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延生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自家闺女被人家抱在怀里,而且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
他脸色微沉,开口道:沅沅,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赶紧下来。
纪清晨回头,就看见她爹沉着脸,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好吧,他是真的不高兴了。
于是纪清晨心里打着坏主意,所以生怕惹到她爹爹不高兴,便从裴世泽怀里滑了下来,还有点小抱怨地问:爹爹,怎么才过来啊?纪世叔,裴世泽对他恭敬行礼,这才叫纪延生心里好过些。
相比家里头那个乖觉的妻侄,纪延生倒是觉得裴世泽懂礼貌地多,况且这孩子也确实是三灾五难的,这才到真定几天,就遭了好几回罪。
纪延生微微点头,说道:方才我在门口已问过捕快,现在已全城搜捕这些大盗,叫你受了委屈了。
纪世叔这是哪里的话,大盗横行,也并非是世叔之过,只是……裴世泽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瞧着对面的男人,轻声道:真定乃是拱卫京师之所在,如今却盗贼横行,实在叫人担心。
纪延生也有些尴尬,他是本地官员,虽不是知府,可到底脸上无光。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就见门口一阵喧哗,待众人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正走了进来。
竟是真定府的知府,任有为任知府。
纪大人,您也在啊,任知府一瞧纪延生也在,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客气地打了招呼。
纪延生点头,颔首道:家母与定国公府老夫人有些渊源,听说昨夜这里进了强盗,家母甚是担心,就叫我过来瞧瞧。
哦,原来是这般,任知府了然地点头,心道了一句难怪。
这位任知府如今都快四十好几,不过却还只是个从四品的知府,可见他在做官上并不太大的作为。
只是虽之前没什么作为,可也从来没出过纰漏啊,这会却在他的管辖之地,出了这等事情,怎叫他心底不担心。
这不一接到消息,他就赶了过来。
裴公子,这次叫你受惊了,虽裴世泽身上尚无官职,可是他乃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身份贵重,若是在真定出了事,别说他这官职保不保得住,只怕就是这脑袋都保不住。
一想到这个,任有为心底就发怵。
任知府乃是客气了,两位请里面坐吧,裴世泽做了个请的姿势。
任有为赶紧回礼谢过,只是他低头瞧见裴世泽身边站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他家中虽也有女儿,可是就算再是一片慈父之心,都不得不承认,他家里的几个女儿,可比眼前这小姑娘差远了。
他心底有些奇怪,没听说裴家除了裴世泽之后,还来了别的主子啊。
直到裴世泽低头对小姑娘道:沅沅,我叫别人给你弄些点心,等我同任大人还有你爹爹谈过话后,就去找你?纪清晨也知道有些话,不是她能听的,所以她乖乖点头。
纪大人,这是您家的千金?任大人这才开口问道。
纪延生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先前裴公子去过家中,小女得知之后,便闹着要跟来。
令千金可真是玉雪可爱,任有为真心赞了一句。
纪清晨立即乖巧地给任有为行礼,她端庄大方地模样,倒是又叫在任有为心底赞了一句,不愧是纪家的孩子啊。
裴世泽叫了丫鬟过来,带着纪清晨去旁边的耳房里头吃点心,而他则是请了纪延生和任有为到书房小坐片刻。
带她的小丫鬟不过才十来岁的模样,瞧着也就是刚教了规矩的,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裴世泽的院子里头当差。
不过想来也是,他身边有莫言和莫问两个小厮伺候,一向不喜欢用丫鬟。
姐姐,你昨晚听到动静了吗?纪清晨嘴儿甜,又生得这般漂亮,坐在高高地椅子上,两条腿儿在半空中不停地摆动。
姑娘叫我小荣便是,奴婢可当不得姑娘的称呼,小荣有些受宠若惊地摆手,不好意思地说道。
纪清晨轻轻一笑,又问道:小荣,你昨个夜里有听到动静吗?昨个半夜下了好大的雨,奴婢只听到打雷和下雨的声音,等第二天才知道家里头进了贼,这小丫鬟拍了下胸口,叹道:可真够吓人的,我在真定这么多年,都没遇见这样的事情。
这话可真是把纪清晨逗乐了,她瞧着才多大年纪,说话竟是这般老气横秋。
不过在裴世泽院子里头伺候的,还真叫人一个都不敢小瞧,就是这么个小丫头警惕心居然都这么强。
她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干脆乖乖地喝起了玫瑰卤冲的茶水。
倒是厨房里头送上来的点心,居然都是她喜欢吃的,而且这些点心瞧着没一两个时辰可做不出来。
所以柿子哥哥早就猜到她会来了?就算前世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早见过他那些过人的手段,和算无遗策,可这会自个竟也叫他如此费心,还真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只是她虽在家中已用过早膳,可是瞧见这些香喷喷又十足好看的点心,还真是不忍心不吃上一口。
等任大人走后,纪延生过来接她,纪清晨依偎在他腿边,看着身后的裴世泽,娇娇地问:爹爹,柿子哥哥要跟我们一块回去吗?纪延生神色有些尴尬,这……他可未提起这茬啊,只是他的小闺女,可不给他机会后悔,立即冲着身后的少年说:柿子哥哥,你快收拾东西吧,你家里可不安全了,先到我家里住几天。
裴世泽没想到小姑娘会这般,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还没开口呢,小姑娘似乎生怕他拒绝似得,立即抱着他的腿喊道:柿子哥哥,你去嘛,去嘛。
沅沅,纪延生有些无奈地喊了一声。
我不能去,柿子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替她把小辫子捋在肩膀上。
这可把小姑娘气坏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抱在胸前,嘴巴撅地险些能挂上油壶。
还是纪延生轻咳了一声,问道:老太太听闻你家中遭了贼,实在是不放心你再在这里住着,所以你这几日先到我家里暂住。
等家里的守备加强了,再回来住也不迟。
纪清晨一听连她爹都开口了,自然高兴地小脸笑成一朵花,拉着裴世泽的手,就说:柿子哥哥你看,现在连我爹爹都叫你去呢。
裴世泽此时这才微微笑道:既是世叔开口,那边恭敬不如从命。
什么嘛,爹爹开口才去,她开口就不行了。
小姑娘这会可是真不高兴了,小脸上的兴高采烈也登时烟消云散了。
两只小手绞在一起,低着个小脑袋。
纪延生在一旁瞧着,可真是哭笑不得。
难怪都说女人心思多变,他这个小闺女才多大点儿啊,心思就这般变化多端,一会开心,一会又不高兴。
可是纪清晨可不管这些,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爹爹,抱我。
纪延生弯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声道:小家伙,脾气倒是不小。
他们自是要等着裴世泽一起回去,莫言和莫问两个小厮,赶紧收拾了公子寻常用的东西带上,好在两家就只是隔了一条街而已,便是回来取也只有一刻钟而已。
因为任知府保证了,在强盗未捉到之前,会派人保护裴家的祖宅。
而至于城中的其他大户,这会估计也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是人人自危,又是开始加强了家中的护卫工作。
裴世泽跟着纪延生父女两人,到了老太太的院子,自是要给老人家谢过。
世泽自来真定之后,备受太夫人照顾,心中感激,不胜言表,裴世泽站在下首,便是对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太太,深深一行礼。
老太太与他相处过几次,知他是虽性子有些冷,可是为人却再好不过的,要不然她这小孙女也不至于这么喜欢他。
再加上他身世也是有些可怜,老太太瞧见他,就跟自个亲孙子一般,立即说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来我家里住,别说我高兴,便是咱家的七姑娘也开心地很。
只是旁边被提到名字的小姑娘,却是撇过脸,老太太登时便笑了,这小姑娘今日怎么回事,竟是连她的柿子哥哥都不喜欢了?好在老太太说了两句,便叫裴世泽先回去安顿了。
今个她叫人在前院收拾了一处出来,就在殷柏然的院落旁边,左右他们两个少年也是年纪相仿,住在一处想必也有话聊。
等裴世泽走好,老太太这才瞧着小姑娘,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早上不是还高高兴兴地去人家家里的?祖母,纪清晨挽着老太太的手臂,小嘴儿便开始吧啦吧啦地抱怨了,什么柿子哥哥啊,可真是太讨厌了,人家好心叫他来家里住,他不同意,非等爹爹开口了,才答应。
老太太听着她这孩子的抱怨,登时就笑了。
所以你就给人家甩脸色瞧啊?老太太捏了下她的小鼻子,算是教训。
哪里有,纪清晨心中虽反驳,可是却知,她好像还真的有哎。
想来是她与裴世泽相处久了,他又不想前世那般凌厉摄人,所以她待他的态度便随意了好多。
就像,就像自家的哥哥一样,对,应该就是这样的。
小姑娘心里头给自己找了理由,这才松弛了下来。
老太太瞧她的小性子也过去,便道:去瞧瞧你世泽哥哥那里可还缺点什么,毕竟他如今可是在咱们府上住着,要有待客之道。
小姑娘点头,这才开心地跳下罗汉床。
等她跑到前院的时候,就见院子里正在收拾东西,结果她一进门,就见柏然哥哥与他两人,正坐在房中喝茶。
她鼻子一嗅,好香啊。
我说方才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原来是小馋猫还没到呢,殷柏然瞧着她嗅鼻子的东西,当即便取笑道。
纪清晨瞧着他们面前摆着的茶点,不过是谁拿出来的,反正只要是这两人的东西,就没有难喝的。
她嘿嘿一笑,开心地问:柏然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啊?裴公子搬过来住,我作为邻居,自然该好生招待一番才是,殷柏然可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含笑着说道。
纪清晨点头,这会再看着裴世泽,她心底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毕竟方才是她自个使了小性子,所以她眨了眨眼睛,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地问道:世泽哥哥,祖母叫我问你,这里可缺什么东西啊?世泽哥哥?裴世泽微微一挑眉,却是伸手道:过来。
纪清晨瞧着悬在半空中的那只如白玉般白皙的手掌,真是没一处不好看的,手指修长瘦削,手掌宽大,她伸出自个还胖乎乎的小手,握住了。
我这里没什么缺少的,你替我谢谢太夫人,裴世泽低头浅笑着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其实他也知道小姑娘在不高兴什么,只是……想到这里,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柔声道:别生气了,柿子哥哥给你道歉。
沅沅,今天怎么一直都不睡觉啊,睡在她身边的纪宝璟,伸手给她拉了下被子,见小姑娘手脚还在乱动,便笑着问道。
姐妹两人时常会一起睡,刚开始纪清晨还有些不好意思,可这会却已经习惯了。
屋子里的油灯早就熄灭了,守夜的丫鬟睡在旁边的矮榻上,姐妹两人睡在黄花梨架子床上,粉色的帘帐在黑幕下瞧不出原本的面目。
纪清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倒是惹得纪宝璟笑着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要是一直都这样,该多好啊,纪清晨轻声说道,柏然哥哥和柿子哥哥都住在她的家里,能叫她天天见着,然后还有大姐姐,如果所有人都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啊。
可是她知道,殷柏然待不了多久的,这几日大伯父就该从京城回来了。
到时候柏然哥哥处理这里的事情,就要回辽东去了。
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还不知是几年后呢。
而柿子哥哥,他也不会待在真定许久的,他是定国公府上的嫡长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定国公府肯定会派人来接他的。
所以,他们都会离开这里。
然后就是大姐姐,她今年都已经十四岁,说不定很快就会订下亲事,然后在几年内嫁出去,到时候她身边能依靠的人,就只有祖母和爹爹了。
饶是纪清晨一直乐观开朗,可是想到这些事情,心底还是忍不住失落。
这世上本就是不断分离和相聚的吧。
沅沅,纪宝璟轻声地喊了她一句,可是就听到小姑娘默不出声,而她身边则是压抑地呼吸声。
她抬起身子,如瀑般地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在黑暗中,她只能看见玉团子模糊的声音,她轻声问:沅沅,能告诉姐姐,你怎么了吗?我只是不想叫你们离开我,小姑娘终是忍不住,带着点哭腔,软软地说道。
这可把纪宝璟的心都说软了,她伸手把小姑娘抱在怀中,抚摸着她软软的后背,轻声道:咱们谁都不会沅沅的,咱们会陪着沅沅长大,看着沅沅从小姑娘变成一个大姑娘。
到时候啊,沅沅长得比姐姐还高,比姐姐还要好看。
纪宝璟真的是一个好姐姐,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她几乎就是纪清晨的母亲。
当年殷琳琅离世后,就是她守在纪清晨的身边,看着奶娘给她喂食,带着她睡觉。
对于她来说,纪清晨是比妹妹还要重要的存在。
才不会,姐姐是最好看的,纪清晨窝在她怀里,轻声说。
好了,咱们躺下来,若是沅沅睡不着,姐姐陪你说话可好,纪宝璟柔声说。
于是姐妹两人又躺了下来,纪清晨乖巧地窝在纪宝璟的怀中,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等过了一会,才听纪清晨轻声问:姐姐,你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啊?这话问的,可真叫人哭笑不得了。
纪宝璟有些无奈,也不知这小丫头今个是怎么了,居然这般多愁善感,还有这些数不清的问题。
不过好在纪宝璟一向疼爱她,就算是她在刁钻古怪的问题都遇到过,如今这点而叫她不放在心上,于是她幽幽道:姐姐也没想过。
到底还是少女,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说心里没有对未来的设想,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纪宝璟的话却没有母亲可倾诉,祖母虽然亲近,可到底不能什么话都说。
况且祖母还有别的孙女,若是对她和沅沅太过偏袒,也会惹得家中不宁。
像纪宝芸才十二岁,韩氏便已开始带着她出门交际,就连去京城都带上。
虽然有时候大伯母做的事情,叫她瞧不上,可是却不能否认,她真的是一个好母亲。
大姐姐,日后肯定能嫁得如意郎君的,纪清晨心中想着,却是殷柏然,如果柏然哥哥能娶大姐姐的话,那他肯定会对大姐姐好的。
纪宝璟轻笑了一声,心里还想着这小丫头倒是知道地挺多。
可是随后就听小姑娘轻声说:大姐姐,你觉得柏然哥哥怎么样啊?纪宝璟转过头,虽看不见怀中小姑娘的表情,却一下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她轻声说:姐姐知道你喜欢柏然哥哥,可是姐姐心里对柏然哥哥只有兄妹之情。
纪清晨的小脸登时就垮了,她柏然哥哥长得那般好看,性子还温和,若是日后娶了老婆,也肯定会真心疼爱人家的。
结果大姐姐居然一下就给人家否定了。
沅沅,或许现在姐姐说的话,你年纪小还不懂,可是你要知道有些男人当兄妹好过当夫妻,纪宝璟看着头顶上的帘幔,她也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才这般告诉自己。
外祖五十大寿时,母亲曾带她去靖王府祝寿,那时候表哥也不过才九岁,而她才七岁,他带着自己去河边放花灯,她跌倒摔破了腿,也是他背着自己一路回去的。
而母亲去世时,他跟着舅父一同来真定,看见哭成泪人的她,一直在身边安慰她,那只握着她的手,是她记得的最温暖最柔软的手。
可是有些事情,只能留在心中,当再见到他时,纪宝璟便知道,有些人适合留在心中。
母亲就是对父亲期望太多了,她盼着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父亲却只是个普通男人,他可以爱护她,在意她,尊重她,只是给不了她想要的而已。
纪宝璟看着母亲从一朵盛开的鲜花,最后凋零,所以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她以后不会对自己的丈夫抱有这样的幻想,她会期望和自己的未来夫婿相敬如宾,却不会想着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些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就连祖母都未曾提起过。
可是在这深夜之中,她反而有了和自己年幼妹妹诉说的心愿,或许她的心中积累了太多。
而明日她依旧是纪家幼承庭训,端庄大方的大小姐。
柏然哥哥就是吗?纪清晨有些难过地问,虽然看不见大姐姐的脸,可是她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忧伤。
纪宝璟在心底点了头,是的,表哥就是的,如果未来的夫婿是表哥,她定做不到不在意、不在乎,到时候她的嫉妒会叫她失去该有的理智,她会嫉妒出现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他们之间那点美好的过往,都会烟消云散,彼此把彼此最美好的记忆,都磨灭一空。
她不想成为下一个母亲,所以有些人,她宁愿永远都不碰。
纪清晨却不知纪宝璟心中,竟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此时,她已开始心疼她了,也许在这一刻,她们才是真正同气连枝的亲姐妹。
***次日,用过早膳后,韩氏坐了一会,便去处理家里的事务。
而几个要上学堂的女孩,也领着丫鬟走了,只留下纪宝璟和纪清晨两姐妹陪着老太太。
只是纪清晨一直神色恹恹地,瞧着就无精打采的。
老太太瞧着她,好笑地问道:昨个是去做了什么坏事?竟是哈欠连天的。
纪清晨瞧了大姐姐一眼,没敢说话,昨个可是她非要拉着大姐姐说话的。
好在这会突然有人过来通传。
门房说的是谁?老太太有些惊讶地问道。
丫鬟禀告道:回老太太,那少年说自个是晋阳侯府的世子爷,还给了拜帖。
晋阳侯府?纪清晨本来听着这个名字只觉得熟悉,可当她意识到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的时候,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
她未来大姐夫,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