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看着药瓶里的药水一滴滴落下来, 好像他心里的眼泪一样。
你会喜欢怎样一个人?好长一段时间, 白杨都在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但他还没有想好形容词,孟芃芃的脸就从他的脑海深处蹦出来……他喜欢孟芃芃。
像喜欢肉包子、阳春面、红烧肉一样喜欢孟芃芃,不, 也许比起这些,他更喜欢孟芃芃一点。
是真正的仰慕、歆羡, 却又可望而不可及。
好像隔着天堑鸿沟,或者是迢迢银河。
但他不是牛郎, 孟芃芃也并不与他两情相悦。
这所有的一切, 属于他的一厢情愿。
白杨把输液管的注射速度调快了一些,药水沿着一根塑料管, 再顺着针头淌进他的血管里, 有一点冰凉的酸涩和胀痛。
这样的感觉让他不再胡思乱想,平躺在病床上, 眼神放空。
药水淌了一阵之后,单人病房的门被拧开, 白杨下意识地瑟缩, 撩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全身。
但他实在太胖, 被子盖住了头就盖不住脚,最后蜷缩成一个球的样子。
病房四面墙刷的雪白,被子也是纯白, 外界暮色四合,是深沉的黑色。
周自恒径直走向病床,玻璃药瓶里消炎药水飞速往下滴,几乎连成一条透明的珠帘线。
跳个河,脑子也顺便进水了!周自恒从学校匆匆赶来,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见白杨把输液速度调的这么快,不禁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句。
但骂归骂,周自恒还是伸出手,把速度调回正常值。
白杨不吭声,一颗圆球一动不动。
周自恒蛮横,大力气把他从被子里翻出来,打破他的壳。
周自恒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白杨虽然胖,但皮肤一直是白嫩嫩豆腐块一样,腼腆又胆小,大块头也不显得丑陋,憨憨地像头贪吃的熊猫。
但如今他靠在铁床靠背上,身上被子凌乱,面色苍白,唇色也微微发紫泛白。
他依旧有些害怕,两手抠着被子不肯放开,屈膝抱腿。
这一幕好像穿越时光。
周自恒想起第一次见到白杨时候的场景,他被人追着收保护费,面上青一块紫一块,也照这般缩成球,躲在小胡同缝里。
他站着,白杨蜷着。
一晃之间,五年过去。
白杨依旧是一个躲在自己壳里抽抽搭搭的肥胖男孩。
一点儿也没有长大。
周自恒心里的火气好像被一盆冷水浇熄了。
他从边上拖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床边,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把医药费交了,明天还要不要再住院,观察一晚上再说。
那……等我爸妈从北京回来,我,我就还你钱……白杨开口,是近乎无声的口型,他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双下巴动来动去。
这样的对话莫名熟悉。
……【老大,我,我跟你,你,你收钱吗?】【——不收,我还真看不上这点保护费。
你没我有钱。
】……好似只是一个眨眼,他和白杨就从陌生的平行线,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兄弟。
周自恒垂着眸,扯着嘴角:不用还,你没我有钱。
白杨怔了一阵子。
宁愿还钱也不告诉我为什么跳河吗?周自恒身体前倾,脊背弯曲。
白杨是从秦淮河上被赛龙舟的队员齐心捞上来的。
正是五月末,端午节日即将到来,为了便于龙舟队训练,上游水闸放水,河水比往常更深一些。
傍晚日落,最后一趟来回。
白杨就在这时候跳下了河。
周自恒知道白杨怕水,更怕极了秦淮河的水。
往年看端午龙舟时候,白杨曾经失足落进过河中一次,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后每一次从桥边、堤岸过,白杨都走得一万个小心翼翼。
这样怕水的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跳下秦淮河?大概是不要命了。
白杨落水点正好是河床水位最高处,若不是龙舟队训练归来,再过个一阵子,白杨大概就彻底捞不上来了。
周自恒要问问清楚,到底白杨是被什么鬼魂妖怪,迷了心窍。
白杨依旧没有回答,呆愣愣如同一只糯米球。
好半晌,才抬头,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无声道:老大,你是不是觉得我实在是很没用啊?他实在是很没用啊,他知道,他胆小又怕事,懦弱又无能。
你不是叫我一声老大吗?周自恒抿着唇。
他微微前倾,面色有些重,刀削一般的浓眉紧紧拧着,一尺之隔就是玻璃窗,他的眼眸墨色胜过黑夜。
周自恒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但他已经可以把很多事情处理得很好了,能独当一面,有迫人气势。
他一直把自己活成了白杨想要的样子。
叛逆的时候张扬肆意;懂事的时候沉稳矜持。
一直支撑在他背后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是胆小的白杨所没有的底气。
于是白杨亲近他,想从他身上学到一点什么东西。
哪怕只有一点点……我……白杨咳嗽了两声,我和孟芃芃表白了。
他的老大告诉他——【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等待是最矫情的自嗨。
】可是孟芃芃并不理睬他这一份自嗨。
她是怎么说的呢?她理智又诚恳和他分析:可我不喜欢你,也更加不会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白杨和许多青春里的男孩一样,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孟芃芃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做了个类比:有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不好的,是有坏影响的,对你以后的生活都会造成不好的后果的,你还会去做吗?不会,对不对?白杨很想赞同她的话,但他梗着脖子没有点头。
孟芃芃继续同他讲:就像你怕水,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傻到自己跳下河;我不会早恋,所以我也不会接受你的表白。
就在白杨无声告诉周自恒前因后果的同时,孟芃芃也在医院草坪长椅处,向明玥交代来龙去脉。
白杨会跳下秦淮河,就因为她的一句无心之语,孟芃芃心中愧疚的同时,又产生了一些不可置信的惊讶。
我以为他……很……胆小的……孟芃芃说话吞吐,拉着明月的手,呼吸都短促。
明玥觉得她的手很凉,冒了一点虚汗,显露出一点脆弱。
在明玥所有的印象里,孟芃芃都理智而果断,从不曾像此时此刻一般彷徨又无奈。
对!白杨他是很胆小!有厉声响起,周自恒从住院区下来,疾步走向孟芃芃。
夜色深沉,他每走一步都裹挟着浓厚的黑雾,最后停在了孟芃芃跟前。
孟芃芃从长椅上站起来。
周自恒再一次强调,是!白杨是胖!是成绩不好!是馋嘴!是胆小!他胆小的要死!连看到老鼠都会吓一跳!连老师丢过来一根粉笔他都不敢躲!但是孟芃芃,你要知道,白杨他最大胆的一次,就是喜欢上你,为你跳了一次河!!!连命都不要了!!!草坪里无人,夜里住院部亮起澄明灯火,周自恒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面上空回荡。
这是孟芃芃第一次看到戾气如此之重的周自恒,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字眼,化成冰雹,敲击在孟芃芃心上和身上,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踉跄着。
明玥及时拉住了她。
白杨大概饿了,芃芃带了一点粥。
明玥对着周自恒道,尔后又拍了拍孟芃芃的肩膀,去看看他吧。
孟芃芃并没有给白杨带来粥。
这是明玥带的,给了孟芃芃一个台阶下。
周自恒没有再出声,立在明玥身边,插着口袋,黑发黑衣,几乎融进了黑夜里。
孟芃芃抿着唇,颤抖地拿着打包好的粥,朝住院部走去。
她并不是故意的。
明玥拉着周自恒在长椅上坐下,解释有些苍白,但她依旧要替孟芃芃说一句。
我知道。
是白杨自己傻。
周自恒揽着她的肩膀。
有多傻呢?大概很傻很傻吧。
周自恒说不上来。
但他替白杨揪心。
白杨想胆小吗?不想的,他小时候也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白杨想这么胖吗?不想的,但他克制不住自己……周自恒把头靠在明玥肩头:白杨他叫了我五年老大了。
这一句话,周自恒说得很轻,带着近乎无声的叹息。
要吻上很多很多青蛙,才有一个变成王子。
中间好些吻,会花的冤枉。
暗恋这一条路,白杨走得太难了。
周自恒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
如果身份交换,白杨换成他,孟芃芃换成明玥,她也同样拒绝他,并说出一番话,那他会和白杨一样跳下秦淮河吗?周自恒想,那大概是会的。
但他遇上的是明玥。
是一个他气急败坏朝她要个答案,她会小心翼翼回答:我在点头。
的可爱又勇敢的女孩。
他何其幸运。
小月亮。
嗯?明玥偏过头,忽闪忽闪眨着眼睛。
让我亲一下。
他轻轻捧着她的脸。
夜空挂了一弯上弦月,落在明玥的脸上,也同样落在孟芃芃的脸上。
孟芃芃敲门进入病房来。
中年护士长替白杨换了一瓶药水,见孟芃芃来,道:是买的流食吧?病人嗓子不行,食道有一点感染,记得这几天都只能吃流食啊。
护士长说完就推着小车离开,孟芃芃停顿一会,走向床边。
白杨有些意外,又或者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想用被子遮住脸,但他的四肢僵硬,在孟芃芃的视线下根本无法动弹。
白杨半垂着眼睛。
他这样像是一只了无生机的幼兽,受了重伤,在河滩淤泥里喘息。
……【是!白杨是胖!是成绩不好!是馋嘴!是胆小!他胆小的要死!连看到老鼠都会吓一跳!连老师丢过来一根粉笔他都不敢躲!】【但是孟芃芃,你要知道,白杨他最大胆的一次,就是喜欢上你,为你跳了一次河!!!】……这一长串的话一直在孟芃芃脑子里转。
孟芃芃深吸一口气,把食盒包装拆开,是一碗还热乎的鱼片粥。
要吃一点吗?她问。
孟芃芃并不习惯关心人,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冷淡,但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白杨没有抬眼,失了魂魄一样看着手背。
他的手背上换了一个针孔,上一个地方因为药水注入太快而肿起来。
【连命都不要了。
】孟芃芃又想起这句话,端起碗,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白杨嘴边。
白杨咽下去了一口,花了好长时间。
是不喜欢喝粥吗?孟芃芃继续问,那你想吃些什么?她的脸被灯光和月光照得冷白,下巴却圆圆。
想吃包子。
白杨做口型,肉包子。
但你只能吃流食。
孟芃芃坚持。
她冷着脸的时候,像是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塑,让人望而生畏。
周自恒曾经调笑过白杨一句——【小肥羊,你这么怕孟芃芃,要是有一天把她当婆娘讨回家,那不是得天天跪搓衣板?】白杨想,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他猛地摇头,说着不行不行。
但现在,白杨想,要是他天天跪搓衣板,能讨到孟芃芃,他也是愿意的。
不过孟芃芃不愿意。
他终于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孟芃芃,从她齐耳的短发看到她的纤细脖颈,从她的浅色的眼睛看到秀气的唇。
最后是她的脸颊,素白,像是热腾腾的肉包子的皮。
我想亲你的脸颊一下。
他诚恳地对着孟芃芃说。
孟芃芃没有应答,许久之后侧过半边脸。
是一种默许的态度。
白杨缓慢地凑过去,像是电影慢镜头一样,最后很轻很轻地触碰了孟芃芃的脸颊一下。
谢谢你。
也再见啦。
白杨在心底说。
再见啦……他可能这以后,再也不会有像今天一样的大胆,再也不会有像今天一样的勇气。
但他谢谢孟芃芃带给他的一场,名为暗恋的成长;谢谢孟芃芃教会他勇敢一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在这一瞬间,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勇敢,也飞快地和他说了再见。
再也不见。
【谢谢你。
】这是白杨真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有声音,很嘶哑,像是风吹进了破了洞的灯笼里,又像是年久失修的木板吱呀吱呀。
孟芃芃看着白杨。
好像有一种悄无声息的改变在他身上发生。
让孟芃芃心惊胆战。
白杨。
她看着手里的鱼片粥,等到高考以后吧,如果我们能在一个城市,如果你也还喜欢我……我们,试一试。
白杨愕然抬头。
整间病房,像是洒满了月光。
孟芃芃第一次,违背理智,并做出了长久的期许。
这份驱使她违背理智的情感,孟芃芃觉得,并不是对白杨的怜悯,而是她从白杨身上学来的好不容易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