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散了吧。
一切都静了下来。
几秒种后, 许淮阳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通压抑着的猛咳, 然后是钢琴键被胡乱砸响的声音。
蔡湛!他皱皱眉, 喊了句。
怎么了!另一端又静了。
过了一会儿, 他听见有人走过来说话的声音, 蔡湛嗓子有点哑地应答着。
电话被蔡湛重新拿了起来, 他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平静。
你认真的吗?他问。
许淮阳沉默了一会儿:认真的。
蔡湛那边传来一声很轻声的笑:行吧,我听你的。
这句话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话筒里只剩了嘟嘟的电子声。
屋里很黑。
宿舍里没开灯,门窗紧闭,又闷又暗。
假期的学校里没什么人,往窗外看去, 连教学楼那边都是黑着灯的。
许淮阳倚坐在上铺的墙上, 放下手机,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仿佛一件大事已经完成。
就在这口气快要呼完的时候, 他忽然呼吸一滞, 胸口猛地传来一阵钝痛。
没受伤,只是痛。
行吧,我听你的。
听我的。
那你听吧。
许淮阳低着头,盖了盖脸。
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啊。
……你昨晚是不是没吃药啊?吕琰一边掀了蔡湛的被子, 一边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
随即很快地把手甩开,夸张地呲了呲牙。
您是怕哥儿几个没早点吃好吧?这脑门儿都能煎鸡蛋了!吕琰边喊边朝其他几个人嚷嚷, 过来过来,把这玩意儿搬医院去!松手。
蔡湛皱了皱眉,哑着嗓子说。
操,就不松,你打我啊!吕琰瞪着眼,来,小酒儿,你先给这个二百五请假去……兵荒马乱的早晨。
宿舍的几个人也纷纷围过来帮忙,有人把体温计强行塞给蔡湛,让他夹着。
体温计冰凉,夹住的时候,蔡湛才微微有了点清醒的意思。
他没想到那场感冒能这么严重。
上周一那场因睡觉没关窗患上的感冒,在熬了整整一个礼拜后也丝毫未见好。
昨晚他在自己本来就多加的训练时间上又擅自加了两个小时,终于在回宿舍的路上被风吹到发烧了。
如果不是今早实在起不来,舍友也不会发现,还能多去练一会儿……魔怔了吧?打个针还不忘带你那宝贝笔记,另一个室友啧了一声,把蔡湛正要拿的笔记本抢过来,让他好好穿衣服。
傻逼。
蔡湛对着他做了个口型,无声地笑笑。
他没什么力气,高烧状态下的人,连穿个外套都是前所未有的困难。
宿舍里的舍友都很讲义气,相处也不错。
吕琰跟他关系最好,被老师特批陪他出来打针,剩下几个把他俩送到出租车上,也就纷纷回去练习了。
一路上打车去医院,司机回头看了蔡湛好几眼。
蔡湛蔫儿得不行,一直闭着眼在后座瘫着。
到了医院,又排队挂号折腾了一堆,等终于排上,一量体温都三十九了。
打肌肉针不行吗?蔡湛看着正在写处方的大夫,问。
大夫抬头扫了他一眼,又看看吕琰:你这同学,都熟了还打肌肉针儿呢,急着赶火车啊?说完把处方一撕,递到吕琰手里:赶紧输液去!终于扎上针,蔡湛硬是拒绝了躺在病床上,吕琰只好坐在他旁边,给他看着输液管。
不耽误你练习吧?蔡湛问。
他发着烧,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连声音都很轻。
吕琰看他说话都费尽,赶紧给他打住了。
我没事儿,你可别吱声了,保留体力对抗病魔吧,吕琰叹口气,这是多大精神头儿啊,还有空胡思乱想……蔡湛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仰着头靠着椅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来刚认识许淮阳时,在那个小破诊所里,许淮阳也是坐在他旁边连损带骂地照顾他。
许淮阳。
为什么就散了呢?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只要是许淮阳提出来的事,他几乎都毫无意见地答应。
直到这回,许淮阳说散了。
如果散了能对你好,那就散了吧。
他打死也不会信许淮阳说的那一套耽误我时间,说实在的,许淮阳在想什么,蔡湛完全能猜出来。
拖累、耽误、不甘心、要强。
许淮阳比谁都倔,宁可饿死也不会接受别人割下来的腿肉。
除却许淮阳真的不想拖着他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估计是许淮阳自己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帮助。
何必呢?药水滴得很慢,快输完液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吕琰在医院门口买了盒炒饭吃完,回来的时候给蔡湛带了盒白粥。
谢谢。
蔡湛轻声给他比了个口型。
高烧对人的消耗太大,他还是没有力气说话。
吕琰看了他一眼,把盒盖打开,一只手托着让他自己喝。
想了想还是不得劲,又跑出去不知道从哪儿要了根吸管。
我长病的时候,喝碗白粥拌白糖,再配半个咸鸭蛋。
吃完往被子里一闷,准保能好。
吕琰边给他端着碗边说,你这烧得也太突然了,所以说病不能拖,还是得吃药,药到病除……还白粥白糖咸鸭蛋,现在也就喝个白粥了……蔡湛喝了口粥,笑着看吕琰在旁边滔滔不绝,满脸散发着娇生惯养大少爷的光芒。
笑着笑着,心情又忽然沉了下去。
许淮阳以前也是这样的吧。
输水要连输三天,第三天的时候,蔡湛已经可以自己去医院。
输完后,差不多只剩了咳嗽。
忙起来的时候,很多事情也都能忘了。
他给自己加训练量的事情被老师知道,在严厉的呵斥下不得不减了一半的训练力度。
弹琴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指尖触及琴键的时候,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演奏者能感受到作曲者的思想,也能感受到自己情绪的爆发。
《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并不是一首温柔的曲子。
小调,急板,是沸腾也是宣泄。
……蔡湛一向很听他的话,从他跟蔡湛说了那句散了吧之后,蔡湛果然就没再找他。
许淮阳不知道这个暑假是怎么过来的,浑浑噩噩又自我麻痹。
假期里的学校几乎没人,他独自往返于教室和宿舍,沉浸在大本大本的练习册和习题里。
买题不够的钱,就省掉早饭或晚饭来补。
等快开学、方绵也旅游结束回来找他的时候,许淮阳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话了。
方绵约他在一个咖啡馆见面,见许淮阳第一眼的时候忍不住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瘦了得十来斤吧。
许淮阳笑着喝了口咖啡:有吗,没觉得。
你这样熬了一暑假?方绵皱着眉,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熬到高考啊?我什么时候熬了?许淮阳斜了他一眼,又低头搅了搅咖啡杯里的奶泡,你下次别请我来这地方,一杯咖啡好几十,不如给我折现……方绵皱着眉盯了他半天,最后实在没忍住,操地骂了一句。
你操谁?许淮阳喝了口咖啡,看他。
我操……你管我!方绵有些恼,许淮阳,你能不能不折腾了!有那么重要吗!许淮阳啧了一声:高考就这么重要,有能耐你别考啊。
你觉得我说的是高考吗?方绵盯着他。
许淮阳眯了眯眼。
方绵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又叹了口气,坐回去。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家那堆事儿解决了,方绵犹豫了一下,你跟蔡……跟他会复合吗?许淮阳没说话。
我觉得没有如果,过了一会儿,许淮阳轻声道,我从来不跟人许诺,也不想没边际的事……但是我第一次许诺,就反悔了。
先高考完吧,我找不到比这个重要的事儿了。
他笑了笑。
眼见着从初夏进入盛夏,再到知了声渐渐小下去。
开学的第一次考试,许淮阳重新拿回了自己年级前十的位置。
在以前,虽然常常被人学霸学霸地叫着,但他基本也在三十多名徘徊,只有少数几次才能进入前十的名单里。
许淮阳同学,厚积薄发,虽然去年退步了,但你们看看人家!这才一个暑假就找回来了!快问问人家暑假是怎么努力的……老刘一脸兴奋地拍着讲台喊着。
许淮阳无声地在台下笑笑,怎么努力,不谈恋爱就努力了。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跟蔡湛说那句散了吧,直到今日,他自己都忘记了原因。
那天从家里甩门而出后,郑霖和许文疏只联系了他一次。
许淮阳沉默地看了会儿电话,没接起来,再后来就彻底没联系了。
大部分父母都不会接受家里孩子是同性恋的事实。
现在和蔡湛分手了,他还是同性恋吗?许淮阳不知道,但自己明白,那个家是不可能回去了。
初秋将至的晚上,许淮阳放学从艺术楼旁边走过。
李建夏刚好从门口出来,看见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扬扬手给他打了个招呼。
许淮阳没敢再停留,挤出一个估计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没等李建夏说话就头也不回地往宿舍跑了。
郑霖的电话是在十一的第一天假期打来的,那时许淮阳正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吃中午剩下生煎包,生煎包太凉,里面的汤汁都结成了冻。
手机响了两遍,都自动挂断了。
第三遍的时候,许淮阳终于接了起来。
阳阳。
是郑霖的声音,掺着点犹豫不决。
怎么了?许淮阳放下生煎包,问。
你爸这边欠款补上了一部分,暂时没什么事了……你要回来吗?郑霖问。
就是说安全了?许淮阳笑了笑,很平静地问。
是。
郑霖犹豫了一下,所以你回来吗?许淮阳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过的话,不想收回去。
郑霖那边一片沉默。
你……算了。
郑霖叹了口气。
你还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吗?许淮阳微微一怔,然后皱了皱眉:关你们什么事?郑霖大概是开了免提,这句话话音刚落,许淮阳就听见了许文疏在那端的一声冷笑,郑霖也沉默下来。
过了半天,郑霖才勉强开口:你爸说,你还没满十八,法律上是要给你抚养费。
如果你还是不想回来……下周最后回来一次吧,把抚养费的卡给你。
顿了顿又说:我们不勉强你,但希望你以后能理解爸爸妈妈。
又是这句话。
许淮阳被恶心得够呛,强忍着挂掉电话的冲动,跟对面说了句:我会回去的。
才把电话按掉。
等再放下手机的时候,他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沉默着看着手机和桌上吃了一半的生煎,发了很久的呆。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拿起生煎包,一口一口地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