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人的行动能力和敏捷程度都远逊于清醒着的少年——一怒之下要给元澈开个瓢的醉汉不仅未能得逞, 还被元澈反握住了手。
元澈紧攥着元鸣手腕, 将他握着酒杯的那只手往对面掰去。
元鸣虽然反应不甚迅捷,但力气并不小。
他抬起左手, 扳住元澈肩头狠狠一推, 强力之下,元澈不得不松手后退两步。
被过量酒精麻痹了小脑的元鸣自己也跟着踉跄了几步,勉勉强强地撑住餐桌站稳, 呼哧喘了几口粗气, 嘶声道:反了你了——玻璃杯脱离主人的手,在桌沿滚了两下,终于大头朝下地栽下了餐桌,与瓷砖碰撞出清脆的碎裂声, 玻璃渣崩出几粒,落到元澈脚下。
元澈浑不在意地踢到一边, 嘴上讥嘲道:没砸到我脑袋,挺遗憾的吧? 怒不可遏的元鸣上前两步,扬起巴掌还要再扇元澈,却被元澈在肩头推了一把, 顿时又失去所剩无几的平衡,向后绊了一步, 一屁股坐在破碎的玻璃片上。
元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白费力气了。
秋末冬初, 虽说身上的衣物较厚,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防护甲。
元鸣在酒精和邪火的双重作用下,居然都没顾得上疼, 扒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冷笑了数声,而后转身拉开了餐厅与阳台之间的玻璃门。
老房子的阳台还是敞开式,别说防护网,就连水泥砌的台子也还不到半人高。
冬天最冷的时候,台子上能结一层冰。
此时那上面只摆了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台子下面基本当储物间用,螺丝刀锤子钳子,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
元鸣一步三晃地走到阳台的水泥台子前,弯下腰去,不知要够什么东西。
餐厅的灯依旧黑着。
元澈借着外面照进来的一点微末的光,迈过隐隐闪着细碎光点的玻璃,站到阳台门边,脑中一个阴暗的念头忽闪而过。
那点念头或许早已在梦中演示过成百上千回,乍一被唤起,立刻在心底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几乎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就是现在——不会有人看到,只有他们两个。
元澈抿紧唇角,门外的夜色在眸中流转。
……挣扎间,元鸣已经拎出了一个扳手,一手撑着水泥台,要站起身来。
他刚转过身体,手里的扳手就被人一把捏住。
元澈冷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元鸣用力将扳手向自己这边拽,嘴里骂骂咧咧:小杂种,反了你了,竟然敢跟老子动手……元澈也加了些力道,去夺那行将变成凶器的工具。
两人谁也不让谁,一时在狭窄的阳台内僵持不下。
元鸣深吸了一口气,抬腿照着元澈的膝盖踹去——*元澈离开城西半小时后,遗落在姥爷家的手机再次嗡嗡震动起来。
元澈姥姥循声找了半天,最后发现在衣架上挂着的老伴的外套里。
姥姥兀自嘟囔了一句:这孩子,走得这么急,手机都忘了拿……她眯起眼睛,把屏幕撤远了点,按下接听键。
手机里传来董濛的声音:给你打了两个电话都不接,你现在在哪? 元澈没给董濛设置备注名,因此来电显示是一串数字。
姥姥总也记不住那么长一串手机号码,加上年纪大了视力不好,总是习惯先听对方说话,再分辨是谁。
姥姥听到董濛的声音,微微一怔,然后道:哦,你……澈澈没在家吗?他说要回家,手机落我们这了。
坐在工厂更衣室一角休息的董濛疑道:回家?他什么时候走的? *元鸣踹人的动作,比起以往来要迟钝笨重了许多。
察觉到他意图的元澈立刻松开了争抢扳手的手,身子往后一撤。
用力过猛的元鸣重心不稳,直接向后栽去——他的尾骨重重撞上水泥台边,上半身仰出阳台外。
那一瞬间,元鸣脸上的怒容尽数转化成了惊惧,胡乱挥舞起双手,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
右手里的扳手脱落,伴着一声闷响砸在地上。
他够不到一两步开外的元澈,只能在身侧狠狠一抓——的确抓到了东西,但那只是一盆苟延残喘的植物。
元鸣脸上带着满满的震惊与茫然,在元澈的注视下,整个人从阳台上翻落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从挣扎到坠落,元澈的目光一直都很平淡。
他以为自己会暗自庆幸,会感到解脱,会为了了却一段噩梦而欣喜——然而都没有,有那么几秒时间,他的心里完全是空的,就像在做一场并不真实的梦。
他在原地站了半分钟,才想起走到水泥台边,看一眼下面。
家属院里冷冷清清,除了躺在地上的那个模糊人形,路上并没有其他人。
元澈有些恍惚地想:好像得给他收个尸。
他把手贴到口袋边,准备打电话的时候才想起手机忘在姥爷那里了。
家中没有座机。
元澈犹豫了一下,转身出门,打算借邻居的手机打个120。
对门那户不知怎么没在家。
他想起二楼东户住着个盛中的学生,便去敲了那户的门,才刚说了句借手机用一下,从厂里溜回来的董濛就上了二楼。
那个叫浩浩的学生犹豫着,还没从不好意思我没有手机和真不巧我手机刚好没电了之间挑出个理由来,元澈就帮他把门推严实了,嘴里说:不用了,谢谢。
浩浩:?直觉让董濛觉得元澈不太对劲——他明明去了城西,中途却又返回来,还把手机落在了姥爷家。
这会儿又在楼下借起别人的手机来了。
她狐疑地盯着元澈:你……怎么了?元澈朝她伸出手,说:先给我打个电话。
董濛满腹犹疑,捂着手机不肯给:你先告诉我怎么了。
元澈无声地叹了口气,望着站在几级楼梯下的董濛,平静地说:元鸣掉到楼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和说衣服掉到楼下去了,或者花盆掉到楼下去了没什么两样。
董濛只觉头皮一炸,脑子里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救护车很快赶到,警报灯的呼号和闪光惊动了一些邻居,不少其他单元的居民还不辞远道地裹好外套,从家中奔赴现场围观。
三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要是自己跳下去,命大一点的还有可能救得回来,偏偏元鸣是以仰倒的姿势下去的,后脑勺着地。
医生先上前摸了摸他颈侧,已经感受不到脉搏了。
生命体征全无,原地抢救无效,也就没有必要再转到医院里折腾一回。
围观的好邻居们不肯闲着,从元鸣这个倒霉落地姿势,七嘴八舌地推测出了不是自杀的结论——毕竟心甘情愿的仰倒式坠落一般只用于电视剧里的场景。
于是他们自发地报了警。
*董濛脑子里的阵阵轰鸣过后,后脊蹿上了一股凉气,伴着头皮上还没消散的麻意,深刻地诠释了什么叫作毛骨悚然。
好半天,她都被自己脑子里那个想法瘆得说不出话。
穿着白大褂的人在眼前来来去去,董濛的眼神空洞而木然,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悄悄推了一把元澈,低声道:去,别在这待着,先去你姥爷家。
元澈站在原地不动,脸上浮起一个自嘲似的微笑,低头问董濛:你怕什么? 董濛惊怒交加地瞪了他一眼,说不出她在怕什么,况且也来不及说了——民警已经抵达现场,开始取证调查。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凌晨。
两人暂时不能回到原来的住处,就近找了家宾馆。
母子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进入房间关好门,董濛才声音发抖地问: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元澈面有倦色:什么是不是我? 董濛的嗓音颤得越发厉害:他喝着酒,为什么要去开阳台的门……为什么会那样掉下去,还有……你为什么突然从城西跑回来? 元澈疲惫地揉了两下眉心,而后叹息般地吐出一口气:我的确想那么干了,算不算? 董濛睁大眼睛:你……他不是我推的。
元澈打断她,别过脸去,嗓音里满是漠然,我凭什么要给他陪葬。
想那么干,不代表真的那么做了。
同归于尽的事,放在以前他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元鸣走得猝不及防,没有遗书,也没留下什么有用的遗言。
他既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又走得早,财产继承权落到谁的身上,自然不必多说。
所谓养老送终的心愿,元鸣也算是实现了一半——还没养老,就先送了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