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场面都是静谧,丫鬟们噤若寒蝉,连带着王熙凤都不敢吱声。
黛玉转了转腕上水溶送的念珠,心中思绪缓缓流淌。
现在僵持下去,也是没有结果。
这毕竟是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来解决。
也正好,可以看看外祖母对自己的态度。
不是要道歉吗?黛玉扬起一抹笑,偏偏头看向湘云,眸子里布满淡漠的笑意。
这时候出声算是打破了僵局,贾母赞许地看了一眼黛玉,又转头冷眼盯着史湘云。
湘云指甲掐进了掌心,只觉得周围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恼羞让她面上一片通红。
自己好歹是侯府之后,一门双侯,现在遥在大庭广众下面,给一个破落户道歉?水溶不带感情的目光转了过去,嘴角勾了一下,清越的声线里是漫不经心的冷淡:史家?这不过是简单的一个问句,可就像是雷霆一般击在湘云心里。
她猛地咬紧牙尖,身子都颤抖了一下,像是从声道里挤出了告饶。
我一时忘情,并没有毁坏御赐之物的意思,都是我失错了。
湘云深深低着头,胸膛上下起伏,脸上眼睛里都是火辣辣的难受。
回去我就找个理由抄了史家浅金色的字体咕噜一下冒了出来,在水溶的朝服上跳来跳去。
黛玉抿了抿唇,她略微弯弯眉眼,冲水溶无声地笑笑。
这会儿我们私下谈谈如何,外祖母?黛玉这话一出,老太君就是点头。
贾母边含糊地应着,边悄悄看向北静王。
水溶倒是察觉出黛玉的意思,他俊朗的面上带了几不可见的柔和与无奈。
从前也是这样,玉儿看着是温润的柔美,实际自有她坚韧的地方。
我就在外头候着玉儿有事我就出现,谁也不能欺负我玉儿金色的大字在水溶周围张扬地蹦跶着。
他只略微点头,英挺的眉眼收敛了,转身往院子外头走去。
在场的看到北静王离开,这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之前被他气势所摄,大家都下意识屏息敛气。
这会儿她们才敢拍拍心口,将一直提着的情绪放了下来。
快快迎着王爷。
贾母连忙招呼,手上的拐杖挥舞了起来。
王熙凤也急急派人上前送行。
看周围一片轻松、好像事情已经过去的模样,黛玉只是微微一笑。
她转眼扫过一圈,对贾老太君弯弯眉眼,明眸在光下像是有神彩缓缓划过,这会儿我们谈谈。
——王熙凤四下嘱咐了,又接连安排人手出去,将周围的丫鬟们全部清空调走。
鸳鸯搬了小竹凳进来,在滴翠亭里安置好了,站立许久的贾母才得以歇息会。
这事情也很清楚了,就是一个误会,何必弄成这般局面?凤姐儿一时安排妥当,就扬起声调笑了一下,试图缓和气氛。
桥面失修,薛妹妹不小心掉了下去,幸好宝玉碰到救了上来。
凤姐儿拍拍手,加大笑意对宝玉赞许了声:难得见你干了件好事。
宝玉也跟着王熙凤笑笑,又小心地看了林妹妹一眼。
一旁的史湘云听到这话只是微微咬了咬牙,她捏了下金麒麟,忍住了没有开口。
后面史妹妹也是一时莽撞。
林妹妹你也是知道的,她就是这般口无遮拦。
王熙凤上前一步想拍拍黛玉,可对上她的视线时,不知道为何心里虚了一瞬,脚步又缩了回去。
贾老太君在亭子里咳嗽了下,她拿起自己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盯着湘云示意:就是这样。
再和玉儿道歉一次,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史湘云自然是听出里面息事宁人的意思。
这会北静王走了,周围又没有丫鬟围观,她也安心了些。
撇了一撇嘴,湘云在贾母的注视下上前了一步,不甘不愿地对着黛玉的方向随手拜了拜。
我就是一时嘴快,林姐姐为人最是大度,应该不会和我计较。
她的语调里都是随意和敷衍,甚至因为之前的丢脸,这会儿还带上了隐隐的挑衅。
贾老太君虽然不甚满意,不过还是点点头。
她正要说事情到此为止,就见黛玉往后退了一步。
黛玉脚步后移,并不去看史湘云,而是对上贾母的视线,声线清楚直白道:我不接受。
这四个字出来,就像是冰霜一夜封天,在场的气氛都凝固了一瞬。
史湘云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了过去。
自己降尊临卑的道歉居然被拒绝了?居然还有不接受这个回应?贾母眉头也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她看着黛玉冷淡的面色,心头觉得麻烦了些。
简直就像是回到之前要关政儿媳妇的时候,自己这个外孙女不依不饶起来,的确是不让人省心。
玉儿这是怎么了?贾老太君耐着性子笑了笑,试图安抚黛玉。
我只是好奇,薛家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黛玉右手微微抬起,指尖对上薛蟠的方向,缓缓将目光偏移过去。
她的声音清脆,但是没有疑惑,是直接而坦然地询问:就像是事先知道有人落水一般,他来的居然这般及时?何必如此较真大家都知道有问题,可揭开不过是麻烦墨蓝色的字体从贾母头上冒了出来,黛玉看着它们肆无忌惮地四处蹦跶着,目光冷了冷。
宝钗并没有读心术,不过她注意到贾母的面色,也明白对方想糊弄过去的态度。
一时间宝钗也缓下心神不再忐忑。
只要贾母不深究,这件事就止步于此,没人会说出真相。
她往前走了一步,面容带上了轻快地笑意:我哥哥不过是想进来看看我罢了。
他就是这般毛毛躁躁,一时唐突了也是有的。
宝钗顺着丫鬟莺儿的搀扶,一步步往滴翠亭里走去,最后选择坐到贾老太君身边的位置上。
她的衣裳湿透后都黏在身上,薛蟠的外套也没什么用,风一吹来就觉得冷飕飕的。
不过宝钗心中还是感到了畅快之意,她随口点了下薛蟠出现的原因,又包容地笑笑,带上最后一句:恰好就这么巧,赶上这时候。
只能说是巧合。
这话就像是黑布上的白点一般,听着就是掩人耳目的虚假。
不过贾老太君也不需要什么真实,她对着宝钗点点头,像是赞同这个回答。
她只想将这件事情快快地结束了。
今儿是生辰宴的第二天,前面还有一摊子宾客等着呢。
对,既然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王熙凤连忙应和了一句,又对着黛玉微微笑道:林妹妹这下可满意了?说着,她又急急转向薛蟠,点了点他斥责一句:这也算是你的不对,哪能凭空就入后院?要是再有下次,那可就要打了。
薛蟠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他上下转眼瞥向黛玉,心中都是惋惜遗憾。
可惜事情没成,不然林姑娘这会就是我的了黛玉看着这行粉色的字体跳了出来,只冷淡地扫了薛蟠一眼。
明明面前的美人依旧是美得让人心痒,可是对上黛玉剔透如琉璃的明眸,不知为何,薛蟠身上就冷了一下。
像是有寒冰划过似的,薛蟠抖抖肩膀,双手上下搓搓自己,有些疑神疑鬼地往周围看了看。
史湘云看宝钗薛蟠都到贾母那儿坐着了,她想了想,也上前走去。
林姐姐何必如此较真?不过是意外罢了。
她咬着腔调,将意外这两个字拖得长长的。
在路过黛玉的时候,湘云脚步顿了顿,控制着声音低低抛下一句:林府被捉着错处,已经要下狱,你也不再是什么林府嫡女了。
之前的湘云就不甘过,为什么同样是寄人篱下的处境,林黛玉就可以比自己活得滋润?这会儿可算是如愿了。
哪怕对方倒霉,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可是能拉的别人一块下水,总比自己独自冰冷的好。
湘云脚步轻快地往滴翠亭走去,她面上的笑意还来得及放开,就听到身后黛玉的声音大大方方响了起来。
哦?因为林府要完了,所以才这样含糊?黛玉也不憋着自己难受,而是将史湘云的话开诚布公点了出来。
之前让流言四起的时候,自己就起了试探众人的念头。
这会儿她直接点破,直直转向贾老太君,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询问。
史湘云错愕地回头,短短一个时间内,这是她第二次被黛玉的果断给震惊了。
她还以为黛玉会忍气吞声,没想到她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就像是带着一股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就是个糊涂人,听她浑说!贾老太君义正言辞反驳了黛玉的话,面上都是严肃之色。
感到贾母拧眉盯着自己,史湘云低着头快步走到滴翠亭,寻了个较远的位置沉默坐下。
她面上像是火烧一般疼了起来,一时又是恨又是怨,可也不敢再出声怼黛玉。
玉儿你难道也是这样想的?那可是辜负我的心了!贾母信誓旦旦,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而灰蓝色的字体在她头上蹦跶着,又围绕着滴翠亭左右徘徊。
说的也是,林家的确要没落了……王家倒是势起,不如就顺势安排宝钗宝玉成婚黛玉视线停顿了好几秒,看那灰蓝色的字体张牙舞爪地跳跃着。
直到大字一个个扑腾着往湖水里跃去,她才轻轻眨眨眼。
鸦羽似的长睫起伏着,在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
这时候贾老太君心里记挂着前厅的客人,她看着黛玉沉默的模样,最后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劝道:玉儿听我的,我是你外祖母,难道还会害你不成?这都是为你好。
再胡闹,我可就要恼了。
黛玉抬眼扫过滴翠亭,眸子里带上了冷漠。
老太君只觉得阳光太大,照得她都有些迷糊,居然恍惚在黛玉明眸里看到一抹妖异的赤红划过。
-2-宝玉,到我这边来。
这会贾母也不再多说,只转了一个话题,唤了声一直呆愣愣站在河边的宝玉。
宝玉像是恍然惊醒,他在原地左右为难了下。
看看亭子里的老太君,又看看亭子外头的黛玉,宝玉脚下踌躇,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该往那边走。
现在的情况他也是看出来了,只觉得十分烦恼。
他恨不得这些糟心的事情全部没有了,姐姐妹妹就像是当初一般友好。
林妹妹这会儿就一个人,我站要到林妹妹那儿去银红色的字体吧嗒一下跳了出来。
宝玉脚步转了一下,将目光放到黛玉身上,心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宝玉?贾母看他转身的方向,一时加重了些声调,沉声道:再不过来,小心你老子打你!提到父亲,就像是点中宝玉死穴。
他下意识飞快瞟了左右几眼,这会恨不得自己化作一抹灰,直接随风消散了才好。
犹豫了半饷,宝玉才拖着脚步,低头慢慢挪到亭子里去了。
这时候由滴翠亭为界线,硬生生分出了两边。
互不交叉、经络分明。
明明是在同一个院子里,却犹如楚河汉界,是明晃晃的对峙。
黛玉垂眸后再凝神抬起,她微微转头,目光从在场的湘云宝钗凤姐等身上扫过,一行行心语随之浮现。
反正老太君不会处罚我们王府圣宠在眷,林家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挣扎折腾这么久,不过是浪费时间每个被黛玉看过的人,不知为何都觉得浑身像是被看穿了似的,下意识偏了偏头拒绝对视。
她的目光最后回到了贾母身上,这才轻声开口:外祖母,前天夜里抄检内府、今天落水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吗?黛玉的声音平稳冷静,不带一丝波动。
面对亭子里的一片人,她面色难得冷了些,举世无双的容颜更显不似凡尘,高不可攀。
老太君一时被黛玉容貌所慑,半饷才恼羞成怒。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贾母心头一跳,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些,带着突然被揭穿后的欲盖弥彰。
之前王熙凤夜里抄检的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最后没惹出什么事情来,不过是赶走了几个小丫鬟,也就没放心上。
这会的落水,瞧着的确有些不对。
可最后黛玉也是好好儿的,又没有被算计成功。
贾母实在是想不通,她究竟在倔强些什么?就算是知道又怎么样?你到底只是我外孙女儿,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玉儿越来越不可人疼了看着浅色的字体跳出,黛玉稍稍深呼吸,平稳心头些微的哀思。
她还记得自己刚上京的时候,贾母从里面焦急地跑出来迎接。
那时候她还看到外祖母头上对自己真切的关心。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若是自己没有林府的名号、若是自己只孤身一人,就会到这个地步?黛玉缓缓握紧了腕上的念珠,她眨眨眼睛,挥去明眸里的湿意,音调加声一字一顿说:外祖母。
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贾老太君呼吸急促了起来,她轮着拐杖将地面敲击地哐哐哐直响,面上带着恼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要撕开脸这般直接?还是外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伴着脚步声接近:这是什么了?林姑娘为何这样说话?王夫人身上穿着素色的佛衣,手上依旧绕起一串念珠,面上都是慈爱的温和,正一步步慢慢走近。
老祖宗就算有什么不是,林姑娘又何必如此逼迫?到底是长辈,你身为小辈,总要守些规矩才是。
这是王夫人在禁闭后,黛玉第一次看到她。
她慈眉善目,仿佛真的受过佛礼熏陶,这会儿走到贾母身边规矩地行了一个礼,举手投足间都不出错。
而铁锈色的字体在她走过的路上沿途跳下:林府都要倒了,还不好拿捏你?说的是,林妹妹可不能这样对老祖宗说话。
王熙凤见王夫人来了,连忙也跟着学嘴了一句。
王夫人走到贾府众人身边,她手上轻快地转着佛珠,转身对黛玉微微一笑:听说林姑娘有御赐之物?那可要好好保管。
要是一不小心有什么损伤,不只是林姑娘,连着贾府,怕是也会落得不好。
这个想法倒是好的。
贾老太君听着就点点头,有些担忧地了看黛玉一眼。
你要是一个拿着不稳,害的贾府被申诉,连带宝玉也会倒霉。
王夫人手上一颗颗转过佛珠,又揉揉宝玉,话说得又慢又温和,宝玉可还没下场考学呢。
若是一个不好出了意外,这可怎么办?说到宝玉,贾老太君将自己的腰板挺直,心又起来了些。
这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半年不容马虎的。
凡事有个亲疏,玉儿是外孙女儿,是亲的了。
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更亲些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扫过贾老太君一眼,将自己的话头缓缓抛了出来: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不过终究是小孩子家家,一时马虎也是有的。
不如将那御赐之物拿出来,由老祖宗代为保管才是。
贾老太君一时可没想到这个份上,不过王夫人这么一提,她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要是御赐之物在自己手上,既妥帖又安全。
不过她这会没说话,只是稍稍闭了闭眼,将面上表情放松些。
王熙凤惯会察言观色,瞧出贾母有所意动,就在旁连忙开腔:正是这个道理,林妹妹难道还不相信我们不成?说到底,在最后林家没了,那你还有我们贾府。
我们就是一家人,还要分什么彼此?这话说的中听。
贾母微微点了下头,连带着湘云都应和了起来,一时间响起一片劝导之声。
黛玉缓缓后退一步,嘴角微微勾起。
她眸子像是琉璃般剔透,又划过一丝冷色。
这是她第一次带上冷笑的怒色,面上带起两抹绯红。
黛玉容颜在光下更是闪闪发光,举世无双貌可惊天人。
你们想要簪子?黛玉不带感情地笑了下,她柔声开口,从头上顺下一个东西握在手心。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往她手里汇集。
那可是御赐之物,哪怕是摆着,都能展现圣心。
微微晃了下手中的簪子,黛玉看她们视线随着转动,只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转了转手腕,抬指往前猛地一挥——啪嗒!玉器破碎的声音清脆。
簪子在地上跳跃几下,直接断成好几段,翠色碎片折射出微微的光芒。
-3-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在滴翠亭里响了起来。
宝钗缓缓睁大眼睛,薛蟠嘴巴顿时合不上。
史湘云张目结舌,手中的金麒麟也哐当一下掉到地上。
御赐之物当场破碎,只要被传出一丝风声,这就是下狱、是死刑、是举府覆灭!她把御赐之物给摔了?摔碎了?!王夫人没想到黛玉这么直截了当,甚至称得上是鱼死网破。
她本来愉悦的心情急转直下。
脑子是一片片的发懵,王夫人踉跄两步,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也不在意了,只扶着柱子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一时恨自己为什么要逼迫太过。
自己刚刚从禁闭出来,居然就要被连累死了吗?!贾老太君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她直着空洞的眼睛,捂着胸口呃呃了两声,就要瘫倒滑下。
鸳鸯手忙脚乱地扶起贾母,心头砰砰砰地跳动。
黛玉看着她们那边一片混乱,琉璃似的眸子扫过一圈,这会儿微微抿起嘴角,只是莞尔一笑。
怎么,不是要替我保管御赐之物吗?滴翠亭里一片人仰马翻的,连答话都顾不上了。
贾老太君喘着粗气,半饷才将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黛玉,面上又是焦急又是气恼。
这、这是要拉着荣国府一起陪葬啊!鸳鸯小心拍着贾母的胸口,连连为她顺气。
这时候紫鹃也终于从外头进了来。
她先前被指使着去送东西,等到听到消息,就直接赶了过来。
不过外头有人封锁,她还是在王夫人过来后,才瞧着机会一道溜进来。
现在她快步往这儿走,脚步声在地上哒哒作响。
紫鹃!到这边来。
王熙凤只觉头疼地厉害,她有些尖锐地唤了一声,提高声调道:林姑娘是疯了不成,这会儿跟着她就是死。
紫鹃冷冷亭子里看了眼,院子两边分得清楚。
里面都是贾府的人,而只有黛玉在外。
她脚步不停,直直走到黛玉身后,坚定地站着簇拥黛玉。
鹦鹉也从外头扑腾了进来,它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炸着毛冲着亭子里嘎嘎嘎叫唤了三声。
这会它又顺着风落下,只蹭蹭黛玉的手臂,是难得的乖觉。
黛玉揉揉鹦鹉头上的绿毛,看对面一副魂不久矣的模样,又微微一笑。
她抬起手腕,重新拂过发梢,再翻转着往前一送,手心里就出现一个剔透的碧簪。
这个才是御赐之物。
刚刚摔碎的是另外的簪子?!猛地吸气又被呼了出来,亭子里的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在大悲大喜之下,只浑身乏累地无力。
她们这会瘫倒在位置上,甚至没法吐出一个字来。
下咒害人、抄检自家、陷害落水。
黛玉声音轻柔,一字一顿将过往说出来。
不过是一个林府败落的流言,态度就转变至于此。
这会还想要夺走我的东西?黛玉顿了顿,将簪子缓缓插回头上,她转转右手手腕上的念珠,又抚过腰间剔透的墨玉。
想都别想。
贾老太君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这会儿只喘着气看向黛玉,目光都有些模糊不清。
王夫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一股脑瘫在椅子上,不敢再多言。
还是宝钗心头动了一下。
她揉揉额角,反复思量黛玉那句不过是个流言。
自从王景莫名其妙入寺后,自己在王家的地位也高了些。
之前都会有书信从扬州寄回来。
回头想想,现在只是流言漫天飞舞,王家的书信却是好一段时间没有来了。
宝钗越想越是不对,这会儿只深深低着头,一时间心惊胆战。
黛玉目光顺着亭子里转了一圈,阳光从上而下照在她脸上,容颜是耀眼的张扬。
我要离府。
——你们听说了吗?林姑娘要搬出去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搬走?好像是被逼的?可怜可叹,林府这会没落了,也不知她要怎么办。
小道消息流传地最是快,荣国府下人间又不设防,这会儿内内外外已经充满了风言风语。
胡闹!这干的是什么事?!贾政听得流言,竖着眉从宴会上急匆匆赶了进来。
滴翠亭里,贾老太君在一阵心惊肉跳之后,只觉头昏脑涨,也没能拦下黛玉。
她只由鸳鸯搀扶着回去歇息了,顺带着将失魂落魄的宝玉一起叫走。
宝钗早就该回去换衣裳,也连哄带骗将一脸冷色的湘云一块拉走。
这会儿亭中只剩下闭目缓神的王夫人,还有揉着额头略微皱眉的王熙凤。
贾政刚看到王夫人,就回想起宾客看向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顿时火气一阵阵地上涌翻滚。
你一出来就没好事!他加重脚步,在亭子里绕了两圈,面上都是赤红的恼怒:这会儿让她出去了,你知道外面会怎么传吗?我们荣国府的脸面要往那儿搁?!外头会说我们捧高踩低,会笑话我容不下一个孩子!我的脸面,又要往哪儿搁!贾政忍不住又重复了一边,简直怒不可遏。
王夫人低着头不说话了。
她刚刚出来,对上那个害自己关禁闭的罪魁祸首,就忍不住逼迫了几句。
只想着要是能将林黛玉赶走了,也是一件解气的事情。
不过现在转念一想,反正林家已经败落了。
将她留在府上,不仅能更好的拿捏,也可以赚到一个好名声。
这会她面上浮现出微微的悔意,只将佛珠捏紧了不语。
王熙凤大惊大喜之下,只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头上一突一突地跳。
她察觉出王夫人也后悔,顿了一会,等贾政发泄完怒气后,才开口出主意。
既如此,也不是没有挽留的方法。
我们只要将林府的马车扣了下来,那林妹妹就没法走了。
到时候再细细劝劝,林妹妹不过是个孩子,背后又没有了人家。
只要熬过气头,自然就会听从了。
凤姐儿细细解释着,言下之意未完。
到时候就是林家想走,也可以不让她走。
贾政想了想,自己点点头。
他也不看王夫人,只让小厮快快将贾琏唤了进来,将这个事情交给他办。
-4-黛玉自上京以来,低调太久了。
除了一开始的大船彰显声势外,竟然就从此收声敛息。
入了荣国府,她就让侍卫从暗中保护,并不出现在人前。
就连侍女,也只带着贴身伺候的四个出去,将其他人都留在碧翠阁里守着。
除了一开始想麻痹幕后之人外,也有顾及着荣国府的意思。
毕竟她在林府,可是有自己独立的院子。
而在这儿,她们一开始居然想让给自己住在房子的过门隔间处?到后面自己只带着四个侍女出行,都能看到指指点点的心语:一个姑娘家,在府里何必如此高调?哪里就需要四个人随身候着难道是为了戒备什么人不成?要不是花朝宴上见识过其他府邸的千金,黛玉就要怀疑京中都是如此内敛了。
不过这会儿,林府已经起来了,正在上京的途中,自己也试探出贾老太君的意思。
那还有什么需要顾及的?随着出府的一声令下,暗中候命的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侍卫们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直接凭空出现。
每个人都沉默冷肃,腰间配着长剑,里里外外将碧翠阁护了起来。
一个个金丝暗纹的箱子被重新搬运叠放,整整齐齐堆累好了,在光下显得神彩耀目。
同色衣帽的小厮们手脚利落地忙活着,皆是束肩敛息、规行矩步。
绝大多数自从一上京就守在碧翠阁的侍女,现在终于得以出来。
她们一个个都是娇颜月色,果断大方,从阁楼外头走去的时候,都带着自家独有的气度。
黛玉已经回到碧翠阁的二楼,正倚着窗户远远眺望。
这是三姑娘送来的。
侍女低头上前禀告,将探春暗中派丫鬟送来的东西呈上前。
那是一株柳条。
这会儿柳树早已开花成果,连柳条都不再纤细娇嫩,而是带着韧劲的苍青。
黛玉目光在柳条上停留了片刻,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和探春沿着柳树漫步,探春还暗中安慰自己林家的事情。
谁能想到还有有双方相诀别的时候呢?和七巧的花卉放到一块。
黛玉轻声决定了它的归属,又收回了视线,并不再看第二眼。
侍女恭敬地后退,直到三步之后才转身离开。
碧翠阁外面,时不时有闻风赶来的丫鬟们张望而过。
她们迫于侍卫所慑,都不敢靠近,只得远远地看着,目光里都带上了呆滞。
林家决定离开后,这会儿已经毫不掩饰了。
络绎不绝的人手、浩大整齐的声势,将前来意图怜惜的丫鬟们都震了一震。
之前不是说,林家没落了?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林家……真的败落了吗?看着层层戒备的碧翠阁,她们这才回忆起黛玉当初上京的盛况。
——等到小山似的东西都收拾好,小厮们背手挺直等候的时候,林府车轿不小心损坏了的消息也传来。
那么多轿子,全部都出了意外?紫鹃忍不住重复反问了一遍。
每一辆车轿的轮儿都被砸得稀烂,全部不能上路。
传话的侍女低声肯定,又附带禀报了一句:这会儿已经派人到外面去招揽轿子了。
黛玉只微微勾起嘴角,心里明白荣国府这是反应过来了。
这时候自己一走,外面流言蜚语就会纷纷扬扬传起来。
这只是开始。
现在他们不过居高临下的后悔,担心贾府名声有损。
等到林府上京、澄清流言,证明林家依旧简在帝心之际,才是他们真正懊恼的时候呢!黛玉白皙的指尖在朱红色窗沿上划过,面上笑意加深了些。
不必忙活了。
黛玉缓缓开口,完全能揣摩出贾府的计划,这时候就算是在外头找到轿子,贾府也不会让它们进来。
这会他们怕是在暗中筹划着要怎么将自己留下,甚至不惜强硬手段。
果然,没一会就另有丫鬟就进来禀告,说是招揽车轿的人直接被拦了下来。
林妹妹,我有话要对你说!王熙凤的声音也适时地在碧翠亭外边远远响起。
她看着抄检之夜的侍从们终于出来,腰间的佩刀让她胆颤颤的,根本不敢上前。
刚刚就不该那么狠地得罪人,这会儿要我怎么劝?!墨蓝色的大字在外头蹦跶起伏。
姑娘,我们这会儿怎么办?紫鹃也听到王熙凤的喊声。
她并不理会,只是盘算着该怎么出去。
黛玉揉揉鹦鹉头上的绿毛,将它的羽毛扰得乱七八糟的。
贾府用的是包围之策,自己内部虽不好突围,可只要有个强有势的外援,就能直接碾压击破。
将后门守好就是,会有车轿来接的。
黛玉垂眸笑了下,语气里下意识带上了一丝笃定。
鹦鹉张合着翅膀,黑呦呦的眼珠里带着生动的灵活,它挺起胸膛骄傲地嘎嘎嘎了几声。
而就像是应和黛玉所想似的,一辆辆宝盖华冠的高马大轿横扫一切,带着浩浩荡荡的声势,从后门闯了进来!宝车的窗沿和前栏之处,都刻着隐蔽的四爪金龙。
它们大张旗鼓、声势赫赫,直接横行至此。
漫天的金光像是恒星闪烁,仿佛一直在那里,亘古不变。
玉儿我来接你啦和我回家——不会干事的东西,怎么没有拦住那车队?!贾琏接收到消息,急急往碧翠阁赶去,语里又是焦急又是责怪。
那个、那个轿子……通报的小厮话都说不全,声音断断续续的。
他突兀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提声震惊:那个车轿上是宫中皇族的标志啊!这要他们怎么敢拦?!贾琏急匆匆的脚步顿住了,脑子里一阵发蒙。
他这才想起一个传闻。
当初林妹妹上京的时候,府里派去接应的马车不够。
那时候就有说,是一排宫中的车轿,浩浩荡荡将林妹妹从大门接进了来。
他之前只是一笑而过,并不以为意。
这会儿却是心惊胆战、脚下有些发软。
怎么会有宫中的车轿?林府还有这等门路?林妹妹在府里住了这么久,居然连提都没提一下!想起这次母亲她们将林妹妹逼走的消息,他就觉得焦头烂额,一时心里杂草丛生絮乱无章。
爷!爷——远远又有小厮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嘴里都是大喘气。
怎么了?林妹妹有宫中车轿来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再说。
贾琏没好气地一挥手,皱起眉头急促想着方法。
小厮摇头摆手,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才破音道:外面又有一行车轿要接林姑娘,也有宫中的标志!是那位新晋的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