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鸣过,到了傍晚时分轿子才抬进了罗府。
新娘抱着宝瓶跨过火盆,被全福人扶进了正堂拜堂。
宜宁站在正堂门口看着新娘子进门。
自从祖母没了之后,正堂就很少再开了。
屋中布置红绸贴着喜字,她总觉得物件有些苍老了。
罗宜秀悄悄从新房外过来,问她要不要去后院看戏。
后院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拜过堂之后要唱一些喜庆的戏,锣鼓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
宜宁跟她一起去了后院,有丫头端着放喜糖和桂圆干的喜盘过来,罗宜秀抓了一把放在宜宁手上,自己也抓了一把。
陈氏看到她们两个过来了,便叫她们去坐,笑着问罗宜秀:可见了你新嫂嫂?罗宜秀剥着桂圆干说:隔着盖头只看得着胖瘦——她侧头问宜宁,你觉得怎么样?反正明天也要出来见人的,早晚知道。
听说周大人的千金长得还不错。
宜宁只是说:温婉得体。
林海如叫人来请她过去,说是她舅母刚赶过来。
宜宁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来个传话的人也不说清楚,这究竟传的是哪个舅母!她可有两个舅母啊。
罗宜秀听了却有些高兴:你舅母来了?陈氏因要看着这边的戏台子,保定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可全在这里看戏呢!因此她不能亲自过去,笑着问宜宁:要不让你五姐陪你过去?宜宁只能带着罗宜秀过去,路上不禁叮嘱她:不要多说话,我也少见我舅母。
罗宜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拉着宜宁的袖子跟着进了正房。
林海如正在不太熟练地扯酸词:……景明这孩子知书达理,谦谦如玉,我让茂哥儿跟着他多学学。
宜宁屈身给林海如行礼,看到她旁边坐了一位妇人,穿着对襟湖绿的褙子,气度不凡,一眼就能认出顾景明与她有几分相似。
她看到宜宁之后有些激动,把她拉到跟前来,细细打量:可是宜宁?宜宁点头喊她舅母,顾夫人更是红了眼眶:老太太当年没了我便想过来的,偏偏她二舅母有了身子,府中离不得人,只能让她舅舅过来一趟。
宜宁,你可还好?当年明澜还没有出嫁的时候,便是顾夫人养大的,因此情分格外深一些。
后来明澜生下宜宁郁郁而终之后,顾家就与罗家往来的少了。
现在两家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
宜宁对顾夫人有些陌生,望着她温婉的眉目笑了笑道‘好’,罗宜秀也上前给顾夫人行礼,顾夫人给了她一只金簪做见面礼。
罗宜秀眼珠子转了转,就说:我听说三哥刚才在院子里和顾家表哥写字。
我爹刚才还在旁看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写得怎么样了。
顾夫人也早听说过罗慎远,他在北直隶很出名。
景明跟解元比,学问还是不足的。
顾夫人笑着对林海如说,是你教导有方。
林海如僵硬地笑道:哪里哪里。
她不太习惯跟顾夫人这种世家夫人打交道,特别是有学问还特别有礼的那种。
宜宁也觉得林海如不太能应付舅母,帮她解围道: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三哥他们吧。
正好让罗慎远也见见舅母,顾家在朝中是三代宠臣。
宜宁仔细算了算,现在是至德十六年,距离新皇登基不足一年,新皇登基之后朝政动荡,顾家和罗家等家族还会受到影响。
顾夫人早就对罗慎远好奇已久。
一路上顾夫人拉着宜宁的手,问了她许多话。
问她可通读了四书,宜宁答都读了,她便有些欣慰地摸了摸宜宁的头:乖孩子,读书是最好的。
林海如只能在旁面无表情地摸手上的金镯子,她唯能给宜宁的就是那金银阿土之物。
读书什么的,让她三哥操心去吧!女眷们在后院看戏,这边的花厅里罗家的几个少爷都在,罗慎远正在写《兰亭序》,顾景明写《赤壁赋》,两人都用馆阁体。
罗山远和林茂也在旁,林茂却用的是罕用的瘦金体。
顾景明看到顾夫人后叫了母亲,请了罗慎远过来:这位就是从嘉,北直隶的解元,宜宁的三哥。
宜宁听了疑惑,然后才意识到从嘉是罗慎远的表字,可能是孙大人给他取得。
她看着罗慎远淡然的脸,心里默念了几声从嘉、从嘉,觉得这个表字念起来朗朗上口。
罗慎远见了顾夫人,顾夫人看他的目光十分欣赏,两人竟然说得上话。
刚说了两句罗成章就派人过来,说叫罗慎远去见罗家的远方叔祖,罗慎远只能告辞,临走时跟宜宁说:眉眉,不可玩太晚。
宜宁正和罗宜秀剥桂圆干吃,应付般点头应了送他离去,他怎么一回来便要管着她了。
林茂随后就走过来,捏了捏宜宁的脸问她:你刚才看成亲好玩吗?他的指尖有些粗糙,宜宁正在嚼桂圆干,被他捏得一愣。
她怎么觉得林茂有点不对。
然后她闻到了林茂身上淡淡的酒味,他喝酒了?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茂表哥?林茂抓住她的手,认真道:宜宁表妹别晃,我头晕。
宜宁有点想笑,她发现林茂喝了酒还挺好玩的。
她往桌上一看,果然是摆着一壶酒。
他是喝多了。
顾景明笑道,你过来,可别扰着了宜宁!林茂的狭长的眼睛亮亮的,笑道:我哪里扰她了,跟她打招呼罢了。
再者一壶酒罢了,我怎么会喝多!林茂让小厮再拿一壶酒来。
以酒助诗再来写两篇,顾景明连忙摆手道:我是不行了。
我得去外头吹吹风。
他被林茂灌得最多,脑瓜仁都疼。
顾景明出去醒酒,顾夫人就让人把他们刚写的字拿过来看。
跟林海如讨论究竟是哪个写得最好,林海如硬着头皮胡扯了几句。
抬头一看发现宜宁正看着那酒壶,不由道:宜宁,你看什么?宜宁缓缓道:这酒壶的样式是咱们房里特有的,可是你们有人从二房带过来的酒?林茂摇了摇头:这是小厮拿来的。
那边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进来了,是在林海如房里伺候的婆子,跪在地上欲言又止地看着林海如。
林海如皱眉道:你有话直说便是!她最不喜欢人家说话吞吞吐吐的。
宜宁却拦住了林海如,对那婆子说,可要避去旁边的暖阁说话?那婆子感激地看了宜宁一眼,点了点头。
林海如这才意识到事情恐怕严重了,跟顾夫人说了一声,带着宜宁一起进了暖阁。
片刻之后宜宁脸色铁青地走出来,指了指桌上的那壶酒说:雪枝,给我把那酒带上。
她们一起去了花厅外头的竹林外,顾景明阴沉着脸先走出来,而罗宜怜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眼眶通红似乎有些委屈。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诡异,跟着的顾夫人一看到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林海如走过去,径直问那站在庑廊下的小丫头话,她吓得语无伦次的:我刚出来……就看到、看到顾四少爷搂着六小姐,但是看到奴婢之后,片刻就放开了。
奴婢立刻去告诉了杜妈妈……只有这么多!顾景明被冷风一吹,酒早就醒了。
他平日的柔和全无踪影,冷冷道:六小姐说她伤了腿,我才扶着她一些。
偏巧六小姐就没有带丫头出来——顾夫人听了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知道儿子恐怕被算计了,但偏偏又落了下风。
她只能咬牙道:你……你真是不知所云。
便是六小姐疼得要死了,用得着你去扶吗?等跟我回去了,你就给我去跪祠堂!那边却传来一个声音:……怜姐儿,你怎么哭得这般难受!乔姨娘听了风声,带着丫头婆子姗姗来迟了。
一来就把她委屈的女儿给拥住了,罗宜怜看着顾景明冷漠的背影,也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假的,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低声道:不怪明表哥,是我腿受伤了叫他扶着的。
叫人看了去是我不好……顾夫人听到明表哥三个字,额头突突地跳。
她罗宜怜一个庶出的女子,跟她顾家半点关系都没有,哪里来的脸叫表哥!乔姨娘听了女儿的话却更难受了:你怎说得这般委屈,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快跟姨娘说说。
宜宁淡淡道:乔姨娘不要糊涂了,这里是花厅。
为了六姐的名声好,我们还是回正房去说比较好。
再把父亲也叫过来一并说清楚。
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不会说不明白。
罗宜怜正想跟宜宁说什么,但抬头就看到罗宜宁冰冷而淡漠的眼神,突然叫她浑身一颤。
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罗宜宁这次也不想放过罗宜怜,这次她太过分了。
她站在林海如面前,都不等林海如说话就道:舅母,今天这事先不说,您带明表哥先去后院,免得让人发现您不见了。
等我们问清楚了自然会去说明白的。
顾夫人看宜宁小小年纪却如此沉稳,看了林海如一眼道:那我先去后院,要真是顾景明的错,你就告诉我,我一定好好罚他!她看也不看罗宜怜。
顾景明嘴角也带着一丝冷笑,拳头握得紧紧的,大步离开了花厅。
大房那边还热热闹闹的,二房的正房里却屏退了下人,林海如坐下来,气得想把罗宜怜捏死。
这不是她搞出来的鬼才怪!顾夫人还在罗家里,她这是丢的罗家的脸面!乔姨娘冷冷地看着宜宁:七小姐,可没有您这样偏心的!只护着你外家的人,怜姐儿的声誉便不管了?我知道我们怜姐儿是庶出,没得您的尊贵,却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宜宁笑道:我让舅母去后院,便是不露端倪,这怎么不是护着六姐姐了。
丫头正好来通传,说罗成章已经过来了。
今日府中大喜,听闻出事之后罗成章就沉着一张脸,他跨步走进来,乔姨娘立刻就迎上去,跪在他面前哭道:老爷,这事您可得为怜姐儿做主啊。
太太和七小姐一昧的向着外人,见我怜姐儿可怜,却没有人肯帮她说话——罗成章一抬头,罗宜怜确实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女儿,他立刻就问道:究竟怎么了?乔姨娘把来龙去脉一讲,此时眼眶发红地看着罗宜宁:虽然是怜姐儿伤了脚,但总也有顾家公子不顾及男女之别扶了怜姐儿的缘故。
若是不讨个说法,怜姐儿这委屈岂不是白受了,怜姐儿以后可要怎么说人家。
七小姐这般偏袒着顾家公子,可想过怜姐儿才是她的亲姐姐!竟然出了这等丑事!罗成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顾景明竟然会去扶宜怜!这的确是败坏了宜怜的名声。
他皱了皱眉道:这事的确该叫顾景明过来说清楚,女孩儿的名节不能这么算了,何况还让下人瞧了去。
宜宁,怜姐儿是你的亲姐姐,你也该想着她一些。
罗宜宁只是冷笑:父亲,我是想着六姐的名声,才让顾家表哥去了后院的。
她向雪枝示意,拿了个酒壶出来,走到罗宜怜前给她看:你认得这酒壶?上头的花样是刚烧出来的,一共只有三个。
雪枝上前一步屈身道:奴婢去厨房问过,是六小姐的丫头前些日子借的,说拿来泡安神酒喝。
这酒比寻常的酒劲更大,六姐让人送去了大房给顾家表哥,可是如此?宜宁逼近了罗宜怜,静静地直视着她。
罗宜怜抬起头,她淡淡地看着宜宁。
她发现罗宜宁今天居然有些锋芒毕露,丝毫不掩饰!看来是戳到她的痛处了!乔姨娘没想到罗宜宁居然找到了酒壶说事。
她立刻道:七小姐这是口说无凭……口说无凭?林海如也笑了,那乔姨娘可能告诉我?罗宜怜就这么恰好出现在花厅外面,恰好没有带丫头过来?又恰好让人看到了?她恐怕是想算计人家顾家公子吧,可惜人家半点不喜欢她,算计不出一分的怜惜来。
反倒是在顾夫人面前出了丑!宜怜默默地流眼泪,轻声道:七妹从不当我是姐姐,今日都向着顾公子,我是理解的……可这的确绝非有意,我怎会拿了自己的名声来玩笑,你们真要是不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罗成章听了这么多已经够了,他走了过去坐在林海如身旁。
看到垂泪的女儿,缓缓叹了口气:怜姐儿这事有错,但她毕竟是个女孩,该也是无心的。
宜宁却走到父亲身前,一屈身道:父亲,六姐今日这日子选得好,若是大家都看到了。
顾家表哥不娶也要娶了她。
只是这样一来,我罗家女孩在外面也抬不起头了!刚出了这样的事,又在您与大伯要起复的关键时候,要是让今日在场的大人们听了去,会如何想我们罗家!宜宁每说一句,罗宜怜的脸色就白一些。
罗成章听得直皱眉,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之处,竟有种惊疑的冰冷。
宜宁又缓缓道:到时候,六姐是嫁去顾家了,却拖累了我们整个罗家!我还真是不知道六姐是无心还是有心了,这么狠的心思,我看谁都比不过她去!罗宜怜听得浑身发冷,立刻就要拉罗成章的手:爹爹,不是如此的——罗成章挥开她的手,目光也有了些戒备。
你闭嘴!乔姨娘立刻也跪下,护着她的女儿:老爷,您可不要轻信七小姐的话啊!怜姐儿真没有这个心思!乔姨娘有点急了,她可没想到罗宜宁的嘴皮子这么厉害!活活说得罗成章起了疑心。
这时候终于有婆子带着轩哥儿来了,轩哥儿扑进了正房中,没有人说话,他就跑进了乔姨娘的怀里。
罗宜宁看着更想冷笑,连轩哥儿都预备好了?轩哥儿搂着乔姨娘的脖颈,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罗成章,倔强地说:爹爹,姐姐是我的姐姐,姐姐不会歹毒的,她对我好!他又看着林海如说:她才对我不好!每次我来请安她都对我不好!林海如是不喜欢轩哥儿,但也从未针对过他,闻言站起身:轩哥儿,我如何对你不好了?你可莫要随口乱说话。
宜宁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管轩哥儿。
林海如才没有看轩哥儿,她自认自己平时对轩哥儿也是容忍了,此刻再忍忍也无妨。
她道:总之,怜姐儿这事不能放过,我看得请了婆子来教导才行。
今晚之事只有个丫头看到了,便让那丫头不要胡乱说了,我们再与顾夫人说明白,就当没有发生过。
乔姨娘急道:这如何能,岂不是让别人看轻了怜姐儿去!罗成章摆了摆手,这事罗宜怜的确过分了。
他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动静越小越不怕传出去,林海如说得有道理。
他淡淡道:怜姐儿是该好好教教了,以后这事不要再提了!罗宜怜抬头有些失望地看着父亲。
一贯护着她的父亲,此时看着她的目光居然有些冷淡了。
那她精心设下的局怎么办?就这么让罗宜宁给搅黄了。
罗宜怜面上梨花带雨,却紧紧握着手,她应该让更多人看到的,这样罗宜宁想堵都没地方堵去,只怪她运气不好!轩哥儿看到罗宜怜都哭了,只见疼爱自己的姐姐和姨娘都默默不说话。
那肯定就是被林海如欺负了,他不喜欢林海如。
轩哥儿更紧紧地盯着林海如:你就是不喜欢我的姐姐!我也不喜欢你!林海如实在忍不住了道:轩哥儿,你不要再说了。
你小小年纪,怎能这么说话?乔姨娘缓缓开口:太太,你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他也不过平日淘气了一些,只是孩子天性而已。
你的话也太重了些!罗成章被吵得有些烦了,揉了揉眉心:海如行了,别闹大声了。
宜宁听了咬了咬嘴唇,父亲还是不喜欢林海如,说得好像是继母无理取闹了一样。
林海如听后便不再说什么了,她觉得有点累了,正想让婆子把罗宜怜带下去。
谁知轩哥儿却突然挣脱了乳母的手,朝林海如跑了推了她一下:我不喜欢你!你欺负姐姐和我的姨娘!林海如刚站起身,突然就被孩子推了个踉跄,撞到了小几突出的一角。
本来孩子的力气并不大,她的脸色却变得苍白了,捂着小腹说不出话来。
宜宁一看就急了,立刻让婆子拉住轩哥儿,她连忙去扶林海如:母亲,你怎么了!林海如的额头迅速出现细密的汗,她张了张嘴。
罗成章也没有想到会突然出现这等状况,也有些惊讶。
宜宁立刻让青渠过来看看,青渠半跪在林海如身边试了试她的脉搏,顿时脸色也变了:七小姐……太太、太太已有孕两个月了!宜宁深吸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涌出股酸意。
她回头冷冷地看着轩哥儿,咬牙道:雪枝,把四少爷押去祠堂罚跪,我不说起,他绝对不准给我起来!轩哥儿大哭着要挣脱婆子的手,却很快就被架走了。
乔姨娘和罗宜怜可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竟有些怔住了,有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林海如肚子里的可是嫡出的孩子!真要是有个闪失,谁担得起责任!罗成章一听说怀孕,再看林海如脸色苍白的样子也慌了,立刻把林海如抱起来,放进内室的床上。
海如,你可还好!林海如却推开了他的手,侧头勉强跟宜宁说:宜宁……我信得过你。
你保我的孩子,不要……不要他在我旁边!她还没有接受孩子到来的喜悦,却要被迫接受孩子可能的离去。
林海如觉得下腹绞痛,也比不上心里那种失望的痛苦。
这是她盼了七年的孩子啊!宜宁本是个坚强的人,此刻泪水却夺眶而出。
她立刻点头,握着林海如的手:母亲,没有事的!青渠在呢,我立刻让人去找三哥,三哥也会过来了!你不要担心!林海如缓缓闭上眼,似乎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罗成章站在一旁瞪着眼睛,手微微有些发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宜宁也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