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淮阳抬头看蔡湛的那一瞬, 脸上是僵住的。
教室里很静, 白炽灯发着刺目的光。
几个学生带着点好奇地目光, 回头看了看站在教室后方的蔡湛。
许淮阳脑子里一片空白,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手里的笔一个没拿住, 啪地掉到桌上。
是蔡湛。
蔡湛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但比起印象中的样子,外表似乎瘦了点,头发也长了点。
他仍然穿着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色校服, 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许淮阳。
眉目都是如此熟悉。
他原本的课桌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早就被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本,高高地摞成一座小山。
过了两秒, 许淮阳才忽然反应过来, 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把蔡湛桌上的书一摞一摞的搬开。
蔡湛也帮他拿了几本书放过去, 放不下的就胡乱摞在了座位旁边的地上。
许淮阳然后转头, 犹豫似的看了蔡湛一眼。
……先这样吧。
桌子差不多清完, 蔡湛轻轻说了句,坐到座位上。
许淮阳嗯地答应了一声,坐下。
他低头看着试卷,默默拿起了笔。
之前的题算到哪里了来着?思绪像被抽走了般再也接不上。
这是一种许久没有过的、身旁坐着别人的感觉。
紧挨着的课桌上,许淮阳有些控制不住地走神。
他听得见蔡湛轻声的呼吸, 甚至能闻到蔡湛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
蔡湛家的洗衣液洗过他的衣服,许淮阳还记得, 是立白.粉色包装的那瓶。
五感像接受到突如其来的讯号,正在一点一点地慢慢苏醒,他脑子里很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问题。
蔡湛什么时候回来的?长久以来,他一直避免自己思考某些事情,但在这一刻,从感觉到蔡湛的呼吸出现在身边时一刻,那些强行被他忘掉的事又重新苏醒了。
许淮阳盯着眼前的数学题,发现怎么都动不了笔。
蔡湛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训练吗,要考试吗?回来几天,住在哪儿?还住校吗?……他回来了。
一旦思绪跑了偏,八十匹马也拽不回来。
他忽然觉得脑内容量瞬间被占满,试卷上的数字被一股脑儿地挤开。
胡思乱想像潮水般地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在这堆胡思乱想中,那句我们散了吧忽然钻了出来,像根针一样,猛地刺了许淮阳一下。
蔡湛很平静地坐在他旁边,从背着的包里拿出一本试题,静静地写着。
许淮阳的笔已经停了很久,他没法集中精神看题,也不能转头去看蔡湛,只能微怔着看着试卷上的题目发呆。
过了一会儿,许淮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集中了注意力,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两行算式。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教室里瞬间哄闹起来。
许淮阳看着写了不到一半的试卷,定了定神,站起来去洗手间,趴在水池上洗了把脸。
自来水管里的水冰凉,冻得脸上有些发疼,他哆嗦了一下强行精神过来,然后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强笑了笑。
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教室时,蔡湛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如既往的睡姿,侧着头枕在胳膊上,露出一只眼睛。
长睫毛和白皙的皮肤依然很漂亮,眉目间写满温柔。
蔡……前桌的周远忽然回过了头。
许淮阳愣了一下,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周远微微怔了怔,也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睡着了?周远指指蔡湛,压低声音问。
许淮阳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怎么回来了啊?周远小声问,伸手在蔡湛眼前晃了晃,还真睡着了……我怎么知道。
许淮阳啧了一声,拍开周远。
刚拍开周远的手,蔡湛忽然睁开了眼睛。
许淮阳的手还放在蔡湛眼前,没来得及收回来。
他愣了愣,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蔡湛看着许淮阳,也愣了下。
不是我弄醒的啊。
周远看着两人,撇撇嘴,谁让你拍我的。
闭嘴。
许淮阳瞪了周远一眼,尴尬地要命。
周远叹口气:久违的学霸嫌弃人模式……蔡湛回过神来,笑了笑,没说什么。
蔡湛的脸上带着倦意,刚才没睡沉,几分钟的小憩明显不够休息,他边摊开一本习题边打了个哈欠。
许淮阳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头扭到一边,强行装作一副要认真学习的样子。
蔡湛看了他两眼,没说话,低头去写自己的习题了,边写还边打了个哈欠。
许淮阳用余光瞥到他,微微有些出神。
以前的蔡湛,晚自习是用来看杂志和睡觉的吧。
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放学铃声终于打响时,许淮阳停了笔,看着刚对照答案改完的一片红叉的卷子,心情有点糟。
不知道是因为题型太难还是因为自己走了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片的错误了。
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下去,值日生关掉了前两排灯,整个教室都暗了下来。
许淮阳把习题和作业收好,蔡湛也在旁边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
教室里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一起走吗?蔡湛忽然开口问他。
许淮阳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啊。
两人出了教室,许淮阳熟练地锁好门,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电打开。
一转头时才发现蔡湛已经拿出手机开了手电,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许淮阳有点尴尬地把手电关上,重新放回了衣兜里。
他们走得太晚,教学楼里除了他们几乎没再有什么学生。
一路上两人沉默着下楼,蔡湛手机的光一直照着许淮阳脚下的地方。
你的课结束了?下到一楼的时候,许淮阳犹豫了一下,问。
没,蔡湛推开教学楼大门,回来待几天,准备考试的服装和物品。
过两天还会回去,集体带考。
哦。
许淮阳点点头。
只回来待两天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答案忽然让许淮阳有点不高兴。
但这种不高兴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问完这个问题后气氛就沉默下去的尴尬。
两人顺着回宿舍的大路往回走着,蔡湛走后,许淮阳已经很久没走过这条路。
为了节省时间复习,他一直走穿过操场的小路回去。
大路路过艺术楼,路两旁昏黄的路灯和卷着落叶的秋风熟悉得要命,让人忽然有种穿越了的错觉。
今天天气很好,微冷的风吹过来,许淮阳有些恍惚。
挺累的吧。
蔡湛忽然开口,道。
许淮阳愣了愣,回过神:啊?蔡湛笑了笑:我说,你挺累的吧。
没等许淮阳说话,蔡湛转头,看了过来:你瘦得不少啊。
许淮阳忽然跟他的目光对上,沉默了一会儿,也轻轻笑了笑:还好,你也……我知道我也瘦了,蔡湛打断他,在他旁边走着,训练的时候没大有时间吃饭,还生了两次病。
不过后来就有抗体了。
许淮阳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呢?蔡湛忽然转头,又盯着他。
这是信息交换吗?许淮阳轻轻啧了一声。
认真学习,为学习燃烧了热血和体力。
他笑了笑,大概是这么瘦的吧。
蔡湛看了看他,也笑了。
蔡湛的笑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帅很好看,在路灯下面都能帅得闪闪发光的那种。
许淮阳看着蔡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忽然间就有点难过的感觉。
还好,蔡湛轻轻叹了口气,把头转过去,都加油吧。
这句话之后,两人就都没再说什么。
许淮阳一路沉默着,跟蔡湛慢慢走回宿舍。
五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五个月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现在重新把话头捡起来,许淮阳心里强行埋着的东西一下子被拽出一大串,怎么塞都塞不回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许淮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全是蔡湛说的话。
蔡湛没好好吃饭,还生病了,所以才瘦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亲口说我们散了吧时候的场景跟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在许淮阳脑海里回放,电话里琴键被胡乱砸响的声音,余音绕梁似的跟着画面同步回响。
说散了的人是他,现在忽然难受的人也是他。
直到今天,许淮阳才有些后知后觉似的难过。
他没法想象说完那句话后蔡湛是什么反应,那排琴键又是被什么砸响的。
蔡湛远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轻松吧。
蔡湛在学校没待多久,还没等许淮阳回过神来,第二天中午便又收拾东西离开了。
晚自习时李建夏忽然跑进来给蔡湛拿东西,这时候许淮阳才知道蔡湛已经坐上了今晚回去的车。
我还以为你知道。
李建夏站在走廊里,有点惊讶地看着许淮阳,他可能到年底吧……十二月份有一次考试,考完会回来一趟。
然后年后再去参加第二轮校考。
许淮阳倚着走廊的墙,低着头嗯了一声。
蔡湛还是挺厉害的,李建夏笑笑,我觉得他现在怎么都能考上个三大院了。
挺好的。
许淮阳有些出神,也笑了笑。
李建夏看着许淮阳心不在焉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其实……还有个小秘密。
你想知道吗?许淮阳抬了抬眼:有话就说。
哎,李建夏啧了声,你好没意思啊。
许淮阳笑了笑,有点无奈:求求你,让我知道吧。
这就对了,李建夏眼睛弯了弯,我刚刚拿的东西……是蔡湛给你的。
许淮阳愣了愣。
他本来是故意留在抽屉里,想上车跟你说。
但是刚刚反悔了,就让我过来拿给你。
你要不要好奇一下?李建夏笑道。
许淮阳刚有点犹豫,但没等许淮阳回答,李建夏直接把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递到许淮阳手里:算了,我觉得你也不会好奇,直接给你吧。
什么东西?许淮阳皱了皱眉,看着被强塞进手里的那个纸盒。
我哪知道啊。
李建夏笑着看他,他说很久前就准备了,怕送不出手,挺可惜的。
不过你也别在意,他这次回回来给我们都带礼物了。
一人一份啊?许淮阳看着纸盒,啧了一声。
李建夏点点头:一人一份呗。
行吧。
许淮阳定定神,收下了。
上课铃响,李建夏回了自己的教室。
许淮阳拿着那个手掌大小的盒子回到座位上,有些犹豫。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把盒子打开,然后微微愣了愣。
纸盒里是一盘没有包装的磁带。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磁带,忽然有点想笑。
果然是蔡湛的风格,这年头,除了他,谁还用磁带啊。
你真给他了啊?吕琰屁颠屁颠地跟在蔡湛屁.股后面,好奇地问。
我又没给你,蔡湛叹口气,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吕琰笑了笑:不是,我就在想,如果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我给她的东西她肯定看都不看一眼就扔……蔡湛停了脚步,挑着眉看他。
哎,我不说了。
吕琰叹了口气,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手势。
大城市最神奇的事,就是无论什么时间,高铁站里的人都不会见少。
蔡湛坐了晚上七点多的车回来,到站的时候都快十点了。
吕琰又一次以尽地主之谊为借口,想着法逃离了他妈的看管,八点多就等在车站接站。
蔡湛觉得吕琰这人很神奇,从话痨这方面讲,简直跟方绵有得一拼。
但有时候又比方绵多了点吊儿郎当的感觉,说着说着话就让人有点儿想揍他。
这是他从下车以来,第五遍被追问和前男友的感情进程。
到艺考学校有直达的地铁,可是在吕琰的盛情邀请下,蔡湛还是无奈跟他打了车。
尽管最后肯定得被吕琰抢着付钱,但蔡湛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计价表跳字儿的时候,怎么都觉得有点肉疼。
蔡湛,我问你个事儿,你别气啊。
大概是坐车太无聊,吕琰从后座探了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蔡湛说话。
不保证,蔡湛啧了声,你还是别问了。
靠,吕琰被噎了够呛,你这什么服务态度。
蔡湛笑笑,没说话。
你……你们俩是怎么开始的啊?吕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
怎么开始的?蔡湛愣了愣。
你猜猜?他回头,对吕琰笑了笑。
吕琰啧了一声:我就觉得,你长这么帅,不跟个小姑娘在一起,真可惜了……可惜吗?蔡湛看向窗外,我没喜欢过别人,他是第一个。
吕琰怔了怔,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许淮阳坐在琴房里,有些发愣。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琴房,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全校学生都放学、艺术楼都熄灯后偷偷地来。
十点了,还有二十分钟宿舍熄灯。
艺术楼里一片安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里是蔡湛的四号琴房。
有的感觉,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唤醒的。
今天晚上李建夏把那盒磁带交给许淮阳时,许淮阳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压抑在心里的隐痛。
五个月的麻痹,使他已经快忘掉了以前的生活。
可是在那盒磁带拆封的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来蔡湛的笑,想起蔡湛每一次坐在琴房的琴凳上认真弹琴的样子。
蔡湛的琴房里有一台收音机,以前许淮阳还笑过他,为什么要把这种古董似的东西摆在这里。
但今天,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这盒磁带里是什么东西,这台收音机又是做什么用的。
许淮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磁带放进了收音机里。
空转了半分钟后,第一个音符响了起来。
是《东方萃梦想》。
琴房里没开灯,月光从桌旁的窗户外投射进来,许淮阳沉默着坐在桌前,静静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月光在他身上打出一片银辉。
很静,整座艺术楼里,此时只有收音机里的钢琴的声音。
钢琴曲有无数个版本,可是许淮阳一听就能知道,这首是蔡湛亲手弹的。
音符在月光下缓缓流淌,曲子优美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带着强烈的诉说感。
--很简单的一首,东方萃梦想,这个难度你可以弹。
--东方萃梦想是首游戏里的曲子,没听过正常,但是旋律很棒。
--你拿着吧,无聊的时候过来练琴。
教室待久了容易缺氧变弱智……他忽然想起了蔡湛第一次给他介绍这首曲子的样子。
带着笑,带着认真,跟他招手让他坐下,告诉他,来,我们一起弹。
我们一起弹。
音乐是很神奇的东西,尤其是在夜里,能击溃人最脆弱的情绪,让回忆在一瞬间像决堤般涌入脑海。
许淮阳忽然有点难过。
收音机的音质很差,但许淮阳还是能听到蔡湛偶尔的轻声咳嗽,和录制时旁边人说话的杂音。
然后是《皮黄》。
飞扬、激昂、意气风发。
炫技的手速和具有中国特色的曲风,被蔡湛演绎得淋漓尽致。
收音机里的声音一直响着,许淮阳坐在旁边默默地听。
他不知道这盘磁带到底有多长,但每首曲子间只隔了不到半分钟,是蔡湛一口气录完的。
很累吧。
听着听着,鼻尖忽然就酸了。
--现在它是一枚曲别针,但是,我一会儿要施个魔法。
--这是蓝金,白金黄金红金绿金蓝金的蓝金。
等下次,再送你个真的。
--你以为我不敢说吗!我真说了你能不走吗!你他妈能吗!--很多人是分不清友情和其他情感的,相处越久越会这样。
但你应该知道,我分得清。
--我喜欢你。
许淮阳,既然你什么都没说,那我就先说了。
--我喜欢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收音机咔咔响了两声,放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过了两秒钟,许淮阳听见有人清了清嗓子,然后,蔡湛的声音出现了。
许淮阳。
许淮阳猛地一抖,抬起头来。
蔡湛的声音带着点笑,在深夜的琴房里,显得非常清亮。
你听完了吗?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艺考的时候可能会撞上你的生日,我想了很久能送你什么,但总觉得无论送什么都弥补不了这个遗憾,不在当场,好像怪可惜的。
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这盘磁带光录曲子就快用没了……今天是在学校待的最后一天。
等再回来,可能就是集训结束了。
我喜欢你。
蔡湛录磁带的时候,身旁大概还有别人。
这句话说出口,许淮阳听见他身旁传来一阵起哄的笑声。
靠,别吵……安楠你把祝深他俩弄出去……蔡湛的声音有点无奈。
许淮阳听得有点想笑,甚至能想象到蔡湛一脸无语地把起哄着的两人赶出去的样子。
笑着笑着,忽然又有点想哭了。
许淮阳,有时候我没你那么高瞻远瞩,你太顾及未来的轨迹,但我只想把现在的路走好,和你一起走。
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我说过好好努力,就一定会努力。
所以,如果我掉队了,你拉我一把我就会咬牙追上。
如果我一时迷了路,你叫我一声,我就会顺着你的声音答应……你别放弃我,我会早点追上你。
一切都会变好,是你教我相信的。
我……我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安楠!这玩意儿怎么暂停?……许淮阳,我爱你。
……我爱你。
磁带转完,咔地响了一声,收音机静了下来。
月光静静地洒进屋里,许淮阳伏在桌上,头痛得要命。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了眼眶,他伸手摸了把脸,已经湿了一片。
蔡湛这个……傻逼。
蔡湛是怎样录完这盘磁带的,离开后,又是怎样听许淮阳说出了那句我们散了吧?许淮阳已经彻底没法想象,这盒本来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送他的磁带,蔡湛离开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让李建夏交到了他手里。
许淮阳,你太自私了。
你太残忍了。
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
第二天上课,许淮阳几乎低了一天的头。
熬夜加上流泪,他眼睛肿得要命。
而无论是失眠还是哭,究其缘由,都要追溯到蔡湛的那盘磁带上。
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还有些丢人。
昨晚听完那盘磁带,许淮阳正难过得要命时,刚好有保安巡逻到了琴房。
深夜,没开灯的艺术楼里隐隐传来学生的哭声,保安当场就吓了个半死。
等看清了是个活人,才连生气带无奈地把许淮阳送回宿舍,以为他是高三艺术生压力太大……学校的保安向来嘴碎得很,许淮阳有点头疼,总觉得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艺术楼传说。
中午放学时,眼睛终于差不多消了肿,许淮阳这才勉强抬头,不再躲闪着跟人交流。
没想到刚一出门要往食堂走,一个人忽然扑了过来,直接抱住了他。
许淮阳强忍着把人一巴掌扇开的冲动,反应了半天才发现,这个连蹭带吱歪的是方绵。
他看到方绵的时候,微微愣了愣。
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跟方绵说话了。
其实也很奇怪,从蔡湛走了的这两天后,许淮阳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过去五个月里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
把自己逼得比刀刃还薄,只剩下自我麻痹式的忙碌和学习,连朋友和发小都被扔在了一边。
之前,方绵似乎来找过许淮阳,但每一次来找他的时候,许淮阳都无一例外地在看书或者刷题,多数都是几句话应付过去,已经很久没跟方绵好好聊过天了。
今天这是……许淮阳看着一脸悲痛的方绵,有点震惊地把他推远了点。
许淮阳!方绵抬头,吼了句,你终于出来了!我靠……许淮阳看着方绵肿得比他早上还厉害的俩金鱼眼,彻底愣了。
你是通天河灵感大王变得吧……别拐着弯儿骂我!我听不懂!方绵强睁着眼瞪他,继续哀嚎,我他妈等了你一刻钟了都!这才放学十分钟……许淮阳有点无奈地看了眼表,又抬头看着他。
方绵这俩眼睛比他肿得厉害得多,许淮阳有点懵,怎么都想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哭成这样。
俩人一路走到食堂,方绵估计心情不好,一句话没跟他说,在路上唱了一路的《秋天不回来》。
许淮阳边听边皱眉,纳闷他是从哪儿学了这么老的歌的……两人进了食堂,买完饭后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方绵这才不再唱歌,睁着俩金鱼眼跟他讲了是怎么回事。
我和夏小雨要分手了。
方绵一脸悲痛地看着盘子里的菜,一筷子都下不去。
我靠……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要分手了。
许淮阳默默吃了块茄子,看着他。
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前两天就想找你说,可是你还一直不搭理我……夏小雨很久没理我了你知道吗!得半个月了啊!方绵悲愤地盯着许淮阳,眼睛肿得连盯人都没感染力了。
我还挺震惊的,你俩居然还谈着。
许淮阳啧了一声,看着他。
这不废话吗!老子的初恋啊!方绵吼了一句,但很快又蔫儿了下来,她今早跟我说分手了……我没答应。
他戳着盘子里的土豆,顿了顿:你见过这么伤人的吗,她居然跟我说谈恋爱耽误学习……我靠,她都理科前十了我上哪儿耽误她去啊!有这么伤人的吗!许淮阳怔了下:是替你考虑,怕耽误你的吧。
我需要她替我考虑吗!方绵更难过了,你不觉得这种‘强行替别人考虑’更过分吗?说什么为我好,为我好就别分啊……许淮阳听着他哀嚎,筷子忽然顿了顿。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她就说我了,我哪点不好啊,不就是理综拉了点分吗,好歹还一百八十多呢……许淮阳有点走神,方绵还在絮叨什么,他没听清。
大概过程是明白了,夏小雨觉得谈恋爱耽误方绵学习,今早跟他提分手了。
许淮阳跟方绵是从小学起就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夏小雨是他见着的第一个让方绵念叨个不停的女生,他能想想方绵现在有多难过。
--你不觉得这种‘强行替别人考虑’很过分吗?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夏小雨提分手的原因竟然有点似曾相识。
不知道为什么,许淮阳忽然就有点心虚。
这种狗血的事情简直太多了,高中的小情侣,大多会因为成绩和观念的落差产生矛盾而分手,没分手的,高考后也大多会分道扬镳。
夏小雨大概是怕方绵不往前走吧。
方绵还在难过,盘子里的土豆快被他戳成了土豆泥。
许淮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看着方绵,听他用悲痛无奈的语气讲完。
自己做的事,大概和夏小雨差不多吧。
方绵哭出来了,也找他讲了。
那……蔡湛呢?从昨晚的那盘磁带开始,许淮阳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蔡湛的事。
在过去的五个月里,他拼了命地用忙碌填满自己的生活,想方设法避开他和蔡湛的感情问题。
但这次蔡湛回来后,这种不正常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
是不是该揭开伤疤,反思一下了?蔡湛当时,到底是怎么度过那段听他讲完我们散了吧之后的时期的?她还喜欢你吗?许淮阳看了眼方绵,静静问。
我不知道……方绵情绪很低落,我没问她。
蔡湛会像方绵这样低落吗?许淮阳知道自己有一种做事前会过度斟酌的毛病。
经济压力、学习压力,分手时他把所有的压力和给蔡湛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全都考虑到了,唯一没有考虑的,确实蔡湛自己的想法。
--你见过这么伤人的吗?方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淮阳一瞬间有些说不出的后悔,自己是不是也这样伤到蔡湛了?……他还喜欢蔡湛,从来没有不喜欢过。
许淮阳从来没否认过这个事实,只是在之前的麻痹状态中,一味地屏蔽了它。
而现在方绵跟他说的每一句话,总让他联想到自己对蔡湛做的事,方绵的每一句倾诉,似乎都成了倒在他身上的控诉。
那盘寄予深情的磁带、蔡湛对他的笑和承诺……似乎都被他辜负了。
许淮阳脑内乱得要命,他安慰了方绵几句又停下。
无论怎么安慰,总觉得自己都没有立场来说安慰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
李建夏说,钢琴专业的院校有很多,每个学校的艺考时间都不同,考生要根据自己的报考院校参加考试,在为期三个多月的艺考中,奔波在不同的城市里。
蔡湛大概报了不少学校,年前和年后都排满了考试。
而按李建夏说的,他大概会在过年期间插空回来一次。
许淮阳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再蔡湛再次回来的时候如何面对他。
自从从麻痹状态中脱出,一种诡异的不安和挂念似乎黏在他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蔡湛的桌子上再也没被他堆过东西,他总觉得不知道哪天,蔡湛就会在晚自习时推门进来。
那盘磁带许淮阳没再听第二遍,也没有勇气听第二遍。
一旦意识到一个人的离开,这个人就会变得无处不在,见缝插针地撕扯着名为思念的神经。
许淮阳甚至觉得连嗅觉都产生了虚幻,他总会在上课的时候,闻到和蔡湛身上相似的气息。
充满了难过的气息。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种不适感,现在才出现呢?蔡湛是故意的吧,中间回来的那次是来报复,把他从自我麻痹里揪出来,让他看看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然后再转身而去。
许淮阳愣着神,又咔地折断了自动铅笔的铅芯。
等再回过神来,又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抽痛。
行吧,这种报复成功了。
……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十二月,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了。
许淮阳路过艺术楼的时候,看到艺术楼的尖顶上覆了一层漂亮的雪花。
高三的艺术生已经全都去考试,楼里的声音只剩下两个年级,显得有些单薄。
许淮阳犹豫了很久才让李建夏帮忙要了蔡湛的艺考行程,然后悄悄地挨个学校查了简章,把城市和时间标注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
其实这样做想想也挺无聊的,许淮阳不会去找他,甚至连个电话都不敢打……纯属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罢了。
要开口吗?许淮阳不知道蔡湛现在对他是什么心情,但这种空落落的不适感,在心中郁结得愈发明显。
蔡湛年前的最后一个学校是在临市,许淮阳看着考试时间,还是没忍住,在算好他走出考场的时候,拨通了蔡湛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就接起来了,许淮阳愣了愣,没想到会这么快。
许淮阳?电话那边,蔡湛的声音有点喘,听上去似乎正在快走,怎么了?许淮阳犹豫了一下:你今天……是不是考完了?蔡湛愣了下:李建夏告诉你的?然后顿了顿,声音带着点笑意:对,年前的最后一场……下午五点的车就回去了。
有人接你吗?许淮阳犹豫了一下,问。
蔡湛那边似乎轻轻地啧了一声。
有,放心吧,行李也不多……对了,给你带礼物了。
蔡湛边说边喘着,靠,不跟你说了,这边堵车……徒步往回走累死了……许淮阳怔了下,啊地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给你带礼物了。
不是你们。
窗外的雪停了,许淮阳倚着宿舍的窗子,忽然有点想笑。
行吧,快回来吧。
他想好要怎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