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 依旧无声无息。
自在随心地飘荡、坠落、堆积,就好像世间的一切烦扰都与它无关。
所到之处,洗去浮躁与焦虑, 唯有纯白的平静与平和。
谁?乍一听闻这消息, 虞易安面上的神情让错愕盖过了凝重, 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静谧的天幕下,她急促的呼吸声被衬得尤为清晰。
就是短短三个字的问句, 也伴着白纱一样轻柔的喘息。
许是因为又冷又急, 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沾上了一点红。
若看得再仔细些, 不难发现她的手指有些不同于寻常的僵直,或许还有轻微的颤抖。
萧昇移开落在她面庞上的眼,垂眼的途中,似不在意一般掠过她轻便却不耐寒的着装。
眼眸微不可察地凝了凝,声音还是他一惯的冷,将方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圣人早些时候命我去请了西楼先生来,眼下正在内殿议事。
语调古井无波,莫名散着凉意。
虞易安后知后觉到自己穿着单薄置身于冰天雪地, 便一边听着萧昇说话,一边抬手握上自己另一侧手臂, 上下摩擦着,仿佛如此就能生出些许热源来。
从萧昇口中再一次印证她先前听到的人名无误,巧舌如她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论怎样说, 穆凭阑如今明面上的身份还是西羌使臣。
若是寻常的来往,合该依着规矩将地点定在宣政殿, 再由礼官相邀, 断没有如此草率的道理。
暗忖着萧承琢此举的用意, 虞易安轻咬下唇, 一时无话。
少顷,她越过萧昇再望一眼紧闭的朱门。
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重新转向萧昇轻声道:既然圣人有贵客在,那本宫就先回去了。
骤一张口,冷气便如尖刀一般侵入她的口腔,直将她冻了个冷颤,说话都快要不利索。
面对寒冷,她向来避之不及,习惯性就要捧起双手呵气取暖。
后头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出口,就见萧昇忽然摇着头往旁边挪了两小步,让出正门口后淡声道:娘娘不用介怀,请进吧。
已经准备好要打道回宫的虞易安闻言一怔,几乎忘了自己抬手是要做什么,就这样半举着双手,呆怔着抬眸。
大抵霜寒冻住了思考,虞易安一时没反应过来,红唇微张,疑惑又怔然地啊了声。
如今宫中谁人不知这位贵妃娘娘的骄奢张扬之名,虽说萧昇心知传闻不见得有几分真,可眼下她这神情实属难得一见,他素来不染俗尘的眼底也难免点上了三两分笑意。
纵然没有明说,或许还有些僭越,可在萧昇心里,早就将萧承琢当成了自己亲生兄长一样的存在。
兄嫂和睦,他当然喜闻乐见。
于是他自作主张多嘴一句:圣人说过,他所在的屋门,永远不会对您阖上。
记得那时,帝心还不像现在这样明朗,萧昇身为侍卫便对两位后妃一视同仁,无论哪位有要前来静心殿的征兆,他都会预示萧承琢,以便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这一句话,正是有一回他向萧承琢禀明贵妃动向时,萧承琢搁笔正身叮嘱于他的。
思及此,萧昇也看一眼内殿的方向。
那日萧承琢懒洋洋说话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耳旁他的余声有如千斤重。
像是在印证此言非虚,不消顺时,虞易安面前的朱门就应声而开——是萧承琢亲自开的门。
他背光而立,身上的衣着同样休闲随意,没有一点会客时该又能的庄重。
余毒让他瞧着依然憔悴,脊背四肢都不像原来那样挺拔有力。
虞易安盯着他,方才萧昇代为转达的言下之意让她耳旁似乎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咬,又痒又麻,对上他全神贯注的双眼,浑身发红发烫也忍不住轻笑。
眼中约莫还有戏谑,飞扬的眼尾似乎也在帮着主人行调侃之职。
原来,你是这样无保留地信任我。
原本萧承琢也是笑着的,看懂她的戏谑也不过一笑了之,不愿多话去解释这本就是事实的事实。
然而他嘴角轻扬的弧线却在看清她轻薄的着装以及被冻红的指尖之后立刻被抹平。
变脸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眼里的柔和很快被严肃取代,虞易安一直看着他,自然没错过这一转变。
她登时心虚地将手指缩回到袖子里,抿了下唇,顶着他要秋后算账的眸光垂首去寻自己的裙边,只觉头顶都要被他盯出个洞来,一阵又一阵地发麻。
她才答应过他会万事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所幸萧承琢分得清主次,没好气地乜她一眼,没再多话,长臂一伸就将她拉进殿内。
毫不在意她身上拂面而来的寒气,搂过她用双臂裹出一圈密不透风的人墙,目的明确就带着她往暖炉边去。
全程不曾分给过其余人一点儿注意力。
门外萧昇见怪不怪,功成身退似的将门重新关阖,天外亮眼的白芒一晃而过。
倒是殿内,穆凭阑大剌剌地坐着,饶有兴致地放下手中茶盏,目光落在他们俩人身上,亦步亦趋,看得好不津津。
他这样不加掩饰,让人想不发现都难。
萧承琢懒得理他,只顾着一把握住虞易安贪暖就要凑到暖炉边的手,控在一个适当的距离,让热气轻慢而舒缓地攀上她每一寸被凉气吞噬裹挟的肌理。
直等她的手心有了些温度,方才分神用余光扫了眼惬意悠然好似反客为主的穆凭阑。
手中劲道不松,萧承琢眼皮微掀,声音听不出情绪道:非礼勿视。
虞易安被冻怕了,这会儿眼里只能看得着暖炉,况且萧承琢有心阻隔,她从进门到现在,连穆凭阑的一角衣袍都不曾看到。
这一声,便只能是他冲着穆凭阑去的。
她想起在场的另一人,卸了犟着要挣开萧承琢去烘手的力,转而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指指骨,要他低下头来。
她知晓他不想让她多关注穆凭阑。
只是这一回,她来这一趟恰恰就是为了穆凭阑的身份,避不开的。
他们在她来前谈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萧承琢忽然对穆凭阑发难她也无心去管,终归兹事体大,容不得她知情不报。
于是她昂首,借着他的胸膛为屏障指了指穆凭阑的方向,以口型言简意赅道:十有八九,前朝魏氏后裔。
不过此事当下只是推测,还未经严密的查证,她便没有把话说死。
但这类棋逢对手的你来我往,一点可供深入的线索,就有可能是出奇制胜的破口所在。
萧承琢仔细辨明她的口型,旋即扬了半边眉。
要说他没被意外到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过去他也曾多次猜测与查证核实过穆凭阑的身份,多次摸到了真相沉溺的岸边,可也几次三番线索中断,到底是收效甚微。
最新一层线索还是她先前提供的,庄子里的卫老伯。
他的暗桩已经秘密找到了人,正小心看顾着预备过几日好好询问一番。
倒是没想到短短几日,她竟又给了他意外之喜。
然而惊归惊,奇归奇,他并未怀疑真实性,迎上她期盼的双眸,微微颔首示意他知道了。
虞易安见状还想再补充些细节,却不想还未开口,就被一道稍显刻意的声线径直打断——撇下特意‘邀请’来的客人不管不顾,难道这就是大晋圣上的待客之道?穆凭阑刻意将邀请两字咬得很重,除却心知肚明的两人,虞易安自然也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要让萧昇去,只怕不是请,而是掳。
虞易安暂且吞下其他,抬手摁住他的手心,摇摇头又点点头。
摇头是说他怎的这样妄为,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平添忧患。
点头是要他耐心稳住,且观穆凭阑的后招再做应对。
他们俩之间的默契毋庸置疑,萧承琢很快顺了她的意,便不提这别开生面的邀请,只为怠慢作解。
穆先生见笑,他含笑开口,头也没回,声若月下清辉,朕的贵妃年纪小脾性倔,是个恣意随性的主,这不......说着,萧承琢侧身,只见他指节弯曲,似乎是弹了弹怀中女子的额前,而后方才笑意渐浓,缓声续道:这不朕也拿她没辙,只好惯着。
险些被他的语气酸掉牙,虞易安顿时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单手卡着喉管,一身颤栗,就差作呕来展现内心的无言了。
萧承琢失笑,没忍住心痒,覆手过去捏了捏她的颊肉,然后意料之中被她瞪着眼一掌挥开。
他见好就收,清了清嗓子直起身再道:说来朕还要向穆先生道声谢,那日在惜花楼,事出紧急,若非穆先生出手相助,想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简单收场。
穆凭阑闻言哂笑一声,并不意外萧承琢会清楚此事并且选择在这个时候挑明。
只是,这样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远比他以为的要真、要深。
好一个坦诚相待,好一个相互守护。
穆凭阑再笑一声,收回自讨苦吃的注目。
自顾自斟茶,晾了半晌方才饮尽,发出一声啧叹后摆摆手,似漫不经心道:无需言谢。
我与小鱼儿也算是老相识了,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我也不能坐视她为了旁人不惜伤害自己而不管不顾,说到底与旁人无关,便也无需旁人来谢。
说罢,他停顿一息,杯盏后的微笑瞧着劣性十足:要谢,也该由小鱼儿来谢才是。
作者有话说:回来啦!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