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七章

2025-03-22 07:15:26

杨富是这条街上有名的街溜子, 吃喝嫖赌样样行,将听说书与看热闹奉为人生享乐之两大趣事。

本质就是个混子,偏偏脑袋生得还算机灵, 并且能与权贵林家攀上些亲。

两相凑合, 尽管这些年他进过许多回官府, 但都是小打小闹,没两天就能平安无事地被放出来。

今日惜花楼起火时, 他正与几个随他一起混的溜子在小酒馆吃酒。

雾蒙蒙的天仿佛隔着一层麻布, 料峭的寒风直往人骨缝里钻。

几只落单的飞鸟穿梭在雪松树之间穿梭, 邂逅漫天飞扬的雪花。

世间很快堆银砌玉。

他们几人包了三层阁台,置酒菜的桌几一半在露天里。

偶有铜钱大的雪花飘落到热酒盅里,刹那融于其中。

团团浓烟就是在这时候升起来的。

最早见着的那小弟喝得有些多了,乍一见起烟有些痴愣,只当自己是眼花。

然而当他揉过眼再看,浓烟不散反聚,几乎都要冲破云霄,他这才意识到是真的起火了。

手中箸筷吧嗒两声落地, 他指着天边惊呼出声:杨哥你看!起火了!你这猢狲王八!杨富被他猛地这声呼喊吓得浑身一抽,当即骂骂咧咧捞起手边花生壳屑就去砸他, 起火就起火,关爷爷鸟事!喊这么大声想吓死爷爷?不是不是,我哪儿敢吓您!小弟一边抱头躲, 一边着急解释:我是说,起火的好像是惜花楼。

小弟站起身抖了抖散落在衣裳上的花生屑, 讨好般谄笑:杨哥您在那儿不是有个老相好?咱要不要去瞧瞧?杨富又骂天咒地好一会儿, 这才回了神似的往小弟指的那个方向看。

就这一会儿功夫, 惜花楼门前已经站了许多逃出来避火的男男女女, 有些甚至衣不蔽体,一看就是好事行到一半就着急逃生。

白花花的嫩肉晃了杨富的眼。

酒色财气素来是分不开的,他也不例外。

看得眼都直了,杨富当即一拍桌子□□道:走走走,哥几个好生安慰安慰逢难的花娘们去。

几人闻言纷纷□□,了然于心,多的是不入流的默契。

......大摇大摆到那,杨富正要拨开人群去几个花娘身边。

忽然听到几人窃窃私语。

哎...你将才听清没有,那花娘喊的什么?我正想问你们,你也听到了?其实我也听着了......我还当我听错了......这几句云里雾里的对话勾起了杨富的兴致,他本就爱凑热闹,眼珠子骨碌一转,他当即抛下小弟们调转步伐往说话那几人那儿去。

你们说啥呢?什么花娘?花娘除了喊要命还能喊什么?他大喇喇地上前一手勾一个,哥俩好似的插进他们的谈话,更是不忌荤话,什么污言秽语都张口就来。

说话那几个显然也是认得杨富的,被打断话题的不满在抬眼看到杨富那张标志性的脸时烟消云散。

其中一个当即缩了缩脖子,怂怂地喊了声杨哥。

恭敬的态度显然让杨富很是受用,他咧开嘴大笑一声,露出满口黄牙:识相。

说说呗,哥几个听着啥了?先前喊哥那人却是立刻嘘了声,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看了看,眼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松一口气。

壮着胆子凑到杨富跟前,他小心翼翼道:将才我们逃出来之前,听着有人喊娘娘。

杨富原本兴味冲冲,闻言却是立刻拉了脸,照着那人的面门就是一巴掌:春梦没醒呢你!还娘娘。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这什么地方?花楼!是妓院!宫里头那娘娘能到这儿来?杨富手上的力一点儿没收,那人受此迎面一击,懵了好一会儿才回魂。

捂着脑门倒退两步,他有些不服气地嘟囔:就是娘娘啊!我听得真真的,那花娘还要那娘娘仔细皇嗣呢!杨富认定他在胡说,觉得没劲,撇了撇嘴都预备要走了,转身时忽然听到最后一句。

他猛地停步,酒气浸染的身子险些踉跄。

几步回转抓起说话那人的领口,向上提了提,本就凶神恶煞的脸庞更添几分戾气:你说什么?什么皇嗣?杨富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这人的小身板在他手下根本不够看,只消一会儿就被他拎得脚都离了地。

窒息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脚下乱蹬几下,怎么都够不着地。

眼见着青筋都爆起,偏偏他又不敢打杨富,只好用求饶的眼神卑微看他。

仿佛意识到这样他的确说不了话,杨富突然松了手,转而又往他门面上拍两巴掌:你真听清楚了?当真说的是娘娘有皇嗣了?那人生怕答晚了又挨打,气都来不及喘就急忙点头,频率之快都生出了些重影。

哪位娘娘?杨富又问。

那人听闻杨富刨根问底,苦着脸摇头,心里狠狠将提起这个话题的自己抽了几巴掌,语气又委屈又挫败:我一个平民百姓,我也没见过今上的两位娘娘呀。

话里话外似乎还带着几分对杨富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埋怨。

杨富敏锐地察觉出来,当即眉头倒插,抬手就要再给这人一点儿教训。

掌风已经呼啸而起,手掌还未落下。

旁边不知谁忽然高声感慨:我昨夜听闻惜花楼来了个新花娘,好像是贵妃娘娘身边犯了错被赶出来的宫女,这才着急来看看这宫里出来的小娘子到底有何不同。

可惜还没见着就被一把火赶了出来,这火可真是不懂风月不解风情。

他周遭的人笑作一片,纷纷打趣他没这个福气。

杨富听闻却是心间一动。

然而不等他找出是谁说的这几句,马蹄声忽地由远及近,混着踩上积雪时的簌簌声,停在了嘈杂的惜花楼门前。

马壮人威,全副武装,一队人马带来的阴翳遮去了部分人的光亮。

是巡防司的人。

杨富感受到嘈杂瞬间被平息,他停手起身。

抬眼一瞧,却是嘿嘿笑出了声。

巧了不是 ,这不老熟人了么?如今分管这条街这一分区的巡防司统领杨坚,正是礼部侍郎林常平夫人的娘家兄弟,也就是杨富勉强能够攀亲带故的叔父。

杨坚此人有勇无谋,空有一身武力,脑子却像未经开化。

好在人还算正直,林常平便也愿意拉他一把。

当初也全靠林常平给他通路子,方才能得巡防司分区统领一职。

杨富面上不显,心里对他多少有些不服,又有些嫉妒。

不过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杨富一想适才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到的消息,犹豫一息,还是选择上前去与杨坚打了个招呼。

起初杨坚并没有打算为他下马。

就与杨富看不起他一般,杨坚同样看不惯整日不着调靠些小聪明小机灵混日子的杨富。

直到杨富扯了扯他的马鞍,亲热地喊了句叔父,然后用十分殷切的目光看着他,轻声说着:我有秘密同叔父说,是关于......对上杨坚果不其然俯视而来的目光,杨富扬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笑,以口型继续道:皇嗣。

事关今上嫡长子,他有把握杨坚会对此感兴趣。

如今林家与云相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今上后宫不丰,唯有云虞二妃。

倘若是云妃有孕,对依附云相的他们而言是喜事,杨富断然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即便杨坚再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于是他神色一紧,即刻勒绳下马。

叮嘱一声要属下先在此待命,他走到杨富面前,脸色凝重,言简意赅:你知道多少,说。

杨富闻言也没藏着掖着,将适才听到的尽数说给杨坚听。

末尾,他捻了捻胡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叔父,嫡长子不可托生在虞家。

倘若…倘若贵妃死在了这场大火之中......话音止于此,话意却不眠。

既然已经上了云家这条船,他们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如今云相稍显颓势,倘若在此时当机立断借这天灾人祸为云相解决掉那后患无穷的皇嗣,无异于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如此大功,他还何愁下半生没有好日子过?这样一想,杨富只觉热血沸腾。

只是......他看了眼木着脸对他的话显然十分不认可的杨坚,心里暗骂他榆木脑袋死脑筋。

打蛇要打七寸,无非是逮着弱点下手。

杨富看了眼杨坚,想了想,意有所指地开口:叔父,我听说堂妹久病不愈,就是因为缺一味珍稀药材下引。

倘若您能......云相那边您可就是大功臣,区区一味药材,想来他不会吝啬,堂妹可就有救了!他说到最后,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

真要感谢这叔父脑子不好使,满心满眼就是自己那个病秧子女儿。

他早就发现了,只要事关他这个弱不禁风的堂妹,这叔父就没什么不愿意抑或不敢去做的。

杨坚听闻果然有些心动,沉着的脸都松懈几分。

杨富见状暗暗一笑,给他时间慢慢考虑。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有人吵了起来——这火绝不是天灾!我出来得晚,我都瞧见那些个剑光了!就是有人故意纵火,定是为了杀人!你可真能编,若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什么都瞧见了,那些个杀手能放你活着出来?放你在这嘴大如盆昭告天下?看着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激烈,其实关键也就这两回。

紧接着话题便歪向了说什么谁撒谎谁编故事,又什么谁咒谁死之类的无关缠骂,杨富无心再听,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人所说的剑光。

倏地,他灵光一闪。

叔父!他有些激动地搓手,面上横肉抽了抽,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的荣华富贵,您听见没有!里头有杀手!花楼里的牛鬼蛇神哪用得着杀手,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冲着那贵妃去的。

他吞了吞唾沫,几乎喜不自胜:您听我的,现在就进去,补刀也好抢功也罢,这根本就是囊中取物!倘若事不成,那也还有那些杀手垫背担责,简直就是万无一失!他欢欣鼓舞的模样莫名感染了杨坚,心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缠绵病榻的女儿的憔悴面容打散。

他心一横,终是点了头。

杨坚从前虽说算不上什么忠臣良将,但也不曾做过如此大胆之事。

巡防司明面上也无偏向,里头有不少忠肝义胆之士。

此事,不能让他们跟着一并去。

杨坚隐晦地扫一眼众下属。

然而他素来不是拖沓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他便即刻回到巡防司众人前,沉声下令:尔等在此等候,本统领先进去探探情况。

军中最是忌讳有令不从,故而即便有人对统领这一命令心中存疑,也并无一人提出异议,皆抱拳沉呵一声是。

杨坚点头,一手握住剑柄做好备战动作,将门推开一条小缝,一闪而进。

众人皆注目于巡防司统领,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先前吵架那两人,与再前面提起贵妃的那一人,遥遥望着对方相视一笑,而后火速消失在了人山人海之中。

……且说杨坚推门进去,杨富紧跟其后却没想着一并进去。

他精得很,才不会以身犯险。

想也没想就立刻帮杨坚关上了门,阻隔开了看热闹的百姓有意无意往里面探的目光。

于是他便也不知,就在他回首对着百姓凶煞地放狠话,说着看什么看再看拿你们眼珠子挖出来泡酒的时候,被他忽悠着进去的杨坚到底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楼内的混乱早已清理干净,仅留有几具尸体趴在地面上。

多数死士中的活口也已由后面赶来的暗卫经由后门带回了将军府暗阁。

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

无人无息,静得出奇。

杨坚不由拧紧了眉头,心中的不安锐增。

手心沁出了微汗,他重新握了握剑柄,剑身出鞘,防阻于身前。

往前探的步子越跨越小,甚至想要调头退出去。

可惜,来不及了——杨统领,你可让本宫好等啊。

一道婉转悠扬的女声,从暗处悠悠传来。

下一刻,杨坚的佩剑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黎明一握一松,光洁锃亮的剑身上就瞬间染上斑驳血迹。

黎明的力气极大,随后单手以剑相抵,带着那剑往上。

杨坚虎口一疼,直觉松手,剑身掉地发出一声脆响。

中计了!杨坚心中警钟奏响,周身血气似乎都在一瞬间里涌到头顶,直冲得他发昏发懵。

虞易安坐在原处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直到杨坚被黎家兄弟控住,方才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里,蓦地将之前粗略包扎的布条扯了下来。

尚未愈合的剑伤经她这一下蛮力,半凝不凝的血迹再度蜿蜒流下,染红了衣装。

如溪流一般逶迤,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溅落在地。

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似的,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走到杨坚身前,弯腰,笑盈盈地低语:本宫等了这么久,还当只能遗憾收场了。

好在,杨统领还是来了。

她再从鼻间吣出一声笑:要委屈杨统领受些罪了。

几乎是她语毕的同时,门外突然传来虞修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咦,都围在这儿作甚?不是说失火,火呢?故作不解的话音将尽,他仿佛无甚顾忌地推了一把被火燎过苟延残喘的大门。

门经不住再三的开合了。

随着大门轰然倒塌惊起一片扬尘,虞易安忽地变脸,捂着伤口倒退两步,满面惊惶。

黎明适时暴起怒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贵妃娘娘!这中气十足的话一出,围观舆论哗然。

杨富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完蛋了。

他暗骂一声,正想要偷偷逃走,却被在旁守株待兔的虞修一把抓住。

只稍用了些力,就将他如同人垃圾一般一并扔进惜花楼内。

先前那被杨富如此对待的男人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

尽管虞修一人未带,身边也并未携带任何兵器,可威压却是依然骇人。

他本就沉着脸,当跨步进楼,瞧见小女儿臂侧血流不止的剑伤,脸色更是阴沉如墨。

虞易安紧绷一天的神经,在见到虞修的那一刻忽地松了。

她面上几乎没了血色,怎么看那笑颜都显得有些憔悴惙惙。

她今日所为可以说是先斩后奏,虞修得到消息就准备了许多教训之词想要说给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听。

可眼下一见着她这般模样,他便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住小女儿,无奈地开口:为父送你回宫。

你好好养伤,照顾好圣人,宫外剩下的事情交给为父。

家人间的默契无需多言。

虞易安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宫中,夜幕已经降临。

天空昏黑一片,连往日常亮的繁星也都不见一颗。

华清宫门前有一棵古银杏,叶片已经掉落干净,如今只有光秃秃的树枝撑着积雪,倒像是给这银杏树裹上了一件银色貂皮。

苏叶与青鸾提前得了消息,正满面焦急地候在宫门口。

一见到虞易安的身影,她们便齐齐迎上来,左一嘴右一句地说着关心之词。

回宫的马车上已经有人为她仔细包扎了伤口,还有口服伤药。

那药带了几分止疼安眠的效用,是以此刻她的眼皮都在打架,自然无心再与她们多说什么。

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就要让她们俩各自休息去。

瞧着确实不像重伤的模样,青鸾稍稍放下心来,这才想起另一桩事。

娘娘,她接过虞易安手中虞修给她的应急伤药,在她困顿的眸光里不由地放低了音量:圣人醒了。

圣人这两个字仿佛清凉草,瞬间提神醒脑。

虞易安的瞌睡虫被赶跑,她倏而抬眸,面上带上几分惊喜之色:醒了?他没事了?说着,急忙就要转身向外去,就要想去康宁宫看他。

一步不曾跨出去却被青鸾一整个带了回来。

对上虞易安懵怔的眼,青鸾忍不住笑了声,娘娘别急,圣人在咱们这儿呢。

失血大抵真的会妨碍人思考的速度。

就这么两句话,虞易安都消化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

迦南香气氤氲了满屋,边角处的花瓶里不知何时换上了腊梅,两种香气混合在一起,馥郁,浓烈,却不冲突。

茫然的眼神变得清明,她再看一眼面前笑着的两个丫头,茅塞顿开。

再顾不上与她们多说话,她提步小跑着往寝屋里去。

夜色悬暗如泼墨,寝屋却澄亮如白昼。

萧承琢平躺在床榻之上,额角碎发被冷汗润湿,贴在他同样苍白的颊侧。

许是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他睁眼,瞳黑如夜,眼底泛着沧桑,唇边却是带笑。

他仿佛还是不怎么能动,连偏头看她,似乎都已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虞易安急忙跑到床侧,与他十指相扣。

这一下,却将她的伤口暴露在他眼前。

他轻笑着的唇角忽而紧抿,眼中迸出不可挡的怒意。

然而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

他的满腔愠怒在她一声轻如春雨的你疼不疼?后云消雾散。

他笑得温柔又轻和,却是不答反问:那你疼不疼?我先问你的。

她不满地捏了捏他的指骨。

疼与困两种难耐的感受在她体内交错肆虐,惹得她的眼底水光滟,看向他的眼神又娇又狠。

萧承琢瞬间丢盔弃甲,顺着她的意回答道:我不疼。

骗子。

她垂首,盯着他被靳迄时放毒血时留下的刀口。

闷闷的语气听得他心间软成一片,很想去摸摸她的鸦发,将她抱进怀里哄一哄,可是他现在动也动不得,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反捏捏她的纤指,无奈道:真不疼。

却不想这话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她的眼泪随着这话无声落下,砸到他手上,溅开无数水光。

他心一紧,只恨自己行动不便。

夜里静谧而幽深,每一点细小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灯烛燃到兴起时发出一声哔啵炸裂声,虞易安就是在这时抬起泪眼,望进他忧心的眼里,半是哭诉半是撒娇——可是怎么办,我疼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