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祯预备于朝堂之上宣读老靖王一家子罪状之日, 也是沈阗回归京城之日,西南的灾情缓解,远在西南的巡抚早已上表陈述了沈阗的功劳, 他被举荐为官后第一件事便做得如此漂亮,圣上大喜, 他父亲在朝为官多年, 因着陈表先到的缘故,已是进了官位, 沈阗方才回京,圣上正欲大加封赏于他。
却见阶下沈阗撩起长袍,双膝着地, 上半身却笔直的立着,手中一份黄皮奏折, 言道:臣有一事未曾禀告陛下, 还请陛下责罚。
圣上高坐龙椅之上, 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眸光瞧向一旁长身玉立的裴祯, 见着裴祯微微点头,便知是前些日子裴祯于深夜入宫,专门来给他提的那个醒。
裴祯当时只说是沈阗或是有事要回京禀告,并未详细说明,可从亲弟的神情也知不是什么好事,他只当是西南那边出了些小事情, 并未过分放在心上,今日这一出, 倒是叫他想起来了。
为了能将靖王府一击倒之, 近半年的时间里, 裴祯着意提拔了好些不与靖王同流合污的朝官,裴良远站在左侧最末处,手心里全是汗水。
那沈阗掌握了他的证据,今日有所进言定是与他有关的,此时陛下正处在兴头上,赈灾办得好,正欲嘉奖,若是听了沈阗的,知晓他在西南所做之事,定会大发雷霆。
近日老靖王托病不曾上朝,昨日听闻沈阗将要回京,料想到了这一出,裴良远同老靖王上下打点了好些官员,皆是满口答应的,愿意为他求情,想到这处,裴良远擦了擦掌心汗水,老靖王说无事,那边一定会无事。
朝中上下受了他家恩惠的不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必明说也都心里有数,定都会拼了命的保他。
沈卿但说无妨。
沈阗果不其然将在西南掌握的裴良远营私纳贿,私吞赈灾款项等诸多事宜一一汇报了,陛下震怒,百官齐跪,沈阗正欲请陛下降罪自己未能及时上报,不想有人比他更快。
身后一肥头大耳的工部侍郎,首当其冲的膝行至殿前,口口声声的看在老靖王为官多年,未有错处的面子上,替裴良远请求陛下息怒,他话音方才落下来,身后此起彼伏的有七八位,皆是以声附和,七嘴八舌的,皆是请求陛下宽恕。
圣上暴怒,他怎也想不到这般国家大事,在已有确切证据的情形下,还有如此多的官员替裴良远求情,一时之间急火攻心。
你们...你们...一向仙风道骨的圣上面上蔓上赤色,气的粗喘,却说不出来什么,朝政风向已是十分明显,老靖王早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招揽了这样多的人心,能叫他们青天白日的不管不顾,拿功绩压他这个皇帝。
裴祯眉目舒展,面上表情丝毫不为所动,指尖却是已经探进了袖里,摸到了沉甸甸的卷轴,文书,男人脚下一转,正面对着那些文武百官,一个个的看过去,不乏有权有势之辈,还有缩在其后,连他都没发现的一些官员也在替着裴良远说话。
老靖王倒还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省去了他许多麻烦,暗卫探寻毕竟不能一下子将这些人全查了出来,沈阗这招引蛇出洞用的极好,叫这些躲在身后的一把子全自己跳了出来,斩草除根,便也是如此了。
萧野微微眯起双眼,静静的观察着裴祯的一举一动,自然也看出了裴祯的意图,此事关乎阮宓父亲含冤之事,他必是不会阻拦的。
男人面沉如水,如鹰般的眸子扫视大殿,朝臣们无一敢与其对视,摄政王雷霆手段,当年是如何扫平障碍扶助亲哥登上皇位的,有不少朝臣都是亲眼看见了的,当年那个言语如刀,手中持剑的少年,如今更是大权在握,他们哪里敢继续造次。
一时之间方才为着裴良远请求赎罪的声音竟是一个也听不到了,大殿里鸦雀无声,皇帝坐于龙椅,早已被攻心的怒火逼得不得不倚靠着,他身子被丹药掏虚了,好在还有亲弟立于朝廷,匡扶社稷,皇帝将眸光分给裴祯一半,期待着他出来说些什么。
裴祯也知时候已到,陛下心中怒火被这百官彻底的激了起来,若只是单单凭借沈阗的首告,陛下不一定会真的将裴良远罚的多重,只是老靖王太过于在意官爵之位,生怕日后影响了承袭,才会有些着急了。
这才给了他名正言顺可以提起此事的机会。
陛下,请您看清了此刻跪于殿中替裴卿求情之人。
说罢,裴祯大步向前,取出袖中的账册,卷轴等物件置于太监所执的漆盘之中,店内之人听了裴祯这话有些不解的抬头瞧他,可下一秒又被裴祯的眼神吓了回去。
臣下所搜罗的证据皆已置于陛下面前,陛下可一一对照现下情境。
裴祯声色清越,不沾凡尘气息,却叫人不寒而栗,殿外大雪纷飞,殿内火盆烧的旺极了,劈里啪啦的木柴火星爆破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陛下的面色越发难看,大臣们跪的久了,心中多少也有些打鼓,有人偷偷摸摸的想要挪回原先的站位,却被裴祯淡声阻绝,只得跪在原地,时间过得越长,他们心中越是不安,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在陛下面前怎能出尔反尔。
裴良远早在沈阗举发他之时,便站在了大殿中央,本是胸有成足,可是当下气氛转变叫他也有些措手不及,脑中急速的转着,那漆盘上所放的账薄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差点惊叫出声,家中那本还好好的放在他父亲的枕下,今晨出门前他还特意检查过,这里怎会又出现一本。
都说人的本质都是倾向于避害的,裴良远慌到极限,内衫已经全部湿透,心乱如麻倒也奇迹般的安稳下来了,甚至心里还生出了些自我安慰。
裴祯这些年同靖王府无甚来往,从他府中盗取证据一事早已尘埃落定,裴祯日日上朝见着他与老靖王也从无异色,甚至于他大婚当日裴祯还曾前去,想来他同裴祯是无甚仇怨的,缘着母亲那层血缘,裴祯此番也必不是对付他的。
护国大将军那事发生之时,裴祯尚且不在宫中,自与阮宓成婚后也不曾为难过靖王府,从前他也听尹如月提起过在宰相府时,阮宓待她的表现,想必是不知晓其中内情的,如此,裴祯实在没有必要要同靖王府作对。
他手上尚且还有从摄政王府里,寻得护国大将军谋反的把柄,即便是裴祯真的想不开要同他作对,满朝文武皆是人证,定会一口咬定那叛国的证据是摄政王交付的,到了那时,裴祯与阮宓之间的关系便是如履薄冰。
他见过裴祯待阮宓的模样,料定了无论裴祯有什么情报,都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事情张罗开来。
圣上满脸乌云密布,沉的要滴出水来,咳嗽不断,裴祯递上来的东西里的字字句句皆是能将靖王一家子削爵流放的罪名,可是其上名单牵扯甚广,若是一下全部拔除,只怕是朝中也没了多了可用之人,职位空缺出好些来,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填补。
裴祯的眸子一错不错的看着陛下的面色,亲兄弟心连心,他多少能猜出笔下的担忧,遂拱了手,谏道:今科进士好些还在宫中为陛下修书,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陛下不若试一试他们的才能,也好叫他们能发挥了各自所长。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裴祯为何话锋一转到了此处,不禁开始思索起朝中还有那些空缺,也好顺着摄政王的言语将方才的事情掩盖过去,陛下方才已是十分不高兴了,今日实在不再适合讨论裴良远西南一事。
可略一思索后,百官更是鸦雀无声,如今朝中哪里有什么空缺,那些新科进士之所以被招入宫中修订书籍,便是因着实在没了好的官位可以分配,裴祯此言像是在他们心中投下了惊雷。
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进士们进入朝廷,便是要换人之意了,方才还与裴良远同气连枝的大臣们,此刻左右相互看了一眼,立马改口道请陛下严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敛财的路子可以变,但是这官位必得先保住了才行。
一时之间朝中如开了锅的水,此起彼伏的声音叫人烦得很,裴祯一向最是讨厌这般吵闹,眉心皱起,眸色凌厉的看向身后众人。
裴良远早已抖如糠筛,气急败坏的也转过身去,手指颤抖的指向大殿之中还跪着的大臣,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陛下还未张口,这些受了他家大量金银财宝的人就这般反了水。
此刻这些向来贪权弄利的朝臣们,哪里还能想到老靖王如何,一心只想明哲保身,前额磕得通红渗血,只待陛下开口,便要将所有的罪过皆是推到裴良远与其父身上去。
天子面上的赤色转淡,裴祯所献上的证据之下还压着一小卷的帛书,未免打草惊蛇,在陛下开口前引起骚乱,名单之上的,也就是现下跪着的,方才替裴良远求情的朝臣们的亲眷,早已在今日大朝开始不久,就被阮宓以赏梅之名全数引入了摄政王府,算是解了陛下的后顾之忧,帛书之上,便是将此应对写与了陛下。
殿外的雪色更浓了,呼呼的西北风争先恐后的想要灌入这大殿之中,如冷鞭一般打在跪在殿下之人的身上,龙椅之上的天子冲冠一怒,与裴祯有几分相似的薄唇张张合合,吐出的言语可决定生死。
裴祯眉心舒展,沈阗也松了口气,朝中从前因为为护国大将军辩言而不得重用的忠臣眼中含笑,而堂下的裴良远双腿发软,颜色惨白,方才替他辩白的大臣人如抖筛,纷纷将罪责推给靖王府里,以期得到宽恕。
裴良远比起老靖王的谋略相差甚远,一时之间哪里知道该如何办,脑中乱如一锅粥,词不达意,一心只想脱了罪责,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与跪着的大臣互相指责,可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洪亮,丝毫不管现下他们的模样。
裴良远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裴祯微微勾起的唇角,终究是败下阵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将靖王府扳倒了,裴祯便相当于是在阮宓面前自掘坟墓,裴祯为何还要如此做。
太监尖细的嗓音犹在耳侧,削爵流放,没收府邸财物已是陛下的恩德了,可裴良远哪里能够接受,他做了这般多,就是为了靖王世子之位,现下一切化为泡影,全拜裴祯所赐,裴良远蜡黄的脸上双目赤红。
裴祯不仁就休怪他不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