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江子燕是被临时拉壮丁,前来参加这场发布会。
她目前做的是编辑工作, 但互联网行业的编辑倒是更像打杂的,原创不多, 汇编为主, 对她来说更只是打开一个信息窗口, 了解下本行业情况而已。
这场发布会的邀请函,原本是送给江子燕部门的同事,但对方还在德国出差, 索性把邀请函转给了她。
江子燕耐心地听完整场发布会,对那些技术名词似懂非懂,到了后期就又开始困乏起来。
不过,今天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所获,打开进门签到时领取的文件, 除了部分资料, 里面居然还夹有几张百元大钞,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媒体工作人员车马费。
她不动声色地又合上了信封, 心情莫名好起来,重新开始神游四海。
手下意识地抚弄头发, 却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叫自己名字。
何绍礼已经迅速弯腰上前,示意往里面挪动一个位置,挨在她身边坐下。
江子燕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英俊的脸,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也在?忽地又皱眉,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何绍礼笑着说:我说你早上的咖啡,管用得很。
又说,还真是巧,我今天找赵总谈事情。
赵总?江子燕眼波流转时出奇得漂亮,她猜测,是不是坐在主席台最左边的那个大胡子?看他略微惊讶,笑着解释说,刚才发布会,就那个大胡子喋喋不休地说他云存储的事情,主持人苦着脸不敢打断他。
我想,大概是关键人物。
何绍礼欣赏地点了点头,低声说:赵总是挺喜欢夸自己公司研发的技术。
江子燕微微一笑:我可是被他念叨的都快睡着了……她以前从不笑,现在又太喜欢笑,偶尔嘻嘻哈哈的,却依旧让人感觉她单纯是客气,给人距离感。
何绍礼对她这种转变,大致相当于患有要命鼻炎的园丁面对麻烦而芳香的花,背地里不置可否,但每次见着她笑,又觉得想逗她再笑一笑。
发布会终于结束,周围的人鼓掌,都从座位上准备站起来。
但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没发现,低声说着话,侧着身子让旁人通过。
你待会回你公司?江子燕摇头:我直接回家,把今天发布会的稿件发出来。
何绍礼扫了眼她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这种发布会不是都有通稿?一般的科技媒体,在发布会结束后的五分钟后接到通稿就迅速发了。
江子燕愣了下,她真的不知道有通稿:即使有通稿,但我也要检查和删改,总不能什么都照着它发呀。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好认真,五百块也算物有所值。
她脸再一热,心想这人肯定看到自己刚才悄悄点钱了。
赵总已经从台上快步下来,看到了何绍礼正坐在媒体区和江子燕说话。
他瞥了眼江子燕手里握着的媒体邀请卡,脸生,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科技媒体的,只是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还没来得及自报姓名和公司,何绍礼突然在旁边抢先说:这是我太太,正好在赵总的宝地碰上了。
江子燕脸一时又燥热起来,赵总果然匆匆地多看了她一眼。
这男人四十多岁,国字脸,留着满下巴的胡子。
但他留胡子不是为了任何风雅,看上去确实许久未经打理的样子。
何绍礼站在这幅邋遢模样的赵总面前,过于整齐,过于俊眉英目,过于……稚嫩了,很有些落于下风。
赵总显然也是这么看待何绍礼。
何况不修边幅的人对注重打扮的人,还有种天然敌意。
他沉吟片刻,生硬说:这样吧,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夫妻吃顿便饭,正好咱俩也能说说公事。
就怕是何夫人觉得无聊。
恭敬不如从命。
何绍礼浅浅地一笑,露出酒窝。
江子燕莫名其妙的就被拉进来,她只好闭紧嘴巴,跟着他们来到旁边的一家潮汕粥店。
因为有她的存在,两个男人说公事前先寒暄了几句。
赵总听了那防弹咖啡的做法,也笑了。
原来这咖啡就是云计算先驱戴夫·阿斯普雷发明的,他自己平常也会喝。
随后又聊了几句以前在硅谷工作时候的场景。
接下来,两个男人就迅速进入主题,开始谈彼此公事。
江子燕沉默地充当壁花,两耳不闻天下事地喝粥。
这顿饭吃得很慢很艰难,慢到了江子燕忍不住用掏出手机,偷偷查看邮箱里的通稿,甚至还用备忘录一字一句地敲下了她改好的稿子。
旁边的赵总终于对她说了今晚第三句话:何夫人很无聊吧,整晚都听我们说这些。
语气不复方才的决断急躁,很温和、她抬起头笑了笑,非常娴静又无害。
赵总道了声歉,随后借口要接了个电话。
何绍礼看他走了,用勺子搅动着今晚几乎未碰一口的粥:我和赵总要谈的事情估计是黄了,白拉你今晚陪我。
怎么就黄了?她奇怪,随口说,刚才他不是说,回去后让副总继续给你消息?何绍礼却摇头,很断定地说:我心里有数。
又笑说,跟你打个赌,赵大胡子打完电话回来后,肯定不再和我聊公事了,估计要说点别的。
果不其然,赵总这次重新落座后,绝口不再提公事,也不说任何技术话题。
他让服务员把旧菜撤下,重新换上滚烫的新的砂锅粥,开始动筷子喝粥。
江子燕早就吃饱了,无事可做,索性帮着何绍礼剥虾。
赵总看着他俩,微笑说:你俩小夫妻感情很好,又对何绍礼说,听说你是大学毕业后选择创业?以你父亲在本城的地位——何公子当初怎么不选进令尊的企业?还是说,你目前开的这家公司只是一个练手?江子燕早发现,比起何绍礼对眼前这位赵总十分客气地敬称。
这位赵总除了散漫地叫她一句何夫人,居然没有正眼看何绍礼,甚至还有些调侃和看不起。
何绍礼仿佛对他语句里的轻慢似乎毫无察觉,他很泰然地坐着,有时候想吃什么菜,直接让江子燕帮自己夹来:中国目前的家族企业,抛开权势和政策不谈,靠的是成熟技术。
传统行业增加核心竞争力,就是扩大销售,控制成本,监督内部人。
但这三件事情,我并不能做得比我姐更好。
赵总嘿嘿笑了两声。
小何总是个明白人。
那我也对你坦诚说一句,我当初可是熬了多少功夫啊,才把这技术和项目从国内带起来。
我也没有把云地图业务出售的意向,即使有,也不会出售给贵公司。
至于合作项目嘛——他想继续说,但多看了眼江子燕。
赵总回国创业已有十多年,很是摸爬滚打的走来,他对人情世故精通的同时,还又有点自矜厉害的脾气。
如今的生意和以前不同了,除了那种公家饭生意,其他不能只靠强爹来背书,讲究个互利法。
赵总早找到靠山,完全不怕得罪何绍礼,只是在一个柔弱女子面前,直接数落她丈夫和她丈夫公司的不是,总有些于心不忍而已。
不料眼前那女人好定力,江子燕继续剥着虾,似乎神出天外,连抬头的举动也没有。
他笑了笑,滔滔不绝:小何总,你做的是智能电子后视镜嘛。
贵司的销量这几年在全国数一数二,但这个车载硬件实在有些尴尬,市场额小,更主要的是不会形成独立规模。
大型车厂肯定想收购你们,你们自己也如履薄冰,才一直在拓展业务。
但我握着的专利技术,比市面上其他公司好十倍,当然有挑选余地。
而你之前所说的愿景,也确实不能打动我。
我是真的不能信你啊!哈哈哈哈哈!一番话说下来,何绍礼脸色略微苍白,三人间落得整片的平静。
赵总是老狐狸,也知道凡事不能过。
他收起笑,语气和表情突然再次变得非常客气,又开口:小何总,我能再请教你一件事?何绍礼苦笑:您叫我绍礼就可以。
好,邵礼。
有句话你肯定听过,每家企业距离倒闭只有18个月。
你想买我的地图部门,即使我肯出售,恐怕你要耗费所有现金流。
现金流是公司抵抗风险的急救药,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
你也知道,独角兽时代已经过去了,刚拿了过亿风险投资,自己有5000员工的公司,第二天也说死就死。
行业和资本都在洗牌——赵总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你别说我乌鸦嘴,但假如有一日,你现在的小厂经营不下去了,你怎么办?何绍礼不假思索地说:那就继续经营。
赵总干笑几声。
呵呵,经营不下去了,你公司彻底倒闭了,破产了,什么都没有了,小何总,你到时候怎么办?何绍礼不由沉默。
饭馆里还有寥寥几位食客,他们坐的位置是一个角落,头顶是喇叭,古古怪怪地放着轻软粤语歌。
何绍礼坐在狭窄坚硬的座位上,高大身躯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墙。
几十秒后,何绍礼突然微微侧头,开口问江子燕。
你每次教我们儿子学拼音,他又不肯学的时候,你怎么办?赵总不明所以,把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江子燕心下急转,揣度何绍礼的各种用意。
等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是安静:智尧学不会,我就重新再教他,无非多教几遍的问题。
何绍礼点了点头。
他并非没有脾气,好声好气的时候总像个大男孩,不笑的时候气场全开。
教育孩子和经营公司一样,聪明人花儍力气,长年累日地做一件事。
赵总,您说我们公司愿景小,会走向失败,那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判断?我不是那种只会做ppt和仰靠父辈吃饭的二世祖,而我们公司也并不需要获得赵总你的认可。
赵总你的问题,是问我弹尽粮绝的情况怎么办。
我只能说,我会坚持,我们公司也不会放弃——物联网是以后大格局,我们公司也有自己的愿景,并且我和我同事都相信它会实现。
您要是不相信,不如试着与我们先建立初步合作,长则18个月,快则8月,市场会初步验证这合作的方向是否正确。
您现在不信任我,但靠信任能成的都是小生意。
您有您的判断,我也有我的,我们靠价值说话。
谁是二把刀,谁就得被淘汰。
他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说出来,赵总和江子燕都有些发怔。
片刻后,赵总从胡子后面也笑了,这是他今晚在疾声厉色和反复试探后第一个真正的表情。
现在的年轻人,口吻真大!我真盼着被你打脸的那天,也别赵总赵总的叫了,叫我振格吧,我叫赵振格。
又微微收起笑容,地图生意确实做不成。
但大家交个朋友,我今晚也送给邵礼小友你一个礼物。
他摸出钱包,递给何绍礼一张名片。
名片上的这个人,是做产品开发的一名大手。
他最近有跳槽的意向,我之前和他聊过几次,有心想挖他,只是他的专长在我们公司有些用不上,我也确实付不起他说的工资。
赵总真诚地说,如果何总刚才对我说的业务转型这话属实,你可以约这个人聊聊。
别的不说,我对这个人是否是人才,还是比较明白的。
这个人,何总可以用用。
何绍礼连声感谢,接过名片。
赵总却把精光四射的眼睛重新投到江子燕脸上,他玩味地说:你俩是真夫妻,还是今晚一起设局等着我?何绍礼收起名片,无奈地说:我总不至于连这个也骗。
赵总哈哈大笑,随后又摸出名片,站起来递给江子燕一张,摸着胡子笑说,眼光真不错,是个大美女啊。
大家今天也算是认识了,以后大家是朋友。
过了会,又连连地说:你俩挺有意思的,确实要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等辞别了赵总,两人终于坐上出租车。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江子燕终于冷冷地哼了声。
她本以为做技术的人都心思纯正,但今天也实在开了眼界,这个赵振格让人不喜,多疑,自负,而且还有那种居高临下感。
想清高的得罪何绍礼,却又碍于他身份得罪不起,最后假装比谁都活得更明白。
这位赵振格赵总,最后明明是想夸你,但他拉不下脸才夸我。
江子燕皱了皱眉。
何绍礼正望着车窗外,认真听完后笑着说:夸谁不都是一样的,客气而已。
演戏都要唱足全场啊,何况这怎么又能一样?她蹙眉。
何绍礼侧头,看她又恼又气地盯着自己,他淡淡说:赵总当着我的面夸你,是因为他知道恭维你只会让我更高兴,这就是一样的。
声音低沉,在夜晚中干净动听。
此刻,那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寒着脸说:别为这种心思诡澜的人找借口!我是很懂这种人的想法……话说到这里,江子燕脸色忽地一变。
她想到,失忆后自己能活得那样轻松,无非仰仗的是何绍礼脾气好。
不然从坚持养孩子,独自出国,到如今全无后顾之忧的行事,这其中没有何绍礼的纵容和暗中帮助,又哪里可行。
再说,何绍礼是什么人,毕业后不久就自己创业,早就在这种人精面前应付惯了。
以他的能力,他的视野,他的事业,若不是今晚确实有所图,也绝对不是时时刻刻都像那般容忍。
更重要的,她又凭什么样的身份,来指责别人欺负了何绍礼?前方的出租车司机在放着夜间广播,两个广播员在叙述路况和明日的天气。
江子燕却在交叉响起的声音里口干舌燥,心情带些迷惑和慌乱,而且那感觉是越来越多的迷惑和慌乱。
你脾气真好。
她掩饰性地换了个话题,但说完后,又鬼使神差地加了句,你的脾气一辈子都会这样好吗?何绍礼在夜色中无声地望着她,他不容置疑地回答:会啊。
江子燕眨了眨眼睛,感觉像冰块缓慢融化在白兰地里,需要等,等一会才能觉得脸又烧了起来。
她无来由的开心,很想笑,但又怕笑出来会增加之前那份强烈不安感,于是胡乱地说:……真羡慕邵舒啊,你如果是我的亲弟弟就好啦。
何绍礼在雾霾天里会戴着黑色口罩遮掩口鼻,模样如同年轻力壮的强盗。
他望着她,得再次提醒自己,江子燕如今已经失忆了。
而自己也不想犯以前的错误——如果她做不到他希望呈现的样子,那就是假冒,那就不是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