,不知道她的病可好些了?她已痊愈了。

陆嘉学轻轻地笑道。

兵部尚书在前面等他,他说完就走了。

赵明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但也没再问了。

随后手搭在宫女的手上进了乾清殿内。

陆嘉学刚上了轿,立刻就有宫人跑过来通传,说三皇子要请见他。

陆嘉学皱眉,叫轿子去了三皇子宫外的府邸,三皇子十四之后就搬出了皇宫,但因还未封藩王,因此还住在紫禁城内。

陆嘉学进了院中下轿,三皇子长相俊秀,与那端妃有几分相似,看到他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大人终于来了,母后已等候您多时!他就知道是皇后搞的主意!他脸色阴沉地走进屋内,冷冷道:如今你不可私下见我,皇后娘娘可明白?周氏站起身,她让三皇子去外面等着。

三皇子对皇后自然是深信的,若不是皇后,他和母妃哪有如今的地位!若没有皇后,他也绝无继承大统的可能性。

故只是应声就立刻退下了。

等三皇子出去后,周氏才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嘴唇发抖道:大人,这次实属情况紧急,我怀疑……皇上知道了你我之事!陆嘉学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我之间,什么事也没有。

周氏摇头:不,不,是董妃那小贱人搞的鬼,联合了罗阁老陷害你我!皇上猜忌心一起,我会失宠,周家会被牵连,到时候三皇子也再无继位的可能性。

您也会受影响……陆嘉学想到皇上冷冰冰的那个眼神,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皇上从他手里收回锦衣卫之后,他就一直猜测在罗慎远手里,不然他升官怎么会有这么快!董妃想搞垮皇后已久了,他并不意外。

至于把他扯进其中……罗慎远想整死他,自然一切机会都不会放过。

那你找我做什么?大人,您手中有兵权,我有周家支持,有清流百官的支持。

我们何不一起……周氏压低了声音。

陆嘉学觉得有些好笑。

当年他把当今皇上扶持上皇位是宫变。

在重病的老皇帝碗中下了药,又一箭射死了当初与太子竞争的人。

现在皇后他却要他再宫变,扶持新皇上位。

他看上去就这么喜欢宫变吗?皇后娘娘,我不妨这么告诉你。

先皇当年老弱,朝政皆不能把握其中,所以能一举成功。

而如今皇上看似信道,实则各方权势他心中有数,相互制衡。

就说兵权,除我之外还分散于各位总兵之手,一举成功十分困难。

陆嘉学慢慢说,皇后娘娘没有制胜的把握,这等谋逆之事我也只能劝你一句,慎重思考才是。

陆嘉学!周氏看到冷声道:你觉得皇上不会因此猜忌你吗?皇上的猜忌有多可怕,大人比我明白!陆嘉学淡淡道:皇后娘娘,你这番谋事太冒险,我也不会因你几句话就去的。

猜忌与之相比还不算什么,至少猜忌不会让我立刻死。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继续说:皇后未懂我之意,你有什么制胜的把握?周氏一愣,突然才明白了陆嘉学的意思。

顿时后背微冷,跟他说话,当真也要十二万分的谨慎才是。

这些人的确都是人精。

周氏一族根基深厚,我家四舅、大弟在京大营、千户营任指挥使……周氏凝聚了心神,慢慢说道。

陆嘉学听完之后思考了很久,皇后制胜之处在于出其不意,只要她控制了皇上,其实还是能反转局势的。

何况她周家能人不少,她四舅在军中倒也是个厉害人物。

陆嘉学的确也不喜欢被别人猜忌。

皇后娘娘,我只说一点。

他告诉她,你事若中途败退,我是绝不会现身的。

等你控制了中宫,我自会来帮你。

你可明白?他只答应半路帮忙,其实这也正常。

他不可能全然地信任周家。

她沉默地点头,早有定夺:我心里有主意,早已与四舅商量过了。

他这么多年……对我冷言冷语,反而宠幸董妃、赵婕妤那些人,本宫也早就受够了。

说我折磨他,莫不过这么多年他折磨我。

孩子竟也不给我一个……周氏闭了闭眼睛,竟然对陆嘉学屈了身,若大人肯帮,自然万分感谢。

陆嘉学点头,他出去后叮嘱了三皇子几句,才出了三皇子的府邸。

终于坐在了回宁远侯府邸的轿子上,陆嘉学才能休息片刻。

他对皇后说的话模棱两可,看似不打算帮忙,不过还得帮她盯着京城中的异动。

只要三皇子不能登基,那登基的就是大皇子。

大皇子登基后罗慎远的权势必然无双,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他回过神,挑开帘问外面:我吩咐的事做了吧?侯爷,已经送去了。

随从恭敬道。

陆嘉学嘴角微弯:给她的日子找些乐趣,免得她在罗家无聊了罢。

然后放下了帘子。

*罗慎远第二天醒得很早。

洗漱吃早膳,一会儿后撩开帷幕进来拿东西,看到宜宁和宝哥儿正靠在一起熟睡,床上有股婴孩的奶香。

一大一小鼓起的包,昨夜给孩子喂奶,她衣襟微开,还能看到雪白丰润的峦影。

她不觉得冷么……罗慎远走过去给她盖被褥,谁知道她就惊醒了,盯着他伸出来的手,再看看自己顿时清醒了:你干什么?罗慎远看着她觉得好笑,抱着肩靠边看她:你觉得我要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宜宁说着把衣裳掩好,再把趴着睡得跟小狗一样的小团子捞进去,放在里面睡。

他听了反倒一笑,然后压下来按住她的脸从侧吻到嘴唇来,猛地深入进去,甚至上了床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

竟然亲着亲着出了火,两人之间迷乱而湿热。

他的手臂也略用力了些,最后才迫不得已放开她,微喘说道:你想的是这个吧?两个人都滚烫得很,他那更明显了。

宜宁偏生嘴硬:我可什么都没想,你乱说的。

他笑道:不过想给你盖被褥而已。

然后从她身上起来,整理衣裳离开,没时间了,要去衙门了。

不该逗弄她的,现在满身的欲-火,一会儿可是还要处理公事的。

宜宁见他走了才起床。

腊月二十三之后,府内新年的气氛就浓郁了起来。

罗宜宁叫管事来吩咐了家中发新衣棉袄,下人房中也分些瓜子点心的。

这些吃食日常是少的,得了的丫头婆子都欢天喜地的,有些还攒着托人带回家中去,父母兄弟都能吃。

等到了巳时姐妹们回门,她亲自去影壁迎接。

罗宜慧看到宜宁就眼眶泛红,几步进来抱住妹妹,而她膝下的七岁大的钰哥儿仰头看了看宜宁,他长得秀秀气气的,多年未见已经生疏了。

若不是罗宜慧催着让他叫人,他还是不会叫的。

宜宁送了他装了金豆子的荷包作为礼物。

两姐妹一起携着去了大房,路上相谈。

罗宜宁跟长姐说起罗宜怜的亲事,罗宜慧只当冷笑:那商贾之家她最看不上,如今岂能不难受?她叮嘱,倒是罗轩远你要多注意,那孩子心性厉害。

叫你们妖魔了他。

罗宜宁只是笑,左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又有三哥压着,他能干什么?何况在罗轩远心中,那失宠已久的乔姨娘还不如他刚收的通房重要。

\0罗宜慧听了也是笑笑,宜宁说的还是有些理的。

绝对的实力面前,罗轩远是个聪明人反而不会做什么。

大房里罗宜秀罗宜玉也回来了,罗宜秀亦抱着个粉嘟嘟的女娃娃,还不足一岁,唤晴姐儿,真是惹人疼极了。

虽然她生的是个女孩儿,但因朱家的上头几个都生了男孩儿,这唯一的女娃反而得老太太疼爱些,她也荣光满面的。

罗宜玉比以往更不爱说话,这时的沉默中反而有种落魄感。

罗宜秀原来和她嫡亲的姐姐相处不来,现在却待她姐姐好多了,有什么吃食都朝她姐姐那里递一份。

侧头低声跟宜宁说:那小蹄子呢?罗宜宁知道她说的是罗宜怜,就道:家里刺绣呢,她可不敢出来走动。

她把宜玉害成这样……罗宜秀说着眼眶就红,我都没见到过宜玉哭成那样过,她从小到大没这么哭过。

罗宜宁拍了拍她的肩。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她的立场不好说话,一方面她觉得罗宜玉有点咎由自取,太不珍惜眼前人。

另一方面罗宜怜的确不该做这等丧风败俗,破坏人家幸福的事。

刘静竟还真的转而想娶罗宜怜,而罗宜玉用尽方法,都无法让已经决绝的刘静原谅她。

只能说人心难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来抱抱晴姐儿吧,当真乖巧。

宜宁不再说罗宜怜,而是把晴姐儿抱到自己怀里来逗弄。

晴姐儿乖乖地咬着手指,想吃东西的时候就扯扯母亲的衣袖,不知道比宝哥儿那皮猴子乖多少。

在她怀里也不哭,软软地靠着她。

罗宜宁满心的柔软,觉得生女娃真好,为什么要生那猴子出来?宝哥儿本被罗宜慧抱着玩的,看到罗宜宁抱着晴姐儿,立刻就不高兴起来。

哭着地朝她怀里扑来,哭声还震天响。

宜宁看着他如乳鸽般张开的小胖手,只能放下晴姐儿去抱他过来,亲了亲他软软的脸:好了,宝哥儿!就抱你行吧,快别哭了。

宝哥儿紧紧搂着母亲,抽抽搭搭,小脸上沾满泪水。

罗三小时候比他乖巧多了。

他却是怪难缠的,和你有得一比!罗宜慧见了就笑着说。

你小时候就喜欢抱着我不肯放,谁哄都不好使!这样一来,看到宝哥儿就好像看到了小宜宁一般,她连眼神都柔和起来。

陈氏这时候被丫头扶着自外面回来,笑着说:正好了,你们都在呢。

程家几个姑奶奶请去吃茶,刚得了几盒带骨鲍螺,随着还有糟鹅掌,后者倒也罢了,前者难得,不如都随我去吃吃茶吧。

陈氏说完就看罗宜玉,她说这些,还不是希望她能跟着去走走,散散心。

罗宜玉却摇头:母亲,我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

陈氏微微地叹气。

剩下几个倒也无事,去谢家转转也好。

罗宜宁现在是绕着谢蕴走的,准备也用称病那一招。

罗宜秀却非要拉她过去,从小到大,看热闹罗宜秀是最热衷的。

强迫罗宜宁去看热闹也是她最热衷的。

罗宜宁转而一想,见到了其实也无妨,谢蕴又不能把她如何,反正是在家中无事可做,也就没有反对了。

她到了谢家之后,好歹知道了程四少爷去上朝了,心里宽慰了一些。

总之不用面对他就行。

谢蕴抱着个手炉表情淡淡地坐在女眷中间。

因为已经对罗慎远淡了,谢蕴自然对罗宜宁也没有了原来的仇视,看到她还难得地问了句:你病好了?她现在的主要精力都在跟程大奶奶的掐架上面,整天在家里掐得天昏地暗腥风血雨的,宜宁也有所耳闻。

已痊愈了,多谢记挂。

罗宜宁笑答。

谢蕴不恨她了,她可还记得谢蕴的点点滴滴的。

我那儿还有株五十年的人参用不上,一会儿叫管家给你包了送去吧,你补补身子。

谢蕴又说。

珍珠在旁听到嘴角微抽。

她们家太太如今什么身份,用得着她这赏赐人的语气吗。

阁老大人现在掌管工部,财大气粗,家里人参灵芝多得当萝卜啃都行。

不必了。

罗宜宁自然是笑着拒绝,我不宜大补,还是你留着吧。

谢蕴觉得她无趣得很:不要罢了!太太,您厨房里给四少爷炖的汤时辰到了……有丫头来禀报。

谢蕴听了说:先别着急起锅,还要再加把盐的。

起身去看她炖的汤了。

罗宜宁继续喝茶,那边却有喧嚷传来。

有人循声而至,小厮前后簇拥着,是个清朗而低的声音:大嫂,怎么今日府里这么热闹?罗宜宁背对来人而坐,听到是他的声音,程琅。

第一百八十八章程琅是没有看到她的。

他柔声和几个嫂嫂相谈,倒是甚欢,几个嫂嫂被他逗得大乐,罗宜宁自当慢慢地喝茶。

讨女人喜欢,他是相当有本事的。

待有人笑着喊了宜宁一声三太太,她才侧头听那人说话。

程琅看到她竟然在其中的时候,笑容竟也淡了。

早听说她回来了,一直没有见过。

这种情绪很奇怪,罗家和程家在一个胡同里,近在咫尺。

他明明知道,日落而作,日出而歇,这个人离他的距离也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

但他看不到她,感觉不到她在何处存在。

不料她这日竟然在这儿。

程琅恢复了从容淡定,与罗宜宁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谢蕴却已经看了汤过来了,见到程琅回来。

三两步上前挽住了他的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是下朝的早。

程琅亦是微笑着对谢蕴说,我记得你昨日说要做什么汤给我喝,可做好了?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罗宜宁了。

谢蕴却想起原来罗宜宁和程琅是议过亲的,指不定罗宜宁对程琅还有些什么心思,她想想就不喜欢。

做好了。

谢蕴拉着他的手说,你随我去尝尝,我让婆子放凉等着你呢。

程琅应了一声,与在场诸位告辞离开了。

四弟妹也就在四弟面前才是这副样子,平时和谁说话,都是爱理不理的。

投桃报李的,四弟对她倒也挺好,竟然通房也没得一个。

程大奶奶见两人走远,就笑着说。

人说那等风流之人,遇到自己最专情的女子是最痴情的。

程大奶奶悠悠地道,我看四弟大概就是如此了。

倒也难得。

程大奶奶一向对谢蕴不太客气,更难得称赞两人几句。

罗宜秀嗑着瓜子,回头看到罗宜宁正在出神,捅了捅她:你想什么呢?罗宜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只不过是岁月流逝,万物变迁罢了。

程琅的生疏和避之不及,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罗宜宁站起身来,低声叫珍珠附耳过来听。

一会儿之后,女眷们移去前厅赏梅,罗宜宁往中堂走去。

程琅正站在中堂的屋檐下面等着她,微微皱眉看着她:你找我何事?罗宜宁自怀中拿出了陆嘉学的珠串,仔细地看了会儿。

小小的金色佛号,刻得那样的深。

这是陆嘉学护身用的佛珠,当初她生产艰难的时候陆嘉学留下的,果然护了她的平安,后来他就出了事。

现在他既然回来了,怎可继续留在她这儿,便还了他,保他的平安吧。

她把它用手一盘,然后给了程琅。

你还给他罢。

我在罗家,东西就递不出去。

罗宜宁很清楚这个。

那是陆嘉学的佛珠,程琅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顿了片刻才接过来。

然后他说:没有别的事了?罗宜宁摇头:就是这事。

她要走了。

程琅突然在她的背后轻轻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多可怕而冷漠无情的人。

罗宜宁猛地回过头,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冷漠无情?你指的是什么?程琅却不说话了。

我该和你说什么,还是该和陆嘉学说什么呢。

她似乎觉得很好笑的样子,既然不可能,那我温柔以对是为了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可怕冰冷,那也随便你吧……我不在乎了。

反正怎么做都不对,何必在乎。

程琅看着她离开,手几乎是发抖的,面对她,其实他难以自制了。

他静静地回到书房里,将那个他藏了许久的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个画卷。

纸页都已经泛黄了,画中之人靠着小几,随意地伏在上面。

刚洗过发的她青丝满泻,软和温暖的发间似乎带着桂花的甜香味。

或者还有站立的,训斥孩子的,板着脸生气了的。

栩栩如生,许多年未曾打开过,那陌生而清秀的脸还是年轻的,好像凝结在昨日的黄昏里。

都是他凭借着幼时的印象,亲手一笔笔画的。

有时候他觉得要感谢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否则怎么能连眉眼都记得那么清楚,在日后长大的岁月里慢慢地描摹出来。

这样他就把她原来的样子记得很牢,越来越清晰。

谢蕴跨门槛进来,似乎是瞧着他在看什么,她从未看到过他这样的神情。

眷恋而柔和。

这跟他对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谢蕴甚至觉得,他对自己都是隔着一层的。

你在瞧什么呢?谢蕴笑着问他。

几幅珍藏的字画而已。

程琅轻描淡写地说,将画卷卷了起来,外面的人怎么不通传一声,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都晌午了,我叫他们吃了饭再过来。

这不是来叫你吃饭的吗?谢蕴说着把装点心的填漆方盘搁在了桌上。

嗯,那走吧。

程琅将匣子锁了起来,推进了抽屉里。

谢蕴又看了那抽屉一眼,当真好奇。

*陈氏等人留下吃饭,罗宜宁先回了罗家,罗慎远也回来了,屋内气氛不太好。

他脸色阴沉。

秋娘抱着宝哥儿去内室换衣裳了。

罗宜宁把从程家带回来的玫瑰灌香糖放下,走的时候程大奶奶人手送了一盒,外面难买。

她刚尝了一粒,的确香甜中带着玫瑰味,且玫瑰味久久不散。

她见他脸色不好看,就坐下来,打开纸盒从里面拿了一颗糖出来,递到他面前。

吃糖。

指间一粒淡红色晶亮的糖,她也笑眯眯的。

罗慎远放下书,不喜欢吃糖的,但她递过来也只能俯下身含了。

只不过还没有放过她,捏住她的手腕问:去程家了?你知道还问。

罗宜宁说,长姐来者是客,她要去,我自然作陪了。

你今日可见着钰哥儿了,他可已经是半大小子了。

罗慎远缓缓放开她的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没见别人?见着谢蕴了,她过得还不错,好像把你忘了,你少了个红颜知己。

罗宜宁继续说。

罗慎远听了微一挑眉:红颜知己?是啊,你的红颜知己。

我回来之前你与那位葛小姐有私交,那是你新的红颜知己吧?罗宜宁继续问。

罗慎远听了一笑,他与葛妙云算什么往来。

与葛洪年在葛家议事的时候,他那位孙女时不时地进来倒茶、放点心,一双妙目放在他身上滴溜溜地转。

他当然明白人家什么心思,那时候宜宁不在身边,他连应付的情绪都没有。

他让她坐在自己怀里,跟她说:说起来她的确喜欢我,葛大人还想撮合来着。

罗宜宁明明知道他那是玩笑话,但是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淡然神情,总还是觉得别扭。

他身边当然少不了美人环绕……现在就多,以后还有更多。

你喜欢她吗?她在罗慎远身上跪坐起来。

罗慎远从容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侧,还是一派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上。

尚可吧。

罗宜宁就倾身上前,轻轻啄他干燥软和的嘴唇,下巴有点淡青的胡渣。

她一点点地往上亲,就见罗慎远也还是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皆在眼下。

她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这么诱-惑着人家,他却不为所动。

表情都未变过。

但是罗宜宁要离开的时候,罗慎远却按住了她问:怎么不继续了?该吃午饭了。

罗宜宁整理衣裳地说,我饿了,要吃饭。

罗慎远又笑,他叹息:罗宜宁!他按住她的后脑低下头,他坐在一张窄窄的椅子上,她坐在他身上。

所触皆是其男性的结实,她的衣襟又乱了,自脖颈处开始散开。

发烫的手到哪里都烫,然后搂住了她的腰。

两人又紧紧地贴在一起了,他抬手托着她把她抱起来,气息更加贴近。

男性的喘息声,她也有些战栗,也紧紧地缠住他的腰。

埋在体内之物越发艰难,似乎还在不停地增长。

白日宣淫总是有种别样的刺-激,何况他时辰又长,耗尽她的精力都难以应付。

最后吃午膳的时候,宝哥儿都饿得吃了小半碗牛乳蛋羹。

不知道爹娘干了什么好事,吃饱后小团子特别的精神,由秋娘护着,在罗汉床上小狗一样爬来爬去,就是不愿意睡。

他现在特别喜欢别人逗他玩,还会拍手。

而且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送。

宜宁发现他咬自己有些痛了,掰开他的小嘴看,是长了一点点的牙。

她很惊奇,给罗慎远看:……三哥,宝哥儿开始长牙了!罗慎远还在吃饭,看了一眼还是很赞同的说:嗯,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断奶了。

宝哥儿跟他爹不亲热,当然他爹跟他也不见得多亲热,成天指望他早日断奶。

宜宁看着宝哥儿肥嘟嘟的小身体,突然有点为他担忧。

晚上在林海如那里吃饭,正好长姐回门,还有好多话要说。

罗宜怜明日就要启程离开北直隶了,乔姨娘不舍女儿,难得出来陪着。

罗宜宁看到乔姨娘手上支棱的骨头,她年过三十,却折腾得一副已经四十岁的样子。

女儿远嫁了,男孩儿与她不亲近。

以后留在罗家的日子里也只是苟延残喘,乔姨娘哭成了泪人,这辈子就这一个巴巴盼着的女孩儿,儿子如今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罗宜怜也舍不得姨娘,但她不可能带乔姨娘走,更何况嫁的也只是个商贾。

唯只能给乔姨娘留下些银钱度日。

等乔姨娘走了,林海如叹气说:她倒也不容易……算计了一辈子,翻不起风浪了。

罗成章身边,最年轻漂亮的丫头有得是。

罗宜慧在喂宝哥儿吃蟹黄豆腐,她倒是没什么同情的感觉,她这辈子可是恨极了乔姨娘的。

她和罗宜宁道:你三哥找的这门亲事还是挺狠的。

把罗宜怜最厌恶的东西堆到她面前去,她这辈子都将与此为伍。

且苏州天高皇帝远,她从娘家得不到支持,商人重利轻别离,眼看她现在年纪轻轻是宠着的。

等她老一些了,却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罗慎远惯对仇人是慢慢折磨的,他是这样的性子。

罗宜慧又笑着点她的脸:别的不要紧,对你好就行!这天晚上睡觉之前,罗慎远又压了她一次。

完后宜宁就睡得极沉了。

罗慎远在黑夜里凝视着她,分明知道过多了不好的,但他就是很焦躁。

他按住她的手腕,眼睛微微一眯。

连她现在离家都不喜欢了,无论是去哪儿。

她虽然说过喜欢这样,但真的有天觉得束缚的时候,恐怕也惧的不得了。

所以还不能让她察觉了,他控制一下自己吧,分明就是他太过分了。

罗慎远起身穿了外衣,他还有事情要处理。

从屋内走出来,林永挑了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等他,罗慎远往书房走去,问林永:顾景明来了吗?正等着您呢。

林永说,对了,刚才陆都督派人送了个人过来。

罗慎远淡淡地看他。

林永就继续说:说是送来伺候您的,我瞧应该是战俘。

长得漂亮极了……故还放在那儿,等您去处置。

您看该怎么办?林永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擅做主张,他只看了那姑娘的长相,就立刻让人先送去厢房里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就一周完结了,快了别急!第一百八十九章罗慎远亲自去看了这个小姑娘。

她眉目要比京城中的女子深些,确是明艳。

穿着件墨绿色的缎袄,边上用银线细细地勾了,越发显得脸清瘦稚嫩。

看样子可能刚及笄,手腕上套了好几个玉镯子银镯子。

阿善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被送到侯府之后满心以为大人是要收了她的。

大人待她倒还算和善,却未曾触碰分毫。

她私下打听才知道,侯府的侯夫人常年不在府中,侯爷身边伺候的仅仅是几个贴身丫头。

她顿时又不安了,诚惶诚恐。

这日被叫起来梳妆打扮,又有人用汉语低声叮嘱她。

她汉语不好,情绪又紧张,只听到说要送她去个大人的住处,约莫着是要送人的。

都督大人多好啊,平日安静的时候也就是练练剑,跟下属一起喝酒。

从不恶语相向,亦英武不凡。

阿善越想就越想哭,若是被送了个满脸褶子的小老头,行事又恶劣,还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所以听到有人挑帘进来的时候,她往炕床里蜷缩了一些,并不想看他。

那人缓缓走至她身旁的时候,她听到有人低声说:大人,就是她。

嗯。

他轻轻一声,声音清朗极了。

听着是个年轻人的声音,阿善才略抬起头来,看到他逆光而站,外面的风雪铺天盖地的下着,大氅显得身材越发的高大。

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一时间震惊地瞪大了眼:你……一是因为这位男子长得格外好看,二是看着有些眼熟。

她浑浑噩噩地想起,是随自己阿爹去大同的时候见过一次的。

三四年前的事了,他和阿爹商议马市的事,那时候他还和另一位男子在一起。

因为他长得好看,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

罗慎远看到她震惊的神情也皱了皱眉,走近了一步看着她:你认得我?我阿爹是……□□赤……阿善艰难地说。

罗慎远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林永都惊讶了:大人,怎么了?没什么。

罗慎远恢复了冷静,轻描淡写地说,把她关在这儿,找人好好看着。

从屋子里出来,林永小心地看着他。

大人,那个姑娘怎么了?罗慎远出了口气,也许他该庆幸陆嘉学把她送了过来。

当年他跟曾珩来往的时候,曾经去大同帮他谈过生意,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熟人。

这下麻烦了,此女不能放走,更不可能把把柄送回去给陆嘉学捏着。

皇上知道他算计瓦刺的事,可不知道他跟瓦刺的渊源这么深。

这绝对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此女最好是暗中处理掉为妙。

暗中找机会把她处理掉……罗慎远以手做刀,轻轻往下一压,林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到那孤女如今家破人亡,年纪尚小又这般凄惨,连汉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那样子多可怜啊。

竟有一丝不忍心。

也许男人对于美人的怜惜是天生的。

但是阁老大人好像没有一点不忍心的样子。

罗慎远不再说那个战俘的事,而是继续说:我看最近皇后娘娘倒是没什么动静了,也不让三皇子去皇上面前表现了,宫内倒是平静许多。

婕妤可有传信来?林永才回过神答道:婕妤说……皇后娘娘近日专心于处理后宫政务,似乎不怎么管三皇子了。

反常即妖。

罗慎远想了想说:叫婕妤每日去皇后宫里侍奉着,皇上那边不要紧。

这般吩咐完了,他才起身回去继续睡。

宜宁还是没有醒的,他望着她陷入被褥里的脸,烛火亮堂堂的照着她,她这几日好像又瘦了回去。

罗慎远就突然想起她小的时候来找他玩,他在念书,她又不敢吵他,团成个团儿睡着了,睡在他的椅子上,像一只小猫般首尾相接,胖乎乎的小爪子搭在一起。

她如今不这么睡了,那躺在她身边香喷喷的软软小团子却跟他娘一个睡法。

团成团子。

这样一看,这小家伙好像也挺好的。

罗慎远靠着她们娘俩躺下,那大团子自动地就偎依了过来,小团子却自动地往大团子身上靠。

他一并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陆嘉学回来,皇后的异动,他突然有了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但这里是安宁的。

腊月二十八,又下了一场大雪,府里张灯结彩,要准备年祭了。

小团子冻得不爱动弹了,趴在娘身上尽量要抱。

小团子现在有旺盛的食欲,对于豆腐、蛋羹已经不满足了,他前天还吃了一碗肉糜粥。

大大的时候就很开始臭臭了,有一次大在尿布里,宜宁要给他洗小屁-股。

把他的小裤子脱了,示意他爹抱他。

罗慎远只能放下手中的公文,把他的儿子接过来。

他远远地举着宝哥儿。

宝哥儿瞅着他父亲皱着眉嫌弃他臭,光着屁-股两条小胖腿儿一蹬一蹬的,竟然乐呵呵地笑起来。

罗慎远才觉得他好笑:你弄得这么脏,你还笑?宝哥儿咯咯地笑,想抓他爹的俊脸。

无奈手太短,只能扯袖子。

罗慎远连袖子都不要他扯,两父子相处极其不和谐。

罗慎远就对罗宜宁说:我看他是像你的性子,年纪不小,却要翻天了。

罗宜宁白他一眼:那也是你儿子,不要就扔出去!罗慎远没了话说,反手把光屁-股的儿子塞进热腾腾的被褥里,让他自个儿在被褥里拱来拱去,宝哥儿埋在被褥里,脑袋顶啊顶找不到方向了。

宜宁看了气得想拧他:罗慎远你做什么,我还没给他擦屁股!结果被褥也要重洗过。

宝哥儿倒是拱得很开心,可能是把自己当鼹鼠了。

罗宜宁开始认真地总结她三哥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

很明显,他大部分的能力都用在书本上面了,生活上就比较的……比较一般。

厨艺很差,几乎没有厨艺,当然他可能自己也知道这个,从来都不靠近厨房。

再例如带娃,他非常的敷衍,而且也不太喜欢小孩。

你叫我什么?罗慎远拿起公文,抬起头看她。

三哥……罗宜宁没了气焰。

嗯。

他才满意地摸她的头,这就乖了。

清洗过后再次香喷喷的小团子被乳娘换上袄子,交到了为娘的手上。

为娘的喜欢孩子,捏着宝哥儿的小爪子,让他去抓爹爹的脸。

他爹要看公文,躲闪不及,嘴角微抿。

宝哥儿又开心地咯咯笑,宜宁也陪着孩子笑:宝哥儿,你瞧你爹好不好玩?罗慎远脸上一次次被小爪子挠过,见娘俩笑作一团,又不好计较。

心道晚上再跟她慢慢算账。

下午远在济南任职的罗成章回来了。

他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一个怀孕的丫头。

林海如看到那微凸的小腹,瞧了罗成章一眼。

罗成章心里发虚,咳嗽一声说:我亦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这次就带回来安置着。

又和罗慎远说:你如今朝堂上如何?我听说你十分得皇上信任。

就这么把话绕了过去。

宜宁看向罗成章,他鬓发微白,看着那个长相秀美的丫头的眼神,却是情意绵绵的。

原来,他也这么看乔姨娘的。

可能再原来,他还是那么看顾明澜的。

罗宜宁突然有点想笑。

林海如便叫那叫夏繁的丫头一起进了内室,罗宜宁也跟着一起进去。

林海如坐在罗汉床上捧着茶杯,捻着盖细细拂过。

说:既然有孕,那就不跟老爷去任上了,便抬了姨娘,跟着乔姨娘住吧。

你老家是哪里的,我再给你老家送些礼过去。

夏繁原本还忐忑着,听到后立刻跪下磕头谢林海如,差点哭出来。

那在外头有孕回来的回来,被主母以不干净为由落胎的也不是没有,幸好当家主母心不算坏,还将她抬了姨娘的。

等那丫头告退出去了,宜宁给她捏着小腿问:您现在一点都不在意了?林海如笑着说:人若是在意起来,一辈子都会在意。

哪有这么容易……我不是不在意,我是不想计较了。

叫他折腾去吧,他一贯喜欢年轻柔弱的,越这样越得他喜欢。

她十七八岁嫁过来的时候,罗成章也风华正茂,也不是没有才华。

林海如大字不识,从小就崇拜读书人,更何况罗成章是个进士。

对他非常敬仰,只是罗成章一直不喜欢她罢了。

说这个干什么。

林海如拉着她起来,你精神点。

我告诉你,我前日听到你大伯母说,想晴姐儿与你宝哥儿定娃娃亲……罗宜宁一下子坐正了。

瞧那乳母怀里流口水啃手镯的宝哥儿,半大婴儿,话都不会说。

竟想到他头上去了!她问:这是大伯母提起的?宜秀怎么说?宜秀一向对这个不在意,是朱家老太太听说宝哥儿的事,时常撺掇她抱孩子回来走动。

林海如这些年精明多了,捏她的手,不然你觉得那朱家老太太为什么对晴姐儿这么好,还不是看在罗家的头上,看着罗慎远的头上,你三哥今非昔比。

罗宜宁知道随着权势而来的东西,其实是很麻烦的。

不过宝哥儿还这么小……就想到这上头来,她还是不舒服。

罗宜宁叹了口气说,直接拒绝有伤颜面,您在大伯母面前似有若无地提一下吧。

大伯母是聪明人,听了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朱家虽然有三位进士在朝中做官,但还无法和罗家相比。

说清楚了,大房倒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

第二天与大房的一起祭祀罗家先祖。

宜宁还给宝哥儿穿了喜气洋洋的褂子,罗家的祠堂是修在保定的,一行人便安排了车,浩浩荡荡地回了保定去。

昨夜被罗慎远来回压了几次,罗宜宁精神不太好,一路上都在打瞌睡。

马车上总归睡着不舒服,罗慎远将她搂到怀里来,看她脖颈上一片红痕,又昏昏欲睡的靠着他。

皱眉斥道:你就是身子骨不好,以后我每日晨起叫你一起起来,在院子走几圈。

我才不走,我得补眠。

罗宜宁翻了个身,埋头向里。

罗慎远想拎她起来再说几句,她闭着眼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只能无奈地随她去了。

等到了保定下了马车,陈氏就阴沉着个脸。

林海如昨夜就去找她说了,她可没管什么委婉不委婉的。

以至于陈氏径直进了府内,也没有同招呼她们一声。

罗宜宁多年没有回过保定这边的罗府了。

她仰头看着熟悉的门楣,觉得格外的亲切。

就连生气的陈氏都变得亲切起来了。

走吧。

罗慎远牵着她走进去。

老家的仆人早准备好了三牲祭品,纸锭香烛。

罗宜宁现在不能进祠堂了,她和两位嫂嫂坐在外面。

大小周氏远远离开她在说话,其间夹杂着几声轻笑,有些刺耳的交谈声,这都是听得到的。

自她回来之后,两位嫂嫂跟她的来往就少了许多,其间更有不屑之意。

罗宜宁也知道是为什么,在二房没有人提,是因为二房里有罗慎远。

原本不亲近的两人,倒是因为骂她而越来越亲近了。

共同的敌人总是能很快使女人成为朋友。

罗宜宁没有理会她们,她看着祠堂想起那年罗老太太刚死,她在她的排位面前瘫倒痛哭。

他过来找到她,半跪在地上直起身,哑声唤她眉眉。

他们的一切都和这个宅院有关。

宜宁去了罗老太太住过的院子看,可惜里面什么东西都收走了,一切都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般。

她看到外面的阳光照在破旧的地板和雕刻了麻姑献寿的窗棂上。

记忆中有罗老太太喜欢的那尊佛像,常用的瓷枕,老太太养死了好多盆的兰草,罗慎远曾送给她的,一个套一个的瓷娃娃。

可惜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叫人在花厅布下宴席,走吧。

罗慎远过来找她了,见她往屋子里瞧,不由得问,你看什么?祖母都去了六年了。

罗宜宁说。

老太太笑眯眯的样子,哄她吃饭的样子,抱着她教她识字的样子,历历在目。

这辈子遇到最初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若是真的瞧到她老人家,可不吓着你。

罗慎远轻轻地笑,吃饭了。

罗宜宁被他牵着离开,还是回头看。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只能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

老家毕竟年久失修,吃住不便,晌午之后罗成章就说返回京城里,当然还记挂他那怀孕的小妾。

罗慎远因为京中有事要先走一步,没有等她们,等宜宁她们回到新桥胡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宜宁还没有进门,就看到门口两侧站着着胖袄的亲兵,她顿时脸色微变。

罗成章询问门房,立刻得知是陆都督来了,现在正在前厅等着,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他下意识地看了罗宜宁一眼。

上次那事是陆嘉学肆意妄为,但他又不敢得罪陆嘉学,这人寻回来了。

难不成是来找她的?我先回避吧,父亲自便。

宜宁屈身道,然后带着丫头婆子往里走。

她想从夹道回嘉树堂去,却看到那人正斜依靠着夹道的墙壁。

手里把玩着珠串,冷冷地笑道:你要是想还给我,何不当面给呢?陆嘉学回过头看她,眼神冷冰冰的。

他竟是为了那串珠子来的!罗宜宁沉默,她把东西还给他,也不过是因这是他护身的东西,能护卫他的平安而已。

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若是他出了意外,她自当为他保存着,但是陆嘉学没有事,她留着又怎么合适呢!陆嘉学现在来罗府一次不容易,当真任性。

第一百九十章罗宜宁让婆子丫头等在原地,她拢紧了斗篷,那风呼啦地往身体里灌,从脖子缝往里钻,全是冷意。

她走上前去,叹了口气低声说,那是你护身用的东西,自然不能留在我这儿。

陆嘉学冷睨着她,语气轻而带笑:你也不过是……虚伪而已!昨天他收到了程琅送回来的珠子,自然是生气的。

如何不生气呢,他那时候半跪在她面前,把珠子交到她手上,无外乎也是希望她能平安而已。

如今还给他,还不是希望斩断前缘罢了。

陆嘉学今天非要来找她,简直不顾罗家护卫的阻拦硬闯进来。

罗家因此有人飞快地跑去了五城兵马司叫人。

但五城兵马司怎么敢奈何陆嘉学。

你不愿意要就算了,何必要还回来呢。

他冷冰冰地说,倏忽地靠近她。

她白玉耳坠儿在暮色里微微地晃荡着,她则眼帘低垂,眼底似乎笼着刚亮起来的灯火,一派的寂然。

扔了也就罢了,既然已经送给你了,你当我还稀罕这物吗?陆嘉学冷笑着,说完手就是一扬,那珠子就落入了旁边的雪野中,暮色低垂,根本看不清究竟落到了哪里。

罗宜宁看着他把东西扔出去了,那又是串木珠子,落下来悄无声息的。

罗宜宁有些想笑,冷冷地看着他:陆嘉学,你是不是霸道惯了,别人一定要听你的才可?她的语气竟然有一丝严厉,娓娓道来:我被你掳去金陵后回到京城。

你以为周围对我就没有闲言碎语吗?你觉得我身怀有孕,在外面漂泊很有意思吗?我现在作为罗家的宗妇,你这样来找我,别人又怎么看?就如当年在陆家。

我要与谢敏交好,要在几个媳妇之间生存。

我家世最卑微,头都抬不起来,你知道那有多难吗?她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语气越来越凌厉,当年你可是玩世不恭,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别解释,我知道你当时没做什么!但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那陆四媳妇,丈夫在外面吃酒听曲,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多可怜啊!罗宜宁终于把这么多年来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的语气非常的嘲讽。

陆嘉学直盯着她,然后走近了淡淡问:所以你现在选了罗慎远,是吧?并非我选了他。

罗宜宁说,你别当我是当年的罗宜宁了,我与他在一起也不是因为这个……罗宜宁,以后你可别跪着来求我!陆嘉学一把抓住了她的下巴,仿佛暴怒,但是力道还是不大的。

他冷笑着说,你以为罗慎远是什么好东西,我送给他的女子,你可曾知道这个女子的存在?——你以为,他就没有事瞒着你吗?罗宜宁气急,却掰不开他的手,幸而她这个角度别人也看不到。

然后他猛地放开了,罗宜宁反而踉跄了一步。

陆嘉学吸一口气平息着怒火,他背着手。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被她所挑动。

是我疯了,才喜欢你那么多年。

陆嘉学最后抛下一句,看也不看她离开了。

珍珠过来扶她,却看到罗宜宁双肩发抖,眼眶泛红。

珍珠急道:小姐,你怎么哭了!是侯爷过分,分明就知道你已经嫁做人妇……珍珠一着急就会喊回她小姐。

他一贯是那个个性……罗宜宁擦了擦眼眶,冷静了下来。

灯笼的光静静的,她还是平息了情绪。

指挥玳瑁过来:你叫几个婆子一起……把那串佛珠找到吧。

陆嘉学把东西扔了,她却还要给他找出来。

有时候觉得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他亦没有变过。

还是这么的蛮不讲理,他认定那是对你好,就谁都改变不了!珍珠虚扶着罗宜宁回去歇息,声音微低:太太,您怎么知道有人对你微词……分明阁老大人都为她隔绝在外了,不让她被流言蜚语所伤害。

也仔细交代她们,甚至交代了太夫人,不要提及。

我又不蠢。

罗宜宁露出淡淡的笑容,若我真是那等贞洁烈妇,这么被人掳走,就应该上吊自尽以死明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私底下说什么吗?猜也猜得到,巴不得我死呢。

她难道没有偶尔听到仆妇的低语,没听到那些嫂嫂们、姐妹们说什么。

但我也不想死……她的语气很执着,抓住了珍珠的手,我还有宝哥儿呢,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死呢。

喃喃得近乎自语。

只当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吧,好像听不到,那些声音就不存在了。

她就是不想死,不过总是被骂而已。

珍珠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掉眼泪,馋扶着她说:是的,您管他们干什么呢……主仆在灯下慢慢地走回了嘉树堂。

宝哥儿被乳娘抱着睡在斗篷里,刚睡醒后拿小肉手揉着眼睛。

玳瑁绞了热帕子递给宜宁,宜宁给小家伙擦脸。

小家伙原本躲闪的,但睁开眼睛看到是母亲,反而朝她怀里靠过来。

孩子这么依恋她。

宜宁亲了亲他的小脸,不禁想象他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他会说话了,开始读书了。

像一个小小的稚嫩三哥,坐在屋檐下看书,用稚嫩的童声和她说话。

等长大了,和他爹一般的高大俊朗,娶媳妇了,带着媳妇给她敬茶。

唉……还这么点大呢,就想到他长大成人之后的事了!咬着手指的宝哥儿不知道为娘的在想什么,但是为娘的笑了起来,然后他的小手就被拉出来擦干净了口水。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知道了陆嘉学曾经来找过她。

两人在夹道爆发了冲突,陆嘉学明明知道猜得到府里有暗哨,却根本就没有想避开,也不过就是要让他知道而已。

他聪明着呢。

罗宜宁却不知道这些暗哨遍布罗家的各个角落,在一年多以前,罗家还仅仅是嘉树堂布置了暗哨。

罗慎远没有告诉她,倒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她没有必要知道。

其实罗家除了罗慎远,谁也说不清楚罗家究竟有多少暗哨,都在哪里。

他现在位高权重,不得不小心。

于是暗哨便将两人两人对话的内容,一句一句地告诉了他。

罗慎远听后一直沉默,他诡异的沉默让面前等着的暗哨额头上冷汗淋淋,腿脚发软。

大人的手段见识得太多了,现在看到他这个神情就怕。

罗慎远只是挥手放了他离开,然后他还是静静地坐着,最后他站起身往嘉树堂走去。

内室透出明亮暖黄的烛光,玳瑁等几个丫头在比赛打络子,屋内传来阵阵欢笑声。

丫头们的手都巧得很,面前放着个六格攒盒,里头是各色的丝线,琉璃珠子。

罗宜宁手也很巧,她几下就能打出一个蝴蝶络子,用了蓝紫二色,精巧漂亮极了。

玳瑁一向就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抢过来:太太,您这是怎么打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像真的要飞起来了似的。

这有什么难的。

她又挑出两色丝线教丫头打络子,嘴角带着淡淡的浅笑,来,你看着我打就会了。

珍珠说:太太,您纵着她们玩吧!明天就是三十了,您要用的衣裳还没有烘干,要烧的符纸还没有准备……玩一会儿也不打紧。

罗宜宁低头教玳瑁打络子,这时候罗慎远突然回来了,屋子里的丫头俱都屈身行礼,齐声地请安。

罗宜宁才放下手里的络子,去帮他解斗篷:你回来了?宫中究竟是什么急事,你现在才回来。

丫头们便得了罗慎远的眼神,快手快脚地收拾了东西出去。

屋内一时就静了,只有秋娘还扶着宝哥儿站在罗汉床上,宝哥儿还拿着为娘刚打好的络子,小腿一蹬一蹬的很神气。

罗慎远没有回答,冰冷地道:出去。

秋娘吓了一跳,抱起宝哥儿,得了罗宜宁的点头才出去。

罗宜宁心道他应该是知道陆嘉学过来的事,拉他坐下来,她站在他面前说:陆嘉学今日来过了。

罗慎远突然笑起来,缓缓地摸她的脸:我知道,瞧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哪里是紧张了,这不是怕你误会么!罗宜宁觉得他的手指头冰凉得很,竟让她一阵战栗,冬天哪有不冷的!知道他不喜欢她见陆嘉学,她就格外注意这个,免得他不舒服。

我本来想避开他的,但是还是避不了,就说了几句话……对了,我跟你商量一声,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家里要不要请个菩萨什么的?保家宅平安。

随你。

罗慎远依旧是笑着。

罗宜宁见他没有计较,才松了口气。

那就请一个吧!我今天打了许多络子,可以给宝哥儿挂在帐上,等他抓着玩,你看看好不好看。

她去那那些放在小几上的络子了。

在她转身之后,罗慎远微笑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他已经了解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倒背如流,所以其实她说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罗慎远看着自己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发抖。

曾经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

不管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还是间接的死。

他觉得始终有一根弦崩在背后逼着他,往前走,自从徐渭死了,自从她不见之后。

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不在意是非曲直,黑白颠倒。

当然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他,多年前有个丫头把他激怒了,他就嗜血地用恶犬算计活活咬死了她,跪在罗老太太面前时依旧冷漠不驯。

他把那些猜忌和不信任说给罗老太太听,然后罗老太太给了他一个巴掌。

啪!那种凌厉的声音,他现在都记得。

他甚至想到了多年之后的史书会怎么写他——罗慎远,为虎作伥,位高权重,一代佞臣。

这些他其实都可以不在意。

真的,都不在意。

罗宜宁不知道,其实在她不见的那一年里,他梦到最多的是当年孙从婉对他说的话。

那是在一个黑夜里,他让下人给了孙从婉姜茶祛寒,因此回忆里都是姜茶的味道——后来他就特别的不喜欢。

她的声音因为绝望、崩溃而尖利: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人,以后肯定会遭报应的。

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他任孙从婉捶打她的胸膛,身影巍然不动,淡然地告诉她: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一个混蛋,你不要喜欢我就好。

后来孙从婉走了,他突然就狂怒地扫落了书案上的折子,因为得不到的渴求和被诅咒的暴戾。

总有一天是要有报应的……这么的为人,这么的嗜血和算计,总会有报应的。

他甚至也有这种直觉。

罗宜宁。

宜宁正拿起一把络子,听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其实并没有很强烈的语气波动,只有淡淡的疑问:我想问问你,谢敏是谁?陆家的那些媳妇是谁——对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陆四的媳妇是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罗宜宁听到他的话之后僵住了,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手上的络子也——应声而落!琉璃珠子砸在地上,清脆地碎裂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罗宜宁从来没有想过罗慎远会发现。

混乱的声音如同耳鸣一般鼓动着,也许那真的就是在耳鸣。

她还逞强着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到罗宜宁苍白的脸色,罗慎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垂下眼睛,坐姿稳如山,拿过茶壶为自己倒茶。

你知道这府里有多少暗哨吗?每一个夹道、每一个院子。

每日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知道。

他说完之后振手一挥,刚才她让婆子找的那串珠子从他袖中扔到了小几上,滑到了她面前,啪落在了地上。

落地声好像在打她的脸一般。

没有婆子给她送过来,原来是到了他的手上。

你怎么不说话了?当年在陆家怎么了——他微微一顿,带着淡淡微笑,你又什么时候在陆家呆过?还当过陆四的媳妇?罗宜宁颤抖着手,她想躬身下去捡佛珠的,但是她不敢动。

浑身冒着冷汗,不可置信,在心里责骂了自己几千几万次,都改变不了那愚蠢的事实。

他听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这么聪明,肯定什么都猜到了。

她一团乱麻般的理不清楚,咽了咽口水,还是慢慢地弯下身去捡那串珠子。

但是随后就被他拉开了,他猛地站起来,那手啪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不准捡!他凛冽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她好像是被打痛了,终于慢慢蹲下身,环着自己手臂哭起来。

你哭是什么意思,说话啊?他似乎是嫌弃罗宜宁这般的软弱,捏着她的下巴叫她看着自己。

罗宜宁哭得这么狼狈,这么难看。

她根本就不愿意让罗慎远看见,她不喜欢别人看着她哭!但是罗慎远偏偏不要她低头,下巴生疼得好像要碎裂了。

哪管她有多狼狈不堪!他还是挥手放开了,罗宜宁终于站了起来,也许突然控制不住的哭是因为恐惧害怕。

她现在反而要镇定一些了,狼狈的、摇摇欲坠地扶着床沿站起来。

没有狡辩的空余,除了讲实情外室怎么都圆不回来的。

罗宜宁突然笑了:罢了,你要听我就说吧。

她的手微微一伸:坐下听吧。

你知不知道,陆嘉学其实是有个原配妻子?罗宜宁先问他。

罗慎远不答,反正罗宜宁也没有等他回答。

她兀自地继续说:他的原配妻子是顺德罗家的人,罗家出过两任进士,罗三老爷的原配妻子去了,留下几个女孩儿,那嫁给陆嘉学的罗氏就是其中最小的那个。

没了母亲,她就这么长大了。

然后遇到了少年的陆嘉学——陆嘉学想娶她,但罗氏毕竟门第配不上他,他用了心计才将她娶回了陆家。

她好像是想起了过去那段岁月。

罗慎远慢慢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一开始他想让她说清楚,现在却突然,有点后悔了。

后来那陆家里呢,陆嘉学没有地位,他要暗中算计兄长的世子之位。

他娶回来的那个罗氏,他一心想护着。

什么都不告诉她,只做出个浪荡公子的样子,那罗氏便就这么被他蒙蔽其中。

后来在争斗之中她死了,坠落下悬崖。

陆嘉学却在她死之后位极人臣。

罗慎远漠然地闭眼,沉寂的呼吸声在黑夜里拉长。

不过也许那罗氏命不该绝,孤魂落在个刚去的小女孩身上。

然后呢,她就代替那个小女孩继续活下去了……那小女孩有个庶出的兄长,兄长万分爱护她,小女孩呢,却没有把这个庶出的兄长当人看……你知道这个罗氏是谁吗?够了!不用说了!罗慎远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就是你面前的宜宁。

罗宜宁继续往下说。

不说清楚……这层关系永远都好不了。

宛如冰川崩裂,寒冷混杂着雪呼啸而下,将他整个都淹没了。

轰隆隆的碎声和咆哮声,这荒谬的往事几乎是摧毁性的伤害。

这个人她曾经完全地属于另一个人,与他一起生活。

他旋即低声而笑:我一直以为我与陆嘉学是夺妻之恨。

这是没有错的,只不过是人错了而已——这么说来,我罗慎远才是抢□□者?而你——本应该是宁远侯夫人?他看着她的目光有淡淡的讽刺。

所以你几次三番的见他,帮他留存着护身佛珠。

罗宜宁被他这么说着,顿觉刺痛。

他是什么意思?和陆嘉学见面又不是她自愿的,她也不愿意说这些,她也恨不得这些事不存在,但是根本由不得她来选:……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是——我要是没有死的话,现在应该是宁远侯夫人吧。

她似乎在嘲讽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罗慎远压抑着心里那股几欲摧毁一切的情绪,继续问,告诉我,陆嘉学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声音还是很有种冷厉。

罗宜宁苦笑后回答:我们成亲后三个月……那天我受伤的时候。

他这次沉默了更久。

包括她和陆嘉学的点点滴滴,她劝阻他不要和陆嘉学争斗的话。

她被陆嘉学掳走,她以前和陆嘉学在一起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气场,陆嘉学对她诡异的偏执……原来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啊。

这两个人,曾经是夫妻!但是她一直没有告诉他,一直在隐瞒!你知道他是你前夫,但你还是认他做了义父。

在他手上辗转几番……罗慎远走到她面前来,他俯下身来,姿势近乎优雅。

罗宜宁,你告诉我。

你面对陆嘉学的时候又在想什么?罗宜宁苦笑着说:我在想什么……我能想什么?我配不上也配不起他的爱,他可以拥有他想要的任何人。

今天我那些话,大概也终于逼退他了吧。

我也不值得他对我好,没有我他还能活得好好的,我就像个害人精……更何况我嫁给你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话?她的手放在桌上,紧紧地握着。

罗慎远的手紧紧地捏着小几的边缘:最后我问你一句,你小的时候对我好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他将会是未来的首辅,执掌天下,权势无双。

罗宜宁闭上眼,她突然又哽着喘不过气来。

泪水啪啪地往下掉。

她一开始是出于这个目的,但是早就已经不是了,从他右手的疤开始她就被他所感动。

因为没有人对他好,她对他充满了怜惜。

因为他是她的三哥,从很早很早就是了。

你是不是想利用我呢。

罗慎远说,他背着手,高大的身材仿佛山一样。

你从没有怀疑过我会考上进士,从来对我充满了信心。

他不知道簪子的那段事,但是凭着他的直觉,就本能地知道不对。

三哥……她去捉他的手,但他却避开了她的手。

她喃喃地解释道:一开始是这样的。

但是后来就不是了,后来就不是了……这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吧,如果她都是因此而对他好的话。

他的老师、父亲、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因为某个原因而不得不对他好。

他肯定会失望了,再加上这个女人曾经还是死对头的妻子,与死对头同床共枕,哪个男人会不在意这个——罗宜宁想到这里,她怕得发抖。

宜宁突然就颓唐了,她艰涩地说:你若是介意我与陆嘉学的过去,你要是实在介意的话,你可以休了我。

眼不见为净,若是可以的话……我想带着宝哥儿走。

他还小离不开母亲。

她说到这里泪水就完全模糊了,她其实几乎就是跪在罗慎远面前了。

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听到他突然就把桌上那些络子和收拾好的琉璃珠子全部扫了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盘,满地琉璃珠子,五彩缤纷,熠熠生辉。

他喘了口气,然后他冷冷地说:宝哥儿是我的嫡长子,你凭什么带走他?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什么柔情温和的,在这场交战中都没有了。

三哥!她要去拉他的手,但是又被他给拂开了。

的确是在意,恨,嫉妒!她和陆嘉学的曾经,她对他的隐瞒,对他的利用。

还有对她说的那些话的愤怒!什么叫休了她,她就这么想离开?这些倾覆而来,让他又嫉妒又愤怒。

罗宜宁,我真的没这么理智。

罗慎远说。

你我得分开一下,你……先睡吧。

他离开了内室。

外面的丫头听到动静,却不敢进来。

直到罗大人出来了,她们纷纷屈身喊了罗大人。

然后珍珠眼尖,看到罗大人右手似乎受伤了,在流血。

她立刻道:大人,您的手……刚才被划伤了吧……罗慎远漠然地握住了伤口:无碍。

这个伤口,倒是为她留的。

他用暗色的袖子一缠,逼着自己离开了。

他需要避免真的伤害她,冷静地面对她的过去。

也需要让她好好想想。

至少,想想她自己!珍珠等人狐疑,立刻蜂拥着冲进了内室。

罗宜宁跪倒在地上哭,她们连忙把她扶起来,只听到宜宁颤抖地抓住她的手说:珍珠,我觉得他不要我了……他不会要我了……若是一个男人面对着和别人同床共枕、结为夫妻的人,他还会要吗?这就是她的报应,不管泄露这事是不是陆嘉学有意地引导她。

这是她的报应!太太,您这是说什么呢?珍珠拿出汗巾给她擦眼泪,什么要不要的,大人怎么会不要你!但罗宜宁却哭得厉害。

以至于珍珠扶她起来,却发现她浑身虚软无力。

她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夜越来越冷,敲梆子的声音过去了。

有些人家的孩子过年的早,还有稀疏的鞭炮声。

她才回过神来,靠着冷冰冰的墙壁。

懦弱随着哭泣被宣泄出去了,她冷静了。

应该她去找他……她不知道要说什么,那就坦白吧。

要是罗慎远不再喜欢她了,就休了她。

她回英国公府去终老吧。

罗宜宁浑浑噩噩地想着,这夜一直熬到子时才睡,睡前叮嘱丫头:明日早上辰时叫我起床。

明天是大年三十,朝廷官员都要沐休,他不用去上朝。

但是宜宁一直没有睡好,梦到陆嘉学冷漠的脸,他离去时看都不看她,似乎是厌恶极了。

梦到罗慎远在写休书,字迹熟悉。

内容却看不清楚。

梦到她的箱笼一箱箱地收拾好,被抬出了罗家,而罗慎远始终不再出现了。

梦里面再也没有他了!罗宜宁突然就惊醒了,竟然发了汗。

她挑开帘子叫珍珠进来。

珍珠便给她拧帕子边说:还没有到辰时呢……您昨晚睡得晚,再睡一会儿吧。

罗宜宁已经在穿衣裳了,她问:三少爷呢?这会儿应该在前院的书房睡着吧,没听说出去过。

珍珠道。

罗宜宁竟然松了口气。

她坐在妆台前面,发现她今天很憔悴。

她就用了些脂粉遮住,又用了玫瑰色的口脂来涂嘴唇,竟才有了几分颜色。

玳瑁给她梳了垂云髻:今天大年三十,奴婢给您用这柄芍药花赤金簪子吧。

这个好看。

罗宜宁点头,净手后去了厨房。

她熟练地忙碌着,蒸出了几碟糕点和一碗菌菇羊肉饺子。

揉面,和面,包馅,等做好的时候就过去半个时辰了。

天才模糊地亮起来。

罗宜宁提着食盒往前院去,穿过嘉树堂,穿过回廊。

那书房门口还守着几个小厮,看到她就行礼说:太太,大人还熟睡着,没醒呢。

那我等着,你们别叫醒他了,等他醒了再说吧……罗宜宁拎着早饭,坐在了书房前面的石凳上,默默地想不应该做饺子的,等他起来恐怕饺子都糊了,没法吃了。

他原来走得走,她没来得及……给他做过早饭。

这还是第一次。

等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照在石桌上。

那里头才传来起床的声响,好像是有丫头在里面服侍。

小厮进去为她通传,而宜宁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其实不是罗慎远起来得晚,是她起来得早。

罗宜宁看到那小厮走出来,竟握紧了食盒的手柄。

小厮走进了躬身:太太,大人已经醒了,叫您进去。

罗宜宁才提前她已经糊了的饺子站起来。

心突然跳得很快。

第一百九十二章罗宜宁提着食盒走了进去,有小厮给她打起厚棉帘子,里头罗慎远果然起身了在穿衣。

有两个丫头在伺候着他穿衣,他自己坐在床边整理衣袖。

见她进来了也没有说什么,好像也没有看她。

罗宜宁却茫然地看向那两个丫头,她记得是原来就一直伺候他的。

后来她嫁过来了,他与她一起住就不怎么用丫头了。

她心里突然有点酸涩,其实只要罗慎远想,他随时都能有各种各样的女人。

通房,侍妾,不过他似乎从来没动过念头。

那两个丫头应当只是进来伺候他穿衣的,伺候好了就屈身退了。

退前还给她行礼,喊:三太太。

一水儿的白玉脸盘,苗条身段,拿出去给哪个人家做姨娘姿色都够了。

罗宜宁嗯了声,她回过头才发现罗慎远盯着她。

见她久久不说话,他才淡淡地叹了口气:你这么早做什么?罗宜宁勉强地笑了笑:来给你送些早点,一会儿你怕来不及吃。

大年三十往来的人太多了。

她说着就打开了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碟红枣云片糕,一碟芙蓉卷,一碗切丝拌葱油的酱菜丝,一碟切片的鸭肉卤。

还有就是菌菇羊肉的饺子。

别的还好,只是冷了些而已,那饺子却是真的糊了不能再吃了。

罗慎远看了就问:你在外面等了多久?罗宜宁说:……也没有很久。

不过饺子是不能吃了,都成这样了。

太难看了,那薄薄的皮烂了,葱花浮着。

但是大过年的,就该吃饺子吧。

他又好久不说话,宜宁就说,你若是不想吃,我就端回去了罢。

他阻止了她的手,按下了她。

自己拿了瓷勺尝了两口。

嘴巴里其实没有滋味,但应该是好吃的吧,他没有表情地放下瓷勺。

我不太常做饺子。

罗宜宁看他的脸色很淡,就说,你若是觉得不好吃,下次做别的吧。

他讽刺般地低笑:不常做饺子,那你常做什么?——或者我该问,陆嘉学喜欢吃什么?罗宜宁僵硬地坐在原地,实则她知道,这是来讨他的宽容的。

她的过去不能抹掉,她心里总存着这样的幻想,只要她略低头些,他不会给她太大的难堪。

如今他却揪着个由头就发作,她竟然就这么默默地忍下了。

罗宜宁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能忍,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自尊是最没用,却又是最有用的东西。

窗户半开着,吹进来的风直扑她的脸,一会儿就觉得僵冷了。

跟外头的冰雪似的。

他喜欢吃面,那种细的大碗面。

罗宜宁就说,加两勺羊肉汤就够了,他很喜欢。

但我不经常给他做,他这个人又惯矫情的,若不是我做又不肯吃——好玩吧!你即便不接受,这些事也已经存在了。

我也没有办法说它们不存在。

隐约知道昨晚他是因为那句和离而生气,罗宜宁没有再提。

罗慎远沉默:竟然记得这般清楚。

他略靠近了些,语气犀利又似嘲讽,昨晚你提要我休妻,是不是打算着我休了你,你就回头去找他了?做好了打算了——要送上门去了?罗宜宁听了他的话,气得浑身发颤:罗慎远!我要是真的还喜欢他。

跟他在大同、在金陵,哪里过不下去。

非要回来!她笑得如悲鸣: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就是随遇而安。

何苦从大同逃跑!那年冬天我被带回来还看到你了。

我扑过去想叫你,但你就这么越走越远。

我有什么办法!我生产的时候难产,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念着的全是你……我那时候还以为,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见不到孩子长大了,看不到你抱他的样子……你知道我又怎么难过的吗?你现在难道是想逼我回去找他吗!是啊,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么不怕死啊。

拼尽了力气想要活下来,活下来。

活下来干什么,早二三十年她就该死了!还活着,不过就是因为要遇到他。

要遇到罗慎远,两个人之间他有个需要她来完整的地方,而她也是。

她这样越想就越难受。

仿佛自己一切值得珍惜的东西,在他眼里都弃之如敝履了!罗慎远看着罗宜宁嘶哑着喊都哭了,眼泪不停地流。

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络绎不绝。

她一向是很能哭的!罗慎远刚才听她说话几乎就是怒火攻心,心里全是妒忌,说出来的也就是气话!她真是不会说话。

所以他听了怎么能不生气!你要回去找他吗?罗慎远说着站起身,好像不关心她了,从床边拿起了发冠,你要敢去,现在就去吧!罗宜宁真的被他的话给气到了,她擦了把眼泪。

他简直就是浑身长满了刺,根本无法沟通!她一刻也不想在他房里呆下去了,等他再冷静一些再说吧。

现在只会越说越气。

罗宜宁连食盒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立刻就要走。

罗慎远看到她被自己说动了要走。

以为她真的想离府,立刻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冷笑道:怎么?你还真的要去了?我不想跟你说话!你放手吧!罗宜宁拼命扯回她的手。

果然是踩到你的痛处了。

他捏着罗宜宁的手将她提起来,抵到了墙角上。

用自己压着她,像个坚固密不透风的囚牢一般,我告诉你,别说你跟陆嘉学做了几年夫妻。

就算你现在还是他的妻子,我也不会放你走!她哭得浑身都在抽,却叫他捏着手,阻挡不了铺面而来的热气和凌厉。

罗宜宁干脆一口就咬上去了,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还不放,就咬得更用力。

他纹丝未动,瞧着她冷哼一声:你这点力气就想把我咬痛了。

你给我说清楚——还敢不敢走了!不痛吗?咬中了筋骨,罗宜宁自己都知道肯定是很痛的。

否则怎么他提着她的手也更用力了。

罗慎远用力得她也痛,两个人都痛。

她皮肉娇嫩,最后痛得忍不住:不——我才不会走,你休息让我走!我要缠着你一辈子!也许她就是需要这样死死缠着他,把他缠死为止!话音刚落,罗慎远就一阵错愕,随后他的力道才松懈了下来。

罗宜宁瘫软在他坚实的怀抱里,突然搂着他的脖子劫后余生般的哭起来,比刚才还哭得厉害。

罗慎远知道刚才折磨她得厉害,不然怎么会这么崩溃,他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抱起来,拍她的背,叹息道:好了,别哭了。

那严肃的逼迫终于稍微温和了下来。

罗宜宁靠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的手臂还搂着她……好像,没有再生气了?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不生气了,惶恐。

干脆坐直了身体亲着他的下巴,然后是嘴唇。

他的口齿紧闭着,片刻又因此而开了。

她就伸了进去,像小狗般的乱闯着,遇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就要停下来尝尝味道。

罗慎远看她乱动,干脆靠着床护着她。

罗宜宁还得寸进尺地爬到他身上来,在脖颈间蹭着他。

说实话,反而更像小狗了,湿热的气息拱着他,更像奶狗在找吃的。

罗慎远被她拱得痒痒的,反而笑了:罗宜宁,我没有生气了……罗宜宁离得远了些,疑惑地看着他。

刚才还这么凌厉,说不生气就不气了。

也是,要是他还在生气,刚才亲他就应该推开她了。

昨夜你……气成那样,天崩地裂的。

满屋的狼藉。

罗慎远承认,他的确是被她逼到极致而喊出来的话所取悦了。

罗慎远深深吸了口气:是不太理智,说实话,我现在还是很嫉妒。

他缓缓地摸她的头,踟蹰了一下,却很笃定地说,但你喜欢的是我。

不然她的性子,被逼到极致早就远远逃了。

怎么还会来找他,怎么还会这么倔强地与他互刺。

她说要一辈子缠着他……缠得越紧越好,就这么缠着。

最好是能长在他身上。

那种焦躁被奇异地抚平,甚至连嫉妒都轻了许多。

……你刚才说要缠我一辈子?他低头问她,眉眼平和多了,还带了一丝调侃的笑意。

真的?罗宜宁知道自己喊了什么,但现在让她说是绝对说不出口了。

何况总觉得他因此而得意了。

罗宜宁翻身从他身上起来。

想报复他一句,我不记得了。

他单手就把她拉下来,让她跌落在自己身上。

然后他亲自覆上她的嘴唇,他的吻技比罗宜宁好多了,怎么练的且不管他的。

总之就是灵活极了,然后罗宜宁就完全地瘫软了下来。

仿佛一切的压抑情绪都因此而爆发出来了,两个人都如树藤般的缠在一起。

他的书房里没得地龙取暖,宜宁觉得自己冷的时候,自然就往温暖的地方——他的身上钻。

罗慎远倒吸冷气,因为她突然起来的动作而冷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把她拉下来些,捏着她身体控制着她不要她动。

他停了片刻,对外面的人吩咐:去父亲那里传话,说我晚点再过去。

隔着帘子应喏,那有点眼色的领头小厮立刻让人都退到院子里站着。

把清净的地方都留给两个人。

两刻钟的功夫过去了,她还紧紧地缠着他。

他最后喘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用被褥紧紧地裹着她免得她冷了。

罗宜宁还记得刚才的争吵。

她问:你当真不介意了?当年我对你好……罗慎远听了沉默后说:你觉得我在乎那个吗?他缓缓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你一直利用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其实并不在意,只要……你觉得我可以利用。

他觉得自己很可悲,只要她在身边,利用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宜宁紧紧地搂着他靠着他。

她明白他一贯的卑微,在两人之中其实他才是卑微的那个,恐惧她的离开,因为从小到大没有别的人对他真心好了。

她因此而心酸心疼,并庆幸是她先来找了他。

罗慎远一个人闷想有的没的,肯定比她还要痛苦百倍。

因为他患得患失,没有退路。

罗慎远抱着她坐起来,他穿了亵裤的,长腿就这么搁在床边。

看着她带过来的糕点,手指抚着她的头发。

宜宁,你记得云片糕吗?罗宜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次我给祖母拿去的糕点,祖母让我带走,你说你想吃。

他的语气静静的,其实那时候我就在外头听着了,祖母不高兴你留下糕点……你强撑着吃了许多,最后吃不下了。

正说着,他已经掂起云片糕放到她嘴边:现在再尝尝?罗宜宁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那时候她就是于心不忍而已。

宜宁张口把云片糕吃下了。

罗慎远就问她:好吃吗?宜宁还没有答,他反而低下头又吻住她,然后紧紧地抱着她。

那糕点甜的味道反而很美妙,两人又迷离起来了。

第二次的风云变幻里他像是疯了般,罗宜宁有点意识不清了,他捏着她恨不得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永远分不开。

罗宜宁觉得这个漫长的过程又急又痛,久久不结束,忍不住开始求饶,他也不放过她。

就这样缠着,她说过的,要缠着一辈子的!既然说了就要遵守诺言,她要有这个觉悟!罗慎远心里想得有点狠厉了。

反正这一辈子,她不缠着他,他也要锁着她!他的眼睛微微地泛红。

两人最后赴正房的时候,已经快要午时了。

林海如昨夜听说两人不和,今正午一看宜宁脚步虚浮,还要罗慎远扶着才行。

忍不住挑眉,啧,小年轻啊!罗慎远送她到了林海如这里,还要去和罗成章谈论事情。

就跟林海如告辞了先走一步。

叮嘱罗宜宁:……别乱走,就在母亲这里,我晚上来接你。

罗宜宁应付着送他离开了。

林海如拉着宜宁,欲言又止:你得劝他节制啊,你这憔悴的……他仗着是你三哥就要你听他的。

你又是个没有主意的,从小听他的意思做事。

罗宜宁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您别说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他比你大得多,他该懂这个道理。

林海如想劝,又不敢去罗慎远面前说,心戚戚的忧愁。

又与她同病相怜一般哀叹,算了,我也不敢反驳他的意思。

家里什么田庄地产的清账我做了,每个月他还要过一遍帐,这不是不信我的能力吗!罗宜宁听了就笑,说道:这倒是无妨,您要是觉得做账烦,以后给我过帐吧,他也不敢为难我。

罗宜宁心里松了口气,他应该不再介意了吧。

其实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陆嘉学,而是她的态度。

他也从来没想过会不要她,就连最气的时候,都没有过。

书房里的那场缠绵,她其实是无比安心的。

*罗慎远去罗成章的书房,大房罗怀远、罗山远二人也在,罗慎远进去了,也没有让两人坐下,而是自己喝茶。

两人的脸色皆慢慢地白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惹了罗慎远。

两人却根本不敢发作,开玩笑,跟罗慎远面前耍什么都是班门弄斧。

等了好久,直到罗怀远忍不住了,上前拱手询问:三……罗慎远一眼看过来,他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改口,阁老,二弟观政五年,今年要外放做山阴县令了,只是山阴那个地方……雁门咽口之处,如今都未恢复生气。

二弟任山阴县令怕十年都难以出头。

他观政期间未有大成就,也非二甲出身,有好职位是不可能的。

罗慎远淡淡说。

罗怀远不明白为什么碰壁,本来是父亲和他说得好好的。

他不敢多问,看到有罗慎远的下属进来,带着弟弟先出去了。

罗山远一脸焦急:大哥,我若是真的去了山阴……罗怀远摇头让他闭嘴,从袖中掏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走到外面守着的林永面前,笑着递给了他:林头…林永推开了,也是神秘一笑:大少爷,小的受不起您的银子。

您得好好想想——究竟什么惹到了大人,大人最在乎什么东西。

大少爷是聪明人,这家宅妯娌之间什么最重要,小的就不多说了。

罗山远见林永又不收银子,脸色更沉。

等大哥走过来,他问:你说究竟什么惹了他——你说为什么,罗怀远联系罗慎远突然态度的变化,再想想林永那几句话,就低声道,回去好好问问你那老婆再说!你没听到林永提了妯娌吗?罗山远突然想到这几天,小周氏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罗宜宁的那些话,破鞋,一女二夫的。

他只当了闲谈听,岂不是……传到了罗慎远的耳朵里?他想到这里吓得一激灵,若是因此惹了罗慎远,他以后的仕途还有得盼头吗!妇人就是靠不住,爱乱嚼舌根。

罗山远一想到自己要在那山阴那地界里挨十年,浑身都冒着火气。

大步就往家里去。

小周氏刚从婆婆那里回来,给婆婆捏了半天的手腿,婆婆偏心着女儿,但这些媳妇是可劲儿使唤糟蹋的。

她这躲懒溜了出来,懒得伺候。

她看到丈夫突然回来了,心里还欣喜着。

罗山远这几日一直歇在她这儿,叫她将那两个新抬的姨娘捏得死死的,昨晚又是温存,现在她正得意着。

她迎了上去:二少爷,您可是回来了!怎么了,山阴那事罗慎远怎么说?罗山远看到她那张脸,又听到她提起山阴,火气一阵冒。

扬手一巴掌就打了过去,小周氏没稳住,被他扇得退了好几步。

啊的一声捂住了脸。

半天没明白是怎么的,大过年的,他说打人就打人!她手抖了半天,不可置信了颤抖喊了一声:爷……?罗山远冷冷地道:闭嘴!你一会儿给我提东西去给三太太赔礼道歉,知道吗!乱嚼舌根,你这贱人要害死我!小周氏哭画了精致的妆容:爷,我哪儿做得不好了……你还说!你是不是说罗宜宁的胡话来着——她也是你能说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罗山远大喘气,叫嬷嬷过来给小周氏选礼品,提着去给罗宜宁道歉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热闹,程家也不例外。

程大奶奶躺在铺了漳绒靠垫的贵妃塌上休息,外头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热闹,她就回来歇会儿。

听到孩子吵嚷得厉害,就直起身喊了声冬姑,有丫头挑帘进来,她就问:外面那些小祖宗闹成这样,有人看着没有?她的贴身侍女冬姑笑着端了盘热腾腾的松仁蒸糕:大奶奶别操心,贴身的丫头婆子都伺候着呢,小姐们玩得尽兴,没有问题。

程大奶奶又躺回去了,捡了块蒸糕吃。

过年累得人,我就是懒得过年,搞不懂她们喜欢凑热闹的。

程大奶奶懒洋洋地躲着,又压低了声音问冬姑,她入冬来因这个都请三回大夫了,我听说今天又请,大过年的不嫌晦气。

可是真的有了?冬姑的声音也放得轻: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四少爷的手段,哪里有等她怀上的道理……心急火燎的请回来,也就是积食而已。

三夫人懊恼着,四少爷却还在陆家没有回来,四奶奶正吩咐下人不要跟四少爷说。

程大奶奶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都懒得跟她斗了……想着她可怜,我那四弟哪里是个良人,活是没心肝的,做给她看的样子,她竟然也信。

女人多半是这样的。

冬姑是跟着程大奶奶从宫里出来,什么见得不多。

若不是四奶奶有皇后娘娘护着,这样的日子都别想有。

程大奶奶听到这里又微微地叹气,说谢蕴可怜,哪个男的哪个女的不是这样了。

她捧了热茶润口,又叫冬姑扶着她起来,要去程家太夫人那里。

远隔小半个城的宁远侯府里,程琅正在等陆嘉学从屋里出来。

大过年的把他找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舅舅这是抽哪门子的风。

外头雪霁天晴,他的心情因此也略好些。

捧了杯加了炒香花生碎、芝麻、米果的油茶,惬意地喝着。

不时看看冰湖里大块白中泛蓝的整冰,远山苍黛,心想这里的景色倒是真的好。

宁远侯府离内城远些也有远的好。

每年过年宁远侯府都喝油茶。

每年过节屋外都挂满了红灯笼,陆嘉学自己一个人住着,下人平日不敢动,过年的时候却要把屋子搞得越热闹越好,好让侯爷也能热闹一些。

陆嘉学也从来没说过他们,他难得这么宽和地待下人,大概是看到了满园的红心情也好吧。

伺候了陆嘉学多年的老仆站在外面等着,同程琅说话:侯爷昨日从外面回来,心情就不大好。

老奴不敢离了,大半夜还在外头候着……一老早这人就找过来了,侯爷紧接着让传您过来。

程琅皱眉问:里头的人是谁?那老仆微微地摇头说:头先没见过——表少爷,您还喝不喝,我给您再盛一碗去?怪腻味的,倒杯清茶来吧。

程琅说,过年油水重,更吃不得油茶了。

老仆就领着人下去给他布置清茶了,程琅吹了一刻钟的风,却听到里面传来轻缓的声音:……人已经买通了,他老父正好是我手下的人,没有问题。

上直卫中的锦衣卫、羽林军、金吾卫留守紫禁城,东厂西厂都是阉人,不足为惧。

就是神机营麻烦些,但也在你侯爷掌控大都督司的大部分兵力,怕也没有问题。

程琅听到这个声音,宛如从冷水中过,一下子就没有了惬意之情。

如果他没有记错,他是听过一次这个声音的,皇后娘娘的舅舅,外京的大营指挥使周应友。

他为什么会在陆嘉学的书房里!而且还在谈论兵力分布。

程琅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他是最聪明不过的人了。

陆嘉学一大早把他叫过来,谢蕴说过皇后娘娘最近的异常,大皇子在朝堂中势力越来越大……皇后与周应友恐怕有强逼皇上传位三皇子的意图!里头门开了,陆嘉学先走出来,看到程琅垂首立在外面,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等够了?不敢。

程琅道。

陆嘉学叹了口气:程琅,你知道你我也是一体的。

刚才谈话亦不瞒你,里头的人你应该也猜出来是谁了……程琅眼中冷光一闪,他觉得陆嘉学简直是疯了,竟然真的要帮皇后!皇后虽然这几年失宠于皇上,但逼君绝对是灭九族的罪,没有大变故,应该不会想到这招。

怕是若不扶持三皇子登基,她周家就要地位难保了。

而陆嘉学呢,他一向看重三皇子,早就和大皇子那边对立了……这样想来,陆嘉学的所作所为也是合理的。

但他还是有种,陆嘉学一定是因为什么刺激所以铤而走险的想法。

程琅没有多问,而是颔首说:舅舅但说无妨,若是没有舅舅提拔,自然没有程琅的今天。

他听了刚才那些话,敢不帮陆嘉学?恐怕就连院子都出不去。

何况陆嘉学倒台了对他绝对没好处,他身上就是陆家的烙印。

更何况他这个人本来也就随性,对于他来说,稽查官员可能和刺杀皇帝的区别也不大。

他反而喜欢这种生活,总比一潭死水得好。

而且陆嘉学已经权势大到不会失败了,这么多年,死的只会是别人,而不是他。

陆嘉学将他带进门内,跟周应友见过了。

周应友长了宽脸,胡子拉扎,表情漠然,就是看到他进来也眼睛都没抬,这是个干大事的人。

这是程琅的第一印象。

周应友听陆嘉学介绍了,才看着他点头:名声有所耳闻,有你帮持皇后,我也放心。

皇后毕竟是妇人,等真的到了宫变那天,她能镇定不乱已经不错了,计谋就不指望了。

程琅听到这里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估计要送进去辅助皇后。

大年初三,各路官员会进宫谢恩。

周应友继续说,命妇也要进宫谢恩,到时候宫内守卫必定会乱。

宫内交给我,至于宫外,还要麻烦都督大人。

陆嘉学眼睛微眯:周大人客气,你且先歇一歇吧。

到晚膳再回去,也免得引人注目。

周应友话很少,颔首应了,被陆家的管事迎了下去歇息。

舅舅,程琅低声问,您这是……不要命了吧。

陆嘉学说。

看到程琅一脸认真的样子,才笑了,怕什么,皇上的心意摆明属意大皇子,真让他登基了我迟早有气数尽的那天……何况现在也由不得我选。

他倒不是真的受了刺激,他都活了三十多年了,能有什么刺激能让他这么冲动的。

而是昨夜宫中传来消息,兵部侍郎回京面圣。

皇上说如今边疆已定,有意要裁军,以减轻赋税。

陆嘉学当时听到心里就一个咯噔,既然边疆已定,裁军肯定是盯着山西那边裁,这不要削他的权吗。

皇帝的猜忌果然是非常致命的。

陆嘉学手头的权拢了一辈子,会让别人瓜分吗?要是以前,他肯定各种算计安排让皇上打消主意,但是现在他不怎么想了。

昨天之后的他,突然对这一切很漠然。

他就是想放肆地做一些事,能把他怎么样?当年他不也是扶着皇帝上位了,现在就能把他拉下来!陆嘉学的眼神显得非常凌厉。

程琅看陆嘉学的眼神,就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放心,除非周应友成功挟持了皇帝,不然我也不会动手的。

陆嘉学还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淡淡道,那日你要先进宫,带着谢蕴去。

就说是谢蕴想看姑母了,你跟着一同去,知道吗?程琅深深地吸了口气:外甥明白。

他从陆嘉学这里回去,夜已经深了,一路上都是鞭炮在响。

他坐在轿子里,仿佛外面是万炮齐鸣,照得亮如白昼。

他记得小的时候,宁远侯府外面的那条街,炮仗就放得很多。

多热闹啊!那时候他还小,看不到外面的炮仗,舅舅就把他抱起来让他看。

舅舅问他:够不够高了?然后她在旁边有点着急地护着他说,你看把他吓着了!哈哈,他是男孩,胆子怎么会小!陆嘉学的笑容很明朗,还把他举高了点。

只有她在的时候,他才是真正高兴的。

程琅早也不再因罗宜宁的事恨陆嘉学了,这时候反而觉得有些同情他。

随后他就想笑了,陆嘉学是谁,容得到他来同情吗!陆嘉学过得不好的时候,别人也休想过得好!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次起事是因为三皇子,想来也是他不想再让罗慎远这么高升下去……陆嘉学想整死罗慎远了。

程琅回到府中,连鞭炮都已经放过了,门口一地的炮渣红屑,却是很喜庆的那种。

他踩着红屑进门来,丫头就迎过来说:四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四太太等着您呢。

嗯,我一会儿就过去。

程琅往书房内走,他又想看看他的那些画了,最近时常看,而且看得越来越多了。

但是闭上眼的时候,却是她的另一张脸,那张脸面对他的时候这么淡漠,程琅不想面对。

他需要看看她对他好的样子。

但等他打开了画匣子,表情骤然一冷,不对,是少了一幅画的。

这东西有多少,他心里清清楚楚的。

他把看守的小厮叫进来问:……谁进来过?小厮脸色发苦,不肯说。

直到程琅要叫人拉他下去打板子,他才连忙跪下:四少爷,是四太太……但是四太太说了,小的要是敢说就发卖出去,小的实在不敢!程琅应该猜到是谢蕴,上次他看画的时候,谢蕴在旁边。

他现在没工夫料理这小厮,让护卫先进来压下去,他朝着谢蕴那里走过去。

每一步都这么的发沉,等他到了堂屋的时候谢蕴在守岁,等着他回来。

看到他进来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说:爷,您回来了!程琅走到她面前,语气前所未有的冰冷:谁准你插手我的事了?你倒可以了,还敢威胁我的小厮,画呢?爷,您说那个啊。

我也只是好奇了拿来看看而已,陈年旧物,爷还拿那个来做什么?谢蕴笑得很勉强。

程琅却不理她,转身要去翻她的东西。

谢蕴急了,她觉得这个男人的善变简直超出了她的理解,她说:您别翻了,不在这里!程琅确实也没有翻到,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理了理袖子往外走。

大年三十,他这是要去哪里!谢蕴靠着屏风,她想起那幅画里面的人——那是个女子,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

看那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必然不是个年轻女子。

谢蕴发现这个的时候怎么能不嫉妒,她嫉妒得要发狂了。

她这辈子了,除了在罗慎远那里,还没有这么嫉妒的感觉。

她毕竟是聪明的,转而拿了那幅画去找原来伺候过程琅的老嬷嬷问。

老嬷嬷已经老眼昏花了,看了一刻钟才约莫地说:眼熟、眼熟,竟有当年陆四夫人的样子。

就是琅少爷的舅母,死了好多年了呢。

谢蕴魔怔了一般,又拿着那画问了许多人。

只有一两个能答上来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她知道之后如坠冰窖,浑身寒得感觉不到自己在哪儿。

真讽刺啊!她原来喜欢罗慎远的时候看不起他,等现在她也喜欢他了,才发现这个人心里竟然藏着这么不可告人的,肮脏的心思!现在她突然就撑不下去了,谢蕴也想报复。

凭什么就要他把自己搅得一团乱,她也要报复他!谢蕴于是喘了口气,在他背后冷笑着慢慢地说:程琅,你这么着急——是因为那画中之人,你爱而不得吧?活着的时候,她是你的舅母。

你长大了呢,她却死了。

程琅停住了脚步,然后他就真的回过头来了。

谢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狰狞的表情,以至于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程琅就已经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把她抵在墙上,声音冰寒而僵硬:——你在说什么,你去乱问了?谢蕴呼吸不过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艰难地说:你也怕人知道吧——你这简直就——程琅掐得非常用力,谢蕴几乎觉得他要把自己掐死了!所以最后程琅放开她的时候,她瘫软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

她捂着喉咙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差点要吐出来了。

程琅单手就把她扯起来了,冷笑着问:觉得恶心吧?她目光涣散,程琅就在她耳边说:是啊,我就是爱她,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人,就算她死了我也爱她。

而你呢,你什么都不算。

知道吗?畜生……畜生……谢蕴干呕得没有力气了,在他的手上挣扎着。

仆妇则在外面根本不敢进来,谢蕴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难受得要疯了。

从心到身,都无比的难受。

泪眼模糊之中,她看到那个男人慢慢地站起来了。

他还是没所谓地整理着他的衣袖,淡淡地道:我去叫仆妇进来服侍你。

他走到了门口,又背对着她说:你把你这个样子收起来。

你要是还想过下去,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照样对你好,外人面前你还是受宠的四奶奶。

谢蕴简直不敢相信一贯温柔的程琅会说出这种话来。

平日他对她那些全是假的、虚的。

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演的,逢场作戏,游戏花丛。

他这个人真可怕!谢蕴哭了好久,她发现程琅说的是对的。

她根本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诚如程琅所说。

她需要骄傲,被丈夫抛弃冷落——她一辈子都承受不起这个评价。

所以等嬷嬷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

她让嬷嬷扶她起来梳洗,她不能露怯,至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不能在程大奶奶、程二奶奶面前露怯,演也要演下去。

*罗宜宁傍晚的时候收到了小周氏的赔礼。

罗山远压着她过来赔礼道歉,小周氏强颜欢笑,小心翼翼地赔着话,罗宜宁却注意到她脸颊上的巴掌印。

涂了脂粉都掩盖不住。

说实话罗宜宁真的不太同情,她和小周氏关系一般。

回来之后,小周氏也是看她最不舒服的那个。

说起来,大周氏比小周氏还是聪明一些的。

罗宜宁推脱着不肯收,小周氏都快急哭了。

最后她察言观色,才让珍珠收了些。

她分明看到罗山远松了口气。

晚上在正房吃团年饭,罗家布置着很多灯笼,非常的热闹。

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大小周氏,陈氏和林海如,还有站着伺候的姨娘们一起说话,屋内热闹极了。

罗慎远从屋外进来,看到她在和郭姨娘喝酒,看起来似乎是好了。

他略微松了口气。

怕她还因为白天的事而生气,现在看来是不气了的。

他还有事,就先回了嘉树堂去。

等宜宁吃了团年饭,看到罗慎远不在,就没有留在林海如那里守岁,也回去找他了。

结果走到嘉树堂的时候宜宁顿住了,她站住屋外头,看着院子里挂着许多的橘子灯,个个都只有橘子大,但是很多很亮,整个院子都挂得是,照得溢满了暖暖的红色。

玳瑁笑着走到她面前,轻声说:姑爷让布置的呢,您说好不好看?宜宁嘴角微微翘起,以前她在宁远侯府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装扮院子,挂好多的灯笼,很热闹。

那时候刚从罗家放出来,她的天性且开放着呢,后来成了小宜宁反而懒了,懒得弄。

又要聚一大帮人做,过了结还要拆,多麻烦啊。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子里,看到罗慎远在等她了,似乎又在看文书。

天天看,天天看,就那么好看吗?她走到他身边问:三哥,你布置那些灯笼挺好看的啊!嗯,喜欢就行。

他则很淡定,要不是逼急他,他能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跟你说话。

你特意回来做这个?她又问他。

罗慎远这次则抬起头,看着她,又淡淡地应了:嗯。

罗宜宁就扑到他身上去了,把他弄得差点翻过去。

他很少做这些,做了你不问,他也不说!宜宁听了就很想扑他,让他也失态一下。

罗慎远却拉开她坐好:刚看到你桌上的东西,小周氏今天来给你赔礼了吧?罗宜宁点头。

知道肯定是他逼着人家来赔礼的。

你怎么威胁她的?罗宜宁正好想问问。

罗慎远冷笑说:略施小惩,长些记性而已。

让她知道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罗宜宁就静静地靠着他,他也伸手过来搂着了她。

不过没多久,找娘的宝哥儿就进来了,今天跟他楠叔完了一整天,且累着呢。

他一进来屋子里就闹哄哄的热闹。

小祖宗睡觉前巴着母亲不放,不一会儿拱在她怀里睡得香急了。

宜宁让珍珠拿了把剪刀来剪灯花,准备今天也守岁,两个人一起守。

谁知道这时候罗慎远却被叫出去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亲自来了,有急事。

罗慎远披了斗篷出来,站住台阶下的指挥使跟他说话,声音透着寒意:罗大人,深夜叨扰了——京城内几个卫所似乎有异动,我禀明了皇上,皇上让我来找您。

罗慎远眉毛微皱,道:你说。

等指挥使大概说完了,他才觉得有些严重:你先回去。

我明日亲自进宫去跟皇上回话。

……宜宁等到要打瞌睡了,才看到罗慎远从外面进来,夜寒,他的外袍冷得跟冰一样。

她主动到他怀里坐着,说:我都守岁过了。

那就睡觉吧!罗慎远叫乳母把宝哥儿抱下去。

他却抱起怀里这个大团子,放到烧热的炕床上去,然后解她的衣裳。

罗宜宁说:白天不是有两次?罗慎远说:嗯?所以你不要了。

路宜宁对此表示了担忧:娘说你要节制,你现在年轻啊,老了怎么办?罗慎远沉默了很久问:罗宜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宜宁为她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阁老要向她证明一下他不仅现在行,而且精力延续到以后折腾她几十年也绝对不成问题。

罗宜宁躺在他身上喘气,感觉到他的手好像又往下滑,立刻抓住说:不成了,明日还要早起!我错了还不行吗。

罗慎远今日刚向她求证了她的心意,这会儿且得意着。

就算她不缠着他,他也想缠着她不放。

闻言才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问她:初二你要回英国公府是吧?罗宜宁点点头。

先别回去。

罗慎远亲她的鬓角,没有跟她解释得很清楚,只是低声说,听我的,最近京城不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好喜欢琅哥哥第一百九十四章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天麻麻亮,灶头的婆子早早地起来烧水准备早饭了。

罗宜宁醒得要早一些,亮光都被挡在厚厚的帷帐外面了,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就知道快要天亮了。

厨房里要准备蒸糕和热水呢。

她刚醒之后无事,支起身看他。

他的眉毛真的好浓,人家说的气宇轩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幸好形状也好看,否则就是灾难了。

长得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别人喜欢他喜欢的什么呢。

她竟想得有点入神,伸手去摸他的眉毛。

眉头到眉梢,然后到鼻梁,呼吸还很均匀,刚到嘴唇的时候她的手指顿住了。

但是罗宜宁听到了一个还带着睡意的声音:怎么不继续了?他早就醒了啊!你醒了也不说一声。

罗宜宁要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带到怀里,然后侧身压在身下。

罗宜宁以为他还要做什么,他却又阖上了眼睛,把头埋在她的颈边继续沉睡。

罗宜宁还未给孩子断奶,身上一股子好闻的乳香。

她手软脚软的,很适合抱着睡。

这样的娇,可承受不起阁老夫人的身份。

就应该这样团在怀里养着,放出去也经不起什么风雨吧,当成个小娇娇罢了。

而他的小娇娇被他闷得呼吸不过来,要憋死了!昨晚让他克制偏偏不克制,现在没力气了吧。

罗宜宁心里想着,手指自他的腰侧贴着肌肤伸进去,慢慢的勾挠着,又痒又轻。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肉一紧,更得意了,继续这么挠痒痒,甚至比挠痒痒还要轻一点。

罗慎远半睁开了眼睛,笑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力气了?罗宜宁心想他再怎么能也不行了吧。

呼吸不过来憋得难受,从他身下钻出来。

把他推平了,笑着说:你莫不成还有力气?她想到他那吻技正好不舒服,也不知道跟谁练出来的,这事总不可能无师自通吧。

她跨坐在罗慎远身上,心想得好好给他上一课。

罗慎远没有动,整好以暇地等着看她能做什么。

谁知道她缓缓把绸缎一般的长发拨到一侧,然后低下了头。

罗慎远的身体更加紧绷,没到片刻就把她拉起来。

他实则是留有余地的,未曾真的纵-欲过,这次刺激过头了得让她试试什么叫纵-欲。

罗宜宁没料到他的确就是有那么强大,也没想到余地留得这么大。

到最后简直天昏地暗了,被掐得动都动不了,清理结束后她双膝酸软,对方却已经盘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你下次别这样了——罗慎远很看不起她,淡淡指责道,没那力气配合,就别挑逗知道吗?罗宜宁揉着老腰,疼得倒抽气,刚才抱着他哭着求要的画面她根本不想想起。

幸好这时候宝哥儿坐在秋娘怀里进来了。

秋娘带着孩子富身:太太、老爷好,小少爷给您们拜年了。

宝哥儿今天很给面子地对着他爹的冷脸笑了一下,露出刚长的乳牙。

他爹竟然也被打动了,竟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包,摸了摸宝哥儿戴瓜皮帽的小脑袋:来,给你拿着存起来,以后买糖吃。

宝哥儿更高兴了,拍着红包呀呀地往母亲身上扑。

宜宁拿过它的红包,看看他爹究竟给了多少。

宝哥儿对于娘亲很大方,要拿就拿,当然他现在并不知道娘亲是在哄骗他的压岁钱。

宜宁打开之后一看银票上的面额,不可思议:——你给他两百两银子吃糖?小的时候过年,她还是个团子,罗慎远只给了她二十两银子的压岁钱,还是从她的铺子的收益里面拿出来的。

他现在真有钱。

罗慎远对她怎么就那么抠呢。

刚进门的时候,还说过要把家里的账目交给她管,但是到现在也没有见着给她。

面子话一套套的说,真的做起来的时候还是一毛不拔。

他长这么大,我也没给买过什么,没怎么照顾过他。

过年就多给点银子吧。

罗慎远逗弄着儿子雪球一样的小手。

他看了看罗宜宁的脸色,似乎在猜测什么,然后说:——你都这么大了,还想要压岁钱?罗宜宁被他气得一哽,然后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当然得要了。

正好母亲觉得家中的账目她管着麻烦,不如交给我管吧。

我看你手底下还有几个私用的账房,账面上走的银子都大笔大笔的,从不叫人知道。

不如我也帮你管着?罗慎远听了也笑:那些钱可不能经你的手,背后利益关系太大。

你想管家还不容易,我当是什么事呢。

说罢叫管家进来,从他的书房里取了对牌给宜宁。

以后就让她管吧,好坏都无所谓,公中那点银子他还不放在眼里。

罗宜宁收了对牌后满意多了,以后他的衣食住行可不是就由她控制了。

若是待她不好,就苛扣衣食以示惩戒。

罗慎远太宠着她了,罗宜宁连小时候对他的那点惧怕也没了。

两夫妻收拾好后去了正房拜年。

林海如倒是跟宜宁还小一样,笑眯眯地给她封大红包。

罗成章一开始对宝哥儿也不冷不热的,罗宜宁转身走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恨不得抱着胖孙子猛亲几口。

拿拨浪鼓逗宝哥儿,哄他叫爷爷。

等罗宜宁转身回来了,他立刻又恢复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宝哥儿却在他怀里爬上爬下,牙牙、牙牙地叫个不停。

林海如竟然觉得罗成章有点好玩,扑哧笑了。

吃过晌午后罗慎远要立刻进宫去一趟,罗宜宁陪着林海如看戏。

不一会儿有丫头进了新修起来的戏园子,跟她说:太太,有客人来访——是顾大人陪着来的。

罗家里只有顾景明一个顾大人经常往来,但是从来不跟罗宜宁碰面。

顾景明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知道该离罗宜宁远一些。

罗宜宁大概也明白他不是很想见自己,经常避着他。

怎么这次反而叫丫头来通传她?难道真的是找她有事情?罗宜宁跟林海如告退了,整了袄裙往外走。

顾景明正携了个人等在浮雕的麒麟照壁前面,面前那漏窗是用瓦堆砌成了鱼鳞形状的,透过空隙看到院内风景独好,银装素裹,斗拱飞檐下挂着灯笼,与粉墙青瓦构得无比清雅。

有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渐渐走近了。

罗宜宁穿了正红色缎袄,斗篷的领子竖得高高的,毛茸茸的。

梳的光洁的发髻上只戴了赤金宝结,比她小时候多了从容不迫的贵气。

雪白无暇的面容在阳光下有层淡淡的光。

周围清冷,竟好像她也冷清了一般。

但是等她一步步走近了看,嘴角分明是带着淡淡笑容的。

顾景明向她挥了挥手。

罗宜宁却这才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修长身体穿着单薄的褐红□□,垂手拿着佛珠。

眉宇间出奇的俊美,表情却很奇异的冷淡,便是那种禁欲的冷淡。

他慢慢转过身看了罗宜宁一眼,嘴唇微动说:许久不见了。

罗宜宁突然想起昨夜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罗慎远边亲她边说京城里不太平。

他大费周章连道衍都搞回来了,岂止不太平,恐怕京城里都要变天了吧!顾景明咳嗽一声:宜宁,你认得他是谁吧?认得。

宜宁笑了笑说,如雷贯耳。

我这几日要住在罗家。

道衍淡淡地说,你这里可有小佛堂?他云游四方,要不是为了帮忙都懒得再回京城了。

宜宁道:家里没人信佛了,故没有小佛堂,大师可能屈尊睡一睡厢房?道衍听了眼皮半抬起说:贫僧没得这么难伺候,你给我睡马厩,我也能睡。

这人对她一向不怎么客气,罗宜宁已经见怪不怪了,上次见面还想杀她呢。

她叫了小厮说:你领大师去马厩……哦不是,去找间厢房歇息吧。

道衍没有反应地走了,顾景明却在他背后笑了:你与他有仇啊?还行吧,他想杀我一次,又救了我一次,算起来是抵了。

罗宜宁说,然后问顾景明,顾表哥,京城里究竟是怎么了,三哥连道衍都请回来了。

道衍他不是……道衍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我觉得你大概也猜到了……三皇子的人有异动,背后势力比较大,连带着卫所最近都很异常。

顾景明并不是很避讳,当然也不会完全跟罗宜宁说,只挑了几句好听的大概讲一下,阁老今天都被皇上留下了,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估计一会儿还会回来的。

罗宜宁注意到顾景明称呼罗慎远为‘阁老’,心情有点微妙。

顾景明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两人地位悬殊越来越大之后,罗慎远不可能再与顾景明同辈相称。

所以顾景明的语气又客气又恭敬。

他现在往权势越来越近了……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道衍你也不用管,把他扔荒郊野外他也活得下去。

他顿了顿,又说:宜宁,你外祖父想见见你。

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太好了,你有空就来见见他吧。

宜宁颔首应了,把顾景明送出了门。

她一步步沉重地往回走,身边的丫头婆子都寂静无声。

她突然又驻足了,抬头仰望着高高的苍穹,万里无云。

在她的一呼一吸之间,又感觉到那种自身的渺小。

历史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迹,至少这个时候罗慎远不应该是阁老,它朝着她未知的方向前进,而她或多或少的觉得,这是由她带来的改变造成的。

将罗慎远席卷其中、陆嘉学席卷其中。

前世两人敌对也是因为立储,在这件事上面,罗慎远像个佞臣,因为明明知道大皇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他无所畏惧,无能的皇上登基,自然有权臣为他把持朝纲,他已经给自己定好了未来的路了。

他不在乎骂名,也不在乎后世。

她还没有自恋到觉得陆嘉学的异动是因为她的地步,陆嘉学从来都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在他心里,权势重要过任何东西。

罗宜宁不再细想了,仓皇地回到了戏园子里。

戏园子里热闹,过年的气氛一直都这么好,这让人暂时有种麻痹的轻松。

初二那日她暂时不能回英国公府,但也送了许多东西回去。

这日罗家的规矩也是女儿们回门。

罗宜秀两姐妹倒是结伴回来的,上次的事罗宜秀全然不知道,晴姐儿还和宝哥儿玩得好好的。

罗宜玉自刘静要休她之后就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连罗宜宁都不能挑起她丝毫的情绪波动了。

长姐也是今日回门,她给宝哥儿打了个金锁,还送了他红绳穿的小金裸子,做成花生的样子。

宜宁给他系在了脚脖子上。

钰哥儿对罗宜宁淡淡的,就算罗宜宁柔声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回。

竟不知怎的养了这副性子。

不是相熟的人,根本不说话。

罗宜慧也想不通儿子的早慧是为什么。

钰哥儿小小的少年,立在母亲身后眼神克制地看着这个院子。

罗宜宁陪着长姐喝茶,也没有再刻意与钰哥儿说话了。

但刚端起茶杯,竟听到个热闹的声音不停地大喊姐姐,眼前一花没反应过来,有人立刻往她的怀里扑:姐姐!罗宜宁差点没稳住手头的那杯热水!赶紧拉开他,黑黑的瘦瘦的,简直跟山里的野猴子一样。

蹭着她不放。

罗宜宁片刻才认出是已两年未见的魏庭,身后跟着他的是老嬷嬷和护卫,老嬷嬷追得气喘吁吁的。

她才赶紧放下茶杯,把魏庭搂进怀里,惊喜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快让姐姐看看,倒是长高不少!魏庭笑嘻嘻的说:我昨个刚回来,本以为今天可以看到你,谁知道你却不回来。

我就跑来看你了。

他离京两年,对亲人的思念已经非常强烈,顾不上别的,抱着宜宁的脖子就腻着不放。

旁边由罗宜慧抱着的宝哥儿一脸懵:……?没有人理他,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小世子身上了,然后他哇地就开始哭。

罗宜宁很不理解宝哥儿的地盘思想,别人要抱他的话,他也乐呵呵地让别人抱。

但宜宁想抱别的小孩,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哭喊。

简直让人头疼……罗宜宁不得不把满脸泪痕的娃娃接过来,跟魏庭说:你小外甥,叫宝哥儿。

姐姐突然多了个小宝宝,魏庭的眼神变得有些审视了,高兴也说不上,更何况这个涨红脸蹬着小腿哭的团子怎么看都不喜欢。

罗宜宁才发现他是长大些了,抿着嘴竟有三分魏凌的威严。

她让乳娘看着,小心地叫魏庭抱抱宝哥儿。

魏庭捏了捏孩子的藕臂,可能觉得软嫩好玩,稍微没那么讨厌了一点。

宝哥儿又不哭了,抱他无所谓,别占着他的娘亲就行。

宜宁其实也没什么心思陪客,魏庭来了,家里却只有她能陪。

魏庭跟她讲天津卫的师傅,讲他在军屯里学了种田,养过玉蜀黍。

宝哥儿扯着嗓子可劲儿哭,把魏庭都给哭烦了。

干脆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脖子上,驮着他玩。

这倒是把宜宁吓了一跳,魏庭笑着摆手:没事,您别担心,我力气大着呢!宝哥儿竟然很捧场地喜欢这个,咯咯笑,露出两颗小门牙。

他以后自然也很喜欢舅舅,成了次母亲外第二喜欢的人,冷脸老爹一定要往后排,可能排个四五名吧,这是后话。

宜宁准备去叫婆子安排魏凌住的地方,却看到嘉树堂外面护卫林立,戒备比原来还要森严得多。

道衍站在台阶下和罗慎远在说话,罗慎远脸色凝重,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但语气似乎有些严厉。

宜宁走过去,护卫自然把她拦下来了。

还是道衍抽空回头看到她,才挥手让护卫放行。

罗慎远看到她过来了,阴沉的脸温和许多,问她:怎么不和庭哥儿他们说话了?我见家里的护卫突然变多了,过来看看……宜宁说。

罗慎远跟她解释:这是从府军卫调过来的。

他声音一低,这几日你就在家中好好呆者,知道吗?正好庭哥儿来了,你陪陪他。

宫中怎么了?罗宜宁却很想问个明白。

罗慎远倒也不瞒她:皇上前日就写好了废后的诏书,昨日我去的时候,诏书遗失了。

后来我随之追查,发现羽林军左指挥使失踪未归。

此事却不能打草惊蛇,宫中正在严查。

不过连诏书都敢偷……恐怕也与谋逆无差了。

所以暗中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戒备着。

废后?皇上竟然想废后!难怪这两日他行迹匆匆,用调用了这么多人。

罗宜宁一想脸色就变了:……羽林军左指挥使既经偷走诏书,宫中必定还有更厉害的已经反了,却没有让人知道。

那岂不就是打算着谋逆了!你这脑瓜这时候灵光了。

罗慎远摸她的头随意夸了两句,其实她对这些也很敏锐。

可惜再敏锐也是妇人家,还得他靠他护着兜着她。

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不过道衍会在家里。

你听他的话,莫要胡乱跑就行。

罗慎远又说。

你要去哪儿?做什么?罗宜宁觉得他此行怕有危险,心里微微一紧。

罗慎远只是淡淡道:我这边有急事,怕要日后才能回来。

罗慎远!她受不了他这般的轻描淡写,低声问,应该是他在背后控制吧?……是不是?只有陆嘉学,罗慎远才会把道衍叫回来。

只有陆嘉学,才会让人生出这种沉重的无力感。

不知道,说不清楚。

罗慎远沉吟一声,他犀利的眼光放远了些,关系三皇子的势力多了去了,若真的知道就是他,也很棘手。

不过胆子这么大的不多而已。

这时候罗慎远的小厮已经送了件大氅过来,服侍他披在身上。

罗慎远叹气,对罗宜宁说:今晚你带着宝哥儿早些睡。

罗宜宁还是看到他被护卫簇拥着离开了嘉树堂。

这个罗家的顶梁柱,脚步从容,年纪轻轻却披起沉重的荣耀,本来不该是他肩负的东西。

幸而聪明绝顶,手段出众,否则平常人又怎么挨得住。

见他走了,道衍在旁淡淡说:明日命妇要入宫谢恩,你的封诰刚下来,罗慎远压着没过。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他不让你入宫吧?罗宜宁看了他一眼,他这番话是想说什么?*她叫了个小厮过来,沏茶,同道衍一起坐在花厅里。

道衍盘腿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没有穿□□,光头就显得很奇怪。

但是一举一动还是有超然出尘的感觉,真的不像武将,气质非常的……慈悲。

刚才我一说起陆嘉学与你的关系,师弟就这么生气,想必也不会同意我的打算。

所以我也没说出口。

罗宜宁看到摆放的炭盆里袅袅升起的细烟,她正视着面前的僧人。

这次废后诏书被偷,皇后自然是主谋之一。

我们的人虽然插入皇后宫中,但是明日的宫宴却需要命妇在场,我也无能为力。

罗宜宁直起身,给道衍倒茶:大师的意思,是想让我进宫谢恩吧。

她笑吟吟的,以身试险,在皇后身边,监视她的异动,是不是?到时候皇后若发现,她将第一个被扣起来,下场自然不用说了。

道衍把佛珠轻轻地放在桌上。

他一反常态地笑了:那你敢去吗?罗宜宁坐了回去。

倒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若她被劫持作为威胁,反而得不偿失。

不吓你了。

道衍叹气说,放心吧,皇后宫中一旦有异动,我能把你救下来……我就算如你所想,对你漠不关心,总得想想我那倒霉师弟吧。

罗宜宁真要是有什么意外,道衍毫不怀疑罗慎远会干出什么灭绝人寰的事来。

他这个师弟有童年阴影,太偏执了。

当年又不肯跟着师父信佛,否则洗去他满身的凶性和阴鸷的好了,哪会像现在这么麻烦。

罗宜宁往后微靠,她淡淡地说:我可以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罗宜宁回到正房之后,静坐在那儿想了很久。

残烛未灭,灯影幢幢。

映在窗纸上放得很大。

已经熟睡的宝哥儿摊开手脚睡在娘亲怀里,呼呼地睡得很香。

罗宜宁久久未有睡意。

太太,给您烧的热水凉了三回了,您还是洗漱睡了吧。

珍珠柔声地说。

两个嬷嬷告老回乡了,宜宁房里也只有珍珠敢跟她这么说话,玳瑁都是不敢的。

宜宁嗯了声,问珍珠:庭哥儿睡了吗?世子爷倒是和钰小少爷投了缘,此刻恐怕还玩着呢。

珍珠又叫婆子去打热水来。

那堂屋外面却响起了孩子的喧哗声,丫头进来通传:太太,世子爷同钰小少爷一道过来看您了。

珍珠就笑:您瞧,说着就来了。

她年轻的面容在灯火下有特别的柔和。

罗宜宁叫两人进来,钰哥儿特别拘谨地站在门口等他,魏庭却不管,一溜烟地跑进来。

若不是看着团子小外甥睡在姐姐怀里,准要扎进去。

罗宜宁看钰哥儿拘谨,让玳瑁带他去东次间喝梨子糖水。

宜宁摸着魏庭硬扎扎的头发,问他:你怎的到卫所练两年还是这个黏糊的性子。

还是黏着我……家里跟母亲处得好吗?你现在不为难她了吧。

她以后一辈子都是你母亲,你待她要恭敬,知道吗?魏庭赧然,他在卫所军-营才不是这样呢!师傅罚他站吭声也不会,天天要骑马、射箭和蹲步,他也从来不抱怨。

但是看到姐姐就像是看到了母亲归巢一般,依恋的不得了,就想痛痛快快地扎在她怀里。

他后退了几步,背着手说:还好,我不为难她了……她这个人处久了也挺好的。

这就好。

罗宜宁总还是放不下英国公府的事,闻言放松地笑了,我这几天来不及回去,等过些天再回去看祖母她们——父亲今年过年不回来吗?皇上不敢再让他回来了,否则就边境虚空了。

魏庭坐到她身边来说,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大人的思量。

罗宜宁又嗯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是很忐忑。

她细长的手指抚着宝哥儿软和的胎发,轻声说:庭哥儿,你看宝哥儿好不好玩?宝哥儿睡着的时候很乖巧,吃得胖胖的小肚皮起伏着。

脚腕上拴着小花生金裸子,跟着他的小脚一动一动的。

魏庭看了半天,屈尊降贵地说:一般好玩吧!罗宜宁听了就笑。

然后她说:他是你的小外甥,还这么小呢,不知道要多少年才长得大。

我们庭哥儿以后是英国公,做大将军的。

你保护他一些长大,好不好?魏庭当然不会辜负姐姐的信任,但是拍着胸脯保证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他只能说:您放心,有我一口肉吃,就有这小子一口汤喝!屋内丫头都笑,怕吵着小少爷睡觉,嘴角都抿得很辛苦。

他哪里学来一口糙话!罗宜宁也笑:行了,快别皮了,这时候该睡了!魏庭应了声,又一溜烟去找钰哥儿了。

罗宜宁等他下去之后,才找了婆子进来淡淡地吩咐:给我准备好大妆的服制,明早就用。

几个婆子齐齐地屈身下去,连夜准备大妆用物。

*罗宜宁一早就起来梳洗好了,宝哥儿都还没有起,宜宁亲了亲他的小脸,乳母把他抱去了碧纱橱里睡,免得吵着他。

玳瑁给她梳了堕马髻,整套头面,里一层外一层的诰命服制。

因为封诰的旨意她没有拿到手,估计是在罗慎远那里,约莫就是正三品的封诰,服制是已经准备了的。

只是穿起来比一般的正装还要繁琐。

等一会儿宜宁看到镜中华贵庄重的自己,几乎没认出来。

原来她也是能这么成熟稳重的啊。

等她走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几颗寒星子,路上雪地未扫。

道衍背手站在影壁等她。

看到她妆容华贵,道衍淡淡说:我等你两刻钟了。

他要做早课,因此起得很早,苦修而已。

上车再说话吧。

罗宜宁率先上了马车,道衍随之进来。

上了马车后道衍递给了她一些名帖,诰命夫人可以用这个了。

还有皇后的手谕,没有这个也进不了后宫。

罗宜宁是打算与徐氏一起进宫,她代表英国公府。

道衍身为外男进不得景仁宫,他依旧是盘腿坐着,不知道有什么主意进宫。

他闭眼了半天,才说:今日宫宴,皇后可能有异动。

你只需要注意皇后身边来往的人就行了,若有事情突发,我们也有个准备。

罗宜宁听到这里笑了:大师,我还有个疑问。

你说。

道衍无半句废话,缓缓睁开眼睛。

若只是想以我来监视皇后娘娘,其实赵婕妤又何尝不可。

命妇众多,带个丫头进殿也是有的,以大师的手段收买个丫头应该不难。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罗宜宁也慢悠悠地说,大师所图什么,要是想杀我的话真的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道衍听了她的话却笑了: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

我的确有计划在后,但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你等在皇后身边自然有人告诉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些都是为了罗慎远,若是皇后成功,罗慎远日后估计也没有活路。

你反悔可以不去。

没有反悔。

罗宜宁轻轻一叹。

道衍会不会害她她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害罗慎远的。

罗宜宁心里想着皇后那边的事,也不和他交谈。

马车跑出了新桥胡同,罗宜宁挑帘看外面,街上到处挂着灯笼,铺子都还没有开,逡巡的兵马司比原来足足多了一半多。

等到了中直门外太阳才起来,晨光熹微,很多马车已经到了,罗宜宁在这时候与道衍分别,道衍分给她一个长相清秀,沉默寡言的丫头,让她以这个丫头传信。

昨日她就派人去跟徐氏说了与她一同进宫,如今徐氏正在宫门口等她。

徐氏穿了正一品的诰命,笑盈盈地挽了她的手:怎不见阁老?他先来一步,现在应该在太和殿吧。

罗宜宁也是笑,两人联袂进了宫门。

命妇都在这里下了轿,从夹道去皇后的坤宁宫里。

不过这时候皇后还在见几位公主,诸位夫人们先去偏殿喝茶,不得见皇后娘娘。

门口倒是站了个穿比甲梳双鬟的宫女,看到徐氏之后向前一步,屈身问道:夫人可是英国公夫人?这位是赵明珠的宫女,已经在这里等候徐氏多时,要带她去见赵明珠。

宜宁已经几年未见过赵明珠,也好奇她现在怎么样了,和徐氏一起去了赵明珠所住宫殿。

赵明珠所住的熙福宫三进院子,正房五间,铺了光滑可鉴的地板,烧了地龙,点着熏香。

赵明珠正斜靠着迎枕,闭目等丫头给她染指甲。

听说英国公夫人和罗三夫人来了,才忙坐起来宣了进。

宜宁便看她穿了件遍地金缎袄,戴着好几个叮叮当当的金镶玉镯子,牡丹髻上也是珠翠满头。

比原来丰腴一些,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赵明珠拉着她的手坐下来,让宫女去端些糕点来。

笑着说:怎么样?你现在可是阁老夫人了。

封你诰命的时候,我还在场,皇上说封你个从三品。

我在旁听了便建议他封了正三品。

可见你在宫里日子过得好啊!罗宜宁笑着道,捏着她的手细看,纤纤玉指,半点薄茧都没有。

听说皇上宠她,最近更是荣宠盛了,快盖过董妃去了。

赵明珠说:伺候他几年算是摸到点脾气,他就是喜欢不聪明的人。

她微微耸肩,我也不容易,宫里头比我位份高的多了去了。

这不是一直不敢有孕,免得更遭人妒恨,承宠要偷偷喝避子汤。

皇上不说什么?罗宜宁没想到她这头还有这样的算计。

他心里明白着呢,不说破罢了。

赵明珠声音微低,不过我现在痛快了,罗阁老又因此给我那二哥置办了田产地产,家里过得也富贵。

当官我就没指望他们了——免得他们一个二个的,以后再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比原来还要眉飞色舞,她就是喜欢这样奢侈的人上人的日子。

避子汤终究伤身,怕以后就是想有都没有了。

罗宜宁也为她着想几分,这后宫的嫔妃,没有个孩子傍身,日后年老色衰了更是艰难。

她低声说,……婕妤总得为自己的以后打算啊。

赵明珠笑着道:以后再说吧!难得看到你来,我这里好东西多,给你搬一些回去。

就是你家里有阁老在不缺,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三人在赵明珠这里喝了会儿茶,皇后娘娘那边才传话来说可以过去了。

赵明珠同二人一起去了坤宁宫,跪拜了皇后行大礼。

皇后坐在凤椅上,目光一扫就放到了罗宜宁身上。

然后眼睛微眯,细长的手指捏紧了茶杯盖上的圆珠。

竟是罗三夫人,起吧。

此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周氏觉得罗宜宁很奇怪,心里却又一阵激动!按说她和陆嘉学关系不一般,却是罗阁老的妻子。

陆嘉学现在待她又好像无足轻重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很有价值。

她往旁侧看去,谢蕴和程琅站在一边,程琅是陆嘉学送到她身边来的,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众位夫人分了品阶坐下,能和周氏说上话的也不过几人,其余人只能相互细声交谈。

程琅则慢慢将目光放在了喝茶的罗宜宁身上,皱起了眉。

她为什么在这里?罗慎远让她来的?罗慎远难道就不知道这里现在危机四伏吗!竟让她以身试险,胆子真大!若是局势突然乱起来,谁来护她!谢蕴陪姑母说话,回头却发现程琅走神了,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是罗宜宁。

怎么了,谢蕴露出一丝冷笑,压低声音,要和你表妹叙叙旧?程琅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语调轻柔:……闭嘴。

罗宜宁自看到程琅站在屋子里不显眼的地方起,眉头轻皱,心里就绷紧了弦。

程琅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宴席,需要程琅在场吗?能指使得动他的还能有谁!她却不动声色地喝茶,低声跟自己的丫头说:知道那是谁吗?丫头微微地摇头,罗宜宁就道:是如今的都察院俭督御史程大人。

你到外面去给我拿些杏仁来。

丫头明白了罗宜宁的意思,躬身退下了。

走出宫门之后端了盘杏仁,在与一个宫女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低语了几句。

等拿宫女再回到西暖阁内,已经要开席了。

周氏自凤椅上站了起来,跟程琅说话:一会儿起席,四舅就会叫人动手。

这里的命妇都要控制住,以牵制前朝,你带够人了?皇后娘娘尽管放心吧。

程琅只是将手背在身后,微笑着说。

众命妇这时候整理好了衣裙,携手跟在周氏身后。

因是冬天,宴席就设在交泰殿内。

但还未走出暖阁就有个太监进来了,腿肚子发软跑得不利索,几步到周氏身边低声说:皇后娘娘,太和殿那边出事了。

御前伺候的金吾卫竟突然暴起,制住了皇上!随后殿中的文武百官也被团团围住了,如今正是情况危急的时候。

命妇们也察觉到了不对,人群中一阵惊慌。

周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冷声道:都不准离开!程琅做了个手势,突然有无数羽林军的人冲了出来,将命妇们团团围住。

就是赵明珠也开始发抖,捏紧了罗宜宁的手:皇后这是做什么——她疯了吧!前朝都乱了,她自然是想反的。

罗宜宁一把抓住她想让她冷静一些,她早就料到了这幕,反而没什么感觉,直到皇后目光一凌,突然指向了她:——把她给我绑起来!皇后娘娘,罗三夫人做了什么错事,您要绑她?赵明珠现在投靠了董妃,也不怯皇后,咬了咬牙挡在了罗宜宁身前。

道衍这根本就是想让她死吧!罗宜宁可没见着他哪里有安插人手,除了她身后那个看起来相当普通的丫头。

她迅速看了四周一眼,反而立刻拿定了主意。

道衍依仗的应该是皇后不会杀她,杀她干什么!不杀她利益大多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淡淡的严厉:皇后娘娘要绑只管绑,只是妾身有句要说。

皇后娘娘这箭出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程琅瞧她看也不看自己,嘴角掠起一丝轻轻地笑容:把罗三夫人捆了,关到偏房里去。

*道衍得到罗宜宁传出来的消息时,他还是皱了皱眉。

竟然把程琅放到了皇后身边,陆嘉学恐怕已经不单单是协助这么简单了。

今天这局可就棘手了!恐怕非要他真的出现不可。

这时候前朝□□,程琅肯定在交泰殿控制住了命妇们,以威胁前朝。

他其实在坤宁宫设了人手,但还不到暴露的时候。

罗宜宁这时候被抓,指不定心里要怎么骂他呢。

道衍当然不在意这个,反正逼宫未成,皇后就不会伤及罗宜宁的性命。

她在坤宁宫说不定还要安全一些。

他前面放的是皇宫的舆图,道衍一边看着舆图,一边对府卫兵指挥使说:太和殿易守难攻,但皇上身边罗阁老早有安排人手来反攻。

你等带兵从汉白玉台阶包围而上。

对方会用□□,但是他们人手太少,□□势必不足。

你等直接冲上拿下。

面前的人可是封了战神的道衍,府卫兵指挥使说话就结结巴巴的。

是……明白,全凭您的吩咐。

他又问:罗阁老呢?大师,我可不得不说一声,就是加上府卫兵、锦衣卫,还有从保定卫、真定卫连夜调来的兵力,恐怕也挡不住都督大人的兵力,守不住大明门……我心里有计量。

道衍说着拿起了桌上的长-枪。

府卫兵指挥使不再多问,收拾东西,立刻带着兵前往太和殿。

皇宫的中心太和殿在正中轴上,汉白玉台阶,鎏金雀替,斗拱飞檐,一片肃穆。

府卫兵指挥使老远就看到了太和殿大门洞开,他一看就松了口气,其实里头的形式已经基本上被控制住了。

罗慎远带着锦衣卫站在皇上身侧,他昨夜就等着这出戏了,因此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身上穿着件玄色的劲装,他很少有这么严肃凌厉地着装的时候。

冷风灌进来,他的衣袍却纹丝未动,竟十分的肃杀。

这看得汪远为之侧目,他那一把老骨头只等着享福了,一旦到这种危急关头他是肯定躲的。

当年陆嘉学谋事他也是不闻不问,还不是平安活到现在当了首辅。

这次陆嘉学跟皇后联手,可是半点没告诉他的!汪远当然也只当自己不知道,反正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他还是他的首辅。

太平盛世里他的这个地位无人能撼动。

刚才突然暴起伤人的金吾卫已经被扣下了,头被侍卫压在地上,碾得牙齿都掉了。

罗慎远一扫场中众人,竟带着笑容说:现在放刀,供出幕后主使还能活命。

不然,便形同此人——说到最后,语气突然一厉,侍卫应声手起刀落,那人血溅金砖!半个脑袋轱辘滚了下去,鲜血沿着台阶慢慢流,一些承受不了的官员看着剩下的一半脑袋和挣扎不断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皇帝脸色发白,虽然罗慎远在料定有人会在今□□宫之后,昨晚就连夜跟他说过今日可能会发生什么情景,但真的面对时他还是不舒服。

金吾卫副指挥使是周应友收买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想呕。

再加上外头传来包围的声音,他手里的刀已经拿不稳了。

罗慎远立刻挥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蜂拥而上,将金吾卫副指挥使压住。

而此刻正站在宫门外,骑在高大的马上的陆嘉学身着重-甲。

他似乎听到了太和殿的动静,仰头眺望着太和殿的方向。

拖得太久了,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周应友收买的人虽有些是他多年老友,有些早就安插。

但根本是意志不坚,决意不够,恐怕连传位诏书都还没有送到皇上面前就被锦衣卫杀死了。

他望向旁边也着重甲的周应友问:诏书你是准备了两份的吧?周应友沉着脸点头,任谁看到自己的精心准备四分五裂,都会心情不好。

周氏与皇后的命运息息相关,皇后若是倒了,他周应友手握兵权,又能活几天!周氏一族又能存在多久!所以他没有退路,不得不逼宫,劝皇上退位三皇子。

照样是皇家正统,谁当不得皇帝了!眼下准备匆忙,自然不可能设计得完备。

这便够了,叫三皇子准备龙袍吧!陆嘉学拉着缰绳往前走几步,撞门用的大鼎早已准备好了。

沉重的大明门后面有卫兵抵御,低沉的撞击声不断在宫中回想,越来越响,响得整个紫禁城人心惶惶。

低微的宫女太监乱作一团,收拾细软到处躲藏。

坤宁宫中传来妇人隐约的哭泣,而太和殿一贯沉默。

最后一响,骤然门破!无数卫兵携裹着势不可挡冲进了宫内。

周应友的兵马先朝着太和殿冲了过去。

陆嘉学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破宁远侯府好像也是这样,一步步向前,知道自己即将走上最顶端的激动与克制,即将破茧而出的野心和欲望。

不知道罗慎远要怎么办!锦衣卫虽然是精锐,却根本禁不起人海战术,陆嘉学非常清楚这点。

当陆嘉学终于冲进了门内时,他同样也看到了坐在马上的道衍。

不再身着□□,而是当年他在沿海抗倭的样子,手拿□□,慈悲完全不见了踪影,无比的神武。

身后是雄壮的千军万马,一眼看不到头,应当是自玄武门进来的。

果然是你!陆嘉学笑着说,当然助你成战神,如今却是叫你来对付我的。

能让你亲自出马,看来你是当真疼爱他。

都督大人别来无恙,承蒙厚恩。

只是这道门,大人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道衍举起了手中长-枪。

布阵!陆嘉学也表情凌厉起来。

挥出长刀,刀尖指地。

两方人马顿时交战一起,蜂拥厮杀如潮水。

道衍露出个破绽,陆嘉学立刻看到了,长刀朝道衍直逼而去,想取他首级!竟把道衍逼得活生生后退了好几步,只是被刀尖刮到皮。

陆嘉学收回刀,摸着刀尖的血笑了笑:道衍,我从未与你交过手。

现在,你来试试!他气势如虹。

*黑夜如幕覆盖大地。

罗宜宁被绑已有三个多时辰了,她是被单独绑着的,守着她的是程琅。

罗宜宁与他就是干瞪眼,干脆不说话,也不理会。

罗慎远把你送过来当诱饵,你倒是听他的话。

程琅将那块自小随身携带的玉佩捏在手中,问她,你可还记得这块玉佩?罗宜宁闭上眼。

二两银子,多不值钱的东西,我带在身上十多年了。

程琅漫不经心地笑了,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外面传来悉索的声音,他又把玉佩放入了怀里,声音一冰问道:什么事?大人,外头说话的声音很弱,皇后娘娘让您把人带出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周氏在殿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按照时辰应该是已经差不多了。

但舅舅没有派人来回话,那就证明事情……恐怕不太妙!周氏长出了口气,她自十六岁嫁给皇帝后,就是太子妃的尊贵。

她真的无法想象,若是失去了这份尊贵会怎么样。

周氏一门会因此被皇帝拔除,皇帝是什么个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虽看似不管事,却是什么都清楚。

到最后她盯着殿内燃烧的烛火,终于是忍不住了。

对近侍说:……去把罗三夫人带过来!这些武功高强的近侍是周应友留给她的。

近侍应声正准备要去,大殿的门却突然被撞开。

一群穿着程子衣,腰垮大刀的人迅速从宫门外涌了进来,为首的锦衣卫副指挥使笑吟吟地说:皇后娘娘,卑职已等候多时了。

周氏的脸色刷地白了:你竟然……他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坤宁宫恐怕早就有埋伏了!那指挥使依旧笑着说:奉劝皇后娘娘一句,与圣上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卑职劝皇后娘娘束手就擒,免得伤及凤体。

周氏浑身一阵阵的发凉,逼宫失败的后果她想过千万遍。

但是看到那些人无情地围拢过来,粗暴地压住了她的手脚,她还是疯了般地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本宫是皇后,你们放肆!自偷盗诏书后,您就被把自己当皇后了!副指挥的语气冷漠,让人把周氏绑起来。

偷诏书?周氏觉得很荒谬,你究竟在说什么……呜!一团布塞入口中,避免她自残。

副指挥使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挥手叫人把这曾经无比尊贵的皇后带下去,又对刚才那位近侍说,去,给程大人传话,让他把罗三夫人带出来。

否则现在就杀了你!那近侍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大殿,才看到屋内的命妇都不见了,应该是已经被副指挥使带下去了。

这时候锦衣卫的人已经包围了大殿,只有赵明珠和徐氏还在等罗宜宁。

他去敲了偏殿的门,传来了程琅冷冰冰的声音,但停顿很久都没有动静。

副指挥等得不耐烦了,立刻道:踹门!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但里头只有被绑在椅子上,塞着嘴的罗宜宁。

副指挥使四下看去,窗门大打开着,程琅和他几个下属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几步跑过去将罗宜宁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三夫人,卑职听从道衍大人的吩咐来救你的。

程琅呢?你们叫人来敲门的时候他就察觉出不对了,跳窗走了。

罗宜宁活动了一下手腕说。

程琅听到外面的声音不对,再一看罗宜宁,就料想到恐怕事情早就已经败露了,此时怕会被瓮中捉鳖。

立刻掏出一张手巾,塞住了她的嘴。

并在她耳边低声说:来人应该是你三哥的人,不会害你的。

我不能久留,要先走了。

最后他才离开。

皇后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三皇子在,逼宫就没问题。

这时候坤宁宫被包围,根本连救皇后的必要都没有。

他不如去和陆嘉学会和。

既然这位副指挥使已经动手,就证明两边已经开始正面交战了,这这里浪费时间也没有意思。

罗宜宁被绑缚着手脚不能反应,瞪大眼睛看着他不见了,然后闭上眼。

其实程琅的手巾塞得并不严实,她还可以喊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力,但她却没有。

可能还是狠不下心来对程琅,毕竟被副指挥使抓住,他肯定活不了。

他为什么要助陆嘉学逼宫,为什么不离这些事远远的?陆嘉学那个疯子,他一贯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的。

他做事什么都不会顾及,天性一般的冒险!罗宜宁跟着副指挥使走出房门,赵明珠等二人立刻围上来,拉着她坐下来问她可有大碍。

那位副指挥使却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神,让他带着人出门去,并一路呼喊:来人啊,皇后娘娘走投无路,挟持了众位命妇要杀人灭口了!坤宁宫中还有几个程琅留下来的卫兵突然暴起,负隅顽抗。

一阵刀剑之声后一切都平息了,因此罗宜宁并没有听到。

至少,坤宁宫是已经平静下来了。

唯有一层层的箭-簇在夜色中叠上了墙头。

这声音却惊动了不远处的程琅!皇后……突然暴起了?他知道皇后手上有近侍。

难不成那副指挥使没护得住那些命妇?那罗宜宁呢?他突然听到一声尖细的叫声,无比的恐惧,甚至听上去有些像罗宜宁。

他顿时有些犹豫了,脚步都慢了下来。

大人,一会儿追兵该跟上来了!身边的人低声说。

程琅咬牙,按住剑柄一路朝大明门而去。

陆嘉学所带之兵无不精锐,而道衍的兵毕竟没有经过他的演练。

不久就呈现了颓势。

道衍被步步逼退,他眼见着颓势越来越明显,毫不恋战,立刻就策马往回。

陆嘉学带着人要追上去。

那边有人跑过来说:大人,坤宁宫那边败了!皇后娘娘此刻被逼急了,正挟持命妇要杀人灭口,恐怕是阻止不及了!那蠢货,管她干什么!陆嘉学眉眼之间全是冰冷,他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罗慎远出来。

罗慎远让道衍出来挡他,自己肯定还有后手。

大人……叶严的声音轻了一些,咱们侯夫人在里面。

是程琅大人亲口所说的。

他不知道陆嘉学会怎么决断,但是这件事他一定要告诉陆嘉学。

否则日后追究起来,他肯定也会死的。

陆嘉学猛地回过头。

刀上的血沿着马的鬓毛滴到了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她为什么会进宫?罗慎远是蠢吗!让她进宫来干什么,她能有什么用。

属下也不知道。

叶严这时候怎么敢搭话,不如属下立刻带人过去……陆嘉学举手示意他别说了。

夜晚微弱的烛火在远处亮着,黑夜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如潮的军队不停地朝太和殿逼近。

他好像突然又回到了那天,他失去她的那天。

她出门和谢敏去踏青,出门的时候还很高兴的。

陆嘉学没料到会有人动手,但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正在和当年的太子秘密见面,根本就赶不回去。

他抿了抿嘴唇,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对身后的人吼道:跟我去坤宁宫!前面还有周应友抵抗,应该能坚持一会儿。

别人哪里能有他的动作快呢,皇后这个蠢货万一真的狗急跳墙了,发现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她第一个杀的就是罗宜宁!陆嘉学握着刀柄一路策马冲过夹道,背后突然有一根箭穿破半空,刺破的声音如疾风。

他的左肩顿时一痛,半个箭头已经穿透了他的骨头。

陆嘉学只停了片刻,单手伸过去折断了箭簇。

咬牙忍着,一抽鞭让马跑得更快了。

颠簸之间伤口迸裂般尖锐的痛苦,他仿佛根本没有在意。

这一刻什么对她的怨恨,都没有了,根本就没有想起来。

他只是想去救她而已!如潮的军队围拥住了太和殿,却因为失去了主帅,终究开始凌乱了。

罗慎远带着锦衣卫的弓箭手上墙,他跟道衍说话:你倒是挺有办法的,怎么把他引开的?陆嘉学若是不被引开,这里就更棘手了。

不过他现在主管工部,炮统还在后面预备着,倒也不一定就抵挡不住。

他这一年成为皇上的心腹,这心腹倒也不是什么好当的。

你偷了废后诏书嫁祸羽林军指挥使,不就是等着这一刻吗?道衍说。

罗慎远听了就笑:师兄如何说是我所偷?分明是皇后指使别人所为。

皇后没有这么蠢,她既然决定要逼宫,这诏书又有什么所谓。

只有偷了诏书,皇上才放心你在宫中布置如此多的兵力。

道衍继续道,至于引诱陆嘉学倒也简单。

我把罗宜宁放皇后那儿去了。

多亏她心里记挂着你,愿意为你身赴险境。

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太可惜了。

罗慎远的身影顿住了,他回过身,笑容变得非常冰冷。

你说什么?你紧张什么,她现在无事。

我让锦衣卫去救她了。

道衍根本不急,但是罗慎远却沉了脸,一把拧过他冷声道,我说了不能牵扯她!你竟然还拿她去引陆嘉学上钩。

你是不是疯了!你才疯了!道衍掰开师弟的手,冷冷道,我没有害她性命,不过是利用她而已。

不然你能轻松除去陆嘉学?反正利用已经利用了。

你现在立刻带人去坤宁宫吧,我估计他也到了。

罗慎远这一刻想杀道衍的心都有。

刀剑无眼……要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他不再多言,猛推一把让开了道衍。

道衍被他推得后退一步,随即冷笑。

兵家战场,能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师弟是乱心神了,竟然忘了这个道理。

你要杀他的时候,可别再顾及这些了。

道衍漠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虽然我知道你心狠……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

他东山再起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坤宁宫内时候却稍微安定了一些,有宫人挑了屋檐的灯笼下来,一盏盏点亮。

因不知道外面安不安全,她们倒也没有离开,用偏殿的小炉煮了一锅水,就着烫些茶喝点心吃。

罗宜宁听到皇后在偏房里呜呜地想说话,嗓子都哑了。

她站了起来,看着蜿蜒而下的灯火。

这年过得当真荒唐!你坐下吧,担心也没有用。

赵明珠招呼她,成败都算了,横竖不过一死。

她向来胆子就大,天不怕地不怕的。

罗宜宁喟叹,坐下来又喝了口茶。

杯里白茫茫的热气升起来,她说:……我不想死。

您不会死的。

副指挥使闻言笑了笑。

罗宜宁只是笑,她如何向别人解释,死过一次的人对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只有真的死过,才会想活。

用尽一切活下去。

即便是苟延残喘。

杯中热茶喝完,外面却喧闹起来。

守卫的锦衣卫开始骚动了:副指挥使,有人带兵往这儿来了!来了!赵明珠莫名地心里一跳。

副指挥使让锦衣卫迎战上去,他犹豫地看了罗宜宁一眼,却立刻从腰间抽出刀,一把掐在了罗宜宁的脖子上把她拉了过去。

罗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赵明珠呀了一声,就看到副指挥使的刀搁在了罗宜宁的脖子上。

刘副使,你这是干什么!赵明珠的声音都要变调了。

三夫人,得罪了。

副指挥使这时候说话的声音很冰冷,手下毫不留情地掐着她,烦请夫人不要挣扎,我不会伤你性命的。

锦衣卫明明就是罗慎远的人!罗宜宁被他掐得咳嗽起来。

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

你疯了吗?你这是……夫人别说话,你性命无碍,我不过是要挟他罢了。

那副指挥使并不多做解释。

锦衣卫们哄地一声围了上去拦着军队,从腰间抽出了绣春刀。

罗宜宁看到有个人坐在马背上冲进来。

他穿着盔甲,背影无比的熟悉。

他在台阶下弃了马。

提着刀斩杀上来。

看到她被人挟持,手下挥刀更加狠了。

他厉声吼道:刘副使,你这是干什么!要挟她吗,你不怕罗慎远杀了你!罗大人想必也无所谓的。

副指挥使只是笑。

罗宜宁捏紧了衣袖,陆嘉学为什么会到坤宁宫来!副指挥使一看到他就把她擒住了,这是干什么!跟着陆嘉学的人很多,但锦衣卫也不是无能之辈,两方交战之下陆嘉学好像受了伤,手臂的挥动不太灵敏。

他满身浴血,已经站上了台阶,看到罗宜宁在不远处。

刘副使发现吓不住陆嘉学,刀更朝着罗宜宁的脖子靠近了:陆嘉学,你信不信我杀了她!站住!陆嘉学提着刀一步步走近,毫无畏惧。

而刘副使的刀尖已经刺破了罗宜宁的皮肤,她却一声不吭。

那个男人如厉鬼一般,他终于一刀砍断了挡在他面前的人的头颅。

血溅了罗宜宁一身。

隔着夜色,两人久久相对。

陆嘉学其实已经很累了,就是铁打的人经历了这么多的厮杀也累,何况肩上的伤一直在流血。

他一步步沉重地朝她走过来,罗宜宁下意识地后退,却听到轰然一声,仿佛泰山倒塌一般。

他半跪在她面前,立刀喘息,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放松了。

我以为……你出事了。

他果然不敢杀你。

他终于确认她没有事了,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罗宜宁上前一步。

陆嘉学以为她……出事了?所以他才来救她的?你……她走近了,握住了他的手,竟见他的指缝见全是血。

罗宜宁顿时喉咙就哽住了,再看他满头大汗,疲惫不堪。

她也跟着跪下了: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事啊!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陆嘉学有点失去了神志。

他紧紧握住大手中的她的手,哑声说:当年。

我没有救你……你怨了我这么多年。

她的心神被他的话所撼动。

罗宜宁已经看到他背上露出的箭柄,她浑身发抖。

伸手就要去摸。

陆嘉学看到她眼睛发红,伸出另一只手想安慰她,但是弄得她的脸上也是指痕的血。

他只能勉强地笑了。

要是这次不来救你……你还要怨我一辈子呢。

好像所有的事都回到起点,他来救她了。

罗宜宁仰起头,她突然看到了屋顶露出的箭-簇。

有埋伏!这是陷阱!是谁设的陷阱!道衍是想利用她来抓陆嘉学!罗宜宁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不过是道衍的计谋而已。

什么让她入宫帮她,不过是想利用她来胜利,来害面前的这个人。

说不定罗慎远也参与其中了,因为知道她对陆嘉学来说很重要,陆嘉学不会放任她不管的。

罗宜宁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是她连累了他的!要不是她进宫了,陆嘉学根本就不会来救她。

你是不是傻……别人说你就信了!罗宜宁忍不住眼泪还是滚了出来。

这里有陷阱啊!罗宜宁嘶哑着说,她摇着他的肩,你没想到这是陷阱吗!陆嘉学只是看着她,好像她是在发泄脾气的小孩一样。

而他不计较,还带着笑容:我也不想来啊……但是……但是我想到你可能要死了……那么我去哪里再等你十四年,等不到了。

我已经要老了,一个十四年,又一个十四年。

那十四年里没有她的痛苦席卷而来,无数次重复着她坠崖的噩梦。

灰蒙蒙的大雾,踉跄前行,哪里都没有她。

陆嘉学却说:……但是,我还是过来了。

她想起当年要死的时候,想起当年被困在簪子里。

她多么的渴望他来救她啊!多么渴望有个人来救自己,让她摆脱那些绝望、压抑和痛苦。

现在他来了,虽然她根本毫发无损。

救人的这个却跪在地上,高山一样的身躯几欲倾塌。

你为什么要过来!罗宜宁哭喊着。

好像有什么终于被打破了,罗宜宁紧紧抱住了他。

罗宜宁抬起头,看到那些箭-簇逼近了。

而那个熟悉的人影,他披了件大氅。

背着光站在不远处的墙上,他身边的人手上的箭,在夜色中泛出寒光。

他果然来了!果然想杀陆嘉学!罗宜宁的声音因为哭喊而变调了,她看到他背后的箭伤,刚才碰到那里满手都是血。

你疼不疼?罗宜宁嘴唇发抖地说,疼不疼?陆嘉学十指扣住了她的手,他觉得有些无力,靠着她单薄的肩膀,像两个人当年还在一起一般,而她也不再抗拒。

他轻声说:……疼啊,罗宜宁。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没事,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颤抖地从怀里拿出了他的佛珠,一圈圈地缠着陆嘉学的手腕上。

罗慎远静静看着,知道她没事之后,他也不在急躁了。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目的。

——杀了陆嘉学!那两人抱在一起,有一段事他永远都进不去。

罗慎远漠然地举起了手,轻声道:放箭。

他身边是个箭术精良的弩手,闻言立刻举起箭簇对准了陆嘉学的后背。

诚如道衍所说,的确只能杀了陆嘉学,决不能放虎归山!罗宜宁浑身一颤,她似乎感觉到了危险。

她抬头对着罗慎远的方向说:不要这样了,停手吧!罗慎远看着她哭花的脸。

陆嘉学已经闭上了眼,罗宜宁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得可怕。

因为他已经失力了,所以重甲所有的力量都压在她身上。

她绝望沉重地眼泪直流,哭喊:三哥,不要继续了!还是放过他吧,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放过他吧!你现在已经赢了,放过他吧!罗宜宁在发抖,这话一句句从她嘴中说出。

她自个儿都身不由己,眼泪不停地流。

那个人明明听着她的祈求,却一脸的漠然。

那个人分明这么爱她,现在手边却全是箭簇。

不仅对着陆嘉学,还对着她。

夜里的风越来越冷,罗宜宁觉得怀里的身体也在变冷。

她喃喃地说:罗慎远……道衍算计我,你现在却将计就计。

不如这样吧,你连我一起射死吧。

我一命还他的一命。

她的眼泪滚到了陆嘉学的脖颈里。

她为什么又在哭,他都要死了。

她还不高兴……陆嘉学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她真是难伺候啊。

不要哭了……每次看到她哭,心都像被细针扎过一样。

你别哭了。

陆嘉学轻轻地说,勉强地笑,快别哭了,死了也无所谓……我差不多已经活够了……罗宜宁想到了那个给她抱狗儿的陆嘉学,替她抄经书的陆嘉学,喜欢逗她的陆嘉学。

这个人活在她的往昔里,这么鲜活。

怎么能死!决不能死!罗慎远!她的声音一低,是我连累他,以前我连累他罢了,现在我竟然还害死他。

我必然是要护他一次了,你连我也杀了吧……罗慎远很久才回过神来,嘴巴里全是苦味。

罗宜宁不知道,她每哭喊一句,他就握紧剑柄一分。

……竟然连这种威胁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难道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想的了吗?但是很久之后,他突然静默了。

然后再次抬手:……撤吧。

如果这个人真的死在这儿,那么他能在罗宜宁的心里留一辈子,成为深深的烙印,他再也无法拔除。

罗慎远向两人走过去,每一步的步履都很平缓。

然后他握住了罗宜宁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开。

他终于看到陆嘉学一败涂地,溃不成军的样子。

罗慎远的语气凉凉的:我放你一命,但这一切都结束了,陆嘉学。

陆嘉学似乎没有听到,他仰头看着天际泛起一丝淡淡的金光。

太阳快要出来了吧,他握紧了手里的珠串。

原来那日她还是把珠串找回来了……真好。

陆嘉学闭上了眼。

他不惜命,但这是罗宜宁求来的。

他不能不惜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天色依稀而定,破晓的金光洒向大地。

照进紫禁城的每个角落,混乱的血腥的,疲惫的痛苦的那些事。

最后都在朦胧的金光中,被柔和了,好像漫溢着岁月的从容,让古老而沉重的宫檐焕发淡淡柔光。

满地的兵械,人尸,凝固的血。

炮统炸毁的地面。

好像这里的黎明还没有来,从外面吹来的风是干燥又阴冷的。

士兵正在清理地面。

一切都结束了,道衍抓住了周应友,副指挥使控制了皇后。

而罗慎远把陆嘉学关入了大牢中。

那个能抗千军万马的男人,到最后还在笑。

蔑视他的胜利,甚至蔑视自己的生命。

阁老。

随从将虎符、金牌、大都督印递给他。

东西拿来了。

罗慎远嗯了一声,接过来握在手里,进了太和殿向皇帝禀报结果。

还有从党、余孽如何处置,如何抓捕等事,都需要他来处理。

罗慎远身后跟着锦衣卫众,一步步地走上了太和殿。

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袍,一步步的向高处走去。

而高处遍地金光。

他在半路停了下面,回首望着来路。

好像还是没有人在陪他,这条孤独往上的路上。

他将受万人景仰,他将权势滔天。

只是,必然孤独。

*滞留宫中的命妇被依次送了回去。

一夜而已,宫中变天,罗宜宁回去的时候,看到从皇宫中涌出了穿黑甲的军队,奔赴皇城各处。

而新桥胡同的程家也被团团围住,年逾古稀的程老太爷穿上官服,被压入朝中。

程琅非主谋,最后罗慎远也没有抓到他。

程老太爷会受些苦,但是他劳苦功高,程家估计也不至于被连根拔除的地步。

说不定程老太爷努力些,皇上还能饶程琅一命,毕竟程琅是少年成才,皇上也倚重。

罗宜宁下了马车,看到谢蕴带着丫头守着她门口。

谢蕴看到她后,有些焦急地走了上来:你……你知道他如何了吗?你问的是谁?罗宜宁脑海还有些混沌,语气也淡淡的。

谢蕴有些犹豫,声音不觉一低。

……程琅。

罗宜宁摇头说:不知道,还没有被抓到。

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也无事……倒是程四太太你要小心些了。

我不知道他会突然这样。

谢蕴满脸的茫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惧,姑母连我也瞒着……我真的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好。

罗宜宁点头,她对谢蕴如何真的漠不关心,便要进府了。

谢蕴在她的背后静静地站了好久。

想起他被自己揭穿的时候无所谓的冷笑,想起他站起身整理衣袖的从容不迫,她叹了口气,喃喃一般地说:其实他从来没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如今……他对死也是无所谓的。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求而不得,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罢。

她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指望罗宜宁能懂什么。

回头看了罗宜宁一眼说,打扰了,告辞。

说完谢蕴整了整衣裙,叫丫头扶她回程家了。

罗宜宁怔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脚回门了。

破晓的时候,她怀里的陆嘉学要被拉走了,她跪在地上没有放手。

陆嘉学那样的伤,在牢里根本就坚持不下去。

罗慎远一言不发,逼急了才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了放他一命,他就一定不会死,知道吗?清晨的薄雾中,罗宜宁还能遥望到潜伏前方的大军,一片肃穆,寒光凛冽的箭头甚至积了层霜。

而面前的他,脸也如同结了层寒霜。

罗宜宁哭得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什么。

手中残余的,陆嘉学的温度也渐渐没有了。

她一步步朝着嘉树堂走去,满身的血迹。

陆嘉学的,别人的。

一夜未眠,耗尽心力的难受。

她的脚步越发的虚浮,边走边哭,到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

一切的伤痛都要哭尽了,珍珠吓得扶着她不敢说话。

夫人,别哭了!没事了啊!罗宜宁蜷缩着跪到了地上,冰冷的石子路刺得双膝都痛。

她亏欠别人的,怕一辈子都换不清。

因为心只有一个啊,她喜欢了罗慎远就不会再改变。

这就亏欠了陆嘉学。

但是求罗慎远放过陆嘉学,也的确是为难他。

对他这个人来说,政治原则应该是不容改变的。

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他的将计就计,对准她的箭头。

其实让箭手放箭的那一刻,他心里应该是漠然的吧。

有个人缓步走到她面前。

是刚从宫中回来的道衍,他的靴子上还有干涸的血痕。

他的声音淡淡的:我听说……你以自己要挟罗慎远放过陆嘉学?罗宜宁没有说话,慢慢捏紧了手。

你可以的,胆子很大。

道衍半蹲下来,嘴角带着严酷的笑容,是不是看到锦衣卫劫持你的时候,动摇了心智。

以为是我那师弟做的?所以才敢说这些话。

算计你入宫被胁迫,我猜到你对陆嘉学来说很重要……却没想到他真的抛下一切去救你。

陆嘉学也是一代枭雄了,竟然如此多情。

罗宜宁浑身颤抖。

他什么都算准了,这也是故意的!故意引导她以为罗慎远也参与其中了!她扬起手就狠狠打了道衍一巴掌!用尽了力气,瞪大的眼睛涨得通红。

这个名满天下的战神,啪的一声被她打得偏过头,脸上出现淡淡的指痕。

但是他片刻后就站起了身:让你发泄一下罢了,起来吧,大局已定了。

回去清洗一下好好去哄哄我那师弟吧,陆嘉学不会有事了,但他我就不知道了。

道衍一步步地离开了,风吹起了他单薄的□□。

罗宜宁好久才不哭了,擦干了眼泪让珍珠扶她起来。

的确是要回去梳洗了。

她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啊。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回来,宝哥儿竟也乖乖的不哭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娘亲。

可能真的是母子连心,粘着她不肯离开。

罗宜宁喂他喝了水,还是让乳娘抱去了庭哥儿那里玩。

罗宜宁静枯坐着想了很久。

一会儿是他冰冷的手指,一会儿是漠然的脸色。

她一直无法安定,想着不如去他的书房里拿几本书。

她慢慢走到了书房前面,竟发现里面已经点起灯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罗宜宁停下了脚步,驻足不前,竟有些犹豫。

随后发现书房里没有人,她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罗宜宁边走边看,他曾在这个地方伏案写文,曾立在这扇窗前读书。

瓷缸里养的两只乌龟静静地爬着,真的让他养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壳,疲懒的神情,慢吞吞的吃着食。

只有这样的衣食无忧才是最悠闲的,因为有地方遮挡风雨,有人天天地喂着它们。

被关怀,被保护着。

这是她小时候养过的乌龟。

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只是走哪儿带到哪儿。

他做事一贯是这样的。

罗宜宁慢慢地摸着乌龟壳的纹路,又注意到桌上有个信封。

信封上的笔迹是他的,写的是魏凌亲启。

她把信封拿起来,发现封口还没有糊上。

他跟父亲写了什么?罗宜宁犹豫了片刻。

但还是把信放下了,她在书房里转了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来,打开了信,还是他的字迹。

岳父大人垂鉴:久不晤见,甚念贤劳。

边疆清苦,岳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岳父与我有隙,实为难解。

婿孝心一片,亦未亏于妻宁,愿岳父诚知。

陆班师回朝,宫中诸事有变,婿忙于周旋,效忠于圣上。

虽万事设计周全,实恐有误,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

唯有一言以求岳父,妻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

婿唯恐其忧,挂心不下,将婿之妻儿托与岳父。

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妻宁必伤心至极,岳父劝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怀。

婿留钱财数万,尽予妻宁。

书短意长,不一一细说。

所请之事,恳盼慨允。

多劳费心,铭感不已。

婿慎远敬上。

她读着读着,眼泪已大颗地打在信纸上。

那句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妻宁必伤心至极。

她来回地看了好几遍,哭得喘不过气来。

若他真的出了事呢?是不是……是不是这个就是遗书了?他没告诉过她这些,他的担忧,惊惧和害怕。

只是宽慰她没有事,暗中写了信,对已经开始戒备他的岳父,言辞恳切、态度低微地请求他的照顾。

他怎么不会怕呢!那个对手是陆嘉学啊!她靠着长几慢慢地滑下去,紧紧捂住了嘴。

顿时才惊觉自己已经打湿了信纸,狼狈地擦拭着,但墨迹已经晕染开了。

她想着该怎么办,要如何掩饰。

不如她来临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迹和他像,却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来。

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罗宜宁站起身来找笔墨,翻出了砚台,信纸。

沉了口气,将原来的信展开开始描摹他的笔迹。

但是一边写着这封信,又一边哭起来。

每一个字明明都很平常,写出来却重如千金。

最后手抖得写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歇,然后继续写。

妻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刚写到这里,外面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有仆从在说话:阁老,您回来了!罗宜宁慌忙要把信纸藏起来,叠在衣袖里。

那人没有片刻耽误,已经跨进门来了。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

声音带着夜色的冰冷,和说不出的疲惫。

罗慎远进门就看到了她。

红着眼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不予理会,径直地走向小几给自己倒茶。

罗宜宁立刻过去端了茶壶,为他倒茶,然后发现茶壶已经不热了。

她低声说:茶都冷了,叫他们送热的进来吧!不必。

他从她手里拿过茶壶,自己倒了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从口到喉。

然后罗慎远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淡淡说:你要是过来问陆嘉学的,他的命已经保住了。

震撼边疆二十余年,皇上留他有用,不会轻易杀他的,但应该也永远不会在京城呆下去了。

你也别问我了。

其余党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不会放过。

罗宜宁怎么不知道他的疏远,她轻声说:我不是来问他的。

难道是问我的?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罗宜宁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哀求:看到锦衣卫,我以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让我入宫,我只是想帮你……罗慎远挥开了她的手:罗宜宁,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罗宜宁沉默了,嘴唇微微地抖,然后她缓缓地说:我不得不救他……罗慎远,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人了,分不出空隙给他。

即便那个人……她的眼泪滚下来,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个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

我也无法不喜欢他啊!我不能不愧疚!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罗慎远,我回报不起他那样救我!罗宜宁说得太激动,后退撞到长案上。

眼泪横流。

罗慎远似乎被她所触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他的目光却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纸。

罗慎远立刻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那是什么?罗宜宁匆忙地捡起来,不要他看到。

但罗慎远已经压住了她的身体,伸手就夺。

——你别看!罗宜宁怎么能让他看到,但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

罗慎远见她掩藏,更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罗宜宁跟别人通信。

这样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唇紧抿着,伸手就抢了过来。

但当他打开一看的时候,立刻错愕了。

这……你这是在……临摹我的信?罗宜宁恼羞成怒了,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能说:都让你别看了!罗慎远放下信纸,一手压着她,一手把长案上的东西推开。

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湿晕墨的信,那才是他写的。

我把信弄坏了。

本想着我补上你就发现不了……罗宜宁解释说,却发现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捏住了她的手:罗宜宁,你真不会以为,我分不出你的字迹和我的吧?谁知道她看着他很久,却问:你不生气了?罗慎远叹了口气:我若是生你的气,那就没完没了了。

更何况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当真触动了他,只要知道……她不是对陆嘉学动情了,罗慎远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再更何况,她的确荒诞好玩,他气不下去了,要气笑了。

但罗宜宁还是看着他,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罢了!我欠你的罢!他的语气竟有些无奈,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没生你的气了,我想睡觉。

罗宜宁才高兴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喃喃地说:我看到信的时候,哭了好久。

你以后一定告诉我这些,好不好?他只是嗯了一声。

既然已经成功了,这信留着也没有用了。

罗慎远拿过来揉做一团,想扔掉了。

罗宜宁连忙阻止他:不行,我还要要的。

她又把信细细展平了,好好地放进了信封里,然后塞进了怀里。

罗慎远看着她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又熬了夜,真不好看。

但是越看越暖和,像冬夜里贴上来的,烘热的被褥。

她才回头对他笑了说:我服侍你睡觉了吧。

心里只有这个人了,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罗宜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说,从她看到那封信开始,从罗慎远为了她,放弃杀陆嘉学开始。

这一切,都由不得她来选了。

她也变成了那个脆弱之人。

以后罗慎远若是想要伤害她,他能够伤害得很深。

因为从现在开始,她真的对他毫无抵抗了,毫无防备了。

她想着竟然想哭,有种热泪盈眶之感。

罗宜宁服侍他躺下了,罗慎远因为疲惫很快就睡着了,但是罗宜宁靠着床沿,看了他好久。

她低下头去亲他的脸。

这辈子啊……这个人最后还是打动了他,他真的赢了啊。

她会害怕失去,害怕被放弃,害怕他被人抢走。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会她,她也会跟上去的。

罗宜宁靠在他身侧,静静地闭上眼。

罗慎远酣睡一晚,次日醒来,身边已无她。

伸手摸进被褥里,却是一片冰冷。

他皱了皱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门后抬头看去,才发现她是抱着宝哥儿已经在外面玩了,宝哥儿坐在娘亲的膝上,咯咯地笑。

他这才放松了,靠着门框看着那两母子。

她低头和宝哥儿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却是灿烂的笑容: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吃什么?饺子。

罗慎远说。

羊肉馅的那个。

那我去给你做。

她把宝哥儿交给他,然后带着丫头去厨房了。

罗慎远抱着他儿子,宝哥儿在爹的怀里扭,然后一个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脸。

罗慎远捏着儿子软和的脸,居然对他笑了笑:你迟早落我手里的,知不知道?宝哥儿年幼懵懂,这冷面怪人笑什么呢!他并不知道未来漫长的读书路,会在父亲的威严的管教下度过。

罗慎远吃了早膳后不久,就立刻要去处理剩下的事。

他乘了马车,先去牢里看了陆嘉学。

陆嘉学正躺着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却很淡定。

自他救了罗宜宁之后,仿佛是解开了某个心结,竟然比原来更逍遥了,身陷牢狱也毫不在意。

也许是终于完成了某个抱憾之事吧。

罗阁老过来了啊!陆嘉学嘲讽地笑了笑,用女人让他折服,他自然没什么尊敬的。

罗慎远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这个牢曾经关过杨凌。

他就在这里半跪着,握着杨凌的手听完了他最后一席话。

然后他决定了,要让天地间正气永存。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和手段。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罗慎远慢慢走到了陆嘉学身边,语气淡淡的。

这个曾经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现在举手投足气势十足,有凌云之志,有毫无顾忌的凌厉手段。

的确厉害。

陆嘉学笑了笑:阁老没拿宜宁撒气?罗慎远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来的命,就别激怒我。

陆嘉学沉默了,好像又回到当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无所有。

罗慎远俯下身,看着他身上渗血的绷带,笑了说: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不过——你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我也只是来见你最后一次,半个月后会送你去边关□□。

至于你和她过去的事,毕竟,那就是过去的事了。

罗慎远站起身,走出了牢房。

他最后轻轻地说:陆大人,再见了。

陆嘉学不再说话,他看到罗慎远消失,才捏紧了手中的珠串。

耳边是她的声音,交织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中,如春光明媚:陆嘉学,你为什么娶我啊?……陆嘉学,为什么笑我的字难看啊!昙花有什么好看的……陆嘉学,你抱回来的狗好丑啊!最后那个声音是,疼不疼?陆嘉学,疼不疼?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疼啊,罗宜宁。

再疼,也没有了,连疼他都不会拥有了。

*两个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肃杀,死伤者众。

而苦寒过后,终于是春天了。

二月春风似剪刀,院内的积雪早就融了,小池的水慢慢长高了。

早春的荷叶长了簇新的尖芽,淡红色的嫩芽。

坐在乳娘怀里的宝哥儿,伸长了手去捉垂下来的拂柳,抓了一把嫩芽,回头捧着给宜宁看:娘娘、娘娘。

罗宜宁把他抱过来,摸了摸他的后背,没有出汗。

她看着眼前的春-色怔了怔。

宫变的结果终于下来了,周应友被斩首,皇后被废,三皇子拘禁。

大皇子成功地登上了皇位。

皇上果然没有杀陆嘉学,而是连贬数级,让他远赴较为偏远的朔州卫任闲职。

养伤一月,就立刻送去了朔州卫。

说是闲职,实则罗慎远亲自派人监视。

也许有一天外族入侵,他还是会变成那个权倾天下的陆都督,如果没有,皇上会一直压着他,而且永远不会晋升。

异族不灭,陆嘉学一日不会死。

罗宜宁突然醒悟了这个道理。

因为在这上面,真的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她想到陆嘉学只能沉默,亏欠他的还不清,这也算是最后帮他了。

希望他在边关过得好些,比在京城里好就行……比她在的时候好。

程琅为了不连累家族,自动投了首。

皇帝为泄恨,打杀了一大帮人,现在消了气了倒也和顺。

程琅贬为庶人,他反而不在意这个,跟着程大老爷去杭州行商了。

还来看了罗宜宁……的孩子,给宝哥儿留了礼物,不过全被宝哥儿他爹扔进了库房里,永不得开启。

他立离开北直隶的时候,还从外面抱了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回来,是当年莲抚所生的。

谢蕴自看到那个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提起过孩子这回事。

内心的诸多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自宫变一事后,罗慎远现在在朝中举足轻重。

只不过他与汪远算是对立了,跟汪远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林海如坐在罗宜宁身后,拉着罗宜宁的手。

罗宜宁这才回过神来,就听到问她:——你什么时候告诉他?等他回来再说吧。

罗宜宁把乱蹦的宝哥儿交给了乳母,她根本不急,才两个月呢。

林海如看着她那小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肚皮里要是再蹦出一个小子来,罗三可就头痛了——抢床的人多一个,毛头小子多一个,可没有闺女贴心啊。

宝哥儿最近学说话了,很兴奋地拍手说:爹爹!头痛!林海如被他逗得直乐,点他的额头:哎哟,你还高兴呢!外面阁老却回来了,刚处理完周应友的党羽余孽,他且累着呢。

回来后宜宁给他上茶,跟他聊了一大堆,罗慎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话,可能在思考。

宜宁最后才说:哦,对了,有个事要告诉你?罗慎远抬头:嗯?终于回神了吧!罗宜宁说:你儿子可能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其实才两个月,要不是最近宝哥儿食欲不振,给他请大夫瞧,她都不知道。

但是跟他分享消息的时候,嘴角还是不停地往上翘。

罗慎远顿了片刻,好久才说:哦,那让婆子给你做些好吃的,膳食要跟上。

罗宜宁看着他:然后呢?然后?好好养胎不要走动啊。

罗慎远继续说,然后他放下书,准备进房中更衣。

结果过门槛的时候,他又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听到她在后面轻快的笑声,罗慎远一开始也恼,后面竟跟着笑了起来。

罗慎远换了衣服出来,她带着宝哥儿在喝水,跟他说:父亲写信过来,说以后让宝哥儿去卫所习武……你见过哪个阁老的儿子是将军的?罗慎远换了身常服,在她身边坐下来,简直是胡闹。

罗宜宁却靠上了他的腿,然后闭上了眼睛。

罗慎远还有事要做,她却说:唉,你让我靠一会儿吧!昨晚被这小子折腾一宿,好累啊。

他自然没有说什么,放松了身体让她靠着自己。

再一会儿去看,母子二……也许是三人,都睡着了。

依靠着他,静静的。

罗慎远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大一小的脸。

看着什么疲惫都没有了,这样静静的,多好。

罗家门外。

有人自千里而回,人家用马拉车,他却用的是驴。

他从驴车上跳下来。

虽然皮肤已经晒得乌漆抹黑了,但他还是坚持打开了折扇,遮挡虚无的太阳。

看着罗家高高的门檐,感叹:唉,当了阁老就是不一样!罗慎远一月前就让他回京述职了,正好高升,他却现在才赶回来。

路上他的驴闹脾气啊。

林茂的随从几步上前扣响房门。

不等小厮说话,林茂就笑了一声:开门,青天大老爷来拜访了!罗宜宁竟然浑身一颤,然后从梦中醒过来了。

以后日子,更有得热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快要凌晨三点了,来写完本感言,不写总是觉得怪怪的,结尾可能略有些仓促,会在番外里继续甜宠的。

但是正文真的只到这里了,冲突解决完了,家长里短其实没多大意思了。

这本书写的过程很艰辛,不一一道来了,我坑品需要改进,这点对不起大家了!关于男一男二,真的很纠结。

不再继续纠结了,今生宜宁就是喜欢的罗慎远,改变不了了。

中秋赛诗会,获奖名单会在网站公布,我已经选好啦!很多姑娘很棒啊。

最后,推一下新文《嫡长孙》,还是苏文……点进专栏可以搜藏啊!再推一下小麦S姑娘的《庶能生巧》,推荐真的是因为文很棒,宋朝史实,文字功底,都没得说!就这么多啦,大家番外见!●●●●●●●●●●●●●●●●●●●●●●●●●●●●【阿丑团队】从此伸手拿资源来源:网络团队:阿丑团队PS:【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 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