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童生, 即使在掉块砖都能砸到官的王都也是难得，满城富贵，偏偏是他这样一个微末小官家的儿子得到如此殊荣, 这两天，他的阿爹走路都带风, 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儿啊, 你要跟着你老师好好学, 我们满门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你的运道比你爹好！姚光过了童生试的当天，他爹喝酒喝了大半宿, 半夜给他爷爷上了柱香, 在牌位前絮絮叨叨很久,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照理来说, 姚光此刻应该有的反应不过两种。
要不然少年骄狂，天老大地老二，要不然, 期望转化成压力, 沉稳下来, 心中焦虑。
姚光都没有。
他似乎天然有一种万事皆不怕的心性情怀，越是长大, 越是觉得天地间没有能够束缚他的东西，他只想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
就连父母都像是隔了一层。
如同面对某种推不掉的应酬, 父母选择与他相同时尚可掩饰一二, 若是不同……那便是他的敌人。
此时此刻姚光在思考的也不是童生试，不是科举之路, 说句狂妄的话, 姚光也不知道怎么的, 科举在他心中就是一个过家家的玩具。
有兴趣时不介意耍一耍，无趣时……姚光，你在想什么？清冷的女声在室内响起。
发间坠着红丝带铃铛的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姑娘一本正经走进来，她坐在上首的檀香木桌案前，侍女机灵的给她奉上茶水和点心。
今日的点心是桃花馅的，阿娘的手艺很好，小姑娘的眼睛不着痕迹的亮起来，随即大概是为了保持老师的威严什么的，她悄悄压住上扬的嘴角，玉珠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向左右转了转才松了口气，用长袖挡住视线一口一口将点心送入口中。
姚光看似垂下眼睫，低头温书，实际余光早把上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想着小姑娘松鼠一样的动作，他的心情豁然转晴，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会这么可爱，姚光心头柔软成一片，而后，他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怔了怔，嘴角的笑容也随之收敛。
姚光心绪变动间，上首的小姑娘已经把残局收理好。
仿佛没有发生她当堂吃点心的事情，小姑娘顺着之前的问话再次询问——姚光，你在想什么？我……姚光犹豫了下。
向别人倾诉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说被倾诉的那个人要受到怎样的信任，要能藏得住话，要成为被倾诉者起码有两类气质，一种是成熟可靠，可以成为指路明灯，一种是天真单纯，可以成为不需要顾忌的垃圾桶。
姚光眼里的小姑娘年龄虽小，却已经足够可靠。
他不想承认的是，他对她甚至有种依赖感。
这对于初次萌生独立意识的少年来说是件害羞的事。
姚光别扭了下，终究抵不过心眼里对小姑娘的信赖。
不知道怎么的，他总感觉小姑娘会是他最信赖的伙伴。
在父母面前都没倾诉的烦恼被他一五一十倾泄给小姑娘。
你知道我去年的时候去玉氏履行婚约对吧，小姑娘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npc头顶的省略号自动点开，任务开始触发了嘛，接下来就是npc的个人剧情时间。
而正是这种满不在乎的姿态反而激发了姚光的倾诉欲。
我当时被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懂懂懂，小姑娘点点头，还一边点头一边补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嘛。
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姚光过了童生试也无法像王都那些贵公子一样手拿折扇用华丽的辞藻把贵女们哄得露出如花的笑颜。
他只是觉得小姑娘的声音是他听过的最好的声音，比她发间坠着的铃铛还好听。
铃铛一摇一摇坠得他心尖直颤，她的笑音一声一声直让他浑身发软。
但当小姑娘用清淡的没有感情的声音平铺直叙一般把他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时，姚光心里却涌出一股浓重的羞耻。
不要再说了，姚光有气无力的低头，他的耳根腾得一下红了。
明明当时做起来、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可经她嘴里一回，姚光不只是不激动，鞋子里的脚趾都紧紧蜷缩在一起，整个人像是成了蜷缩的虾子。
然而，过于羞耻的姚光忘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的反应对小姑娘来说完全不重要。
我觉得玉氏做得完全没问题，小姑娘的声音平淡，姚光瞬间抬起头震惊的看着她。
小姑娘没有在意他灼人的目光，依旧慢条斯理的表达她的观点：不要用我背叛了你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说句现实的话，玉氏的贵女你养得起吗？姚光愣住了。
不要说什么简朴一点，人家在娘家过得好好的，凭什么到你这里来就要吃苦受累。
这是她家老太爷欠你们家的，不是她欠你家的。
有子女替父母报恩。
孙女替爷爷报恩……emmm也行吧，但这样是报恩还是报仇？你觉得你娶这样的姑娘会过得开心吗？姚光登玉氏门的时候曾和未婚妻见过一面，想象了下一起的未来生活，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是吧，小姑娘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你看看，你家好亏的。
玉氏的那个老太爷脑子简直有病。
听到小姑娘犀利的话，姚光眼皮子一跳，他没有跟着附和却觉得这话再合适不过了。
玉氏的老爷子就是有病。
救命之恩竟然用孙女抵，玉氏又不缺钱和权，当下结清不很好吗？况且就是玉氏敢嫁他也不敢娶，姚光再狂傲也知道家里在王都的地位，玉氏的贵女嫁过来，那位贵女凤凰落泥潭，那他呢？被人嘲笑吃妻子软饭携恩求报难道就会开心？这是报恩还是报仇啊！恰在此时，小姑娘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接着道：是因为他没想到你们家居然真的敢上门吧。
姚光哑口无言，却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所以你这样直冲冲跑到他家一个人去要求履行婚约也算是报复回去了。
就是可怜了玉氏的那个女孩儿。
这样吗？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吗？姚光下意识放松些许，看到明明也是个小女孩，却老气横秋心疼另一个未曾谋面之人的小姑娘，姚光郁涩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你笑什么？小姑娘板着脸，还带着婴儿肥的白嫩脸颊配上圆溜溜的眼睛让她就像母亲养的狸奴。
这可是很严肃的事。
姚光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他立刻扭头却还是被小姑娘抓了个现形。
小姑娘气得冷笑一声：我要是那个玉氏的小姑娘，遇上你这样的无赖上门，一定先给你一顿鞭子。
姚光心下一跳。
说起世家贵女，小姑娘其实也是。
如果有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穷小子拿着她爷爷的信物上门说要娶她……汹涌的怒火燃烧他的心脏。
你怎么了？姚光愣了下才继续道：你说得对，我那样做确实不妥，还有……你发现背后不是那么简单？姚光猛然抬头看向小姑娘，小姑娘神神在在，正集中精神整理袖口。
这不是很容易看出来嘛，你傻你爹又不傻，哪家想娶亲是大辣辣直接上门的，这是结仇不是结亲。
敢这么得罪一个世家，你爹没这个胆子，背后肯定有别人插手，我猜是琅琊王氏。
姚光惊讶又叹服，她总是如此聪慧，让他佩服又气馁挫败。
姚光点点头：我后来偶然间听到父亲和客人的谈话，好像是两年前玉氏想要和琅琊王氏结亲，琅琊王氏拒绝了，玉氏恼羞成怒找了不少麻烦，所以琅琊王氏找了我们报复回去。
我爹的官位就是这么来得。
觉得大人的手段肮脏？姚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按你说的，玉氏本来就是在欺负我们，这是他欠我们的。
姚光不会像小姑娘一样把玉氏的贵女和玉氏老太爷分开。
在他看来，享受了玉氏的荣光，自然也要承受玉氏的灾殃。
玉氏老太爷欺骗了他们，羞辱他孙女还回来正是一报一报。
应该还不止，你爹还看出来一点东西。
就在此时，小姑娘忽然补充。
姚光：？起风了，应该就在今年，没等姚光反应过来，小姑娘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玉氏要反了！姚光睁大了眼睛，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
*父……父亲？十岁的少年在这个寿命并不长的时代已经足够被当做大人看待。
姚光自认为心性比同龄人更成熟还是被这样震撼的消息弄慌了心神。
小姑娘砸下一个惊天大雷便挥一挥衣袖神情自若的讲课，她平静，姚光的心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当然，姚礼并不知道在他眼里风轻云淡的小姑娘更有一重坏心眼。
小姑娘虞云沧：哇，欺负npc可真快乐。
现代社会已经很少能享受装逼的乐趣了。
装逼需要成本，硬件起步别墅豪车，一样样能让人获得装逼快乐的道具都价值不菲，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凑齐一件，不这样也无法获得别人艳羡的目光。
软件起步高智商sci论文一作和独特的发明创造，高颜值都只是勉强，这个更难了。
游戏里就不一样了。
虞云沧通过游戏多次模拟机制轻而易举利用信息差感受到高智商大佬的快乐。
一般来说这样挺无耻的，可这是游戏哎！哦，那没关系了。
爽！看到npc的反应一举一动都在预测中简直不要太爽，爱了爱了。
虞云沧仿佛可以看到npc头顶的好感度不断增加，新的忠实小弟冉冉升起，全息游戏角色在互动上的智能反应给了她一种在现实和虚幻间的奇妙爽感。
虞云沧调戏完npc心满意足回到出生地，留下姚光心慌意乱最后跑去寻找父母。
父亲，玉氏真的要……姚光找到父亲时，父亲正在和母亲说话，看到他着急忙慌的跑进来，父亲先是皱眉，听到他的问题倒是好了很多。
你是听你老师说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想的。
姚光眼神漂移，赌气一般别扭道。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安静。
下人已经自觉离开合上门扉，这过长时间的安静带出一种令人尴尬的氛围。
姚光不可置信的看了看父亲，父亲低头捋了捋胡子，又转头看向母亲，母亲避开他的眼神转头看向墙角的花瓶。
你们凭什么觉得我笨！我都考上童生了，爹在我这个年纪没我厉害吧！此等堪称逆子的言论照理来说会迎来姚爹的巴掌，然而屋内依然是令人尴尬的沉寂。
这沉寂仿佛是再清楚不过的嘲笑。
你这个童生怎么考得心里还没有点数？姚光……姚光无言以对。
姚光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小娘子说玉氏今年就要造反两个字被他咽在喉咙里，但父子俩都心照不宣。
今年吗？姚爹也震惊了下，他下意识反问，但很快毫不犹豫的信了，既然是萧小娘子说的应该大差不差了。
我们家要不要准备点什么？一旁坐着的姚母听到话里的硝烟不由提起了心。
除了云端上下棋的贵人，一般人家面对战争总是心惊肉跳，这巨大的战车随时有可能将所有重要的东西卷入搅碎，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姚爹沉默了一会，对这样的事，他也没主意，准确来说没有消息渠道。
他们离得太远了。
看看萧小娘子家怎么做吧。
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也都是聪明人。
对对对，姚母想到隔壁的萧家顿时放下心，当初搬过来可做得太对了，我以前还心疼舍弃的家业，现在看不破不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想跟那样的聪明人打上交道，可不得住得近嘛。
大约是心慌，姚母一时说了许多话，但这些话无疑说到了姚父心坎上。
他也得意于当年的魄力，端起桌上的茶，用杯盖拂去茶沫。
站着的姚光想到带着铃铛的小姑娘手指不由攥住衣角不再吭声。
他觉得……搬过来确实挺好的。
*可能是白日里和小姑娘聊过婚约的事，晚上的时候，姚光做梦了，梦里小姑娘遇到和玉氏贵女一样的事。
姚光正要去找小姑娘玩，忽然看到她家门口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郎。
那少年穿着他幼年时候在乡下的粗布衣服，抓住萧家门口的铜质大圆环一下又一下扣她家的门。
刺耳的声音让他格外烦躁，他想要阻止，不知怎么的，却怎么也靠近不了。
这种难受的感觉让他发了狠，正要拼命向前冲，却见萧家的大门打开，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走进门。
姚光心急如焚急忙跟上去，在院子里看到了安安静静的小姑娘，那少年面目狰狞的走近，她却像是被这种场面吓住了，一动不动。
姚光急忙抓住少年的肩膀，伸手上去却抓了个空，少年消失在他眼前，于是，扣住女孩肩膀的反而变成了他自己。
萧家的墙院如同被风吹散的云朵，云朵再次集合，周围又变了副模样，是白日里他们上课的小学堂。
小姑娘跌坐在檀香木椅里，姚光木愣愣一动不动却听到一道破风的扬鞭。
你这个年纪是怎么睡得着的？姚光：！姚光睁开眼睛，看着梦里的小姑娘站在窗户大开的卧室里，主要是他的卧室里，手里的皮鞭叮当作响。
姚光僵硬的攥住被角崩溃喊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正说着话伺候他洗漱的侍女端水进来，见到她行了一礼，眼神里满是崇敬，乍看之下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丫鬟。
姚光想了一遍姚府的人忽然喉头一梗。
很好，明白了，这是她的地盘：）你……你先出去……姚光咬着牙道。
小姑娘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好的，就是别忘了交作业，今天我们有考试。
姚光原本纠结复杂的少年心思顿时没了，他脸色惨白的想今天需要补多少作业。
想到了作业想到了模拟考就想到了自打跟着她学习以来吃过的苦。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母老虎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了！她是可怕的妖怪！比起舞文弄墨，姚光更喜欢舞刀弄枪，姚府内就有专门给他修的小型练武场。
论起打架，他一个可以打十个。
乡下种地的大汉他小时候就能打五个，王都柔弱的贵公子可以打二十。
武学上他的天分恍如天生，到了文道上，那就是十窍通了九窍。
既然如此，他是怎么成为王都里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过了童生试的呢？没有不会学的孩子，只有不够狠心不够负责的家长。
姚光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小姑娘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情形。
他爹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生恨不得把她的话用纸笔记下来，同时保证，小娘子你随便教训，不听话尽管找我，需要我配合的我一定做。
这句话，开始了他悲惨的学习生涯。
这是日程表。
我们按时间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孩子再怎么样会说话吧，一次复述一句话没有问题吧，复述两句呢？一个时辰背十句总没有问题吧。
对于这点姚爹还是有自信的。
还是不行就抄写嘛。
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再背一百二十遍。
按照这样的流程，我们一天一页没问题吧。
姚爹豁然开朗，但还是觉得还是有问题的：中午能休息一个时辰吗？本来就学得慢，会不会太放松？还是要睡午觉吧。
姚爹表示没事，他晚上会练武，皮实着呢。
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十天一个模拟考。
考试成绩反应的学习效果过于明显，姚爹别的不知道，分数高低是分得清的，从此，姚光过上了被考试成绩掌握家庭晴雨表的生活。
昨日发生的事比较多，他的课业一时拉下来，按照规定，需要在第二天补上双倍。
如果拖到第三天就是四倍了。
想到这儿，姚光也来不及想其他的问题，赶忙起床洗漱补写作业。
同时一边写一边想，梦果然不靠谱，那事如果发生在萧老师身上，正常的做法显然是会抽出鞭子给来找茬的一顿抽。
想到打在地上能打出一道白印的皮鞭，姚光闭上闭眼睛觉得敢对长大后的萧老师有想法的简直就是勇士。
姚光未曾想到他的想法很快实现了，真的有勇士在他们面前出现。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