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沧回过头, 这个时间的天已经开始亮了,是一种分布均匀很干净纯澈的颜色。
天光透过窗纱让虞云沧看清坐在圈椅上的人。
上挑的凤眼满是风情又被周身稳重的气质压下,眉眼深邃, 线条流畅,不是她的师父又是谁。
这时候虞云沧清晰的感觉到一种割裂感。
如果是在游戏之外, 算是个好孩子的她对师长类角色有天生的敬畏感, 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都会先反省, 心里说话都会发虚。
现在的虞云沧却像是缺失了这一块,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第一时间抓住对方的漏洞。
您怎么会在我的房间?怀疑的,犹豫的, 特意暴露一点的不信任的眼神。
外表表现出再多的情绪, 内心却是分外的冷静, 没有一丝的波澜。
不, 也不能这么说,虞云沧悄悄瞄了萧逸一眼,她的心里是窥到了对方弱点的跃跃欲试, 是想要反过来凌驾在对方之上的兴奋期待。
她居然还很兴奋。
这可真是个坏东西。
所以……虞云沧很喜欢。
虞云沧顺从了这种意愿, 在对方的攻势暂缓后没有选择趁机逃跑, 反而更进一步。
一样的套路抓住一个点未免过于无趣,看着对方自以为暂时逃脱, 兜兜转转还是同样的结果不是更有意思?没有点蜡烛只靠窗外微光的房间里,圈椅上俊秀的男人见到自己的弟子忽然流下泪来, 萧逸顿时慌了手脚。
他的弟子是什么样的人, 别人不清楚,萧逸还能不清楚?就算他滤镜再深厚, 不断美化弟子的行为, 也知道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星。
可也正是如此, 这样骄傲的小魔星突然流下泪来,萧逸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这才发现,平日里再训斥这个孩子,他也宁愿看到小魔星快快乐乐的给别人找麻烦而不是……是谁?萧逸一向温和的声音沉沉,仿佛压抑着什么,又因为要用温柔的姿态安慰人呈现一种不和谐的状态。
别怕,此时此刻的萧逸哪里还记得生气的事,他连坐都坐不下去,忙站起来动作生疏的拥抱住委屈哭泣的孩子,一只手学着幼年的记忆轻轻拍打背部,力道都要仔细斟酌,太轻害怕没有效果,太重又怕引起怀中人不适。
告诉我。
半明半暗的室内,他的脸一半拥抱着天光,一半深埋在阴影。
见怀里的人不说话只是抽噎,萧逸的心脏直发疼。
他只觉得宁愿冲心口捅上两刀都不愿意受这份疼。
萧逸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会深入到心口,把血腥气带上来。
却在这时,怀里的人一把将他推开。
萧逸的手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
有一瞬间他的脸色十分的可怕,但房间和阴影带来的昏暗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也意识到什么很快整理好心情。
一切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
怎么了,面对小魔星突然的翻脸不认人,萧逸完全没有生气,他的声音格外的温柔。
虞云沧疑惑的抬头看了一眼,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对,眼泪却模糊了她的视线,于是,这一线的灵光也消失不见,她只觉视野里雾蒙蒙的,熬夜让眼皮发涩发疼。
mmp,虞云沧在心里暗骂。
她忘了熬夜对眼睛的伤害,尤其是哭得时候,眼泪打湿睫毛,那一片刀割一样又酸又疼。
我难受。
虞云沧哭得更凶了,这回是实打实的,她把男人扑到椅子上,头在肩膀动了动,用那里的衣服擦干眼睛。
眼睛不疼了,她也有心思编胡话了。
首先,把犯的错报一下,轻描淡写的方式,趁着这时候把事情圆过去,后面就不会再被训。
练武练一天了,我好累啊,就想跑出去玩一玩。
听起来不要太合情合理,任谁知道了都觉得是人之常情。
前提是忽略在练武这件事上她简直是天赋异禀,能从中得到快乐,还趁机在小师妹面前又装了回逼,和妹子定下出去玩的约定。
此时,不论是虞云沧还是萧逸都不约而同忽视了某人曾说过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并以此为借口让别人送回卧室的事。
虞云沧是不会有任何事情让她羞愧,另一个人是因为其中发生了一些比较羞愧的事情,下意识不敢去追究。
萧逸的眼睫颤了颤,视线的落点漂移到右手边的空地,犹带哭腔的女声还在继续。
出去玩的时候我碰到御剑山庄的人,他们家的小公子被抓走了,我就想帮帮忙。
我不像御剑山庄那几个笨蛋,说到这里,哭声渐消,房间内回荡的声音透露出一抹隐藏不住的得意,我比他们聪明,发现他们家小公子其实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那个抓走他的人藏在青楼里。
就在这时,冷不丁的,上首的男人突然发问:所以你说去玩就是直奔青楼?虞云沧:……md,为什么,这个人怎么这么犀利!尴尬的沉默一时持续蔓延,萧逸咬咬牙,道了声继续。
虞云沧:……呵,跟她摆脸色?虞云沧觉得这个主控角色和她好搭,主要是角色在游戏里可以充分的放飞自我,而她在现实里碍于规则不得不安分守己。
不过没事,现在她也在游戏里。
所以虞云沧面无表情,伸出手到旁边人的腰间狠狠一扭,360度螺旋那种。
腱子肉很硬,但她有武功,虞云沧没给人留一块好肉,直把人弄得求饶,把这茬掀过。
然后她又倒打一耙。
你滚蛋!有你这么做师父的吗?别人家弟子受了委屈都忙着护短出头,我就跟你说说你还挑我的错!把人捶了一顿,有了说故事的气氛,虞云沧才继续道:我发现那个干坏事的人是红拂手,他……少女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萧逸心里一沉。
他……像是在纠结怎么说,他是魔教教主的弟弟,仿佛没有感觉到某人面色的变化,虞云沧继续道,他的功夫挺好的……他给我换了衣服……头顶上的人呼吸乱了一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虞云沧眼神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她随手取了身旁人的衣带把玩。
问题是虞云沧不在乎,被她的话扰了思绪的萧逸在乎。
不是他容易想歪,任谁听了这话都得掂量掂量。
萧逸低下头,这才发现小魔星的衣服换了一套,还隐约有脂粉的香气。
一旦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方面,能发现的可就多了。
比如小魔星的头发应该刚刚梳洗过,头发的气味不是侄女嚷嚷着要一起用的玫瑰香。
发带也换了一条,隐约还有水汽带来的潮湿感。
还有……什么叫功夫很好?哪方面的功夫很好?萧逸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冒出一股邪火。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应该对这个小魔星有所冒犯,连半点逾矩都不应该产生。
萧逸自觉这是长者的道德操守,作为下一任的武林盟主,他更应该对自己严格要求。
但是现在……凭什么别人可以就他不行!明明只是一个——师父?萧逸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放的位置不太对,只是他却不想停止。
安静的卧室里,他以为他在颤抖,却没有想到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做了什么?师父的手上功夫也不错吧,小魔星没有直接回答,却拉起他的手。
明明不是什么懒惰的人,这也是萧逸格外喜爱她的一点,那双手却始终柔嫩白皙,骤然贴在一双手心满是茧子的大掌里,萧逸情不自觉想要退缩,仿佛他手里的是宝贵又柔软的绸缎,会被他粗暴的动作拉出丝。
很快,确实也做到了。
萧逸心内忐忑,这样纠结的情绪在看到小魔星换下的衣服时转化成雄雄的怒火,对魔教的怒火。
师父?小魔星的头发已经完全披散下来了,清晨的日光照进来映得她像是佛前清池里最美的一株莲。
看到这样的小魔星,萧逸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连她去了那样的地方也不再生气了。
萧逸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沓银票。
你救了御剑山庄的小公子也是一桩善事,这趟出去想必也花费了不少,姑娘家出门手里不能没钱的。
虞云沧眼皮子一跳。
看到这沓银票不知怎么的总是幻视出门寻花问柳的老爷,回到家被拿捏着银钱的大妇盘问。
交了公粮哄好了大妇,端庄大气的大妇又给了寻花问柳的资本。
虞云沧:……晦气。
在这个游戏里,虞云沧向来无礼也要闹三分,她不爽的时候谁也别想好过。
她直接把糟糕的情绪发泄出来:你给我钱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你是不是觉得给我钱就什么事都可以抹平!你滚蛋!不,不是!萧逸顿时急了,但他怎么拦得下想搞事的小魔星。
你是不是觉得我去过青楼就是窑姐儿?没等萧逸否认,这小魔星又转口说道,你凭什么看不起窑姐,她们就想这样吗?你怎么这么冷血!无妄之灾,萧逸惨遭道德绑架。
而在萧逸被锤得满头包的时候,小魔星终于施施然说出最后的理由。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救下了御剑山庄的小公子?在萧逸没有看到的地方,小魔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强烈的嫉妒,我刚才没有说结果对吧,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实际不用说,她也知道,那是萧家的情报系统。
在有些地方她肆无忌惮占萧逸的便宜,有些地方,她不愿意。
所以她拼命练武,学各种本事。
这样的情报系统她也要,但她才不要装可怜从萧逸手里要来一点点边角料还要被人看作走了大运的农女。
她要所有人都知道,萧逸能收她传承功法那是祖坟冒青烟,八百辈子的福气!你看看,除了她,江湖上谁能一点就通,谁能年纪轻轻已经进阶一流。
这种让人怀疑把年纪活到狗身上的天分只有她才有!她做到了。
那样漂亮的情报系统自然也能,武林盟主之位也是实至名归!我要去帮她们,被拿捏到错处的萧逸头朝下趴在地上,他没有看到骑大马一样制住他的小魔星声音里满是赌气的意味,表情却冷静的过分。
她说,我要让她们过她们想要的生活。
顺便收集一点情报。
总之,萧逸在走出小魔星的卧室时不吝于逃出盘丝洞,不但钱没有了,理也没有了,简直是说话都不敢大声。
然而这并不是最倒霉的。
刚走出房门,被爬上地平线的阳光照射的眼晕的萧逸忽觉哪里不对。
一抬头就注意到侄女阴测测的眼神。
萧逸心内一紧,不由有些心慌。
然而事情不是想避就能避得开的。
叔叔,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等他回答,打扮得格外美丽的少女面色已然露出了和衣裙分外不和谐的狰狞,别说临时有事,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
你为什么在你师姐门前等一个时辰?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呢,叔叔你在做什么。
两个人一同说出口。
眼神对视的瞬间,两人都有些明悟,然后面色都逐渐凶狠。
就是这样,父亲,小蔷也该管管了。
半夜三更不睡觉趴在同门师姐门外,她想做什么?有问题的是你才对吧,萧蔷冲着萧逸吼了一声,转过头又用信任的眼神看向萧云天,爷爷,快把这个败类赶出家门。
半夜三更去女弟子的房间里你想干什么,我是保护师姐!两人默契避开了某个地方,到了远处越打越凶。
论武功萧蔷当然比不过自己的师父兼叔叔,但她可以找外援。
于是,两个人一起找到了当今的武林盟主,也是他们两人的冤种监护人。
萧云天听了两人话,没有出声,看了看天,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必然是造了什么业障才——我们萧家怎么会有你们两个这样不争气的东西!正在喝茶的萧云天茶也不喝了,直接一茶杯砸过去。
砸得是小儿子,孙女好歹还是个孩子,还能救,还能救得吧,是吧,只要遮掩的严实,反正祸害的也是别人家。
累了累了,儿孙都是债,他家亏本亏到倾家荡产。
云缨遇到了一些事,她有些害怕我去安慰她,这次是意外……萧云天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狡辩的倒霉儿子。
这儿子……是不是以为他傻……武林盟主听起来是挺威风的,实际哪来那么多大事,东家长西家短,这些连种地都不会不事生产的粗人连村里胡搅蛮缠的躺地撒泼的老大娘都不如,不光话说不清,没理还想动手,干这种调解的活这傻逼儿子以为他不通人情世故?等傻逼儿子唧唧歪歪说完后,他慢悠悠踱步走到儿子身旁,吊够了倒霉儿子的心才道:我也不是迂腐的人,但你这样做确实对小云缨的名声有碍,江湖儿女确实不在意这种事情,可云缨在江湖上名气不小,盯着她错处的可不少。
在傻儿子紧张的眼神里,萧云天幽幽道:不如这样吧,反正你们当初拜师的仪式也不是很正式,况且便是真的师徒也没什么,云缨也是个好孩子,我们挑个好日子我去提亲吧。
刷!看到倒霉儿子亮起来的双眼,萧云天直接给了他一记窝心脚。
不学好!要不是就这一个孩子了,他是真想上手揍。
云缨多好一个孩子,本来江湖上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这孩子就该伤心了,没想到家里两个都……*被认为是好孩子的万云缨,也就是虞云沧这时候在做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补了五个时辰的觉,虞云沧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的打扮完全,悠悠然去了昨日晚上曾去过的高楼。
白日里的高楼少了天然在黑暗里引人注目的灯烛不免失色很多,静悄悄的就像失了人气的宅子。
虞云沧盯着看了一会儿,眯起眼睛查看自己想要的线索。
说实话,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捕捉到什么,但她的心里就像有一盏灯在缓缓点亮。
顺着心里那盏灯移动的轨迹,她踏着被时间打磨的光滑圆润的石板慢悠悠向前走。
一路欣赏着周围在城市里难得见到的风景,虞云沧撑着伞淡定走着,走到阳光失去温度退场,走到天色昏暗烟雨迷蒙,白色的布靴始终干净整洁,连鞋底都不沾一丝雨渍。
终于,她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家常见的独栋小院,灰瓦白墙,虞云沧伸出修长的手指扣响了木门上的铜环。
咚——咚——咚——即使无人应答她也不曾有一丝烦躁,保持着相同的节奏,敲打门扉。
在数十声之后,有一个眼神犹带胆怯的妙龄女子打开门,虞云沧笑了下。
玲珑姑娘安好,说着又转过头,对门后的位置笑了下。
赵姑娘安好。
熟人见面,不请我去喝杯茶?门后手拿长棍的女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将棍子放到门后,应了一声。
应该的应该的,您可是稀客。