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今年的状元,李元善的位子有些尴尬。
寒门学子多年苦读,一朝金榜题名,走马看花,是年少时每个夜里不眠的梦。
可如今身在翰林才明白,原来人上还有人,做了状元并不能就此扬眉吐气。
朝堂上的党派的利害错综复杂,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若想站稳脚步,就要乖乖做一条鱼,选定一个好钩子咬上去。
所幸是,钩子已经找好了。
寿王殿下。
李元善站在翰林院门口。
方才有些事耽搁了,让李翰林久等。
寿王岑璟笑着回礼。
哪里哪里,殿下邀我赏诗,末官等再久也是值得。
李元善说了两句客气话。
寿王礼贤下士,又慕他诗才,有心结交。
而能攀上寿王,他再满意不过了。
李元善偏头看过,身前侧的男人面若好女,一双桃花眼不笑都有盈盈之意。
他身着紫衣,紫衣也极衬他。
一路上遇见好些同僚,都用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扫视他。
有的上来搭话,都被寿王轻轻淡淡三两句挡回去了。
殿下,这边请。
李元善伸手向西边。
远处隐隐传来辩论声,一道浑厚低沉,一道清脆悦耳。
寿王折扇轻摇,脚步一顿,好奇问道:是谁在那边?李元善望向声音来源,回殿下的话,是蒋大人办公之处。
寿王弯唇一笑,原来是那翰林掌院,蒋庐。
本王既然来此,也不能失了礼。
寿王脚步一转,不如先去拜见蒋翰林,我们再一同去西院赏诗。
李元善不敢怠慢,连声应了。
翰林院的侍卫下人一见寿王那张脸,哪会拦着,二人一路畅行无阻。
翰林东院里栽了几株桂树,蟾宫折桂是个好寓意。
也正是时节,只有一株向阳的桂树开了花,香气尚不馥郁,却淡雅宜人。
依我来看,此处不能这样断句,一是不合前文成说,二是不合先秦用词……越靠近,就听得越清晰。
女声不卑不亢,抑扬顿挫,若金石相击,铮铮悦耳。
这声音好像在何处听过?寿王轻摇折扇,从桂叶底下穿过。
桂枝探过雕花木栏的窗,圆窗里的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她静听时仿佛一副丹青,抒发己见时,画中人便走了出来。
寿王一下顿住,再没有挪动脚步。
他见过她,在宫道边。
只是上次她看上去没有这么生动,也没有这么……摄人心魄。
映枝前两日已经修好了第二卷,这次装订成册的是一部兵书,蒋翰林看了异常震惊,赶忙下帖请她来翰林院讨论推敲些细节。
乡君说得在理。
蒋翰林大笑道,真是后生可畏!映枝笑得眉眼弯弯,多谢蒋大人指点。
蒋翰林摸着胡子,面上的赞许不予言表。
自己当初冒了损毁残卷的风险,清点送去女学时还有点后怕。
万一修译进展不佳,陛下又知道了,或许会责怪他做事轻率。
但现在的蒋翰林能肯定,自己当初就是瞎操心。
蒋大人,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映枝微微仰着头,她对自己所作很有信心,并非说完全不会出错,而是这些东西修译过来易如反掌,细节她也仔细推敲过,毫不怕人问。
蒋翰林眉开眼笑地摇头,他真是走了大运,撞上了岐阳乡君这般后辈,有真才实学,不羞不怯,又虚怀若谷。
若她是个男子,他定要把女儿嫁给她。
蒋翰林胡子抖了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思及镇国公,心里很遗憾。
叫那小子入赘,怕是都会被嫌弃。
映枝对于蒋翰林不着边际的想法毫不知情,只是轻快道:蒋大人先忙着,那我就走啦,待会儿姐姐还要来找我去买胭脂。
蒋翰林挥手:乡君快些去吧,希望我没有耽搁乡君的大事。
映枝爽快道:放心吧,您耽搁不了我的大事。
谷雨收了桌上的书卷,映枝就往门外走。
快到门口时她回过头跟蒋翰林打招呼,就感到一阵风拂过,映枝急急停住,差点撞上来人。
映枝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一袭紫色衣衫,眼尾泛着淡淡的红,他瞳仁透亮,像含了春水。
寿王低下头,笑道:见过岐阳乡君。
门外掠过的风挑动他的发梢,落在眉与眼之间,让人很想轻轻伸手,将它拂去。
这张像狐狸一样的脸,她见过。
映枝行礼道,方才是臣女冒犯寿王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或许他是来拜访蒋翰林的,那自己应该快点走了。
寿王连说无妨,虚扶一把。
映枝起身就要告辞,没想到寿王突然叫住了她。
方才本王在窗外,听乡君侃侃而谈,大受启发。
映枝瞄了一眼寿王的脸,忽得想起女学里姑娘们的闲谈:要说谁没有心上人,那是因为还没见过寿王殿下。
映枝微微摇头,她好像没有心上人,见了寿王殿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为何她们要那样讲呢?臣女两句话就能启发殿下,是因为殿下本来悟性就很好。
映枝很确信,因为蒋翰林就是这么说自己的。
寿王饶有兴致地看着映枝,薄唇勾起,笑出了声,他还是第一次见夸他悟性好的姑娘。
是沾染了蒋家兄妹的脾性,小小年纪,像个夫子一般。
臣女就不打扰殿下和蒋大人了。
映枝看寿王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有点摸不着头脑。
和寿王站在一起,她总有种头皮发麻的尴尬,还是赶紧走为妙。
映枝带着谷雨火速离去,没有注意身后寿王莫辨的神色。
她回到家时,姐姐还没有回来。
马上就到正午了,昨日她们约好午饭前去胭脂铺子买胭脂,顺道一起在外面的竹泉阁吃醉虾,看来是要推延到午后了。
映枝坐在窗前,摊开书。
趁这个时间,她还能再看两眼。
飞走了!飞走了!窗外传来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打断,映枝扒开一条窗户缝,只见她的近身侍女在院前正和谁说着话。
现在去给世子拿。
谷雨对着面前的江临恭敬行礼。
江临唉声叹气,他今天好不容易被爹放了一天假,不用去校场。
放个风筝还能断了线,结果给掉在了那个便宜姐姐的院子里。
娘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训他。
江临有些沮丧,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他堂堂国公府世子,口袋里没几个钱。
平日里爹娘都对他面上宽松,但能落到自己手里的银子却不多。
这金线彩绘的风筝可是自己花钱买的,现在也毁了。
江临越想越气,哼了一声道:不要了不要了。
说罢转身就走,边走心里还边滴血。
江临走出院门,还没迈两步,就听到脑袋后面有人喊:等等!你风筝掉了。
江临转过头,面前的映枝并没有拿着风筝,一只手却指着院边上那棵树。
要你管!江临看见映枝,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仇人一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自从这个便宜姐姐来了,娘都不怎么送他糕点吃了。
映枝被斥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弟弟平时不常见,吃饭时要么一直默不作声,要么快速扒完饭就遛回自己屋子。
你还要风筝吗?映枝仰头看了看树梢的金鱼风筝,做得精巧生动,反正她小时候是没玩过这种东西。
都说了我不要!江临气哼哼地盯着映枝。
真的吗?映枝耸肩,指着他面前的石砖问:如果你不要,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不动?江临一张脸憋得通红,前面谷雨跟他讲,会马上找人帮他取风筝。
所以他才能借机耍脾气说不要,但那都是气话,怎么真的能不要呢?说不要就是不要,要说几遍?而且这是我们家,我想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
江临昂着头,试图以刁钻的角度蔑视映枝。
哦。
映枝点头,她蹲下身从石砖边上的花盆里拾起一粒卵石。
江临皱着眉问:你要做什么?映枝突然一笑:你看!江临瞪大眼睛,只见映枝抛玩两下手中卵石,右臂猛地一甩——啪地一声,石子击中树叉,树梢上的风筝被狠狠一震,倒栽葱坠了下来。
映枝轻跃两步,上前接住风筝,拿在手上。
江临被映枝精准的投射技巧所震惊,看得目瞪口呆,他举着线圈,结结巴巴道:谢……谢谢。
映枝朝他郑重点头:谢谢。
然后转头就走,发梢回转出圆弧,跟着它毫不留情的主人利落地离开。
等等!江临呆若木鸡,我的风筝!映枝顿了脚步,不解道:你不是不要吗?江临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可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映枝回了屋。
他刚要离去,只见谷雨带着两个小厮,抬着高脚梯从对面匆匆赶到。
世……世子,风……筝呢?谷雨气喘吁吁,望着树梢,怔愣道。
江临胸口憋闷,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冷哼道:飞到天上去了!谷雨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临别过脸去,背影有些落寞,低声说:我先走了。
夏末的光景多么美好,可快乐都是别人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去校场吧,或者回屋读读圣贤书……江临捏着线圈,边走边默念,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男儿一诺千金,他花了十两白银买的金丝风筝,一加一减是他赚了赚了赚了赚了……谷雨连连叹气,多么好看的风筝,就这么被风刮跑了。
她对着江临的背影行了礼,转身走进映枝的屋子里,眼睛一瞥就看见那金丝鱼儿的风筝竖在墙边儿上。
姑娘!谷雨诧异道,……世子的风筝怎么在这儿?映枝蓦地从书里抬起头,泰然自若道:天上飞下来的!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这么怼,我给他真香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