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枝感觉自己像是被山里的荆棘刺着了一般,她对着众人缓缓点头,身边的蒋夫子就道:这是岐阳乡君,从今日起来我们莲院同学。
映枝走到蒋夫子指向的座位,周围的姑娘们好像都小她一两岁,有的已经隔桌开始窃窃私语。
她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些词儿,拼不出句子,但无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就像外头是艳阳天气,自己却被遮在阴影里一般。
你就是岐阳乡君,那个从岐山上下来,骑白鹿的那个仙子?身侧传来声音,映枝偏头看去,是个穿墨色襦裙的圆脸姑娘。
映枝答:我不是仙子,我叫映枝。
圆脸姑娘好像有点失望:那仙丹也是假的了?映枝垂下眼如实答:只是补气养血的丹药。
圆脸姑娘撇撇嘴,小声咕哝:我姑姑为什么来教莲院?是因为你吗?蒋夫子站在堂前,打断正要继续问话的圆脸姑娘:期渺。
映枝也不知道,只能摇头。
蒋夫子走过来斜了蒋期渺一眼,顺手将手里的书卷递给映枝,站起身来开始在堂上讲《诗经》。
不到两炷香的功夫,映枝就听得两眼发昏,书上的字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有些看着熟悉,有些从来没见过。
一堂课约有一个时辰,映枝早已走神,窗外时不时有鸟鸣声,庭中池上开了好些莲花。
她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窗外,脑中充满了岐山东西边哪处的蘑菇最好吃。
直到蒋仪走到她桌前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女学。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映枝的脸顿时羞得通红。
蒋仪口中继续念着什么,映枝坐在座上,身侧是蒋仪的青衫袖摆。
她如芒在背,并强迫自己认真听讲,但是她看不懂,蒋夫子说的话她也听得一知半解。
为什么会这样?映枝咬着下唇,她宁愿待在无聊的家里……半个时辰在映枝的苦熬下过得如同半年。
日头渐渐升起,蒋仪瞧了眼天色道:诸位可以小休片刻。
一时间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映枝从书卷里抬起脑袋,看见蒋仪正向她走来。
映枝恍惚感觉自己就是群狼中的那头老虎,或者大雁群中的那头乌鸦,与周围的人都格格不入。
以至于心里钻出小小的疑问,自己要答应子瑕,要来女学读书?蒋仪有些踌躇,她本以为映枝自幼跟着大隐岐伯,学识一定不差。
也是太子殿下拜托她时,自己先入为主了。
映枝眨了眨干涩的眼,手紧紧握住笔。
蒋仪俯下身道:乡君如果听不太懂,跟不上,就一定要认真听,再莫走神了。
说完拍拍映枝的肩,转身出了门。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这都听不明白呀。
她姐姐可是江柔姑娘,那她和江姑娘差距也太大了……你不知道吗?她山里出来的,怎么可能读过书,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映枝左右看看,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她尽量低下头不去听其他人说什么,自己握着笔一字一句地默读书卷上的字。
她十分想念白鹿,也想念岐山,更想念师父。
如果她回不了岐山,就让她回家也行。
周围的姑娘们看见映枝抿着唇的模样,议论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杨黛姑娘说……是野人。
错了,是岐阳乡君,山里来的乡君。
姑娘们发出嬉嬉笑笑的声音,有个青色衣裙的少女还走到映枝身边,拍拍她的肩,笑着问:岐阳乡君,你是野人吗?映枝抬起头,皱着眉问:你是谁?我跟你一样呀。
少女答:我是福安乡君。
映枝淡淡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不想理会这些人。
福安乡君上下扫视映枝,噗嗤一下又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身边其他的贵女们也都笑了出来。
邻座的蒋期渺突然回身,冷声道:你们都多大了?是不是很闲?话音刚落,蒋仪推门进来了,众贵女纷纷正色坐好,仿佛没事人一般。
蒋仪扫视四下,见映枝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清清嗓子开始继续讲课。
映枝低头坐在座上,感觉鼻尖时不时会酸酸的,僵硬地听完了下半节课。
午时一过,莲院就空了。
映枝静静等着姐姐来接她,蒋仪坐在桌前读一本书。
窗外的阳光刺眼地亮,映枝半遮住眼睛。
半响,映枝开口问:夫子,请问……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会来?蒋仪抬起头,疑惑道:乡君,这里是女学,太子殿下为何会来?映枝闻言一愣,她握住手里已经磨好的笛子,喉咙里好像被塞着了一般。
她以为子瑕会来女学和她见面的。
映枝环顾四周,也对,她今天看见的都是姑娘,除了门口的侍卫外就没有见过男子。
吱呀一声,院门响了,映枝抬头看去,只见江柔快步进来。
夫子好。
江柔恭敬行礼。
蒋仪看见江柔,慈爱地笑道:柔儿今日残卷修复的如何?未有半分进展。
江柔皱着眉摇头,和蒋仪说了几句残卷进展的事,又问:夫子,妹妹今天可好?蒋仪停顿片刻,遗憾道:乡君或许还不是很习惯女学吧,上午时不是很能听进去。
江柔闻言顿了顿,俯身拜谢,带着映枝出了门。
马车上。
江柔拿着一叠纸,沉声问映枝:今天蒋夫子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映枝憋闷道:姐姐,我……听不懂,不想去女学了。
江柔眉头拧起:妹妹,学不会就要放弃,这不是镇国公府的二姑娘会做的。
映枝脑中有点乱,但本能地不想让家人替自己为难:我不喜欢我的同窗。
妹妹。
江柔面色发冷,京城多少人家都想把姑娘送来女学,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好的。
映枝看了眼江柔,默默低下头不说话。
江柔握住纸卷,她自十岁偷听到爹娘的谈话,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后,就一直很用功,不论做什么事都很用功。
学识她要敢拼那些男人,言行她要样样不出错,穿衣打扮也要做到无可挑剔,未来的夫君也要选最合适的。
她明白国公府真正的姑娘来了以后,爹娘不会抛弃她。
但是外边的人只要明白她是假姑娘,自己一定会受到非议和轻视,就连结亲也会受影响。
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她的出身也是这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江柔看了眼垂着脑袋的映枝,劝道:妹妹,外边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们也别过日子了。
映枝抬起头,不解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江柔盯着映枝许久,饱含深意道:那就努力学,让她们都无话可说。
大姑娘,乡君,我们进胜业坊了。
门外传来侍婢的话语。
江柔应了声,放下手中的那叠纸,瞅瞅映枝,小声道:这样,明天下午……姐姐带你去买胭脂,散散心吧。
映枝怔愣,脸上扬起了笑脸,道:好。
她指着江柔方才一直拿着的那叠纸,好奇问:姐姐在看什么呀?江柔答:这是书舍的拓本,里头是古人们书写的字符,现人早已不用。
都是些古籍残简上的东西,蒋夫子正在尝试修复。
侍婢撩开帘子,江柔放下手中的笔,先迈步走了出去。
映枝伸长了脖子往那纸上一瞧。
这字她认识,不就是师父教给她的那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