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悄然回到了甘州城外的军营里, 这支战功剽悍的队伍十分低调, 裴景行迎得也十分低调, 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因为他们而改变了。
在军营调度了数十人, 甚至还拆了一个火,已经不算是小事,表面上打的幌子是为裴景行送家书,可各路明眼人都看得分明——送家书要昼停夜行?忽悠傻子呢。
但知道真相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有资格在这个时代玩弄情报的人,非富即贵, 就好比甘州城里,除了某个每夜都睡得不得安宁的人之外, 其他人都不知道战争已一触即发。
郎君每夜辗转反侧, 这样下去恐有伤身体,我还是命人再去熬些安神汤吧。
不必,安神汤对我无用。
韦胥看着拔步床帐顶的百蝠图,拒绝了夫人的好意。
要不, 就去一封家书。
刘氏轻声劝道,咱们家上面还有老祖宗, 你说些软和点的话, 家里始终不会亏待你的,瞧瞧你现在, 这样劳心劳力又是何苦来哉?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在这里睡不踏实, 先去书房了。
韦胥起身,任由刘氏在他身后咬唇叹气。
韦胥是家里的二房嫡出,袭爵的是大房,家中子弟几乎都由大房家主调派,他原本是家族中重点培养的对象,可自他来了甘州,就跟家里决裂了一半。
明明能去江南富庶之地,偏偏来了苦寒的边关,别说油水捞不到,真要来个兵荒马乱,能活着就不错了。
家里给你铺的路,是由着你任性来的?钱都给断了,什么都要韦胥自己想办法。
韦胥披着斗篷,呵着寒气,坐在了书案旁边,看着小厮摆弄炭火,心里一团乱麻。
他是真的想杀了裴景行的,也是真的于心不忍。
看看现在的大昭成了一个什么样子!拦路者,杀;不从者,杀;有异心者,杀……杀杀杀,多少青年才俊都死在了路上,多少赤胆忠心的都死在了冤狱里,现在的朝廷,还有几个能用的人?裴家也是将才世家,男丁都是极力培养,个个为战场而生。
裴景行只是个刚离了窝的小崽子,好食好饭,习得一身本领,还没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人世间,就要死于非命吗?不杀了。
那次宴会没下手,现在更不会。
尽人事,知天命吧。
队伍回来时候已是深夜,众人被前来接应的亲兵带到了准备好的十人大帐篷,许多人皮甲都没来得及脱,便趴在床铺边上睡着了。
朝晖和林菁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两人去主帐回话,裴景行雀跃地问道:成了?林菁也很累了,她一边扯着腋下的皮甲带子,一边道:问他。
朝晖向裴景行简短汇报之后,他沉默了片刻,问林菁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除了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想办法给你弄来。
想洗澡。
行。
林菁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能不能要两桶水。
裴景行:……不就搬两趟么,行!你就不想吃点啥?要吃肉,要薄薄的,蘸东西吃的那种,别的就随便来点吧,跟大家一样就行。
上一次裴景行帐篷里那顿羊肉进了左平的肚子,她至今都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对裴景行来说,那是已经吃腻了的玩意,他应了下来,带着朝晖走出帐篷,让林菁好好休息。
他召了亲兵过来,一连串地吩咐下去,然后才靠在校场的旗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脚下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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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彪炳的战绩,他该怎么兜住它?他轻轻皱着眉,少年的心事,是月一样清澈的光辉,隐隐动人。
裴景行还记得,在临行前,父亲这样跟他说过:虽然林菁跟你去了甘州,但她的事,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多管。
为什么?因为林家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管的能力,这个世上能护住林家人的,只有他们自己。
就算他阿耶没嘱咐过他,裴景行用脚去想也知道,林远靖的女儿这个身份有多敏感,十五年了,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几乎没什么人提过林远靖的名字,是他们不想提吗?不,是不能提!这件事他兜不下来,知道的人太多了。
现在队伍里的六十人,个个身手过硬,背景不简单的大有人在,不提进去的百骑司,崔缇是崔家子弟,他不可能不将这件事上报给族里。
还有那些突厥人,也完全没必要遮掩情报。
林菁就这么从暗处走出去,有没有想过后果?当然想过。
林菁已经洗干净了,现在正舒舒服服地泡在第二桶热水里,柔长的发丝铺散在水中,她将脸也沉了进去,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水泡。
其实整个计划里,最关键的地方便是说动贺伊,在不知道她的脸能起那么大作用之前,这是她最忧心的部分,至于单挑三百人之类,她没放在眼里。
不仅仅是因为她以后会取得更高的成就,还因为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林菁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
离开幽州大营之前,左平的那番话,她听进去了。
在有人想对她不利的时候,躲是没用的,只有正大光明的走出去,才能令对方忌惮。
洗过澡,有人端来了热食,朝晖也跟着进来。
这道菜,没人比我切得更薄。
他解释道。
林菁对朝晖刮目相看,道:那你吃过饭了吗?一起吃吧?我吃过了。
一大碗撒了葱花的羊肉汤,上面浮着一层油光,高汤里浸着切片的羊腿肉,几乎堆满了整碗,林菁伸过鼻子一闻,居然还放了些胡椒;旁边的盘子里是白面蒸饼,软得不像话,吃在嘴里甜滋滋的;还有一碟菘菜蒸蛋,一碟凉拌干蘑。
朝晖在旁边切着熟羊肉,每一片羊肉都薄得像纸一样,放在灯光下一看,肉的肌理甚至还透着光,朝晖将肉片放在调味碟里蘸一蘸,再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这是林菁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了。
调味品算是奢侈品,家里做菜放得不多,她从不知道这么多重味道同时在口中爆发是什么感觉,调味料刺激味蕾,各种味道层层递进,先是酸,再是辣,后是浓重的酱味,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再加上羊肉鲜嫩的香味,直吃得她停不下来。
林菁饭量不小,尤其最近运动量激增,她吃了许久才罢筷。
朝晖也跟着停了下来,在准备好的碗里洗净了手指。
林菁托腮看着他,突然道:朝队正,虽然你一直在伺候裴景行,可我觉得,你并不像他的亲兵。
那我像什么?这么快的刀,这么稳重沉着的人,我看着,有点像百骑司。
朝晖很惊讶地看她。
他样貌并不出众,只能算是五官端正,但行事却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度,说他是亲兵,也的确很像那些被贵族们从小当做护卫养大的人,但如果不是亲兵,放在军营里,他也能历练成才。
自从裴元德那里听说大昭还有百骑司这么个组织之后,林菁就知道自己会被人监视,这一次想必也不例外,监视她的人,就在那六十人中。
是谁呢?那个一直在裴景行身边,烹茶、切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在第三场战斗后,她失控的时候,朝晖能找准她挥刀的空隙,从身后制服她……亲兵没这个身手,甚至裴景行也没这个身手。
除非他是裴元德请来的保镖,或者百骑司。
朝晖笑着摇了摇头:你怀疑错人了,我其实也不算作是亲兵,确切地说,我是裴郎君派来保护三郎君的人。
是有这个可能,我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百骑司的人,只是有些话想跟皇帝说,如果你不是的话,那这些话就作废了吧。
就算我不是,你也可以告诉三郎君。
那可就得等我心情好再说了,这天下又不姓林,我不介意上面换个人。
朝晖手里一紧,他闭上眼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道: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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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菁起身,作势要掀开门帘。
你猜对了。
朝晖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林菁露出微笑,坐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在回程的时候递出消息了,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讲我坏话?朝晖:……没有,我夸你了。
我心情有点不好了。
朝晖捏了捏着眉心,无奈地道:……我照实说而已,百骑司的汇报从不夹杂个人色彩,你做得这么大张旗鼓,还怕我汇报吗?你知道韦胥的事,也清楚裴景行和我做了什么,可你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能做,我只是一双眼睛,没有自己行动的权限。
如果上面下达命令呢?……你对百骑司并不了解,这是在套我的话?哎呀,被发现了。
林菁安抚道:我迟早也会知道的。
朝晖还真的信这一点。
这世上,杀手很多,但百骑司却不多,所以你大可放心。
他道。
不,我不是怕你对我出手,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别人对我出手,你管不管?朝晖:我会如实上报的。
林菁:……要你何用!你刚才说的话……今夜,我在跟朝晖朝队正吃饭的时候,心中忧心大昭,愿誓死效忠陛下,前驱虎狼,后逐鞑虏,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晖一下子站起来。
他跟在裴景行身边,也是被以礼相待,没被这样耍过。
你!林菁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下摆,像是没看见他的怒意,道:今晚,我特意点了那道菜,就是想单独见你一面,你大意了,我不是裴景行,我是敢杀人的。
她抬起眼眸,仍是带笑,没有杀意。
但我不会杀你。
在金山脚下,你和崔缇救过我,如果不是你们俩在,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谢谢你。
我想跟你交朋友,以你真正的身份。
朝晖没什么表情,他走出帐篷,最后道:我不交朋友,至于那一次,是我作为队正该做的,你不必挂怀。
林菁看着他出去,并不气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感谢是真的,她到现在还有些后怕,如果没人在那个时候制止她,她很可能会发疯,一切计划都如水中泡影,她的家人……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想把军营里的百骑司挖出来,也是真的。
战争在即,她最担心的,是有人拖后腿。
而最能拖后腿的,莫过于那位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朝晖小哥哥其实也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