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心,海底针。
太子许给贵妃之位色诱、有许以尚宫之位利诱、还说她爹胡荣爱好去教坊司喝茶看戏,用家人来威胁她。
太子连续三板斧,想要收割胡善围的忠诚。
太子如此迫不及待,胡善围当然不会恋爱脑的以为太子喜欢她,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上快不行了?隐瞒病情?所以太子在这个时候收买她,想要确保登上帝位。
不对呀,明明出发之前洪武帝身体挺好,还能连着宠幸刚进宫的朝鲜贡女。
胡善围熟读历史,在宫廷也有多年的实践经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其实史书上的完美太子,和现实的完美太子有天壤之别。
史书上的太子,或有诗文才华、或开疆扩土、或善良慈悲、或者对爱情忠诚,只有一个方面表现良好,都会留下美名,是个好太子。
但是现实里的太子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顺利登上帝位。
当不了皇帝的太子都不是好太子。
太子和老中医不一样,老中医越老越吃香,太子当的越久,就越危险,越被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和疑心病此消彼长,成反向发展的老皇帝所忌惮。
所以古往今来,在太子岗位上工龄超过二十年的,基本下场都很惨,没有几个得到善终的。
太子朱标努力营造出仁德、友爱兄弟、尊师、对爱情坚贞等等良好的人设。
其实胡善围这种终年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人是绝对不相信的,不说破,不戳破而已。
当年太子为了尊师美名,苦求洪武帝放恩师宋濂一条命,其实是用苦肉计迫使孝慈皇后出面帮忙,最后还是孝慈皇后拖着病躯搞定了洪武帝,但是美名却是太子的。
从成穆贵妃的葬礼引出改变孝制的《孝慈录》,到救宋濂这两件事,胡善围就看清楚了太子的虚伪。
太子的人设是骗一骗广大无知老百姓,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戴,这和五百年后演艺界明星们做好男人、吃货、学霸人设是一模一样的,为的是迅速提高知名度和辨识度,他们知道老百姓喜欢这种的人设,就努力把自己包装成和真实的他们完全不同的人设。
所以屡屡出现出轨劈腿的好丈夫、瘦成一条闪电的吃货和论文格式都不标准的学霸。
但是,群众的目光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设一时爽,崩坏火葬场。
立的越高,崩塌的越快。
此时的太子已经在胡善围心中崩到一塌糊涂了,还死皮赖脸的想要索取她的忠诚。
她已经分不不清楚,虚伪的太子和暴戾的秦王那个更讨厌。
胡善围决定给太子一击重拳,说道:微臣吃的是大明朝廷发的俸禄,不是来自东宫。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啊,微臣不能端着朝廷的碗,做着东宫的事。
微臣的忠诚只会给两个人,那就是皇上和统领六宫的贵妃娘娘。
太子殿下得到微臣信任的唯一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坐上那张龙椅。
想得到我的信任?那就先当皇帝,太子是储君,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是的,这一步的差距,可以只是三尺的一小步,也可以是十万八千里的一大步。
这一步其实很远,小心扯着蛋啊太子!胡善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子晓得她的决定,很是失望,原来胡司言是那种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下注的人。
胡善围说道:是的,微臣出身市井商户人家,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晓得端谁的碗,吃谁的饭,就要给谁办事,太子殿下的赏识微臣心领了,这桃花还是劳烦太子拿去鲁荒王棺椁前插瓶吧,告辞。
这是兖州皇家寺庙,鲁荒王停灵之处,在弟弟死去四十九天,尸骨未寒,大哥就迫不及待色诱起了弟弟亲娘的女官。
胡善围告退,太子没有追,只是看她的背影所有所思。
传说七七是死人停留阴间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要喝孟婆汤,忘记前世所有的事情,转世投胎。
胡善围来到大雄宝殿,在佛前为鲁荒王祈祷:来世,莫要再投胎帝王家了,你这个无用的好人。
做完法事,送葬队伍回到鲁王府,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胡善围在书房里写了几页书信,将一颗丹药用油纸包裹好,一起放在木匣子里,层层叠叠裹上防水防潮的油纸,然后在最外面裹上布包袱,交给海棠:你拿这个出去,你出去之后,必定有人跟踪,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你多换几个地方,换一次装束,假装甩脱跟踪后,去上一次我雇佣保镖的镖局,把这个木匣子寄送到京城锦衣卫衙门毛大人手中。
海棠不解,这个风险很大,凭我一人之力,很难甩掉跟踪。
胡善围说道:不,不是要你真的甩掉,是要让对方以为,你既然想尽办法想要甩开眼线,这个木匣子里头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
海棠问:胡司言今日怎么了?要捎信给毛大人,交给纪纲便是,为何要镖局去做这件事,镖局没有纪纲靠谱,这东西有遗失甚至调换的风险。
胡善围轻轻叩了叩小匣子,这个小东西是鱼饵,我要用它钓出一条大鱼,论理,这事我应该置身之外,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但是……一想起桃花林太子轻佻的用桃枝托起自己下巴的那一幕,胡善围觉得恶心作呕,鲁荒王是皇室中人,生老病死都归宗人府管辖,然而宗人府宗正就是主持鲁荒王葬礼的太子。
不要你是太子,就可以仗势欺人调戏我。
不要以为我拒绝了你,这事就算完了,你要为你轻薄负责。
我胡善围从不惹事,也从不怕事。
谁搞宫斗我搞谁。
钓大鱼?海棠问:毒死鲁荒王的真凶吗?胡司言已经有眉目了?是谁在白矾里加的砒霜胡善围说道:鲁王府后宅由王妃管的水泼不进,掉包这事只能在府外兖州城里完成,对方的手应该没有伸进来,否则白矾和《炼丹手记》这种要命的证据早就被偷走或者销毁了。
可是兖州城人海茫茫,根本无迹可寻,何况此事已经过去了四十九天,鲁荒王可能是在路途中被人调换了药包,即使锦衣卫来查,估摸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唯一的揪出真凶的办法,就是让真凶误会以为我们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引蛇出洞。
胡善围指着小匣子,谁碰了这个盒子,谁就是凶手。
海棠赞道:胡司言妙计!想了想,又问道:凶手……真的会来咬诱饵吗?胡善围回想起太子摆弄供桌上花瓶的插花,当时他掰断了几根花枝,还说:这插花讲究错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赏心悦目,最高的花枝永远只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纵使一瓶都是仙境奇葩,也不会好看的。
以及,桃花林的太子色诱利诱还有家人威胁的那一幕,晚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招安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鲁荒王早不死,晚不死,唯独在坤宁宫加固地基,重修完毕,郭贵妃即将册封皇后的时候死了。
郭贵妃一旦封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
东宫太子朱标是庶长子,生母是谁,洪武帝连个名字都没让这个女人留下来,而鲁荒王两个舅舅都是侯爵,大明名将。
从出身上看,太子就落了后尘,虽说太子储位稳固,颇有贤名,但鲁荒王的嫡子身份,给了太子很多压力。
尤其是洪武帝身体还不错,六十二高龄还生了三个儿子的前提下,太子还不知要在东宫熬多久才能上位。
每熬一天,东宫就有易主的危险。
太子也是饱读史书的,他当然知道工龄超过二十年的太子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
所以,除掉鲁荒王,将威胁掐死在摇篮里,是最好的办法。
郭贵妃封后,她就是第二个孝慈皇后,没有嫡子,所有庶子在她眼里都一样……胡善围说道:我也不确定,希望是我多想了,不然这个结果真的太可怕了。
海棠机灵聪明,当年秦王以她大哥的性命为要挟,借用怀庆公主的手,除掉胡善围,是海棠说服了教坊司当闺门旦的姐姐,将计就计,揪出了秦王这条毒蛇。
胡善围辅佐郭贵妃,权力大增,想法子将海棠的姐姐和大哥都脱了官奴的籍贯,送到云南沐春那里,作为移民,重新开始生活。
故海棠对胡善围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她将小包袱放进食盒里,扮作鲁王府普通丫鬟从后门出去。
不知是真的有人盯梢,还是胡善围的提醒,海棠觉得身上总有几道目光,她路过一个成衣店时,买了套男子的衣服换上,还租了轿子,绕着兖州城瞎逛,做出努力要摆脱跟踪的假象。
之后甚至改为租了一匹马出城跑了一圈,又折返回来。
这才去了镖局,将小匣子高价托付给镖局,请了十个镖师送到京城。
走出镖局,海棠又感觉了审视的目光。
她没有左顾右盼,一副自信满满确认自己摆脱了跟踪的样子,步履轻松的回到鲁王府。
次日,庞大的治丧队伍启程回京,年轻的寡妇鲁王妃抱着过儿相送,太子安慰哭哭啼啼的弟媳,还抱了抱襁褓里的过儿。
胡善围看见太子慈祥的目光,像是十分爱惜过儿的样子,纵是穿着夹衣,也觉得彻骨深寒。
那过儿在鲁王妃手里好好的,太子一抱,过儿就大声嚎哭起来,身体不安的在襁褓里扭动,胡善围听得心惊,走过去说道:过儿咂着嘴,应是饿了,叫奶娘抱过去喂奶吧。
过儿是鲁王府的指望,鲁王妃将来还指望他承袭爵位,延续鲁王一脉,闻言连忙向奶娘使眼色,要奶娘去接过儿——大伯子和寡妇弟媳之间不好直接传递,都是奶娘作为中间人将过儿抱来抱去。
太子依然保持慈祥的笑容,将过儿还给奶娘,疼惜的说道:孤有过八个孩子,都是在孤手里抱大的,因而有些经验,过儿哭声嘹亮,腿脚有劲,将来一定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
这下太子除了好儿子、好大哥、好学生、好丈夫的人设以外,又多了个好父亲——谁会料到好大哥会在弟弟过七七的时候在桃花林里使出浑身解数逼女官就范呢?虚伪,太虚伪了!胡善围上马车之前,鲁王妃又在她面前一通自责,说辜负了郭贵妃所托,没能照顾好鲁荒王,……妻贤夫祸少,都是我的错,呜呜。
其实从鲁王妃把王府管理的井井有条来看,她绝对不是表面上的软和性子,只是迫于男尊女卑的礼教,必须做出示弱求原谅的态度。
胡善围有了怜悯之心,安慰道:鲁王妃莫要胡思乱想,好生照顾过儿,把他培养成人,莫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鲁荒王虽走了,过儿是郭贵妃的亲孙子,贵妃娘娘也是鲁王府的依靠,大家还是一家人。
看到胡善围这个态度,鲁王妃心下稍安,方收了泪水。
胡善围暗叹:皇室里的女人啊,泪水都修炼到了收放自如。
回京途中,胡善围和沈琼莲同吃同住,同卧同起,像连体姐妹似的,故意做出防备太子的模样。
沈琼莲觉得奇怪,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变得胆小了?胡善围说道:相信我,你不知道是为了你好。
沈琼莲素来不爱管闲事,居然真的就不问了。
弄得胡善围心里痒痒,恨不得把桃花林受太子骚扰之事拿出来倾诉。
这个油腻的太子居然拿桃花枝托我的下巴!啊!连春春都没有这样轻佻的托过我的下巴!夜里住在驿站,胡善围洗脸的时候拿着热帕子狠狠的搓洗下巴,差点搓下一层皮。
而太子,日常的礼遇两个女官,甚至把驿站最好的房间让给她们住,好像桃花林骚扰事件从未发生过。
十天后,治丧队伍到了京城,此时南京城正值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怕热的人已经穿上单衣了,众人老远就看到前方高高飘起的白幡、听到震天的哭声。
这个葬礼规格不一般,是按照王礼出殡,朝中文武百官相送,胡善围看了,大惊:短短三个月,又有一位亲王去世了?治丧队伍走近一看,才知道黔国公沐英去世,洪武帝追封其为王,配享太庙,谥号昭靖。
沐英死了?那么沐春……胡善围赶紧下了马车,有纪纲开道,她顺利的挤到了人群前面,看着孝子沐春穿着麻鞋、粗麻没有锁边的孝服、捧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最前面。
六年了,两人一直书信联系,从来见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沐春眼睛红红的,看到路边的胡善围,立刻迸出光亮来,嘴角不知觉的上扬。
胡善围一瞧,心道不好,忙摇头摆手。
沐春方收敛了目光,继续哭丧着脸。
沐春身后穿着同样孝服的是三弟沐昂和四弟沐昕,沐昕就是六年前像个野人一样舔手指的小男孩,像沐春小时候那样在宫里长大,安排在乾清宫东五所里,和几个小亲王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是个九岁的男童了,长大很是秀气,雌雄莫辩,像个女孩子。
沐家只有二公子沐晟留守在云南。
沐家三位公子之后,是用白麻布做的帷帐,由几个强壮的小厮们举着杆子拉扯开来,形成两堵可以行走的白色围墙。
围墙里面都是披麻戴孝的沐家女眷,为首的当然是黔国公夫人耿氏,其实沐英长年镇守云南,平时也大多在战场上,沐家大小事宜都交给耿氏打理,和丧偶差不多,夫妻感情淡漠,相敬如冰的过了一生。
所以,耿氏哭的不是丈夫,而是心爱的儿子沐晟没有回来送葬。
没了丈夫,耿氏越发思恋唯一的亲生儿子。
她已经足足十一年没有见过儿子了!搀扶着耿氏的青年夫人是二少奶奶程氏,程氏是沐晟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由父亲沐英亲自下聘求娶的,程氏家门不显,是个小文官家庭,也不晓得沐英是如何打算的,他明明最喜欢二儿子,却给老二指定了如此低调的一门亲事。
耿氏得知此事后,当即气得吐血,就这种出身的女人,给儿子当妾都不配啊!可是她自打嫁入沐家,晓得前头原配冯氏是如何死的,知道若想日子过得去,就得顺着丈夫的意思,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耿氏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这门婚事,开始操办婚事——由于沐晟一直跟随父亲镇守云南,到处平乱,没有时间回来结婚,最后还是五岁的四弟沐昕替二哥接了新娘,拜堂成亲。
所以沐晟之妻、二少奶奶程氏嫁到沐家快四年了,依然没有见到丈夫,梳着妇人头,但还是处女之身。
不过,沐晟虽然老婆不在身边,并不妨碍他纳妾——是的,沐晟无论相貌、性格,还是爱好都和亲爹沐英一模一样,他喜欢女人,漂亮的女人,在沐英去世之前,已经有两个妾为沐晟生了儿子。
程氏连丈夫的面都没有见,就喜当妈,比婆婆耿氏还惨,耿氏好歹生了沐晟,故,听到耿氏哭泣,程氏更加悲伤,比耿氏的哭声还响亮。
隔着移动的白色帷帐,听见里面女眷的痛哭之声,在人群里围观的胡善围心中一声叹息:她讨厌沐英,讨厌他对沐春冷酷无情,沐春半生的痛苦,大多都来自父亲。
可是沐英真的死了,看到他的棺材在面前经过,心中却无畅快之感,不得不承认,沐英是大明的脊梁。
他的去世,对大明是一大损失,洪武帝二十几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干儿子沐英。
胡善围的目光贪婪的追随着沐春穿着丧服的背影,直到消失了还舍不得离开。
沐春捧着亲爹的牌位,心潮澎湃,啊,我终于见到善围姐姐了!这送葬的路怎么那么长?怎么还没到墓前?下葬的吉时怎么那么慢?沐英夫妇合葬墓在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由于原配冯氏早逝,坟墓早就建好了,夫妻同墓,但是棺材放在不同的室内,墓穴是三室两厅的结构,三室分别是冯氏,沐英,还有为将来继室耿氏挖好的、安放棺材的墓穴。
两厅是两个用来堆放陪葬品和祭祀用的左右两个墓室,中间是长条形的墓道。
送葬队伍先打开第一道墓门,走进前墓道,约三十来步时,被一道千斤重的墓门阻拦。
墓门后面是一个凹糟,凹槽里卡着一根几百斤的石柱子,倾斜着顶住墓门,从外头根本无法开启墓门。
当年建墓时,在墓道左边预留的一个小方口——这个口子是进入墓室的入口,类似五百年后程序员给程序预留的后门。
一个身形瘦小的掘墓人撬开墓砖,从方口里爬进去,爬到墓室后,他挪开顶住墓门的石柱,墓门缓缓开启。
沐英的棺材抬进了中间的墓室,搁在棺床上面,棺材的左边是已经停放了二十九年的原配冯氏的棺材。
沐春在母亲的棺材前烧香磕头,亲爹死了,他没有哭,可是看到母亲的棺材,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一地,一颗颗砸在墓室的青砖地面上。
入葬仪式结束,沐春走出墓室,眼泪才止住了。
待所有人走出墓室,瘦小的掘墓人重新将几百斤的石柱推到地面凹槽处,抵住墓门,又从墓室预留的小口子里爬到墓道,重新用墓砖封住。
这个小口子会一直留着,等待耿氏死后,掘墓人爬进去,重新开启墓门,抬进沐英右边的墓室,夫妻两人合葬,掘墓人第三次抵住墓门,从小口子爬出墓道,随身布下炸药,炸塌小入口,再封上墓砖,他们夫妻三人将永远在此沉睡。
第138章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走过约三十米倾斜的墓道,第一道墓门也在沐春面前封起来,沐春为父母各烧了一堆纸钱,跪在夫妻合葬墓前,低声说道:母亲,都说人死之后过了七七就喝孟婆汤,转世投胎。
算一算日子,母亲现在应该二十七八岁,说不定是我云南新移民的一员。
人呢,应该向前看,人死灯灭,你的尸身在这里住了二十九年,反正你的灵魂已经转世,也不晓得现在多了这么个讨厌的邻居。
母亲现在被追封了诏靖王夫人,也都是虚名,对母亲现世一点用都没有。
儿子只希望母亲现在这一世要幸福,要开心。
沐春带着庞大的送葬队伍离开,留下满地烧成灰烬的纸钱,以及酒肉等祭品,守陵人拖着扫把清理遍地狼藉,扬起了片片灰烬,就像一片片黑色蝴蝶,在观音山漫天遍野的飞舞着。
夜深了,野猫野狗闻着味成群结队而来,在坟头开起了盛宴,争夺酒肉,刚开始守陵人还会挥着棍棒赶走野狗,摆好祭品,没过多久,流浪猫狗又来了,反复几次后,守陵人累了,在被窝里酣睡,由得它们热闹。
次日早上,坟头祭品已经吃喝完毕,几只喝醉的狗还瘫在原地,守陵人骂骂咧咧的赶走畜牲,清洗坟头,不留一点油腥味,摆了几盆花,终于清净了。
风风雨雨,百年沧桑,沐氏家族信守承诺,世世代代镇守云南,一个个沐家的男人和女人死在云南或者北京,被千里迢迢送到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祖坟安葬,直到三百多年后,沐家和大明一起灭亡,依然有守陵人保护这里。
又过两百多年,中华山河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下破碎,礼乐崩坏,中华大地成为了人间炼狱,沐家的坟墓被一波波盗墓贼光顾,南京本地盗墓贼、著名的江宁大盗唐永海终于把目光定在沐英墓,砸开了沐英的棺椁,取出里头最有价值的陪葬品——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
当时的南京市市长刘伯承下令捉拿这个江宁大盗,将其枪毙,这尊陪伴了沐英五百多年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送到了南京博物院,成为了整馆之宝。
如今的观音山从沐氏家族墓变成了游客如织的风景区和大学城,从禁地变成花钱就能进去的大众旅行之地。
沐家部分保存完好墓地,甚至被房地产开发商非法强行圈地捣毁建立所谓生态别墅区。
正如明朝诗人唐伯虎写的那样: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无论沐英多么英勇无畏,无论沐家一代代人为保护国土前赴后继牺牲,沐家出了无数豪杰,也出了无数的混账,出过英雄赞歌,也出过狗血丑闻,热闹喧嚣了三百多年。
当一切尘埃落定,纵使沐家这种五陵豪杰墓,也是无花无酒锄作田。
历史总是那么的巧合,唐伯虎的诗预言了沐氏家族墓的未来。
明朝弘治十一年,唐伯爵参加应天府乡试,惊才绝艳,被一个广东人主考官点为第一名,乡试第一名叫做解元,故,唐伯虎被叫做唐解元。
这个来自广东的主考官也是学霸一枚,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之后发榜,是二甲第一的传胪、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官运亨通,顺利入内阁,乃至成为大明内阁首辅大人。
他叫梁储,是胡善围……的同事黄惟德的侄孙。
而唐伯虎被梁储点为应天府乡试解元后,本以为是他攀登人生高峰的起点,但事实上就是他的人生高峰了——之后会试,唐伯虎无辜卷入了会试试题泄露案,终生不得再考,断绝仕途。
看透一切的唐伯虎对名利顿悟,写下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绝世佳句,却又预言了沐氏家族墓地的未来,冥冥之中,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其实只是一轮又一轮的死循环。
人间如此,皇室这个最大的名利场更是如此,胡善围在回宫的途中,就被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叫去了锦衣卫衙门。
这是你雇佣镖局送给我的?毛骧将一个锦盒推到胡善围面前。
胡善围点点头,准确的说,是我命海棠在兖州城一家镖局里寄出。
毛骧:然后你转头就要纪纲派出锦衣卫暗探盯着十个镖师,看一路上有谁调换或者偷看这个小匣子里的东西。
胡善围:是的。
镖师们怕出意外,几乎是日夜兼程,轮番赶路,所以这个匣子五天前就到了毛骧手里。
毛骧打开小匣子,里头是一枚红彤彤的药丸,两页信纸,他晃了晃信纸,这封信中说鲁荒王死于药丸的砒霜中毒,是意外。
鲁荒王没有把握好配方,自己毒自己,这个药丸就是证明。
你自己看一遍,是否有人模仿你的笔记,调换了信件。
胡善围摊开信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没错,这就是我写的,没有删减,也没有更改增加。
毛骧问:你信中所写,并非事实吧?否则,你为何要纪纲派人盯梢?胡善围说道:我在信中写了一半的事实。
另一半被我掩盖了,那就是有人在鲁荒王炼丹必用的白矾里下了纯砒霜——这个是茹司药辨认出来的,她的医术和品德,想必毛大人心知肚明,由于白矾和砒霜长得相似,鲁荒王没有发觉。
所以,毒死鲁荒王的人,就是对这个小匣子里头感兴趣的人。
毛骧很是沉得住气,脸上无波无澜,说道:镖师护送途中,有人想动手掉包,被锦衣卫拿下,经过这几天言行拷问,他们招供了,说幕后主使是秦王。
秦王毒死鲁荒王,嫁祸太子,挑拨东宫和郭贵妃,还有东宫和郭家之间的矛盾,借着郭家的手绊倒东宫,废掉太子。
太子下台,秦王是二皇子,身份居长,必定入主东宫。
听到这个结果,胡善围怒极反笑。
毛骧挑了挑眉毛,你笑什么?胡善围收敛笑容,说道:秦王恶贯满盈,他就是个重口味的火锅——什么肉,菜,豆腐,真的,假的,统统往里头涮,管他好吃不好吃,都能煮熟了吃下去。
但是,毛大人,火锅的重口味骗不了我的味觉,这个结果,我‘吃’不下去。
胡善围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丧心病狂的秦王,郭贵妃即将封皇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对身为庶长子的东宫太子形成威胁,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秦王只比太子朱标小一岁零两个月,排行老二。
但是,秦王之前多行不义,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毫无大局观,洪武帝对他已经死心了,只是把他当成镇守西北的藩王。
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他可以从中再做挑选一个儿子当太子。
何况,东宫还有四个皇孙,其中朱允炆和朱允熥都已经十五岁成年了,他们也是继承人的人选。
根据胡善围对洪武帝的了解,洪武帝大权独揽惯了,越老疑心病越重,一个兵强马壮,正值盛年的儿子,和一个刚刚成年,无权无势,一切都得依靠自己给他张罗的皇孙,他会选择谁当储君?当然是听话的皇孙啊!按照洪武帝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忍受当一个太上皇。
所以秦王冒险毒死鲁荒王,不仅不能渔翁得利,反而会为他人做嫁衣。
毛骧定定的看着胡善围,仿佛要穿透她的内心,你认同锦衣卫调查的结果,那么,你觉得谁是真凶?胡善围说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但是现在听毛大人一席话。
连皇上都要替他遮掩,并且不惜栽赃给另一个儿子,以此来欺骗郭贵妃、稳住掌握兵权,和战功赫赫的郭氏家族,所以……这个答案不需要我说出来了吧。
只可能是太子。
只有国储,才会让洪武帝去栽赃另一个儿子。
倘若让郭贵妃和郭氏兄弟知道鲁荒王死于太子投毒,后果是国储动摇,国家动荡。
如果只是一个素有恶名的亲王,洪武帝不至于杀了秦王——夺爵贬为庶人,圈禁中都凤阳即可。
这便是帝王心术。
果然还是不能瞒住她啊,毛骧心中一叹,面色却是一肃,传皇上口谕,尚宫局司言胡善围跪下听旨!胡善围赶紧站起来,跪拜在地:微臣胡善围听旨。
毛骧说道:鲁荒王之死,朕甚是心痛。
然,国储乃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朕需从长计议,此事乃国家机密,胡善围不可说与外人知晓,只需回鲁荒王炼丹失误,自取灭亡。
若抗旨不尊——毛骧瞥了一眼跪地的胡善围,诛满门。
洪武帝对胡善围的恐吓逐渐升级,先是要挖去她的眼睛,之后是杀了她给孝慈皇后殉葬,现在干脆要杀她全家!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和毛骧对视,毛骧对她点点头,君无戏言,你还不接旨?胡善围手心都是冷汗,跪地俯拜:臣……胡善围……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领旨完毕,胡善围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来。
直到纪纲来扶她,请胡司言回宫,倘若耽搁太久,唯恐郭贵妃怀疑。
同行的沈琼莲已经回宫了,胡善围不能在锦衣卫停留太久。
啪!胡善围拍开纪纲的手,滚。
纪纲早就知道结果了,却一直瞒着胡善围,只是报给毛骧和洪武帝知道。
嘶!纪纲倒吸冷气,看着自己骨肉均亭的玉手,轻点!都打出红印来了。
我毕竟是锦衣卫的人,这种要命的事情,我怎么敢自己主张告诉你?少不得先报给毛大人,由皇上处置了。
都是打工的,胡善围理解纪纲的苦衷,但是她无法接受现实:说出真相,满门抄斩。
不说真相,她如何有脸面对郭贵妃的托付?胡善围用力的拍开纪纲,她的手也生疼,只是她内心十分纠结,忽略了疼痛。
纪纲劝道:毛大人要你早点回宫,走吧,我送你回去。
又伸出手。
胡善围侧身避开了,说道:我自己走。
胡善围站起来,她不知不觉跪的太久了,腿脚麻木,膝盖一软,差点摔倒,纪纲用力扶她起来,怪叫道:哎哟,想不到你还挺沉。
胡善围坐在椅子上,揉着麻木酸疼的腿。
纪纲递给她一杯参茶,又劝,不就是说谎吗?我们这种当差的,一天到晚,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说个谎还不容易,你听我一言,皇上并不是不动太子,而是时候未到,今天他敢杀亲弟弟,明天说不定就敢弑君。
但这和咱们都没关系,他们老朱家争权夺利,咱们冷眼旁观便是,反正最后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咱们都要在皇帝手里讨碗饭不是?谁当皇帝都一样。
俗话说,赌场无父子,这权力场,尤其是皇权,那就更……咳咳,这些杀头的话我只敢对着你说,你要明白,你全家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你爹那一天去教坊司喝茶,我们锦衣卫是清清楚楚,到时候皇上要动手,我一个人可拦不住。
我累了。
胡善围疲倦的说道,目光有些发直。
纪纲以为她被吓坏了,安慰道:放心,只要你不把太子抖出去,皇上照样重用你。
你知道宫里什么样的人命短,什么样的人活的长吗?胡善围不言不语。
纪纲自问自答道:知道皇室秘闻的人命短,但是,知道很多皇室秘闻的人却会活的很长。
就和赌场欠钱一样,你欠一个人十两银子,那别人就是大爷,可是你若千一个人十万两银子,别人就得管你叫大爷。
你不会有事的——我可以保证,在我出事之前,你都不会有事。
胡善围冷哼一声,男人的话不可信。
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转眼就把我卖给毛骧。
纪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和毛大人在我心中是一样的,你是我朋友,毛大人是我……反正对我很重要,别让我为难嘛。
胡善围问纪纲: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干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觉得累吗?累。
纪纲说道:有时候觉得真他妈的不想干了,但是除了干锦衣卫,我也不会干别的啊。
我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没别的优点,去其他衙门,会被人欺负瞧不起的。
不会有第二个上司像毛大人那样真心实意对我好、赏识我了。
再说了,我若走了,毛大人会很孤单的。
胡善围颓然说道:不管我怎么做,宫廷都不会改变。
生生死死,如潮涨潮落,花开花谢,自有天时规律,半点都不由人。
那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纪纲取笑道:你对宫廷有什么误解?宫廷从来就是尔虞我诈,倚强凌弱,无情无义的地方,一切皆有规则,你改变了皮,改变不了本质。
胡善围顿时哑口无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缘木求鱼吗?胡善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从来如此,那便对吗?。
可是只是一瞬,就被汹涌而来的疲倦和无力感覆盖了。
胡善围站起来,回宫。
宫里,春光正好,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燕子衔泥,飞入垂杨处。
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
心中几乎要积郁成疾,胡善围仿佛听见成千上万只杜鹃齐齐鸣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回到宫廷,稍作休整,胡善围换了一套素服去钟粹宫见郭贵妃。
一路上,胡善围无数次劝自己,郭贵妃就是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即将封后,她身后还有庞大的郭氏家族,她能把太子怎么样?郭贵妃会陷入报仇和隐忍两难境地,每一次见到太子恭敬的给她请安,叫她母后,她都会痛苦不堪,会心疼双眼毒瞎,活活疼死的亲儿子。
她不能为儿子报仇,还要和杀子凶手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是多么的残忍?隐瞒残酷的真相,对郭贵妃而言,反而是好事……胡善围努力说服自己,可是见到阔别两个月的郭贵妃,看到她鬓发全白、容貌憔悴时,愧疚感,负罪感,无力感,自我厌恶等等情绪如洪水般涌过来,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还是郭贵妃先开口,胡司言回来了,真是辛苦了,本宫见你很是疲倦,回去好好休息,不用着急来请安。
郭贵妃这九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从岌岌可危的后宫大权,到得到朝野内外认可,即将封后,她不再是当初屡屡犯蠢作死的郭宁妃了。
胡善围猛地回过神来,行了拜礼,微臣一路坐着马车,累不着。
想必贵妃娘娘着急知道鲁荒王葬礼情况,还有孙子的身体状况,便先过来和娘娘详叙。
郭贵妃赐了座位,听胡善围讲兖州城鲁王府所见所闻。
胡善围只隐去茹司药从白矾提取毒药、《炼丹手记》以及桃花林太子威逼利诱,还有海棠去镖局放诱饵这四桩事情。
无论胡善围讲什么,郭贵妃都没有打断她,只是偶尔发出哦、唉等叹词,讲到太子为孙子取了小名,叫做过儿时,郭贵妃才说了一句这小名取的不错,有警示之意,不过,等满周岁,写入皇室金册,得让皇上、礼部还有宗人府早早定一个大名才好。
胡善围讲了快半个时辰,才说完兖州之行。
末了,郭贵妃落了泪,吾儿真是糊涂啊,自己毒自己,都是本宫的错,没有好好保护他,十四五岁就被人引诱吞服丹药,心瘾难戒,倘若本宫细心一些,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胡善围听了,愧疚几乎将她的脊梁压垮,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甩了两巴掌,火辣辣的疼。
胡善围不敢直视郭贵妃的眼泪,掏出了手帕递过去,娘娘节哀,过儿身体健康,他是庶长子,将来是否能成功继承鲁王的爵位,还需娘娘帮忙,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
谢谢你。
郭贵妃自己的帕子早就哭湿透了,接过了胡善围的帕子,擦干眼泪,说道:你此去兖州,路途遥远,责任又重。
其实你是宫廷女官,为亲王送葬,本不是你的责任。
是本宫太任性了,非要你跑一趟腿。
闻言,胡善围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光,忙说道:为娘娘效力,本就是微臣的责任,娘娘客气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娘娘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郭贵妃说道:你好久没有孝陵祭拜孝慈皇后了,惦记着孝陵的鹿还有凤凰了吧?这些禽兽都是你养大的,有感情。
明日本宫给你放个假,你去孝陵小住几日,算是出了远门的补偿。
其实不用郭贵妃开口,胡善围就会找机会告假,去孝陵和沐春见面,郭贵妃主动开口,胡善围顺水推舟,微臣明日便去孝陵,为娘娘给孝慈皇后上一注香。
次日一早,宫门一开,胡善围的车驾去了孝陵。
临行前,郭贵妃将好几卷经书交给胡善围,这是本宫亲手抄的经书,你帮忙拿去孝慈皇后神位前焚烧,也是本宫一点心意。
胡善围慎重其事的接下,郭贵妃看着她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外,若有所思,许久,对身边的郭嬷嬷说道:檀儿的葬礼是太子一手操办的,听说胡司言说葬礼办得很漂亮,选的墓地风水也极好。
太子如此卖力,本宫不能亏待了他,写一张请帖送去东宫,今晚本宫摆一桌素宴,给太子接风洗尘。
是。
郭嬷嬷应下。
春光烂漫,万物生长,芳菲一片,郭贵妃信步走到御花园楼阁,偌大皇宫,尽收眼底。
皇宫所有的屋顶都是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熠熠生辉,唯有东宫用的绿色琉璃瓦,波光淋漓,仿佛池塘清水。
郭贵妃对着东宫那一抹独特的绿色,无声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