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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好大的口气!

2025-03-26 18:12:03

一切又都绕到了事情开始的原点——五颗鲁荒王秘制药丸上。

茹司药选了两颗药丸,磨碎了,去除杂质、吸掉铁屑磁石等杂矿物,又是烤、又是蒸、又是煮的,好像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正在在烧一个复杂的菜式。

天快亮的时候,茹司药将最后留下来的粉屑放在铁板上炙烤,一溜溜幽灵般的白烟腾空而起,散发着浓烈的蒜臭味,白烟的上方悬着一块铁板,和铁质的天花板碰撞,白烟遇冷凝结,待白烟蒸腾完毕,在铁板上凝结出如粗盐般、性状似乳尖的细小颗粒。

茹司药用竹刀像伺候祖宗似的小心,将粗盐刮下来,只凝结出一颗,这就是反复提纯过的砒霜。

茹司药将这颗砒霜装进小瓷瓶里,晃了晃,粗盐在瓶子里翻滚,发出沙沙声,听起来像极了毒蛇吐信。

只是听着声音,就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一夜未睡,茹司药熬红了眼睛,说道:提纯过程中未免有些耗损,但这一颗也够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了,这只是两颗药丸的量,鲁荒王一口气吞服了五颗,加上其他药物大多是发散的热性,导致最脆弱的眼睛先受损,瞎眼之后,鲁王妃找来大夫服用过解毒的药,但枯木岂能回春?次日不到天明就断气了,鲁荒王的死亡过程漫长的就像北风的冬天,死前受尽疼痛的折磨。

胡善围和沈琼莲在旁边轮流小睡一会,给茹司药打下手,精神稍好一些,胡善围拿起热手巾擦脸,说道:这么说,鲁荒王死于服用丹药无疑了?嗯。

茹司药点点头,表情却依然疑惑,她拿出铁皮盒子里淡黄色的礜石,又翻开《炼丹手记》最后一页记录:他这一锅丹药里礜石的用量只有两钱。

而且这些是中下等成色的礜石,虽然还没冶炼提纯,但从我从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两钱这种成色的礜石毒性很有限,根本不够致死量,可是从鲁荒王的尸首来看,他绝对死于砒霜中毒。

沈琼莲刚醒,伸了个懒腰,闻言说道:从丹方来看,砒霜唯一的来源就是礜石,可是茹司药根据经验就判断两钱的下等成色礜石根本毒不死人,何况这一锅药丸是十颗,鲁荒王只服用一半就死了,药材和药丸的结果自相矛盾。

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药丸里的砒霜根本就不在礜石里头,而是其他药材。

茹司药横眉冷对:沈教习,写宫词我不如你,但是对药物的了解,你肯定不如我,丹方就在这里,一共五种石头,十七种药材,除了礜石,其他都不能含砒霜。

沈琼莲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药材和药丸的矛盾?胡善围站在中间,好了好了,一大早吃生姜了,辣辣的。

你们两个都是对的,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害鲁荒王,想要他名正言顺的死,怎么弄死他,又不引人怀疑呢?胡善围毕竟经历过好几桩大事,熟悉宫廷倾轧和朝野纷争,不知觉把自己代入了凶手,如果是我,我必定要先了解对手,可是偌大鲁王府,鲁王妃是个狠角色,把王府管得水泼不进,在王府我没有下手的机会,还容易露陷,所以跟踪鲁荒王外出,看他乔装打扮,屡屡出入药铺,时间长了,我记下他买的药物,给行家一看,就晓得是炼丹的。

鲁荒王以前在南京紫禁城里闹出的丑闻,就因丹药而起,所以推测鲁荒王是丹瘾复发了,自己捣鼓炼丹。

既然如此,就从他的药材里做手脚,要他自己毒死自己,原本天衣无缝,只是凶手万万没有想到,鲁荒王在炼丹上动了真心,写下《炼丹手记》,记下礜石的重量,丹方和药丸自相矛盾,反而坐实了鲁荒王死于毒杀。

所以我们这一夜没有白熬,排除礜石这个唯一的可能,其他没有可能反而成了可能。

茹司药听了,猛地拍案而起,对!这就可以说得通了!如果有人在药材里做手脚,将提纯后的砒霜混入其他药材,鲁荒王这种半吊子在炼丹过程中根本无法发现蹊跷。

我错了,我单知道礜石里含有砒霜,却忽略了检验其他药材是否混入……我们这就回去重返炼丹室!茹司药双目发光,丝毫没有疲态,两人穿着鲁王府下人的服饰和鲁王妃提供的腰牌从后门返回,王府办丧事每个人穿着粗麻布的重孝,穿衣打扮都一样,倒也方便蒙混过关。

为了防备有人干扰证据,海棠亲自在书房里守了一夜,两人再次地下室,茹司药按照最后一个丹方的记载,把里头使用的所有药石和药材都一一找出来,按照鲁荒王对炼丹严瑾的态度,砒霜一定就藏在这些药材当中,绝对不可能临时一拍脑袋,在里头加别的料。

茹司药犯了愁,二十多种呢,从那个开始验起?得拿出去分给药铺的伙计们帮忙,我一个人三天三夜都做不完。

我们先碰碰运气,你看这个白矾颗粒,和你提纯出来的砒霜粗盐般的外观就很像了,不如从这个开始。

胡善围举着一个铁锤,对着面前摆着的白矾粉末一锤子砸上去!这是昨天茹司药教她的方法,砒霜遇到铁器捶打敲击,会散发出一股蒜臭味。

大锤一挥,蒜臭味腾空而起,足够臭,就像吃了大蒜不刷牙睡一觉后第二天散发的口气。

好大的口气!茹司药说道:应该就是这个了。

白矾是一味解毒的药材,像是闹了瘟疫的地方,饮用的水在烧开前加入白矾,可以控制疫情,鲁王后几年炼丹都加入白矾,也是觉得可以起解毒的作用,可是有人在白矾里混入外观即为相似的纯砒霜,要了卿卿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从外观无法区别白矾和砒霜,茹司药用了熏蒸凝结的老办法,在铁板上凝出了钟乳石般半透明的砒霜。

茹司药刮下二次提纯后的砒霜,放在西洋秤上秤重,差不多有一钱重,够毒死五十个鲁荒王了。

这还不算提炼时的损耗。

找到了毒物源头,胡善围将这些砒霜收进纸包里,有了证据,对贵妃娘娘算是有了交代,还真是母子连心,鲁荒王果然死于他杀。

茹司药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僵的脸,问:你不查凶手是谁?胡善围无奈的说道:鲁荒王是皇室亲王,皇室的人属于宗人府管辖,刑部管不着,就连锦衣卫都无权过问宗人府的事,我只是尚宫局六品司言,无权无人无势力,怎么查?事关亲王之死,此事我会禀告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连太子也不能告诉的。

茹司药当初离开后宫,是因为坚持医者治病救人的本分,拒绝参与后宫斗争,而被洪武帝赶出去,如今又遇到这类事件,当即决定离开鲁王府,远离是非。

我现在有丈夫有儿子,不似以前那样了无牵挂了,我不能跟你回京,不过,我会给你写一份详细笔录,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说清楚,签字画押,举天发誓,绝不会参假。

你拿着这个去交差,如果需要当场询问,我就在开封周王府等候传唤。

真相和真凶是两回事,挖掘前者茹司药贡献了智慧,胡善围贡献了运气,沈琼莲展现了家族财力。

但是追凶是三个女官无法承受的任务,宫廷斗争,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上次的泄密者干脆就是洪武帝本人,若不是念及孝慈皇后往日的情分,胡善围早就人头落地了。

故,胡善围没有做任何挽留,送她离开,还托付了沈琼莲找了个可靠的镖局,请了四十多个镖师护送茹司药回开封,用俸禄付了工钱,确保茹司药安全。

送走茹司药,两人回到鲁王府,去各自房间补眠,岔路分别之前,沈琼莲问胡善围:你真的不去追凶,一切都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胡善围露出疲倦之色,反问道:你觉得我有的选吗?在皇室,真相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争来争去,杀来杀去,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家务事,外人无法插手。

除了郭贵妃,谁在乎真相?沈琼莲也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不在乎真相?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倦了,想去睡会。

沈琼莲说道:你变了。

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热血的藏八品女史。

想起往事,胡善围也感慨不已,是啊,我变了,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岁,风华正茂,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像范宫正、曹尚宫那样成就一番事业,不负我寒窗抄书多年。

而现在,我三十二岁,宫廷当差十二年,一切已不复当年的新鲜感,我以前以为,做好这份工,不辜负丰厚的待遇,做一个有用的人。

为孝慈皇后守陵一年,每日禽兽为伴,也没有磨掉我的斗志。

可是我现在发现,无论我做了什么,如何付出,如何费尽心机把郭贵妃引导成为第二个孝慈皇后般的贤后,该有的争斗,始终会有;该来的事情,始终都会来。

在大明宫廷,无辜的人依然死去,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为了利益依然不择手段,手段残忍,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宫廷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沈琼莲和胡善围是一年进宫的,两人算是知己,胡善围陷入中年危机,觉得迷茫,看不清方向,沈琼莲还是天才少女的本色,胡善围倒了一通苦水,她耐着性子听完,说道:听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到头来一场空。

幸好我还有诗,我还想写更多的作品,所以我觉得还行。

我现在脑子都发懵,站着都能睡着,无法给你出主意,我先去休息。

言罢,沈琼莲居然真的回去到头就睡。

胡善围也累到极致,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沈琼莲还有诗和远方,而胡善围经历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苟且和算计。

身体累,心更累,真的厌倦了永无休止的纷争。

谁会用这种费尽心机、瞒天过海的方式弄死鲁荒王,造成服药自闭的假象呢?不是北元,因为兖州处于内陆,没有边防,杀死一个太平藩王毫无用处,还不如去刺杀北平的燕王等镇守边关的藩王。

也不是达定妃那些汉王旧势力,因为如果是为汉王复仇,当众刺杀,或者在毒死鲁荒王后宣扬出去,巴不得全天下的人知道,这才是同态复仇。

后宫的嫔妃也不可能。

因为鲁荒王一死,不仅不会影响到郭贵妃封后,反而会更快促成——至少在大明洪武朝,没有儿子并不是当皇后的劣势,反而是优势。

因为没有儿子,才会真正对所有名义上的儿子一视同仁,才会真正将自己的立场和皇上的立场保持一致,说白了,都是利益捆绑。

为了安慰郭贵妃,今年必定会举行封后大典。

谁是凶手?要看谁能够真正从鲁荒王之死中获利。

其实,凶手已经很明显了……想到这里,胡善围觉得寒冷刺骨,真是知人不知面心啊,要海棠在被子里再塞进来一个汤婆子,方缓过劲来。

海棠见她眼底像淤青一样可怕的黑眼圈,悄悄往香炉里加了助眠的沉水香,胡善围这才入睡。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她梦到了沐春在信中描述的移民聚集的一座座石头城,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开辟新家园。

她骑着大象,天气那么热,她赤着双足,头上戴着花环,漫步在无边无际花海中,这里没有谎言,没有纷争,只有沐春……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沐春在案几堆积如山的文书后面趴着桌上打盹,时千户进来了,看见世子爷的脸贴在摊开的账本上,也不知做着什么邪梦,口水流了一滩,将账册的墨汁淹开。

时千户看着手中急报,只得冲过去摇晃沐春,世子爷?醒醒!有紧急军报!地震了?善围姐姐快跑!沐春猛地惊醒,视线越来越清晰,善围姐姐的花容月貌变成了时千户的一脸胡茬。

怎么事?沐春顺手用衣袖擦去连接嘴角和账册的如蜘蛛丝般的口水线。

时千户看着堂堂世子活的像个糙汉子,心中一叹,双手递过军报:云南麓川司伦发叛乱!黔国公号令云南全境警戒,在保护各地新移民石头城的前提下,若还有余力,便来支援昆明,平息叛军。

沐春揉了揉眼睛,像是还没睡醒,这个司伦发总是不停的叛乱,我爹学诸葛亮七擒孟获,捉捉放放的,这都第几回叛乱了?时千户数了数手指头,第五回。

沐春对着昆明方向拱了拱手,说道:爹,还有两回就齐活了。

儿子相信您的实力,没有儿子的支援,您也能马到成功,活捉思伦发。

儿子这里还有二百五十万新移民要管着,实在抽不出空。

爹,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只能靠您自己解决。

时千户看着世子爷兴奋的样子,不像是亲爹招兵救急,倒像是他亲爹祝寿。

时千户指着军报,世子,您打开看看,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思伦发集结了五百头大象战团,这次,黔国公有些吃力了,世子最好去支援昆明,否则边境线失守,新移民听到战败的消息,不得都跑光了?第134章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从洪武十六年大明南征开始,麓川首领思伦发趁着大明和北元梁王交战,就开始浑水摸鱼扩充地盘。

当时洪武帝对云南的政策是先顾全大局,云南的主要矛盾是大明和北元的国土之争,少数土官不服大明的统治是次要矛盾。

沐英狠抓主要矛盾,一门心思打北元,云南全境平复后,带着南征军找麓川思伦发算账。

两军交战,思伦发发现沐英的南征军比以前北元的军队强悍太多,打不过,于是提出投降。

按照洪武帝安抚为主,打击为辅的政策,沐英同意了,大明朝廷建立了麓川宣慰府,就像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的贵州宣慰府一样,是世袭自治制。

思伦发接受了册封,等沐英大军一走,又故技重施,开始造反了。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大明对西南土官的政策是:封官可以,搞分裂不行。

沐英带兵来伐麓川,思伦发打不过他,又投降乞和。

反复数次,就像三国时的诸葛亮七擒孟获似的,大家习以为常,就像过年似的,每年都要造一次反,否者这一年好像缺了些什么。

思伦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他不仅仅想想要搞独立,他还往缅甸方向扩张势力,每当缅甸内乱,边关稍有稍有松懈,他也同样起兵攻打缅甸争地盘。

正因如此,沐春看到战报,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老爹是个成熟的大元帅了,这种问题他自己会解决的,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五百头大象战团也不成问题。

何况他的任务是保护二百五十万移民的生产生活安全,他忙得没时间回京看善围姐姐。

于是沐春没有理会,今年他计划在云南设一百个书院,用教育来推进移民和土人的融合,这六年来,他亲手安置移民,发现沟通比战争的效果更长久,但是这些都要钱,沐春绞尽脑汁写折子上书洪武帝,给皇帝画大饼,向朝廷要钱要人。

自从当了世子,他的字都变得好了。

可是第二天,他正在给要钱要人的奏折上修改润色时,时千户又拿来急报,世子!昆明告急!别吓唬人,我爹不是一般人,他——沐春懒懒的打开战报,蓦地坐直了,目光一凛,集结军队,把能带的武器,尤其是火器都拿上,即刻出兵。

时千户心道大事不好,遂问:思伦发这是得了天兵天将吗?逼得国公爷接连两日发救急军报。

沐春说道:不晓得,但是我爹受伤了,看起来伤势还不轻。

时千户有些不相信,黔国公这个人最好面子了,绝对不会再长子面前说自己受伤,需要长子去救援。

就凭他们恶劣的父子关系,黔国公就是战死,也不会服软的。

沐春看穿了手下所想,说道:他在信中只是说这次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很难攻克,我军伤亡惨重,但是他的字迹软弱无力,最近几年他又没有纳新的小妾进门……应该是受了重伤。

时千户说道:看来世子还是挺关心国公爷的,一看字迹便知国公爷近况。

呲!沐春歪了歪唇角,发出不屑之声,他这个人命大,死不了,我只是担心主帅受伤,敌军声势浩大,万一顶不住了,大后方二百五十万移民丧生在大象的肉柱子脚下,我六年心血不就白费了?我还指望用这个功劳赚老婆本呢。

沐英沐春父子形同死敌,但是唇亡齿寒,必要的时候还需放下隔阂,并肩战斗,先解决主要矛盾,再关起门来内讧也不迟。

六年前,沐春对胡善围许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诺言。

沐春不是王宁,必须在事业和爱人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从十七岁江西剿匪打响人生中的第一战,到十八岁参加北伐,到现在安顿二百五十万移民,每一件大事,他都要赢。

沐春带着手下精锐出发了,一辆辆马车装着佛郎机大炮、还有南京火药厂给神机营新研发的火绳枪等等装备。

云南多大象,尤其是专门用来作战的战象,皮厚肉粗如一副天然盔甲,冷兵器给战象造成不了大的危险,除非射中眼睛。

对付战象,火器是最管用的。

沐春日夜兼程,去西南前线支援亲爹,此时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已经攻下三城了,沐英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河东扎营。

西南温暖,初春兖州还在下雪,这里已经百花齐放了,只是战争中,鲜花的香气也掩盖不了血腥气,隔着宽广的河流,都能听见对岸战象的嘶吼声,仿佛远古巨兽。

呜——欧!大明军队连连折在大象的柱子腿和獠牙下,听到接连不断的大象叫声,心下惶惶,军心不振。

沐春走进军营时,听见有伤兵议论:大象会游泳,背上还能乘坐四五个军人,简直就是一艘小战船,沐小将军已经传令,时刻留意对岸敌营动静,敌人随时可能渡河攻过来。

怎么防?咱们死伤过半,人困马乏了。

他们五百头大象渡河,估摸能够阻隔河水,我们用什么拦?大象一脚踏过来,能够一个大活人踩成肉酱。

沐春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时百户正要呵斥这两个伤兵,被他阻止了,说道:人家说的都是事实,打仗是为了赢,又不是白白送死,如今这个局面,严防死守是下策,我爹真是老了。

时千户难得为沐英说句话,也没有其他法子,这条河好歹是个天然屏障,如果继续撤退,后方就是昆明城了。

大象的大粗腿一脚就能把城门踹开的样子。

呜——欧!正在对岸用长鼻子饮水的大象战团应景的吼起来了,还故意吸水,用鼻孔互相喷洒,像是一道道瀑布。

沐春停住脚步,看着难得的一根根象鼻鼻孔朝天喷水柱的奇观,有趣。

大明军队只觉得恐惧,哪里好笑了!你是没有见识到大象战团的恐惧!有胆子小的干脆扯出军衣里的棉花,堵住了耳朵,不想听见大象的死亡嚎叫。

刚刚把棉花团塞进去,就被沐春给揪了出来,这是对方故意纵象群嘶叫,以压制我军士气,就像项羽被汉军所围,刘邦命军士唱起了楚歌一样,只是把楚歌换成了大象的叫声,你们不要中计,起来,我来叫你们唱歌反击,不蒸馒头争口气。

时千户忙道:世子,万万不可啊!大战即将来临,岂可唱那些……靡靡之音。

时千户以为沐春要重操旧业,干起了用吴中艳曲鼓舞士气的勾当。

沐春摆摆手,怎么可能,以前我只是个小千户,管着你们这些土匪和纨绔,当然要唱那些低俗的,否则你们都听不进去。

现在我是黔国公世子,管着二百五十万移民,当然要庄重一些。

我们唱军歌,你们多少都会一点。

大家一起唱,声音绝对能盖过那些大象。

沐春跳到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唱道:披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思伦发。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其实原来的歌词是踏燕然兮,逐胡儿,沐春故意改成了叛军领袖思伦发。

歌词简单,旋律雄浑优美,一人从之,百人和之,千人随之,万人同歌。

看着士气渐长,军歌声压住了对岸有组织无纪律的象群,沐春这才悄悄从高台下去,去了主帅营帐。

迎面走来一人,步履如风,沐春赶紧侧身让步,低头叫道:爹,我来了。

那人在他面前停住,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我是沐晟。

沐春一抬头,是二弟沐晟,一张和父亲酷似的脸,连身板都一样,还胡子拉碴的,难怪会认错,这哪是父子,简直就是双胞胎。

沐春脸皮厚,不以为意,问:爹呢?在卧床休息?沐晟一愣,爹从来不在白天睡觉,我在前线压阵,他去后方探地形去了,看何处适合困住象群,正面冲击我们根本打不过思伦发,得利用地形的优势。

大哥,外头的军歌一响,我就猜出是大哥来了,大哥用兵不拘一格,父亲时常说大哥是难得天生将才,无师自通。

当着大哥的面,沐晟没有把话说全,父亲还说你大哥就是脾气太古怪了,若不好好雕琢,难成大器。

看弟弟沐晟的反应,沐春更是奇怪,难道二弟不知道父亲受伤了?还是我眼花看字迹看错了,父亲并没有伤病在身?二弟从小就是个老实人,应该不会说谎。

沐春说道:我去找爹。

老爹去哪儿?黔国公沐英骑马来到一个盆地,四面环山,这里以前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因南京需要大量参天古木填湖建皇宫,一般人干不来这种苦活,所以大明都将犯人发配来西南伐木,时间一长,这里的木头伐没了,因这里土地肥沃,有水源,所以改造成了田地和果园,并就地修建监狱,方便管理犯人。

沐英看着山岭里为了看管犯人而搭建的哨所,以及各种陷阱和围障,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种地方适合诱敌深入,然后包围,用滚石、滚木或者火攻,盆地山路陡峭,战象这种笨重的庞然大物反而不占优势。

一个声音打破了沐英的思路,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用什么可以诱惑敌人进入这个陷阱呢?一听这种懒洋洋、玩世不恭的调调,沐英就知道是长子沐春,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再来晚一天,昆明都沦陷了。

沐春反唇相讥:如果我记得没错,守昆明城的应该是父亲和二弟吧。

意思是说昆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搞移民的,又不是守城的!眼瞅着父子两个又要掐起来,时千户连忙从中当和事佬,说道:国公爷,世子一接到您的信,当天就集结人马赶来了,因为佛郎机大炮和□□太重,骡马车走的慢,所以来迟了些。

沐春打量着亲爹,差不多一年多没见,就老了好多,鬓发霜白,脸上多了好些皱纹,尤其是眉眼之间,还有眼下的卧蚕,以前就是两道威风的卧蚕,现在卧蚕萎缩了,成了空空如也的眼袋,吊在眼睛下方。

沐春心想:英雄迟暮,难怪爹好几年没有新欢了。

沐英因常年征战,镇守云南这些年不仅要管边关,还掌管军政大权,包括外交,以及和长子各种斗气斗法,筋疲力竭,已露出老态了。

沐英今年四十八岁,六十二岁的干爹洪武帝保养得当,六年添了三个儿子,还不停有新宠,老得慢一些,义父义子站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是兄弟。

沐春看他老成这样,收回了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沉默不语。

大战在即,沐英不想和长子闹翻,说道: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把敌人引到这里?沐春说道:父亲五擒孟获……不,是五擒思伦发,五捉五放,跟耍猴似的,思伦发一定最恨您了,我要是他,我不会弄死……对手,一定要活捉,好好的羞辱一顿,这样才能一雪五擒之耻。

所以,儿子的建议是要二弟假扮您——他和您长得太像了,沐晟佯装受伤,带着中军逃跑,孟获驱赶着大象战队追赶,沐晟把追兵引到盆地,您就可以关门打象,用滚木滚石攻击,再加上火攻,大象再凶猛,那也是肉身,任凭它皮糙肉粗如盾牌,也是怕火的。

沐英说道:可是这会让你二弟置于险地。

沐春说道:那就换成我好了,可是我和您长的不像,身材也偏高,纵使易容得当,也容易被思伦发识破。

沐英眉头深锁,万一思伦发识破计谋,不上当怎么办?思伦发的家族盘踞百年,对这里的地形一定比我们还熟悉,他应该晓得这里是盆地。

沐春看着盆地里一排排监狱,问时千户:这里关押多少犯人?时千户说道:大概两三千人,都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

蚊子腿也是肉啊。

沐春说道:你随我下山去监狱招兵,只要愿意加入敢死队,和叛军拼命的,赦免其罪,来我账下当兵,俸禄奖赏一概不少。

时千户就是江西土匪出身,他最适合这项工作。

沐英喝道:你要做什么?沐春说道:今晚我去夜袭营地,敌人势大,以为我们只有余力防守,我们乘其不备,渡河夜袭防火烧营,天黑大象看不清敌人,只晓得避开火光之地四处奔逃。

沐英说道:战象训练有素,短暂恐慌之后,他们会听从驯兽师的号角声集结,到时候他们乘着象背渡河,直奔昆明而去。

沐春呵呵一笑,随即笑容转瞬即逝,那就让他们尝一尝大明的三段式火绳枪射击的滋味,战象体型庞大,随便打都能中……沐春带着刚刚组建的监狱重刑犯敢死队从远处渡河,半夜,对岸蓦地火光四起,喊杀声,号角声,大象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

夜袭成功,一块块火光连在一起,对岸霎时成了一片火海,驯兽师手里的号角声占据主导,象群开始强渡大河。

等的就是这一刻,待象群到了河流中段,沐英沐晟父子开始指挥火炮营用沐春运来的新式火绳枪开始三段式攻击。

明初火器简陋,火炮发射一次,就要重新装填子弹和弹珠,用桶条捅严实了,才能发第二枪。

为此,明初火炮营大多用三段式射击,一队射击,第二队举枪,点燃引线,第三队装填子弹,一队射击完毕后立刻推到第三排,第二队往前开枪,第三队做好射击准备,无限循环下去,达到连射的效果。

果然,象群的天然盔甲在子弹下溃不成军,有中弹沉没的,也有剧痛之下往东西两边河流漂流的,驯兽人的号角根本不如如雨点般的子弹惯用。

后方是大火,前面是似乎永无穷尽的子弹,大象和刀剑都无用。

思伦发只得故技重施,停止渡河,保存实力,摇白旗投降,派出使者求和。

这是第六次了。

若再来一次,凑成七次,估摸可以召唤神龙。

现在的情况是思伦发渡不过来,大明的军队也攻不过去,与其这样耗着,不如和解,各自退兵。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沐英是个规矩人,招待了麓川使者,敲定就在河中间中竹排造一个浮台,双方在浮台见面,思伦发亲自拿着降书,跪下呈给沐英,表示悔过,投降仪式完成。

沐晟坐镇后方,沐春和五个护卫簇拥着沐英乘坐小船,和对岸思伦发的小船同时往浮台方向而去。

这是思伦发第六次投降,他驾轻就熟了,指天发誓从此效忠大明,献上降书,沐英刚要去接,沐春说道:且慢!沐春指着思伦发身边一个随从,我看见你的袖子在蠕动,你在里头搞些什么小动作?把手伸出来!随从一动不动。

思伦发很是惊讶,用土话命令随从伸手,随从依然不从,只是看着思伦发神秘的笑。

思伦发恼怒,伸手去抓他,这时,沐英多年沙场求生的本能,让他警醒起来,他一把抱住沐春,以身为盾,直接将沐春扑倒在河水里。

轰的一声震天巨响,思伦发的随从炸成了碎片,原来随从身上绑满了炸药,成为了一个人体炸弹,思伦发伸出去的手当场炸飞,全身血肉模糊,像是烤熟了似的,尖叫着从浮台滚进河水……沐英醒来时,只觉得腰部剧痛,腰肢以下干脆没有知觉。

他的背部已经灼烧一大片,尤其是腰部的脊椎被炸烂了,露出了白骨,脊椎受损,下半身已经瘫痪了。

战……战……沐英想问战况如何,可惜剧痛之下,语不成句。

沐晟抹掉眼泪,麓川内讧,思伦发的部下刀干孟叛主,不满思伦发总是投降,收买其贴身侍卫当人体炸弹,乘着两军和谈时借着衣袖的掩饰点燃引线,想要一石二鸟,杀了思伦发和父亲,然后乘着双方都群龙无首,起兵反攻。

现在思伦发已炸死,麓川分为两派,一派是刀干孟叛军,一派是思伦发之子任思法,任思法发誓为父亲复仇,正在协助大哥追击刀干孟。

沐英艰难地说道:春……春……叫他……立刻……回。

沐晟不解,我军势如破竹,为何——回……春!沐英坚持要大儿子回来,沐晟从小就听父亲的话,只得下军令命大哥回来。

沐春赶回来,沐英喝了吊命的老参汤,脸色发红,回光返照似的说道:不要追杀刀干孟,不要为我报仇。

留着他,以后和任思法争夺麓川控制权,麓川忙于内耗,很快就一蹶不振,以后无力反叛大明。

做大事的男人,目光放长远,不要局限私仇,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