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奴醒来,正躺在一辆马车上,马车颠簸,好生疲惫,嗓子也好痛。
她正要起来。
你醒了?莫七高兴的偎上来。
鱼奴很是戒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任大人呢?鱼奴只记得昨日他们逃到府监备用的小门,小门被锁了起来。
莫七坐到一旁,面有不悦:他回勒邑府了!鱼奴心中有些失落:那他可还好?有没有受伤?莫七摸出封信:给。
他很好,你只管放心。
莫七此时已经意会过来,魏先生既方他们口中任大人的喜好特意,便是她!见她一醒来便追问意随消息,有些失神。
他的左胳膊被灼伤,也未见她有什么关切之色,莫七叫停了马车,下去了。
马车停在一处荒郊野湖边,莫七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暗自郁闷,魏先生笑着过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昨日多亏的魏先生他们提前摸清了勒邑府监的地形,撬开了门锁,莫七他们才得以逃脱,及时赶到城门,得赵将军的人接应,逃出勒邑。
这一路上,魏先生也已经知道,杨姑娘其事。
这姑娘,还真是了不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魏先生笑道:她和公主还挺像的,漂亮,有胆识,殿下眼光不错!莫七忍不住一笑:那是自然。
刚才还不高兴呢?怎么了?魏先生笑着问莫七。
莫七解释:累了。
哎呀,那是,折腾一晚上,还受了伤,殿下辛苦了,唉!殿下这伤,是既方包扎的?魏先生皱着眉头说道:哎呀,这个既方,不能这么裹着,当心闷着,来,袖子收起来。
说着,魏先生起身,亲自给莫七衣袖收起来,露出半截裹着青色南布的胳膊。
又拉着他起来:走,外头冷,去马车里。
还得赶路呢!魏先生拉着莫七上了马车,又丢了个水壶给他。
鱼奴一见他回来,忙收好信。
莫七在一旁坐下,淡淡说着:写了什么啊?鱼奴打量着他,他打什么主意:不关你的事!你受伤了?鱼奴总算瞧见了他的伤。
莫七倚靠在车壁:是啊,小伤!递了水壶给她:喝点水。
鱼奴有些迟疑,还是接了过去。
勒邑府里,意随起了床,屋里的碳火已经灭了,冷冷清清,披了氅衣去倒水,茶水也是冷的。
推开门,满地白雪还在,廊下空荡荡,再没有一开门便是一张笑脸,对他说:大人,早!大人,吃饭!他有些后悔送走她了,这忽然,好像她没来过一样,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这梦醒了,比自己想象的要不快活的多……轻叩她房门,再无人应声。
推门而入,房里冰冷,梳妆台、榻上,床上空空如也。
打开衣柜,除了帮他收着的那件羊裘,没什么贵重衣物。
这大半年,她跟我在勒邑实在清苦,粗茶淡饭,简衣素装,那件羊裘,还是她帮他积攒出银子换得羊裘,亲手缝制。
这房间,清冷的似乎没人住过,只床头那册翻了一半的《水经注》等着主人:洮水又西北径步和亭东,步和川水注之。
水出西山下,东北流出山,径步和亭北,东北注洮水。
洮水又北出门峡,历求厥川,蕈川水注之。
水出桑岚西溪,东流历桑岚川,又东径蕈川北,东入洮水。
人生如同川流,行经之处,有相汇之时,亦必有分流之际,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舍与不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皆为过往;吾与汝得此短暂交汇,吾心甚慰,汝别之,亦往之。
别之吾身,往之吾心。
人生有别离,亦有相逢,故而,百川到海。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往日种种,今日中有昨日,昨日中有前日,都如川流砂石淤积赴往明日。
愿汝不忘往夕,不惑前途。
保重!她从不提起梁州人事,便是问起肃王府之事,也是旁敲侧击,他知道鱼奴对梁州终有流连,也许心中有所念,那日见肃王神情,他便明白,他也还念着她!他那天折返,便想告诉莫七,但他还是想凭自己之力护她一回,是以终未能开口,他昨晚准备好一切便是要救她出勒邑府监,他准备了两封信,无论如何,彼此的消息,还是应该告知于他二人,至于作何选择,那是他们的事。
可事发突然,勒邑府监出了事,他匆忙赶到莫七那,告诉他,也是想看一看,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决定。
他早和赵将军商量好私放鱼奴之事,赵将军一口答应,是以他们逃出府监,有赵将军的人照应,躲过孙将军的人,顺利出了城。
当时情况危急,已经等不了和她细细告别,陈述原委,他瞧着莫七一身狼狈背着不省人事的她,想起府监中两人甚是熟稔无间,她依赖在他的庇护下的样子,和往日恭敬客气,恪守礼数的鱼奴很是不同,心中五味杂陈。
那信只好转交与他,应明府,或是梁州,由她决定,他苦笑,也许,许多事,已经决定了的。
自己不若成人之美。
只是如今方知,成人之美,实在荒唐可笑!君子有成人之美,然后呢?谁知道成人之美,便是成己之痛,这也未免太过伤人……鱼奴看了信,方知,莫七这几日就在勒邑,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就在自己跟前。
任大人这是何意?说了应明府,梁州,由我选,怎么就把我交到了他手里?赶了一天的路,一路上都走小路,杳无人烟,眼见车内变得昏暗,两人沉默相对,好不尴尬。
鱼奴一路上对他满是戒备,猜疑。
只想着远离勒邑就与他分道扬镳。
掀开车帘,瞧见白月下,不远处的雪山下有依稀灯火。
鱼奴便想着,要不,就到这吧!她望着外头,陷入思量之中。
想什么呢?莫七问她,递了干粮给她。
鱼奴不接,怪异又嫌弃地看着他:李炤延,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她不记得自己昨日不省人事之前,紧紧的拽着莫七。
莫七无奈,人清醒了,就想不认账:那你可要问你自己了,昨日不知是谁,死死拽着我不放,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带她一起上路了!胡说。
鱼奴红了脸:既然勉为其难,便放我下车。
甚好,既方,停!莫七笑道。
鱼奴跳下马车,西风烈烈,扑面而来。
她裹紧了沾染灰迹的衣裳,挑着眉问他:大人,没给我拿什么行李吗?莫七朝既方喊着:既方,宋姑娘的东西呢?魏先生等人只管忙着找些木柴烧了取暖,都很是忙碌的样子,既方包裹的严实,看向魏先生,又看着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啊,拿不拿啊?魏先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殿下那意思像是认真的,既方便去马车上取了鱼奴包袱。
小跑着过来了。
殿下,宋姑娘!既方为难,给还是不给啊?鱼奴一把上前夺过包袱,冲着莫七和既方喊道:我姓杨,杨鱼奴。
说着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灯火处走去。
北歧的冬天实在太冷了!风声呼啸,时不时卷起地上白雪,如尘飞扬,鱼奴头发也被吹散,愈加凌乱,脸上又僵又疼,她蜷缩身子,朝手上哈着气,耳朵留意着身后声响。
没有脚步声,走的远了,他们的说话声也变成了低语,渐渐听不见,她心中竟有些委屈,有些失落。
唉!小乞丐。
身后传来莫七声音。
他什么时候追上来的,鱼奴佯装听不见,这般狼狈,可不是像极了当年度月山来的小乞丐。
小乞丐,身上有银子吗?莫七跟了上来,笑着逗她。
鱼奴恼了:不许叫,我叫杨鱼奴。
那,小乱党,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可有关碟可有路引。
莫七笑道。
不劳你费心。
鱼奴说着。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仓促出来,毫无准备,饥寒交迫,只有去前面山下人家碰碰运气了。
她瞥了眼莫七,锦帽狐裘,精气十足,还真是来看自己笑话的。
她加快步伐,再不理他。
莫七解下狐裘披到她身上,一把揽住她,鱼奴挣扎,怒目视之。
莫七用力搂着她,偏是不撒手。
眼看她脚上来了,忙松开手,喊道:快看天上。
天上阙月孤弱,散着清辉。
这月色真美。
莫七感叹:腊月二十日,一年将欲尽。
万里未归人……幸有卿为伴……鱼奴望着月色,想起梁州几年,过年最是热闹,只那一年,病了,去了银盘山,又想起银盘山曾朝夕相对,他玩笑,说他们好似寻常小夫妻;想起在梁州身陷囹圄,也是他救了自己;想起当年为他裁衣,装扮,瞧见他便什么都忘了的小儿女心情;想起梁河畔共赏烟花,他说:你若是喜欢,以后咱们年年都一起赏烟花,自己满心欢喜,盼着年年大家都能有相聚之时……鱼奴稍稍静了下来,莫七从怀中取出一包干肉脯:肚子饱了才好赶路,杨姑娘。
鱼奴接过,为何要与吃的过不去,可吃着吃着,便如鲠在喉,没了胃口。
他?可还记着自己?物是人非罢了!他已娶妻……杨姑娘家乡何处,若是顺路,我也好送你一程。
莫七笑着说道。
磬南府,阙河城度月山下月河旁杨家村!鱼奴说着。
顺路,我在阙河城有亲戚,有客栈有赌坊,有酒肆。
莫七笑着说道。
装模作样,虚情假意。
我知道!鱼奴不客气道,解了狐裘还他:我和你才不顺路,我可没说我要回家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还你。
说着朝前走去。
站住,不许走,吃了我的,穿了我的,我冒死救你,还身负重伤,我不让走,你便不许走!莫七冲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