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奴站在梁河畔,拭去眼泪,河水在月色下闪着点点微光,远望前处的游船,依稀有乐声传来,街边的馄饨摊热气将息,一身破衣的乞丐搂着孩子在扬絮桥下沉沉睡去,鱼奴掏出身上的碎银子,放在他们身侧,好了,这下真的一无所有了。
比起流离失所,孤苦无依,挨饿受冻,儿女情伤实在不值一提。
道理是这样的,为何还是这般生气、难过?从前觉得书中佳人矫情,为情爱寻死觅活,唉,无心者无知,入我相思门,便知相思苦,那我便不入你这个门,我再也不要奢望去依赖谁。
女萝附松柏,妄谓可始终,松柏生高冈,攀援难及长,松柏常青青,不见女萝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书中之言,句句忠言。
可见我还是太闲,才生出这闲情来。
她想起林江、金环,思绪飘远,所有的让人伤怀的回忆汹涌而来,幼时无人问津,寄人篱下,喜欢玉无双,人家心有所属,客气地当自己是妹妹,对莫七有些情愫,他又嫌弃自己出身低微,师父待自己又若即若离,百般讨好,难敌莫清苓一句,姑姑好!从前觉得念念待自己有些心机,金环最是天真,没想到……便是和自己共患难过的阿越,也依旧弃自己于不顾!还有固戎营中,被人欺凌,鞭打,我不重要?我不能任性!不能妄为!为什么我不能?难道这便是我的命,我什么都得不到?我不信,我只能失去,没有得到……鱼奴忽而想笑,命?我已经赢过一回的!我才不怕,不是我的,我不稀罕,我偏不委曲求全,我绝不妥协,我倒要看看,什么才是命!无一遍寻鱼奴不得,很是担心,这梁州城能帮着寻的还能有谁呢?她又会去哪里?不知不觉到了清风楼,清风楼灯火黯淡,人影寂寥,如此深夜,想来都睡下了,这玉无双与鱼奴还有些交情,这个忙总是要帮的。
玉无双与莫七正是议事,听得侍从来报,便叫了无一进来,无一见莫七也在,很是奇怪。
不过多个人多个帮手,可是此事不宜声张:我与小菱儿走散了,寻她不得,途经此处,便找玉公子帮帮忙。
莫七揶揄:这深更半夜,你们去了哪里?竟还把人丢了,兴许,人家在穹南街,嫌你碍事,故意把你撇下了,你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一提穹南街无一更是着急:哎呀,就是在穹南街出的事,总之你们快些帮我去找,万一出事可不好了。
莫七玉无双面面相觑。
无一着急道:先把人找到,快呀,对了,不许声张。
梁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夜色茫茫,何处寻觅,玉无双与莫七都叫了人去寻,众人四处分散寻觅无果。
正是慌乱之际,有人说在梁河边找着小宋姑娘了,众人忙赶了过去。
看着鱼奴牵着马儿沿河走来,无一抹着眼泪,破涕为笑。
莫七、玉无双也放下心来,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观无一言语神态,大约也猜的到,想必是与林江吵架了。
鱼奴看着众人讶然:怎么,这三更半夜,你们不睡,在这做什么。
无一上前抱住她,鱼奴轻笑:我没事,不过是出去走走。
继而恍然大悟:你们是来寻我的,我没事。
她面上挂着笑意望着众人。
此时最怕意想之外的关心,鱼奴泪光闪烁,幸得夜色遮掩。
若是再有人多问一句:你怎么了?她便要松懈,泪如雨下了。
她声色透着欣悦,断断续续说着:你们,快些回去吧,早些歇息。
眼泪滴落脸庞,鱼奴侧身擦拭:夏夜沉闷,我不过,出来走走,你们不必担心。
呵呵!神色怪异,莫七走上前瞧着她,鱼奴慌忙侧过身:你瞧,月色多好,我便出来看看。
莫七也看着月儿,余光将瞥见她红了的眼眶。
唉!不知你看上那林江哪一点。
我与你相识三年,以为尚有些默契,彼此心意相通,谁想,你竟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真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赠她的金子,分明以金石比自己的心意,白纸黑字明了,可却是一厢情愿罢了!他也是个识趣之人,又气恼她不识货!鱼奴哪有心思顾及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最好这副窘态不要让任何人瞧见!大家都散了吧!大仙人,莫七,今日劳烦你们了!鱼奴说着。
终于盼得众人离去,无一伴着鱼奴回了红情坊。
怎么这么多人来寻我?鱼奴问她。
无一委屈地嚷道:人家担心你嘛,路过清风楼,想请玉无双帮着寻的,谁知肃王莫七他们也在,我什么都没说。
鱼奴轻笑,抱住无一:我没事,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我还有无一,真好!没几日,坊中姑娘们便议论纷纷,莫不惋惜,小宋姑娘好好的竟退了亲事。
金环好多次来见她,她也总躲着。
任谁来找,俱是推脱,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日,金环总跟着,鱼奴不想与她在人前纠缠,便回了赏心苑,一回房,金环便急急进来,切切哀求: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好吗,菱儿,我从来没有想过取代你,只要让我跟在你们身边我就已知足。
鱼奴忽而想笑:跟在我们身边,你是说共侍一夫吗?金环,你看看你,为了这么个男人,值得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不要了,都给你,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是你的欺骗,你们的欺骗,你是我在这第一个好朋友,好姐妹,我信任你,咱们也算患难与共过,我有什么都是愿意和你分享的,你凭什么觉得男人,我也愿意和你分享,那是我的未婚夫婿,你怎好这么骗我。
好姐妹吗?我觉得不是啊,都说我像你的小丫鬟,还有,你在意林江吗?你在乎谁就是我行我素,不顾他的感受吗?你的心那么大,放的有我,有林江吗?金环哽咽道:我从来都把你当最好的姐妹,只你一个好姐妹,你呢,又是念念,又是阿越,又是无一,她们都比我重要,你可有真正把我放在心里?你知道吗,我会生气,会嫉妒。
你还记得固戎营的事吗?你将念念扶到马上,我呢,你可知道我有多心寒,还有,你喜欢林江吗?你不过是贪图他喜欢你,看重你,你为他做过什么?鱼奴又悲又气:做过什么?呵呵!想来都是我的错,你们一点错处都没有,金环,我在银盘山养病之时,你在做什么?我在固戎营中落难,你又在做什么?以你的资质,在坊中有如此地位,可知为什么?你看我,在坊中这么久,绫罗绸缎,珠钗玉饰,一无所有,你猜为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你跟他在一起,我不生气,我生气的是,你们这般合起伙来骗我,为何要让我夹在你们中间,你是我的好姐妹啊,你怎么忍心,看着这一切发生。
鱼奴接济林江许多,金环肩负家中生计,时有困顿,但也曾倾囊相助过自己,鱼奴感念此恩,时常赠以物品,缓解金环家中窘况,自以为与他们一片真心。
这三年来,她无甚积蓄,成日粗衣荆钗,看似洒脱,也有无奈。
金环听她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我也不想夹在你们中间,我喜欢他,他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你喜欢谁?还是你根本谁都不喜欢,只喜欢你自己,你知道,我看着他讨好你,言辞凿凿的要娶你,是什么感受吗?一个是我的好姐妹,一个是我喜欢的人,我能怎么办?我能告诉你,我喜欢林江吗?你会做何感想,旁人会怎么说,我不过是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金环越发伤心起来,惹得鱼奴也红了眼眶,只听金环又哀求:他今日便去睢州赴任,相见无期,求你,去见他一面,便是死,也让他死的明白。
是,是要弄明白,鱼奴太多的不明白。
鱼奴独自去了穹南街,到了门前又犹豫不决,恰鸠儿开门见到鱼奴,兴奋的大叫:杨姑娘来了,公子,公子。
林江从屋内出来,两人远远相望,颇有山雨欲来之感。
鸠儿回房收拾行李,二人坐在院子里,都不提那日的事,林江上前握住鱼奴的手,满是愧疚,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本来鱼奴还在想他若是跟自己道歉,自己怎么办,如今听见了,却觉得刺耳又难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鱼奴抽出手,冷冷道:金环对你一片真心,你对她又有何打算。
那本来就是意外,我并不喜欢她,是她经常来这里,我有一次喝多了,不小心才……我是个男人……,我以后再不会见她,你原谅我这一次,求你,我们一起去睢州,重新开始。
林江神色诚恳。
鱼奴却觉得,他的面目更可憎了些。
林江百般解释讨好,鱼奴都是十分冰冷的样子,林江终于不耐烦了,眼睛通红,有些发狂的朝鱼奴吼道:天下男人都是如此,只我,对你还有些真心,这般低三下四道歉,哄你,你还要我怎样,你有没有想想,你呢,你就一点错都没有。
鱼奴诧异于他若言:我,我有什么错?我哪里对不住你了?你不守妇道,没有妇德,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折磨我。
林江怒不可遏。
我怎么就不守妇道,没有妇德了。
鱼奴气极,也大声吼叫。
她在红情坊这么久攒的钱补贴林江许多,又求念念在太子面前为林江谋些差事,知他心气高好面子,在外人面前不敢和他相认,生怕他被人轻看了。
鱼奴觉得自己处处为他着想,却好似对不起他,还被这样指责。
他指责鱼奴不守妇道,与玉无双来往颇多,不过是瞧上了人家好看的皮囊,还和肃王殿下眉来眼去,又在红情坊这种地方,迎来送往,当众炫技,攀附权贵,与王安丰举止放浪,简直是水性杨花,寡廉鲜耻。
鱼奴听的心中郁结,气恼的说不出话来,桌子一拍,怒目圆睁:我没有,我是清白的,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是吗,清白?你在固戎营中待了那么多天,那帮固戎兵如狼似虎,还说清白!你在我面前端的清高,想必已经肮脏不堪了,天下男人,谁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是我!不计前嫌愿意接纳你,你为什么不知足?我不过就是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天下男人,三妻四妾多不胜数,可愿意这般哄着你的,包容你的,只有我一个。
他看着鱼奴冷清的神色,更是气愤:我这般求你,你为什么还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
他双手紧握住鱼奴双肩,太过用力,鱼奴觉得疼痛,可是,心痛才是最痛,原来自己在他心中这样肮脏。
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不堪,你心中这样想我,为何还勉强自己,真是委屈你了,你不必和我道歉,咱们互不相欠,今生最好不再相见。
鱼奴脱开他的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行,我不同意,你不准离开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贱人。
林江上前拉住鱼奴,扬起的手,最终又放下。
你可知,我是你什么人?林江说着。
如今知晓了,不过是不相干的人。
鱼奴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说道,将房契丢还给他。
鸠儿躲在一旁看着两人争吵,眼看要散了,哭道:姑娘别生气,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知道,公子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他……林江推开鸠儿:多嘴,拿上行李,咱们走。
林江和鸠儿一走,这宅子空荡荡的,鱼奴坐在那,想哭,又想笑,她以为是别人的错,别人以为是她的错,不,我哪里错了,我没错。
林江踏上往睢州的船只,望着远去的梁河,觉得梁州此行,如同一梦!呵,世事真是可笑,林江忽而笑了,鱼奴,我便是你的林家郎啊,你当真全然不记得了吗?我父亲是你外祖的学生,师公家中,我们是见过的,你那会七八岁的模样,发色枯黄,又瘦弱,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跟在你那群表兄表姐妹身后,像个小丫鬟,他们欺负你,你也不敢反驳,我很是不喜欢那时的你,后来父亲和我说了这门亲事,我是不愿意的。
师公去世,听说你回了哥哥家,我悄悄跑到度月山去看,那个不讨喜的姑娘如今不知什么模样,父亲那样中意她,那天正好看到你和你哥哥从山上回来,你背着小巧的弓箭,十分洒脱俏皮的笑着,说着话,眼睛亮的像星星,看的我自己都笑了,真希望和你一起自由自在穿梭在山间,想你那么笑着和我说话。
没想到,我本来觉得配不上自己的人,竟然看不上我,逃之夭夭,让我成了笑柄。
洛水相遇,可见天意,我也要让你一尝被人抛弃的滋味,可惜造化弄人,仍是你弃我于不顾。
梁河码头,金环久久不肯离去,她没有说走便走的自由,她这一厢情愿的真情厚爱,最后只剩下一纸房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