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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2025-03-26 18:58:33

李砚去廊上问罗小义要弓了。

栖迟走离树下, 想起像这样对着雪玩闹, 似乎都是小时候干的事了。

光州很少下雪,即便下了也很小, 记忆里她跟着哥哥一起玩过几次雪。

每一次都是哥哥动手,她在旁站着,只因哥哥不让, 怕她冻伤手。

她摊开手心,里面还残留着几点雪屑, 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少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还有哥哥宠着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觉站定, 才发现园中只剩下了她和坐在一边的仆固辛云。

两人离了只有几步远,仆固辛云拿着弓起了身,不能再在她面前坐着, 否则便是失礼了。

栖迟冲她笑一下。

她站在那里, 如初见时一样,也回了一笑。

好一会儿, 她看了眼方才那阵落雪的树,开口说:看夫人方才见落雪高兴, 我也愿为夫人射上几回, 不知夫人高兴后, 可愿与我说上几句话。

栖迟闻言好笑:何出此言?仆固辛云拉扯着手里的弓弦:听祖父说夫人是皇族出身,尊贵的县主,不敢冒犯。

她这才知道这姑娘为何方才一直坐着, 却不接近,淡笑说:即便出身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礼,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仆固辛云一双眼掀起看她,又敛下,好几次,才开口:夫人为何到如今才来?栖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看着她泛圆的双颊,还没长开的模样,如同看一个孩子:有些缘由,倒是你,为何会问这个?只因……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说:我想不出有谁嫁了大都护,还会舍得远离他。

栖迟心中动了动:你是这么想的?仆固辛云愣住,才赶紧回:大都护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我才会如此推断的。

语气急切,如同解释。

是么?栖迟轻笑着挑起眉:我竟不知,他还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

仆固辛云以为她不信,竟还解释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女子喜爱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女子只爱那等英武善战的勇士,便是如大都护这般的。

栖迟点头,眼看向她:那你呢?仆固辛云一愣:我什么?随即才反应过来,低低说:大都护无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栖迟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当初说过的话,也是说想不出谁能配得上伏廷。

她当时没在意,如今再听到一个人说起,才算真正听进了耳里。

她一张脸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这无人能配的北地情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仆固辛云被她一句话说住,手上越发不自觉地拉扯着弓弦,绷着脸不说话。

到底年纪小,她已回味过来自己话说得不周全。

说无人能配得上大都护,岂不是把眼前这个夫人也说进去了?但这夫人一句话便让她哑口无言了。

你还有别的要与我说么?栖迟看着她。

她摇摇头,因为已瞧见有人过来,退开一步,装作先前什么都没说过的模样。

李砚已走回来了,手里拿着张新弓:姑姑可还要玩下去?栖迟摇头: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砚还有些可惜:刚问小义叔那儿找清诀窍呢。

栖迟笑笑:你们玩就好。

她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时,手指撩起耳边鬓发,想着自己方才所言,竟觉有些好笑。

是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孩子说这些话。

那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却不是个随意用钱就能打发了的杜心奴。

她看得出来,那小姑娘的谦卑只有对着伏廷,对她却没有。

或许,她只是一个有身份的,抢了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临晚,府中设宴招待来客。

新露进了房中,栖迟正坐着,在对一本新账。

她知道家主是趁大都护不在才有机会看一看账本,等了片刻才问:家主可要赴宴?大都护正要于前厅宴请仆固部首领。

栖迟合上账本,点头:去。

大都护府还有夫人在主事,岂能不去。

新露正要为她更衣,她想起了园中那稚嫩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说:妆也再描一遍吧。

……伏廷走入厅中,仆从们已经将宴席备好。

各人分坐,仆固京跟在他后面进来,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仆固京看见那些菜品精致,惊讶地抚了把胡须,口中感慨:上一次来已是几年前,记得府上还很简朴,大都护为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却是好转多了。

仆固辛云在祖父身旁落座,小声说:谢大都护慷慨。

她以为是大都护看重他们,因而才如此破费。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着块布巾擦着手,说:要谢便谢夫人,府上皆是她料理的。

罗小义在对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身后的大功臣。

仆固辛云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脸上神情如常,似是默认了这话。

仆固京愈发感慨了:想不到大都护夫人如此会当家,困境未过,竟然能将这府上操持成这般。

伏廷闻言嘴一动,险些要笑,他怕是误会了,这可不是李栖迟省出来的。

仆固京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孙女,眼都笑弯了,额上挤出好几道皱纹来:还好当初不是这傻丫头入了府,否则可真没这本事。

罗小义跟着笑起来,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记起来了,当初你还说要将小辛云许给三哥呢,那时候她才多大呀,这么高?他伸手在旁边比划了一下。

仆固辛云垂着头,脸上泛着红,一声不吭。

罗小义看她这模样,故意逗她:小辛云还害羞了,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大家都没当真的,三哥还能真娶个娃娃不成?她皱着眉抬起头,嗫嚅一句:谁小孩子了。

罗小义忙摆手:好好好,你长大了。

话虽如此,却是笑得更厉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两手松解着袖口,听着他们笑,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罗小义也不意外,那毕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当初他们杀突厥时,在仆固部中停留过一阵子,仆固京见伏廷作战骁勇,便想将宝贝孙女许给他。

不过仆固辛云当时还小,大家只当个玩笑听听,伏廷心里也只有战事,根本没放在心上。

之后战事平定,没过两年,圣人便指了婚。

这事自然就无人再提了,若非仆固京今日说起,谁也记不起来了。

仆固京笑说几句,见孙女都有些气恼模样了,慈爱地抚了抚她头,才想起来问:对了,说到此时,怎还未见到夫人?话音未毕,门口立了两名侍女,毕恭毕敬,谨守仪态,是他们胡部中少见的中原贵族仪范。

随之便见那位拜见过的夫人自门外走入,落落一身清贵,颔首轻轻说了句:久等。

伏廷抬眼看去,栖迟已朝他走来。

她身上衣裙曳地,轻束高腰,鬓发高绾,在他身旁落座后,长长的眼睫掀起,才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两眼,才说:开席。

栖迟其实早已到了,至门口时,刚好听到那句玩笑,于是便叫左右不要出声,听了个完整。

她没看仆固辛云,心里却在想:难怪会对伏廷不一般了,原来有这层渊源。

仆固辛云却正在看她。

如她这般年纪,正是在意外表的时候。

栖迟白面无暇,飞眉妙目,身骨匀停地走进来,身上是她这般年纪所没有的风情。

她不得不承认,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护一身英伟,多了这么个娇柔的女人在侧,她垂了眼,不再看了。

仆固京却是没有吝啬赞美,先夸了夫人貌比天仙,又夸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动了筷。

栖迟笑笑说:夫君放心将家交给我,我才敢随意摆弄的。

仆固京笑道:大都护与夫人恩爱非常,是好事。

她看一眼身旁,伏廷黑沉的眼也看了过来,视线对触,又移开。

……席至中途,说起了正事。

栖迟拿着筷子,碍于场合,不好与伏廷说什么,便只能听着他们说。

仆固京此番入府,是带了要事来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游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计。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却未必是坏事,春后草场必然茂盛,各部首领看准了时机,想入手一批好的牲畜幼崽扩充各部牧场,推举了仆固京入瀚海府来向大都护禀明。

但胡部众多,需要的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很难寻到合适的渠道买入,何况北地遭灾数年,至今才有回复迹象,他们也要考虑价钱。

她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归是在忙什么。

罗小义在中间打趣:已经议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计较,先安心用饭吧,可还有女眷在呢。

仆固京便不提了,笑着举起酒盏,敬向栖迟:是我无趣了,夫人隆冬刚至,应当敬一杯,这是仆固部的敬意。

栖迟本是想婉拒的,听到最后一句,便不得不举起杯了。

伏廷看她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说:你会后悔。

她一怔,轻声问:为何?话音刚落,就听仆固京道:夫人,既然饮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饮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她蹙眉,才知伏廷为何会这么说,心想早知还不如直言不会饮酒了。

罗小义在下方笑:嫂嫂只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给你代的。

伏廷一只手搭在案上,看着她,嘴角抿了抿。

知道她是不会饮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仆固京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如胡女般善饮的。

栖迟只好承了:那好,我便受了仆固部的盛情了。

说罢低头,就着酒盏将酒饮尽了。

仆固京顿时笑出声来:夫人原来如此豪爽。

他甚至还想再敬一盏了,手已拿到酒壶,忽而瞄见上方大都护的眼神,便笑着作罢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栖迟一次饮下这么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她还要端着仪态,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渐渐疲乏上涌。

伏廷再看过去时,就见她脸颊微红,已是微醺之态,眼都垂了下来,竟想笑了。

眼见她身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伸,撑住了她腰。

栖迟腰上一沉,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说:回吧。

她点头,知道不再撑下去了,否则便要失态了,提神唤了一声:新露。

新露和秋霜进来,扶她起身。

仆固辛云看着栖迟自案下走去,仍是端庄仪态,再看伏廷,却见他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那如狼如鹰的男人眼里,竟有了一丝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